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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他在我怀里

    整夜雨后, 天空并未彻底放晴,倒像是因为昨夜后半段的收敛而意犹未尽似的,仍聚着层层乌云, 笼出一片阴沉天色。

    不过阴沉归阴沉, 到底也没耽误天亮,临近清晨之时,远处屋宇、近处草木的轮廓都在逐渐褪色的天幕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浅淡曦光透过落地窗染进卧室,虽不刺眼,却也已是扰人清梦的光源。

    主卧大床上的宋野城微微蹙眉,身体像是即将醒转,可脑子却还陷在黏糊糊的梦境中不肯复苏。

    脖子有点痒。

    这是感官恢复知觉后的第一反应。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脖颈, 感觉下巴蹭到了某个毛茸茸存在,不禁有些困惑又有些迷蒙地掀开了一只眼。

    眼前是蓬松柔软的发顶。

    这个认知延迟了两秒才从迟钝的反射弧传进大脑,伴着紧随而至的、锁骨被温热鼻息扫过的微痒, 犹如点燃了一根滋滋作响的引线, 下一秒轰然引爆,在胸腔里无声地炸出了漫天烟花。

    ——他在我床上, 在我怀里。

    迟来的判断跃出识海,昨夜记忆瞬间回笼, 加速的心跳将血液推进四肢百骸, 令全身每个毛孔都被巨大的喜悦填满。

    宋野城稍稍离开枕头,自上而下看向怀中安睡的侧脸,目光从那白皙的脸颊、淡粉的嘴唇和乌黑的眉眼上扫过,心中既雀跃又觉得不真实。

    他就仿佛一只被活宝贝砸中的大型犬、不知该拿这宝贝如何是好般,抬手用指尖轻轻勾了勾那细密长睫, 低头用鼻尖蹭蹭那鼻尖, 又凑近亲亲那放松的唇角, 满足的笑意浸透眼底,几乎要化为实质满溢出来。

    江阙体质偏弱,浅眠时容易被任何动静或光线影响,深眠时却又很难醒来,再加上昨夜情绪波动太大消耗了不少精力,这会儿虽然宋野城做了些小动作,他却还是处于熟睡中,只是若有所感地抿了抿唇,还无意识地寻找热源般、又往宋野城胸口挨近了些。

    宋野城也有意让他多睡一会儿,并不打算吵醒他,然而刚准备靠回枕头继续扮演人体暖炉,却不料忽地听见了一阵震动声。

    嗡——嗡——

    声音不算很大,但在这寂静清晨还是显得有些突兀,宋野城赶忙扭头左右找了找,好容易才在枕头和床头的夹缝里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看了眼屏幕后,他小心翼翼地转了半圈身,特意压低音量接起了电话:“喂……妈?”

    “儿砸,”对面的秋明月听出了他气音般的嗓音,“还没起床呢?”

    “嗯,”宋野城低低应了声,“怎么了?”

    “你在哪儿呢?昨晚没回家?”

    宋野城有点莫名其妙:“回了啊,我现在就在家呢?”

    “啊?”秋明月似乎有点疑惑,“那你家里跳闸了你不知道吗?”

    她话音刚落,忽然“啪”地一声,卧室和浴室里的灯齐齐亮了起来。

    宋野城呆了一下,瞬间反应了过来:“你在哪?”

    对面的秋明月好笑道:“你爸刚把我从机场接来,还想着给你个惊喜呢,结果到你家地库发现连电都没有,我们还以为你没回来住。”

    “啊……”宋野城有点没回过神,“你们到地库了?”

    “嗯,”秋明月道,“那我们现在上去了?”

    “哦,好。”

    宋野城挂了电话,当即转身去看江阙,便见他果然已经被明亮的大灯晃醒,此时正半睁着惺忪睡眼,有些迷糊地望着他:“……谁来了?”

    他这嗓音绵软、眼里还带着朦胧水光的模样实在可爱,宋野城没忍住又凑上去亲了他一口,然后才答道:“我爸妈。”

    江阙瞬间张大了眼,犹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连被亲的羞赧都顾不上了,呼啦一下从被子里坐起了身。

    大约是动作太快的缘故,刚坐起他就有些晕眩地扶了扶额,宋野城赶忙跟着起身,好笑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你急什么呀?他们来就来了呗,又不是来查岗?”

    江阙哪里会听他的,晕眩刚好转就赶忙掀开被子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噔噔噔往客卧跑去。

    “欸,”宋野城看着他仓皇的背影,既无奈又哭笑不得,“……嘿?”

    *

    与此同时,楼下地库里。

    秋明月放下手机,眨了眨眼,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宋盛。

    宋盛奇怪道:“干嘛?”

    秋明月狡黠道:“我总觉得……你儿子那嗓音不像是没睡醒,倒像是怕吵到什么人。”

    这话信息量可有点大,宋盛略微呆了呆,这才怀疑道:“……不能吧?”

    说完,他又很快不信地笑道:“你可得了吧,他要是会往家带人,我还用得着费那么大劲骗他上邮轮?”

    秋明月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显然对此持保留意见,但倒也没再争辩,回身走到后备箱旁,拎出大包小包递给宋盛,随即“啪”地关上后备箱:“走,上去吧。”

    *

    三分钟后。

    宋野城叼着电动牙刷打开了防盗门,含着泡沫含糊道:“你们不是知道密码吗?怎么不自己开?”

    秋明月笑瞪他一眼,进屋一边换鞋一边调侃道:“那能随便开么?万一你还有什么要准备准备的,吓着你多不好?”

    宋野城握着塞在嘴里的牙刷柄,像是完全没get到她话里有话,伴着滋滋震动声口齿不清地好笑道:“我自己爸妈来我还准备准备?要不我上去做个妆发?”

    宋盛在旁听他说得这么坦然,撇着嘴心想:孩儿他妈果然是想多了,这哪像是有金屋藏娇的样子?

    秋明月嗔笑着,故作嫌弃地用手指一揩他嘴边快要流下来的泡沫,往他鼻子上一推:“刷牙都堵不住你的嘴,赶紧漱口去,给你带了好吃的。”

    宋野城从善如流转身往里走,夫妻二人跟着出了玄关,掸眼往客厅里扫了一圈,人倒是没发现,却一眼看见了角落里的白毛。

    “哟,你又养了只猫?”宋盛稀奇道。

    当初那只叫“灰毛”的英短寿终正寝后,他们曾问过宋野城要不要再养一只,而他当时明明说不养了,平时拍戏太忙也没时间照顾。

    宋野城正弯着腰在开放式厨房的水池边漱口,闻言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秋明月往猫爬架那边走了几步,待看清那猫的模样后,她忽然发现了什么:“咦?这猫是不是你在微博上合照的那只?”

    宋野城再次“嗯”了一声,边弯腰就着水龙头囫囵洗脸边道:“就是那只。”

    “我还以为它是白夜聆的?”秋明月扭头纳罕道,“原来是你的?”

    宋野城洗完了脸,噗着水渍站起身,又抬手捋了一把才道:“就是他的啊。”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理所当然,好像丝毫没打算解释一下为什么白夜聆的猫会养在他这,弄得秋明月都有点茫然:“?”

    正在这时,楼梯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脚步声。

    秋明月和宋盛齐刷刷循声望去,不消片刻便看见一个身高腿长、眉目清俊、发丝上还带着未干水渍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转角处。

    “叔叔……阿姨好。”江阙尴尬道。

    他刚才一回客卧就以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换完了衣服,其实早就已经收拾得体,但之所以拖到现在才下楼,是因为他还站在楼梯口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

    然而心理建设做得再多,此刻真打了照面,他心中还是相当忐忑,就连继续往下走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险些同手同脚。

    “你好……?”秋明月的目光亮闪闪地将他望着,手肘却悄悄往旁戳了戳宋盛,仿佛在提醒他——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宋盛简直都惊呆了,万没想到自家儿子不仅真在家里藏了人,还是这么个大小伙子,一时间甚至都没控制好错愕的表情,半晌才好容易扯出了一个嘴角抽搐般的笑:“……你好你好。”

    宋野城这会儿已经迎到了楼梯旁,正好江阙下到底,他便抬手往他肩上一揽,扭头看向秋明月:“不用我介绍了吧?妈你知道他是谁哈?”

    这话说得就好像他已经私下跟秋明月报备过什么似的,听得宋盛一头问号,唰地扭头看向了秋明月。

    而秋明月则回给他了一个“待会再说”的眼神,上前亲亲热热地拉起江阙的手拍了拍:“当然知道,前段时间不是还通过电话嘛?夜聆现在是住在这儿吗?我们来得这么早,是不是打扰你们休息了?”

    江阙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女性长辈这么热热乎乎地捉着手说话,既不适应又受宠若惊,以至于思维被触动得过于细腻敏感,连秋明月那不过只是寒暄的一句问话都令他莫名紧张了一下:“没、没有,我住的是客卧。”

    秋明月:“……”

    宋盛:“……”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宋野城也万万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个不打自招的回答,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好险最后关头堪堪收住了,搭在他肩上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这才转向秋明月和宋盛道:“你们还记得铃铛么?”

    这话在夫妻俩听来简直没头没尾,再加上事情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些年,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俩人都愣愣回忆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那是谁:“哦,记得……怎么了?”

    宋野城也不解释,就那么半笑不笑地挑眉望着他俩,手还搭在江阙肩头,仿佛在以这姿态明确地暗示着什么。

    夫妻俩莫名其妙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遍,片刻后,秋明月终于醍醐灌顶般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你是……铃铛?!”

    *

    二十分钟后。

    以墨绿竹林为背景的落地窗中,宽敞的下沉式客厅沙发上。

    “差不多就是这样。”

    宋野城把来龙去脉跟夫妻俩解释了一番,中间略过了有关“重生”和“网文”的部分,只说两人是因为《寻灯》而在剧组重逢。

    听完后,宋盛和秋明月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毕竟这种“时隔多年再度相遇”的情节实在太过戏剧性,消化起来还真没那么容易。

    秋明月一直都知道宋野城喜欢白夜聆的书,所以最初当她得知两人愈渐熟识、甚至似乎还有更进一步的苗头时,只好笑地觉得自家儿子就仿佛一个追星成功的粉丝,终于把偶像骗到了自己身边。

    而如今得知这位“偶像”居然就是当年那个小男孩,这当中“宿命”的成分就突然变得更加玄妙了起来,就好像命运从当年开始就已经将两人的轨迹缠在了一处,哪怕后来天各一方,也一直有道暗线将两人紧密相连。

    至于宋盛,如果说他先前还沉浸在“儿子家里果然藏了人”和“儿子的性向居然真是男的”这两个认知里的话,现在就已经完全被这命中注定般的剧情给震慑了,甚至还冒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难怪我儿子明明哪儿都不差,却偏偏单身了那么多年,弄了半天剧本早就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主角搁这儿等着呢?

    两人兀自感慨万千,而江阙先前就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看着二人出神的模样,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不由有点忐忑地觑向了宋野城。

    宋野城接收到他的视线,对他挑眉一笑,而后忽然想起他还空着肚子,立马转向秋明月道:“妈,你不是说带了吃的?在哪儿呢?”

    秋明月这才稍稍回神,抬手往厨房岛台那边一指:“台子上呢,自己拿去。”

    宋野城当即起身往那边走去,江阙正准备起身跟去帮忙,却不料被秋明月亲昵地拉住了胳膊:“让他去拿,你坐着就行。”

    说着,她顺势往他身边挪坐了些,笑问道:“‘江阙’这个名字是后来起的?”

    江阙点了点头:“我养父姓江。”

    秋明月了然颔首,又道:“那他们现在在哪儿呢?还住在苏城?”

    她之所以会问起这个,不单单是闲聊,主要也是想铺垫一下,看看他养父母知不知道他和宋野城的关系,如果知道,往后是不是什么时候可以约出来见个面。

    不料,江阙听到这话神色稍稍暗淡了一下,随即才垂下眼道:“他们在国外。”

    “出国了?”秋明月有点意外,片刻后才确认道,“是定居还是?”

    江阙道:“定居。”

    厨房那边,宋野城虽然离得远,却还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于是也不挑拣了,直接拎上东西往回走,顺便打岔道:“妈,你这些在哪买的?”

    他其实听出了秋明月的用意,而他自己也不是没想过,既然他以后要和江阙在一起,那就算江阙跟他养父母关系一般,两家长辈也总该正式见个面,只不过他觉得这事不急于一时,晚点再谈也不迟。

    秋明月何其敏锐,先是看到江阙那神色,又见自家儿子明显像是在转移话题,瞬间便意识到这问题背后估计有隐情,于是也十分配合地不再追问,顺着宋野城的话开玩笑道:“在路上买的,我不方便进店,都是你爸挑的,要是不好吃你找他算账啊,不是我的锅。”

    宋盛莫名躺枪:“嘿?”

    秋明月转头对他嫣然一笑,宋野城回到沙发边,哥俩好地一拍他爸的肩:“放心,挑得特有水准,就跟你挑老婆的眼光一样好。”

    “啧。”秋明月见他拿自己开涮,笑着拍了他一巴掌,随即接过他手里袋子打开,边拿出各种餐食甜点放在茶几上边招呼江阙道:“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或者你爱吃什么,下回过来我记得按你口味买。”

    江阙忙道:“不用麻烦的阿姨,我吃什么都行。”

    没料他刚客气完,宋野城在旁掰着手指拆台道:“我想想啊,他爱吃甜的,软的,黏糊糊的,最好还是热的,爱喝汤,不吃辣,不吃咸,不吃葱姜蒜。哦对,油多的他也不吃。”

    江阙:“……………………”

    别问,问就是想当场表演个低血糖昏厥。

    秋明月笑得不行,转头一点江阙鼻尖:“原来小铃铛这么挑嘴啊?小娃娃一样。”

    说着,她低头一扫那些餐点,很快便盯准其中一个,拿起摸了摸后递给江阙道:“这个应该行,甜的,软的,还热着呢,快尝尝?”

    江阙赶忙接过:“……谢谢阿姨。”

    他虽是窘然,但秋明月那亲昵的称呼和宠溺的动作却又让他心里既软又暖,就好像自己真还是个孩子般,仍有不必佯作成熟的资格。

    宋野城在旁看着,眼底明明满是笑意,嘴上却道:“得,我这就失宠了呗?”

    秋明月嗔笑斜睨他一眼,随便拿了盒塞给他:“给给给,胳膊这么长白长了,还要我喂你怎么着?”

    宋盛在旁揶揄道:“你可以喂我。”

    秋明月简直被这一对活宝逗得没脾气,懒得理似的重新转头看向江阙,揉了揉他脑袋道:“这次回来我准备多待一段时间,你爸妈不在国内,那有空就多去我们那儿,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江阙长睫忽闪着眨了眨,心中漾起圈圈温软涟漪:“好。”

    秋明月笑了笑,片刻后忽像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道:“对了,阿城有没有告诉你,他当年为什么会去拍那部电影?”

    这话一出,江阙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宋野城却是在旁不认同道:“哎哎哎,妈,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提这事儿?”

    秋明月一看他这反应就觉得好笑,全不理会他的反对,拉家常似的拍着江阙的手背道:“当时啊,庄导跟我说想让他试镜,我还以为他肯定没兴趣,谁知道他居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不仅拉着我给他上表演课,还跑去几个拿过影帝的叔叔伯伯家,请人家给他支招,你猜为什么?”

    宋野城见她居然还卖关子,简直哭笑不得:“妈……”

    秋明月瞅他一眼,却是充耳不闻:“因为他听庄导说,《深渊》不仅是边境孤儿题材,而且所有盈利都会用于偏远地区定向资助,所以才卯足了劲非要拿到这个角色不可。”

    听到这话,江阙不禁愣了愣,心中像是有片云雾被拨开,让所有因果都忽然明晰了起来。

    然而秋明月的话却还没有说完,她就仿佛回味什么趣事似的,憋笑道:“你是不知道,后来等试镜过了之后,临去片场之前,他还跟他爸放了句豪言壮语呢。”

    她用手肘戳了戳宋盛:“他当时跟你说什么来着?”

    “哦,咳咳!”

    宋盛心领神会地清了清嗓子,学着宋野城当初的口吻道:“爸,虽然接管安康之家的是你,但亲父子也得明算账。那里头住的既然是我未来的弟弟,就该我来负责才对。等这部电影拍完,安康之家就不用你插手了,我的人我来养。”

    他把那傲娇又得意的中二气息模仿得惟妙惟肖,羞耻得宋野城差点抠出个卢浮宫,捂脸笑颤着道:“你们俩够了啊?”

    他觉得羞耻,可江阙却在旁听得入了神,回忆着宋野城少年时的模样,想象着他说出这番话时的意气风发,只觉得那真是再动人不过的画面。

    秋明月觑着他的神色,暗自笑着抬了抬眉,复又转头看向宋盛,以眼神表示了褒奖:

    助攻不错,干得漂亮。

    *

    午后。

    首都拥挤的车流中。

    低调的黑色轿车在红灯前停下,宋盛单手搭着方向盘,另一手闲闲支着车窗,感慨似的笑道:“欸,明月,你说缘分这东西还真是奇妙哈?绕这么大一圈还是让他俩给遇上了,不信命都不行。”

    上午聊完之后,宋盛本打算带他们出去吃午饭,结果一想这一个个都是公众人物,去哪吃都不太方便,最后索性打电话让自家旗下的酒店做了一桌送了过来。

    菜色什么的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饭桌上的氛围,全然就是一副一家四口天伦之乐的状态,要不是因为今天没带司机,宋盛甚至都想跟俩孩子喝几杯。

    这会儿从宋野城家出来之后,宋盛还有点意犹未尽,连等个红灯的功夫都止不住嘀咕着感慨两句:“你说,其实也就多了一个人哈?怎么突然就感觉不一样了呢?就好像比以前热闹了许多似的?”

    “嗯。”秋明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宋盛心觉奇怪,扭头便见秋明月正拿着他的手机,低着头也不知在捣鼓什么。

    “干嘛呢?”他道,“刚回来就查岗啊?”

    他这话纯粹只是调侃,因为结婚三十年,自家老婆什么性格他最清楚不过,平时就算他把手机怼到她面前她都懒得瞅一眼,说不定还要嫌弃他没事找事。

    果然,秋明月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你有什么可查的”,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捣鼓了起来。

    宋盛有些好奇,倾身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她在翻的居然是通讯录,不由纳闷道:“你要找谁?”

    秋明月边往下翻边道:“徐昌林。”

    “老徐?”宋盛不解,“找他干什么?”

    徐昌林是他们集团的老员工,年轻时曾在多职位轮岗,而今已是集团慈善部门的负责人之一。

    秋明月暂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他道:“我记得当年接管安康之家之后,调去那边做院长的就是他吧?”

    宋盛回忆了一下,点头道:“嗯哼?”

    “你不觉得很奇怪么?”秋明月道,“当时铃铛的信他为什么只转交了一半?”

    这个细节是宋野城在跟他们解释江阙身份的时候提到的,当时秋明月并没有发问,但不代表她没留意。

    宋盛略微一愣,道:“那不是因为有保密协议么?领养人不想让孩子再跟别人有牵扯,所以老徐没给联系方式也正常吧?”

    “行,就算是吧,”秋明月点头退了一步,但却又话锋一转,“那阿城寒假前打的那个电话,他为什么也没转达呢?”

    这问题宋盛确实没法解释,半晌才迟疑道:“也许只是……忙忘了?”

    秋明月定定盯着他,没说话,但目光仿佛在说:你觉得有说服力?

    “……”宋盛无语片刻,终于还是甘拜下风,“好吧,这个确实有点奇怪。不过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吧?而且俩孩子不是也没放心上么?”

    秋明月轻轻一哂,满脸不认同:“你真以为你儿子是傻白甜啊?他要是没放心上,今天跟我们说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提这种细节。既然提了,那就肯定是注意到了。就算我们今天不问,他自己也会找机会问老徐的你信不信?”

    不得不说,秋明月的观察力和敏感度确实非同凡响,且或许是因为传说中的“母子连心”的缘故,她对宋野城的心思向来摸得比宋盛这个当爹的透彻。

    在这一点上,宋盛一贯是信服的,所以此时听秋明月这么说,他也只得撇嘴点头道:“行,那就问问呗。不过你稍微那什么点儿啊,别跟兴师问罪似的。”

    秋明月笑瞪他一眼:“那还用你说?”

    此时绿灯正好亮起,秋明月挥了挥手示意他专心开车,于是宋盛也不再多管,发动车子向前驶去。

    片刻后,副驾上的秋明月拨通了电话:“喂?老徐啊,我是秋明月。嗯你好你好,是这样……”

    秋明月简单把情况说了说,没提江阙就是白夜聆这茬,只说最近偶然遇见了铃铛那孩子,听说了当年的一些细节,所以想跟他确认一下。

    这件事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任谁冷不丁回忆起来都会有点吃力,对面的徐昌林显然也是猝不及防,好半天后,断断续续的话音才从听筒中隐隐传来。

    隔着小半米的距离,宋盛并不能听清徐昌林在说什么,只能听见秋明月一边听一边“嗯”、“嗯”地应着声。

    然而没过一会儿,秋明月忽然没了动静。

    宋盛不禁纳闷地往旁瞥了一眼,发现秋明月的面色居然变得有点古怪。

    那表情说不上是意外还是错愕,又或是两者都有,当中还夹杂着点难以置信,直到许久之后,她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出声道:“哦,原来是这样啊……”

    对面的徐昌林不知又说了什么,秋明月很快敛起了异样:“哦,没事,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那就先这样,你忙你的去吧。嗯,好。”

    电话挂断,宋盛当即纳罕道:“什么情况?”

    秋明月攥着手机,心情复杂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扭头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去找老徐问过铃铛的情况?”

    宋盛略微回忆了一番,很快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当初宋野城提出想领养铃铛,夫妻俩虽然没有立刻同意,但却还是未雨绸缪地去了解了一下那孩子的档案和背景,想着万一宋野城经过一年的“冷静期”还是坚持现在的决定,那他们至少不能对那孩子的过去一无所知。

    “记得,”宋盛道,“怎么了?”

