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黑了,浓稠的夜将月光稀释得几乎看不见,乌云一层比一层颜色深。
万家灯火正亮,在阴冷的晚上一簇一簇地燃着,积攒暖意。
吃饭期间,盛栖不大自在。
她只是咳嗽,不是什么重病,兴师动众地去了趟医院还没结束。饭桌上,她每咳一声,韩箬华跟温潋都格外紧张。她又不能忍住不咳。
韩箬华甚至计划好了下周每天给她做什么吃的。
盛栖惶恐,努力地在拒绝。平时韩箬华不会勉强她接受好意,但她现在严重到去医院,拒绝就没了说服力。
韩箬华只要拿出一句“要是你奶奶在,看你病成这样还不知道多心疼”,盛栖就只能妥协了。
一直话少的温潋说了句:“她奶奶在,她也不会病成这样。”
盛栖侧目看了她眼,发现温潋专心吃饭,头都没抬。
以为这话是批评她没照顾好自己,无话反驳,没注意到对面的韩箬华闻言淡下笑意,后面就没再说话。
吃完饭,韩箬华就让盛栖回去休息,早点睡觉。
盛栖嘴甜地道过谢,换鞋出门,温潋自然地跟了过去。
盛栖按指纹的手慢了慢,“我自己会吃药。”
温潋:“哦。”
盛栖看她还没打算走,莫名紧张:“你要干嘛?”
大晚上的,孤女寡女,不太合适。
以前她以为韩箬华完全不知情,把温潋骗来就罢了,现在明知韩箬华知道她们俩直接有事,反而不好意思了。
这样一想,温潋的心理素质真的很强大,好像很少难为情。
温潋没她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示意她将门打开,上前开灯,看着客厅说:“帮你收拾。”
她下午就看不下去了,但时机关键,忙着说话,没机会做。
现在时间还早,刚好把她这收拾了。
“什么?”盛栖不可置信。
温潋淡声安排:“你去洗漱,进被窝睡着,我收拾完就走。”
“可我自己会收拾啊。”哪有大晚上让人大扫除的。
温潋和气地看她,“会跟做不是一码事,你不舒服,不想动,可以理解。但是现在这个环境,不利于你养病,看着都不好看。你病了这么多天,家里也要消毒。”
盛栖认真看了一圈,除了充电线、衣服、书什么的放得哪哪都是,有些乱之外,并不脏吧。而且她有吸尘、打扫,垃圾也每天处理。
哦,早上喝咖啡的杯子还没洗。
“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啊,你早点回去睡吧,这么冷。”
温潋摇头,抬目,眼巴巴地对盛栖说:“你就让我整理吧,不然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
一想到世界上有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在她隔壁,盛栖住在里头,如此的杂乱无序,她就觉得万蚁钻心。
非要把这里的物件规整好,看见四处一尘不染,才能舒坦。
要是将眼前这幕画下来,盛栖脑门上准有一团黑线。
还有人求着干家务的,闻所未闻。
温潋的脾气她知道,她说睡不着,那就肯定睡不着。
但盛栖也不好意思真让温潋帮她,于是退了一步,“好吧,那我们一起收拾,能快一点。”
“各有各的想法,快不了。”
这是嫌弃盛栖会帮倒忙的意思。
她今天说话特别硬气,盛栖拧不过,加上今天心里软塌塌的,也不想拧了。
转念一想的确,比如她洗杯子,洗完放那就走了。温潋肯定要重新过去把杯子擦干,放在让她舒服的位置,图案朝外,杯柄朝着固定方向。
她很难清楚温潋到底要收拾成什么样子,帮忙也没用。
见她真想动手,盛栖就随她去了。
只默默地去收拾的工作台,这个区域温潋帮不了她,她要随时拿取,就得清楚每样东西的位置,否则影响效率。
温潋等她理完,便催她离开,说她咳嗽,不能待这。
盛栖自顾自地冲澡、洗漱、护肤,忙完没有直接上床,还是想陪着温潋。
客厅已经整洁,盛栖一个人住,东西不多,收拾很简单。
温潋从她家搬来了工具,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装备齐全地在给大大小小的物件消毒。
那架势特专业、严谨。
跟以前解数学题的表情一样。
见她出来,话不多说:“去床上待着。”
盛栖看了桌上的电子钟,现在的钟点工一个小时多少钱来着,温潋怎么着也得翻倍吧。
不,温潋无价。
盛栖拿起平板跟笔,对正在专心消毒的温潋说,“随便弄弄就好了,晚上了嘛。你可以把装备留下,明天白天我自己搞。”
温潋沉浸在拥抱干净整洁的世界里,理都没理,这种客气话她不想回,今天回很多了。
她反而由此生出浅浅的不快,盛栖跟她生分得过分。
盛栖自讨没趣,只好爬上床。
本来想干正事,可一静下来,脑海里都是温潋饭前跟她说的话。
她从未听温潋一次性说那么多的真心话,她印象里,温潋的话不会比她多,而且多半不聊太深。
因为她们俩很多想法不同,聊深了就总有不愉快。比如她很不赞成盛栖的交友态度和娱乐方式,她们不聊还好,聊起来就免不了有分歧。
重逢之后,温潋的话就更少了,盛栖也没那么多话题跟她喋喋不休地谈下去。
似乎宁愿上床,都不想说话。那些竭力避开雷区,掩着伤痕,故作若无其事的对话,说多了会累。
但今天下午,她嗓子不舒服,都是温潋在说。
大段大段,清晰坚定。
盛栖觉得太过简单了,反而不真切。
就像你朝着海市蜃楼走了许久,你自己都不抱希望了,忽然有人跟你说,转个弯就是你寻寻觅觅多年都寻不到的建筑物。
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可好事又的的确确摆在她面前。
温潋给了她道歉和诚心,韩箬华也对她很好。
只要她大方些,不计前嫌,不瞎纠结,不费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房间的门没关,发完呆,外面的动静仍在。尽管温潋轻手轻脚的,但盛栖还是感觉热闹,清瘦的温潋像个庞然大物,挤占了她心房和家里所有的看见。
她随手画了一副简笔画,穿围裙戴口罩的女孩,左手扫把右手喷壶,星星眼地对人说:“求你了,让我干家务吧。”
这画叫《处女座的勤劳日常》。
她传到社交平台上,引起很多共鸣。
温潋进她房间时,她正在看评论,笑得超级开心。
被她的笑容感染,温潋似乎接受到了好的讯息,盛栖能这样开心,就说明下午的话,她听进去了。
“你晚上咳嗽还影响睡眠?”
