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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工、这号有什么问题?

    “喂!”

    就在这时, 旁边冷不丁响起一嗓子:“你俩还有完没完?”

    江阙扭头看去,这才发现这块空地上躺着的居然不止他们两人,凌安、唐瑶、贺景升和林砚在周围东倒西歪趴了一圈, 而在他们中间、宋野城和江阙身下竟然压着一块皱巴巴的床单——宋野城宿舍里的床单。

    回忆起刚才下坠时脚底那稍纵即逝的绵软触感, 江阙顿时反应了过来:原来那是他们四个拉着床单形成的一张网,给两人做了缓冲。

    这也是宋野城下楼那几分钟所做出的安排——他先去二楼宿舍拿了登山绳和床单,然后将床单和档案一起送去废旧楼梯的窗口扔给了他们,嘱咐他们到这边楼下来接应。

    远处的警笛声越发临近,红蓝警灯已经能透过基地大门远远看见。

    宋野城从地上爬起,顺手拉起江阙,旁边的唐瑶忙将怀里抱着的档案拍了拍灰递给他:“喏, 物归原主啦。”

    不消片刻,几辆警车驶入基地园区,开到他们近旁停了下来。为首的车门打开, 车上走下一名身穿警服、领导模样的中年人, 健步朝着他们走来:“辛苦了,江警官。”

    江阙肃身敬礼, 对方也端正回礼,随即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的潜伏任务非常圆满, 嫌疑人现已成功抓获, 你——”

    他一指江阙,又转向其他几人:“——还有你们,都功不可没。我谨代表警方,感谢你们为此做出的所有奉献和努力。”

    周围几人相视而笑,心里都明白这话应该就是故事的结束词了。

    果然下一秒, 场边便响起了两下清脆的掌声:“ok——完美!”

    驰谨安话音落地, 场边所有工作人员顿时发出了一阵大功告成般的欢呼, 几名嘉宾助理赶忙带着毛巾和水从人群中冲了过来。

    豆子活像是来接刚从前线打仗回来的儿子,对着宋野城和江阙就是一通又拍又摸:“你们俩没事吧?摔着没?磕到哪儿没?哎哟我的天,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给我看得血压蹭蹭往上冒,差点心梗了都!”

    正好这时驰谨安也从场边走了过来:“大家辛苦了,都没事吧?”

    众人纷纷点头应声,凌安笑着打趣道:“我说驰老板,你这玩儿的也太大了吧?”

    他抬头指了指四楼,瞪大眼道:“这么高的地儿,他敢跳,你还真就敢让他跳啊?”

    驰谨安瞥了眼宋野城,揶揄一笑:“这可不能怪我,要怪就只能怪你们城哥签约的时候自己列了一堆可以接受的极限运动范围——什么速降、跳伞、潜水、蹦极,人家那可都是有证的,我不让他表演一下岂不是亏大了?”

    宋野城在旁听着,心中却只一笑而过——驰谨安嘴上说得好像不当回事,可其实行动上却一点也没敢马虎。

    刚才速降的时候他就看见二楼三楼都备了缓冲网,一楼还有个弹开式充气垫,就算他当时没让几人拉床单,或是速降过程发生任何偏差,这些东西都足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不仅如此,就连身后威胁着他们的“爆炸”也并没有实际危险,那虽然不是后期特效,却完全在人力可控范围内,不过只是借助火光、碎屑、声效和喷发式冲击气流完成的一场惊艳的视觉表演。

    “呐,你们的手机。”驰谨安指了指旁边工作人员端来的篮子,里面搁着他们昨晚进楼时被白大褂收走的手机。

    几人纷纷伸手取回自己的那只,同时也都从兜里把昨晚拿到的通讯器摸了出来,可谁知还没等他们归还,就听驰谨安道:“不用不用,这个你们拿回去做个纪念。”

    “哟,这么大方?”宋野城一挑眉,冲手里抬抬下巴,“我这可有俩呢,都拿走?”

    他手中一个是自己原本的,另一个则是段镜明留在基地的那一部。

    “拿呗,”驰谨安狡黠一笑,“反正都是要从你们报酬里扣的。”

    “……”众人齐齐无语地看向他。

    “开玩笑开玩笑,”驰谨安忙一摆手,“真是送你们的,好歹来一趟,就当带点基地特产了,也不算空手回去是不是?”

    说罢,他又忽地想起了什么:“不过任务可还没完呢啊,还要补拍点小片段,然后每人再做个单独采访。”

    他所说的“小片段”是指存在于剧情中、却又不完全属于主线的部分,比如江阙笔记本里他经历入职培训、找到自首者档案和昨晚夜探密道之类的内容。

    这些内容虽然在拍摄过程中是以文字形式呈现,但最终做出的成品毕竟是个电视节目,播出时总不能让观众在屏幕前跟着主角做阅读理解,所以能以动态画面展现的剧情全都要拍出来,再通过后期剪辑插入主线,替代“回忆”和静态文字线索。

    至于单独采访,那便完全是剧情之外的内容了,左不过是让嘉宾们谈谈感受、聊聊想法,也算是给节目做个收尾。

    这些内容说多不多,说少却也委实不少,加之大部分都零碎分散,全部拍摄结束时已经接近深夜。

    众人再度集合时,驰谨安如释重负:“ok,这下可算是彻底收工了。”

    他看看几人,提议道:“去市里随便吃点宵夜?酒店我都安排好了,你们在市里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这提议本是最合理的,不料才刚说完,宋野城就犹豫了一下,婉拒道:“宵夜就不吃了吧,我们今晚可能就得回去,家里还有个猫主子等着呢,它刚到新环境没几天,离远了不太放心。”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刚才补拍间隙听江阙提了一句“不知道白毛怎么样了”,估计他惦记着那小家伙,肯定不想久留。

    事实也确实如此,江阙一听这话立马像被戳中心事似的看向了他,眼底满是认同。

    宋野城会心一笑,他知道江阙本就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这两天被一帮人围着被迫营业,恐怕早就想图个清净了。

    驰谨安闻言倒也没介意,反而好像十分理解的模样:“啧,果然当铲屎官的都不容易哈?我家那主子也是个三天不见上房揭瓦的货,我有时候都恨不得把它栓裤腰带上。”

    说完,他爽快地摸出了手机:“那这样,我给你们拉个群,后期关于节目的事情我就在群里通知。”

    宋野城点点头,几人配合着把群加好后相互道了个别,而后便兵分两路,豆子开车载着宋野城和江阙去机场,其余大部队则按原计划前往市区。

    *

    半小时后,城郊公路。

    此时夜色已深,路上来往的车辆少得可怜,明亮路灯之下,一辆灰色SUV畅行无阻。

    豆子上午起得晚,这会儿正精神抖擞地扶着方向盘,还不忘招呼后座:“你俩先睡会儿呗?到机场我叫你们。”

    宋野城刚在手机上买完机票,此时正低头确认订单短信,确认无误后才终于熄灭屏幕、把手机揣回兜里,往后一仰靠上椅背,十分夸张地哼唧着长长伸了个懒腰:“嗯——”

    “累了?”江阙立刻在旁问道,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腿,“要不躺下休息会儿?”

