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德诚的话,薛玉润顾不上亲自跟顾如瑛告别,让使女代为告罪,自己则匆匆地离开熙春楼。
隔着一道薄薄的马车帘,鼎沸人声中的欢庆热闹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薛玉润的耳中仿佛只能听见太皇太后慈爱的呼唤。
“汤圆儿啊,好孩子,到哀家身边来。”
自幼时她被抱在太皇太后的膝头,这样慈和的声音便一直陪在她左右。
薛玉润压下眸中的湿意,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姑祖母,千万千万,要长命百岁啊。
马车疾驰入宫,抬步辇的宫侍脚步匆匆。待步辇在懿德宫前停下,薛玉润迫不及待地跳下步辇,急急忙忙地往懿德宫去。
许太后焦急的声音透过重重帷幔传来:“太医,母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头疼欲裂,胸闷气短?”
“臣等还在仔细研究……”
太医谨慎的声音听得薛玉润心头一紧,她紧抿着唇,在宫女的通禀声中疾步走入内殿,却生怕惊扰了太皇太后,不敢高声唤一句“姑祖母”。
直到撩开帷幔与珠帘,浓郁苦涩的药香扑鼻,薛玉润看到庭中肃立的身影,才颤声唤了一声:“陛下……”
楚正则没有说话,他深看了她一眼,握紧了她的手。
放榜当夜,众人还在觥筹交错地庆祝着,许家就知道了太皇太后突病的消息。
“太皇太后怎么会在此时突病?我不是说了,不要赶在这两日吗?”许大老爷眉头紧锁,叱问站在下首的许鞍。
“父亲,儿子殿试那日就已经给无妄递信。今日放榜,太皇太后去普济寺还愿,无妄一定不会轻举妄动。”许鞍也拿不准原因:“恐怕是太皇太后年迈,春末夏初,气候变化多端,所以病发的时机难以掌控。”
许鞍顿了顿,迟疑地问道:“父亲,无妄做事素来周到,会不会其中有诈?”
许鞍的话不无道理,许大老爷过了半晌,才阴戾地道:“现在就算有诈,我们也不能不动。事起突然,皇上密而不发,第一件事就是把薛玉润接入宫中。”
“万一太皇太后当真暴毙而亡,皇上大可说太皇太后的临终遗愿是让皇上大婚亲政。而薛玉润在床边日夜伺候,赚足了名声。”许大老爷沉声道:“到那时,再违逆太皇太后的临终遗言,比登天还难。”
许鞍连忙道:“无妄说过,他的药是积少成多,不会令人暴毙。”
“你敢赌吗?”许大老爷反问道。
许鞍不敢说话。
“不过,你所言有几分道理。”许大老爷沉声道:“明日,皇上本该上大朝,并与三省六部定进士的去处。如果太皇太后病得重,他必须罢朝一日,否则就会落下‘不孝’的口实。”
“若果真如此,联系太医院和宫中的眼线。明日,再让你母亲带着涟漪,入宫见太后,一探太皇太后病情的虚实。”
翌日,因太皇太后突病,皇上罢朝,引朝野哗然。
许大夫人带着许涟漪,入宫觐见许太后。
许大夫人满脸忧色地道:“太后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如今后宫可就靠您一个人撑着,老太爷和老爷都很担心您。”
许太后让福秋替她揉着太阳穴,闻言沉沉地叹了口气:“哀家这身子骨,在母后床前守上一两日,还是捱得住的。”
许大夫人眸中精光一闪,许太后的意思,无疑是说,她亲眼见过病榻上的太皇太后。
许大夫人连忙应声道:“您放心,最多就是一两日。太医院汇聚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又有您虔心祈福,太皇太后这一两日一定就能好起来。”
“人上了年纪,哪有这么容易。太皇太后这么注重端方仪态的人,头疼欲裂的时候……”许太后眉头紧锁,没有说下去,显然心有余悸。
“太医院这帮人,真该换一换。”她重声道:“也不知道他们成日里都在干什么,会诊诊了个一天一夜,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陛下那么好的脾气,都已经发了两次火。”
“御医到底是人,不是神佛,总是要一些时间。”许大夫人安慰道:“会好的,会好的。”
“母后一直吃斋念佛、抄经敬香。”许太后沉沉地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但愿佛祖开恩。”
“佛祖明辨善恶,总是会庇佑太皇太后。”许大夫人跟着长吁短叹了一番,然后才请太后让许涟漪去宽慰三公主。
三公主这个时候正在太皇太后床边侍疾,许涟漪垂首立在懿德宫宫门外,等着宫内的召见。
“许姐姐!”还没见到人,许涟漪先听到了三公主带着哭腔的声音。
许涟漪微愣,就见三公主疾步而来,一见到她,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皇祖母……皇祖母……”
三公主一句话也说不完。
许涟漪心下一沉,忽地浮现出几分悲意。
她很清楚自己此来的目的,她要从三公主口中,套一套太皇太后的病情。可一看到三公主的模样,她哪有不清楚的。
这一瞬,许涟漪陡然对自己生出了几分厌弃。
她伸手抱住了三公主,声音很轻:“会好的,殿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三公主哽咽着点头,带许涟漪轻手轻脚地进懿德宫。
许涟漪无法靠近太皇太后的床榻,只能隔着重重帷幔,看到坐在榻前的薛玉润。她正拿着帕子,在轻轻地擦拭太皇太后的手。
三公主低声道:“她从入宫起,就没合过眼。”
许涟漪紧咬了一下唇,什么话也没说。
“脉细迟,全头剧痛,痛无定处,情绪不宁。四肢厥冷、胸部满闷,时有干呕。”
是夜,许大老爷不仅事无巨细地听说了许大夫人和许涟漪入宫时的所见所闻,而且从太医院的眼线处拿到了太皇太后的脉案,并有宫人佐证。
许大老爷念完这份脉案,问道:“可与无妄所推测的症状相似?”