    秋明月一言难尽般叹了口气,道:“当时老徐看出了我们有领养的意向,所以才把铃铛的背景介绍得特别详细,结果我们聊完没多久就带着阿城走了,他以为我们是对那孩子的情况不满意,不想要他了。”

    宋盛几乎有些没反应过来,极快地眨眨眼道:“所以……”

    “所以后来阿城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以为阿城是背着我们私下联系的,又怕告诉了我们会引起矛盾,惹得孩子更逆反,所以索性就把这事儿给按下了,谁都没提。”

    宋盛愣愣消化了好半天,心里也说不出是荒谬还是什么,只听秋明月又叹了一声:“后来那对夫妻到镇上说要领养铃铛,老徐还觉得松了口气,觉得这个结果再好不过,皆大欢喜。”

    秋明月的声音有些闷,说完后就没再多言,显然也是没想到这通电话会问出这么个结果。

    平心而论,这件事其实并不能全怪徐昌林,要怪只能怪他们夫妻俩当时没跟他说清楚,才让他生出了那么多不必要的误解。

    但是话说回来,他们俩当初也同样不可能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如果硬要说的话,只能说这更像是一种令人百感交集却又无可奈何的阴差阳错、天意弄人。

    夫妻俩兀自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后,宋盛终于也忍不住轻叹一声,道:“那现在怎么办?要跟阿城说么?”

    秋明月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撇了撇嘴:“说肯定还是要说的。”

    她向后靠上椅背,又道:“但我现在心情有点复杂,我觉得需要回去组织一下语言。”

    一个小小的误会,引发的却是长达十余年的天各一方,如果不是两个孩子再度重逢,这个误会恐怕这辈子都无法解开。

    秋明月想想就觉得不是滋味。

    宋盛难得见她这么纠结,又是理解又有点心疼,单手搭着方向盘,另一手伸过去搓了搓她的胳膊:“你也别想太多,老话不是都说好事多磨么?这么多年过去,他俩还能再遇见,那就说明该有缘分的拆也拆不散不是?”

    见秋明月似是并没有被这话说服,宋盛不禁眼珠一转,忽然另起话题道:“欸,你说如果当时咱们真领养了他,然后他又跟阿城处出了感情,那他们俩到底该算兄弟还是……?”

    这问题果然把秋明月问得一愣,让她甚至还真在脑中琢磨了一番,半晌后才忽然意识到宋盛这纯粹是在没事找事,顿时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他一巴掌。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嗔笑骂道,“老不正经。”

    续约、千金难买我乐意

    天御鹿鸣别苑A8。

    厨房水池边。

    哗哗水流和碗筷叮当声中, 宋野城从江阙手里接过冲洗好的碗碟,沥水擦干后依次摆进下方消毒柜里。

    明明是机械又枯燥的家务,却也不知牵动了宋野城哪根神经, 摆着摆着, 他忽然就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江阙纳闷转头:“?”

    宋野城也不解释,就那么挂着笑意从他手上接过最后两只盘子放好,伸手关掉水龙头,这才将人拉到近前,环着腰身笑看着他道:“我现在特别开心。”

    这话其实都有点多余,因为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活泼的气息,眼里仿佛藏着无数戴着花环转圈飞舞的金色小精灵, 每一只都在宣告着他雀跃的心情。

    “为什么?”江阙忍不住被他感染,眼底也荡漾出了浅浅笑意。

    宋野城道:“昨晚让你录指纹的时候我还在想,万一等综艺录完你又说要搬家, 我还能找什么理由让你留下, 该怎么跟我爸妈介绍你,又该怎么才能跟你在一起。结果一晚上过去, 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我到现在都觉得特不真实, 就跟在做梦似的。”

    这样不真实的感觉江阙又何尝没有, 只不过他清早刚醒就被宋野城爸妈来了的消息吓了一跳,根本都还没来得及感受。

    直至此刻听到这话,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跟着回过味来,心底像是被谁灌进了一杯迟到的蜂蜜水,满溢着弥漫了开来。

    “我也觉得像做梦。”他含笑轻轻眨了眨眼。

    两人就这么静静依偎着, 眼底唇边都带着笑意, 仿佛在各自消化这一夜间转变的境况, 像在云端行走,每一步都飘忽而轻盈。

    良久后,江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好笑地抬眼看向宋野城:“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站在厨房对着笑有点傻?”

    这话不提还好,刚一提起,宋野城就跟被点中了笑穴似的,笑得反倒更厉害了些,以至于江阙也跟着开始笑,俩人仿佛两个降智小学生,无厘头地面对面傻乐。

    叮咚——

    门铃声在这时响起。

    两人齐齐转头看去,还没来得及想会是谁,就听门外的人跟赶着救火似的,叮咚叮咚叮咚开启了夺命连环炸。

    “嘿?”宋野城就奇了怪了,简直想不通谁能把他家门铃按得这么理直气壮,纳闷地跟江阙对视了一眼,绕过岛台大步朝玄关走去。

    屋门呼啦一下拉开,几乎带出了一阵气势汹汹的风声,而比之更气势汹汹的是站在门外的黑脸门神——梁鹤鸣。

    “祖宗?你手机是掉马桶冲走了吗?!”

    梁鹤鸣咆哮帝的体质在宋野城进组的这几个月里其实已经几近沉睡,直到今天中午忙完、看到宋野城发来的消息、连打了无数电话都没人接听后,他的咆哮之魂终于归位附体,连带着血压都飙升了几个段位。

    宋野城摸了摸兜,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手机不在身上——早上接完秋明月电话后,他给梁鹤鸣发了条消息,然后就顺手扔在了床头。

    “啊……对,”宋野城好笑道,“手机在楼上,你给我打电话了?”

    他这没事人似的态度简直要把梁鹤鸣气出脑血栓,原地闭眼做了个深呼吸才好险没犯病:“你发那么个炸弹来我还能不给你打电话?!”

    他伸手扒拉开宋野城,一边换鞋一边堆积技能条,换完后跟个炮弹似的大步迈进了家门:“这都十多年了!永泉哪年不是跟供菩萨似的供着你?什么条件人家没做到?哦,你倒好,随随便便说不签就不签了?来来来你给我个理由,你告诉我为啥,为——”

    他噼里啪啦一通输出,结果转过玄关直愣愣撞见了正往这边走的江阙,口中的话霎时哽住,好半天才猛然想起上次江阙搬家过来的事,紧接着就把宋野城不接电话的原因发散出了某个不可言说的版本。

    江阙当然不知道他的脑回路已经抵达了哪个次元,但却从他那波输出里听出了个大概:“你说的是永泉之水?”

    听到这话,梁鹤鸣被打断的思路瞬间回归:“对,正好白老师也在这,你说说看——他跟人家永泉之水都合作十多年了,效果有多好你也知道吧?结果他今早突然就跟我说不准备再续签了,你说这人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

    江阙不禁哑然。

    虽然昨晚宋野城就已经说过“既然永泉的广告是隐患那就不拍”,但他还以为那只是一种可供备选的选项,完全没料到宋野城居然这么快就已经毫不犹豫、雷厉风行地直接将它付诸了实际。

    “啧,”宋野城拨开梁鹤鸣,“你还能不能有点职业素质?说我的事扯上他干什么?”

    他走到江阙跟前,不由分说地揽着他往楼梯那边带去,语气骤然转变了一百八十度:“要不你先上去补个觉?早上不是没睡好么?”

    江阙当然知道他这是想把自己支开,可这事分明跟他脱不了干系:“永泉之水……”

    “不用操心这个,”宋野城无甚所谓地笑着打断了他,“我有我的考虑,晚点跟你说。”

    江阙还想说些什么,但此时两人已到楼梯下,宋野城扶着他的双肩硬是把他推上了台阶:“乖,先上去睡个午觉。”

    江阙回头看向他,眼中迟疑显而易见,但宋野城明显没打算给他商榷的余地,只笑着抬了抬下巴:“快去。”

    江阙无法,只得暂时作罢,转头依言走上了楼梯。

    眼看他上了楼,宋野城这才回过身,无视了梁鹤鸣对他刚才那番腻歪言行的瞠目结舌,到冰箱边拿出瓶绿茶扔给他:“来,消消火,坐下说。”

    梁鹤鸣也是没脾气得很,拧开绿茶猛灌了一口,随即跟他在厨房岛台边相对而坐,一边重新拧上盖子一边道:“说吧,我倒要听听你能找出什么理——”

    “我要结婚了。”宋野城道。

    ——轰隆隆隆隆!

    梁鹤鸣犹如一棵被五雷轰顶的老树,唰然焦黑的枝丫咔嚓咔嚓掉了满地:“什、什么玩意儿?!”

    “哪个字听不懂?”

    宋野城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我要——机依爷结,喝屋恩婚,了。”

    “不是,”梁鹤鸣整个人都有点错乱,语言系统几乎要产生故障,“你、你跟谁结婚?!”

    宋野城给了他一个“你是不是在逗我”的眼神,梁鹤鸣不可思议地快速眨着眼,迟疑着抬手指向楼梯方向,头顶冒出了一排问号。

    宋野城确认地一点头:“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吧?我要结婚,所以下半年没时间拍广告,就这么简单。”

    梁鹤鸣明显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以至于连大脑都不太清醒,混沌了好半天才匪夷所思道:“你们这进展也太快了吧?不是就一起跟了个组?这就已经……谈婚论嫁了?!”

    宋野城高深莫测地摇了摇手指:“你不懂,我们小时候就认识,现在这叫久别重逢。”

    眼看他满脸春风得意,梁鹤鸣只觉得玄幻得离谱,干笑两声以表词穷,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不是,就算是结婚吧,你结个婚要结半年?”

    宋野城理直气壮:“结婚不得办婚宴?婚宴不得花时间准备?结完不还得度蜜月?你又不是没结过,能不能别这么没常识?”

    “……”梁鹤鸣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因为这种事被怼,噎了半晌才又好气又好笑道,“法定婚假三天,人家晚婚假也才十五天,你一个婚假放半年?”

    宋野城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我老板就是我自己。”

    这理由确实霸道,连带着不续签的事都能一并解释——千金难买我乐意。

    梁鹤鸣简直不服都不行,无语地瞪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气笑着妥协道:“……行。”

    说完,他凝神静了片刻,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理了理,才又开口道:“那你们俩打算什么时候公开?”

    作为经纪人,他关心的当然不止是资源,像宋野城这种被偶遇一次都能炸翻微博的人,一旦公布恋情还不知会惹出多大风波,他必然得提前做好公关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宋野城居然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这事儿你不用操心,也不用做准备,我自有安排。”

    *

    半小时后。

    梁鹤鸣被宋野城送到了门口。

    他低头换着鞋,换着换着忽地想起了什么,哂笑感慨道:“真别说,你还挺有先见之明。”

    宋野城茫然:“我干嘛了?”

    梁鹤鸣瞅了他一眼:“你还记得你当时跟唐瑶曝出热搜的时候说了啥不?你说出点绯闻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迟早要谈恋爱要公开,就当给粉丝提前脱敏了——这特么的现在回想起来简直神预言啊?”

    宋野城被那“预言”俩字戳中了某根神经,耐人寻味地闷笑了起来——想当初他那番话不过只是随口一说,还真没想到那“迟早”会来得这么快。

    “行了,我走了。”梁鹤鸣道。

    宋野城摆了摆手,待他转身离去后关上门,兀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感慨似的摇头轻笑着往回走去。

    结果刚出玄关,他就“哎哟”了一声,被险些撞上的江阙吓了一跳:“你没睡啊?”

    江阙抿了抿唇,如实道:“我没上去。”

    宋野城往楼梯转角那边看了一眼,顿时心领神会,恍然又狡黠地抬手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哟,还学会听墙根儿了?”

    刚调侃完,他忽然想起自己先前跟梁鹤鸣胡扯的那番说辞,蓦地有点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道:“没被吓着吧?”

    江阙知道他指的是有关“结婚”的事,但却也知道那不过是他为“没时间拍广告”找的借口,所以并没有当真,只摇了摇头道:“我是在想永泉之水那边……哎?”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整个人就腾了空,被宋野城抄着膝弯打横抱了起来。

    他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勾住了宋野城的脖子:“……你干嘛?”

    宋野城但笑不语,抱着他大步走下客厅台阶,把他横放在了沙发上,然后整个人倾身覆了上去,将他牢牢笼罩在了身下。

    他的双肘撑在江阙耳侧,就那么自上而下近在咫尺地笑看着他:“知道什么叫急流勇退么?”

    这种距离下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强,江阙根本都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耳中捕捉到了关键词,却没能立刻理解他的用意。

    好在宋野城也不是真需要他回答,手指勾绕着他鬓边的软发,耐心解释道:“我跟永泉确实合作了十多年,但并不代表就会一直合作下去。品牌的寿命可以很长,但我的职业巅峰却有时限,与其等到盛极必衰的时候被动被替换,不如就在最高点主动改变现状。明白了么?”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江阙当然不会不懂,可他却并没有被这番话说服,因为他清醒地知道,只要宋野城愿意,他的巅峰期明明还可以持续很久,不说二三十年,至少在接下来的十年内都根本用不着考虑所谓的“盛极必衰”。

    而他此刻之所以会这么解释,说到底无非是为了让这个决定显得顺理成章,好让自己别多想、别有负担罢了。

    江阙默默在心中轻叹一声,开口刚要说话,宋野城忽然飞快地在他唇上一啄,抢先道:“我还没说完呢。”

    江阙既无奈又赧然,只得红着耳根眨了眨眼,听他继续道:“其实要不是因为那个综艺已经签约,我连它都不想拍了。”

    这倒是江阙没有想到的:“为什么?”

    宋野城用指尖描摹着他的眉眼,笑得仿佛一个偷摸做了坏事的孩子:“我当时只是不想电影拍完就跟你各奔东西,所以才拉着你一起上综艺。要是早知道有今天,我才不多此一举呢。”

    说着,他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埋头闷在江阙颈窝里,瓮声瓮气地幽怨道:“我现在可算是理解唐明皇了,身边放着这么个大宝贝,谁他娘的还想上早朝啊?恨不得赖在家里与世隔绝才好呢,连江山都不想要了。”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让江阙颈侧阵阵酥痒,而话里的意味又活像个十足的昏君,听得江阙简直哭笑不得,偏头往旁躲了些才道:“……江山还是要吧。”

    宋野城抬起头:“?”

    江阙无奈地笑望着他:“我还指望能用那综艺杯水车薪的报酬稍微弥补一下你永泉之水的损失呢。”

    宋野城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一句,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不可思议道:“你觉得我会缺钱?”

    “不觉得,”江阙如实道,“但也不能因为你不缺,我就心安理得让你损失吧?”

    宋野城若有所思地盯了他片刻,忽然干脆地一点头:“行,那你就把以前赚的版税都交出来吧,我没收了。”

    江阙稍愣,随即不禁苦笑:“这还真交不出来,都捐出去了。”

    宋野城有些意外:“全部?”

    “嗯,”江阙轻声道,“当时就只留了一年的房租。”

    听到这话,宋野城很快反应了过来——那时的江阙觉得自己注定逃不开重回过去的命运,所以从衣食住行到积蓄存款,所有东西对他而言都变得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因为反正一切都终将失去,终将从头开始,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将来”值得去做打算。

    思及此,宋野城蓦地有些心疼,但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故作思考地转着眼珠道:“那……我就预定下本的吧,或者下下本也行。”

    江阙不免有些好笑:“那些都还没着落呢,万一到时候卖不出去怎么办?”

    这话在宋野城听来简直就是杞人忧天,因为如果不是江阙一直没开放版权预签,这会儿别说下本下下本,恐怕就连十年后要写的书都已经被竞价到天文数字了。

    然而宋野城却并没有反驳,反倒是装模作样地挑起眉,露出了一抹“哦哟那确实值得担心”的表情,随即弯起了嘴角——

    “那你可就惨了,”他揶揄地一刮江阙的鼻尖,眼中泛起星子般的笑意,“只能把下半辈子卖给我咯?”

    直播、该不会是你吧?

    周末下午。

    书房内。

    宋野城家里整体的装修都是北欧简约风, 二楼书房也不例外,里面并没有正儿八经的办公桌,而是在书柜的包围间用地毯、形状各异的浅色懒人沙发和半环形的矮桌拼出了一块能坐能躺的舒适阅读区。

    宋野城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 即便在家也习惯于把书拿去卧室靠在床头看, 所以这片区域很多时候都是闲置的,而如今它却终于迎来了久违的临幸——

    此刻,江阙正盘腿坐在地毯上,给面前半环形矮桌上的电脑安装直播软件。

    今天下午要进行一场《无限N+N》的网络直播。

    正如节目策划案所说,这个综艺邀请的嘉宾是“台前加幕后”的组合,第一期邀请的嘉宾一共四组,四位“台前”分别是宋野城、唐瑶、当红-歌手凌安和老牌演员段镜明。

    至于四位“幕后”究竟是谁, 节目组至今还没有正式官宣,只预告会在今天下午四点,以直播猜谜的形式“揭开神秘面纱”, 相当于为第一期节目做个预热, 让观众提前熟悉四位幕后,同时也借此机会让他们行使策划案中“幕后嘉宾参与关卡设计”的权力。

    软件安装完成后, 江阙用节目组发来的临时账号登录,紧接着便进到了指定的直播间。

    这会儿其实还不到四点, 但直播间却已经挤出了观看电竞总决赛的架势, 以至于江阙刚进去就差点被满屏飞窜的弹幕晃瞎了眼。

    此时四位嘉宾的摄像头和话筒都还没开,主播画面被分割成了田字型的四格,仿佛四张卡牌,每张都是黑底加上一个硕大的金色问号,看上去悬念感十足, 而四格中心的交点处则是一个圆圈, 圈里显示的画面正是节目总导演驰谨安。

    虽然眼下直播还没正式开始, 但驰谨安也丝毫没让直播间冷场,凭着多年掌控节目的经验,驾轻就熟地跟弹幕互动着——

    “偷偷告诉你?行啊,那我给你私发消息吧。”

    驰谨安说着,画面中的他真就低头噼里啪啦敲了通键盘,然后道:“好了,发完了。大家都去找他问吧,他已经知道有谁了。”

    弹幕里瞬间刷出一片“啊啊啊啊”,纷纷跑去私聊,十几秒后,刚才说“你偷偷告诉我”的账号忽然用彩虹气泡发出一条弹幕:他根本没说!没说!没说!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驰导万年大忽悠人设怎么可能崩!】

    【哈哈哈哈笑死,每次还能骗倒一片,萌新别信这个老狐狸啊喂!】

    【果然还是我太年轻QAQ!驰大骗子你赔我受伤的小心灵5555】

    不得不说,驰谨安调动气氛的能力确实不容小觑,江阙这才刚进来没多久,居然都已经被拉入了直播的氛围当中。

    “好了好了,都把大白牙收收眼泪擦擦啊,马上四点了,”驰谨安游刃有余道,“驰老师要开始出题了,大家准备好没?好了扣1——”

    弹幕里瞬间大片“11111”飘过。

    时间跳到16:00整,驰谨安二话不说,无比娴熟地点了几下鼠标。

    下一秒,第一张“卡牌”上硕大的金色问号仿佛水墨晕染般幻化成了一段金色文字——

    【凌安:你们不一定见过他的人,但一定听过他写的歌,我们合作过很多次。】

    这是歌手凌安关于他那组幕后搭档的介绍,是节目组提前从四位“台前”那里收集来的文字线索。

    “写歌”这种关键词很容易让人想到作词作曲,再加上“合作很多次”的范围,凌安粉丝分分钟就把答案集中在了两三个人身上。

    江阙看着满屏相差无几的人名,不得不承认粉丝这种团体的效率真是高得惊人。

    然而此时他其实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倒不是因为打听不到,而是他和宋野城都对其他组到底请了哪位幕后没太在意,所以这些天也没特意去打听。

    公布完第一条,驰谨安没耽搁多久就继续点开了第二位嘉宾的线索——

    【段镜明:只要闭上眼睛,他和我就是同一个人。】

    这条线索一出,别说段镜明粉丝,就连江阙都立刻猜到了是谁——段镜明作为电影圈前辈,在九十年代主演过很多经典影片,而因为他并非出生于大陆、使用的不是普通话,所以一直以来都有一位御用配音——今赴寒。

    当这个名字布满弹幕的时候,直播间里顿时出现了一波小高潮,因为今赴寒在CV圈里绝对称得上王牌级别,他的配音是无数人的“梦中情声”,而他和段镜明的组合更是一种“情怀”的象征,足以勾起太多人年少时的记忆。

    这也正是驰谨安邀请这一组的初衷,毕竟综艺嘉宾重要的不仅仅是“火”,还要兼顾各种类型、最好覆盖多个年龄段才能有最佳效果。

    此时眼看直播间的氛围与他预想的别无二致,驰谨安也没急着打断,直等所有人都嗷嗷叫着表达完激动之情,才施施然继续点开了第三条——

    【唐瑶:曾被打上过“神秘”标签,网上冲浪高段位选手一定有印象。】

    唐瑶的粉丝基数不算很大,但因着当初那条“恋情热搜”和《天将雪》的宣传,她如今的流量也不可小觑。

    只不过,她这句介绍实在太过模棱两可,以至于连她的粉丝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屏幕前的江阙也茫然地眨了眨眼。

    正在这时,搁在电脑边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江阙拿过一看,随即拉下耳机,接通了电话:“喂?”

    “喂?”对面的贺景升悠然道,“在哪呢?”

    “在家,怎么了?”

    “哎哟喂——瞧这给你顺口的,”贺景升调笑道,“在‘家’哈?”

    他其实还不知道宋野城和江阙这几天发生的事,这会儿纯粹是习惯性耍个贫嘴,但这话却歪打正着地惹得江阙有些脸热,清了清嗓子道:“……找我有事?”

    贺景升道:“晚上出来吃个饭?”

    江阙看了一眼屏幕,道:“恐怕不行,等会要参加个直播。”

    “我知道啊,我说的就是直播完了以后。”贺景升道,“不是已经开始了么?驰谨安说一个多小时就能完事儿。”

    江阙还在纳闷他怎么联系上了驰谨安,就听他“嘿嘿”一笑:“你猜唐瑶说的幕后是谁?”

    江阙怔了怔,随即一咂摸他这话里的得意劲儿,忽地难以置信道:“该不会是你吧?”

    “哈哈哈哈哈!”贺景升狂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江阙:“……”

    惊喜谈不上,但意外却是真意外,毕竟任谁也不会想到唐瑶能这么别出心裁,搭档的幕后居然是自己公司老板。

    然而转念一想,贺景升被定义成幕后其实还真没毛病,因为当初《天将雪》的整个武指团队都是由他一手安排,他的确算得上是这部电影的幕后之一。

    但是……

    “她主动邀请你的?”江阙怀疑道。

    “啧,你可真会挑重点,”贺景升不满地嘀咕了一句,随即大方承认道,“当然是我提的咯——但我可没逼她啊,我就随口一说,没想到她也没反对,然后就这么定了呗。”

    贺景升显然心情很好,语气里都洋溢着一股喜气,听得江阙也忍不住无奈一笑。

    说实话,这个消息让他在意外之余也有些欣慰,一是因为,看样子贺景升和唐瑶先前的误会已经解开,似乎还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二也是因为,他原本以为这场直播要面对的全是陌生人,如今知道还有熟人在,心里不免更踏实了些。

    “怎么说,去不去啊?”贺景升又转回原题,“小北可还在我这儿呢,正好带他一块儿,你叫上宋野城,我叫上唐瑶,晚上出去聚聚?”

