禹江是个小城,节奏慢,变化缓。打车绕城区一圈都用不着心疼。
二十五岁这年的禹江,似乎比十几岁时更小。
盛栖回来才几个月,生活圈子除了家人之外,就在场这么几位。平时各自分开,她还能从容面对,不知道今天撞了什么运,全凑一起。
开桌麻将都多一个的程度。
她对每个人的情绪都颇为复杂,在大脑高速运转之下,盛栖实在控制不住,捂住嘴狂咳不止。
下意识想憋一下,弄巧成拙,更难受了。单手撑在膝上,躬身咳嗽,几近窒息,眼泪都下来了。
成涓在电话里觉得她咳得猛,见到发现那算含蓄了。
她急着从外衣口袋拿纸巾,还没走过去,离得近的温潋已经递纸。
温潋眉头皱得看上去跟盛栖一样难受,替盛栖轻轻拍背。
“外面冷,进去,我帮你倒点水喝。”
韩箬华走过来,跟温栩和成涓和蔼地点头,转头关切道:“怎么咳成这样,感冒一直没好吗?”
前几天她遇见盛栖,盛栖就在咳嗽,那时还没这么严重。她就没上心。
“小盛今天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不如我开车,送你去医院检查。”
盛栖好不容易停下,还没缓过来,温潋抢先一步替她回答,“好,我们去看看吧,拖太久了。”
盛栖脸都瘦了一圈,虽然清秀文雅,但好没精神。她的身体本来就畏寒,秋冬还掉体重,根本扛不住风寒。
“不用……咳咳咳。”盛栖不想麻烦她们,刚好成涓站在一旁,她拿纸捂住嘴说:“阿姨,我朋友找我有事,我先跟她进去了,你们别操心我。”
成涓听懂她的意思,默契地接话,“是的阿姨,我会带她去医院,您别忙了。”
温潋跟温栩同时看她一眼,各有各的心思。
韩箬华不放心,怕她们年纪轻不当回事,“咳嗽不是小事情,拖成慢性病就麻烦了。”
“就是啊,我看小盛很难受。”
温栩顺势揽活:“不如这样,婶婶,我开了车来,过会我开车送她们去医院。我今天也没事,外面天冷,您就在家歇歇,别跟着忙。”
温栩这次倒是挺懂事的,她既然说了,韩箬华就让她去做:“那行,柠柠一起陪着,今天必须去啊。”
她看了眼表,“我在家,你们回来之前发个消息,我开始做饭。去完医院别急着走,一起来家里吃饭。”
她越看盛栖的憔悴样就越觉得心疼,过意不去。
盛栖病了这么久,她忙着期中考试和学校的事,也没照顾到。
今晚一是想给她做些吃的,二是知道她跟柠柠闹矛盾,不往来了,想借着机会让她们年轻人一起玩玩闹闹。
盛栖拒绝半天,发现事情居然直接被温家三口人定下。
她本来只想跟成涓说说话,什么温栩送她去医院,温潋跟着,什么一起吃饭。
她在成涓的脸上看到了抱歉,温栩是她领上来的,这家伙又在搅局。她在背后偷偷掐了两把都不管用。
温栩吃痛,不肯在成涓身边站了,挪位置招呼说:“婶婶你回家吧,我们几个聊聊天。别都站门口了,外面冷,再都冻着。”
说着自来熟地将几人推进门里,跟韩箬华挥挥手,关上了门。
韩箬华心想温栩什么时候跟小盛这么熟了,还是看在柠柠的面子上才热情?
盛栖那个朋友她似乎有点印象,高中时候见过,每周都来盛栖家里给她上课,特文静沉稳的一个小孩。
这边盛栖跟成涓面面相觑,空间里含“温”量太高。
温潋进门就让盛栖去坐着,自己去拿杯子倒热水。
温栩看她驾轻就熟的样子就知道没少来,在心里“啧”一声。傻死了,追不到又不肯使手段,连敲个门都不敢,还在外面站着发呆。
她跟着往里走,参观客厅,先看到摆放的东西,“不爱看书爱买书,画得不错嘛,工艺品都是你自己做的?”
“是的。”
“手很巧嘛。”
盛栖:“……”谢谢。
“这空间改得也巧,晴天光线好,你一个人住太舒服了。”
盛栖眼睛都在温潋身上,“租的,看房的时候就觉得不错,当场定了。”
“她陪你的?”温栩下巴朝成涓挑了一下。
“嗯。”
温潋把水端过来,“多喝一点。”
她当旁边两个人是空气,眼睛只看盛栖,也只看得进盛栖。
温栩将她那样子收入眼里,悄无声息看成涓的反应,见成涓没有特殊反应,放心了许多。侃侃而谈起来,“一个月租金多少?”