许鞍点了点头:“不过,无妄推测的症状中,没有全头剧痛、胸部满闷这两项。无妄称,春夏之交,风热邪气容易入体。太皇太后年迈,以至病情加重,也不是不可能。”
“也正是因为年迈,无妄不敢断言,这对太皇太后而言,是否致命。”许鞍补充道。
许大老爷一时没有说话。
许鞍问道:“父亲,可要问过祖父?”“问过,你祖父老了,只会瞻前顾后。”许大老爷沉声道:“他早先下定决心的时间就太慢,以至于我们只有这短短一两年的时间。还想再拖,如何使得?”
“如果我们按兵不动,哪怕太皇太后安然度过这一劫,我们看似还有机会。但以太皇太后的机警,太医院束手无策的病症,必然让她和皇上警醒。”许大老爷攥紧了手中写着脉案的纸:“万一她此后在懿德宫闭门不出,我们想再得手,是难上加难。”
“如果现在出手,那这一批新进士会否动荡不安?”许鞍迟疑地问道:“您先前说,这时候不宜谋动,是因为正是陛下威望鼎盛之时。儿子在想,会不会是引君入瓮……”
“哈。”许大老爷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太皇太后现在时时有人照料,她只能病重。这些日子,小皇帝必须日夜在太皇太后床边侍疾,难见朝臣。无人指点教诲,他要想请君入瓮,也要有这个本事。”
“新进士当然会动荡不安,但我会给他们一个绝好的出气之处,让他们成为我手上的利剑。先前是你祖父想求稳妥,但借力打力,可不止小皇帝一个人会。”
“我们已经谋划了一年之久,又何尝不是在等这个机会。”许大老爷盯着飘摇的烛火,冷笑道:“我们剑指之处,从来不在太皇太后。究竟谁是瓮,谁是瓮中的鳖,还未可知。”
“按计划行事。”
翌日,太皇太后病情毫无好转的迹象,太医院束手无策。
礼部提议,请普济寺大师入宫诵经祈福,皇上即刻应允。
许太后领着赶回宫中的二公主、三公主一齐敬香,而薛玉润则留在太皇太后的床边侍疾。
太皇太后喝了安神汤,正睡着。楚正则坐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地给她递了一块糕点。
薛玉润正欲接过糕点,忽地听到许太后急声道:“陛下——”
薛玉润和楚正则对视一眼,薛玉润放下了糕点,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
许太后声音虽然急切,但压得很低:“陛下,哀家方才敬香三次,香断亦三次。改燃长明灯,但无一可燃。陛下,哀家只怕,太皇太后突病,恐怕不仅仅是病。”
楚正则沉声道:“召钦天监监副。”
这些日子,钦天监监正因病无法观星,由监副代劳。
薛玉润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但很快就知道了钦天监近来观测到的异象。
“太皇太后突病之夜,危宿值日,妨宫室、注瘟亡。荧惑星刚犯入中宫勾陈星,不知去留。勾陈星主天帝正妃,若荧惑留勾陈星,中宫大危。”
楚正则去偏殿处理紧急的政务,许太后则对留在懿德宫的人重复了钦天监监副的话。
“中宫”不仅有太皇太后,还有她。是故许太后的声音有几分焦虑:“只是不知道究竟谁是那颗荧惑星。”
三公主听得半懂不懂,急道:“不是说皇祖母突然生病的那天晚上,荧惑星才刚刚犯入什么星么?那就把那天来宫中的人,都赶出去!”
“慎言!”许太后叱完,转而对薛玉润道:“汤圆儿,含娇一时失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三公主一愣,这才突然意识到薛玉润也是其中之一:“我……”薛玉润摇了摇头:“三殿下不过也是替姑祖母着急罢了,我亦愿求遍诸天神佛,盼姑祖母转危为安。”
薛玉润顿了顿,道:“太后,钦天监辩不明谁是妨害中宫的人,但普济寺高僧不是在此么?或许可以请高僧指点迷津。”
许太后也想到许大夫人的话,立刻道:“快请,快请!”
普济寺不观星象,只解签文。
太皇太后突然生病的那天晚上,所有入宫之人,皆在普济寺高僧处求签。
无妄是云游僧人,不属于普济寺,所以并没有跟着普济寺的高僧一同为太皇太后诵经。但因为无妄最擅长解签文,所以太后特意把无妄请了过来。
薛玉润看着无妄熟悉的面孔,没有开口,将签文交到了他的罢签文,看着薛玉润,慈悲地道:“因名丧德如何事,切恐吉中变化凶。施主,您是寒鱼离水招凶之象,凡事不可移动。”
众人一震。
这是下下签,正应和“荧惑犯勾陈星”的星象。
二公主焦急地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佛有三时,为人一生之晨时、午时、暮时。又有三世,前世、今世、来世。三年对三世,三年不移,则灾厄自解。”无妄双手合十,低眉慈目。
第二日大朝会,钦天监监副的观星之果、无妄和尚的解签,以及连夜送来的静寄行宫琼珠殿失火的急报,同时呈上了龙案。
“寒鱼离水招凶”,正应“荧惑星犯入中宫勾陈星”。
琼珠殿失火,正应“危宿值日,妨宫室、注瘟亡。”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终于有一个不怕死的,执玉笏出列,叩首道:“陛下,臣有本奏!”
十二冕旒之后,楚正则的唇角勾了勾,眸中冷意愈盛:“准。”
“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安危故,请将薛姑娘迁出宫中,三年不得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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