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润看着手上薄薄的碧云春树笺,努力地抿着唇,试图压下上扬的唇角。
然而,她的笑意依然从眸中洋溢而出,惹得刚踏进房门的珑缠脚步一滞,轻声提醒道:“姑娘,婢子们已经收拾停当。您用过午膳,就可以出发了。”
薛玉润收到信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赵家接赵滢。
赵滢今年的生辰就在殿试前一天,但她哥哥赵渤要殿试,为了不打扰赵渤,赵家人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更不敢大办赵滢的生辰。
更何况,越临近殿试,赵夫人越是紧张得坐立难安,也无心举办宴会,弄得赵滢也十分焦虑难安。
薛家和顾家今年都没有人科举,薛澄文今年不下场,薛玉润不想让赵滢的生辰草草而过,早就跟顾如瑛约好了,提前陪赵滢去庄子上小住两日,等到她生辰那日再送她回赵家,顺便预祝赵渤金榜题名。
但这样一来,楚正则这些日子忙着准备殿试无法出宫,她要去问楚正则“讨要夸赏”,就得等到开榜后了。
薛玉润将碧云春树笺上短短的一句话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谨慎而纠结地问道:“珑缠,如果我晚一天去别庄……”
她顿了顿,将往芝麻身上扑的西瓜捞了起来,抱在膝头,道:“我觉得滢滢会哭的,你觉得呢?”
珑缠:“……婢子也这么觉得。”
薛玉润“嗷”了一声,用力地揉乱了西瓜的毛:“那我不用午膳了!”
她毅然决然地把一脸茫然的西瓜放回芝麻身边:“走吧!”
珑缠跟西瓜一样茫然:“您要去哪儿?”
薛玉润头也不回地道:“入宫!”
勤政殿内,楚正则正在与中山王用膳,同时促膝长谈:“叔祖,何奇之事,朕已密令京兆尹在暗中详查。御史已经闻风上奏,但庆幸未酿成大祸,叔祖不必忧心。”
“朕当然相信世子不会如此不顾大局,但届时学子冲动,对世子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更会把您和整个皇家架在火上烤。”楚正则将何奇一事中与中山郡王世子相关的信息,透露给了中山王。
“其心可诛!”中山王气得手都在发抖:“其心可诛!”
如果真的酿成大祸,中山王府必须严惩中山郡王世子,说不定要褫夺爵位。否则不仅要与学子交恶,还会与朝中清流为敌。
可如果中山王府不严惩,由皇上下令,那皇上无论是包庇还是惩罚,势必与中山王府生出极大的嫌隙。
长此以往,恐怕整个中山王府都要毁于一旦。
楚正则眉头紧锁,道:“您辅佐朕登基以来,一心为国,就连素来严苛的蒋御史大夫,也一直对您赞不绝口。朕实在想不出您会与何人结仇。”
“何奇之事让朕实在忧心。京兆尹一时半会儿查不出结果来,朕担心恶人仍然在您身边如影随形。”楚正则神色肃穆地道。
“望您仔细盘查世子回都城以后往来的人,恐怕包藏祸心之人,早已潜伏其中。”楚正则紧抿着唇,道:“就怕连招妓之事,也是有心人的陷害。”
中山王攥紧了手边的茶杯:“陛下,请您让薛千户务必在殿试前护送兴哥儿离京。”他急声道:“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叔祖放心。”楚正则肃然应道:“朕这就传令薛千户,命他明日一早即秘密护送世子离京。”
楚正则顿了顿,缓声问道:“叔祖若是仍不放心,盘查之事,朕可命北衙禁军调集精锐,全权由叔祖指挥,助叔祖一臂之力。”
中山王攥着茶杯的手一僵。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端正平和地直视着他,眸中翻涌着关切的光芒。
中山王张了张嘴,可一时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字来。
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清晰明白地认识到,眼前的少年,不仅仅是少年。
眼前的少年,是皇帝。
哪怕是由他暂时“全权指挥”的北衙禁军,也是皇帝的禁军。
现在,不仅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在问他,要不要派人帮忙。更是皇帝,在问他,如今,他是否还有耿耿忠心,敢在天子禁军面前,为天子剖白。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
是温和却不容含糊的质询。
中山王握杯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松快下来,脊背微弯,恭声道:“多谢陛下。”
“叔祖是看着我长大的至亲,上至皇祖母,下至黎民百姓,谁人不知?如无叔祖,何来今日的我?”楚正则听到他的回答,神色丝毫未变,温和地回道:“此等小事,只需叔祖开口,不必言谢。”
说罢,楚正则亲自替中山王斟了一杯茶。
用完膳,楚正则一如往常,亲自将中山王送上步辇,站在宫门目送他远去。
待到步辇消失在朱红的宫墙尽头,楚正则才拿出罗帕,缓缓拭去掌心的薄汗,沉声道:“召太傅、赵尚书令、许门下令和翰林院掌院学士。”
他要最后与他们确认一遍殿试的议程。
德忠应声,又低声问道:“陛下,薛姑娘来了,您可得空见她?”