盛栖报了个数,她就摇头:“高了,你这小区租大套也才这个数。不过离小区门口近,装修得也好,贵点可以接受。”
盛栖喝了两口水,看眼成涓才回她:“当时刚回来,急着找地方住,再加上房东人不错,贵也租了。”
愿意短租给她就不错了。
“还真挺巧,刚好成邻居了。”
温栩看她们三都坐沙发上,没跟去挤,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来。“成涓把你安排在她附近,不是更好照应吗,隔这么开干什么?”
真的话很多啊,盛栖在想怎么样让她闭嘴。
但她没想好怎么说,成涓替她开口了,“人家咳嗽,嗓子不舒服,您少问两句行吗?”
温栩笑着表示不好意思。
成涓对她使个眼色:说好去找你妹妹跟婶婶的呢。
温栩嘴角往温潋方向努了下:我妹妹在这啊。
成涓翻了个白眼。
温潋没注意到二人的小动作,心想成涓说得对,盛栖是不能多说话了。她说一句就要咳两声。
这段时间估计人没精神,家里看上去很久没收拾了。
轻声跟她说:“你去穿件厚外套,过会我们一起去医院,不早了。”
盛栖还是抗拒:“真的不用。”
“你总是‘不用’。”
温潋声音小,却足够盛栖听见。
她看上去有些生气。盛栖从前劝她去医院劝得勤快,结果糟蹋自己厉害。
给她做吃的,她说不用,要送她去医院也说不用。不用你倒是快点好啊,大半个月过去了,人还蔫蔫的。
真会磨人。
还打不得骂不得。
成涓看出温潋脸上真有愠色,她今天过来也是想看盛栖到底什么情况,现在肯定要去医院,不能惯着她。别拖着拖着又一个礼拜过去。
“别‘不用’了,都替你安排好了,你要是不能保证两天内自愈,就现在去医院。怎么这么大了还任性,听话,穿件外套去。”
以前替盛栖补课,赶上过盛栖生病。她说课可以取消,盛栖不愿意,死活要上。其实成涓知道她不是为听课,只是想让自己多点生活费。
中途休息时,听她奶奶说盛栖生病了就喜欢耍脾气,吃药叫唤苦,挂水叫唤疼,也不肯上学,不肯看书。
那时成涓暗暗羡慕,只有被宠大的孩子才能这样任性。
温潋跟温栩听到“听话”两个字都静了一瞬。
成涓说完便发觉盛栖跟她求救,只好跟温潋说:“算了,我打车带她去医院就好,你跟你姐姐回去吧,不至于兴师动众。”
温栩一听立即劝说:“别啊,有车方便,干嘛花个打车钱。这周末嘛,反正没事干,我们一起陪着也没什么。是吧,柠柠。”
“是的。”温潋坚定道。
温栩跟着再劝:“而且我刚刚答应完我婶婶,我现在过去说我不送了,你们自己打车去,这合适吗?她肯定要怪我啊,说不定她还要追上你们,亲自接送。”
温潋:“对。”
真好,她要是长温栩的嘴巴就好了。
得,推不掉了。
盛栖还在磨蹭,对温潋说:“那就你姐姐跟成涓送我,你别跟去。”
温潋静静地看她,一步不让:“我要去。”
温栩大手一挥:“好了,别客气,我车大,多个人也坐得下。走吧。”
于是到底四个人坐上了车,兴师动众地往医院去。
盛栖穿了件连帽外套,帽子戴在头上,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身边围着三个人。她自嘲地想,路人看到,还当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呢。
温栩开车,成涓原本想掩饰一下,把副驾驶让给温潋。结果温潋帮盛栖开了车门,跟着盛栖就坐进后排。
她不好去挤,于是还是坐在前面。
盛栖一上车就闭眼,一副勿扰的休息状态。
温潋给她拿了个小毯子,盖在她身上。
她这才才有余力关注别人,提出一个好问题:“姐,你今天来干什么的?”
她突然想到,成涓来看盛栖,那温栩干嘛来了?突然上来,提前连招呼都没打。
温栩扭头看成涓,对她脸上的不自然感到好玩,“哦,跟个朋友来附近办事,心想你们应该都在家,上去看看。”
她可没撒谎,朋友这不是坐在旁边呢嘛。
盛栖竖着耳朵听到这,咳了一声。无语,黏人精还挺会找借口。
温潋听她咳嗽,又帮她把毯子盖严实了些。
排队、挂号、缴费,轮到盛栖,她跟医生聊了会。温潋才知道她整夜整夜地咳,药吃的很随意,一直没当回事。
那医生见得多了,拖一两个月才想着来医院的患者都大有人在,非把小病熬成大病。
先让盛栖去做了肺功能检查,看了看问题不严重,给她配了点药。
温潋松了一大口气,刚才在车上她查了,上面说极有可能是哮喘、肺炎、支气管炎……要抽血、做肺部ct,甚至住院。
她都准备好请假陪床了,幸好没有大碍。
回去的路上,成涓回头跟温潋说:“我不去你家吃饭了,晚上还有事情。”
温栩的声音紧跟着:“去呗,我婶婶都请你了。”
“那我现在得去买点东西,哪有空手去别人家吃饭的,而且我真的又是,过去也实在打扰。”
她们三个沾亲带故,自己跟韩箬华关系隔得远,吃饭拘谨。
温潋正想说“没关系,不打扰”,盛栖就替成涓解围:“你去忙你的吧,有空再来。”
温潋便听她的,点头:“好,那下次再来。”
温栩看她们已经说好了,跟着改口:“我给婶婶打个电话,我想起我晚上也有约了,去不了。”
盛栖都快笑出来了。
等温潋跟盛栖一起从车上下来,温栩把成涓带走时,温潋终于感觉出一丝不对劲。
疑惑地问盛栖:“她们俩认识吗?”
