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清晨,天蒙蒙亮,满城雪白借着微弱的天光变得格外显眼。
窗外鹅毛大雪,屋内帐暖生香,随着一阵窸窣响动,帐中人醒了,慢慢坐起来,暖账上隐约勾勒出一道纤细娇小的身影。
人还没出床帐,便被一条粗长的手臂勾回去,随着另一道身影翻起又压下,帐中再度传来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朔月已换了三次热水,回来时碰上阿松,后者催促道:“今日是各家拜年的日子,不知要来多少客人,往日里也就罢了,今日可不能晚起!”
说着,阿松摇摇头:“小郎君早就起了,还打完了两套拳!”
言下之意,当爹娘的也不怕被孩子比下去,失了在儿女面前的威严。
朔月抿笑,郎君和夫人成婚数年,仍然浓情蜜意,这是好事。
她轻轻推搡着阿松往小郎君的那头去,“别操心了,郎君和郡主岂是没有数的人,有这功夫,不如陪着小郎君再练一套拳,走走走!”
当小恒郎练完第三套拳时,房中的人也结束了晨练。
岁安软趴趴靠在谢原身上,让他帮忙穿衣服,谢原拍了拍她抬不起的手,吓唬道:“今日有客登门,再不起可就要失礼了。”
岁安本就没睡好,并不吃这套,反驳道:“你扑上来之前怎么没想过,耗了我的力气会叫你失礼?”
谢原低声笑着,亲亲她的脸:“是是是,我的错。”
好歹是把人哄起来了。
按照大周拜年习俗,通常是晚辈给长辈拜年,下属给上峰拜年。
这些年,谢升贤虽退下来,也不怎么进宫授课,太子太傅成了个荣誉职衔,但他在朝中到底德高望重,也提拔了不少人,冲着谢升贤的名头登门拜年的占了一部分。
谢世知完成修书后,越发得到皇帝和太子的器重,如今已从著作郎升为秘书监,充任集贤殿学士,成为太子近前的谏言之臣,眼见谢世知出头前来示好者又是一部分。
最后,便是谢氏族亲。
谢世狄用了三年时间,经过无数次外出走访、调查、核对,竟找到不少分散在外的族亲。
当然,谢世狄也不是盲目的为了给谢氏充人数,这当中,品行不端者不记,作奸犯科者不记,门槛树立的相当严格。除了极个别隐退之意坚定的,其余无不配合,经过数年努力,谢氏终于摆脱昔日萧条之景。
这一波接一波,以至于宫中岁宴后,谢府便开始迎客,日日门庭若市。
小恒郎今日穿了身红彤彤的袍子,乖乖跟在祖父和父亲身边同长辈拜年,十分惹人喜爱,谁见了都要关怀两句,再塞一个早早备好的大红包。
不过片刻功夫,小恒郎拿的红包连霍枫都拿不住了,连岁安给他挎在身上的虎头小兜兜都塞满了红包,没法子,只能先折回院中放下一些。
才走两步,旁边忽然冲出来一道人影,疾速如风,精准对向小恒郎。
“嘿哟!”小恒郎被人横抄抱起,吓的叫了一声,可无论是这种玩法还是这个手法和声音他都十分熟悉,所以又咯咯笑起来。
段炎把小家伙当绣球一般抛起又接住,动作轻轻松松,毫无压力,却道:“嚯,小家伙吃什么好的了,长这么快,都要抱不住了。”
下一刻,段炎腿上一沉,他低头一看,自家儿子正抱着他的腿,似乎也想争取一下这个有趣的玩法。
“嘿。”段炎抱着小恒郎没松手,照旧迈步往前走,保着他腿的段晰直接双脚离地,被父亲的腿抬了起来!
两个小家伙咯咯直笑。
“胡闹什么!”伴着一声厉喝,又一人赶来,二话不说将段炎怀中的小恒郎抱走,又把段炎的腿按下去,让段晰安全落地。
两个小娃娃明显尚未尽兴,段炎撇撇嘴,“老周,你至于这么紧张吗?”
周玄逸眉头紧拧:“你多大的人了,摔着怎么办!?”
段炎摸摸鼻子:“又不是第一次,之前也没摔过。”
周玄逸严肃道:“那也不成!”
刚好谢原过来,顺手把小恒郎提过去,跟着打圆场:“寻常玩闹,无妨。”
段炎乐了一下,一把抱起自家小子,往谢原身边挪了一步,阵营分明:“就是,老周,不是我说你,这养孩子的事,还得有孩子的人来干,咱们都是有数的,像你这种老大不小还没成婚生子的,才会这么一惊一乍的。你看,多好玩儿!”