楚正则一愣。
他思之太深切,忍不住给薛玉润寄去那封希望她入宫的书信。但他知道这些日子薛玉润要去别庄,他以为要等到放榜之后,才能再见到她。
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
楚正则甚至都没有点头,就倏地转身,大阔步地往薛玉润所在的偏殿走。
薛玉润坐在偏殿,无心饮茶和品尝糕点,而是紧紧地盯着窗户。
如果要赶上和赵滢约好的时辰,她不剩下多少时间了。但她没有让德忠在楚正则用膳时通禀,她不希望楚正则在应对中山郡王时,还要为她分心。
待看到窗前一掠而过的身影时,薛玉润倏地站了起来。
下一刻,如她所愿,她的心上人推门而入:“汤圆儿!”
阳光从敞开的倾泻入室内,激起空中细小的尘埃,在半空中沉浮。慢悠悠的,点缀着春日午时的静好。
但少年的声音有些微喘,显然来得步履匆匆。
薛玉润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扑入了他的怀中:“皇帝哥哥!”
楚正则想都没想,就抱住了她。
珑缠和德忠匆匆忙忙地掩上门。
明媚的阳光被阻拦在门扉后,但楚正则低头看着她的眸中,仿佛藏了灼灼的春光。他没有说话,可愈发沉重的呼吸与逐渐鼓噪的心跳,又好像已经说尽了一切。
见到他,薛玉润心底空落落的一块立刻就被欢喜填满。她此时才知道,自己心底藏了多深的思念。
原来,一日不见如隔秋,也并没有那么虚妄。
薛玉润踮起脚尖,伸手揽着他的脖颈。
然后,亲了亲他的唇。
不是蜻蜓点水的一碰,而是不轻不重,却缠绕着相思的吻。
楚正则的呼吸一滞。
他们不是未曾亲吻过,可被她忽地主动亲上来,他一时竟不知该有什么动作。
她的唇瓣这么软,可他的身体却无比僵硬。
也是薛玉润先分开,她双颊红扑扑的,没有揶揄他的僵直,而是微微侧首,笑容灿烂:“好啦,皇帝哥哥,我得到最想要的奖赏啦!”