“咳咳咳——”盛栖忽然又咳了起来。
温潋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走吧,我们上去。医生说要忌口,你最近点外卖当心点,晚上想吃什么?我跟我妈说,让她做。”
盛栖还没张口,她就打断:“别说‘不用’了好吗,你不去,我妈妈会担心的。”
路被堵死,盛栖不说了。
她跟盛栖进到电梯,抿紧嘴巴酝酿,开口道:“如果你不想我烦你,就照顾好自己,让我知道你一个人更自在快乐。你这样我做不到完全不管,我会很担心。”
温潋有些时候嘴巴笨,但奇怪的是,她在另外一些时候,又直白得过分。
盛栖脑子一懵,不知道怎样回馈她的真诚,才不显得恶劣。
想不到话说,她闷声来了句:“对不起。”说完觉得更不对了。
温潋也纳闷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但是疏离的态度实在让她难过。
盛栖开门,温潋拎着药和雨伞进门,顺手关上。帮她去倒热水,把要吃的药一一从袋子里取出。
盛栖在旁坐等,这时候的台词应该是“我自己可以,你别忙了”,但生病的人都容易依赖别人。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太有,就没说。
要不是今天有人陪她,她绝不会有心情跑趟医院,医生说,再拖就会麻烦。
她心里感激大冷天陪她出门的人。
耳朵嘈杂的声音沙沙脆脆,接药盒被打开,一粒一粒的胶囊挤破锡纸,从逼仄的空间解脱,又即将被新的黑暗吞噬。
她在等待中喝了几口热水,不时咳两声,每咳一次,温潋就会停下来看她眼。
没有不耐烦,而是关心的,担忧的,心疼的。
大学时,有一年寒假她感冒了,咳得厉害。家里也带她去诊所,配药、挂水。
但她那次很严重,一咳就停不下,喘不上气。她爸嫌烦,数落她穿得少还希望往外跑,怎么不知道在家帮阿姨多做点事。
许桐桐妈妈说:“我哪要她们俩做事啊,你都不帮我,还指望小孩呢。”
她躲进房间里咳,只有许桐桐跑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看她的狼狈样。
许桐桐她妈妈到门口喊她出去,交代说:“你姐感冒了,别往跟前凑,到时候你再被传染。”
话没有错,就算她不说,盛栖也要赶许桐桐走。
但可能太难受了,那天她矫情了一把,想奶奶了,想得眼泪汪汪又不敢放声哭。
一个人躲在被窝擦眼泪鼻涕。
这样一比,温潋的目光价值连城,有灼热的温度。
她当年凭借脸皮厚,缠着温潋跟她亲近。那时温潋在她眼里就是女神,学霸,而她不学无术,朋友多是别人眼里的小混混。
尽管如此,温潋对她向来耐心,温和地接受她的冒犯。
她当时仍觉得难追,温潋冷落过她,又是个直女,也不肯明确说跟她恋爱。
后来上大学,听到别人追直女的经历,过程比她累,结局比她糟。
她细心一想,在追温潋的路上,她吃得苦太少,而得到的甜头又太多。
她是幸运的,她喜欢的人对她很好,她们在一起时真的快乐。温潋教会她许多,让情感上本来贫困的她,渐渐富有起来。
她那时天真地想,虽然她没见过她妈妈,爸爸也不要她。但她遇见了温潋,只要她们一直在一起,韩箬华就会是她妈妈。
可惜最后梦醒了。
但当时有误会,温潋学习压力又大,实打实被她耽误了太多时间。
吵起架,话不可避免地过分。
盛栖虽然没完全释然,但那时又动心思,想见她一面。
所以打了那个电话。
温潋接了,态度冷淡地宛如跟离开前最后一面。
她就晓得她自作多情了。
温潋是真的不会再考虑她了。
如果那时温潋愿意理她,像现在这样对她,她不会拧巴,也许早没出息地放下了。
“。温潋。”
“嗯?”温潋把药放进她手里,开始整理药盒。
“我毕业那年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温潋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像会法术定住,没看盛栖,良久才眨了一下眼睛。
“你一毕业就考上了现在的单位,说明当时在工作,生活跟现在一样。为什么在电话里冷淡,碰面又愿意对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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