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渐冉醒来的时候发现, 他现在正待在跟程听在一起时的卧室里。
程听居然敢回这里?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藏在衣服里的小纸人时溪说:“你现在看到的都是幻觉,程听已经把你这段时间的记忆全部消除了。”
辛渐冉想想也是, 要是不改变他的视觉,就算他失去记忆了,身体上带来的改变也会露出端倪, 他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 抬脸看过去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了一副神情, 是程听熟悉的神情,柔软而依赖。
程听心里一定, 笑着坐到床上,“你终于醒了。”
辛渐冉配合地露出茫然的神情,“我怎么了?”
程听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把温水递过去,“前天晚上你说在床上看到了眼球, 我加班回来之后就看到你昏过去了,赶紧找到了大师过来看。”
“对不起啊, 又给你添麻烦了。”
程听笑意更深,“怎么又说这种话?保护你是我应该做的, 来, 喝点水。”
辛渐冉接过杯子,时溪满是嫌恶地对他说:“这狗东西给你喝的什么,灰扑扑的。”
辛渐冉想到辛灼和好酒子藏在他身上的那些符,毫无异色地把水喝了下去,“我现在没事了, 你去忙你的吧。”
程听抚上他的肩膀, 笑得一派温柔,“我请了一周的假,来好好陪着你,你也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大师说了,你这几天会比较虚弱,容易犯困,工作之类的就先放到一边吧。”
辛渐冉点点头,轻声说:“那我快点好起来。”
程听看到他眉眼间的倦怠,接过杯子,扶着他躺下去,“是不是累了?再睡一会儿,我出去给你买晚饭。”
辛渐冉顺从地点头,闭上了眼睛。
程听轻轻走出了房间,给他留了一盏床头灯。
辛渐冉抑制不住地在冒冷汗,跟程听周旋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要毫无破绽地扮演从前的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对程听的厌恶和提防。
哪怕现在程听离开了,他也不敢露出半点不对劲,符水的作用已经开始了,他变得困倦,意识模糊,床头的灯光是惨白的,照耀着同样惨白的家具和墙壁,以往熟悉甚至感到舒适的环境现在让他觉得非常抵触,好像又回来到了之前阴暗又无助的时光。
他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在最后一刻到来的时候,他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而下一刻,在这个死寂的房间里,时溪的声音响起,带着他本人特有的蓬勃的生命力,“亲爱的听众朋友,欢迎来到垃圾程听的老巢,诶,说话间,就过去了一个长得相当不忍细看的使鬼啊,这时候天花板上的眼球也眨了眨眼睛……”
辛渐冉怔怔听着,像是有阳光落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哪怕知道了周围全是盯着他的鬼,他也觉得放松了不少。
他听着时溪绘声绘色的说明,在脑海里排出了房间的布局,慢慢睡着了。
小纸人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也停下了解说,他贴在辛渐冉的后颈,轻轻地拍了拍他翘起来的乌黑发尾。
九月二十三晚,施怀熹变回小布偶,好奇地飘过去捏了捏自己的脸,这种自己摸自己的感觉还真的挺奇妙,辛灼提着笔过来把他拎开,施怀熹于是坐到他的肩膀上看着辛渐冉在他的脸上画上赤红的符文,画完之后,他评价,“还挺好看的,给我拍个照留念呗。”
辛灼听话地给他拍了照,又把软乎乎的小布偶拎到手里,“记住你答应我的。”
施怀熹郑重举手,“我保证这一次真的乖乖待在你身边,绝对不乱跑。”
这家伙前几次也是这么信誓旦旦地说着的,辛灼看着这只前科累累的小布偶,揪了揪他的圆脸,“你要是再跟之前一样出尔反尔,之后我再也不会答应你这种要求。”
施怀熹看着他相当严肃的神情,知道他是认真的,他飘上去,使劲蹭了蹭辛灼的鼻尖,“这次一定听话!”
这些天他一直缠着辛灼,又拉上了好酒子,双管齐下才让辛灼愿意带他一起去,他只是想亲眼看到一切的结束,看到这本小说里所有人的命运走到正轨的那一刻。
他确信这将是毫无悬念的一晚。
他手痒痒地挥了一下镰刀,“不过程听那边使鬼应该不少,我就待在你身上,它们要是送上门来我还是可以送它们一程的吧?”