说着,段炎又把儿子抛了两下,段晰笑的更欢,周玄逸直接没看眼。
谢原这回也不向着段炎了:“你就使劲儿闹吧,也不看看今日院子里多少孩子,届时都眼巴巴瞧着你,你可别来找我。”
这话有奇效,段炎立马抱住儿子,左右瞄了瞄。
好家伙,刚才一番笑闹,果然热闹好些小孩儿瞩目,眼神里全是期盼。
段炎干笑一声,把小段郎君放下,活动了一下胳膊,仿佛无事发生。
周玄逸拿出一早备好的红包:“来,一人一个。”
小恒郎和段小郎君看自家阿爹一眼,谢原笑着抬了抬下巴,段炎直接助段晰一臂之力,给他推过去了。
小恒郎的礼数已十分到位,恭敬接过、道谢,又接连对周玄逸说了好些吉祥话,段晰比恒郎小两岁,虽然会说话,可远不及恒郎用词花俏,段炎哈哈笑着,“跟着你恒哥哥学几句呗,小傻子。”
段晰抓抓脑袋,更无措了。
还是周玄逸看不下去,主动给圆了过去。
刚好有新客来,谢原得去迎一下,便让霍枫陪着恒郎回院子。
周玄逸顺势道:“今日园子人多,你且忙,我帮你把恒郎送回院子。”
谢原也不和周玄逸客气,笑了笑:“行,有劳。”
周玄逸朝恒郎伸手,恒郎对周叔已十分熟悉,乖巧的把手递过去,和周玄逸一起回去。
段炎反正闲着没事,就跟着周玄逸一道。
在一众友人眼中,周玄逸的性子并不热络,偶尔还有些嘴毒,理所当然的,大家觉得他到这个年岁还没成婚生子,是因为他不喜欢女人和孩子。
可没想到,牵着小恒郎回院子的路上,周玄逸竟露出温和的笑容,问起恒郎素日里喜欢什么。
小恒郎教养很好,有条不紊的回答着周玄逸的问题。
“练武?你这么小,就这么刻苦的练武,莫不是想当个武将?”
小恒郎眼睛一亮,坚定地信念在他稚嫩的认知里闪闪发光:“阿娘给我买金雕,带我坐大马车,去打坏人!”
这下,发光的不止是小恒郎的信念,还有段炎的眼神。
他抱着段晰挤过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小恒郎:“你娘……啊不,郡主当真说要给你买小金雕?上哪儿买啊?”
恒郎皱皱眉头,显然无从作答。
周玄逸被段炎挤了一下,手肘一拐挤回去:“你端正点。”
段炎哪顾得上这个,他就想知道北山到底是从哪里搞到能在长安豢养、又能大家又能表演的金雕。
他又摸出一个红包,在恒郎面前扇啊扇:“小恒郎,等你阿娘给你买小金雕的时候,能不能给段叔也买一只啊?”
恒郎并不知那是万里挑一的东西,爽快的应下:“好。”
段炎乐疯了,直接又给小恒郎塞了一个红包,以此成约:“那我们说定了!来,跟段叔按个指印!”
周玄逸以手扶额,有些看不下去了。
段炎却很高兴,“恒郎,这可是段叔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你可不能骗我啊!说吧,你还想要什么,段叔都满足你!”
恒郎还记着刚才飞高高的快乐,且像是只听到了最后一句,然后就张开手臂:“还想飞高!”
段炎:“那还不容易!”
说着就把段晰塞给周玄逸:“帮我看会儿。”然后拉过小恒郎,直接将他抱起,边走边飞高高。
这下给段晰看馋了,他挣开周玄逸,巴巴的跑上去又要抱阿爹的腿:“我也要,我也要!”
段炎一边飞小恒郎一边哄亲儿子:“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
段晰迈着小短腿绕在父亲身边,只顾着被飞高高的恒郎,根本不看脚下,突然,小家伙左脚绊了右脚,啪叽一下跌倒在段炎脚下!
段炎原本抱得很稳,却猝不及防的被亲儿子绊了一下,整个人朝前扑倒,手中的小恒郎竟顺势甩飞了出去!
