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栩的话像她的人,直白干脆,不时带着刺。
“没有不愿意。”成涓想跟她解释,不是因为两不相欠,才连笑都懒得敷衍了。而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以前她可以什么都不考虑,不纠结,只要温栩高兴,她就奉陪。
那时候她可以当自己身不由己,在不利的处境里,所谓的傲骨和谋算都是累赘,反而让自己过得更累。索性暂且抛下,把钱存够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所以跟温栩在一起,不高兴的事情,她能忍下,金丝雀还能跟主人发脾气吗?
高兴的时候她就一起笑,把温栩哄好,能省下不少事,得到许多好处。
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直到她把钱攒够,迫不及待地还了钱,好让自己往后能睡得踏实些,从此为自己活。
新的痛苦又产生了。
或许痛苦才是永恒的体验,愉快贯穿其间。
在不欠温栩的情况下,她还是想看温栩高兴,哄着温栩,让着温栩。她心里这般想,行动上便这般做。
同时,她自相矛盾地诘问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
难道她天生就喜欢作践自己,骨子里有奴性吗,明明已经交钱赎了身,却还在做着以前的事情,义务陪着人家。
这不是贱是什么?
“那你干嘛一直走神?”
温栩好似想将才拨开的雾再召回来,故作不知地替成涓找借口:“工作太累了吗?你好歹要歇一歇,不要损耗身体健康去卖命,现在赚得是快,到年纪就麻烦了。我爸以前就是工作太拼,现在老跑医院,引以为戒。”
她说了长长一大段,成涓听着,听完发表意见:“正因为你爸很拼,你现在才有资格‘引以为戒’,普通人,不是想停就能停下的。”
她温和地怼了温栩一句,温栩没有相关经验,一时想恼又不舍,想委屈又装不出来。
以前成涓都很乖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开始挑她的毛病了。
她暂时能屈能伸,先不发作,“不是让你停下,是让你少加班,多放松,劳逸结合。”
点了下头,成涓应:“嗯。”
“再说了,我爸拼是想让儿孙几代过得好,你也要吗?”
成涓说:“我还有爸爸跟弟弟、妹妹。”
至于儿孙,这辈子不可能有了,从她被温栩蛊惑的那一天开始。
温栩见她不吃了,“走吧,去酒店。”
定期活动又来了,温栩好像钟爱那个地方,喜欢带她旧地重游。
成涓不动,心中两股势力先打了一架,胜出的那方让她拿出了镇定和不逊,看着成涓:“你刚刚也说,我的钱还了。”
温栩起身到一半又坐下,难得斟酌着说:“以后如果你需要用,我可以随时再给你。”
“我是还你了,不是让你替我保管。”成涓强调。
“无所谓。”温栩觉得区别不大:“我又不缺这笔钱用。”
她当初既然舍得拿出这笔钱,就没想过要回来,花钱就是买开心。是成涓跟人不一样,自己定了要还钱的环节,她不忍拒绝,又觉得好玩,所以才配合。
多这几十万没什么用,买不起车买不起房的,成涓给她,她就打算帮成涓存着。
毕竟成涓爸爸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她还有弟弟、妹妹,以后说不定还得用钱。
话是实话,却刺着了成涓。
被温栩刺着是常有的事,往常她什么也不会说,可是今晚她想把话说开。
“你当然可以无所谓,但我不能。对你而言可有可无的东西,对我而言耗费的是全部,你能明白吗?”
温栩可以玩弄感情和她的人,温栩可以养很多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那是温栩的自由。
出身和家境给了温栩玩世不恭的资格,他们这样的人只要不犯法,谁也没有权利去规范,逼他们处处按着道德和礼仪行事。
可是她柳成涓不行,一步也不能出错。没有奉陪到底的决心和资本,她还会犯傻地出不了戏,然后在被彻底抛弃那一天崩溃。
温栩迟早会腻的吧,温栩自己说过的。
温栩垂眸看着餐盘,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明白。
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成涓逼迫自己继续说下去,“以前我们说好,等我把钱还你,我们就……”
她说话时一直盯着温栩的表情,温栩遽然敛眉,抿住了嘴,吗,目光脆弱地看她一眼。
好像她再说下去,就会把人说哭。
成涓觉得好笑。
温栩不可能哭。
温栩比她年长几岁,比她见识得多,这类人成熟冷漠,心肠硬得很,怎么可能脆弱。温栩有钱有地位,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也根本不值得同情。
她如果在这个时候怜惜温栩,她准是脑子有病,圣母心泛滥。
在她打算把话说下去的时候,温栩突然说话了,“好嘛,不去酒店了,你如果累,我送你回家休息,我今天不烦你好不好?”
