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火苗不断跳动着,像是急切地要表达出眸中早已萌生,却到如今才肆意疯长的感情。
时惊尘不知道该如何言说,眼前的人是高天的冷月,是江中的孤帆,好像从来都不属于这个人世。
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渴望一个永远不会动心的人,时惊尘忽然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好了。”
黎未寒收回手,见时惊尘出了一身薄汗,便从自己腰侧抽出一块汗巾递给他。
时惊尘低头看着那汗巾,缕缕梅香让人略略失神。
黎未寒见时惊尘魂不守舍,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病了?”
时惊尘抬眸去看他,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
他好像确实是病了,这病来的蹊跷,且无药可医。
“也不烫呀。”
修行之人哪儿那么容易生病呢,这人小时候都没病过,怎么越长大越矫情了。
黎未寒正要收回手,忽地被时惊尘抓住了腕子,掌心再次落回到温热的额头上。
“这是怎么了?”黎未寒觉得时惊尘打从鹿林出来,就奇奇怪怪的。
不止是时惊尘,所有人都很奇怪。
时惊尘的眸光晃了一晃,看着黎未寒,沉默许久,才启了唇:“梅花印,没了。”
那是他与黎未寒之间,唯一能切身感知到的联系,眼下,没了。
他很难过,像是弄丢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没了?”黎未寒用掌心去感应。
确实是没了。
黎未寒正要在他眉间用灵力再点一个,时惊尘却拿开按在额头的手,看着黎未寒的眼眸,幽幽道:“种一个不会消失的吧。”
这次轮到黎未寒沉默了,这不会消失的梅花印,可不是乱种的。
“不可。”
“为何?”黎未寒过于果决的回应,让他心下有些不是滋味,酸溜溜,苦兮兮的。
黎未寒很干脆地回绝道:“只能种暂时的,你原来那个不是很好吗,撑了三年多呢。”
“不好。”时惊尘很固执地道了一句。
黎未寒见他发倔,也不打算顺着他:“说了不能种,就是不能种,你犟什么?”
这一句,说得时惊尘也不再反驳了。
这人的身子还赤着,就那么望着眼前狠心拒绝他的人。
黎未寒知道自己这么回答有些过于无情,但那梅花印,确实不是说种就种的。
黎未寒的心法与仙门中主流的心法不同,梅花印由他的精血灵力所凝,天然带了几分邪性,如同渗入骨血之中的千机引。
从前那浅显得一抹,种了也就种了,没什么太大的坏处。真要将这梅花印永远种在身上,便算做是一种标记了,到时候若没有定期得到他的灵力灌溉,被种下梅花印的人便会痛不欲生,如此便会成为他的附庸。
这样的法术堪比蛊术,与合欢宗的情蛊有几分类似,控摄能力却比那情蛊要强许久。
若是被种了情蛊,发作之后随便找人做些风月事也就缓解了,若被种了梅花印,却是非他解救不可的。
时惊尘一个日后红颜知己无数的龙傲天,身上带着永久的梅花印算怎么回事。难不成上一刻还左拥右抱,下一刻便来他身边乞求灵力灌溉么。
这也不像话呀。
黎未寒皱了皱眉,只道:“这梅花印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句良言在时惊尘眼中,便成为了最不用心的敷衍。
黎未寒修的是无情道,若是给人种下永久的梅花印,便算是和这世间产生了牵绊,他必然是不想种的。
“徒儿知道了。”
时惊尘到底没有再继续忤逆黎未寒的意思,他这位师尊不喜欢过于精明的人,更不喜欢太过任性的徒弟。他很清楚,在黎未寒面前,顺从远远比忤逆要有效果的多。
黎未寒见时惊尘垂头丧气,跟只挨了骂的小狗似的,便将放在榻边的衣裳捡了起来,盖在他身上:“好好养伤吧,等伤好了,我再教你如何遮掩自己的灵力。”
“嗯……”时惊尘应了一声,眸中险些泛出的血色,又慢慢隐匿下去。
二人正在榻上沉默着,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有节奏的叩门声。