    宋野城瞥他一眼,然后就老不客气地一拧身,往他腿上一躺,盯着他的双眼一本正经道:“不是累,是忍得好辛苦。”

    江阙没太听懂,只见宋野城忽一坏笑,抬起食指一勾他下巴:“我一看到你就想亲亲抱抱举高高,演个陌生人都快憋死我了。”

    江阙稍怔,抬眼恰好撞上后视镜里豆子的偷笑,顿时耳根就是一热,连忙亡羊补牢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宋野城笑得不行,顺势捉住他的手腕一啄掌心,而后才将他手拉开了些,用侧脸撞了撞他的小腹:“哎,你跟我说实话,这个剧本是不是有你参与?”

    这一问着实出乎江阙意料,以至于他倏地一愣,旋即不可思议道:“怎么看出来的?”

    “嘁,”宋野城满眼都是“我就知道”的得意,揶揄一挑眉,“拜托,我好歹也看了你那么多年书,你的风格我还能感觉不出来?”

    从昨晚看见那句熟悉的台词开始,宋野城就隐约察觉到了这剧本里很多细节都很像江阙的手笔,只不过那会儿还在拍摄中,他也不便多问,只得一直拖到了现在。

    江阙无奈一笑,这才承认道:“是。驰谨安早就跟我买了这个本子,我知道他是要改编做节目,但没想到居然就是第一期,昨晚下车的时候我还挺惊讶的。”

    “他都没提前跟你说?”宋野城道。

    江阙摇摇头:“没有,而且我更没想到,分给我的还是警察这个角色。”

    昨晚下车听见金博士对基地的介绍时他就已是十分意外,而等他进入基地、拿到自己的身份资料时,这份意外便更甚了几分——

    警察这个角色在整个剧本中的分量举足轻重,他以为至少会让宋野城或是段镜明这种咖位来承担,却没料驰谨安让他参演自己的剧本也就罢了,居然还把这么重要的角色分给了他。

    宋野城想了想,琢磨道:“这倒也能理解,如果我们八个全都对剧本一无所知,难保剧情不会往什么奇怪的方向发展,警察这个角色有双重身份,你又是上帝视角,他应该是想让你掌舵、把控全局吧?”

    这么想确实也有道理,江阙认同地点点头,但很快却又解释道:“不过我并不完全是上帝视角,虽然这个故事的主线没有变化,但很多细节、包括最后的结局其实连我都没料到。”

    宋野城愣了一下:“他们把结局改了?”

    江阙点头道:“他最初要的是游戏本,要求能让嘉宾两两分组决出胜负。所以在我原来的剧本里,知道楼里有炸弹之后,嘉宾会以志愿者和指导员分别对应的方式分成四组,解开炸弹定时器上的谜题和机关并寻找出口,优先逃离者获胜。”

    宋野城眼珠一转:“这么说……最后控制室那部分是改编来的?”

    “嗯,”江阙道,“我也是昨晚才从跟拍导演那里知道了改动的消息,这么一改虽然没法再分出胜负,但从故事完整性的角度来说,相当于多加了一层反转,嘉宾和观众的沉浸感应该都会更强。”

    宋野城深以为然地努努嘴,心说驰谨安考虑的恐怕还不止这些——

    这个新结局很明显是在给他和江阙单独加戏,稍一琢磨便知道驰谨安这是想“紧跟时事”,借二人最近恋情曝光的热度给剧情刷一波爆点,可谓是将观众心理拿捏得妥妥帖帖。

    如此一想,宋野城不由感慨发笑:“他这可算是一个节目把天时地利人和都用全了,难怪这两年能在电视圈混得风生水起哈?”

    江阙随之一笑,倒显得不太在意:“反正版权都卖给他了,他要怎么改编我配合就好。”

    说着,他将手从宋野城手心抽出来,伸进口袋摸出了一样东西,神秘道:“我本来还准备等回家再告诉你,但你既然都猜出来了,就现在给你吧。”

    他把那东西放进宋野城手里,宋野城低头一看,发现那居然是一张银行卡。

    “虽然新书还没着落,但这本子也算赚了点外快,加上这回节目的报酬,都在里面了。”

    他这话并未说透,可宋野城却瞬间反应了过来——他这是还记着永泉之水那边的“损失”,想方设法想做出些补偿。

    宋野城心中无奈,可表面上却只盯了那卡两秒,而后便狡黠一抬眉觑向江阙:“哟,你这是要养我啊?”

    江阙见他没拒绝,不由稍稍宽心,也乐得陪他打趣,顺着他的话弯起眼道:“可以吗?”

