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等许太后得知三司对于妖僧无妄的调查结果,她先前对于许家的焦虑和愧疚,就转化为难以置信。
妖僧无妄,被抓之后自尽而亡,一度让三司的审理无法推进。但绣衣卫暗中顺藤摸瓜,还是查到无妄与许大老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云枝状告许大老爷,在许大老爷入狱、许家被控制之后,绣衣卫顺势查到了更多的证据。
只不过,此事攸关皇家颜面,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审理。最终的罪魁祸首,也不会定为许家人。
“那妖僧,竟然是哥哥的人……”许太后紧握着椅子的扶手,她呆坐了许久,久到慢慢地才回过神来,低声喃喃道:“他难道不知道,哀家一向会跟母后一齐礼佛吗?”
许太后的声音,越到后来,越发地扬高:“他难道不知道,哀家也会闻到那毒香吗!?”
福秋垂首恭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如果母后在礼佛时,不是时常让哀家去隔间抄经。如果哀家不是身子骨硬朗……”许太后的嘴唇发颤,声调渐冷:“生死难料的人,也是哀家。”
她还清楚地记得太皇太后发病时的模样。太皇太后一向仪态端庄,可头疼欲裂的时候,哪还顾得上什么仪态。
现在想来,许太后只觉得当初她的头也一直隐隐作痛,只不过是扛得住,所以不以为意罢了。
“如果哀家也病了,谁会想到是许家在背后作梗。他们这么做,让哀家有何颜面面对母后、陛下,有何颜面面对先帝!?”许太后的眸色冷冽,什么焦虑和愧疚,都被她抛之脑后:“哥哥?父亲?”
许太后冷笑了一声,一掌拍在桌案上:“算计含娇不够,还要算计哀家。他们把哀家当成什么了!”
福秋没提醒她,如果真是许家在背后搞鬼,他们肯定有解药,不可能把许太后置于真正的危险之地。
但此时,许太后眼中已经怒火中烧,只庆幸自己得亏没有见许大夫人。
“拿艾草熏熏屋子,再端个火盆来,含娇的宫里也别漏下。”许太后一想到因为许家的缘故,她自己茶不思饭不想就罢了,还惹得含娇连日怏怏不乐,更是把许大老爷恨得牙痒痒:“去去晦气!”
泰守十一年,翻过一个肃杀的冬日,许家大案尘埃落定。
太后深明大义、大义灭亲,鼎力支持皇上处置许家。
皇上念及许家是太后的娘家,而且许门下令身为辅臣有功,是故,虽然许家合族流放三千里,但罪不及定亲、出嫁之女。且许门下令年迈,特准留都城致仕养老,由许望奉养天年。
许家人从秋方门上路的那一日,楚正则站在角楼,望向秋方门。
此时已是泰守十一年的初秋,秋风萧索,红衰翠减。曾经的碧树繁花,如今打着旋儿,被风吹落一地。偶有孤鸟尖啸,鸣一派肃杀之气。
楚正则仍穿着大朝会时的龙袍。他肃肃然独立在秋风之中,眼前是辽阔的山脉与四方都城,身后是黄色琉璃瓦顶,重檐斗拱。阳光落在他身上,照见九五金龙,抱珠踏云,啸咤风雨。
却也照见,落在地上孤零零的身影。
但是,不多时,另一道娇小的身影融了进来。
——紧接着,一双手,遮住了楚正则的眼睛。
寂寥的碧空和苍然的远山都消失在了眼中,萧索的秋风里,多了一抹他再熟悉不过的心字香。恬淡而令人心安。
“陛下,你猜猜,等我移开手之后,你会看到什么呢?”捂着他眼睛的人,煞有其事地问道。
楚正则唇角微勾,配合地问:“我会看到什么呢?”
薛玉润移开手,伸手一扫,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眼前的远山仍是苍然的远山,碧树也的确染上了秋凉的黄。可被她气势如虹地一扫,便觉远山的苍然里藏着秋收的硕果,坠地的秋叶,会化作来年滋养繁花的泥。
一如她所言,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楚正则垂眸而笑。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转身将她拥入怀中:“汤圆儿,你说漏了一样。”
“诶?”薛玉润抬头看着他,有一点儿没回过神来
这也不能怪她,她今儿忙得很。
她一早去陪许太后和楚含娇,没曾想,许太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把楚含娇也安慰得妥妥当当,一点儿不用她操心。
福秋送她出门时,还告诉她,许太后虽然命人在流放路上照顾许家人,但也叫人准备了一大桶烂菜叶子臭鸡蛋,非得出这一口恶气。
薛玉润一听,就知道许太后和楚含娇都没什么大碍。她正想告诉楚正则这个好消息,却得知楚正则上了角楼,于是,薛玉润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楚正则望着她,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当其中独有一个他时,格外的令人心旌动摇。他声音略低了几分:“我还看到了一个人。”
薛玉润眨了眨眼,也笑了。
她的笑容不像他那样收敛,一向明媚而畅快,带着一点儿狡黠:“是谁呢?是陛下青梅竹马的冤家?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
她伸手,轻轻地点了点楚正则的唇,循循善诱地笑问:“你的心上人?”