    江阙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但却也没直接敲定:“他去公司了,还不知道晚上有没有事,我问问他吧。”

    “行,”贺景升道,“那直播完再说?”

    “嗯。”

    江阙挂断电话,给宋野城发了条消息,随即将手机放到一旁,重新戴回了耳机。

    直播间里,驰谨安正说道:“都猜得差不多了吧?那我们就开始揭晓答案了?”

    江阙稍稍一怔,还以为自己接个电话的功夫错过了什么,结果往那四张“卡牌”上一看,发现依然只有前三张有文字,第四张还保持着那个硕大的金色问号。

    与此同时,弹幕里也是一片茫然:

    【????第四条呢??】

    【??宋野城的线索呢???】

    【?是我卡了吗??没看见第四条啊?】

    江阙这才确定并不是自己错过了什么,而是驰谨安真的还没公布,不禁纳闷地想:难道是因为那条线索太没悬念,所以干脆省了?

    是的,他知道宋野城写的线索是什么,因为当时给节目组提供线索前,宋野城已经拿给他看过,上面写的是:青年作家,《寻灯》编剧。

    这条线索确实直白得过分,简直就跟指名道姓也差不了多少了,所以此时驰谨安没公布,江阙忍不住怀疑他是为了让悬念再多保持一会儿。

    此时,随着驰谨安的话音,第一张卡牌已经翻转出了视频画面和嘉宾姓名——

    “大家好,”画面中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笑着冲镜头打了个招呼,“我是林砚。”

    他正是先前凌安粉丝猜到的人之一,是圈内知名词作,也是凌安数首成名曲的作词人。

    虽然他是幕后,但很多人对他却并不陌生,因为他在不少社交平台都有账号,偶尔也会开个直播,露脸的次数并不少。

    此时答案揭晓后,林砚配合着驰谨安跟观众们互动了几句,而后便十分自然地主动把话题引向了下一位嘉宾——配音演员今赴寒。

    由于先前弹幕里已经完全猜出了他的身份,驰谨安也没再去故弄玄虚,直接念着名字翻转了他的卡牌。

    今赴寒刚一露面,就用他最广为人知的深情男主腔念了句经典台词:“我诗中笔墨,千秋载得,万古载得,唯有深情只怕字薄,遇你总难说——大家好,我是今赴寒。”

    话音未落,已是苏得弹幕区一片嘤咛:

    【啊啊啊啊啊啊《挥墨刺山河》!爷青回!】

    【呜呜呜耳朵怀孕了好好听救命!】

    【今大YYDS!!】

    这氛围实在太有感染力,连电脑前的江阙都已经快忘了自己也是嘉宾之一,他此时的心态就跟个普通观众差不多,甚至已经好奇起了大家看见贺景升会是什么反应。

    而他的好奇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第三张卡牌揭晓时,整个弹幕出现了无数恍然大悟的“!!!”

    【!!机场神秘男子!!!?】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我说怎么还要网上冲浪高段位才能知道呢哈哈哈,小瑶姐妙啊!!】

    【!!盛景太子爷!哎呀麻麻我见到了活的高富帅!!】

    贺景升的身份其实早在当初因为“机场解救白夜聆”而上热搜时就已被扒得明明白白,甚至连他自己公司的宣传部都没放过拿他炒作的机会,以至于他帅气多金的霸总人设给无数网友留下了深刻印象。

    “哎哟,没想到我人气还挺高?”

    贺景升性格本就外放,又是个经常见大场面的人,这会儿毫不怯场地跟驰谨安和另外两位嘉宾打起了招呼,又在驰谨安的引导下简单聊了聊他和《天将雪》的渊源。

    等将他也介绍得差不多后,驰谨安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大惊小怪道:“欸?我刚才是不是忘了放第四条线索?”

    “原来你是忘了啊?”贺景升稀奇道,“我还以为你故意吊人胃口呢?”

    这话一出,弹幕区霎时热闹起来:

    【你听他胡扯!他就是故意的!】

    【妈妈快来看啊这里有个老实人!】

    【驰大忽悠当导演屈才了,这演技不去捧个小金人都对不起观众】

    【驰大骗子你赶紧给我发!!!我等哥哥的线索等得头发都白了!!!】

    最后这条刚出现,就仿佛一粒火星溅进了整吨C4,瞬间被“+1”复制炸满了整个屏幕。

    ——这些都来自宋野城粉丝。

    他们已经快要憋疯了。

    今天这直播间里其实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宋野城粉,齐齐守在这等着见证哥哥综艺首秀的搭档到底是谁,而他们先前之所以一直乖如鹌鹑、压根没提宋野城,是因为他们粉圈向来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无论直播、看剧还是其他任何场合,都不要在别家正主出场时喧宾夺主乱刷存在感,以免给哥哥招黑引战。

    ——这也是宋野城粉丝规模虽大却多年来从未与其他任何粉圈发生冲突、被路人誉为“素质粉”、“粉随正主”的原因之一。

    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宋野城这part,他们蓄积已久的洪荒之力终于再也没法按捺,这才如山洪爆发般汹涌喷薄着倾泻而下。

    “行行行这就发——”

    驰谨安满脸“真拿你们没办法”的表情,优哉游哉道:“我是故意的没错,但可不是为了吊你们胃口啊,是因为这条线索太难了,我觉得发了你们也猜不出来。”

    听到这话,就连电脑前的江阙都冒出了跟观众一样的念头——

    这还真是个大忽悠。

    连“《寻灯》编剧”这种指名道姓般的线索都敢指鹿为马说太难,可见平时信口雌黄的功力确实炉火纯青。

    然而下一秒,当第四张卡牌上的金色问号如水面涟漪般波动、缓缓浮现出文字时,江阙脑中所有思绪都被冲击得一片空白——

    【宋野城:心上人。】

    告白、其实我也有私心

    此时此刻, 直播间所有观众眼前都在发生诡异的一幕——

    评论区如卡顿般停止滚动,弹幕区如断网般刹那清空,三位嘉宾像被定格了似的愣怔瞠目, 整个直播间仿佛掉进了光速与气流打出的时间差——眼睛看到了爆破的画面, 躯体却还没接收到那惊天动地的冲击波。

    唯有驰谨安镇定依旧。

    此时的他简直如同俯视人间的上帝,带着一种预知世事的淡然微笑轻轻翻开第四张卡牌,将所有情绪推到了最高点——

    江阙那张诧异未消却依然俊美无俦的脸出现在了直播间中。

    一秒。

    两秒。

    三秒。

    迟来的冲击波终于抵达,清空的弹幕区和卡顿的评论区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文字攻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人仿佛同时丧失了语言功能,只会用无意义的字符表达同一种震惊,甚至都来不及分辨这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又或是某种亲眼目睹巨大事件爆发导致的肾上腺素飙升。

    “欢迎白老师。”驰谨安热情道。

    此刻江阙的大脑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仍然沉浸在始料未及的状况里,另一半却被驰谨安的声音引领着回顾起了先前看到的节目流程,于是“自我介绍”几个字犹如某种指令, 操纵着他按部就班开口道:“……你们好, 我是白夜聆。”

    满屏幕的“啊啊啊”并没能给他带来任何有效反馈,好在耳机中驰谨安的声音依然轻松如常:“看白老师的反应, 好像也对这个线索很意外?”

    这问题实在是明知故问,因为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江阙的诧异和错愕, 显然和他们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线索。

    驰谨安似乎也明白这问题有些多余, 故而并没等他回答,立刻接着道:“我记得白老师那本《既然流浪》的主角是位流浪歌手,他写过一首歌就叫《心上人》,这线索指的是那首歌吗?”

    此话一出,直播间里再度出现了凝滞。

    曾经看过《既然流浪》的人恍然大悟地想:啊?原来是指那个?!

    而没看过这本书的人则茫然地想:什么?还有这回事?难道是我们理解错了?!

    不得不说, 驰谨安此举真是既聪明又狡猾, 仅仅一句话就为那条线索赋予了另一种定义, 给这石破天惊的事件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只要江阙点头肯定,那么他便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你看,人家宋野城明明是正儿八经在用线索介绍搭档,瞧你们瞎想到哪儿去了?”

    此刻的江阙就像一只被戳中了触角的蜗牛,而驰谨安的话无异于诱人的保护壳,只要他屈从于逃避的本能、点头说出那声“是”,就可以安安稳稳缩回他的壳里,不必再面对更多的探寻。

    但他知道那是在自欺欺人。

    ——宋野城的线索根本没有其他任何含义,那是一句纯粹而温柔、坦诚而热切的告白。

    是的,告白。

    他甚至没有用“男朋友”这样的定义来告诉所有人“我们彼此喜欢”,而是更珍重地选择了偏向于单方倾慕的、追求般的表白——

    心上人。

    如果此刻自己点下这个头,任凭所有人误以为它真的是指一首歌,那么固然可以逃避开眼前纷乱的局面,但同时也是在逃避宋野城无惧无畏、顶着所有压力向他伸来的那只手。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下了暂停。

    直播间里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那个足以决定这条线索真正含义的答案,所有目光齐齐凝聚在了第四格视频画面中——

    江阙沉静而清秀的面容在高清镜头里显得愈发精致,那细密的长睫轻轻眨动,半笼着深邃的眼眸,像是在斟酌徘徊,又像是在酝酿着某种他未曾拥有过的勇气。

    短短几秒如历春秋。

    终于,在万众瞩目的期待里,他启齿轻声道:“其实……”

    咔哒。

    身后传来的轻响打断了他的话音。

    ——就在所有视线聚焦的第四格画面里,江阙身后不远处的房门忽然被拧动推开,一个足以令直播间再度疯狂的身影出现了门外。

    江阙回过头去,只见宋野城带着稍显无奈的笑意,边将手机放回衣兜边向他走来。

    所有观众眼看着宋野城走到镜头前,弯腰挨着江阙坐下,对他安抚地笑了笑,而后从他头上取下耳机给自己戴上,这才看向了屏幕。

    “驰谨安,”他兴师问罪道,“我给你发线索的时候可没让你乱给它加戏。”

    驰谨安笑得满脸狡黠,口中偏还答得无辜:“我没有啊,我真以为你是指那首歌嘛,不确认一下怎么知道不是?”

    宋野城给了他一个“呵呵”的眼神,随即没再跟他纠缠,转而对所有观众道:“这线索是我的,还是我来解释比较好。”

    说着,他转头看向江阙,目光如春风化雨般可见地温柔了许多,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告,又像是只为对眼前人倾诉衷肠:

    “他小时候是我入圈拍电影的原因,长大后是我粉了八年的作者,现在是我想一直陪伴、拥有、守护的人。”

    他迎着江阙的目光明媚地笑了笑,继而带着那点笑意重新看向屏幕:“所以不用怀疑,你们理解得没错,‘心上人’不是在隐喻什么歌名,我就是字面意思。”

    *

    与此同时,星城影视传媒。

    公关部大厅里,刚刚被十万火急请来坐镇的梁鹤鸣环胸半倚在某张桌边,和在场数十名员工一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墙面上巨大的高清LED显示屏——

    “另外我还有几句话想告诉我的粉丝。”

    屏幕中播放的正是这场直播,放大了无数倍的画面让宋野城每一点细微的神态都清晰无比,只见他带着如少年般的风发意气、直面着万千人的瞩目道: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如果有天告别单身,我不会藏着掖着,不会等被偷拍、被曝光再迫不得已公开,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相反,它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意义非凡的人生节点,我希望能和你们分享这份喜悦。”

    说完,他忽然有些感慨地笑了下,潇洒又坦诚地话锋一转道:“不过那句话怎说来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对我来说是喜事,但我却不敢保证对你们来说同样是好消息。所以今天之后,无论你们是选择祝福、不看好,还是脱粉甚至拉黑,我都理解你们的决定。只有一点是我的底线——有任何负面情绪冲着我来就好,你们白老师脸皮薄,不要为难他。”

    话音刚落,满屏弹幕就如雪花般纷飞而过,其中一条瞬间被+1复制了数千次——

    【呜呜呜呜呜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又不是后妈粉!!对我们有点信心行不行啊!!讨厌!呜呜呜呜呜呜呜……】

    整个公关部大厅都被这条刷屏弹幕弄得哭笑不得,几个女员工半掩着嘴,面上是止不住的姨母笑,眼中却又矛盾地泛起了泪光。

    感动着感动着,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公司,而他们现在聚众观看这场直播绝不是为了吃瓜看热闹——

    不出半小时,此刻直播间里发生的事就将以烈火燎原般的速度扩散开去、成为一颗引爆全网的重磅炸弹,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公关挑战。

    而“始作俑者”宋野城这种不给团队预警、直接点燃引线的行为,绝对是在经纪人的雷点上疯狂跳舞——

    众人的目光齐齐偷瞄向了梁鹤鸣。

    梁鹤鸣身边不远处,豆子也在以一秒一转眼珠的频率偷觑着他的反应,很快便发现他原本环抱在胸前的手抬起了一只,缓缓抵在嘴边,仿佛是个蓄势待发的讯号。

    该咆哮了吧?该咆哮了吧?

    是吧是吧是吧?马上要咆哮了吧?

    你看这就要——

    咔擦。

    伴着一声脆响,梁鹤鸣的手指从嘴边挪开,指间赫然捏着——两片瓜子壳。

    豆子:“……”

    梁鹤鸣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眼斜觑着他,眼神分明像是在问“干嘛?”

    豆子咽了口唾沫:“鸣、鸣哥,这一会儿应该就要……出热搜了吧?”

    梁鹤鸣挑起一边眉,仿佛在说“你这不是废话么?”

    豆子不明白咆哮帝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哑巴帝,但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刺激太大,于是试探着道:“你就……没、没啥想说的?”

    梁鹤鸣垂眼把那瓜子壳往垃圾桶里一丢,拍了拍手道:“说什么?Surprise?”

    豆子噎了一下,居然还有点不甘心,抖m似的道:“不是、你不准备……吆喝两句?给点公关指导啥的?”

    梁鹤鸣嗤笑了一声,冲着屏幕抬了抬下巴:“就你们城哥这情商,还用得着公关?”

    豆子飞快地眨巴着眼,一时间竟然没能分辨出这到底是称赞还是反讽,好半天才讪讪笑道:“……哈。”

    梁鹤鸣没再跟他耍嘴皮子,悠然转过身去,冲着大厅其他人道:“都做好准备了吧?今晚加班是没跑了。”

    众人纷纷点头,不必他说,也知道这是肯定的。

    “不过也不用紧张,”梁鹤鸣淡定道,拇指朝后指了指屏幕,“他已经帮你们把他粉丝搞定了,所以现在你们的任务难度只有入门级——只需要盯紧那些无脑黑,别让他们乱带节奏就行。”

    被他这么一说,所有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野城那番话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是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以往公关战中最棘手的部分——应对粉丝反响。

    宋野城没有回避,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用一种最直接也最轻松自然的态度带着粉丝现场度过了震惊期,等于在事件彻底爆发前就平定了所有受众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意识到这一点后,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梁鹤鸣转过身,把剩下的一把瓜子搁在了豆子手心,拍拍他的肩头,得道飞升似的朝门口飘然而去——

    “儿大不由娘,儿大不由娘啊……”

    *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网络上仿佛被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远离事件焦点的直播间外仿佛飓风过境,消息通过看不见的电子讯号一传十、十传百、摧枯拉朽地席卷着每个角落,社交平台犹如一座接一座爆发的火山,迸溅出令地铁、公交、书店、学校等所有公共场所频频惊呼“卧槽”的滚烫岩浆。

    然而,位于事件最中心的直播间反而平静得近乎诡异——

    它就像是最初扇动翅膀、最终引发飓风的那只蝴蝶,在外界已然天翻地覆之时,它却岁月静好得仿佛只是停在花蕊上悄悄打了个盹儿。

    ——在发表完那番简洁有力的“官宣”后,宋野城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书房,把直播间的话语权交还给了驰谨安,让他继续进行原本的直播安排,也即“幕后嘉宾设计关卡”的部分。

    那原本会是这场直播的亮点。

    因为节目组预定的方案是用投票的形式让直播间观众参与互动、选择关卡形式,再由几位幕后分别设计具体内容,比如先让观众在“图形推理”、“文字谜语”和“数字密码”中投票选出一种,再由几位嘉宾按照他们选择的结果来设计对应的图形、文字或密码。

    这种形式如果放在以往,绝对能够大幅度提升观众的参与感,但在今天,他们的参与感早已被提升到了满格——

    他们亲身参与、亲眼目睹了一场轰动全网的热搜爆发的全过程。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心潮澎湃。

    这使得他们不消再借助任何外力驱使,就已经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与这档综艺牢牢捆绑、成为了这档还未开播就已火爆全网的新生节目的第一批死忠粉。

    *

    直播结束时已经接近六点。

    当江阙终于退出直播间、点下关机的刹那,忍不住缓缓舒出了一口气。

    这一个小时里,他其实并没有感受到多少压力,因为宋野城离开电脑前顺手屏蔽了弹幕并将视频画面放大到全屏、遮蔽了评论区,所以观众的后续反应江阙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大概正是信息时代最便利却也最荒诞的部分——只要你选择关机断网、闭目塞听,外界对你而言就将成为薛定谔的实验箱,可以什么都已经发生,却也可以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谁都知道这其实只是一叶障目,是一种唯心主义的自我催眠。

    江阙不禁无奈一哂。

    咔哒。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江阙回过头,见宋野城推门走了进来。

    “结束了?”宋野城问道。

    江阙点点头:“你干嘛去了?”

    宋野城忍笑未果:“……看直播。”

    江阙稍怔,旋即也跟着笑了起来,心说难怪他时间卡得这么准。

    宋野城走到近前,弯腰撑地坐在他旁边,又挪近了些紧挨着他,伸手覆上他手背,而后才盯着他的双眼认真道:“对不起。”

    江阙没料他会冒出这么一句:“为什么?”

    宋野城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打着圈,道:“这毕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都没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公开……是不是吓到你了?”

    惊吓倒不至于,只不过事发突然,江阙确实有点措手不及。

    但在最初的意外之后,他心中更多的其实还是感动和温暖,不单单为宋野城那番话,也为他无惧无畏的态度和坦然于众的决心。

    而且,他想他明白宋野城为什么会这么做——

    “是为了‘蝴蝶效应’么?”江阙道。

    他粉了宋野城这么多年,却也是直至今日才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虽然宋野城大多时候都显得对很多事无甚所谓,可一旦他决定要做什么时,出手却堪称果决——

    他说“广告有隐患就不拍”,于是第二天就拒签了永泉之水,他说“蝴蝶效应不够强就让它更强”,于是今天就以这样的雷霆万钧之势掀翻了全网。

    ——那晚他口中的承诺没有一句只是说说而已,他一直在用实际行动解决江阙的所有后顾之忧。

    然而,此刻面对江阙的问题,宋野城的回答却并没有那么简单:“是,但也不全是。”

    江阙未解其意。

    宋野城垂下眼帘,有些不好意思地勾了勾鼻尖:“其实我也有私心,而且这私心……还有点幼稚。”

    江阙静静等待着下文,只见那双低垂的眸子重新抬起,眼角眉梢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从你愿意在我身边那刻起,我就忍不住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会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说?

    晚七点, 私人会所走廊。

    “他们到了没?”宋野城道。

    “到了到了,”领班是个精神小伙儿,一边点头一边引路, 目光在旁边的江阙身上打了个转儿, 随即带着一脸“我懂的”窃喜转回宋野城,“那什么,城哥,恭喜啊?”

    这间会所是宋野城自己开的,当初开来其实没什么盈利的打算,只是为了方便偶尔跟朋友小聚,后来因为它环境好、私密性强, 加之员工都经过精心筛选素质较高,逐渐被圈内不少朋友当成了聚会的佳选。

    这里的员工宋野城都比较熟,有些甚至是他亲自面试的, 而面前的领班已经不是今晚第一个跟他说“恭喜”的人——就因为下午那场直播, 他和江阙从踏进会所开始就一路收获了道贺无数。

    此时再度听见这么一句,宋野城忍不住有点想笑, 因为这种逢人就被“恭喜”的情景莫名让他觉得自己不像是公开了恋情,倒像是来这儿办婚宴的新郎官。

    不止是他, 江阙这会儿的感受也相差无几, 尴尬中又带点哭笑不得,仿佛都已经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才合适。

    不消片刻,领班已经将他们引到了预定的包厢外。

    刚一推开门,就听里头贺景升劈头盖脸道:“嗨哟喂!你俩可算是来了哈?”

    他今天下午可着实憋得够呛——

    明明他是整个直播间里跟江阙最熟的人,却跟所有外人一样被那消息震惊一脸, 偏偏当时他还没法当着万千观众的面追问太多, 一直忍到直播结束才赶紧给江阙打去电话, 结果又只得到了一句“见面再说”。

    “哥,你什么情况啊?!”

    江北此时已是噔噔噔迎了上来,看看江阙又看看宋野城,满脸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不爽:“上次杀青宴见了面都不告诉我?还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

    不等江阙开口,宋野城好笑道:“那会儿你哥还没跟我在一块儿呢,告诉你什么?”

    江北被反问得一愣,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桌边,唐瑶倒是相当淡定,悠悠然抬手打了个招呼:“白老师,又见面啦?”

    她之所以没多意外,是因为早在当初宋野城发消息让她在公司帮忙照看江阙时,她就已经凭借女人的直觉隐约咂摸出了些苗头,而今眼看着那苗头成了真,她只觉得果然不出所料。

    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包厢里还有另一个人,此时正坐在贺景升旁边的位置上,哥俩好地搭着他的椅背,脸上带着同样“被辜负”的表情,煞有介事地摇头起哄道:“唉——果然是塑料兄弟情啊!我最好的哥们儿处对象,我全世界最后一个知道。”

    是左鉴清。

    他今天中午才从外地回来,刚落地就约宋野城晚上聚聚,结果宋野城答应得倒是干脆,可电话里却半点没提恋情的事儿,以至于他下午听说热搜时,第一反应还以为那是个假新闻,直到刚才来会所见到贺景升几人,凑着一聊才发现,他居然还不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朋友,顿时跟他们生出了一股同仇敌忾之情。

    “差不多得了啊,少跟这儿演。”

    宋野城嗔笑着,捏着江北的脖子把他带到桌边、按进椅子里坐下,这才继续道:“今天就算你们不攒局我也得攒,这种事儿当面解释才比较有诚意不是?”

