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白捧着茶盘从屋外进来的时候,齐岷已走了,她又是庆幸,又是惭愧,挪至虞欢身前:“王妃,大人他……没把您怎么样吧?”
虞欢漫不经心地揉着手腕,回想齐岷刚才的态度,睫扇低着,神色不明。
春白看见她手腕上的印痕,瞪大眼,忙放下茶盘,取来一瓶膏药要给虞欢涂抹。
虞欢抬手躲开:“不用。”
春白想起上次在回廊里看见齐岷按虞欢胸口的事,自责不已:“王妃,齐大人是不是又欺负您了?”
“欺负”这个词用得太荒谬,跟事实几无关联,虞欢却很乐意听。
眼看虞欢不回答,唇角还似有似无地挑着一点笑,春白心里更慌,担心他二人之间真的有了些什么。
“王妃?”
虞欢柔声:“他向我保证了。”
“保证?”春白怔然,“保证什么?”
“保证不会再做危及我性命的事。”
说到这里,虞欢眼睛里真切地露出笑意。
齐岷走前留的那句话就是在作保证,既然肯保证,便等于是承认他先前确实做错了。
肯认错,却不肯道歉,这个男人,看来傲得很啊。
正感慨,春白惊奇道:“齐大人他向您道歉了?”
虞欢抚摸着腕上印痕,漫声道:“应该快了吧。”
*
次日,主仆二人收到再次出发的命令,这次来请虞欢启程的却不再是齐岷,而是辛益。
春白在一侧收拾行囊,偷瞄一眼辛益,发现这人的脸还是黑乎乎的,便没敢搭茬。
只听得虞欢问:“指挥使呢?”
辛益面无表情:“大人还有公务处理,今日由我来护送王妃启程。”
虞欢默了默,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安排。
“听说有东厂的余孽想要刺杀我?”
“王妃安危,自然有我来负责。”
“你负得起吗?”
辛益一震。
虞欢坐在桌前,也看着辛益,脸上并没有愠色,仿佛就是问“你能吃饭吗”那样的问题。
辛益于是气也无从气起,喉头一滚后,承诺:“卑职自当鞠躬尽瘁,誓死护卫王妃周全!”
虞欢便也不再说什么,示意春白把官皮箱准备起来,开始收拾了。
日上三竿,车队离开驿馆,因被护送之人仅剩虞欢、春白二人,队伍规模明显收缩。
辛益负责随车护卫,打马走在车外,五名锦衣卫在前开道,另五名锦衣卫在后押车,保护在虞欢周围的统共就十一人。
春白向来胆小,看护卫规格骤减,齐岷人又不在,心里不由有些放心不下。
半日后,车队彻底离开青州城边界,行至荒岭,春白眼看四周环境越发荒凉,而齐岷迟迟不见人影,再忍耐不住,偷偷问虞欢:“王妃,齐大人怎么还不来啊?”
虞欢支着头:“你想他?”
春白倒抽一口冷气,不迭摆头,眼瞪得铜铃一样。
“奴、奴婢是怕齐大人一直不来,万一途中遇上歹人,那……”
“那不是有鞠躬尽瘁的辛大人吗?”
天很热,车窗是开着的,辛益就策马随行在外。
春白偷瞄一眼,惊见他那张黑脸竟然还是阴沉沉的,心里又气又怕。
“……可辛大人人手就那么多,奴婢怕他到时候忙不过来呢。”春白嘟囔,大概是仗着虞欢在,语气里颇有几分对辛益的不满。
辛益果然朝这里看来一眼。
春白没抬头。
“要那么多人手做什么?”虞欢淡淡反问,心里想的则是另一位人物,“对我来说,有齐岷一人就够了。”
辛益额头青筋一暴,又从春白看至虞欢。
虞欢今日依然很美,云鬟雾鬓,楚腰蛴领,神闲气定地坐在车里,怎么看都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可辛益却第一次感觉这个女人碍眼起来。
齐岷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虞欢再清楚不过。
可是她眼下公然在言语上同齐岷攀扯暧昧关系,明显是打算置齐岷于风口浪尖,构陷他一桩不敬不义的罪名了。
辛益想起上次进她车里,在她哄骗下告知齐岷的身世,后又答应帮她搞好同齐岷的关系的事,胸口更郁结得像吞了一大块石头。
辛益越想越气,瞪着虞欢。
马车行驶在烈日底下,四周没有山林,火辣辣的阳光曝晒进来,虞欢开口:“太阳晒进来了,关窗吧。”
“是!”
春白朗声回应,“啪”一声关上车窗。
辛益:“……”
*
夏日昼长,及至酉时,众人仍行驶在山坳里。
山前有一间旌旗招展的茶铺,辛益朝日头望一眼,估计齐岷差不多该赶上来了,便下令休憩。
马车停在茶铺外,虞欢下车,伸手挡着屋檐后射来的夕阳,不进茶棚,而是向茶棚前的一处树荫走。
辛益二话不说跟上。
树荫阴凉,底下长着些或黄或白的小野花,树后是一条流水潺潺的清溪,虞欢在溪水前站定。
辛益跟着站定。
春白忍无可忍,抿唇道:“辛大人,我们又不是犯人,你至于盯到这种程度吗?”