    宋野城二话不说,从善如流地把卡收进了胸前的兜里,而后忽一转身抱紧他的腰,用一种犹如被妖女附体般嗲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尖细嗓音蹭着他的肚子道:“谢谢老公~老公掏卡的样子真帅~”

    前排豆子一个激灵手一歪,SUV在平坦大路上活生生扭出了个S型。

    *

    与此同时,市区酒店。

    说是说随便吃点宵夜,但毕竟同行好几个明星,为了保证私密性,驰谨安还是在相熟的酒店包下了一整层,正好楼上就是套房,也方便嘉宾吃完饭就能直接上去休息。

    这会儿工作人员还都陆陆续续在酒店前院停车,而驰谨安则已领着几位主角和助理从特殊通道上楼进了包厢。

    落座以后,驰谨安招呼着大家点菜,其他人则都放松地随意交谈着。

    唐瑶习惯性摸出手机一看,发现电量居然只剩1%,忙起身出去问助理要了充电器,去旁边空着的包厢给手机充上了电。

    外面人来人往,手机丢在这也不大妥当,她想着先充个20%就好,索性坐在到旁边沙发上,一边等一边顺手刷起了微博。

    微博里没什么新鲜事,热搜一眼扫过都是些宣传或是玩梗的tag,唐瑶胡乱划拉了几下便没了兴趣,切出界面又点进了微信。

    她的未读消息长期保持99+,倒也不是故意不理会,只是早年跑龙套时加过一堆乱七八糟的剧组群一直没退,也懒得屏蔽,偶尔进去潜水窥个屏还挺有意思。

    这会儿消息栏顶端果然又被那些群占了个满满当当,唐瑶一看驰谨安刚拉的节目群都被挤到了底下,忙点进去给它设置成了置顶。

    退出界面,她发现通讯录那里多了一个小红圈,点开一看,居然是凌安的好友申请。

    唐瑶愣了一下,顺手点击通过,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忙又返回那个群里,打开了成员列表。

    这群里她加过好友的也就三个:驰谨安、宋野城和贺景升,其他人她从前没有合作过,自然不大相熟,也就没想过要加什么好友。

    可现在凌安却主动加了她,这才让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人情世故上太迟钝了些——要说合作现在也都合作过了,自己这么个圈内晚辈是不是也该主动向前辈们问个安?

    想着,她依次点开剩下几人的头像看了看:段镜明的头像是他和妻子的甜蜜合照,一看就是个居家好男人;今赴寒的头像是一间录音棚,可能是他的配音工作室;林砚的头像略显文艺,是一张写着英文诗的信笺;而江阙的头像……好像是个马克杯?

    唐瑶好奇地点开大图看了看,却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于是努努嘴,又把图片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她视线往下一扫,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江阙的资料下方显示的居然不是陌生人该有的“添加到通讯录”,而是……“发消息”?

    唐瑶懵了一下,心说这不是好友才会显示的选项么?可她刚才根本都还没发申请,以前也从来没加过他啊?

    她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错乱,匪夷所思地点下了那“发消息”的选项,然后就在下一秒,她便结结实实愣在了屏幕前。

    *

    与此同时,隔壁包厢。

    贺景升正跟段镜明闲聊着八大菜系,忽然兜里手机响了起来,他摸出来一看,顿时诧异地转头环视了一圈,而后才纳闷地接起了电话:“喂?你去哪儿了?”

    “你出来一下。”对面唐瑶言简意赅道。

    “出来?”贺景升虽然一头雾水,但却还是跟段镜明礼貌招呼了一声,听话地起身朝外走去,“你在哪?”

    “隔壁,”唐瑶道,“8807。”

    贺景升走出门,右拐没几步就到了隔壁,探头往里一看,只见这包厢黑咕隆咚的连灯都没开,唯有最里面的角落里亮着点手机的微弱荧光,幽幽照出了唐瑶的轮廓。

    “我去,你搁这演鬼片儿呢?”

    贺景升一边往里走一边好笑吐槽,走到一半又忍不住调侃:“你说你一冰清玉洁小花旦,这大半夜的跟我在这黑灯瞎火的私会,不怕明天上热搜啊?”

    “去去去,少扯。”

    唐瑶待他走到近前,拽着他袖子让他在沙发坐下,正襟危坐道:“我问你个事儿。”

    “嗯哼?”

    唐瑶道:“你有白老师微信么?”

    贺景升一愣,随即几乎好笑:“……你这不废话么?”

    唐瑶举起手机:“就是群里这个?”

    手机屏里正是江阙微信的资料页,贺景升瞥了一眼:“对啊。”

    “这号一直是他在用?”唐瑶确认道。

    “要不然呢?”贺景升眨眨眼,简直有点莫名其妙,“他又没个助理啥的?”

    唐瑶噎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景升虽然没懂,但听她这一连串追问,也不由觉得古怪了起来:“怎么了?这号有什么问题?”

    唐瑶欲言又止了半天,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许久才终于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她抬眼看向贺景升,眉头微蹙,眼中满是凝重——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宋野城那个热搜?”

    回家、那是我亲耳听见的

    凌晨四点, 首都。

    这个时间正是正常人熟睡的时候,天御鹿鸣别苑里,大多住宅都黑着灯, 唯有周围错落的小径被路灯映照得分明。

    两道颀长身影行至A8院前, 刚进院门,就听得空中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

    “哟,”宋野城抬头一瞥天幕,“还好今晚跑得快哈?要不明天还真不一定能飞回来。”

    盛夏本就多雷雨,一下起来就声势浩大且时长难料,要不是他们今晚就赶了回来,万一明天首都暴雨, 飞抵航班很可能会遇上延误甚至退改签。

    到了门前,宋野城刚准备指纹解锁,忽地想起一事, 转头道:“哎对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密码是页码的?”

    这问题他在基地就想问了,只是当时一直在录制中没找到机会。

    “直播那天, ”江阙眼含笑意道,“我本来想看看手边工具书有没有能拿来出题的, 结果一翻字典就发现有两道折痕, 正好是86和301页。”

    宋野城其实早不记得自己当初折过页了,此时一听才恍然般拖长尾音“哦——”了一声:“所以你那题其实是学我的咯?”

    江阙一笑,全然没有否认:“我想你既然这么设计过密码,那我也弄个差不多的,你应该很容易就能猜出来。”

    “啧啧啧, 太作弊了。”

    宋野城得了便宜卖乖地装模作样摇着头, 伸手解锁开门, 然后一边摸向点灯开关一边扬声唤道:“白毛——?”

    屋里静悄悄的,既没有回应也没有跑动声,直到大灯点亮,所有家具一览无遗,往日那只欢脱的小白影还没见踪迹。

    “欸?跑哪去了?”

    宋野城两下蹬了鞋换上凉拖,啪嗒啪嗒走到猫爬架边寻摸一圈,又蹲身往沙发底下找了找:“白毛?——白毛?”

    江阙换上拖鞋跟了过去,四下张望一番后,又去厨房绕了一圈,发现几处都没有,不禁猜测道:“会不会上楼了?”

