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众人进入青州城,下榻驿馆。
齐岷因要查一桩跟刑部相关的贪污案,入房后,叫来辛益交代事务。
辛益自是领命,后又汇报王府家眷的入住情况,问齐岷是否要联络青州知府,帮忙把那一批奴仆先行押送回京。
齐岷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一倒,发现倒出来的并非茶水,而是奶茶。
齐岷眉峰一敛。
辛益忙解释:“哦,大门口恰巧就有家卖奶茶的铺子,想着头儿平日里爱喝,就顺便置办了一壶。”
说着咧嘴笑,却见齐岷放下茶壶,倒出来的那半杯也没动。
“换茶水。”
“嗯?”
辛益看清齐岷冷冰冰的脸,心头一沉。
——什么情况?
辛益不敢贸然问,按捺住疑惑,拿起茶壶先走,及至门口,又听得齐岷道:“等会儿。”
辛益回头。
“查一下虞氏。”
虞氏?
辛益一愣后,反应过来:“王妃有问题?”
“有没有,查了便知。”
齐岷语气很淡,这样更让辛益猜不透,想着这两日齐岷影形不离地护送在虞欢车外,或许是发现了什么,便不再问,颔首走了。
齐岷在桌前坐下,目光转回来,看见桌上的茶杯。
辛益忘了拿茶杯走,先前倒的那半杯奶茶还在。
齐岷拿起来,晃了晃杯里醇香的奶茶,想起虞欢今日的挑逗,眼神昏昧。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被女人撩拨过,可是像这样嚣张、乖戾的,虞欢是头一个。
都是要住金屋的女人了,撩拨他,图什么?
齐岷越想眼神越冷,看着杯里的半杯奶茶,眼前再次浮现起虞欢那张笑靥深深的脸。
不知为何,齐岷对那一对梨涡的印象异样深刻。
喉里蓦然有些痒,齐岷手一抬,一口饮尽那半杯奶茶。
*
辛益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一壶新沏的茶水外,还有一封来自知州贺云枱的请柬。
齐岷是朝廷的正三品大员,又是圣上亲自提拔的亲信,青州知州贺云枱从获悉他要来青州办案的那天起,便开始筹备这场接风宴。
押送王府奴仆一事要劳烦青州知府,查案更需要贺云枱的配合,齐岷自然不会缺席这场宴会。
一盏茶后,齐岷、辛益二人从院中出来,走过回廊,朝前厅方向行去时,忽然听到墙垣那头传来悲恸的哭诉声。
齐岷收住脚步,辛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眼,眉头微蹙:“头儿,是王妃的住处。”
驿馆不大,那哭诉声隔着一座矮墙传来,齐岷展眼,便可见墙后的房屋门扉大开。
哭声来自于一位年轻女子,然而这个声音既非虞欢,也不是虞欢的贴身侍女春白。
辛益想起扣押在驿馆里的另一批人,心头“突”的一跳。
*
日影西移,窗前的案几上落着参差不齐的树影,虞欢伸手打开妆奁,漫不经心地挑选着一会儿要戴的首饰。
身侧是侍妾周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从离开客栈那天起,盛儿就开始不对,先是夜夜哭闹,后来便开始浑身发热,饭吃不下,觉睡不成,到今天,整个人已经烧得炭火一样,眼睛都睁不开了!……”
往后便是声泪俱下的央求。
“王妃,妾身求求您,救一救盛儿吧!盛儿是王爷唯一的血脉了,您不能坐视不管!往后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再这样拖下去,盛儿就活不成了!……”
虞欢不应,春白为难道:“王妃跟姨娘一样,都是戴罪之身,自己都难保全,又能怎样相救呢?”
锦衣卫没有对外明言过虞欢不用替燕王受过,春白不想让府里的内眷知道这一点。
圣上特赦虞欢,是因对虞欢存有旧情,可燕王庶子是什么人?那乃是燕王唯一的子嗣,圣上杀都来不及,怎可能允许虞欢相救?
周氏在这节骨眼上把盛儿塞过来,明显就是让虞欢难做了。
这一次,春白没办法同周氏共情。
周氏哭肿的双目里闪过一丝怨怼,虞欢现在是怎样的处境,府里人都看得清楚。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是区别于众人的特殊待遇?这两日,连指挥使都亲自去她车外护送了,谁还会相信她是戴罪之身?
当谁不知道她跟圣上的那点破事?
周氏深吸一气,咽下不忿,噙着泪求:“王妃毕竟是王爷的正妃,锦衣卫不敢拿王妃怎样。如果……王妃愿意认盛儿做儿子,接盛儿到身边来养,那自然便可保住盛儿了!”
春白震惊:“这……”
周氏“咚”一声磕头:“妾身发誓,只要王妃愿意认下盛儿,妾身愿即刻自尽,从今往后,盛儿只有王妃一位母亲!妾身来世必做牛做马,报答王妃今日的恩情!”