    左鉴清和贺景升明明在今天之前压根互不相识,这会儿闻言却齐齐撇出了个姨娘嘴,默契得仿佛灵魂知己。

    然而好奇心到底还是胜过了那点没能提前知道的不爽,等宋野城和江阙坐下后,几人立刻问东问西打听起了细节。

    在得知他俩居然早在十几年前就见过时,左鉴清忽然惊愕地瞪大了双眼:“所以他就是那个……弟弟?!”

    他和宋野城是实打实的发小,大学之前两家离得都没一百米远,几乎是成天混在一起,所以这段往事对他来说可谓是记忆犹新——

    他至今都记得当年暑假结束时,宋野城神神秘秘地告诉他“我马上要有个弟弟了”,还声称“我弟就是你弟,以后咱们可以一起带他玩儿”,惹得左鉴清也忍不住跟着期待了挺久。

    谁知等第二年拍完戏,宋野城从那边陲小镇回来,左鉴清问起那个“弟弟”时,宋野城却一脸颓丧地说:“没了,弟弟跟别人跑了。”

    左鉴清一度以为,那段故事已经成为了有始无终的尘封往事,是等他们年迈时才会偶然回忆起的少年片段,却不料当年故事中缺失的主角如今就这么活生生出现在了眼前,这让他不禁产生了一种“纸片人从书中走出”的不真实感。

    除此之外,他还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那你爸妈岂不是也知道他?”

    “知道啊,”宋野城理所当然道,“他们前两天已经见过了。”

    左鉴清还没来得及应声,旁边的贺景升忽然紧张道:“你爸妈怎么说?”

    宋野城没搞懂他这紧张从何而来,莫名道:“还能怎么说?当然也是没想到会这么巧?”

    “那他们……没意见?”贺景升忧虑道。

    宋野城愈发好笑:“我们俩你情我愿的,他们能有什么意见?”

    “哦——那就好那就好。”

    贺景升眨眨眼,满脸松了口气的表情,继而转向江阙,挑眉调侃道:“我还怕他父母那关不好过呢,原来你都过完了哈?”

    不料听到这话,江阙还没什么反应,旁边的江北倒是不乐意了:“我哥这么招人喜欢,有什么不好过的?”

    说着,他冲宋野城抬了抬下巴:“你担心我哥还不如担心担心他,我哥爸妈那关他可还没过呢!”

    他这也算是无心之言,因为江阙从来没有跟他多说过家里的事儿,所以他一直以来也并不知道江阙与养父母的关系,这会儿还自以为是在帮江阙“找场子”。

    然而他不知道,宋野城和贺景升却都是知道的,所以听到这话表情都稍稍滞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江阙。

    正在这时,包间门被“咚咚”敲了两声,服务员推着餐车将他们点的菜送了上来。

    “欸?我的烤鸭来了!”江北的注意力立刻被成功转移。

    “对对对,吃饭吃饭!”

    贺景升连忙顺势转移话题:“我中午就没吃饱,现在都快饿死了。欸——咱们要来点儿酒不?”

    *

    半小时后。

    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

    镜子前,宋野城搓揉完洗手液,随意拨开水龙头,正哗哗冲洗着,忽听身后洗手间的门被“吱呀”推了开来。

    宋野城抬眼从镜子里看去,见来人是左鉴清,随口调侃道:“哟,你膀胱也撑不住了?”

    刚才在贺景升的撺掇下,除了宋野城因为要开车滴酒未沾外,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喝了些。

    而宋野城虽是没喝酒,却也没捞着什么好,被他们以“恭喜”为由起哄干杯,光是以茶代酒就被灌了满满一肚子饮料茶水,这还不到一小时就率先奔着卫生间来了。

    左鉴清并未答话,却也没往里间走,而是径直走到洗手池旁,背过身、环胸倚在了边沿。

    宋野城莫名其妙:“……干嘛?”

    左鉴清扭头单刀直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说?”

    宋野城愣了一下,不确定他是单纯发问还是意有所指:“什么意思?”

    左鉴清道:“为什么这么急着公开?”

    宋野城这才算是明白了他的重点,低头继续冲洗着手上最后那点泡沫,不以为然道:“没急啊,我老早就答应粉丝一有对象就公开,这不是说到做到么?”

    “得了吧,少拿应付粉丝那套敷衍我,”左鉴清道,“你自己清楚的很,你当初那话的意思是‘一旦关系稳定’就公开,而不是‘刚确定关系’就急吼吼昭告天下。”

    他不愧是跟宋野城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对宋野城的了解远非旁人能比,三两句话就已道破表象,半点没给宋野城回避的余地。

    宋野城也确实没有回避。

    他关了水龙头,双手撑着台沿,转头用一种洗耳恭听的语气道:“那你觉得是为什么?”

    左鉴清依旧环抱着双手,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具体原因你不说我确实猜不到,但这种行为在心理学上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潜意识里没有安全感。”

    宋野城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我没有安全感?”

    “没说一定是你,”左鉴清淡定道,“但一定是你们两人中的一个。”

    此刻的他展现出了非比寻常的专业素养,有条不紊道:“要么是你对这段关系没信心,急于通过外界的‘见证’来自我催眠;要么是他对你们的未来没信心,你想通过这种方式给他安全感。”

    宋野城默不作声地听完,一时间竟然没能找出反驳之词,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左鉴清的分析确实命中了要害——

    宋野城知道江阙因为“倒计时”的存在而对眼前拥有的一切、包括他们的关系在内都抱着一种“终将失去”的悲观态度,而他迫切地想要通过各种途经削弱江阙的悲观,建立起他对未来的信心。

    然而这些事他却不能告诉左鉴清,哪怕这是他最好的兄弟。

    因为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人绝对不会相信“重生”的存在,左鉴清必然是其中最坚定的那一批,宋野城不觉得自己能改变他的看法,也不打算做无谓的尝试。

    想着,宋野城轻轻一哂,用沾满水渍的手背掸了掸左鉴清的肩头,套用他刚才“少拿应付粉丝那套敷衍我”的说辞回应道:“少拿研究病人那套琢磨我,我可不会付你诊费。”

    说着,他绕过左鉴清朝门口走去,总结般扬声道:“是你想多了兄弟——”

    *

    宋野城回到包间时,包间里谈论的话题已经换了一轮。

    “所以你最后出的题到底是什么?”贺景升眼巴巴盯着江阙。

    下午直播间里的关卡设计环节,观众投票选出的“题型”被随机分给了四位嘉宾,类型都属于“密码”,但具体形式却并未公布。

    “你不会又打算自己做个密码锁吧?”贺景升狐疑道。

    听到这话,刚回来的宋野城忍不住好奇心起,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问:“什么密码锁?”

    贺景升满脸呼之欲出的吐槽欲,往事不堪回首般解释道:“我大学那会儿为了凑学分,报了一个机电社团办的设计比赛,那个比赛也不是很专业,我想着随便做个小玩意儿混过初赛,能把分儿混够就得了呗?”

    “然后我就做了个小机械锁,做完拿去给他看,他说结构太简单、技术评分可能会比较低,我就让他帮我改进改进,他也真就连夜给我改了,结果改完我一看——我去!他居然给我改出了个电子密码锁,这也太高端了吧?”

    “第二天我带着那个锁去比赛,确实一拿出来就惊艳了全场,结果就因为太惊艳,一堆评委跑过来围着我问什么‘设计思路’、‘电路组成’,我特么愣是嗯啊哈嘿吭哧半天也没答上来,最后就那么灰溜溜滚下了场,连初赛都没能混过去!”

    他话音刚落,周围几人都爆发出了无情的嘲笑,而宋野城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稀奇地看向江阙:“我记得你是文科生?”

    江阙正小口喝着汤,闻言点头道:“是文科。”

    “那为什么连这些东西都会?”宋野城更觉匪夷所思。

    江阙轻笑了一下,淡淡道:“也是小时候跟我爸学过点,后来高中也有相关竞赛,就一直没丢下。”

    宋野城眨着眼望着他,心中不由得感慨又好笑地想:我这到底是挖了个什么奇妙的大宝藏?怎么随时随地都能发现新惊喜?

    “哎哎哎别打岔,”旁边贺景升强行把话题给拉了回来,满脸好奇地看向江阙,“你这回设计的密码到底是什么?”

    江阙放下汤勺,转眼瞥向他:“你想作弊?”

    “嘿?瞧你这话说的,这怎么能是作弊呢?”贺景升理直气壮地不满道,“我们这叫——结盟嘛!咱们两组提前通个气,到时候不就能直接碾压他们了?”

    江阙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那还不就是作弊?”

    贺景升有点心虚,然而却并没放弃,胡搅蛮缠道:“啧,我看你就是重色轻友!”

    他朝宋野城抬了抬下巴:“我就不信你连他也不告诉?”

    江阙没急着回答,反倒朝唐瑶示意了一下:“那你告诉她了?”

    贺景升先是一噎,随即像是忽然被启发了似的,转头兴致勃勃看向唐瑶:“你想知道吗?”

    唐瑶咬着饮料吸管,皮笑肉不笑:“不想呢,亲。”

    “……”贺景升吃瘪地眨眨眼,又不死心地转向宋野城,不信邪道,“你也不想知道?”

    宋野城看了眼江阙,好整以暇道:“我觉得以我和他的默契,不会解不出他的题。”

    贺景升冷不丁被塞了满嘴狗粮,齁得忍不住龇了龇牙,最终恨铁不成钢地愤愤然道:“嘁,你们就假正经吧!说不定这会儿林砚和今赴寒他们都已经结盟了,到时候人家在节目里秀智商、秀逻辑,你们就只能秀恩爱!”

    听到这话,宋野城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两秒,随即饶有兴趣地挑眉看向唐瑶:“你跟他在一起了么?”

    唐瑶莫名其妙:“……没有啊?”

    宋野城于是胸有成竹地转回贺景升,弯起嘴角绅士一笑:“那不好意思了,你连恩爱都没得秀。”

    “……?!”

    贺景升简直受到了万吨暴击,难以置信地瞪眼瞅着他,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好容易才眨巴了两下眼,忽然扭头气急败坏地看向了江阙:“喂!你老公欺负人!还能不能管管了?”

    江阙原本看他俩又开始小学鸡似的battle还觉得好笑,结果冷不丁被“你老公”仨字儿砸了个正着,面上虽还勉强保持了常态,可耳根却微不可见地泛起了一丝微红。

    他转眼瞥向宋野城,只见宋野城不仅没有要反驳的意思,反而还挑眉含笑一脸期待地望着他,仿佛在说:快来管啊。

    江阙忍不住跟着暗笑,又瞥了一眼还在等他“管人”的贺景升,无奈地点点头:“管管管。”

    说着,他伸手从桌上拿过一块面皮,又用筷子夹了两块烤鸭回来,囫囵卷巴卷巴递到了宋野城嘴边,佯作威严地“管教”道:“张嘴。”

    回家、哟,对我这么有信心?

    一小时后。

    行驶的车厢内。

    宋大影帝卓绝的演技让他先前在贺景升面前丝毫不落下风, 然而等到此时回去的路上,车里只有他和江阙两人时,他却毫不犹豫打了自己的脸——

    “那什么, ”宋野城一本正经地手搭方向盘, 状似漫不经心地目视前方道,“你设计的密码……该不会特别难吧?”

    副驾上的江阙稍稍一愣,没想到他居然还惦记着这茬,忍不住瞥向他,忍俊不禁道:“你怕解不出来?”

    宋野城既心虚又理直气壮:“……昂。”

    江阙忍笑盯了他侧脸片刻,终于转回头看向前方:“不会,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解出来, 那个人也一定是你。”

    闻言,宋野城不禁有些飘飘然,好似连尾巴都翘了起来, 狡黠挑眉道:“哟, 对我这么有信心?”

    江阙没有直接肯定,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极了在吊人胃口:“因为出题的其实不是我, 是你自己。”

    这话听上去仿佛是在暗示什么,但偏偏又说得模棱两可且意味不明, 以至于宋野城原本还不算太强烈的好奇心瞬间就被结结实实勾了起来。

    他很想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那样就必然会涉及题目本身,思及江阙在包间说的那句“作弊”,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问,他便只能自己琢磨。

    宋野城忍不住舔了舔唇,眯着眼苦思冥想:出题的是我自己?

    正在这时,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宋野城偏头扫了眼屏幕, 随即将蓝牙耳机塞进了耳中:“喂?”

    “喂?城哥, ”豆子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驰导刚给我发了个电子备案流程,说这次录制场地比较大,有些环节可能需要自驾转场,所以得在交管系统登记一下你们的驾驶信息,提前备案。”

    “怎么登记?”宋野城道。

    “我看看啊,”豆子似乎还在研究表格,片刻后道,“哦,就是填下个人信息和驾照号什么的。”

    “驾照号不就是身份证号?”宋野城道,“合同不都在你那儿么?”

    听他这么一说,豆子这才蓦地反应过来:“哦——对哈?”

    现在的驾照都跟身份证号码一致,个人信息在签合同时就填过,而宋野城和江阙的节目合同都在豆子那保管着。

    “嗐,那我直接帮你俩填了啊?”豆子道。

    宋野城“嗯”了一声,刚准备挂电话,忽听豆子“哎哎哎”了几声:“等会儿等会儿!”

    “怎么了?”

    “咱不是明天下午就出发了吗?用不用我去帮你们收拾行李?”

    《无限N+N》的录制时间定的其实是后天,但驰谨安说后天凌晨就要开录,所以要求所有人明晚就得到齐,也不必住酒店,直接住在录制场地里就行。

    “大哥,总共也就两天一夜吧?”宋野城好笑道,“那有什么好收拾的?我都没准备带行李箱。”

    “不是,”豆子解释道,“你不是说白老师老家在苏城吗?这回离苏城那么近,你不准备陪他回去看看?”

    这期节目的录制地点在沪海郊区,距离苏城只有几十公里,要想过去确实非常方便。

    而这一点宋野城也并非没有想到。

    其实他早在得知录制地点那天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毕竟和豆子不同,他知道江阙的父母已经出国,而他们在苏城的住处对江阙而言与其说是“家”,倒不如说只剩下一间空房,冷清不说,指不定还会勾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再说吧,”宋野城含糊道,“都不一定。”

    听他这么说,豆子也没再多劝:“好吧,那我明天吃过午饭过去接你们?”

    “行,明天见。”

    宋野城挂断电话,将耳机丢到了一旁。

    “豆子?”江阙道。

    “嗯,”宋野城道,“他明天下午过来接我们去机场。”

    江阙点了点头。

    *

    两人回到家时才刚过九点。

    虽说综艺拍摄确实只有两天一夜,用不着收拾太多行李,但江阙也没放任宋野城真就两手空空去拍摄,在楼下喂完白毛后,便拉着宋野城去了三楼衣帽间。

    “这套行么?”江阙拎着刚挑出来的一套夏装,回身望向宋野城。

    宋野城盘腿坐在倭瓜似的懒人沙发里,半点意见没有地笑着点头:“行。”

    江阙继续挑挑拣拣,又拿出一套来:“这套呢?”

    “也行。”宋野城继续点头。

    江阙似是还不满意,把两套衣服并去左手,右手则又翻找着拎出一套:“那这套呢?”

    “行——都行,”宋野城拖着长音,“反正你挑什么我就穿什么,你说了算。”

    江阙笑瞥他一眼,但还是收回目光认真看向了手里的三套衣服,一边比对着一边摸了摸各自的材质:“但是这套的裤子有点厚,也不知道录制场地空调效果怎么样,万一不好肯定会有点闷吧……”

    他嘀咕着,然后撇撇嘴,像是排除错误选项般把那套给挂了回去,拎着剩下两套又看了看:“这套衣服没有口袋,录节目万一有道具什么的都没法装……”

    说着,他又把那套也给挂了回去,最后审视着手里剩下的一套,半晌后,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这套应该可以,你觉得呢?”

    宋野城依然坐在那儿,笑看了他片刻后,忽然冲他勾了勾手。

    江阙不明所以地走到近前,就被宋野城拦腰一圈,仰头笑望他道:“给我挑了半天,你自己呢?”

    江阙愣了一下,他还真就没考虑过自己要穿什么,然而转念一想,不由轻笑道:“幕后的镜头肯定也不会很多,我穿什么都一样。”

    宋野城不置可否地挑挑眉:“那也让我挑挑呗?”

    江阙好笑道:“我一共也就那么几件,你不也都见过,还有什么可挑的?”

    “挑一下嘛——”宋野城却是不依,晃着他的腰道,“让我过过瘾也行啊?”

    江阙也是无奈,只得哂笑点头道:“……行吧,那就下楼?”

    宋野城应了一声,低头趿拉上拖鞋,起身从他手里接过那套衣服往肩后一搭,顺手关上衣帽间的灯,出来揽着他下到了二楼。

    行至客卧门前,江阙正要拧身进去,却不料宋野城揽在他肩头的手半点没松劲儿,硬是带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欸,”江阙抬手指着已然路过的客卧,“我衣服在那边……”

    宋野城却不理会,就那么径直将他带进了主卧,走到床边把肩上的那套衣服往旁一丢,自己也在床沿坐下,朝衣柜努了努嘴。

    江阙不明就里地走到衣柜前,纳闷地抬手一拉,然后随着门扇开启、柜中模样映入眼帘,他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因为有专门的衣帽间,主卧的衣柜里原本只放了宋野城的几件睡衣、运动服一类的简单日常装,然而此时此刻,原本空荡的衣柜里却满满当当地挂着两排崭新的夏秋装,下方收纳架上整齐叠放着各种款式的衬衣、裤装,甚至还有几盒未拆封的内裤和袜子。

    宋野城起身上前,从后环上了江阙的腰身,贴在他的耳侧道:“都是按你的尺码买的,样式参考了你平时爱穿的那几件,不过暂时只买了夏天和秋天的,冬天的还没来得及置办,到时候咱们一起挑呗?”

    温热气流拂过耳畔,伴着心间涌起的丝丝暖意弥漫开来,江阙盯着眼前满满当当的衣物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转过头,迎上了鬓边人含笑的双眼。

    然而宋野城却并没有给他煽情的机会,立刻抬了抬下巴,朝那些衣服笑问道:“有你喜欢的没?”

    江阙转回头去,目光认真从那些衣服上依次扫过,而后微微弯起眼:“都喜欢。”

    这话并不是随声附和,因为宋野城备置的这些衣物正如他自己所说,都是按照江阙惯常爱穿的款式来的,哪怕是江阙自己进店挑选,选出的也就是这些了。

    “那你知道我最想看你穿哪件吗?”

    “嗯?”江阙示意他答。

    宋野城伸出手,从那些悬挂的衣服上依次拨过,江阙的目光不由随着他的指尖移动,谁知他拨过一件又一件、一件又一件,从头到尾也没在哪件上停留,直至都已经拨到最后一件,他忽地手指一转,朝下指向了一盒……未拆封的内裤。

    江阙:“……”

    他这才反应过来宋野城根本就是在调戏,脸颊倏地一红,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拍那只手,却愣是半天没骂出声儿来。

    宋野城贴在他背后笑颤得不行,偏偏嘴上还不饶人:“虽然我觉得你穿什么都好看,但肯定是不穿最好看。”

    江阙满脸羞得通红,作势拧身就要逃走,宋野城赶忙手脚并用地牢牢把人圈住,一边笑一边哄道:“好了好了好了不闹不闹了。”

    说了不闹,可他还是笑个不停,好半天才勉强止住,终于伸出手去,从悬挂的衣服里拎出了一件来:“要不明天穿这个吧?正好跟你给我挑的那件配色一样,咱们穿情侣装?”

    江阙面上红晕未消,但闻言还是细细看了看那件的配色,又伸头看了看床上挑出的那件,好似终于确认了它们真的很像似的,轻轻点点头:“好。”

    宋野城松开他,转身去拿来了一只小型行李箱,两人就那么蹲身把挑好的衣服叠起放了进去,又起身来来回回、往里头添了些可能用得上的日常用品,直到把箱子填满了大半,这才盖上拉好拉链,将它靠在了墙边。

    起身时,宋野城拍了拍手,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家苏城的房子卖了没?”

    这话题来得有些突兀,江阙一时没太明白:“没有,怎么了?”

    宋野城道:“这次录节目离苏城还挺近,你要是想回去看看,我就陪你一起?”

    江阙有些意外,轻轻眨了眨眼,但很快便轻声道:“不用了吧。”

    他顿了顿,又道:“没必要。”

    宋野城本也只是打算提醒一下,去不去看他的意思,此时听他这么说,心道果然还是不出所料,于是点了点头:“行,那就不去了,咱们录完就直接回来,还能少折腾点儿。”

    江阙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宋野城抬腕看了眼表,发现这会儿才九点四十,道:“困了没?”