    家里的楼梯没有装宠物隔离栏,所以白毛平时的活动范围相当大,有时江阙在楼上书房码字,它都会时不时出现溜达一圈。

    “得,看来监控还是得赶紧装。”

    宋野城撑膝起身,一边往楼梯走去一边十分有经验似的絮叨道:“这要是狗啊,你还没开门它就自己冲过来了。但猫就真是大爷,心情好了才过来蹭蹭你,心情不好随便往哪一窝,任你叫破喉咙它都不一定搭理你。”

    江阙跟他并肩走上楼梯,听他说得仿佛深有所感,好奇道:“灰毛以前也这样?我看你微博里拍的,它不是很黏人么?”

    “嘁,”宋野城一副说多了都是泪的自嘲,“那都是摆拍——你看它瞪着个无辜大眼搂着我脖子、好像多小鸟依人似的哈?其实镜头底下,那俩后爪都快抠我肚脐眼儿里去了。”

    江阙听着好笑,他原以为白毛之所以顽劣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只野猫,没想到宋野城以前养的那只看似乖顺也只是假象。

    快步上到二楼,两人分头进了主卧客卧,一边唤着,一边把柜底、床下包括浴室都仔细搜寻了一番,然后又去书房和其他几个房间将所有边边角角都寻摸了个遍,却还是没找到白毛的踪影。

    这一下,江阙终于隐隐有些担心了,忍不住开始回忆自己出门前有没有把门窗都关好,想着想着,他忽然想起宋野城临走前曾给秋明月打过一个电话,让她第二天中午过来喂一趟猫,赶紧问道:“会不会是阿姨以为我们要好几天才回来,所以先把它带回去了?”

    宋野城一听如梦初醒,立刻掏出了手机,可下一秒就被江阙眼明手快地拦住:“哎、要问也别现在问啊,这才四点多?”

    宋野城一瞥时间,这才发现确实昏了头,这个点秋明月肯定还在睡觉,自己一个电话甩过去,她指不定要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而且他转念一想,忽又“嘶”了一声:“其实我觉得应该不会,我妈要是把它带走了肯定会跟我说一声,不至于连个招呼都不打。”

    秋明月从来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不会问都不问就“我以为怎样怎样”,把白毛直接带走实在不像她的风格。

    只不过话虽这么说,宋野城毕竟也没百分百的把握,于是道:“这样吧,我们再找找看,要是确定不在家里我就打电话问问。”

    江阙点点头,又跟宋野城一起上了三楼。

    三楼一共只有三个大房间,分别是衣帽间、健身房和收藏室。

    江阙其实并不认为白毛会在这里,因为这几个地方都很特殊,里面要么是易撕裂的衣服,要么是易损毁的贵重物品,他就因为担心白毛乱碰东西,从来的第一天起就很注意紧闭这几扇门,而白毛毕竟只是一只猫,总不至于还会自己开门进去。

    只不过此时一楼二楼都已经找过,就算觉得不可能,也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看一眼才踏实,于是他也没多说,跟宋野城分头进了衣帽间和健身房。

    衣帽间内内外外足有好几层,里面的衣物和配饰有的悬挂着,有的堆叠着,还有的为了定型都套在等身的模特身上,当中各种角落和空隙可以说不计其数。

    江阙在所有空隙间一处一处翻找着,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可却越找越有种在大海捞针的感觉。

    就这么足足找了有十多分钟,他几乎已经断定白毛不可能在这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隐约传来一声:“找到了——在这儿!”

    江阙还当是在健身房,可急急出门一看,却见健身房的门大敞着,里面根本没人,不由纳闷扬声道:“在哪?”

    “这儿呢——楼上!”

    江阙一听,诧异地往楼梯上方看去。

    四楼?

    楼上与其说是四楼,倒不如说其实已经是楼顶了,上面只有靠近楼梯这边有个小型的“合”字顶阁楼,被宋野城装修成了休闲茶室,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面积都是露天花园泳池。

    江阙顺着楼梯走上去,只见此时茶室里亮着一排昏黄吊灯,通往泳池的那面玻璃推拉门正开着一道半人宽的缝隙,缝隙之外,宋野城熟悉的背影就站在泳池的另一端。

    江阙走到门边,顺手将门又往旁推了些,这才迈步走出室外。

    此时外头轰隆隆的雷声已经愈发密集,与之相伴的还有那时不时划破天际的闪电和已然呼啸起来的风,连带着泳池里的水都泛起了粼粼涟漪。

    江阙绕过泳池,顺着边沿往前走去,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忽地一道闪电划过天幕,白光瞬间将泳池尽头的情形照了个分明——

    天台边缘的石栏上,一只蜷缩的小小白影蹲在栏顶,而在它背后,宋野城正朝它伸出手去。

    刹那间,江阙整个人蓦地一僵,就好像那道闪电划破的不是天幕,而是他的脑髓,记忆深处某个沉睡已久的画面陡然惊醒、与眼前场景错乱重合,令他瞳孔唰然紧缩:“……别碰它!”

    宋野城吓了一跳,触电般缩手回头看去,就见江阙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直直盯着他,眼中满是惶然:“不要推它……”

    宋野城简直有点发懵,他伸手当然只是想把白毛抱回来,怎么可能会推它?

    “不是、我——”他正要解释,可刚开口,却忽然发现江阙的眼神有些奇怪,好像根本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背后的虚空。

    江阙的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着,犹如被噩梦魇住了一般,整个人都极为恍惚:“不要,不要推它……”

    紧接着,他就那么在宋野城的注视中仿佛脱力一般、缓缓跪坐了下去,目光仓皇垂望着低处,长睫无意识地抖动着,口中仍在喃喃:“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状态明显很不对劲,宋野城见势不对,赶紧伸手把白毛捞进怀里,疾步冲到他面前半跪下身,扶住他的肩头唤道:“江阙,江阙?”

    见他依然神色惶然,宋野城连忙把猫递到他眼前:“它没事,你看,它这不是好好的么?”

    白毛被他捞着肚子不太舒服,一拧身从他手中挣脱开,转头跳到了江阙腿上。

    然而江阙却毫无反应,他好像既听不见宋野城说话,也感受不到白毛的动静,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噩梦里:“都是我……都是我,黄毛……是我没有照顾好……”

    那声音虽然极轻,可宋野城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黄毛”二字,稍一愣怔后,心中忽地浮起了一丝异样。

    这么久以来,他们其实从没有讨论过黄毛,唯有江阙在设计的密码里涉及了它一次。

    猫的平均寿命不过十多年,按照年纪来算,黄毛应该早几年就不在了。宋野城一直以为它和自己那只英短一样,也是自然老去寿终正寝,可此时看见江阙这一连串PTSD般的反应,他却隐隐有了另一种猜测。

    难道……它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宋野城抬手捧起江阙的脸颊,既温和又略显强硬地迫使他和自己对视:“江阙,江阙?你看着我。黄毛它怎么了?”