大门并未反锁,黎未寒问了一声是什么人,那人只道是灵山道姚家的仆从,来这儿送黎未寒赌注所赢的东西。
时惊尘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黎未寒解释道:“我瞧无人压那沈琉儿,便给他放了个彩头,谁成想这孩子夺魁了呢。”
时惊尘闻言,垂下眸子没有评价。黎未寒这手倒是伸的长,不给自己三个徒弟压,反而给忘忧谷的人压。
黎未寒道了一声“进”,便起身往帐外去。
进屋来的是灵山道外苑的刘管事,正是当年诬陷黎未寒偷盗的人。
也算是老熟人了。
刘管事身后跟着不少挑着箱子的仆从,他见到黎未寒,双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清单,勉强镇定下来,缓声道:“仙尊这回赢下的筹码有灵枢丹四十七枚,炽火丹五十七颗,琉璃金盏十对,朱雀铜灯十盏,合欢散六盒……”
合欢散。
这必然是那合欢宗的苏锦飞压上去的,正道名门开大会,他每次带的东西都很离谱。记得上一次,这人还压了一盒嵌着灵石的玉势。
那可是世间少有的暖玉,苏锦飞得到之后居然雕了一盒子不同大小的玉势,如此暴殄天物,豪无人性,一度让各门派的修士痛心疾首的很。
“对了,还有这个。”刘管事说着,拍了拍手,身后的人上前将一个漆色镶有金边的檀木盒子抱了过来。
他脸上挤出几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黎未寒道:“我家督护特为仙尊加了一样东西,还请您笑纳。”
这个“您”字说得当真是勉强极了,黎未寒看他这副分明不情愿,却还要强迫自己卑躬屈膝的样子,一时觉得还挺有趣儿。
刘管事亲自为黎未寒打开了盒子,只见那漆色的锦盒中有一对珊瑚状清透如水晶的龙角,那龙角在昏黄灯火下泛着盈盈光泽,很是好看。
黎未寒脸色一沉,凉声道:“此物本尊不收,带回去还给姚督护。”
灵山道已是督护府的所在,姚如海做督护这些年,自然寻摸了不少好东西。
什么样的珍宝他都能收,唯独这对龙角不能收。
刘管事见黎未寒不收,叹了口气道:“仙尊若不收,可叫咱们做奴才的怎么回去交代呢。”
黎未寒的目光冷了一冷,道:“怎么交代是你的事,替本尊多谢姚督护,就说本尊受之有愧。”
“这……”
时惊尘在帐中听见外头两人的推诿,掀开帘子瞥了一眼那黎未寒拒绝的宝物。
刘管事见帘后有人,眼睛一转,只道:“这龙角乃是调养灵力,增长修为的好东西,多少修士求也求不得的宝物,时小仙君,不好好劝劝你师尊吗?”
这人是个有眼色的人,见二人在一间房中,便也猜到黎未寒这三个徒弟里,定是时惊尘最受宠。
这人有意撺掇,时惊尘却没上他的钩,冷冷瞥了一眼,便放下了床帐,再不去看。
黎未寒每逢暑日和寒冬灵力便容易不稳,这对龙角于黎未寒来说送的恰是时候。姚如海送这东西送得也算是投其所好,但黎未寒说不要,他便不能多言。
刘管事见两人的态度一个比一个冷淡,也就不再劝说了。
他与黎未寒本就不睦,自然也不想多待,让人把东西放到院内的空屋子里,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时惊尘见一行人离开,抬手捻了一只粉蝶,从门缝中飞了出去。
那粉蝶落在小院的出口幻化作人形,待刘管事出来,便上前一步,将人挡在了门口。
“时……时小仙君。”
暮色下的人瞳中泛着泠泠光芒,让刘管事吓了一跳。
“东西放下,回去交差吧。”时惊尘的目光落在那盒子上,夜色浓重,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具体如何。
刘管事闻言,十分欣喜地把东西交给了时惊尘。
一来一回不到转瞬的功夫。
待时惊尘回来,黎未寒仍在帐外愣神。
“师尊。”时惊尘的灵识回到体内后,掀开那帐子走了出去。
他见黎未寒若有所思,便问他道:“师尊为何独独对那龙角格外反感。”
他知道这龙角是从魔族人身上取下来的,许多魔族人身死,亲人为求个念想,便会将龙角取下,佩带在身边,按理该是没什么不妥的。
黎未寒闻言,坐在圆凳上,道:“无人愿意用至亲的龙角去换取银钱法器,那龙角必然来路不明,许是从什么人脑袋上活活割下来的,也未可知。这样东西他自己都没公之于众,咱们若是收下,与忘忧谷的交情,也算是到头了。”
“师尊是这么想的?”