“不是……”
“我也不逼你跟我笑,要是觉得我的话没意思,你就不理我呗。生气干嘛。”
温栩大概觉得,今晚要是不多嘴问那一句,成涓就不会恼,不会跟她撕破脸。
她的让步看似在妥协,实则根本没让到根本上去。
成涓要的不是这些,可是她偏偏装傻。
被她接连地打断话,成涓没法连贯地说下去,大脑短暂地卡住了。
方才交战的双方在她愣神的这一会功夫,迅速换了胜者与败者的位置,隐忍心软的一方开始掌局。
她想起旧事。
她弟弟成南初中读完后考上了普通高中,成绩不算好,但家里希望他继续读。他自己却受不了家里穷,吃穿都要求人,处处捉襟见肘,直接找了班上,赚钱补贴姐姐跟妹妹。
连高中文凭都没有,做的自然是体力活,好在他肯吃苦。那年做工时不慎摔伤,他领导不愿赔款。成涓那段时间在处理,恰好温栩到她家发现,了解后就把事包了下来。
后来没要成涓多费心,处理结果比她预期得更好。
事本身不大,就算没有温栩帮她,成涓自己找人也能讨回公道,又不复杂。
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后续的事,送她回家看弟弟时,温栩给了她几袋衣服和补品,让她带给柳成南。
她想拒绝:“干嘛买这些?”
温栩答得极其自然:“你弟弟就是我弟弟啊。”
成涓失语。
温栩继续聊:“他不适合之前的工作,你需要我帮他安排一份轻松的工作吗?”
已经够麻烦她的了,成涓摇头:“不用,他的事他自己解决,这是他的选择。”
“需要的时候跟我讲。”
温栩给了允诺,又建议道:“养好伤之后,让他最好学些东西,不要光做体力活。”
前段时间成涓回家,看见成南脚上那双鞋,款式简单,是她半个月的工资。温栩统共买了两双。
成南以为是姐姐买的,心疼不已,一直很爱惜,刷得干干净净穿在脚上。
那时成涓就忍不住想,是不是真的有一个人,在用心地喜欢她,喜欢她的家人呢。
因为穷和疾病,她家人所遇的冷眼是旁人无法想象的。这怨不得别人。
挣不到钱,身体患病,孩子又多,都不是别人的错,别人当然没义务来体谅和同情。
为此看不起他们家,也在情理之中,她早习惯了。
当初她妈妈看病,他们几个孩子都小,家里缺钱,把亲戚们都借烦了,骂他爸没本事还要养孩子,让小孩读书。
连亲戚都尚且如此,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但现在有个人,在对她好的同时,尊重她的家人。
去年有一回,温栩跟她商量见面时间,“周末我要出差,不在禹江,我们周几晚上见呢,我想一想……不对,下周是你妈妈忌日吧。”
忍着没说的成涓闻言怔然,木木地点头。
“哎哟,那就算了,你得回家。你休息吧,下周不见了。”
成涓在感谢温栩善解人意的时候,很想问,为什么能把她妈妈的忌日都记在心里呢。
她也没敢问,可能温栩就是记性好吧。
得知成南没念高中就出去打工,温栩没有看不起,反而心疼他的伤情,关心他的工作。
还特意帮他买了几套衣服。
成涓说太贵了,成南穿不合适。
温栩不同意:“他这么大的男孩,应该有几套好的衣服,打扮帅气点才有自信去恋爱嘛。”
成涓被说服了,因为她第一次见温栩,温栩就穿得人模人样。
妹妹考上大学时,成涓把好消息跟温栩分享,温栩看上去是真的高兴,连夸带捧。还把成涓带回家里,从放闲置物的房间里挑了两个行李箱,把一整套的电子设备配齐了。
东西都是新的。
成涓讶然:“你怎么不用?”