    江阙的目光原本一直低垂着,直到此时被迫抬起头,他才不得不稍稍抬眼。

    而就在他的视线与宋野城交汇、接触到那双眼底真切担忧的刹那,他才忽然像是从梦中抽离般,心悸而惶惑地飞速颤了颤眼睫。

    宋野城看见他瞳孔的反应,顿知他应该已经回神,不免松了口气,一边用拇指安抚地摩挲着他的脸颊一边温柔笑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别紧张。”

    他伸手将他揽进怀中,下巴抵着他的额头,环抱着他胳膊的手还在上下不断轻搓着。

    直到感觉怀中人的呼吸逐渐趋于平静,宋野城这才略微低下头,轻声问道:“黄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么?”

    所谓心病堵不如疏,从江阙这么严重的反应来看,这恐怕早已是块顽疾,与其让他憋在心里独自承受,不如倾诉出来会好过得多。

    江阙此时已经将白毛搂在了臂弯里,无意识地轻抚着它的脑袋,像是在犹豫,又像是难以启齿。

    好半晌后,他才终于哑声开口道:“它……掉下楼了。”

    其实从他先前脱口而出的几句话里,宋野城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答案——宠物坠楼,这在新闻中都并不少见,每回看到时他都难免唏嘘,但也从不认为那就一定是主人的过失。

    想着,他循循善诱道:“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这种意外谁都不想发生,但意外之所以叫意外,就是因为没人能控制,是不是?”

    江阙一时没有应声,宋野城还以为他仍在自责,不由心疼地揉了揉他的后脑。

    谁知,江阙忽然否认道:“不是。”

    不等宋野城反应,他又继续道:“那不是意外。”

    宋野城一怔:“……不是意外?”

    江阙再次沉默了好一阵,也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因为不知该从何说起。

    良久,他终于像是将尘封过往掀开了一道缝隙,令身边这束光亮得以触及其内。

    他极轻地说:“你还记得……《寻灯》开头,方至和乔敏吵架的那段么?”

    宋野城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却立刻回应道:“当然,怎么了?”

    “那不是我编的情节,”江阙道,“是我亲耳听见的。”

    宋野城愣了一下,脑中立刻回忆起了那段台词,想到乔敏发泄般的那几句话,心里蓦地沉了一下:“你养母……说过想把你送回去?”

    江阙轻轻点了点头。

    宋野城虽然早就已经知道他和养母的关系并不好,但却没想到竟然恶劣到了这种程度,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江阙道:“领养我的第五年,我初中前的暑假。”

    五年。

    这么长的时间,别说是人,哪怕是养只小动物都该有感情了才是。况且那会儿江阙算起来也不过才十二岁,宋野城很难想象一个孩子亲耳听到这么伤人的话会有多难过。

    想着,他环抱着江阙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喉中有些酸涩:“后来呢?”

    与他相比,江阙此时反倒显得平静些,就好像那段陈旧过往在经历了无数日夜的反复咀嚼后,连疼痛和苦涩都已不复新意:“那晚我没有惊动他们,自己回到房间、想了一整夜。第二天,我跟他们说,我想从初中开始住校。”

    那天清晨,当他在餐桌上说出这句话时,清楚地看见了叶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

    他知道这个请求正合叶莺的心意,只要他不住在家里,叶莺就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那么很多矛盾也就能迎刃而解。

    这是他花了一整晚才想出的办法,甚至还为此编好了借口,就说初中学业加重,住校可以节约往返的时间。

    然而,桌旁的江抵却压根没给他说出原因的机会,立刻皱眉道:“那怎么行?”

    一直以来,江抵都非常尊重江阙的意愿,而这一次他之所以想都没想就反对,其实也是一种条件反射——他自己的父母都是商人,小时候虽然给了他优渥的生活,却因为工作繁忙而长期无法陪在他身边。

    他体会过空荡的家里清冷的夜灯,体会过只有保姆阿姨照顾的日子。

    虽然他能理解父母的辛苦、从没有责怪过他们,但却还是在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如果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要尽己所能参与他的成长,陪着他一起长大。

    江阙被领养前在福利院的那几年,对江抵来说就已经是难以弥补的缺憾,如今好不容易给了他一个家,又怎么可能再让他去住校?

    江抵好言好语地将这些想法说了出来,紧接着又抛出了一个令江阙没法反驳的问题:“再说了,你看黄毛这么黏你,你就忍心把它丢在家里,一两个星期才见一次?”

    这句话简直是戳中了江阙的命门,他忍不住低头看向脚边那只毛茸茸的脑袋,看它抬头用那双亮晶晶的的眼睛殷切注视着自己,原本笃定的心瞬间就软了下去。

    江抵见他似是已经没那么坚定,伸手给他夹了一只煎饺,然后揉着他的发顶笑道:“其实你能在家住的日子也没几年了,等你上了大学、再有了工作,说不定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趟。你就不能行行好,少让我们当几年空巢老人?”

    江抵不仅会晓之以理,也真的很擅长动之以情,这话分明是玩笑的口吻,却也令江阙不得不为之触动。再加上如果他真去住校,就必然要跟黄毛分开,这几乎轻易就将他心中的天平一点点压斜了下去。

    江阙沉默地犹豫了一会儿,又偷眼看了看旁边的叶莺,心中反复权衡许久,终于还是妥协地点了点头。

    那天之后,他们都没有再重提这个话题。

    很快,江阙便按部就班进入了初中。

    全新的环境对于江阙这种不擅交际的性格来说并不轻松,但好在他所在的班级是当年所谓的“快班”,班里大多都是埋头苦干的学霸,这倒是让他的压力小了很多。

    只不过,人际交往上的压力虽然小了,但正因为处在这样的班级里,成绩上的压力反倒被放大了几分——

    虽然进校时他们已经经历过分班考试,但最终成绩并未公开,所以即便他们都被分在了快班、明显处于年级前列,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具体排名。