辛灼揪了揪他的兜帽,小布偶今天穿的是初始服装,像是在上班的小死神,又正经又可爱,辛灼没法不妥协,“可以。”
他在小布偶的欢呼声里把他塞进了仓鼠舱舱里,然后才背上他的装备出了门,相熟的阴差正等在门口,看到他们出来了,摩拳擦掌欲欲跃试,“我们还是第一次带阳间人走阴路呢,”他说着,示意话少的阴差把勾魂索递过去,“抓住咯。”
辛灼点点头,“走吧。”
深蓝色的天空已经泛起墨色。
施怀熹不知道他们在灰茫茫的雾气里穿行了多久,等光线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看到了辛渐冉——躺在猩红符阵上的辛渐冉,双眼紧闭,面容苍白。
乌黑的雾气萦绕在他身边,十来个使鬼绕阵而立,天花板和墙壁上全都是滴血的眼球,空洞洞的黑色瞳仁死死地盯着他。
这场景看得人心底发寒。
而他们正站在墙角,施怀熹担心辛渐冉的状况,但是又不知道这时候能不能说话,透明的舱门上,辛灼的手指扣了扣,“他没事。”
施怀熹松了一口气,他们静立着,伺机而动。
没等多久,程听来了,施怀熹吃了一惊,现在的程听看起来不像个活人。
他的脸色青白,动作也僵硬,脚步声都微不可闻,人不人鬼不鬼。施怀熹看着他走到符阵里,跪在辛渐冉身边,满脸亢奋地拿出一个圆片,对着手腕割了下去。
血液奔涌而出,是黑红的颜色。
辛渐冉闻到了他血液的腥臭味,昏沉的神思清醒了大半,他更加小心,不露出半分端倪,听着程听低低地念着咒语,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飘飘的,好像是要脱离某个容器一样,他知道这是程听在让他的魂魄脱离。
然而他的背后,始终洋溢着一股暖意,一如从前那些天一样,支撑着他的清醒——时溪就在他的身后,已经拿好了会让他恢复的符箓。
他告诉自己,再等等。
程听小心观察着辛渐冉的状态,在他的魂魄肉身将要分离的那一刻,他打开了瓶子,放出了里面散发着微弱白光的魂魄,然而还没等他操纵魂魄进入辛渐冉的身体,一团黑雾蛇一般从他面前游弋过去,程听立刻扼住脖子上挂着的半个偶人。
黑雾的动作迟滞一瞬,就在这一瞬间,原本应该昏迷着的辛渐冉骤然伸出手拢住了时溪的魂魄,一脚把程听踹翻在地。
程听痛叫一声,他死死地盯住辛渐冉,面色扭曲到狰狞,“时溪!把我的时溪还给我!”
使鬼们蜂拥而上,而辛渐冉身边,辛灼提剑横空出现,剑尖一扫一挑就把冲到前面的使鬼解决了,一时之间空出一片地带,紧接着,早就到达的阴差也纷纷出现,开始清理起使鬼来。
程听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怨毒地看着他们,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又是你……又是你们……”猩红的血色充斥着他的眼眸,“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明明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见到时溪了!
只差一点点!
他疯狂地冲上去,辛渐冉接过辛灼递过来的铜棍,注视着程听,对辛灼说:“我来。”
辛灼于是去对付刚刚逃逸出来的那半只鬼。
施怀熹觉得自己的眼睛要不够用了,他这次真的乖乖地待在辛灼身边,一边清理着漏网之鱼,一边看向辛渐冉那边,很快就放心下来——辛渐冉正按着程听在揍。
棍子揍人很有一种实感,辛渐冉深觉这段时间的拳脚功夫没有白练,加上程听现在这个样子,他甚至有余力来处理飞过来袭击他的眼球。
小纸人从他的后颈跃跃欲试地探出头,辛渐冉察觉到了,趁着揍人的空隙把他按了下来,“别出来。”
程听像是锁定目标的蛇一样缠上来,“时溪!你在跟时溪说话!”