屋内陷入沉默,守在门外的林十二听得这一句,唏嘘不已。周氏也是个难得的佳人,否则他不至于心软,答应领她来见虞欢一面,就是不知道尊贵又美丽的王妃大人会怎样抉择?
这种时候认下燕王庶子,那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啊。
正想着,忽听得里面传来虞欢淡漠的声音。
“做我的儿子,就可以不死吗?”
妆奁里发出金玉相撞的泠泠声响,虞欢取出一支红翡翠滴珠凤头金步摇,摩挲在指间。
“反正入京便是死罪,早死晚死,病死砍死,又有什么区别?”
春白呼吸一紧,周氏一震后,缓缓抬起头,额心破皮,眼神充斥着悲恨:“可王妃至少能保住盛儿今日不死!”
虞欢终于看她一眼。
“我不想保。”
“你——”
周氏双手狠狠攥住,满腹不甘:“王妃,那是王爷唯一的血脉!”
虞欢敛眸,对镜插上步摇,漫声:“那你去求他来保啊。”
“虞欢!”周氏忍无可忍,牙关紧咬,“你怎能如此狠心?!”
“周姨娘!”春白呵斥。
周氏昂然:“王爷为何谋反,你心知肚明!为了你,他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又不惜在事发以后饮毒自尽!而你,连他最后一点血脉都不愿保全!虞欢,你简直人面蛇心,歹毒至极!”
虞欢的脸色沉下来。
周氏仍在破口大骂,什么“煞星”,什么“贱妇”,一声比一声刻毒。林十二毕竟是违反了规矩的,哪敢让周氏如此放肆?听着周氏的满口秽语,一时又悔又气,忙进来强行把人带走。
便在转身出门的时候,一抹阴影压入屋内,林十二抬头,脸色骤白。
“头、头儿……”
暮色沉沉,齐岷背光而立,高大身形似一座巍峨的山,压得屋里光线一暗。
辛益跟在后头,朝地上的周氏一摆下巴,问林十二:“这谁?”
林十二被抓现行,心知大祸临头,后背瑟瑟发凉。
“燕……燕王侍妾,周氏。”
“为何会在这里?”
“周氏说,燕王庶子患上重病,恳请见王妃一面,属下一时不忍,所以……”
“燕王庶子患病,为何要见王妃?”辛益打断林十二的辩解,声音明显变冷,“王妃是大夫吗?”
林十二不敢抬头,辛益都这样严肃,更不用提齐岷了。
便在这时,周氏突然挣脱林十二,扑向齐岷。
辛益眼疾手快,手在绣春刀上一转,刀鞘在周氏肩膀一格,赶在齐岷衣袍被抓前把周氏拦住。
周氏吃痛,匍匐在地,顺势跪拜下来:“大人!王爷遗孤重病垂危,恳请大人相救!”
她本便哭过,声音又娇又哑,令人难不怜惜。
齐岷淡声道:“给燕王庶子请大夫。”
林十二、辛益二人微怔,周氏则喜出望外,不住磕头,口中喊着:“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齐岷不应,周氏喊完以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泪痕婆娑、额心渗血的脸,柔弱道:“大人,妾身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大人恩准!”
虞欢坐在窗下,透过妆奁里的镜子看齐岷,他也在看她,眼神难辨。
“盛儿体弱,经不起日晒雨淋,妾身恳请大人让盛儿留在王妃身边,由王妃照顾一段时日,可否?”
周氏说完,屋里气氛明显变化,齐岷目视前方,看着镜子里那双慢慢变冷的桃花眼,突然竟有种促狭的想法。
要是自己答应,虞欢会是什么反应呢?
“大人……”
身下又传来周氏的柔声呼唤,齐岷掐断那一点隐秘的报复心思,转身往外。
“其余人,按律处置。”
辛益莫名松一口气,扬声:“来人,周氏无故潜逃,以下犯上,杖责三十。自今日起,严禁任何闲杂人等叨扰王妃!”
周氏大惊。
辛益举步往外:“林十二,自领军棍六十!”
“是!”
林十二悲愤应下,瞪一眼周氏,拽上她离开房屋。
众人去后,屋里总算恢复安静,春白且喜且惊:“吓死奴婢了,刚才齐大人不说话,奴婢还以为他会答应呢。”
“他不会的。”
“为何?”
“因为我瞪他了。”虞欢自豪地说。
“……”
春白哑然。
虞欢看着镜子,想起是齐岷走前看自己的眼神,问道:“你说,他回回这样护着我,会不会是喜欢我?”
春白震惊:“王妃,您这是什么话?!”
虞欢不做声,春白悬心吊胆:“齐、齐大人护着王妃,乃是尊重,怎会是喜欢?王妃,这样的玩笑可不能再开了!”
“是吗?”虞欢神色淡下来,拿起唇脂,伸指在脂膏上一抹,“可我不想要他的尊重,我就要他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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