“啊啊啊——”段炎几乎是本能的侧身摔倒,避免压到儿子。
他啪叽一下摔在地上,看一眼自家没磕没碰的小家伙,又心惊胆战的去看恒郎。
这一看,段炎愣了愣。
刚刚还在他身边的周玄逸,不知何时已飞身出去。
他摔在地上,小恒郎摔在他怀里。
谢府家奴来的很快,且都被吓了一跳,七手八脚的扶起客人和小郎君,仔细检查伤势。
不一会儿,谢原和岁安闻讯而来。
两人早就听说了情况,恒郎毫发无伤,全因周玄逸拼命相救。
好在是冬日,衣裳穿得厚实,周玄逸身上并没有太严重的擦伤,不过抱着恒郎这么一摔,还是让他的左手臂被撞到,略有些生疼。
段炎红着脸上前再三告罪,且保证以后再不会这样胡来。
周玄逸反倒是轻笑一声,打了个圆场:“我已无大碍,说起来,段兄与恒郎耍玩时,是我没看好晰郎。并不全是他的责任。”
岁安看一眼周玄逸捂着的肩膀,“我已命人去请大夫,有没有事都先瞧瞧。”
周玄逸眼神礼帽的避开岁安,轻轻颔首:“那就有劳郡主了。”
岁安转眼看向恒郎,脸一沉:“没你的事了,是吗?”
熟悉岁安的人都知道,她很少发火,见人总是笑盈盈,温和可亲。
可一旦她沉了脸,说话做事,总能显出另一番可怖的做派来,适用于任何人。
小恒郎神色一凛,老老实实上前向两位叔叔赔罪。
段炎恨不得打个洞钻里面去,周玄逸倒是笑着嘱咐了一句:“往后别跟你段叔一起疯,他心里没数。”
段炎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没数我没数。
谢原弯了弯唇,伸手在恒郎肩膀上推了一下:“周叔叔的话,你可要记好,方才若是你自己飞出去摔了,指不定磕哪儿碰哪儿,周叔叔说是救命恩人都不为过!”
段炎忍不住点头附和:“这话是真的,你们真没看到,老周一个文弱书生,简直比我还利索,我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起飞出去了,真是拿命在救你呐!”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岁安眼神轻动,看了眼周玄逸。
周玄逸笑了一声:“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刚好在那儿。”
像是察觉到岁安投来的目光,周玄逸眼神一偏,正正撞上。
那一瞬间,周玄逸下意识看了眼岁安身边的谢原,却见他正在低头跟恒郎训话,根本没看这头。
眼一动,他又看回去。
岁安的眼神大方坦然,毫无遮掩,周玄逸甚至觉得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都被对方看了去,不由赧然。
下一刻,岁安冲周玄逸微微一笑,无比诚恳,且满怀感激:“周郎君,这次真的多谢你。”
周玄逸心中一动,好像有什么紧拽了很久的东西,遇上了一股其妙的力量相撞相抵,忽然就松开了。
他淡淡一笑:“郡主言重了。”
没多久,大夫过来检查,给出结论,就是轻微擦撞,再多就是淤青,用手臂的时候可能会疼,养一养就好了。
这番小插曲虽然很快被揭过,但这日散席告辞时,周玄逸还是收到了来自谢原和岁安的谢礼。
他的马车里堆了好些补物,都是岁安刚才让人去张罗准备的。
周玄逸哭笑不得:“真不至于。”
谢原:“行了,赶紧养好,回头我带恒郎专程登门给你磕头,拜你作义父。”
周玄逸:“义父?你来真的?”
谢原笑笑:“但看你收不收了。”
周玄逸看了眼岁安,岁安也笑着:“说得对。”
周玄逸笑着摇摇头,作别主家,打道回府。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周玄逸刚到府上,府奴已在他房中安置了火炉和热水。
周玄逸站在洗架边洗手,边洗边想着什么。
这时,府奴过来传话,说是夫人请他过去说话。
周玄逸失笑,心想大约是母亲今日又赴了什么局,瞧见了哪个可心的儿媳人选。
他已二十有五,此前其实说过一门亲事,只是还没等定下,姑娘家就因病夭折。
后来,有好事者传信给周玄逸,说那位娘子其实是与人私奔了,对方家中不好交代,才当这女儿死了。
周母怕触儿子霉头,恰逢周玄逸正值上升期,索性暂且压了压婚事,让他安心仕途。
周玄逸觉得无所谓,甚至觉得轻松。
只不过,再怎么压,到这个岁数,也该考虑了。
周玄逸擦了擦手,来到书案边的矮柜。
他打开了一个很久没有打开过的抽屉,拿出锦盒,取出一封陈年旧信。
奴人还在等候,周玄逸顺手将信纸丢进了炭盆里。
纸张被碳火烤的亮起火星,忽的,火星变火苗,信纸瞬间成了灰烬……
他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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