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风寒料峭,夜里更甚,私下薄薄地起了雾气。汽车的灯光将朦胧的视野刺破,直直地照进车潮里,鸣笛声短而快地略过耳畔。
蓝底白字的路牌,绿灯下行人穿梭而过的斑马线,摊贩以温热的烟火熨平加班后的胃。水果清甜多汁,鲜花娇艳欲滴,文具店里崭新的笔和设计漂亮的手账本……
眼下这番光景,温潋与盛栖牵手路过时会驻足,一一细看。
有时她写日记记录,有时盛栖动笔画下来,多数情况下,她们只是旁观者。
自从约定之后,温潋就在默默等待夏天。
她能想象,夏天她们穿裙子或休闲短裤,拖鞋、凉鞋、帆布鞋都随意,晚餐后在这条街上散步。
数星星,吹晚风,懒懒散散地打个哈欠,问明天吃什么。
她太向往与盛栖在一起的生活,慢哉,悠哉。
一路无言,她在小茶馆入了座,询问过盛光明后,点单,端坐。
这桌在店角且靠墙,此时间段客人不多,适合他们交谈。温潋回了几句消息,大抵是在安抚她妈与盛栖,而后便不再看手机。
电子产品放在靠墙的桌边,专注地看着盛光明,以示尊重。
盛光明眼里,温潋的仪态,谈吐,举止,礼貌而文静,是个乖巧的孩子。
跟盛栖大不相同,盛栖哪怕是听话时都像随时会扑腾而非的鸟,让人不放心。跟许桐桐就更不同了,小女儿是他的另一败笔。
盛光明性格不算开朗,年轻时便寡言,不会说话,常得罪人。
但两个孩子,都不像他。容貌不像,性格不像。
做父亲最初的快乐在医院里,刚生下来,来看的亲戚说“孩子像你”。那时候哪能看出像与不像,可是听了还是高兴。
后来就听不着这话了,她们都是像母亲得多。他暗自不高兴。
那天盛栖跟他顶嘴,被她打了一巴掌后,看他的那个眼神,简直就是她妈的翻版。
哪怕盛栖从未见过她妈妈,哪怕他也二十多年没见到那个女人,但是她们太像了,像得让他恐惧又愤怒。
“您找我什么事?”
温潋主动开口,她平日不好多言,但工作两年,该有的社交技能总不能不学。
“你不清楚吗?”盛光明含怨地反问,语气不善,为了起到震慑作用。
温潋淡定地点了一下头,“既然您这么问,我知道了。但您找我谈话无用,我不会听,且就算我跟盛栖分手,她还是会找女生恋爱。”
她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
在这点上,她妈比盛光明更清醒。
当年韩箬华没有为难盛栖,只是为难自己女儿,让她亲手处理跟盛栖的事情。
但温潋不知道,韩箬华为此后悔至今,她觉得这是将女儿逼得崩溃的一大原因。如果她亲自解决,温潋没有太深的愧疚感,或许就放下了。
她有恃无恐的态度让盛光明恼怒,将客套暂且放在一旁,窄瘦的面容显得难看。
“就算盛栖再找一个,也不会又找个精神病吧。”他讥讽地对温潋说。
虽然现在看着好端端的,但在外头谁不是正人呢。
这话尖锐,如砸在脸上的冰渣,让温潋沉静的眸光微晃。她表情紧绷,终于露出她这个年纪遇到事该有的慌乱。
但她强迫自己镇定,有支撑她的力量,让她继续与盛光明对视。
怕她好奇或打死不承认,盛光明有耐心地解释了句:“找到你妈的同事,以及你家的亲戚吃顿饭,塞些礼物,想了解就能了解到。”
原来这样。
她休学的事,瞒不过她妈妈的同事和家里的亲戚。禹江就这么大,一传十,真要问就能问得出来,知道原因与精神方面有关。
“别人嘴里的东西,不一定真实。”温潋跟他说。
“真假我不管,无风不起浪,你或多或少不太正常。盛栖也不太正常,我不想看你们俩胡闹下去,以后她会知道,我在为她考虑。”
盛光明说话不好听,但他要的就是温潋觉得不好听。
退一万步,十万步来说,他可以不在乎他沦为笑柄,不在乎盛栖被人指指点点。
他可以开明地接受女儿找个女人,而不以保守思想去抵触。
但是就算退到这地步,他仍会不赞同,因为盛栖迟早会后悔。
盛栖的思想虽然激进,但她想对了一件事,婚姻所能保障的东西实在很有限。但她还是不明白,婚姻是合法的存在,多少能保住些。
而这一段关系,在大环境下,在禹江这样的小城市,说没就没了,谁来保障?
盛栖现在吃喝不愁,可以叫嚣着她不需要保障。
因为她老子没死,妹妹现在跟她还亲,禹江这边的亲戚又待她不错。亲情稳定。
她还能挣点钱,经济又稳定。
多数人有这两样就足以过得舒坦。
所以她寻找刺激,利用这种不为人接受的爱情来丰富生活,招惹家里的关注。
但以后呢?桐桐有了自己的家庭,还能顾得上她吗,能想玩就跑来玩?他跟她断绝关系,禹江那些“出卖”她的亲戚,还会待她多好?
她工作不稳定,又没投资的头脑,没车没房,总有缺钱的时候。
二十几岁时爱来爱去,这个不行换一个,再过二十年呢?
这个女人不要她了,或者她腻了,她打算怎么过?