楚正则舒眉一笑,低头吻上了她的朱唇。
以一吻,告诉她答案。
什么秋风萧索孤零零,高处不胜寒,那都是旁人的事儿,跟他楚正则,又有何干系?
毕竟,他有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心上人。
这个日子里,跟“秋风萧索”当真相关的,大概就只有披枷戴锁的许家人。
阮枝已经恢复本来的名字,与云远辙正式定了亲。
她特意等在秋方门门口,朝穿着囚衣的许大老爷,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随行押送的衙役都知道她是谁,毕竟阮枝是苦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她过了。
但许大老爷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哪怕被判流放,至少他身为太后的亲哥哥,还是有几分体面的。许大老爷当即怒道:“你这贱——”
话音未落,就被人当头扔了一个臭鸡蛋。
许大老爷呆呆地站在原地,恶臭的蛋液流满了他的脸。
“老爷——老爷这怎么能成——”许大夫人急得上火,却苦于没法给他擦拭。
一旁的许鞍,发出了嘲讽的大笑。
当一个人扔出了第一个臭鸡蛋,此后烂菜叶子和臭鸡蛋如雨一般砸在许大老爷等人的头上。
围观的百姓们群情激奋——
“砸死你这个草菅人命的狗官!”
“姥姥,姥姥那是新鲜菜,扔这个,这个烂菜帮子——”
“啊呸——呸——”
许大老爷被臭蛋液迷了眼睛,怕蛋液流入口中,不敢开口,急得向衙役发出“喝喝”的声响——许太后,他的嫡亲妹妹,总是提前打点过这些衙役吧!
衙役们袖手旁观,还有人悄悄地把地上的烂菜帮子飞踢一脚,砸在了许大老爷的鼻梁上。
那是一整个当春县的百姓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当他们看到那些被现任禾州知州悄悄保护起来的幸存者,跪在京兆府嚎啕大哭时,谁能不心痛如绞。
幸而薛二少爷薛彦歌在禾州剿匪之时,帮禾州知州打了掩护,否则,禾州知州自顾不暇,这些幸存者小命不保,又有谁还能记得他们死去的亲眷?
幸好,幸好!
天道昭昭,恶人终有恶报!
直到许家每个人身上都狼狈不堪,老百姓们才拍拍手,呼朋唤友地回家去,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伙恶人的惨状。
阮枝却逆着人流,走到了许大老爷的身边,还好心地抹去了他眼睛上的蛋液:“许大老爷,你睁开眼睛看看。”
许大老爷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阮枝。
阮枝根本不怕他凶恶的眼神,她知道许大老爷不敢说话,她声音低如鬼魅,道:“许大老爷,你知道吗,我原本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许大老爷神色一僵,瞪大了眼睛。
“但是,你杀了我的外祖。母亲大病,连带着我的弟弟,高烧不退,不治身亡。”阮枝缓缓地道:“许大老爷,你知道,我弟弟本该姓什么吗?”
“他本该姓许。”阮枝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的清晰
许大老爷崩溃地吼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许鞍听得清楚明白,哈哈大笑:“父亲,你杀了你唯一的亲生儿子。好啊,真是好啊!”
许大老爷再撑不住,他气急攻心,混着臭蛋液吐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惹来一片惊呼与哭声。
阮枝往后退了一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片混乱。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虎头茫然地挠了挠头,问阮枝道:“枝姐姐,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一个弟弟啊。”
阮枝撩开马车帘,马车外,淑柔长公主的驸马孙翩,刚从曹记蜜饯铺子走出来,脚步急匆匆的,显然是着急回去看老婆孩子。
曹大娘送走孙驸马,转身对自家的堂倌道:“你这榆木脑袋。薛三少爷要送给孙姑娘的蜜饯,做什么要让孙驸马知道?真真是一点儿都不开窍。赶紧的,赵公子大婚要用的蜜饯单子准备好了没有?”