温栩边收拾边说:“东西多了,用不过来,摆着也落灰。给她,她用得上。”
成涓看了眼屋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对温栩而言,浪费是极其正常的事。
她被温栩的话说得心里不大舒服,小声拒绝:“我打算给她买,不拿你的。”
“你傻啊。”温栩诧异地看她。
“干嘛花钱买,我这有啊,你钱别浪费。东西你随便拿,能用的都拿走,我不怕你把我家搬空。”
她边说边开玩笑,看成涓还不情不愿,“那就当我送给她的,我们俩这么熟,老朋友了。我给你妹妹送点东西,你还不给我个面子?”
熟……老朋友了……
成涓听得哭笑不得。
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情,衣服,鞋子,行李箱,笔记本……这些东西加起来,成涓随时能还得起,温栩想送,她收下也就收了。
温栩不缺钱,拒绝她才会惹恼她。多给她做几顿饭,陪她,哄她高兴就是了。
可是在她预备跟温栩说清,彻底分开的当下,她想到了那些小事情,想到了温栩给的那点小恩小惠。
她没法不在意小恩小惠,因为从来没人给过她大恩大惠。
谁说温栩不能脆弱。
温栩患风寒的时候也难受,会蔫蔫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哭一样。被她照顾着吃药,还抱着她说:“成涓你真好……呜呜我好难受。”
成涓就抱着人哄,给她测体温,换毛巾。
那时候她觉得还不如让她来生病,让她替温栩承担一切的不舒服。反正她能忍耐,她生病了不影响,还能工作。
而温栩太娇气了,弄得人看了心里难受。
事后她扪心自问,难道想替温栩生病,代她难受,也是她们交易里的内容吗?
不是。
明明就是她没出息,她喜欢上温栩了。
她们认识快五年整了,她喜欢上一个陪在她身边五年的人有什么错呢,这个人带着她度过了她最辛苦,最无助的时候。
哪怕这五年里,人家只喊她老朋友,从没认真对待过她们的关系。
可是这已经是她除家人外,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人了。
说她可怜也好,恋爱脑也罢,总之那晚她想起很多事,心软了,没把话再说下去。
温栩格外乖,把她送回家就走了,几天没有再烦她。
她又想起之前温栩不理她的那一个半月,她过得很没有意思,除了工作和家人以外,找不到一件值得上心的事情。
所以,她也没办法潇洒地离开温栩吧。
现在温栩不愿意分开,其实,她在不满之外,是有一点高兴的。不,是很多。
她几乎不敢承认这件事,常被折磨得精疲力竭。
与其精神上内耗,不如宣泄出去,她跟温栩的床上交流,也开始莫名地较量起来。她总想要让温栩付出些什么,眼泪或者低吟。而换温栩对她时,就用尽手段,让她沉沦其中,让她认输和上瘾。
盛栖回来那个月,她帮盛栖搬家,帮盛栖收拾,这事也没告诉温栩。
只在跟盛栖约见面那天之前,跟温栩提了一嘴,以免温栩临时找她找不到。
“我一个朋友回禹江住了,要去见她一个下午。”
“哦。”温栩不是多感兴趣,隔了一会,突然想到:“是合照里的那个?”
就知道她还记着那事。温栩还真是小心眼,只是一张跟好朋友的合照,有什么可气。“嗯。”
温栩脸色就不太好,“你们俩关系不错啊,够长久的,她人很好?”
成涓认真说:“一个村里的。她人很好,性格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现在成熟点了。以前帮过我挺多。”
温栩不服:“我也是小孩跟老好人,我也帮过你许多。”
成涓带了丝笑:“嗯。”
“那你更喜欢我对吧?”
温栩常用的手段,扮幼稚鬼博得成涓哄她,说好听的话。
可是这次成涓沉默了,没有顺着她的话说。
温栩很生气,真讨厌,居然输给一个莫名其妙的同村人,还是好多年没见的那种。
成涓却在自嘲,凭她们的关系,有资格说喜欢吗?
她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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