    江阙摇摇头,思忖片刻后,指了指书房的方向:“我想去写会儿东西。”

    宋野城家的书房原是个摆设般的存在,就因为江阙的到来才意外得到宠幸,荣升为了他用来码字的宝地。

    宋野城乐得见他在家里“圈自己的地盘”,也知道写作需要安静的氛围,于是闻言欣然点头道:“行,正好我晚上吃多了,我去跑会儿步消消食。”

    江阙点点头,二人并肩出了卧室,一个转弯去了书房,另一个则直奔了楼上健身室。

    *

    半小时后。

    宋野城周身汗渍地从楼梯上走下,堪称酣畅淋漓地抬手抹了把腮边的汗珠。

    转进走廊,他伸头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发现门缝下的灯还亮着,便也没急着催他睡觉,独自回到主卧拿上睡衣,转身先进了浴室。

    与此同时,书房中。

    江阙从坐在电脑前起就已经打开了新书的文档,然而刚写了没一会儿,他敲击键盘的手就已经停下,继而任凭光标在页面上闪烁,再也没多出一个字来。

    他在走神。

    在想宋野城那个有关“苏城房子”问题,还有晚餐时江北在席间话赶话说出的那句“我哥父母那关他可还没过”。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刻意不去思考父母出国的事,说是逃避也好、不愿面对也罢,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令他心底产生了一种深切的、被遗弃的感受。

    这种感受不同于在懵懂无知的幼年被送去福利院、连父母是谁都没印象的那种“被遗弃”,而是一种你明知他们身在何处,却又好像已经彻底与他们的世界脱离关系的感受。

    江阙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和他们联系是什么时候,或许是在他们刚刚抵达地球另一端时,或许是在某个适合团圆的年节,也或许是在他经历过却已经淡忘的第一、第二个2020年里。

    先前在剧组的那几个月,他曾屡次因为各种原因成为网络关注的焦点。

    那时他曾暗自想过,江抵和叶莺会不会已经得知那些新闻,会不会好奇那些热搜背后的详情——就像秋明月同样在大洋彼岸,却对儿子的动态了如指掌一样。

    可事实却是,他们毫无反应,从始至终都未曾发来过哪怕一个字的问询。

    但这其实也不算出乎意料。

    毕竟那些热搜桩桩件件都与宋野城有关,而叶莺……并不喜欢宋野城。

    是的,不喜欢。

    甚至说是厌恶也不为过。

    就像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会爱屋及乌,便也终究有人会厌屋及乌一样。

    叶莺厌恶江阙,所以连带着被他喜欢的宋野城也一并厌恶,甚至一度发展到了眼中钉、肉中刺,连看见他的周边或代言产品都恨不能亲手摧折的程度。

    至于江抵……

    他从十余年前起就被夹在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境地,纵使再想手心手背都兼顾、再想一碗水端平,也不得不在日复一日的磋磨拉扯中逐渐被耗干心力,最终做出了二选一的抉择。

    而眼下的境地,就是他抉择的结果——

    跨山隔海,不见为安。

    江阙静坐在电脑前,思虑良多地眨了眨眼,许久后,他低下头去摸出手机,打开了微信。

    微信里的大多消息都早已随着他阅后即焚般的删除习惯而不复存在,唯有和宋野城的对话框他至今都还没舍得删。

    他盯着那个对话框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切进通讯录里,往下翻到了江抵那一行。

    他心中其实清醒地知道,既然江抵已经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他就不该再去不懂事地纠缠叨扰。

    但是,只要一想到秋明月几天前问及他养父母的那句话,他就不得不动摇了起来。

    ——秋明月希望宋野城和他一样,能够被对方的父母接受和认可。

    这是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最简单也最纯粹的愿望,江阙不仅能理解,也打从心底里与她有着同样的期盼。

    所以,纵使他再为难、再不愿面对,也还是想尽己所能,让宋野城听到那声他理应得到的祝福。

    哪怕那祝福只来自江抵一人。

    总也好过一字没有。

    江阙看着那熟悉的头像,拇指稍稍悬停了一会儿,还是轻轻点了进去,继而点开对话框中的键盘,认真敲下了一串早已在心中编辑过无数次的消息。

    点击,发送。

    *

    与此同时,主卧里。

    宋野城洗完澡,一边用毛巾搓着头发一边走出浴室,刚准备喝点水,就见扔在床上的手机屏亮了一下。

    他走到床边拿起一看,见是豆子发来了两条语音,便顺势坐在床沿,解锁点开了语音条——

    “城哥,原来白老师没驾照啊?”

    “你也不早说,害我填了好几次,每次都提示‘该证件号无对应驾驶信息’,我还以为我填错了呢。”

    宋野城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然而他飞速回忆了片刻,很快便惊讶地意识到,江阙好像确实既没有在他面前开过车,也从没说过自己有驾照。

    可是……那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理所当然地默认他会开车?

    宋野城几乎有些懵,匪夷所思地眨了眨眼,甚至快要怀疑是不是惯性思维作祟。

    然而几秒后,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脚下的地毯时,忽然,某个画面像是被抽丝剥茧般从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那是不久前那个停电的雷雨夜。

    就在眼前这片地毯上。

    江阙跪坐在黑暗中,眸底倒映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电光,口中讲述着重生的经历——

    “……两次都是意外事故,”他说,“第一次是我开车上高速的时候,遇到了一场连环追尾……”

    驾照、没有驾照我怎么开车?

    翌日下午。

    舷窗外的云朵如棉花糖般洁白绵软, 机身上行时气压变化带来的耳鸣已经随着平稳飞行逐渐减轻。

    江阙静静望着窗外,天光太过明亮,让白云的反光都显得有些刺眼, 但他却并没有挪开视线, 仿佛这芒针般的刺痛反倒能叫人更加清醒。

    昨晚发出的那条消息至今都还没有得到回复,哪怕他私心里为江抵找了无数借口,比如两个半球间的时差,比如他或许只是在忙着某幅亟待完成的画作、以至于无暇关注手机。

    然而纵使借口再多,江阙最终也不得不面对石沉大海的事实,就好似在印证心底某个声音的无情嘲讽:你看,你明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又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江阙正出神,忽然,一只手横过眼前伸向舷窗, 将遮光板拉了下去。

    “眼睛不疼么?”宋野城在旁嗔怪道, “这么强的光还老盯着看?”

    光线骤然变暗,迟来的酸胀感这才尽数涌上眼窝, 江阙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直到泪腺分泌出些许液体才将那干涩缓解。

    他转回头来, 朝宋野城讪讪笑了笑:“好像是有点, 刚才都没注意。”

    他那微红又湿润的眼眶活像是刚哭过鼻子,看得宋野城既无奈又好笑,不由分说地抬手覆上他的双眼:“不许看了,闭上休息会儿。”

    感觉到掌心被睫毛轻轻扫过,那双眼听话地闭了起来, 宋野城这才放下手去。

    须臾,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 豆子昨晚跟我说,节目中途可能需要我们自驾转场。”

    江阙仍旧闭着眼,闻言有些意外地略微抬眉:“场地那么大么?”

    这其实并不是宋野城想说的重点,但他还是顺势答道:“嗯,不过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流程,不知道我们是集体统一行动还是会分开。如果到时候分开的话,你可以让跟拍导演帮你安排个人开车。”

    听到这话,江阙稍稍怔愣了一下,忍不住略带疑惑地睁开眼,像是没能理解,又像是有些好笑:“为什么?我不能自己开么?”

    宋野城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反倒被问噎了一下,片刻后才眨着眼道:“可是你……没有驾照?”

    “怎么可能?”江阙愈发好笑,“没有驾照我怎么开车?”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笃定,笃定到连宋野城都不禁产生了一丝“难道是我弄错了”的自我怀疑,而那丝怀疑浮现在他的脸上,很快便令与他对视的江阙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江阙的笑容一点点消失,面色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没有驾照?”

    宋野城抿了抿唇,如实道:“因为在节目里开车需要提前跟交管备案,豆子昨晚帮我们填表的时候,系统显示你没有驾照信息。”

    江阙愣愣盯着他,活像是被这个消息给砸懵了,好半晌才喃喃道:“……你确定?”

    宋野城认真点了点头。

    他昨晚也曾怀疑是不是豆子填错了证件号码,又或是网页出了什么bug,所以他亲自打电话找车管所的朋友核实了一下,终于确定江阙的身份证下确实没有任何驾照信息和驾驶记录。

    “除非你还有别的身份证?”他道。

    江阙讷讷摇了摇头,这当然不可能,他的身份证从高二会考前拿到手时起就一直用到了现在,中途就连换都还没换过。

    此刻的他就仿佛一个大梦初醒的人,一时间还没能回过神来,讶异又茫然地想:怎么可能呢?

    虽然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过车,但对自己有驾照这件事却从没有产生过任何怀疑,这个认知就好像“我会写字”、“我会走路”一样自然且根深蒂固,否则他刚才也不会那么理所当然地反问宋野城“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开”。

    然而此时在听见宋野城的话后,他却突然陷入了一种十分茫然的境地,因为他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考驾照的具体过程和拿到驾照的确切时间。

    怎么会这样?

    我明明……

    眼看江阙的表情越来越困惑,宋野城忍不住轻声提醒道:“你会不会……是在第一个2020年拿的驾照?”

    这个问题其实宋野城昨晚就已经想过。

    他并没有在发现事实与江阙所言相悖时就急着去动摇对江阙的信任,而是站在江阙的角度认真考虑了所有可能性,最终得出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

    如果江阙是在第一个2020年拿到的驾照,那么当他因为高速车祸重回2019时,驾照自然就会不复存在。

    听到这话,江阙像是受到了点拨般,眸光倏而亮了一下,但是很快,那丝亮光却又渐渐暗了下去:“可是……我没有印象了。”

    他蹙眉闭了闭眼,像是对自己有些失望:“我只知道……以我对自己的了解,不太可能会在没有驾照的情况下开车,但是……我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时候拿的驾照。”

    重生之后,先前的绝大多数记忆都会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印象极深的事才能记得——这是他在坦白那晚就已经告诉过宋野城的事。

    所以此时听到这话,宋野城也并不觉得意外,只理解地揉了揉他的后颈:“想不起来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少顷后,才又试探着问道:“不过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开车上高速的时候,有没有人陪你?”

    这回江阙倒是没有多少迟疑,显然这件事对他来说印象足够深刻,很快便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当时只有我一个人。”

    他似乎依然沉浸在某种初醒的状态里,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恍惚,直到好半天后,他才终于像是认清了现实般、带着些自嘲苦笑道:“……还好你提前说了,否则我到时候要是真开了车,岂不是无证驾驶?”

    “那倒也不至于,”宋野城轻笑着宽慰道,“驰谨安既然只说是‘有可能’要自驾,那就说明这个环节肯定不是在主线,而是在某条支线上,咱们到时候到底会不会触发还不一定呢。”

    江阙没做声,只轻缓地眨了眨眼。

    “好啦,别想了。”

    宋野城用温暖的掌心搓揉了一下他的手背,复又亲昵地捏了捏:“靠着眯一会儿吧,明天凌晨就要开录,今晚估计也休息不好。”

    江阙似是仍未完全释然,但却也没再多说,只顺从地点了点头,微微仰身靠上倾斜的椅背,轻轻阖上了双眼。

    机舱中顶灯昏黄,笼罩在他乌黑柔软的发丝和清秀沉静的眉眼上,恍若给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光。

    宋野城的手没有挪开,依然笼覆在那只微凉的手背上,像是在以体温的传递无声安抚着什么,好让眼前人能稍稍安然地小憩。

    少顷后,他极其轻缓地靠进椅背,目光凝望着江阙的侧脸,悄无声息地轻轻吁了口气。

    但这口气并不是松出去的,它更像是一声被复杂心绪酝酿出的叹息。

    其实他刚才之所以会问江阙上高速时有没有人陪同,是因为昨晚当他得出那个“最合理”的解释后,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现行交通法有明文规定,开车上高速需要驾驶者驾龄满一年,或是有驾龄三年以上的人陪同。

    如果当初江阙的驾照是在2019年11月14号之后才拿到,那么截止2020年11月14号,他的驾龄显然还不满一年,而他又笃定当天并没有其他人陪同,这也就是说,即使他当时已经拿到了驾照,独自开车上高速的行为也同样不合规定。

    但宋野城并不打算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

    因为这对现状完全不会有丝毫助益,且对于江阙而言,那甚至都已经是“上上辈子”的事情。

    大不了……如果以后江阙再考驾照,自己陪着他一起背交规就是了。

    宋野城垂下眼去,无奈地轻轻一哂。

    *

    飞机落地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

    夏日昼长夜短,此时天光尚且明亮,但等他们被节目组派去机场的车接到沪海郊区后,黄昏的余晖已经渐渐暗淡了下去。

    节目录制地点是远郊的一处厂区。

    这里原本是传统工业用地,但因为近年来响应环保政策号召,大量高排污型工厂停产停业,据说即将改建用于发展第三产业。而就在这停业整顿和规划正式实施间的空档期,《无限N+N》节目组将其中一处厂区租下、作为了这档节目的拍摄根据地。

    “嚯!难怪说可能要自驾哈?”

    车子开进厂区大门时,副驾驶上的豆子一边伸着脖子环顾四周一边惊奇道。

    这片厂区比他们想象中大了不知多少倍,错落的厂房一直延伸到远处,目测占地面积可能都不小于一所正规大学。

    他在感慨面积,而后座宋野城和江阙的目光却都被另一件事吸引——

    厂区里零零星星有人走动,而那些人都穿着统一的白大褂,让这片区域看上去不像工厂,倒像是家医院。

    厂区正中有幢四层高的主楼,是整个场地中最高的建筑,外观四四方方,窗户整整齐齐,在橘色夕阳的映照下,仿佛几块竖立拼接的华夫饼。

    待到车子逐渐靠近、远远看见那主楼前的情景时,江阙和宋野城不禁齐齐一怔——

    主楼前的空地边缘此时已经围聚了百十来号人,各种机器设备都架设完毕,看上去居然像是在拍摄。

    “这是已经开始了?”江阙不确定道。

    宋野城也有点茫然,但这会儿车子已经越开越近,直至开到楼前停下,还没等他们下车,主楼大门内就有三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迎了出来——

    “欢迎来到SOS记忆研究基地。”

    车门刚打开,为首的中年男子便彬彬有礼地微笑道。

    跨出车门的江阙和豆子双双愣怔,豆子是出于蒙圈,而江阙的表情则更像是一种掺杂着恍然和意外的错愕。

    宋野城果断回头看向了场边,在一众摄影机和工作人员中准确捕捉到了驰谨安的身影:“不是明天才开录?”

    驰谨安笑得老谋深算:“出其不意是我的座右铭。”

    宋野城既难以置信又啼笑皆非:“连个背景介绍都不给?”

    驰谨安愉快挑眉,却没答话,反倒转向了旁边的一架摄影机:“看到了吧?平时我说我的节目没剧本你们都不信,这回信了吗?”

    说罢,他这才转回宋野城,双手往两旁示意了一下周围的工作人员:“从现在起我们都是空气,不会再回答你们任何问题,所有疑问都需要你们自行解决。你们之间也不再是‘同行者’,而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另外——豆子可以过来了,这两天他们不能带场外援助。”

    豆子冷不丁被点名,简直有点发懵,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凌安、段镜明和唐瑶的助理居然都在驰谨安身后偷笑,显然都已被他“扣押”了下来。

    豆子求助似的看向了宋野城,而宋野城也是无奈,只得好笑又认命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照驰谨安说的做。

    豆子走向场边的同时,工作人员中有两名摄像和两名跟拍导演从人群中走出,分别来到了宋野城和江阙身旁,麻利地给他们戴好了随身麦。

    先前那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重新入戏,朝二人伸出了手:“你们好,我是这所研究基地的负责人金博士,接下来将由我为你们做安排。”

    他与两人分别握完手,随即将手伸向右侧:“宋先生,这边请。”

    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伸向左侧:“白先生请往这边。”

    刚开始就要分开?

    宋野城和江阙对视了一眼,但此时跟在金博士身后的两名白大褂已经分别走向了两侧,伸手做出了要为他们引路的架势。

    二人于是也没再多说,无奈相视一笑后,从善如流地跟着引路人分头往两边行去。

    这栋楼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员工通道,宋野城被带进的是右边那条,进去后穿过一段走廊,很快便抵达了一个空旷的房间。

    房间的面积并不大,前后各有一扇门,里面基本没什么摆设,唯有墙上挂着一块LED显示屏,播放着屏保般的风景图。

    刚一走进房间,面前引路的白大褂便已经站定转身:“宋先生,请关闭并交出你的通讯设备。”

    还要交手机?

    宋野城没料还有这出,只见白大褂笑而不语地朝他伸着手,整个一副“别啰嗦赶紧拿来吧你”的架势,心中不禁浮起一丝赶鸭子上架的荒诞感,只好依言掏出手机,关机递了过去。

    白大褂将他的手机放进口袋,又从另一侧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对讲机似的东西递给了他:“这是基地通用的通讯器,具体使用方式稍后你可以自行研究。”

    宋野城接过一看,发现那东西像是老式非智能键盘机,除了电话和短信外似乎没有其他任何功能。

    “现在你有五分钟时间回忆自己来到基地的原因和目的。”

    白大褂介绍道,随即转过身,指向房中与来路相对的另一扇门:“五分钟后这扇门会自动开启,你将正式进入基地中心。”

    宋野城点点头,心知所谓“回忆”应该就是要给角色背景的意思了,于是便静静看着他、等他拿出资料。

    谁知俩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天,白大褂依然没有下一步举动,惹得宋野城忍不住纳闷道:“……怎么回忆?”

    白大褂仿佛一个听不懂指令的NPC,压根没回答他的问题,只礼貌一笑:“祝您体验愉快,再见。”

    说罢,他目不斜视地绕过宋野城、原路返回了走廊,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眼看那扇门“咔哒”阖上,房中只剩下他和摄像、跟拍导演,宋野城头顶刷刷冒出了一排问号,愣了足有好几秒才忽然反应过来——

    这个环节应该会出现角色背景不假,但估计并不在那白大褂手中,而是需要他自行寻找。

    想着,宋野城立刻回身环视了一圈,确认这间房中并没有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唯一可能有线索的就是墙上那块LED显示屏。

    他走到显示屏前,目光上下巡睃了一圈,很快便在屏幕最下方找到了一行十分不起眼的滚动字幕:

    【你偏爱黄昏,每当黄昏来临,你总会情不自禁想要触碰夕阳,并在温柔的余晖里回忆过往。】

    黄昏,夕阳。

    捕捉到这两个关键词后,宋野城立即想起刚进门时,似乎在那些屏保似的风景图里看到过一张黄昏照,遂也没着急,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等上面的图片依次切换了几张。

    当那幅黄昏图再次出现时,他毫不犹豫地抬手触碰了夕阳所在的位置,果然下一秒,图片如水波般淡去,屏幕中浮现出了一段文字:

    【你叫宋野城,是一名律师。你的履历十分辉煌,胜诉率接近百分百。三天前,你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你却惊讶地发现,这封邮件的发件人居然是——你自己。】

    宋野城挑挑眉,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而随着他的指尖轻触屏幕,眼前文字淡化散去,出现了一个电子邮箱界面。

    邮箱的收件箱顶端显示着一封未读邮件,标题是“无主题”,收件人和发件人果然都是“宋野城”三个字。

    宋野城抬手点击那封邮件,下一秒,邮件正文便展现在了眼前——

    【To宋野城:

    不要觉得惊讶,我就是一年前的你,这封邮件是你亲手写下并设置成定时发送的。

    当然,现在的你可能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没关系,我会将你该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你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痛苦的回忆,它困扰你长达三年之久,而在心理学不断发展的今天,你终于找到了一个摆脱它的机会——SOS记忆研究基地创设了一种“记忆埋葬”疗法,能够对记忆进行局部删除,而你幸运地拿到了临床实验志愿者名额。

    这个实验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记忆删除”,第二阶段则是“加强巩固”,两个阶段间隔一年。

    现在的我即将去参加第一阶段,而在参加完成后,记忆就将受到影响,为了让你在一年后记得去参加第二阶段,我写下了这封邮件。

    我在附件里为你留下了基地地址、负责人联系方式和你去年参加实验时的志愿者代码,你只需要与他们取得联系并提供代码,他们便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Ps:以我对你、或者说对自己的了解,看到这封邮件后,你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但是请你相信我,删除这段记忆是你今生做得最正确的决定,你绝不会愿意再次想起那段过往,所以请你务必配合实验,千万不要试图找回那段记忆,切记!】

    *

    与此同时,另一边。

    江阙行走的路线几乎就是宋野城的镜像,他同样被领进了一间小屋,但与宋野城那间不同的是,这间屋里并没有LED屏,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拉帘隔出的小隔间和一组桌椅,桌上摆着一套崭新的衣服和一个文件夹。

    “白先生,”领路的白大褂站定转身,台词和另一边那位如出一辙,“请关闭并交出你的通讯设备。”

    江阙的反应出奇镇静,连一点惊讶和疑问都没有,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似的,毫无阻碍地交出了手机。

    “这是基地通用的通讯器,还有你的通行卡。”

    白大褂将通讯器和一张IC卡模样的东西交给了江阙,紧接着朝旁边那组桌椅伸出了手:“这是你的工作服和简历,现在你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回顾过往并换好衣服,我会在门外等你,带你前往下一个地点。”

    说罢,他礼貌颔首,朝前方另一扇门走去,而江阙则转身走到了桌边,翻开了那个文件夹。

    刚看完第一行字,他便稍稍一怔,当即抬头喊住了白大褂:“……稍等。”

    白大褂疑惑转身。

    “你确定没有拿错?”江阙确认道,“我是这一本?”

    白大褂显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很快便笃定道:“是的白先生。”

    江阙迟疑地点了点头:“……好的,谢谢。”

    白大褂转身开门离去,江阙则重新低头看向那个文件夹,像是有些不理解似的,轻轻哂笑了一下,紧接着就那么站在原地,以一种一目十行的速度看完了那份“简历”,而后便拿起桌上的衣服,转身进了帘子后的更衣室。

    换完衣服出来,他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白大褂显然有些吃惊:“这么快?”

    他明明才刚出来不久,感觉不过两三分钟,远远没到二十分钟的时限。

    江阙并没有多解释,只十分自然地点点头:“走吧。”

    *

    此时,另一边。

    宋野城看完LED屏上的邮件,总算知道了自己“律师”这个身份的大致背景和他来到基地的原因。

    此时屏幕上的邮箱界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段文字:

    【实验过程中你掌握的所有信息如被他人问及,你都可以选择回答或拒绝回答,但一旦选择回答,便必须如实答复。】

    ——那就是能“隐瞒”但不能“说谎”的意思了。

    宋野城心中了然。

    正在这时,身后另一扇门上的红灯“滴”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伴随“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自动解开、弹开了一条缝隙。

    限定的五分钟时间已到。

    宋野城没再继续停留,直接过去拉开门、走出了房间。

    门外又是一条走廊,不算长,几十步便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是一扇横拉式的电子金属门,门上有块方形区域,写着“通讯器验证区”。

    宋野城略微一想,摸出白大褂给他的通讯器,试着往那块方格上贴了一下,果然电子门发出“滴”的一声,门顶提示灯瞬间变绿,门锁应声而解。

    随着厚重的金属门板朝两侧徐徐拉开,宋野城眼前豁然开朗——

    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大理石地板光洁如新,天花板上悬挂着繁复的欧式水晶吊灯,耀眼光芒笼罩着其下的一张实木长桌。

    长桌一侧已然并排端坐了三个不算陌生的人,而金博士此时正站在前方桌首,目光遥望向宋野城,带着笑意的沉稳嗓音清朗响起:

    “欢迎最后一位志愿者——宋先生!”