“我得赶快回去接滢滢,我们约好了……”薛玉润话音未落,楚正则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的吻揉着入骨相思,执着地攻城掠地。
身后传来椅子倒地的碰撞声,可薛玉润一时什么都顾不上。更何况,他的手护着她的腰,不会让她被磕到碰到。
她恍惚觉得,她与楚正则,就好像她来时特意戴上的,那两条被编织成同心结的缎带,一缠一绕,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她伸手再揽上他的脖颈。
春光这般好,就让她再小小地、稍稍地沉溺在这段春光里吧。
直到一声谨慎的通禀,搅扰了静谧的春光。
“姑娘,时候不早了,您该启程去接赵姑娘了。”门外,珑缠低声道。
德忠紧接着道:“陛下,朝臣快到了。”
楚正则这才放开薛玉润,声音喑哑地道:“等你回来,我再把奖赏补给你。”
“那我走了。”薛玉润生怕自己流连忘返,尽管好奇得不得了,却不敢追问是什么奖赏,悄声道:“再不走,滢滢真的会哭的。”
楚正则哑然失笑,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在她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放心去玩。”
亲昵的,不带旖旎的吻。
薛玉润用力地抱了他一下,然后解开自己手腕上缠绕的相思结腕带,系在了楚正则的手腕上:“皇帝哥哥,万事胜意。”
系好,她抬首,嫣然一笑。
楚正则一直凝视着她替自己系上相思结,不用她言明,他也能猜出来这两条比平常相思结所用的红线更宽的缎带来自何处。
等她抬首,他便深深地看着她,系着相思结腕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声应道:“好。”
——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他会忙于殿试,应对四方,她断然见不到他。
殿试一过,便是圣寿节,薛玉润要忙于排演,恐怕很难入宫。
可他知道,她也知道。
她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
他也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
等坐上马车,薛玉润的心还在砰砰直跳。
手腕上没有缠绕着相思结的腕带,可她竟然也不觉得空落落的。只是会看着自己的手腕,出神地想着,楚正则在见朝臣时,会将它妥帖安放到哪儿呢?
暂时安放在福娃娃的荷包里,也挺好。
想到那一对福娃娃,薛玉润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一旁的珑缠见状,幽幽地叹了口气:“姑娘,您知道么,婢子整整数了五次一百个数,才敢出声。”
而薛玉润本来信誓旦旦,让她数到一百个数就出声。
但那个时候,珑缠刚听到椅子撞倒的声音。她哪敢出声。
薛玉润轻咳了一声,摇着珑缠的手臂撒娇:“好珑缠,我都没吃午膳呢,肯定来得及!”
珑缠叹息一声,从一旁拎了两大个食盒来,揭开食盒,全是宫中各色糕点:“德忠公公派人直接从御膳房把糕点送到了咱们的马车上,您将就用一些吧。”
德忠不愧是楚正则心腹中的心腹。
薛玉润感慨万千地夹了一块海棠糕,吃得眉开眼笑。
——果然清甜可口,最合她心意。
不过,薛玉润没想到的是,马车赶回赵家,却被门房告知,说赵滢在午膳前就出门了,暂时还没有回来。赵滢打发人去薛家告过罪,请薛玉润分开行事,各自前往别庄。
薛玉润满腹狐疑地前往别庄,恰好在庄门前与赵滢相遇。
赵滢一看到她,就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买、买了点糕点。”
薛玉润眨眨眼,贴着她问道:“滢滢,买糕点罢了,你脸红什么?”
赵滢锤了她一下,目光略过薛玉润身后的使女提着的食盒:“说我作甚,你不也拿了糕点来?”
薛玉润轻咳了一声,眼看热气也要涌上脸颊,她连忙岔开话题:“不说不说,我们赶紧找顾姐姐去。”
顾如瑛家中无人科举,所以她今日仍去了一趟巾帼书院,是从巾帼书院出发来的别庄。
薛玉润和赵滢虽然紧赶慢赶,但还是晚了半个时辰,两人各怀鬼胎,在湖边小筑寻到了倚着亭柱看书的顾如瑛。
“顾姐姐”薛玉润和赵滢齐声唤道,语调里,多少带了点儿殷勤。
顾如瑛从书里抬起头来,看看薛玉润,又看看赵滢,慢声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你们俩让我好等啊。”
这一句诗的双关之意实在太过清楚明白,薛玉润和赵滢齐齐红了脸,一左一右地坐到顾如瑛身边献殷勤:“吃糕点,来,顾姐姐,吃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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