辛渐冉一棍捣向他的腹部,扬起脚把他横扫在地,又冷又戾地注视着他,嘴唇翕动地掐诀念咒,符箓在他指尖燃烧起来,火焰像是火圈一样散开,途径的眼球和使鬼,通通被焚烧殆尽。
程听也被烧灼到,他感受着灼热的痛意,想起之前跟辛渐冉见面的种种,他并不愚蠢,很快就想明白了,“你们联合起来算计我……”
辛渐冉不打算跟他多说,丢出一张禁锢的符箓把程听缚住——酆都会对他的罪行进行宣判。
然而当他走过去的时候,他看到程听笑了,他的头弯出不可思议的弧度,简直像是要钻进自己的脖子里一样,像虫一样蠕动着把半个偶人含了出来,而后把它吃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的影子里,黑雾蜿蜒而出,顺着他的眼耳鼻舌钻进去,辛渐冉当机立断甩出好几张符箓,程听身上也出现了伤口,然而他好像丝毫不受影响,僵直地站了起来。
另一边,辛灼用桃木剑穿透暴动的半个恶鬼的魂魄,迅速地用法衣把它封了起来,正要去收拾程听的时候,又被辛渐冉拦下,他仍旧是说:“让我来。”
这里已经被清场了,只剩下刚刚吃了半只恶鬼的程听,辛灼于是退到一旁,拢住施怀熹,跟他一起静静地看着。
辛渐冉率先出击,他跃起,挥着铜棍打向程听,后者抬手格挡,清晰的骨裂声响起,那只手臂扭断自己的骨头握上他的铜棍,程听抬起头,他的眼睛变成全黑,脸也变成僵青色,简直像是一具尸体,这具尸体直勾勾地看着辛渐冉,是笑着的,“你们都在骗我,时溪,我把你吃掉吧,吃掉你,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辛渐冉旋了一下棍子的机关,从里面抽出了一柄桃木短剑,照着程听脸抽下去,后者被抽得脸都歪了,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一样冲了上来。
程听带着鬼气和蛮力,辛渐冉应付得并不轻松,身上也慢慢挂了彩,握着桃木剑的手因为过度用力都僵直了,指关节上满是擦伤,但他并不觉得疼痛。
他等的就是这一天,不去质问程听,不去痛斥程听,也没打算要听到程听的忏悔和歉疚,他就是想好好揍他一顿,把他揍趴下,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他才可以从这段压抑的、愚蠢的时光里走出来。
于是他咬着牙,顶着程听捶到他腹部的拳头旋身扼住了他的喉咙,撕开了他的嘴唇塞进去了一枚符箓,程听紧紧抓着他的肩膀,指节都要钻进他的肉里,辛渐冉发狠咬着自己的舌尖,殷红的血袭向程听的脸,后者痛得卸力,辛渐冉趁机扬起桃木剑刺向他的眉心。
程听不住地抽搐起来,脸上的青色极快地褪去,与此同时他的身下乌黑的雾气凝成一线逃窜出去,辛渐冉划破指尖丢出一枚铜钱小剑,把雾气死死地扎在原地。
而程听也浑身僵直一瞬,吐出一大口黑红的血,血里有半个正在消融的偶人。
辛渐冉在程听身上贴了一张束缚的符箓才站起身。
到此,一切结束。
辛渐冉如释重负,终于露出一个笑意,他抬脚要走,程听却出声,“时溪,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至少该出来见见我……我求求你,让我看看你……”
辛渐冉顿住,后颈传来微微的痒。
时溪飘了出来,他注视着满身狼狈的程听,“程听,你真是越来越会恶心人了。”
程听听着他毫不掩饰的排斥,心都绞成一团,“为什么……我明明为你做了这么多,为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还是不喜欢我?”
“你怎么配让我喜欢你?我永远不会喜欢你,当然我也不讨厌你,你这样的垃圾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他斩钉截铁地说着这些话,程听听得呼吸急促,又吐出一团血,他像是溺水的人急于抓住浮木,“不是这样的,你骗我对不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怎么能不喜欢我?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你要喜欢上我,你要跟我在一起,你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魔怔,时溪怎么能不喜欢他?
如果时溪不会喜欢他,那他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活成这样,有什么意义?
“不该是这样的,你一定要喜欢我……”
阴差们把他用勾魂索勾住的时候也还是在喃喃着这些话语,相熟的阴差直接把他的嘴封了起来,对施怀熹说:“我们就先回酆都了,等判决结果下来我们会来通知的。”
施怀熹笑着点头,“今天都辛苦了,改天请你们吃香。”
“好说好说——”
阴差们浩浩荡荡地退场,施怀熹刚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一股玄妙的感觉,像是某种束缚断裂了,他跟若有所感的辛渐冉对视上,率先伸出小圆手,“为了庆祝我们打败了邪恶势力,击个掌?”