    晚餐、你好,宋先生

    这里是位于主楼一层正中的大厅, 通往楼外的那扇双开雕花木门紧紧闭合着。

    实木长桌旁,左侧坐着的三人正是另外三组中的“台前”——凌安、段镜明和唐瑶,而右侧的四个座位则还空无一人。

    “宋先生, 请就坐。”

    金博士遥遥伸手, 朝左边最后一个空位示意了一下。

    宋野城依言走了过去,坐下后朝凌安几人微笑点了点头,只听金博士宣布道:“好了,现在所有志愿者都已经到齐了。”

    听到这话,宋野城不禁有些意外,疑惑地往对面四个空位看了一眼,心想这就到齐了?那江阙他们呢?

    然而不等他多想, 金博士已经自顾自地将双手往桌上一撑,开口道:“今天是2020年7月15日,很高兴能在此迎接你们的到来。”

    他朝四人彬彬有礼地一笑, 接着道:“你们四位去年曾经一起参加过‘记忆埋葬’实验的第一阶段, 但我想,现在你们已经不记得彼此了, 所以不妨请你们再做个自我介绍,相互重新认识一下?”

    这部分自我介绍与其说是为了让他们“重新认识”, 倒不如说是为了让观众知道他们在这个剧本里拿到的角色身份。

    宋野城虽然好奇剩下四个人的下落, 但却也没破坏流程,目光顺势转向了离金博士最近的凌安,等他按顺序首先开始。

    凌安是个实打实的综艺老手,上过的综艺早已不计其数,所以对这种开场套路还算熟悉, 闻言立刻十分自然地看向其他三人道:“我叫凌安, 是个经纪人, 曾经带红过不少娱乐圈艺人。”

    他说完后,段镜明操着一口不甚娴熟的普通话接着道:“我叫段镜明,是个网站运营,主要工作是数据维护和网站安全管理。”

    说罢,他转头看向唐瑶,唐瑶会意道:“我叫唐瑶,曾经做过很长时间的护士,这两年已经升为了护士长。”

    宋野城仔细听他们介绍完,虽然没听出什么太有价值的线索,却还是牢牢记下了几人的身份,这才开口道:“我叫宋野城,是个律师,胜诉率接近百分百。”

    其他三人点了点头,前排的凌安立刻积极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要参加第二阶段的?”

    这话一出,包括宋野城在内的其他三人都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表情微妙地相互看了看,仿佛是在看到底谁会先开口。

    这么一看,大家心里顿时都有了数——所有人应该都收到了那句“不能说谎但能隐瞒”的规则提示,所以在面对提问时总会下意识地想为自己留点底牌、先看别人怎么说。

    “你呢?”宋野城反应极快,立刻笑着反问凌安,“你怎么想起来的?”

    凌安的本意是想先发制人,却没料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禁好笑地噎了一下,这才狡猾道:“我去年给自己留了提示。”

    这话答得模棱两可,说了其实跟没说一样,因为所有人显然都是差不多的情况,但宋野城却并未拆穿,反而不假思索跟着道:“我也是。”

    听他这么说,旁边的唐瑶和段镜明当即有样学样:

    “我也是。”

    “我也一样”

    眼看着他们一个比一个谨慎,前方旁观的金博士忍不住笑道:“其实这个问题我可以帮你们解答。”

    四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了他,只听他有条不紊地解释道:“第一阶段开始之前,我们就已经考虑到了实验会造成的遗忘效果,所以当时的流程中有一个预备项目,那就是让你们给自己留下提示,以便今年能按时参加第二阶段。你们当中有人使用的是定时邮件,有人使用的是日历提醒,还有人是委托了信得过的亲友来转达信息。”

    这番话看似是在解答,实际上却还是说得非常隐晦,虽然已经列出了所有“提示方式”,却没有点明这些方式对应的使用者,也就是说,他们依然无法确定除自己外的其他三人分别用的是哪种方式。

    金博士的角色显然类似于游戏DM,承担着引导节目大致方向的职责,所以他并没有放任几人琢磨太久,而是很快就转回了流程:

    “这次第二阶段的实验目标是巩固第一阶段达成的遗忘效果,为了让你们的实验过程更加顺利,基地为你们分别安排了一位实验指导员,他们将全程引导和监督你们的实验进度。”

    听到这话,四人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果然下一秒,只见金博士直起身,抬手朝大厅左侧、与宋野城先前出来的那扇电子门遥遥相对的另一扇门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有请四位实验指导员——”

    随着他的话音,那扇金属门上的绿灯倏然一亮,紧接着,门板向两侧徐徐拉开,林砚、今赴寒、贺景升和江阙依次从中走出,步入了大厅。

    他们此时都已经换上了统一制式的蓝衬衫和白大褂,胸口处别着各自的身份铭牌,俨然已经是一副实验员的模样。

    宋野城还从没见过江阙作这种职业性质的装扮,此时一见不由眼前一亮,视线从他出现时起就没能挪开,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路走到桌边、走到了自己对面的位置。

    “你好,宋先生。”

    江阙严格按照“素不相识”的设定,一本正经地朝他伸出手:“我是你的实验指导员,白夜聆。”

    宋野城站起身,明明此时其他三组也都在相互打着招呼,他却仿佛只能听见江阙一个人的声音,而那从未被江阙用来称呼过他的“宋先生”就像是有什么奇怪的魔力般,让他影帝级的演技都差点没能控制住表情。

    “你好,”宋野城强忍笑意伸出手,眼中浮现出一抹促狭,趁握手的刹那调皮地勾了勾他的掌心,嘴上却还正儿八经道,“我能叫你白老师么?”

    江阙稍一愣怔,随即心领神会地垂眸莞尔:“……可以。”

    “各位请就坐。”

    金博士朝长桌两侧示意了一下。

    江阙四人拉开座椅,分别坐在了自己那组台前的正对面,而凌安四人也重新坐了回去。

    坐下时,宋野城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江阙胸前的铭牌,发现上面除了他的名字“白夜聆”和职位“实验指导员”外还有一串编号:80500202。

    宋野城往旁一瞥,只见贺景升的铭牌上同样有串编号:60500202,而今赴寒和林砚因为坐在斜前方比较远,铭牌上的编号暂时还看不太清。

    眼见所有人坐下后,金博士开口道:“本次实验将从明天正式开始,今晚基地为你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希望你们可以尽情享用。”

    他话音刚落,大厅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内便有几名厨师装扮的工作人员推着餐车往这边走来,将各式各样的餐点饮料摆上了桌。

    这顿饭虽在剧情之中,却等于是将剧情外的现实问题也一并解决了——此时正值晚餐时间,在座的所有嘉宾都是刚刚抵达、确实都还饿着肚子,就算剧情里没有这段,他们总也是要吃饭的。

    在场的个个都是被摄像机追惯了的人,所以即便周围机器林立,对他们也没什么影响,只不过吃饭毕竟不是主线内容,这一点每个人都清楚得很,所以大家也都没太磨蹭耽误时间,只务实且麻利地迅速填饱了肚子。

    席间他们也相互闲聊了几句,但因为目前每个人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即便像凌安这种企图“套话”的老手也套不出什么名堂来,到最后活像是在插科打诨。

    半小时后。

    眼看众人差不多都已经吃完,金博士很快拍了拍手:“走吧,我带你们去宿舍。”

    说着,他招呼众人离席,领着他们穿过大厅、往后方行去。

    行上一层楼梯,抵达二楼走廊,金博士伸出双手,分别朝左右示意了一下——

    “这一层是住宿区,左边是指导员宿舍,右边是志愿者宿舍,门上有你们各自的名字。整栋楼会在晚上10点熄灯、进入夜间模式。明天实验就将正式开始,今晚希望各位可以好好休息,祝你们好梦。”

    说罢,他礼貌地微笑颔首,而后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二层。

    虽然他的话说得仿佛结束语,但几人却都很快意识到今天的录制并没有到此结束,因为所有跟拍导演和摄像都还在旁边一丝不苟地各司其职,完全没有要收工的意思。

    “那我们……先回房?”唐瑶不甚确定地询问几人的意思。

    宋野城和江阙隔空交换了个眼色,其他几组也都各自眼神交流了一番,随即附和地点了点头:“行,那就都先去宿舍看看吧。”

    说着,他们按照金博士的指示,兵分两路朝着走廊左右两个区域行去。

    整条走廊里不多不少正好八间房,每间房门上果然都标有姓名,房门之间相隔的距离非常远,而门锁则和楼下一样,都是使用通讯器开启的电子感应锁。

    分别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后,几人各自拿出通讯器,贴上了感应区。

    随着“滴”的几声轻响,房门纷纷开启,就在这时,忽听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哎哟!”

    众人齐刷刷扭头看去,只见凌安十分夸张地后跳了一步,双手摆出个咏春起手式,无比警惕地对着房门。

    “怎么了?”宋野城纳闷道。

    凌安一转头:“你们就不怕门上有什么机关啊?”

    众人:“……”

    凌安作为综艺老手,估计已经被不少节目整蛊过,而这种手段在综艺里确实屡见不鲜,所以此时听他这么说,几人虽是不太确信,却还是不由跟着警惕了几分。

    于是,他们齐齐选择了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戳着房门将它顶了开去。

    事实证明机关是没有的。

    只不过随着房门敞开,房里的大灯自动点亮了起来。

    众人松了口气之余又不免有些好笑,隔着走廊相互对视了一眼后,纷纷迈步跨进了房门。

    宋野城宿舍中。

    刚一踏进房门、看清房中环境的刹那,他就忍不住“咦?”了一声:“这房间……怎么有点眼熟?”

    这种眼熟非常古怪,说不出具体来自那里,但就是那整体的视觉效果,让他恍惚间甚至产生了一种“我是不是来过”的诡异错觉。

    但这错觉也只存在了短短一瞬,等他集中精力定睛再看第二眼时,反倒已经无法捕捉了。

    宋野城疑惑地眨了眨眼,不过此时既然拍摄还没有结束、跟拍导演和摄像都跟着他进了房,想必房间里肯定还会发生点什么,于是他也没傻愣着,反手关上门,先以一种审视的态度将房间仔细环视了一圈——

    这间房约莫也就四五十平米,面积跟宾馆的单人间差不多,左边墙角有面穿衣镜,正中是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床边靠墙摆放着床头柜和衣柜,地上还铺着一张花纹简单的地毯。

    除此之外,这间房里还配有一间独立卫浴,位置就在床尾的正对面。

    将所有摆设依次扫过一遍后,宋野城很快注意到了床头柜上立着的一张卡片。

    他走到床边把它拿起,发现那是一张基地通讯器的使用说明书,于是一边看一边复述道:“语音通话、短信……实时对讲……”

    在跟拍摄像的镜头跟随下,宋野城摸出通讯器,照着说明书的指示稍微研究调试了一番,掌握了各种功能的操作方式后,他便将卡片放回了原处,弯腰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第一层抽屉里有一支笔、一本便签,便签上印着SOS记忆研究基地的title。

    第二层抽屉里有个手电筒。

    第三层则是一张彩色地图。

    那是一张基地主楼的平面示意图:

    图上分为四个部分,分别画着四个楼层,楼层中标注着各种通道和区域——除了他们已经去过的一层大厅和二层住宿区外,三层是实验区和办公区,而四层则是档案室和中-央控制室。

    “这些东西后面应该能用上吧?”

    宋野城互动般看了眼镜头,然后果断把那些东西从抽屉取出、集中搁在了床头柜上,接着合上抽屉直起身,转头拉开了衣柜——

    衣柜里摆着一套备用的崭新床品,上方衣架上挂着一套类似医院刷手服的衣服,下方左右各有一个抽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宋野城先将那床品翻了翻,又掏了掏刷手服的两个口袋,发现里面并没有任何东西,继而蹲身拉开了底下的抽屉——

    左边抽屉里有一捆深蓝色的绳子,首尾连着两个葫芦型金属安全扣,看上去像是登山绳。

    右边抽屉里是一张半新不旧的IC卡,正面印着基地LOGO和“研究员通行卡”的字样,背面还标注着这张卡准入的区域,仿佛是某个基地内部员工遗落在这里的私人物品。

    宋野城暂时不知它们的用处,便把它们和先前找到的那些东西放在了一起,随即关上衣柜门,又转身检查了一下床铺、床底和脚下的地毯。

    检查完这些,他拍拍手站起身,再次将房间环视了一圈,确定再没有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不由得看向了房间自带的独立卫生间。

    事实上,他觉得节目组会把道具或线索藏在卫生间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出于严谨,他还是迈步走了进去,将里面各个角落都仔细翻找检查了一番,连马桶后的蓄水池都没有放过。

    结果确实是一无所获。

    然而,就在他打开最后剩下的盥洗池上方储物柜、发现里面只是一些常规洗漱用品、随手关上柜门的刹那,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串清脆的电子提示音——

    “叮咚叮铃珰——”

    宋野城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门铃,立刻快步走出了卫生间,可等那提示音再度响起时,他却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从角落里那面穿衣镜的方向传来的。

    此时,那面镜子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

    除了不断地发出提示音外,它的外框还泛起了微弱的亮光,缥缈地围绕镜面顺时针流转,仿佛在蛊惑着人接近一般。

    宋野城纳罕地走到了镜子前,提示音当即停了下来,下一秒,镜中居然浮现起了几行淡金色的文字:

    【今天,你终于抵达了基地,见到了基地负责人金博士,还有几位曾经一起参加过第一阶段的志愿者。】

    宋野城很快反应了过来,这种第二人称的叙述方式和楼下那间小屋LED屏上的一样,是一种沉浸式角色共情:

    【你对那几个志愿者毫无印象,但基地分配给你的指导员却让你感觉无比亲切,就好像一位老朋友一般,而你所分配到的宿舍也令你感到了似曾相识——如果你猜得没错,这间房应该就是你去年来时住过的房间,而那位指导员就是你当初的实验指导员。】

    读到这里,宋野城不禁都有点佩服这剧本的设计了,因为这段心理活动虽然只是剧情内容,却完美吻合了他此刻真实的感受——

    凌安几人全新的身份使他们成为了需要被重新了解的“陌生人”,而江阙和这间宿舍则完美呈现了“似曾相识”的部分。

    镜面上的文字淡化消失,紧接着浮现出了下一段:

    【虽然你在晚餐时表现得自然得体,但事实上你的内心并不平静——正如你在邮件中所说的那样,你对自己非常了解,记忆的缺失让你既好奇又不安,你难以抑制地想要知道,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

    宋野城不由失笑。

    确实,从旁观者角度来看,那段被遗忘的记忆只是一个悬念,但如果作为记忆的主人,那就是他脑海中缺失的部分,可想而知找回它的欲望会有多么强烈。

    这段文字消失后,下一段浮现了出来:

    【晚餐结束后,你回到房间,在私密独处的环境中,你的好奇心愈发旺盛,求知欲产生的焦虑促使你翻找了房中所有能开启的橱柜、抽屉——惊喜的是,你发现了一张基地平面图,还有一张准入部分区域的研究员通行卡。】

    看到这里,宋野城顿时恍然——

    难怪角色共情这个环节会突然被触发,原来是因为他完成了“搜索房中所有抽屉橱柜并找到正确道具”的隐藏任务?

    镜面中的文字仍在继续:

    【这两样东西的出现给了你一个意料之外的灵感,让你情不自禁产生了某种念头,并为此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宋野城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要发布任务的意思了,不由得打起精神、盯准了镜面,果然下一秒,眼前出现了一行标红加粗的文字:

    【你决定在熄灯后独自前往档案室,寻找你去年的实验记录。】

    好家伙。

    宋野城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这不仅是个任务,还是个要在大半夜做贼的任务?

    此时,镜面上的文字和镜框周围的光晕都已经全部淡化消失,恢复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宋野城拿出通讯器看了一眼时间。

    21:40

    他将屏幕对着镜头亮了一下:“现在是九点四十,金博士说每晚十点熄灯,也就是还有二十分钟,那可以先准备一下。”

    说罢,他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把床头柜上的基地地图和通行卡拿了过来,利用这二十分钟确认了一下档案室的具体位置和线路,顺便也把目前发生的一切做了个简单回顾:

    先前晚餐时他们虽没有交流出什么名堂,但是从金博士介绍人物的短短几句台词里,宋野城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实验指导员的立场其实非常微妙。

    原本按照节目策划案来看,他们八人应该两两分为四组,每组之间是竞争关系,而组内台前+幕后的两人则是合作关系。

    但按照目前他们的身份来看,宋野城四人同为“外来”志愿者,而江阙四人同为“内部”指导员、隶属于基地方,这倒像是将他们天然划分成了两个阵营。

    除此之外,这个节目的玩法也很奇怪,它既不像剧本杀需要“推凶手”,又不像密室逃脱需要“找出路”,到目前为止,甚至连最终目标、或者说获胜方式都还没有定论。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法?

    就在他思绪辗转的过程中,时间已经一分一秒地流逝。

    21:45

    ……

    21:50

    ……

    21:55

    ……

    时针跳到22:00的刹那,头顶灯光忽然“啪!”地熄灭,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档案、场面顿时变得十分诡异

    屋里漆黑一片。

    宋野城还以为任务就要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进行, 不料他才刚站起身、把先前在抽屉找到的手电筒摸了过来,却听头顶传来“滴答”一声轻响,紧接着, 房顶四角亮起了微弱的灯光。

    宋野城顿时了然——这大概是为了便于拍摄, 所谓的“熄灯”其实并没有那么彻底,更像是商业大楼停电时的应急模式,让人勉强能看见周围物体的方位和轮廓,却又看不清晰。

    宋野城没有多想,还是带上了手电筒以备不时之需,随即揣上地图和那张基地通行卡,走到门边拧开了房门。

    此时的走廊里同样亮着聊胜于无的微弱灯光, 前后空无一人,显得寂静非常。

    宋野城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步入了走廊。

    刚才的二十分钟里, 他已经将通往档案室的线路熟记于心, 所以此刻他也用不着再看地图,径直穿过走廊往楼梯方向行去。

    从二楼上到三楼的过程十分顺利, 其间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但等绕过三楼转角继续往上, 四楼的楼梯口处却出现了一扇安装着刷卡器的电子玻璃门。

    宋野城心知这应该就是那通行卡的用武之地了, 掏出卡片自上而下从刷卡器上划过,果然,玻璃门很快便无声地朝两侧拉了开去。

    根据地图所示,档案室应该是在四楼左侧,但步入大厅后, 宋野城却没急着往左去, 而是转头看向了右边。

    右边走廊尽头是中-央控制室, 那里被一扇形同银行金库的巨大金属门严密拦阻,上面也没有刷卡器一类的东西,看上去不像是能被通行卡开启的区域。

    宋野城心中有了数,这才不再继续停留,迈步朝左侧档案室行去。

    档案室所用的门禁与楼梯口相仿,都是透明电子玻璃门,从门外甚至就已经能隐约看见里面近处几排档案柜的轮廓。

    宋野城照葫芦画瓢地刷那通行卡开了门,进入档案室内后,他拿出手电加强了光源,照着那些柜子上的标签看了看——

    这里的档案似乎是按年份分类的,门口第一列年份最远,越往深处年份越近,每一年的档案占据三四个架子,而在这三四个架子中,所有档案盒又按照姓氏首字母依次排列。

    宋野城粗略转了一圈,很快便在深处靠墙的角落找到了属于去年的那几座档案柜,正准备按横板上的字母检索“S”姓,忽然,他的余光瞥见最前方过道上闪过了一束亮光。

    那是手电筒的光束,来自于玻璃门外。

    有人来了。

    宋野城当机立断关掉了自己的手电,往旁几步闪身躲在了最后一排柜子后面,又伸手将跟拍摄像也一并拉了过来,这才透过档案架的缝隙看向了大门的方向。

    手电筒的光束晃动着接近,与之一同接近的还有几双脚步声和一个女人的话音:“档案室……就在这边,这个门也是刷卡的,我试试看啊……”

    那是唐瑶的声音。

    随着玻璃门缓缓开启,她的声音也愈发清晰了起来:“好了,进来了。哇这里好黑啊,我要找的是……哦,这里的架子是按年份排的,我先研究一下……”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音,宋野城莫名有点想笑,虽然他知道唐瑶这是在对摄像机说、是跟观众互动,但此时听上去实在像是神叨叨的自言自语。

    “这个是……大前年的,”唐瑶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筒照着那些架子,“这是前年……那去年的应该还在后面……”

    随着她的搜索,她与最后一排柜子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跟宋野城打上照面。

    宋野城犹豫了一下,还没考虑好到底是绕着柜子继续躲还是干脆直接走出去,忽然瞥见大门方向再度晃过了一道手电光。

    又有人来了?

    唐瑶并没有看见那边的光束,但却敏锐地听到了脚步声,而她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把手电筒朝声音的方向照了过去。

    刚照完,她立马意识到了不对,赶忙“啪嗒”关掉手电,紧走几步藏在了最近的柜子后面。

    然而此时这么做却为时已晚,只听那串脚步迅速靠近门边,几秒后待门打开,对方立刻扬声问道:“谁在里面——?”

    是凌安。

    唐瑶没出声,倔强地站在原地没动。

    凌安很快好笑道:“别躲了——我刚都看到你手电光了大哥?”

    听到这话,唐瑶顿知没有再继续藏的必要,认命地笑着从柜子后绕了出去:“你到这来干嘛?”

    “是你啊?”凌安看上去居然有点意外,“我还以为是宋野城呢。”

    “为什么?”唐瑶莫名其妙。

    凌安笑得狡黠,做贼似的低声道:“因为我刚路过他房间的时候趴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唐瑶:“……”

    柜子后的宋野城:“……”

    “说不定他睡了呢?”唐瑶噎了半晌才道。

    凌安挑眉,一脸绝不相信的模样:“怎么可能?他一看就是那种特会玩儿游戏的人好吧?肯定也找到线索了。”

    宋野城完全不知他是从哪儿看出来的,但这种躲在暗处听别人讨论自己的体验实在新奇,他好险才忍住了没笑出声。

    然而就在这时,身旁忽然传来“哼”一声鼻音——跟拍摄像居然笑了场。

    “谁——?!”

    凌安和唐瑶齐齐扭头望来,下一秒,两道手电光束穿过书架缝隙直直照在了宋野城脸上,顿时晃得他眯眼抬起了手。

    “我去,你真在这儿啊?”唐瑶又好笑又诧异地惊呼。

    “我就说吧?”凌安一脸“被我猜中了”的得意,“他肯定来得比你还早。”

    宋野城无奈地从柜后走出,顺带给了摄像大哥一个“你出卖我”的调侃眼神,然后坦然问道:“你们干嘛来了?”

    虽然三人都出现在了档案室,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必然相同。

    “你干嘛来了?”凌安立刻精明反问,唐瑶也要笑不笑地盯着他。

    宋野城眼见大家都不愿松口,索性摊手提议道:“不如这样,我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扰怎么样?”