声音敞亮,一听就知道是为着能赚得盆满钵满,而发自内心地高兴着。
阮枝放下车帘,轻声笑道:“我的确从来就没有弟弟啊。”
虎头茫然地“啊?”了一声。
阮枝并不解释,她只是神色轻快,惬意地哼着一曲《花好月圆》:“浮云散阴翳,明月照人归。并蒂莲开,鸳鸯戏水。举杯邀团圆美满,今朝共醉……”
这一曲《花好月圆》,也响彻在摘星楼上。
许大老爷病逝在流放途中,中山郡王世子回京,但中山王府直陈中山郡王世子在封地已有婚约,所以只纳许涟漪为侧妃……
育婴院正式开启,有不少成婚的妇人都摩拳擦掌。而楚含娇则重又快活起来,驸马嘛慢慢挑,她一点儿都不着急,近来倒是跟郑家兄妹相处不错。
但这些纷纷扰扰,也不再能撼动大风大浪。
而待世事纷扰歇罢,薛玉润终于得空,在楚正则生辰之时,替他舞一曲《花好月圆》。
她踏着星辉月色,于高台起舞。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
她身上披着他在那年七夕节时,本欲在摘星楼送给她的繁珠金缕衣。
金缕如一线星河,在她身上交织出星罗密布。繁珠金缕衣上的龙与凤随她起舞,相依相偎,欲登天市,却又为她的灼灼华色,留在了人间。
繁珠金缕衣上,五彩祥云纹路缀着莹白的夜明珠,幽光生辉,大约是星子贪恋她的姝色,宁肯落在她的衣襟,而非挂在幽暗的夜空。
繁珠金缕衣下,是朱色水袖。
水袖抛洒自如,在夜色中,这一抹热烈的红,如摘星楼外,为庆祝万寿节,而燃起的焰火。既舞倾国倾城,繁华风流。也舞情深意切,花好月圆。
楚正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玉润。
火树银花,万千星辰,都不如她耀眼。
他的心跳得极快,可手上握着杯盏迟迟没有动作,时间仿佛过得极慢。
她的一颦一笑,只望着他、只为了他。
等她舞罢扑进他的怀中,楚正则将她抱满怀。
“摘到了。”他紧紧地抱着她,附耳轻声笑道。
薛玉润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踮起脚尖亲他,笑盈盈地笃定道:“最亮的那一颗!”
“嗯,摘星。”“摘最亮的那一颗。”
——昔年错过的七夕节、错过的舞,再没有遗憾。
他将她横抱,健步走入摘星楼的暖阁。
她是他的圆满。
他,也是她的圆满。
只不过,等过了万寿节,薛玉润忽地觉得,要说“再没有遗憾”,也不太对。毕竟,楚正则还欠她一顿素肉斋来着。
薛玉润才提了这个念头,待泰守十二年的花朝节,楚正则就带着她重新去了相思树下,请来了普济寺的素肉斋。
这一次来,楚正则和薛玉润还在相思树上挂了两条红绸缎。
“上一次来,你都光顾着让我吹《哭风月》了。”薛玉润挂完红绸,就好整以暇地坐在颂圣朝影玉筝前,微微侧首,道:“皇帝哥哥,这回总得听点儿别的舞剑吧?”
她轻抚着颂圣朝影玉筝,盈盈笑着,看起来特别的乖巧可人。
楚正则瞥了她一眼,拔剑起势:“《碧血丹心》?”
薛玉润莞尔一笑,气势如虹地拨筝弦——恰是一曲《碧血丹心》。
今日,楚正则穿着宝蓝色织金的箭袖,比起他常穿的玄衣,更添一重潇洒风流。
他动作迅疾敏捷,身姿沉稳而爽利。比起当年突然随《碧血丹心》起剑,今日的剑势更如长虹游龙,似行云流水。
相思树旁,遍植桃树和杏树。如今正是桃红杏白,繁花如堆锦、如雪云之时。娇粉玉白为剑势所惊,纷落如雨。
待薛玉润酣畅淋漓地弹完,手轻覆在颂圣朝影玉筝上,楚正则随之身停剑落,长臂橫剑。
他拿剑背朝向薛玉润,俯身呈剑——寒芒剑身之上,停着一朵春意盎然的桃花。
然后,他伸手,将这朵桃花,簪在了薛玉润的发髻上。
薛玉润由衷地感叹道:“不枉我推迟吃素肉斋,先看你舞剑。”
任谁观剑,不称一句“天资卓绝”!
楚正则没说话,他犹记得当初亦是落花起剑,结果只得来芝麻意味深长的一眼。
——然而,薛玉润才打开食盒,就皱着眉头干呕了几声。
楚正则连忙把食盒推远了,只是依然有点儿无奈,叹道:“……汤圆儿,你这到底是为我舞剑惊艳,还是……”
楚正则调侃的话音未落,薛玉润就握住了他的手腕,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是嫌弃你舞剑舞得不好。”
楚正则看着她——她的眸中盈漾着喜色。
楚正则呼吸一滞,巨大的喜悦,如滔天巨浪席卷而来。
素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帝王,头一次在外头浮现出毛头小子般的急躁和紧张:“德忠——德忠——传太医!传太医!”
是时,春风悠悠地拂过天地,吹绿漫山遍野,抚过兴奋的人极力克制、放慢脚步时的衣角,又缓缓地,摇动他们身后的相思树上,新垂的两条红绸。
它们在众多的红绸中间,随风而动,飘摇着,晃过漫长而美好的岁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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