“无所谓,我又不要上班,影响也没事。你不用太担心我。”看她准备拿保温杯泡些润喉的茶,盛栖拦下她:“没事,我以前生病也都这样。”
这句话无心,却让温潋难受了会。
她很久没陪在盛栖身边了,不知道她难受的时候多难受,开心的时候多开心。
“你明天中午想吃什么?”她问。
盛栖听懂潜台词:“你又要回来帮我做饭吗?”
温潋一怔,但不算惊讶,“原来你知道。”
“我味觉很灵敏,你做的菜,吃第一口就知道了。很好吃,谢谢。”
盛栖把上次没说出口的话说,“但是麻烦,不要回来,我会点些清淡又有营养的菜。”
“但是……”
“没有但是。明天晚饭一起吃,中午真的不用。”盛栖今天一直在听她的话,这个问题上不想再商量了。
说完,她轻声道:“你不要对我太好。”
这样是犯规行为,会干扰她的判断。而且已经干扰了。
温潋靠在墙边,看着她不语。
她的眼神过于复杂,盛栖问:“怎么了?”
“我在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对人太好也不行,这要怎么办?”她平静地问。
盛栖讪讪一笑,叹了口气:“我很麻烦吧。”
摇头。
“你还喜欢我吗?”
盛栖:“……”
猝不及防。
“就算感情有变,亦或不明确,好感总有的吧?”
温潋不傻,盛栖对她是不是纯粹的讨厌,她可以判断得出。就算开始不能确定,但后来她们同床共枕,在鱼水之欢里找到的共鸣,足以证明盛栖对她的感情。
盛栖思考过,分别多年,她跟温潋对彼此的渴望出自喜欢还是遗憾。
物是人非,她不再是当年的她,温潋也变了。
她们对彼此的情感到底基于什么?
但能确定的是,“好感”一定有,无论各个方面,温潋都是她中意的类型。
从这方面来说,就算七八年磨灭了她对温潋的喜欢,这两三个月也够她重新喜欢上温潋了。
温潋从来都有她难以抵抗的魅力。
她实话实说,“有。”
今天温潋坦白了那么多,轮到她了,这不难承认。
“那就别拒绝我对你好这么一点点行吗?”
怎么是一点点呢。
对盛栖而言,这么“一点点”就价值连城。
但她不能说,怕说出来,温潋又该同情她,对她更好了。
第二天天气放晴,气温没上多少,但让人心情好。
温潋急着下班赶回去,不经意地看了眼路边,一眼便看见盛栖等在那儿。
她个子高,人群中格外显眼。
日薄西山,光线摇摇欲坠,喜欢的人好像在发光。
穿着保暖的短款薄袄,帽子口罩将她包裹得足够严实。
温潋看见她的时候,她弯起眼睛,挥了挥手。
温潋到她面前,她正在咳嗽,咳完期待地问:“我们可以走回去吗?”
皱眉,温潋微微责怪:“你怎么能出来?”
盛栖振振有词:“你忘了,昨天医生说我身体差,因为缺乏运动,长期窝在家里。我今天在家坐得颈椎都痛了,我们走回去吧,”
“就算运动,也要等身体好了,现在不可以。”晚上风大了,她穿得再厚也不行。
温潋伸手就拦了车。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盛栖立即想起来了,她第一次来接温潋下班,温潋也是感冒状态,想跟她走回去。
她没同意。
温潋上车就将她的手放手里,没她想象的寒冷,盛栖对她笑:“放心吧,出来前有好好准备。”
今天中午温潋没回去,她点了外卖,特意拍照发给温潋,让她放心。
每到一个时间点,温潋就会发消息,提醒她吃药,喝水。
盛栖便想,难怪被关心的人都很娇气,因为有人在帮忙操心。
盛栖的嗓音没有从前清亮了,有时低声说话,听上去还有些陌生。
温潋怀念她以前的声音,希望她能早点好。
她将头看向窗外,于车玻璃上,露出一个舒心的笑。
盛栖愿意来接她了,不再吵着做普通邻居。
昨天那番话起效了,尽管她知道,她在盛栖心目中是薄凉的,不稳定的。
可她只能那么说,她赌盛栖会接受她。
只要盛栖接受,日子一久,就会明白从前那些真的过去了。
往后,她们都会这样生活。
那七八年,煎熬的不是她一个人。
但是,该过去了。
温潋本想带她直接进家,却被盛栖拉了下,腼腆地笑,“先去我家坐几分钟。”
温潋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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