辛渐冉笑着把手指贴上去,他的手指还颤抖着,轻声说:“谢谢,谢谢你们。”
时溪也把纸片手贴上去,他说:“谢谢谢,一万个感谢!”
施怀熹看向辛灼,后者也贴了一根手指上来,碰了碰就握住小布偶的圆手,施怀熹拍了一下他的手指,说:“回去吧,再去解决最后一件事情。”
时溪知道是他的事情,他轻飘飘地荡到辛渐冉肩膀上,声音都是发着飘的,“我觉得跟做梦一样,我运气也太好了……”
这怎么能是运气好呢,施怀熹想,只不过是历尽艰辛,每个人终于都要回到他们应有的人生轨迹去了。
去活成他们本该活成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冉冉负责暴击程听的身体,小溪负责暴击程听的心灵。
身心收到重创之后,程听还要接着吃牢饭。
跟宝贝们说一声对不起,这段时间我状态很不好,体重掉了八斤,身体也出了点问题,一直在调整,努力快点好起来,健健康康地生活着。
第60章 晚安
辛楚韵从辛灼他们离开之后就坐到了道观门口等着, 路甘来坐在她的身边,夫妻俩一起沉默着。
天是浓墨一样的黑色,这里没有城市里的灯火, 只能看到树木影影绰绰的轮廓,耳边则是风声和虫鸣。
他们紧紧地交握着双手,合拢的掌心里是三块小小的玉石, 雕琢成祥云的样子, 是他们很早之前求的, 前几天才送来。
那时候辛渐冉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们能察觉得出来孩子们隐瞒的是可怖的真相,他们也完全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 连担忧恐惧都不敢显露, 看着他们离开,他们则留下来开始满怀忐忑的等待。
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到熟悉的人影朝他们走近, 路甘来握紧了辛楚韵的手, 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哽咽,“回来了!”
辛楚韵连连点头, 一时之间她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被路甘来揽着才能站起身, 辛灼和辛渐冉走到面前的时候, 她才看到了孩子们身上的狼狈,她小心翼翼地握住辛渐冉伤痕累累的手,另一只手整理着辛灼乱糟糟的领口,“事情……顺利吗?”
辛渐冉反握住她的手, 笑得没有一丝阴霾,“所有的事情都解决好了, 我的劫难也过去了……妈妈?”
他的面前, 妈妈笑着,却落下泪来。
辛楚韵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胡乱地擦着眼泪,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我太高兴了。”
辛灼抿了抿唇,说:“我们没什么事,都是小伤。”
辛楚韵连连点头,眼泪一直止不住,“那就好。”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一起看向爸爸,发现他已经把头埋下去了,这样也没能藏住一颗颗往下掉的眼泪,辛渐冉心里又酸又软,他轻声说:“我们都平安回来了,以后也不会出事的……等过段时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你们听好不好?”
辛楚韵拍拍他,“你不讲也没事,回来了就好,怀熹呢?”
施怀熹这才从辛灼的兜帽里飘出来,“我在我在。”
辛楚韵摸了摸他的头,“今晚也辛苦你了。”
“叔叔阿姨你们也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吧,已经很晚了,我们送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好。”
送到门口的时候,路甘来叫住了他们,把一直握在手心里的玉石递了出去,“这个……给你们,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收着吧。”
辛灼接过,他感受得到玉石上的力量,来自于亲人的护持,“很有用。”
“那就好。”
路甘来和辛楚韵都松了一口气,给他们三个分配了一下,才说:“你们处理好身上的伤,也早点休息。”
大门关上,时溪小纸片才从辛渐冉身上飘了出来,说:“等我变成人再去跟叔叔阿姨打招呼吧。”
辛渐冉戳了戳他,说:“好,他们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辛灼把抱着玉的小布偶放到肩上,对辛渐冉说:“你带师父一起过去,我们晚点到。”
辛渐冉知道这是要去让施怀熹变回人身,他点点头看着他们离开,对时溪说:“走吧。”
小纸片人飘在他身边,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我好紧张。”
“没事的,”辛渐冉说,他特意了解过这方面的知识,“就跟睡了一觉醒过来一样,不会痛也不会受伤。”
时溪想,辛渐冉说的一点没错,魂魄进入自己的身体的那一瞬间他就浸入了朦胧的困意里,在念咒声,铜铃声和木鱼声里,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团摊开的棉花,轻得飘了起来,漂浮在梦境里。
而现在他就像是从一场相当沉的睡梦里苏醒过来,残存的睡意拉扯着他,他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对上了妈妈的视线。