    凌安和唐瑶稍愣,很快双双点头:

    “行。”

    “可以。”

    达成协议后,三人当即分头行动了起来,但是很快,他们便又全都聚集在了最后一排、去年的档案柜前。

    见此情形,三人心照不宣地相互对视了一眼,心知他们要找的东西恐怕是一样的——都是自己去年的档案。

    既然如此,宋野城也没再避讳,率先伸手从标着“S”的那一行里抽出了写着自己名字的档案盒,而凌安和唐瑶也紧随其后,双双顺着字母找出了自己的档案,接着各自转身走出几步、隔开一段距离,相互保留了最后一点私密性。

    档案盒是老式纸板盒,盒子上写着志愿者姓名和参加实验的起止日期,盒子侧面则是牛角式的搭扣,将顶盖与侧面紧密相连。

    刚把盒子拿到手,宋野城便有些意外,因为这盒子掂上去分量着实不轻,如果里面全是纸张的话,少说也得有几十上百张。

    这记录是得有多长?

    想着,他纳罕地打开牛角扣掀开盖子,用手电筒照进了其中。

    下一秒,他蓦地愣在了原地——

    白纸?

    宋野城伸手翻了翻,发现里面的纸的确很多,几乎塞满了整个盒子,但却无一例外都是空无一字的白纸,仿佛打开了一个崭新的A4纸包。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起了那些影视剧中常出现的、需要火烤或是化学试剂才能显现出文字的设定,但别说现在附近没有工具,即便有,这么多张纸要一张张筛选恐怕也不容易。

    想着,宋野城忍不住转头看向了身后的两人。

    凌安和唐瑶虽没有站在一处,但此时两人脸上却浮现着如出一辙的纳罕和错愕,唐瑶甚至已经蹲身把盒子放在了地上,仔细一张张翻看了起来。

    片刻后,她终于放弃般抬起头:“……你们的纸上有字吗?”

    听到这话,宋野城和凌安顿时确定了现在的处境——他们三个人遇到的情况其实是一样的,都拿到了满是白纸的档案盒。

    宋野城跟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是把刚才的猜测说了出来:“会不会是需要用——”

    ——啪!

    他话音还未落地,头顶十余盏日光灯忽然齐齐亮起,突如其来的煞白强光差点没把三人给活活晃瞎。

    紧接着,档案室的玻璃门伴随“滴”的一声电子提示音开启,江阙、贺景升和林砚三人仿佛精英职业片里的专业法医出场般,呈三角站位、以一种自带BGM的气场大步走进了档案室,径直走到了宋野城三人的面前。

    场面顿时变得十分诡异。

    为首的江阙拿出通讯器看了一眼,随即堪称居高临下地抬眸看向三人:“十点半,这时候你们应该在宿舍睡觉,来档案室做什么?”

    凌安三人莫名都被问得一噎,唐瑶下意识抬头朝宋野城和凌安看了看,似乎是想看他们要怎么说。

    眼下这种情形里,宋野城居然还有心思分神感慨了一下——江阙不去演戏真是浪费,这气场、这态度,连他都被震慑得冒出了一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

    此时三人手中打开的档案盒简直是铁证如山,让他们连编都没法编,既然如此,宋野城索性也不再遮掩,干脆说了实话:“我们想看自己去年的档案。”

    不等对面说话,凌安这会儿也回过了神来,纳罕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江阙身旁的林砚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随即垂下手去、从口袋里摸出了通讯器,对着他们亮了出来。

    宋野城三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实验指导员的通讯器居然与他们志愿者的完全不同——机身看上去高端了许多不说,正面还有块高清显示屏,屏上显示着基地的电子平面图,而图中档案室的位置上,此时赫然有个标注着“凌安”名字的、不断闪光的红点。

    ——那是电子定位装置。

    不消多问,定位器必然正藏在被志愿者们随身携带的通讯器里。

    “我去,”凌安诧异道,“你们监视我们?”

    “是监督,”林砚收回通讯器,语气彬彬有礼又理直气壮,“金博士介绍我们的时候就已经说过,我们的责任是‘引导’和‘监督’你们的实验过程,这当然也包括随时掌握你们在基地的动态,以防你们做出任何与实验目标相悖的事情。”

    凌安不由语塞,一时间居然没法反驳。

    “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办?”

    宋野城倒是泰然自若,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江阙面前,微微低头笑看他道:“我没乖乖在房间睡觉,你是要把我抓回去么?”

    这像极了调情的骚操作看得周围几人具是一愣,旁边还蹲在地上的唐瑶忍不住憋着笑低下了头,而作为局外人的所有跟拍人员立刻眼冒金光地露出了一种看好戏的表情。

    江阙也没料到他会是这种临场反应,耳根不由得稍稍一热,但思及自己“实验指导员”的人设,他抬眼回望去时,还是勉强保持住了先前质询的气场:“不,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想看自己的去年的档案?”

    宋野城努嘴想了想,继而理所当然道:“因为我好奇啊,如果你有段记忆不见了,你也一样会好奇吧?”

    这明明是符合剧情和人物设定的回答,但却又仿佛透过剧情触及了现实中的某些现状,以至于江阙忍不住恍惚了一瞬,须臾,才又回归眼下:“但你应该知道,当初你既然选择了遗忘,就说明那并不是一段值得铭记的美好回忆。现在既然都已经忘了,还有必要再重新找回来么?”

    这话其实很有说服力,就像宋野城收到的那封来自自己的邮件中所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奇,但相信我,你绝不会愿意再想起那段过往。

    然而宋野城越是带入角色,就越是能理解那种求知欲,或者换句话说,他本人其实并不认同这个角色去年的选择——通过遗忘来逃避过往,在他看来原本就是自欺欺人。

    “没办法,”宋野城恣意地抬了抬眉,“如果一件事注定会让我后悔,那么与其因为没做而后悔,不如做完再后悔。”

    他们俩明明从没对过台词,甚至根本都没有“台词”这个东西的存在,但此刻一问一答间,却莫名让周围的人都体会到了一种意味深长又高深莫测的过招感。

    听到这个回答,江阙静静与他对视了几秒,最后终于像是放弃了某种规劝的执着般,转而看向了凌安和唐瑶:“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凌安和唐瑶本还在看戏,此时忽然被点名,这才蓦地意识到自己也是局中人来着,赶忙顺着宋野城的话点头附和:“是。”

    江阙点点头,仿佛就此得到了某个结论,转头朝贺景升做了个“请吧”的手势。

    这动作活像是在下令逮捕,以至于宋野城三人不约而同地心想:干嘛?要放大招了?

    然而,贺景升得到指令后却并没有什么要上前的举动,他只是原地双手插兜,迎着三人狐疑的目光微微一笑,早有预料般开口道:“你们已经不是第一批在参加第二阶段时想找回记忆的人,基地对此也早有准备。”

    他顿了顿,继续介绍道:“当初你们在参加第一阶段时,都曾签署过一份协议,根据协议内容,如果你们中途选择放弃实验,我们将为你们开启‘反悔程序’,程序完成后你们就可以拿回自己的档案,找回被遗忘的记忆。”

    这是宋野城几人没有想到的发展,但虽在意料之外,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凌安很快问道:“怎么开启反悔程序?”

    贺景升道:“今晚你们还有最后一点考虑的时间,明天上午第二阶段实验正式开始之前,如果你们还保持现有的决定,我们将不再引导你们进行第二阶段,改为安排你们进入‘反悔程序’的启动验证环节。”

    “启动验证?”唐瑶疑惑道,“什么叫启动验证?”

    贺景升摊了摊手,做出了一副暂时无可奉告的姿态:“那就要等你们明天确定放弃实验后才能告诉你们了,在你们做出最终决定之前,基地不会向你们透露任何有关‘反悔程序’的信息。”

    这也就是无论如何也至少要明天才能拿到档案的意思了,宋野城心下了然。

    “现在能回去睡觉了么?”江阙总结般看向了三人。

    他们三个此行虽然没拿到档案,但好歹已经得知了拿回档案的方法,也算是达到了想要的目的,遂也没再得寸进尺,各自将手中档案盒整理好后塞回了原处。

    “通行卡。”江阙朝他们伸出了手。

    宋野城三人这会儿活像是被迫交作业的小学生,依次老老实实地把在房间找的通行卡摸了出来、交到了江阙手中,而后才跟着他们一起下了楼。

    回到二楼宿舍区,三名指导员并没有急着往自己宿舍那半边去,而是仿佛执行押送任务般、各自陪着自己的志愿者走向房间。

    接近房门时,宋野城左右看了看,确定其他两组的距离已经足够远,这才轻轻撞了撞江阙的手肘:“你看过我的档案没?”

    闻言,江阙稍稍犹豫了一下,如实道:“我不能说。”

    这显然是他拿到指导员身份时得到的某种提示或约束,就像志愿者们得到的那句“可以隐瞒但不能说谎”一样。

    于是,宋野城换了个思路,又问:“那你觉得我应不应该把它找回来?”

    江阙转头与他对视了片刻,继而收回目光,继续扮演着指导员的角色道:“其实我怎么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有没有做好面对糟糕记忆的准备。”

    这话其实多少有些答非所问,但宋野城却像是被说服了般,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走到宿舍门口,宋野城掏出通讯器刷开了门,刚欲转身道别,便见江阙正背对着摄像机,在镜头无法捕捉的角度、朝他露出了一抹跳出剧情的浅浅笑意:“晚安。”

    宋野城心照不宣地跟着一笑:“晚安。”

    进屋合上房门后,跟拍导演和摄像又在房间停留了一会儿,拍了些他回房后的片段,而后便在耳机里导演的提示下,宣布今天的录制顺利结束、明早再继续拍摄。

    等两人关门离开,宋野城稍稍松了口气,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回到床上时已经临近十二点。

    沾着枕头后,他并没有立刻睡去,心中回忆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居然有点感慨。

    坦白说,他原本接下这档综艺单纯只是为了跟江阙多一些相处机会,除此之外并没指望能从综艺本身获得多少乐趣,但今天来到“基地”后,仅仅这一晚的剧情就已经让他有了点意犹未尽的意思,不仅被失忆的悬念勾起了好奇,甚至还期待起了明天未知的发展。

    带着这点期待,他轻轻阖上了双眼,不消片刻便安然沉入了睡梦之中。

    *

    翌日清晨。

    起床洗漱后的众人齐聚在了一楼大厅,围坐在那张实木长桌旁,吃起了基地为他们安排的早餐。

    大厅的墙面上挂着一块LED屏,就跟昨晚那间小屋里的差不多。

    宋野城几人昨天都没注意到,今天刚下来时甫一看见,还以为上面又会有什么线索,可一帮人围着研究了半天,却发现屏幕上轮番播放的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屏保图和赞助商广告,似乎只是单纯作为植入存在,这才没再继续研究,纷纷回到桌边各自坐了下来。

    等所有人全部到齐后,想到昨晚段镜明和今赴寒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凌安忍不住好奇道:“段老师,你昨晚去哪儿了?”

    段镜明一上桌便已十分养生地喝起了莲子八宝羹,闻言纳闷地“嗯?”着抬起了头:“我哪也没去啊,就在房间睡觉呢?”

    眼看着宋野城几人都露出了相当微妙的表情,他这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了?我是错过了什么吗?你们昨晚去哪了?”

    唐瑶有点好笑:“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你去年忘记了什么吗?”

    段镜明坦然道:“好奇啊。”

    但他很快无所谓地一笑,话锋一转道:“但做人最重要就是开心嘛,我去年都把它忘了,肯定就是它让我不开心咯,那还想它干嘛呢?就好比你都知道鬼宅闹鬼了,那就别去咯,干嘛还非要去撞鬼呢?”

    他发音不准的口音听上去相当诙谐,但这番话说得却又不无道理,以至于唐瑶几人一时间居然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

    没错,回想一下的话,他们三个昨晚的举动还真就像是鬼片里那种明知古宅闹鬼还非要进去探险的炮灰——简称不作不死。

    这么一想,宋野城不由哂笑,笑完又不得不佩服节目组真是玩得起——段镜明回房后没找线索,节目组还真就不给他任何提示,任凭他佛系地错过了任务,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大清早。

    不过这些也不是嘉宾该操心的问题,宋野城偷觑了对面的江阙一眼,见他正在低头吃着软糕,于是伸手盛了碗红枣薏米粥递到他面前,又在他抬眼望来时,噙着笑意偷偷对他眨了下右眼。

    他们明明都已经对外公开,可在周围摄像机的环伺下,宋野城这种小动作却像极了学生时代青涩的小情侣、课堂上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江阙心中不禁甜蜜又好笑,抿着唇微微低下了头。

    正在这时,消失了一晚上的金博士从远处楼梯口走近,来到了餐桌前方。

    “早上好啊各位。”

    他向众人打了个招呼,脸上依旧带着一贯彬彬有礼的微笑,随即看向了志愿者这边:“我听汇报说,昨晚宋先生、凌先生和唐小姐都表示了想要放弃实验、找回记忆的意愿,是吗?”

    听到这话,段镜明似乎终于隐约明白了几人昨晚到底去干了什么,不由转头纳罕地看向了他们,而宋野城三人则迎着金博士询问的目光齐齐点了点头:“对。”

    “那么我需要确认一下,”金博士继续道,“经过了一晚上的考虑,到目前为止,你们的意愿依然没有改变,是吗?”

    三人相互看了看,再度点了点头。

    “好的,”金博士颔首道,“那么早餐结束之后,段先生将继续进行第二阶段实验,而你们三人则需要签署一份放弃实验的同意书,随后便可以开启‘反悔程序’的启动验证——希望你们都能验证成功,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直到此时,三人才从那“验证成功”四字中咂摸出了些许门道,宋野城立刻问道:“验证还有可能不成功?”

    这回金博士没再正面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切皆有可能。”

    不知为何,这句话配上他的笑容听上去居然有点瘆人,仿佛有种“挖坑等你跳”的意思。

    凌安忍不住皱了皱脸,既好奇又困惑地转过头,与唐瑶和宋野城分别对了个眼色。

    *

    早餐结束后,金博士领着他们前往了三楼。

    三楼整体分为三个区域——

    大厅正中的圆形区域是办公区,被一圈从天花板直达地板的玻璃墙围绕,墙面四个方向各有一扇感应门。

    而玻璃墙外其余部分则被对半分成了A、B两个实验区,分别由左右两个通道口进入。

    由于他们前来的目的并不相同,段镜明很快就在今赴寒的带领下、往大厅左侧的实验A区通道口行去,而宋野城三人则在办公区签署了金博士口中那份“同意书”,随后便与各自的指导员一起,被金博士一同领往了右侧——实验B区的通道口。

    这条通道很长,每隔几步便有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标着连续的门牌号,看上去仿佛一个又一个闲人免进的机密要地。

    直至走到通道尽头最大的一扇门前,金博士这才停下脚步,从兜里拿出基地总务卡、亲自为他们刷开了门,而后侧身让出路来,朝门中伸出了手:“祝你们验证成功。”

    说完,他就仿佛一个完成了带路任务的NPC,潇洒转身离开了门前。

    这扇门内是一个硕大的圆形房间——

    天花板上蛛网般的灯管呈放射状扩散,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周围弧形墙面上整齐排布着上百个带着电子密码锁的金属抽屉,中间空地上则是一张巨大的、每条边长达两三米的空心五边形会议桌。

    “这里是加密档案保险室。”

    刚跨进门,林砚就抬手朝周围的金属抽屉示意了一下:“保险柜里存放的都是实验尚在进行中的志愿者档案,在实验彻底结束后,如果志愿者提出要求,对应档案会被销毁,如果志愿者不作要求,档案将由加密状态转为普通档案,移入楼上的档案室。”

    听到这话,宋野城三人终于明白了他们楼上的档案盒里为什么只有白纸——因为现在他们的实验还没有结束,档案还在加密状态。

    “这些保险箱的编号对应着你们的志愿者代码,”江阙接过话头,继续介绍道,“箱门上设有六位密码锁,只要输入密码,你们就能打开保险箱、拿到自己的档案。”

    唐瑶立刻问道:“密码要怎么得到?”

    贺景升忽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像是迎来了什么高光时刻般、饶有兴趣地道:“这些密码可不是基地设置的,而是你们当初自己亲手设置的,所以——你们只能自己去想,求助不了任何人。”

    这话一出,宋野城三人不由都是一愣。

    自己设置的?

    但是很快,他们心中骤然反应了过来——密码当然不可能真是他们自己设置的,但按目前情况来看,这恐怕就是前两天在直播里分配给四位幕后的、设计关卡的任务了。

    这么一想,他们立刻对这关卡好奇了起来,而江阙三人也没耽搁,很快便领着他们走到了右侧保险柜起始的位置。

    “这里的密码一共六位,”江阙指向最近几个抽屉上的密码锁,“形式是数字、字母或数字和字母的组合,不包括任何符号,也不区分大小写。”

    宋野城定睛看了看,很快便发现每个抽屉上除了密码锁外,左侧还有一张方形图片,且所有抽屉上的图片都各不相同。

    “这些图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这是志愿者在设置密码时自己留下的密码提示图,”江阙解释道,“相当于密保问题,是为了防止记忆缺失后想不起当初设置的密码。”

    原来还有提示。

    宋野城三人不约而同地稍稍松了口气——至少不用两眼一抹黑地瞎猜,还好还好。

    “还有一点,”江阙紧跟着宣布了最后一条规则,“由于你们当时就是在这间房里设置的密码,所以这里所有东西都可能是你们的辅助工具,如果看到提示图后还想不到密码,你们可以试着在周围找找线索。”

    听到这话,三人不禁转头观察了一下——

    这间房里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除了环绕墙面的那些保险柜外,就只有中间那张五边形的环状会议桌,桌边围绕着一圈座椅,桌上则整齐摆放着一些书本、纸张和学习工具之类的东西。

    不过三人此时连自己的保险柜都还没见着,自然也不知道哪些东西会起作用,所以在听完规则后,他们果断没再呆站原地,立刻动身往前、在众多保险柜里搜寻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顺着环形一路前进,三人自上而下地核对着保险柜上那些编码,不消片刻,凌安和唐瑶便相继找到了自己的保险柜:

    “哦,我的在这!”

    “我也找到了。”

    然而宋野城这会儿还尚未看见自己的代码,于是只得越过他们继续往前、按部就班地扫视着所有编号。

    直至走到与大门相对的另一边、整个圆环的最顶点,他才终于在无数编号里看见了那串熟悉的数字。

    宋野城走到抽屉前,站定了脚步。

    所有抽屉看上去都相差无几,他眼前这个也并不例外,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向密码锁左侧、看清那张密码提示图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那张图里有且只有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淡黄色的小猫。

    密码、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解开

    那只猫的外形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 坐地卷尾的姿势更是中规中矩,看上去就像搜索“猫”这个关键词时网络图片里会出现的芸芸众猫之一,既常见又不起眼。

    但宋野城却仅仅只用两秒就意识到了它的特殊性, 不禁倏然扭头看向了江阙。

    四目相对的刹那, 接触到江阙那明明平静却又暗含深意的眼神后,他立刻笃定地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这只猫看似普通,寓意的却是十几年前、他离开边陲小镇时留给江阙的那一只。

    宋野城忍不住会心一笑,而江阙也跟着微微弯了弯唇角。

    旁边跟拍的两个摄像大哥满头问号,虽然手里摄像机捕捉到了画面,却完全不明白这俩在笑个什么劲,匪夷所思地心想:干啥呢?传音入密吗这是?

    “这什么东西啊?”正在这时, 不远处的唐瑶困惑地问出了声。

    宋野城转头看去,见她像是在研究自己那张密码提示图,问道:“怎么了?”

    唐瑶盯着图片, 朝他招招手:“你来看。”

    宋野城本觉得这环节多少有点各自为战的意思, 并没打算窥探其他人的谜题,但唐瑶既然不在意, 他便也没矫情,直接走了过去。

    唐瑶那张图里同样也只有一件物品。

    那是一个条形的包装袋, 看上去像是某种冲调产品, 但袋子上并没有实物图,仅有的一串文字也仿佛鬼画符,唐瑶甚至连语种都没能分辨出来。

    “这是奶粉吗?”唐瑶纳闷地看向宋野城。

    见此情形,旁边的贺景升立刻有些绷不住了,好在还勉强保持着没出戏的理智:“唐小姐, 你们志愿者之间都是相互独立的, 他没有帮助你的义务。”

    这也就是在提醒他们是竞争关系了。

    闻言, 唐瑶一头黑线地转脸看向他,那眯起的双眼仿佛在无声控诉:还不是你出的好题?

    贺景升噎了一下,干咳一声强作镇定道:“再说这图片是你自己留的,你都看不出来,宋先生又怎么可能知道?”

    唐瑶没理他,不信邪地转头给了宋野城一个询问的眼神。

    宋野城有点好笑,但最终还是如实道:“这是白咖啡。”

    贺景升满脸离谱:“你还会阿拉伯语?!”

    那包装袋上的文字正是阿拉伯语,而他当初出题时其实带了点整蛊的意思,特意挑了一张只有文字没有实物图、且语种还算挺偏的包装袋,万没料到宋野城居然连这都能认出来。

    宋野城笑而不语,挑眉给了他一个too young too naive的眼神,惹得贺景升满脸憋屈,却又不得不服地撇了撇嘴。

    但唐瑶却没管那么多,贺景升这种反应就等于已经验证了宋野城的答案,让她立刻灵光一闪,毫不犹豫地点开密码锁的键盘,飞速输入了“c-o-f-f-e-e”六个字母并点下了确定。

    下一秒,密码锁无情地泼了盆冷水:“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唐瑶:“……”

    贺景升:“……”

    与此同时,不远处凌安那组的氛围也相当诡异。

    此刻的凌安仿佛化为了思考者雕像,一手环胸,另一手托着下巴,盯着保险柜上的提示图眨巴着眼,而旁边的林砚则是一副哀其不争怒其不幸的无语表情,活像是已经被憋出了内伤。

    宋野城远远瞥了一眼,其实挺好奇他们的提示图是什么,但因着自己的柜子都还没打开,他便也没去多生枝节,还是先转身回到了自己那边。

    虽然他已经明白了那张提示图的寓意,但要把那寓意转化为六位数的密码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宋野城看了眼静候在旁的江阙,却没有再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什么额外提示,很快便规规矩矩转回目光、看向了那张图,脑中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猫。

    小猫。

    黄色小猫。

    这些关键词在他心里过了一轮,自动翻译并排列组合出了N种六位密码组合,比如Kitten,Yellow,Little,甚至还有与当年日期组合成的Cat810和810Cat等等。

    然而不知为何,宋野城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些统统不像是正确答案。

    只不过除此之外,如果仅凭这一张图片的话,似乎也没有更多选择了。

    想着,宋野城也没急着去试错,而是果断转过身,朝着房间正中的那圈五边形长桌走去。

    他还记得先前江阙公布的最后一条规则: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可能成为设计密码时的辅助工具。

    这条规则既然被提及,那就理应也是解密步骤中的一环,至少不该直接被忽略不计。

    行至桌边,宋野城先将桌上所有物品大致环视了一圈——

    桌上的摆设看上去十分日常,硬要概括类别的话,很像是图书馆、自习室一类的空间软装,因为大多物品都与读写或学习有关,比如纸张、笔筒、圆规、量角器、三角尺、多语种词典等工具书,甚至还有全球等高线缩略图和地球仪。

    宋野城绕着桌面缓步行走,边走边将目光从那些物品上依次扫过,就像红外探测仪在野外探测活体般,每扫过一件,便在脑中迅速分析它能与那只猫产生关联的可能性。

    纸张。

    笔筒。

    圆规。

    这些好像都不太可能。

    宋野城一边走着,一边将这些大概率是错误的选项给剔除了出去。

    走着走着,当他的目光落在地球仪上时,步伐稍稍停顿了一下,脑中不经意间冒出了一个灵感——

    六位数密码。

    如果是纯数字的话,可以是经纬度。

    会是当年那个小镇么?