    如此一来,第一次期中考试的分量就显得重要了很多,它就相当于一次摸底,能让他们准确知道自己的位置。

    这对江阙而言也同样重要。

    虽然他本身并没有多少好胜心,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没什么能拿来报答江抵和叶莺的抚养,以他的年纪,成绩已经是唯一能作为回馈的东西,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从来没敢懈怠过。

    两个月后,期中考试如期而至。

    而当几天后成绩出炉、看到排名表的时候,江阙终于稍稍安心了些——他的名次并没有因为新环境而改变,依旧稳居年级第一。

    那天在学校里,他被各科老师轮番夸奖了一整天,同学们也对他那接近满分的成绩啧啧称奇。

    但这些对江阙来说其实都可有可无,他唯一欣慰的是,今天可以往家里带回一份满意的答卷,这对他来说才是拿第一的意义。

    那时的江抵有他自己的画廊和工作室,虽然平时很忙,但为了陪伴家庭,除非偶尔去外地跑画展,否则每晚都会在晚饭前回家。

    而叶莺的时间则宽松很多,除了偶尔的演出外,只有周末会在家里教几个钢琴考生,还有周三和周五下午会去少年宫上两节小课。

    成绩下来的那天正好是周五。

    放学回家的路上,江阙想着两人应该都会在七点前回来,于是稍稍琢磨了一下,该什么时候把成绩单拿出来才最合适。

    可想了半天,他最后却决定还是不拿比较好——到时候可以只在晚饭时稍稍提一下,这样既不会太刻意,也不会显得太不当回事。

    决定好后,他便一身轻松地往小区的方向走去,脚下还稍微加快了速度,想趁两人回来前先把饭菜备好。

    然而,等他迈进小区大门、还没走出多远,轻快的步伐便不由一顿,因为他远远看见自家楼下乌泱泱围了一圈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虽然他并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但那些人围住的楼道口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就算不想掺和,也只能纳闷地朝那边走去。

    随着他越走越近,那些人零碎的交谈声逐渐传入了他耳中:

    “哎哟!这几楼的啊?怎么到现在也没人来收拾一下?”

    “可能家里没人吧?但你说这出门也不知道把门窗关好,真的是……”

    “唉,看着也是怪惨的,家里人回来估计要心疼死了……”

    交谈声此起彼伏十分混乱,而眼前又被堵得严严实实,江阙潦草听了几句,也没太听懂发生了什么。

    纵使他不愿意跟人挤来挤去,可若是不穿过人群他又回不了家,犹豫片刻后,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一边说着“麻烦让一下”,一边小心侧身从他们的缝隙间挤过。

    终于,他好不容易穿过了人墙,挤进了通往楼道的空地。

    然而下一秒,当他抬头看向前方、看清空地上的情景时,整个脑子轰然就是一炸——

    那里有一摊深红的血迹。

    而血迹中间,是一具瘫软的黄色猫尸。

    灰暗、那个画面让他遍体生寒

    那一刹那, 他浑身血液都像是冻结了一般,几乎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黄毛么?

    不可能……

    他出门前明明关好了门窗,它怎么会……怎么可能会……

    然而, 再多否认也难以抵挡现实的冲击。

    那只猫身上的花纹是那样的独特且熟悉, 更别说它脖子上还挂着那只他亲手戴上的、他生母留给他的铃铛。

    江阙的所有防线都在看见那只铃铛的刹那被彻底击溃,浑身血液疾速上涌,令他脑中一阵一阵地晕眩。

    他的脚步几乎不稳、艰难而缓慢地走到那摊血迹旁,颤抖着跪坐了下去。

    身后的人声更加嘈杂了起来,可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眼中只有黄毛那微微咧开、流着血渍的嘴,和那双凝固般半睁着的眼睛。

    一切都像一场噩梦。

    没有丝毫预兆, 没有丝毫逻辑。

    恍恍惚惚,无始无终。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脱下的外衣,如何将黄毛的尸体包裹了进去, 又是如何抱起它、无知无觉地走进了楼道。

    直到电梯间里的“叮”声响起, 金属门向两侧拉开,旁边几人率先走了进去。

    当他们转过身来看向门外的刹那, 江阙残存的理智终于辨认出了他们眼中的情绪——那是戒备,是担心他抱着尸体走进电梯的戒备。

    也对。

    江阙垂眼看向手里沾着血污的包裹, 而后脚下一转, 径直走向了角落的消防通道。

    因为有电梯,消防通道平时没什么人走,里头阴暗潮湿,连温度都比外面低了很多。

    江阙步入其内,脚步迟缓地踏上了阶梯, 脱离了所有奇怪的视线, 感受着周遭黑暗阴冷的包围, 忽然就觉得很疲惫。

    他仅仅往上走了几步,脚下就像灌了铅似的再也懒得挪动,索性身子一转,就那么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他低下头,揭开腿上的外套,黄毛小小的身体露了出来。

    它的身子还没有僵硬,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幻觉般的余温,可半睁的眼中却再无光彩,伴着嘴角凝固的血污,看上去几乎有些瘆人。

    可江阙并不觉得可怕,他只觉得心里空洞得发疼。

    他抬手轻轻抚上那张毛茸茸的脸颊,拇指来回摩挲着它的耳朵,温柔得就好像是它只是睡着了一般。

    很多家长让孩子养宠物不仅是作为玩伴,更是为了培养孩子的爱心和责任感。

    这个想法并没有错。

    黄毛的存在曾让江阙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也可以成为一种依靠,有能力照顾好、保护好一个幼小而鲜活的生命。

    然而此时此刻,一切都彻底崩塌了。

    除了满心愧疚之外,他还有着深深的困惑。

    他想不通。

    想不通黄毛究竟是怎么摔下来的。

    因为怕打扰到叶莺,黄毛一直都是养在他自己房间。

    他房间里没有单开窗户,只有一个独立的小阳台,而他明明每天出门前都会细心检查好阳台的推拉门,再把卧室门从外关上,黄毛怎么可能会……

    想到这里,他忽然开始动摇了起来。

    今天的门真的关好了么?