她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涌动出来,直直地落下来,把他的心都砸开一个豁口。
他们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啊。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脆弱过,他发出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哽咽,从生痛的喉咙里费力地挤出字眼,他说:“妈妈……”
手被重重地握住,脸也被温暖的掌心轻抚着,“妈妈在……妈妈在这里……”
“爸爸也在,我们都在这里……”
温热的水喂到嘴边,时溪想抬手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现在身上好像绑了铅球,重得可以,辛渐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不是觉得身上很重,这是正常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时溪连忙点头,忽然为自己脸上的眼泪赧然。
他现在看上去一定很狼狈。
然而巨大的欣喜很快就把这点小情绪掩埋了,他被爸爸扶着坐起身,他看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正在喝酒的好酒子,手牵着手一起看着他的施怀熹和辛灼,站在他床边的辛渐冉,还有一直待在他身边陪着他的父母,他对他们说:“谢谢。”
没有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他的今天。
他戛然而止的时光在这一刻终于重新流转了起来。
他们陪着他,看着他喝完一小碗粥,在飞速来到的睡意里重新睡下。
他觉得屋子里的灯光好温暖。
是睡着了也能感觉到的温暖。
时溪睡下之后,施怀熹他们就陆陆续续离开了,好酒子带着辛渐冉去处理身上的伤,辛灼则牵着施怀熹回去了,他没受伤,只是看着狼狈了一些而已。
回到了小木屋,他洗完澡出来之后,发现施怀熹坐在阳台的摇椅上。
他穿着辛妈妈做的睡衣,奶黄色的,领口绣着小布偶,怀里也抱着同样换了睡衣的小布偶,整个人都软乎乎的。
辛灼拿起放温了的牛奶走过去,“睡不着?”
施怀熹仰起头接过牛奶,眼眸亮晶晶的,“嗯,想坐一会儿。”
辛灼揉了揉他的头发,抬脚把矮凳勾过来坐到了他的身边,施怀熹咕嘟嘟喝完了一半的牛奶,整个人都懒懒地陷在椅子里,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一切总算都结束了。”
辛灼注视着他,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施怀熹撑着脸,把牛奶递给他,“留半杯给你喝,之后啊……好好搞钱,身份证和户籍都观主都搞定了,我现在就想好好赚钱买个自己的房子……”他说着挠了挠辛灼的下巴,笑弯了眼睛,“还要跟我们灼灼,好好谈恋爱。”
辛灼耳根一热,他把喝完的空杯放好,握住了施怀熹的手,“你不会走吗?”
施怀熹失笑,“我走什么……”
对上辛灼的眼眸,他忽然沉默。
他知道辛灼大概把他的来历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施怀熹沉下身,抵住他的额头,声音轻而软,“不走,我有感觉,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的,我户口都在这儿呢。”
辛灼被他逗得唇角扬起,他揽住施怀熹的腰,把头枕到了他的腿上。
像只没有安全感的、黏人的大猫咪。
施怀熹轻轻揉着他的脑袋,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他说话,有点担心,“怎么了?”
他一直都担心辛灼知道他的来历之后会被打击到。
然后辛灼坐直,握住了他的手。
他低下头,炙热和柔软一齐落在施怀熹的掌心,施怀熹整只手都发麻,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掌,像是攥住了这个亲吻。
他听着辛灼无比认真地对他说:“谢谢你来到这里,来到我身边。”
他很少会这样袒露心绪,听得施怀熹忍不住捂住飞速发红的脸,晕乎乎地说:“我该回什么……不客气?”
辛灼笑出声,他把他揽进怀里,两个人低低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恢复平静,施怀熹有点困了,他的下巴抵着辛灼的肩膀,一片虫鸣中,他突然好想吃冰淇淋。
夏天都要结束了,总该好好吃一次冰淇淋。
于是他说,“下山之后,我们去约会吧。”
“好,”辛渐冉把他稳稳地抱了起来,“不过现在你该睡觉了。”
灯一盏一盏地熄灭掉。
床头柜的灯熄灭掉之后,施怀熹抱着小布偶窝进辛灼怀里,他打了一个哈欠,“晚安,辛灼。”
辛灼捏了捏他的后颈,“晚安。”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晚安,和很长很长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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