    宋野城抬手触及地球仪表面,将它轻轻转动了半圈,但却很快失望地发现,以这个地球仪的比例尺,根本不可能精准定位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因为它每隔30度才有一条经纬线,而这30度覆盖的宽度还不到两个指节,别说镇级行政区域,就连各省省会城市恐怕都难以精准地算出经纬。

    更何况,把“猫”替换成“小镇”其实有点偷换概念的意思,他觉得江阙也不太可能会设计这么牵强的答案,否则他大可以直接把密码提示图换成跟小镇更有关联的东西。

    这么一想,宋野城便也没再继续跟这地球仪纠缠,转而重新迈出步子,边走边看起了剩下的物品。

    三角尺。

    量角器。

    等高线缩略图。

    ……

    这些也同样被他筛除了出去。

    等他看到那本阿拉伯语词典时,没急着继续往下,而是抬头扬声道:“唐瑶?这边有本阿拉伯语词典。”

    “哦,来了!”唐瑶应了一声,立刻朝这边走来。

    宋野城不知道这词典到底会不会有用,但至少跟唐瑶那图有点关联,不过提醒完了他也没再多操心,自顾自继续筛查起了剩下的东西。

    从那本字典开始,接下来的一长串都是各个语种的字典词典——

    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

    中文辞海,成语词典。

    四角字典,新华字典。

    ……

    宋野城的目光从其上依次扫过,几乎都没做多少停留,然而就在扫完最后一本时,他却忽然顿了一下。

    下一秒,他的目光缓缓移回,重新定格在了最后那本红色的《新华字典》之上。

    这本该是所有工具书里最常见、最不起眼、最容易被忽略的一本,但偏偏就是它,让宋野城的心思倏然动了一下。

    因为它是第10版。

    就在封面最显眼的位置标注着。

    而早在九年前的2011年,这部字典就已经更新到了第11版。

    这也就是说,现行通用和书店出售的版本都早已是第11版,所以节目组采购道具的时候,如果不是刻意搜购旧版的话,买到的也理应是最新的第11版,而不是这本初版于十六年前、远溯至2004年的第10版。

    而且这还不是宋野城注意到它的唯一原因。

    很巧的是,他刚好也有一本同版的字典,至今都还摆在他的书房里、江阙每晚都会用来码字的那张落地桌上。

    最最重要的是,如果要将这本字典与“密码”这个关键词结合,宋野城几乎立刻就会想到某种可能——

    应该就是它了。

    宋野城再没有半点迟疑,直接伸手将这本字典拿了起来。

    *

    两分钟后。

    宋野城“啪”地合上字典,转身以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场大步走回保险柜前,在江阙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抬手输入了一串数字——

    1、9、7、3、2、5。

    确定。

    下一秒,只听“滴——”一声长响,保险柜绿色指示灯倏然一闪,抽屉“咔哒!”一下弹了开来。

    整个档案室都静默了一瞬。

    下一瞬,循声望来的凌安和唐瑶惊呼声齐齐炸响:“什么情况?!”

    这保险柜打开的速度快得连摄像都险些没能捕捉过程,跟拍导演甚至诧异地抬腕看了眼时间,发现从进门到现在还不到十分钟。

    凌安四人快步围了过来,凑近看清那张提示图后,立刻纳闷地问道:“密码是什么?”

    “197325。”宋野城答道。

    “为什么?”四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宋野城把手里的字典递了过去,简略道:“第197页和第325页。”

    唐瑶接过字典,四人头挨头地翻看了起来,与此同时,宋野城的目光却往旁一转看向江阙,只见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然,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解开。

    “Huang——Mao,黄猫?!”

    终于翻到了对应页码的四人既恍然大悟又难以置信。

    “嗯。”

    宋野城应了一声,却没去特意纠正他们的误解——

    第一个字是“黄”没错,但第二个字其实并不是“猫”,而是和它紧挨在同一页的“毛”。

    黄毛。

    那是他当年给那只小奶猫起的名字,是他后来一直沿用的起名习惯最初的起点。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初江阙在宠物店里看到他随手写下“白毛”这个名字时,才会忍不住有些愣神。

    “可你怎么想到字典页码的?”贺景升匪夷所思道,“这也太跳跃了吧?”

    由提示图想到“黄猫”可以理解,但光凭这个词就联想到字典也太奇怪了些。

    宋野城轻笑了一下,再度看向了江阙:“因为我也用字典设置过一个密码。”

    刚才注意到那本字典时,他脑海中忽然闪电般划过了江阙那晚在车上说过的话——

    “出题的其实不是我,是你自己。”

    ——你自己。

    这句暗示就如同一根点燃的引线,滋滋作响冒着火花,瞬间就让他醍醐灌顶,想到了自己亲手设置的、同样来自于这版字典的家门密码——

    301086。

    这本字典的第301页和第86页。

    那两页对应的两个字分别是——

    铃,铛。

    记忆、是你愿意找回的记忆么?

    “恭喜成功通过验证。”

    江阙眼含笑意地适时提醒道。

    宋野城随之会心一笑, 任凭周围几人还在那大眼瞪小眼,转身伸手拉开了已经解锁的保险柜抽屉,从中取出了那份属于自己的档案袋。

    这只档案袋可比昨晚楼上的那只档案盒要正常多了, 起码拿在手里一掂就知道分量适中、里面不至于是塞了几公斤白纸。

    唐瑶和凌安几人好奇地伸头看了看, 看清那档案袋的模样后,也对自己即将拿到的东西有了个大致的预期。

    “打开看看?”凌安撺掇道。

    宋野城还没来得及说话,江阙已是在旁cue流程道:“宋先生,你现在可以回宿舍拆阅档案了,我送你下楼?”

    宋野城本也没想这么草率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毕竟档案里究竟会有什么内容根本无法预料,此时一听江阙这么说, 他便知道节目组也是这个意思,于是正好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又朝凌安遗憾地一耸肩, 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眼下的解密环节对他来说已经结束, 但对唐瑶他们来说却仍在进行,于是他也没再耽误几人的解题时间, 留下句“加油”后便跟着江阙一起往门口走去。

    下楼的过程中,宋野城其实很想问江阙是怎么发现家门密码是字典页码的, 但一想到按照剧情设定、那个密码是由他自己“亲自”设计, 此时在跟拍摄像的镜头里这么一问必然会很出戏,所以他也只得暂时作罢,悄悄按捺住了心中的好奇。

    不料他没开口,江阙倒是先问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学的阿拉伯语?”

    刚才听他随口翻译出那个咖啡包装袋时,江阙其实是有点意外的, 因为他好歹也粉了宋野城那么些年, 却一直只知道他英语很好, 从来不知道他还会阿拉伯语。

    闻言,宋野城眼含促狭地往旁一瞥,笑得既顽皮又不怀好意:“你猜?”

    见他这副神情,江阙心中似有所感,不确定地猜测道:“……你没学过?”

    宋野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那包装袋右上角有个陀螺型的商标,你看见了没?”

    江阙点了点头,宋野城偏头凑近他耳边,笑道:“那是黎巴嫩的一个牌子,只生产白咖啡。”

    听到这话,江阙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哪有什么学过阿拉伯语。

    他其实压根就不会。

    倒是把贺景升唬得一愣一愣,真就那么相信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江阙说要“送他下楼”,于是真就只是送他下了个楼,行至二楼后,他连走廊都没进,就那么朝宿舍方向示意了一下:“你回去看档案吧。”

    宋野城估计他是还有什么别的任务,遂也没多问,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独自穿过走廊回到了宿舍。

    关上房门后,他径直走到床边,屈起一腿靠坐在床头,这才终于绕开手中档案袋的封线,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正如他先前感觉的那样,这只档案袋里的内容明显正常了很多,里面是不多不少的一沓写满字的文件纸,中间夹着三张照片、一份旧报纸,还有几张单据之类的材料。

    信息似乎很繁杂。

    这是宋野城的第一反应。

    不过他原本就对这段“被遗忘的记忆”相当好奇,而此时既然已经拿到了手,他便也没心急,就那么极有耐心地按着材料摆放的顺序、从第一页开始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静谧的房中几乎只能听见纸页摩挲的沙沙声响。

    起初那声响不疾不徐,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宋野城越往后看,翻页声就变得越发急促,等到他将整沓资料看完、抖开那张旧报纸时,连呼吸都陡然凝滞了一瞬。

    好家伙。

    宋野城震惊地眨了眨眼,万没想到所谓被遗忘的回忆居然是——

    四年前,他所居住的公寓楼下发生过一桩命案——某个年轻人路过楼下时被高空坠落的花瓶砸中颅脑,不幸当场身亡。

    当时警方调查了现场,却没能从花瓶碎片上提取出任何有效指纹或其他生物检材、没能找到坠物来源,且依据尸检结果,只能判断出花瓶坠落的大致高度,所以直到最后也没能锁定具体掷物者。

    正因如此,当时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无法证明自己并非掷物者的同侧高层住户被勒令共同承担了责任,对那名年轻人的亲属做出了赔偿。

    事情发展到这里,看上去就已经告一段落,然而事实上却并没有到此结束。

    那名年轻人的父母不满于赔偿的结果,他们深陷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伤痛,恨那名掷物者的罪孽,更恨他连站出来面对都不敢的懦弱,所以每晚在公寓楼中哭喊、烧纸,挂儿子的遗像,让整栋楼夜不能寐。

    夜不能寐的是整栋楼。

    但惊惧不安的却只有他一个。

    因为——

    他就是那个掷物者。

    是失手扔下那个花瓶的人。

    这段噩梦般的记忆如蛆附骨地折磨了他长达三年之久,让他悔恨、焦虑、时时刻刻都担心真相暴露,担心失去已经拥有的辉煌事业。

    直到去年,他偶然间得知这座基地有一个“记忆埋葬”项目,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抓住救命稻草般地申请成为了志愿者,来到这里参加了实验,这才终于摆脱了那段让他胆战心惊的过往。

    ——这便是记忆的全部。

    档案袋里的报纸上是关于那次事件的报道,三张照片分别是那年轻人的生活照、他父母在公寓走廊烧纸的景象和那只花瓶的原貌图,单据则是他购买那只花瓶时的收据和一张出租车小票,上面清楚地标着时间地点。

    看完所有资料,宋野城的感受相当复杂,但与此同时,他发现这档案中其实有个不大不小的bug——

    或许是因为他曾经看过太多悬疑推理片的缘故,在看见案件简述里的“没有指纹”时,他立刻条件反射地冒出了一个疑问:

    如果花瓶只是他“失手”抛下,为什么会刚巧没有留下指纹?难不成他拿花瓶时还戴了手套?

    如果真是这样,那岂不是更像蓄意为之?

    宋野城的思维一不小心就发散得有点远,然而就在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随手将资料摞好,准备重新塞回档案袋里时,忽听一串熟悉的提示音从旁边传来:

    “叮咚叮铃当——”

    又是那面穿衣镜。

    这回宋野城没再犹豫,不等它响第二声就已经扔下档案,起身走到了镜前。

    和昨晚一样,镜框周围再度环绕起了淡淡的微光,而等微光散去后,镜面很快浮现出了文字:

    【看完档案,你的内心久久未能平静。明明那是你最想找回的记忆,可如今当你真正得到它时,却只觉捧回了一块烫手山芋。】

    宋野城带入角色认真揣摩了一下心理,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了早餐时段镜明的那句话:明知鬼屋有鬼,为什么还非要去呢?

    想着,他不由轻轻一哂,继续看向了镜面。

    镜面上的文字淡去,很快浮现出了下一段:

    【四年前的那次事件你其实还有印象,还记得被拥挤人群围观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还记得在红蓝警灯闪烁间围起的警戒线,还记得夜半跪坐在走廊号哭的那对憔悴的夫妇,甚至还记得你曾出于怜悯、请他们进屋喝过两杯热茶。】

    【可你却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害死他们儿子的凶手竟然就是你自己,而这么久以来,你之所以能在想起这件事时心安理得,是因为你早就遗忘了让你愧疚难安、心惊胆战的“我是凶手”的那部分真相。】

    【这个真相让你既震惊又无措,除此之外,还有深深的困惑——虽然你是一名胜诉率接近百分百的律师,但你敢以性命发誓,你参与过的所有案件都不曾为胜诉而颠倒黑白、从未有过违背道德底线的作为。忠于正义,这曾是你最引以为豪的品格。你怎么也没想到,当自己有一天成为当事人、站在正义的对立面时,竟然也会做出这样卑劣的选择。】

    看到这里,宋野城稍稍意外了一下。

    因为他在看完档案时,对这个角色的印象其实是自私胆怯且重视名利的,可眼前这段心理活动却又似乎与他的结论截然相反,这不禁令他的判断也跟着动摇了起来。

    然而,此时镜面上的文字还在继续:

    【为什么呢?你不禁扪心自问,明明拥有着极高道德水准的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难道真如那句话所说——圣人不见得天真单纯,恶人也未必诡毒心狠,善良和残忍能够同处一身,任何人都可能做出任何事?】[1]

    这句话宋野城相当熟悉,它出自一部经典美剧,甚至是他心中排名前十的、当年还曾特意背过原文的台词之一。

    宋野城不知道它出现在剧本中是不是巧合,但就因着这句无比熟悉的话,他居然奇妙地与这角色产生了微许共情。

    所以现在我该怎么做?

    他不由自主地想。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紧盯着镜面,等着它和昨晚一样发布新的任务指示。

    几秒后,明显不同于前几段的、标红加粗的最后一行字终于如期而至——

    【所以,现在你该怎么做?】

    看清这行字的刹那,宋野城整个人都有点发懵,不仅因为它跟读心术似的措辞,更因为它居然——压根就不是个任务?

    这是什么意思?

    开放式剧情,让玩家自由发挥?

    如果真是这样,那驰谨安未免也玩得太大了吧?他就不怕剧情发展方向太离谱,超出节目组的预设范围?

    ——咚咚咚。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起来。

    宋野城下意识扭头看去,紧接着便迈步走到墙边拉开了门。

    “档案看完了么?”门外的江阙问道。

    他出现的时机是如此巧妙,巧妙到让宋野城瞬间反应了过来——

    驰谨安并没有那么心大,也没打算真让他们自由发挥,虽然没有以文字形式发布任务,却还有实验指导员这么个DM般的存在。

    “看完了。”宋野城自然道。

    江阙并没有探究档案的内容,而是问道:“是你愿意找回的记忆么?”

    宋野城迟疑了一下,思及刚才在镜中看到的那些心理活动,带入角色苦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不是。”

    江阙似乎并不意外,点点头道:“如果你想将它再次抹去,基地可以继续为你安排实验,重新进入第一阶段。”

    听到这话,宋野城立刻明白,这是已经来到了剧情岔路口,而他的选择将会决定接下来的发展方向。

    但宋野城并没有直接同意或者拒绝,而是反问道:“重新进入第一阶段,然后呢?等明年第二阶段的时候再因为好奇心而反悔、找回记忆,然后无限循环?”

    这问题其实是有点即兴发挥的,可江阙却并没有被问住:“理论上确实是这样,但也许你今年写给自己的邮件会比去年更有说服力,能够打消你明年的好奇心也说不定。”

    这绕口令似的回答不无道理,但终究还是侥幸的成分居多,让人稍加琢磨就能感觉出,这种“也许”的可能性相当渺茫。

    “有过这种先例么?”宋野城没急着反驳,而是换了个思路,“昨晚贺指导员不是说,我们并不是第一批启动反悔程序的人?那以前那些找回记忆的人都怎么样了?”

    昨晚听见贺景升那句话时,他其实并不确定那到底是线索,还是只是为了引发“反悔程序”而设定的台词,但如今他既然要为“反悔程序”造成的结果做出选择,就必然不该放弃尝试任何可能是线索的思路。

    而他也确实尝试对了。

    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江阙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微妙,细看的话,当中居然透着点类似于“台词被抢了”的意味。

    于是宋野城明白了——

    这不仅真是线索,恐怕还是江阙原本就打算主动提及的线索,而现在却被他抢先了一步。

    思及此,宋野城不禁莞尔,而江阙眼底也浮起了微许笑意,很快顺水推舟道:“跟我来。”

    “去哪?”宋野城嘴里问着,脚下却已经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档案室。”

    江阙领着他穿过走廊,踏上了向上的楼梯,不料路过三楼时,正好撞见了从办公区走出来的唐瑶和贺景升。

    “欸?你们怎么又回来了?”唐瑶纳闷道。

    “我们去楼上,”宋野城朝头顶指了指,随即看见了她怀中抱着档案袋,“拿到了?”

    唐瑶点点头:“你们猜密码是什么?”

    见她眼冒金光、满脸分享欲爆棚的表情,宋野城和江阙都有点好笑:“是什么?”

    唐瑶一字一顿地报出了六个字母:“S-U-R-O-N-G。”

    宋野城下意识以为是英语单词,谁知在脑中拼完后半天没理解,直到好几秒后,他才猛然反应过来:“……速溶?!”

    唐瑶憋着笑,满脸沉重地点点头,继而往旁一瞥贺景升,收回目光后充满揶揄地指桑骂槐道:“我当初设置密码的时候脑子一定被驴踢过,否则正常人谁能想出这种奇葩密码?”

    贺景升在旁默不作声听着,不仅没有着急上火,反而还露出了一种古怪的、掺杂着得意和甜蜜的表情,因为唐瑶虽然嘴上吐槽,但其实第二次就输对了密码,这也就意味着她还记得那次在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有关“速溶咖啡”的小插曲。

    宋野城和江阙并不知道这密码的含义,甚至觉得唐瑶说得挺对,这答案确实有点奇葩。

    然而一看贺景升那志得意满的模样,他俩很快便明白了过来——这当中估计有着和他们相仿的、仅存在于两人间的小秘密。

    于是宋野城笑了笑,也没再多作评价,简单跟二人招呼了一声“回头见”,便转身和江阙一起继续往楼上走去。

    四楼档案室与昨晚看见的差别不大,唯一区别就是此时不再黑灯瞎火,宋野城也不必再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东躲西藏。

    刷卡开门后,江阙径直走到了最近、也就是年代最久远的那一列档案柜前,随手从柜子上抽出一个档案盒,转身交给了宋野城:“你要的先例。”

    宋野城接过盒子,二话不说把它打开,只见里面放着寥寥几张纸,看上去十分简略。

    他拿出纸张,将空盒放到一旁,就那么站在原地翻看了起来。

    档案里有关记忆的部分确实很简略——

    这名志愿者曾在一次与妻子的争吵间,失手将她推倒在地,令她因为后脑撞上桌角而死,但事后他谎称自己到家时妻子已经死亡、是她自己不慎摔倒,从而逃过了法律的制裁。

    这段记忆仅仅只占用了一张纸的篇幅,而剩下的所有纸张都是他的实验记录——

    参加完第一阶段后,他抹去了这段记忆,并在第二阶段时因为好奇而开启了反悔程序,将记忆拿了回来。

    拿回记忆后,他如临大敌,当即选择重新参加实验、再次抹去记忆,然而又在次年再度开启了反悔程序。

    如此反复进行了足有八次之多,直到第九年再一次将这份档案拿到手时,他终于认清了无力摆脱的现实,终于无法再忍受年复一年的痛苦折磨——

    他选择了去自首。

    看完这份档案,宋野城有些唏嘘,原地思考了片刻后,他将纸张放回了档案盒:“还有其他的么?”

    江阙也没耽搁,随手从旁又抽出一只档案盒交给了他。

    这回档案的主人是一名画家,在一次湖边写生的过程里,因为附近的两个孩子不停追逐打闹、多次撞倒他的画板,他在屡次规劝无果后,忍无可忍地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其中一个孩子被砸中膝弯、跌下湖岸,另一个孩子慌忙施救时一并落水,两人双双溺毙在了湖中。

    与前一名志愿者一样,这位画家也同样经历了漫长反复的实验过程——抹去记忆、拿回记忆、再次抹去记忆、再次拿回。

    最后,他的结局也与前者如出一辙——

    以自首告终。

    看到这里,宋野城心中忽然隐隐产生了某种猜测,只不过因为样本太少,他一时间还不敢确定,于是再次朝江阙问道:“还有么?”

    他原以为江阙会再挑一盒给他,却没想到江阙点头后,直接伸手朝周围柜子示意道:“这里的档案你都可以随便看。”

    宋野城不禁有些意外。

    因为这里毕竟不是真实的“档案室”,而是为节目搭设的拍摄场景,他以为江阙拿出的档案都是预先固定位置的、确定有内容的道具,而其他档案盒则是模型似的摆设。

    如果所有档案都能随意查看,那就意味着它们全部都是“真实有内容的”,这对于需要布置整个档案室、填充所有档案盒的节目组来说,可是一项非同小可的工程。

    宋野城狐疑地往前走了几步,不信邪似的从几个柜子上分别取下了一只档案盒,然后很快便惊讶地发现,它们居然真的都不是模型。

    每个档案盒里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

    档案的主人都曾有过一段令自己惊惧、悔恨的罪恶记忆,也无一例外都曾在第二阶段开启过反悔程序,接着经历数年反复实验、循环这一过程,最后的结局大多是不堪忍受地选择了自首。

    甚至还有两名志愿者更为决绝——

    他们选择了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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