“对,此物一如炉鼎,算是一种捷径,一旦传扬开来,修士们为图省力,争先恐后地获得炉鼎和龙角,后果将不堪设想。就好似……你的父母。”黎未寒将事情说得分外严重。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便对使用炉鼎的修士格外厌恶。
濯月山庄掌门做督护那几年,多少人因为炉鼎体质而家破人亡。
分明炉鼎体质的人更容易领悟心法,仙门中别有用心的人,却要将这些人不适合修行的观点宣扬开来,分明魔族中人安于一隅,自得其乐,那些人又将大把的坏事恶事推到他们头上。
今日这样矛盾横生,炉鼎甘愿依附于强者的局面,离不开那些满口正道的修士。
这些事都太可怕,太严肃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也只有真正属于这些特殊体质的人才能明白。
诸位掌门公子出身名门,少见涂炭生灵,少观路边白骨,自然对这两样东西享受的理所应当,也将这个世界早已变得扭曲的规则奉为圭臬。
他记得许多年前,在灵山道的早课上,有仙尊说过炉鼎体质之人内蕴灵力,适合供修士们采补。
那时候黎未寒曾问过一个问题,他问,若是炉鼎体质之人身上蕴有灵力,何不化为己用呢。
这句话让教授早课的仙尊沉默良久,没过几日他便因偷盗,打了几十戒鞭,被赶出了灵山道。
作为炉鼎便应修炼低等的心法,作为忘忧谷的魔族,便一定干过烧杀抢掠无所不作的恶事。
这世上的规则,早已被一些门派勾结着,在数前定好了,容不得质疑,更容不得天生反骨之人建立新的规则。
“惊尘,本尊改变不了世人,但若是连自己都改变不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黎未寒的注视着眼前的小徒弟,他的眼眸深邃,眸中带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坚毅与冷静,似要将世间所有的一切都看个分明透彻。
时惊尘被这样的目光所震撼,他以为黎未寒不用炉鼎仅仅是因为“无情道”三字,却从未想过他心中竟有这样的大义。
他阴晴不定,目中无人,却又不拘一格,通透无比。
所有矛盾的词汇成了一个黎未寒,一个真实的,表里如一的黎未寒。
许是觉得气氛有些过于沉重,黎未寒清了清嗓子,道:“本尊不是在说自己有多清高。”
“徒儿知道。”
“也没有教训你的意思。”
“徒儿也知道。”
黎未寒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这一点时惊尘早知道了。
黎未寒见小徒弟乖乖站着,心下忽然觉得不太合适,分明时惊尘是病人才对。
“你坐下。”黎未寒道了一声,时惊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站着。
他坐在黎未寒对面,瞥见那刘管事递过来的册子,便顺手拿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奇珍名字入眼,时惊尘问随口问道:“师尊压了多少彩头。”
黎未寒听时惊尘问这个,沉默了片刻,道了一个“五”字出来。
“五十两?”时惊尘翻了一页纸。
黎未寒摇了摇头,仍旧道:“五……”
“五?”时惊尘抬眸看黎未寒的表情,觉得自己还是说少了,他放下册子,问道,“总不能是五万两吧。”
黎未寒这彩头可真够大的。
黎未寒闻言,笑了笑,道:“不多,五两。”
“五两!”时惊尘压着心中即将腾起的怒火,问道,“白银?”
“黄金。”黎未寒觉得还挺值的,原本打算用这五打个水漂的,没想到还赢了这么多。
时惊尘攥紧手中的册子,沉声道:“五黄金做彩头,师尊还真是大方。”
黎未寒所接的委托,报酬从几个铜币到几两银子不等,从来没超过。这人平时扣扣搜搜的,每月只给沐雪十两银子置办东西,他跟楚然只有二两。
这沈琉儿,不会真是他的亲生儿子吧。
黎未寒心怀大义的形象还没在心下立稳,这一掷千金的形象倒是越来越稳固了。
手里的册子被甩回桌上。
黎未寒怕小徒弟气大伤身,提议道:“不管过程如何,反正又没有亏银子,一举两得的事儿。你去瞧瞧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没,拿回来玩儿。”
时惊尘本想说不稀罕,未待他拒绝,黎未寒已经拉着他到了堆放箱子的房间。
黎未寒抬了抬手,所有的箱子便落了锁自己打开静静等候时惊尘的挑选。
“你先挑着,我去看看有什么吃食没有。”黎未寒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时惊尘无奈,但这事毕竟已经过去了,再生气也没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几个箱子上,漫无目的地扫着。
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很快引起时惊尘的注意。他将盒子取出来,感知到里头的东西灵力很足,便带回了屋子。
这盒子足有一尺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该是灵玉一类的东西,黎未寒不用龙角,用这些玉石应该没事的。
时惊尘抬手拨去了盒子上的铜锁,见到那东西的样貌时,忽然蹙紧了双眉。
在时惊尘愣神之际,黎未寒已经带着点心回来了,刚一进门便看见时惊尘坐在桌前。
一只堪比小臂长的玉势,就那么压在时惊尘修长的手中,这种天然为了那事儿而生的物件,与时惊尘清澈中带着几分好奇的眼眸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黎未寒看着自己的徒弟,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带着点心火速退出了房门。
他靠在门上,看着满园寂静的草木,心下一时难以平静。
时惊尘放着那一箱奇珍异宝不拿,怎么偏偏拿合欢宗的东西,还是……那种骇人的样式。
要怎么用,不会受伤吗,这人可是还病着呢。
好奇也能不能这么好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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