这么多的问题,她一定没想过,她以为她们一定能走到最后。而这想法就幼稚。
温潋不认可他刚才的话,甚至鄙夷,“我认为,从您打她就可以看出,你没有那么爱她,你更多还是为你自己。”
“父母打孩子天经地义,我虽然平时不打孩子,但是不代表打了就有错。”
她妈是老师,文化人大概不打孩子,盛光明能理解她的少见多怪。
“这话不对。”温潋摇头,却不想讲道理了,她看出来,这人讲不通道理。
盛光明不想跟她在这事上浪费功夫,这么晚了,他不能拖人谈太久。
茶水端上来,他没打算动,“你跟你妈的工作都很体面,怎么想不开要做不体面的事?”
“是你想不开。”温潋言简意赅。
“我是想不开,我不可能让你跟盛栖在一起。盛栖那边我会去说她,你这边,我希望你也自觉。我是个做生意的,没多少墨水,但是治几个人不难。”
他在温潋的疑惑里微微一笑,特意留的胡须像黑色的甲虫,随时会跳到桌子上。
“如果你纠缠盛栖,我就去你单位,去你妈妈的学校闹。让你们同事和学生都知道,你是个同性恋。我不在禹江定居,我不怕丢脸,反正你们俩在一起够让我丢脸了,我豁得出去。再说,我都不用出面,就能让你们活在流言蜚语里。再添油加醋,传些有的没的,你们忙着解释去吧。”
盛栖他或许没办法,但对付她们这种人,却太简单了。
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温潋只在书里看到过。文学是文学,生活是生活,她分得清。
但生活被戏剧化入侵后,她措手不及,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大不了离职,重新找份工作,跟盛栖换城市生活都可以。但是她妈不能,她妈爱教育工作,更爱她的学生们。
她妈最重脸面,如果被毁,恐怕会接受不了。
从她脸上看到害怕,盛光明心里开始轻松,端茶揭盖,“你想想清楚。”
静默良久,等盛光明喝了两口茶,温潋开口:“您这样,盛栖不会开心,她会比我们更痛苦。我们的事情,应该内部解决,为什么要用让人看戏的方法?”
“盛栖奶奶死了,她妈那个没良心的估计也早都死了,现在就剩我,我是他亲爹,养大她的是我。她跟我翻脸以后找谁?找你们母女啊?我不怕她恨我,也不怕少个女儿,我有两个。为什么要用看戏的方法?因为管用。”
盛光明越说越得意,温潋在他眼里没有攻击性,他稍稍恫吓,她连话都不敢说。
温潋没办法再跟他谈刚才的话题,她的确说不过,秀才遇到兵,她是没有办法。说不怕是假的,但怕又能怎么样呢。
“您曾经许诺盛栖,如果她考上一中,带她去y省过暑假,这件事您记得吗?”
盛光明皱眉,没想到她突然扯别的,没好气地摇头:“这我忘了,但y省没什么好的,在那过暑假不如在家,我肯定不会带她去。”
“可你许诺了,她失望了很久。你不是一个及格的父亲,你今晚说的所有话,都在证明这件事。所以我希望今后,别再说为她好,你没为过她。”
说完温潋起身,“至于你的话,回去后我们会商量,下次再一起谈。”
盛光明皱眉,想说他没同意她回去商量,让她考虑,不是让她拖延时间。
却见温潋将桌上的手机翻过来,语音通话的页面,时长正是他们坐下开始聊到现在。
“嗯,我现在回去了,不用接我。”温潋挂了语音。拿东西准备走,见盛光明脸色难看瞪着她,轻笑了笑,“下次再见。”
走进小区,就看见跑着来接她的盛栖,还穿着拖鞋,急匆匆地。
她无奈,却又在意料之中。
刚才为了听清楚谈话,盛栖没打算动,她也没心情。
一见温潋,盛栖首先将她的表情全部,紧接着道歉,“对不起,是我没处理好,让你遇到那种人。”
韩箬华提醒得对,盛光明真的太过分了,居然骂温潋是神经病,说她有问题。她当时就想骂人。
“他是他,你是你,不要为他道歉。”温潋挽住她往回走。
可那是她爸爸,如果不是自己,温潋的世界一辈子都没有如此不堪的话。
愧疚感和愤怒感将盛栖压得筋疲力尽,她忽然就没了说话的勇气。
因为盛栖安静,温潋便好整理思路,一路话也很少。
到了家,她才看见盛栖泛红的眼睛,虽然没掉眼泪,但楚楚可怜地在强撑。
心里一紧,温潋想到刚才盛光明都说了什么,做女儿的听见肯定难受。
于是甩开心里的忧虑,耐心哄着盛栖:“他不好,你也不要为他哭。他的那些话就不值得你哭,你哭了,心疼的是我。”
盛栖摇头,她才不是因为那些话,那些她早就知道。
“温潋,我会想办法,我会尽快地解决这件事情。我一定能做到,你能不能,暂时不要被他的话吓到,不要急着不要我?”
她问得很委屈,因为她太清楚下三滥招数的厉害了。
韩箬华如果知道,一定会让温潋立即离开。
如果她处理不好,她不奢求温潋为她放弃一切,她只是想让温潋稳一稳,别太急着做决定。
温潋愣了下,才知道盛栖是为这个想哭。
她不说话,盛栖心又凉了些,又怕又委屈。
但不等她继续往坏了想,就被温潋抱进怀里,勒得紧紧的。。
“你常说我傻,我看你才不聪明。”
温潋喃喃地一句句说。
“我怎么舍得。”
“再怕都舍不得。”
“栖栖,我想为你勇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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