辛益臭着脸,不看二人,也不回答。
虞欢环视四周一眼,道:“我要在这里喝茶。”
辛益转头,朝茶铺前的一名锦衣卫传令,不多时,锦衣卫从茶棚里扛着一套桌椅过来,摆放在树荫里。
虞欢坐下,吩咐春白:“去吧。”
春白瞪辛益一眼,去给虞欢准备奶茶。
“是不是他跟你说,要对我贴身保护,不能有半点闪失啊?”春白走后,虞欢支颐望着山外云天,半调侃,半质问。
辛益闷着脑袋杵在原地,不做声。
虞欢不悦:“你是哑巴吗?”
“……”辛益抿压嘴唇,梗着脖子道,“王妃是圣上要的人,金柯玉叶,卑职自当寸步不离,护王妃周全。”
虞欢听得“圣上要的人”,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不动声色问:“此去京城,还有多久的路程?”
辛益略算一下:“大概四十日。”
虞欢蛾眉微动:“为何会是四十日?”
入青州前,齐岷便说过大概有四十日,怎么现在还是四十日?
辛益不知这一茬,如实说道:“大人要办案,会在登州城多待些时日。”
“登州?”
“是。”辛益应完,忽然灵机一动,瞥向虞欢。
虞欢坐在桌前,垂着睫,似在想些什么。
辛益轻咳一声,朗声说道:“卑职祖籍登州,家中有一堂妹,是大人昔日挚友。这次前往登州办案,大人可能会去鄙府坐坐。”
虞欢掀眼。
辛益点到为止,见虞欢脸色果然改变,心里又是舒爽,又是惴惴。
辛家跟齐岷确实有些旧交情,三年前,辛蕊也是在齐岷跟前撒过娇的小丫头,虽然谈不上“挚友”的分量,可跟虞欢来比,足够胜出一筹了。
要是虞欢还有一些廉耻心,就该知道,齐岷算是半个“名草有主”的人,不是随便可以招惹的。
“挚友?”须臾,虞欢漠声道,“哪种挚友?”
辛益对上那幽幽眼神,背脊沁出薄汗,嘴硬:“这……就要问大人了。”
虞欢慢悠悠:“该不会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那种挚友吧?”
辛益想象着齐岷跟辛蕊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画面,不知怎的,后背竟渗出更多冷汗,强撑着说:“三年前,大人前往登州办案,跟小妹有些来往。这些年,二人常以书信联络……”
“所以,你的堂妹是他的心上人?”虞欢打断,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辛益没吭声。
虞欢继续:“可他先前说,他没有心上人啊。”
辛益吞下一口唾沫。
虞欢屈指,一下一下地敲打桌面:“他骗我?”
辛益下意识说没有。
虞欢手指停住,眼神犀利:“那就是你骗我了。”
辛益深吸一气,莫名有一种恐惧感直袭胸口,便在这时,茶铺那头传来一声马嘶,二人循声望去,竟是齐岷来了。
暮风飒飒,齐岷翻身下马,望着树角,虞欢在他眼里仅有背影,辛益面对着她,不知在聊什么,脸一下白一下黑。
有人上来迎接,齐岷把马鞭扔过去,正要朝树角走,忽见春白从马车里跳下来,急慌慌地朝虞欢跑去。
“王、王妃……”
春白抓着袖口,喘着气,一副天要塌的表情。
虞欢皱眉。
春白“噗”一声跪下:“今日启程匆忙,奴婢收拾行李时,把奶酥落在了驿馆里……请王妃责罚!”
辛益挑眉,看春白因为丢落奶酥就惶恐成这样,不由更在心里鄙薄虞欢。
却听得虞欢道:“哦,那就请辛大人帮帮忙吧。”
辛益:“?!”
春白:“?”
虞欢看向辛益:“劳驾辛大人跑一趟,回驿馆替我取一取奶酥吧。”
辛益简直匪夷所思,瞪直着眼,蓦地反应过来,虞欢这是拿取奶酥的事来报复他!
胸口登时又气又闷,辛益张口结舌,想发作又有些底气不足,正挣扎,耳后传来脚步声。
有风在吹,树底下的参差剪影沙沙而动,齐岷走过来,身形颀长,英姿清举,腰间佩戴着一块无暇白玉。
虞欢盯着那块玉,想起辛益先前提起的堂妹,眼神阴晦。
齐岷看着虞欢,提醒:“往返青州,至少一日。”
虞欢不语,辛益毕竟理亏在前,又怕被虞欢当众揭发先前胡诌齐岷跟辛蕊的事,忙解围:“这儿便是茶铺,王妃要想喝奶茶,卑职去跟店家说一声便是。”
说完,辛益拔腿就走,虞欢没拦。
风没停,二人身上皆有光影拂动,虞欢看着齐岷,冷淡又倨傲。
齐岷没说什么,停留片刻后,转身走向茶铺。
虞欢脸色更冷,盯着齐岷的背影。
春白在一旁小声提醒:“王妃,店家煮出来的奶茶,多半是咸的或辣的,要不让奴婢去煮吧?”
虞欢没答应,心想:要是咸的或辣的,那她就当着齐岷的面把这铺子掀了。
*
辛益包着一肚子的气,刚跟店家撒完,回头就见齐岷走进来,忙收住脸色。
“头儿。”
齐岷不做声,在茶柜前打量片刻,取下一个茶壶。
然后,又从各个罐里挑选出中意的茶叶、蔗糖等物。
店家在一边茫然地看着。
辛益惶恐:“……头儿,你要做什么?”
齐岷用木瓢舀了清水入壶,问店家:“可有鲜奶?”
店家点头:“有,有!”
“备一盅。”齐岷走至桌前,取下铜炉上的茶壶,架上自己的。
炭火哔啵有声,煮着壶里的清水,辛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头儿这是……要亲自给王妃煮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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