    越是习惯成自然的事,反而越容易让人在机械反复中模糊记忆,就像很多人都会在出门后怀疑家门没锁、煤气灶忘了关一样。

    这种怀疑一旦产生,就会不由自主地愈演愈烈,江阙努力回忆着今天出门前的一切,可竟然越想越不敢确定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立刻抬眼看去,只见消防通道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探进了一个小脑袋,此时正怯生生地偷瞄着他。

    眼看自己被发现,那脑袋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可是过了几秒,却又慢吞吞伸了回来,紧接着整个身子都出现在了门口。

    “哥哥好……”小姑娘小声嗫嚅道。

    江阙很快认出了她来。

    这是住在他家隔壁的小孩,两人卧室只隔着一堵墙,卧室外的阳台更是相距不过一米。

    小女孩的阳台装修得仿佛迪士尼乐园,江阙偶尔出去晾衣服,总能看见她在城堡般的小帐篷里玩娃娃,而她每次看到江阙都会甜甜地叫一声哥哥好。

    江阙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为她是要上楼,于是稍微往旁挪坐着让出了路,还顺手把腿上的衣服重新盖上,以免那尸体吓到孩子。

    没想到,小女孩踏上楼梯后并没有绕过他往楼上去,而是停在他旁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江阙有些意外,转头看向了她,只见她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腿上的包裹,眼神中满是遗憾和悲戚:“它……死了吗?”

    江阙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的确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女孩眼中的难过更浓了几分,小心翼翼伸出手,隔着衣服疼惜地轻轻摸了两下,而后像是既失落又疑惑地看向江阙:“阿姨为什么不喜欢它?”

    江阙被她问得一愣,甚至都没理解“阿姨”是谁:“……什么?”

    小女孩皱着眉换了个称呼:“你妈妈,为什么不喜欢它?”

    这问题着实让江阙有些迷茫。

    虽然叶莺确实不喜欢小动物,但她对外的形象一贯是那种“大家闺秀型”,很少轻易表现出自己的喜恶,更不可能到处宣扬“我讨厌什么什么”。

    所以就算她不喜欢黄毛,怎么会连隔壁家的孩子都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江阙疑惑道。

    小女孩撇了撇嘴,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如果她喜欢它……为什么要把它推下去呢?”

    江阙先是一懵,紧接着脑子“嗡”地一炸,几乎没能、或者说没敢理解这话的含义:“……什么?什么推下去?”

    他的反应实在太强烈,吓得小女孩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眨巴着眼结巴道:“就、就是……”

    或许是因为太紧张,她“就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而江阙联想到两人阳台的距离,立刻有了猜测:“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他已经尽力把语气放缓了很多,可即便如此小女孩还是咽了口唾沫,好半天后才终于镇定了些,怯生生点了点头:“就是……刚才,我在城堡里堆积木,听到你那边门响了……以为是你出来了,就伸头去看,然后就看到……”

    她看到叶莺走了出来,转身一边喊着黄毛的名字,一边弯腰在地上撒了几粒猫粮,将它从房间引了出来。

    她本以为叶莺只是在喂猫,便静静看着,就见黄毛吃掉地上那几粒猫粮后,叶莺换了个位置又撒下几粒,接着就这么吃一点撒一点,逐渐靠近了阳台的边缘。

    然后,就在黄毛爬到护栏下、去吃最后几粒猫粮的时候,她眼睁睁看着叶莺缓缓朝它伸出了手,紧接着下一秒,就那么一把将它推了出去!

    江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女孩形容的画面在他脑中如恐怖电影般反复闪现,让他遍体生寒、心如擂鼓。

    死一般的沉寂了许久之后,他忽然站起身来,转头大步朝楼上冲去!

    十八楼。

    整个上楼的过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也根本顾不得楼有多高、跑得有多累,只像是盲目奔着一个终点而去,冲动且鲁莽。

    等到终于筋疲力竭地抵达家门前,他喘得几乎都有些发颤,摸出钥匙拧开门锁,然后连鞋都没换,就那么走了进去,横冲直撞地将所有房间找了一圈。

    没有人。

    整个家里空空荡荡,叶莺根本不在。

    江阙虚脱地背抵墙面缓了一会儿,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间,一眼就看到阳台推拉门开着一道手掌宽的缝隙,看上去就仿佛纯粹是个随手忘关严实的意外。

    他走到床边,面朝阳台坐在了地上。

    此时冲动的热血已经逐渐冷了下来,他看着玻璃外的夕阳,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就算叶莺在家,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该质问她、指责她,还是干脆去把隔壁的小女孩拉来做所谓的“证人”,闹他个天翻地覆、不可收场?

    然后呢?

    然后会发生什么?

    夹在他们中间的江抵又该怎么办?

    江阙忽然觉得很乏力。

    不是身体上的疲乏,而是一种从心里蔓延出的无力感,让他感到自己以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一种可笑的徒劳,根本毫无意义。

    叶莺不在乎他是否优秀懂事。

    她只想让他消失。

    甚至为了清除黄毛这个导致他无法住校的“羁绊”,她不惜放弃底线、选择这种最极端也最残忍的方式。

    江阙就那么麻木地坐着,眼看夕阳余晖一点点消失殆尽,黑暗逐渐笼罩天幕,远处楼群亮起盏盏灯火。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家门传来“吱呀”一声,紧接着便听江抵疑惑地“欸?”了一下,喊起了他的名字。

    江阙之前进家时没有关门,这让刚回来的江抵十分困惑,急促的脚步声很快穿过客厅、停在了江阙门前。

    “哦,你在家啊,”江抵一看他在房间,不由松了口气,“怎么没关门?”

    他信步走进了房中,谁知刚一转过床角,便一眼看见江阙怀里带血的外套,顿时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然而下一秒,随着他冲到近前伸出手,被他碰到的外套滑落了下去,露出了黄毛软绵绵的尸体。

    江抵当即愣住了。

    像是没理解似的,他硬生生盯了那尸体足有好几秒,这才难以置信地看向江阙:“它……”

    这一刻,江阙心中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翻涌了上来,裹挟着那些苍白的无力感与不可言说的隐忍,将他望向江抵的双眼染得通红。

    然而最终,他开阖的嘴里却只能避重就轻地吐出寥寥几个字:“……它掉下楼了。”

    江抵诧异扭头看向阳台,看到玻璃门那道缝隙,好似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然而纵使他情商再高,这种情况下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

    无言半晌后,他只得挨着江阙坐下,心疼地将他揽进怀里,一边叹息一边轻轻搓揉着他的头发。

    两人就这么挨着坐了良久。

    忽然,江抵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回自己房间,拿来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精致的雕花木箱,是他早年一眼看中的一件艺术品,喜欢得不得了,奈何对方不愿出手,最后还是他软磨硬泡、用一幅自己压箱底的画才终于换了过来。

    但是此时他似乎已经全然忘了这只箱子的价值,只蹲在江阙身边把它打开,小心托起黄毛的尸体放了进去,道:“爸爸陪你找个安静的地方,让它入土为安好不好?”

    江阙虽然把黄毛带了回来,却还没来得及考虑该怎么处置,只是觉得不能让它留在原地、最后被像垃圾一样清理走。

    此时听到江抵的话,他这才意识到终究是要和黄毛告别的,而安葬它无疑已经是最好的方式。

    他点了点头,起身跟江抵一起出门,下到负一层坐上了车。

    “饿了没?”

    把车开出地库时,江抵握着方向盘关心道:“本来我想着今天刚好周末,咱们可以偷个懒出去吃,但你妈说今晚少年宫临时加课,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就绕路去买了只烤鸭,在大桌上呢。不过咱们还不知道几点才能回来,要不等会儿路上给你买点吃的先垫垫?”

    江阙知道他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偏偏适得其反地、他提到的叶莺那番说辞恰好又将他刺痛了一下。

    临时加课。

    究竟是加课,还是连她自己都不敢回来面对黄毛血淋淋的尸体,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车子绕过楼侧,开上了楼前车道。

    江阙的视线忍不住被地上那摊尚未清理的血渍吸引,那分明是很小的一摊,在他眼中却是那样的猩红刺目。

    盯着盯着,他忽然瞥见了不远处路灯边的一样东西,心中微微一动。

    心念电转间,车子已经开向了小区门口,眼看就要过闸,他忽然开口道:“爸。”

    “嗯?”

    “停一下。”

    江抵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踩下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怎么了?”

    江阙看向他:“我想看监控。”

    这个小区很早就有了监控覆盖,虽然不是任何人都能调阅,但他知道江抵一定有办法。

    江抵先是一愣,紧跟着很快意识到他大概是想知道黄毛是怎么掉下来的,道:“可是监控都在楼下,没法拍到楼上阳台,就算看了恐怕也看不到什么。”

    这一点江阙当然明白,但他想看的本就不是阳台,而是楼道口。

    这个小区的地库只有车行专用闸口,没有单独的人行通道,而叶莺的车这几天在做保养,还没拿回来,她如果是打车来回、步行出入,就只能通过唯一的楼道口。

    说是耿耿于怀也好,说是不死心也罢,江阙就是想亲眼看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今天发生的一切确实是叶莺所为。

    “我知道,”他说,“我只是想看看,我回来之前有没有人动过黄毛的尸体。”

    这只是他随便找的理由,但江抵却被他说得有些茫然:“为什么?”

    江阙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沉默几秒后,他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看监控。”

    他一贯以来都很听话,甚至有时候江抵都觉得他乖顺得有些过了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表现出这样执拗的态度,所以虽然江抵并不明白这种执拗从何而来,可却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不该拒绝他。

    然而,他很快想到了那监控所在的位置,想到了它可能拍到的画面,考虑许久后,终于决定道:“那这样,调监控可以,但爸爸替你去看。”

    江阙愣了一下,就听江抵解释道:“那个监控肯定会拍到黄毛落地的过程,那种画面太残忍了,爸爸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你告诉爸爸具体想看什么,爸爸替你留意。”

    这话确实很有说服力,黄毛摔落在地的画面必然触目惊心,如果不是为了要个答案,江阙也不会想亲眼目睹那样的场景。

    他沉默着犹豫了一会儿,心中反复掂量了很多,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想知道……黄毛摔下来之后,楼道里都有哪些人出来过,有没有人碰过它。”

    江抵依然没能从这话里听出他的目的,但虽然困惑,却还是干脆地答应了下来:“好,那你乖乖在车里等着,我看完回来告诉你。”

    江阙再次点了点头,江抵随即把车熄火,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径直往斜对面的物业办公楼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江抵的背影在间隔的路灯下时明时暗。

    江阙透过车窗目送他走进那幢楼、消失在楼梯口,这才终于收回视线,低头看向了腿上的木箱。

    他不知道江抵究竟会看见什么。

    对于叶莺会从楼道出来的判断只是他的猜测,但如果她特意找别人借了车回来,往返走的都是地下车库,那楼前的监控就根本不会出现她的身影。

    说到底,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调监控只是那点不甘在作祟,但如果监控里什么都没有,他也不会再继续深挖、继续纠缠下去了。

    江抵这一去就去了很久,也不知是因为调取监控需要交涉,还是因为看监控本身就很花时间,总之当他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路灯下时,已经过去了足有四十分钟。

    告别、仿佛在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江阙看着他一点点走近, 因为光线很暗,面上表情看不太分明。

    直到车门被拉开、车内顶灯亮起,当他坐进驾驶座时, 江阙才发现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就像是乍然听说了什么噩耗一般,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刹那间,江阙几乎已经可以断定,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看到了么?”江阙问。

    江抵条件反射转头看向他,却又很快逃避般收回视线,仿佛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略显仓促地点点头:“哦, 看到了。”

    江阙还在等他的下文,可他却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全凭本能拉下手刹、发动了车子, 踩着油门缓缓向前驶去。

    穿过门口道闸, 开上小区外的马路,路灯一盏盏从旁掠过, 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江抵才好像终于缓过来了些。

    也是直到这时, 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话回答得没头没尾, 连忙清了清嗓子:“监控我看了,你回来之前……没有人碰过黄毛。”

    这一点江阙当然知道。

    正常人遇到这种事,围观一下也就算了,怎么可能还靠近去碰尸体。哪怕是叶莺,恐怕也只会远远看一眼, 断不可能还跑过去翻动。

    他之前之所以那么说, 不过是为了给看监控找个借口, 他的重点根本就不在这里。

    “那从楼里出来的人,”江阙道,“有你认识的么?”

    如果说在看监控之前,江抵只觉得这个问题古怪的话,那么现在再次听见,他已经本能地感觉到这话极像是意有所指。

    可是,他却又无法确定到底是江阙真的知道什么、还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于是犹疑了好半晌之后,他终于还是转头看了一眼江阙,只见他淡淡目视着前方,好像那句话就只是不经意间随口一问一般。

    江抵重新看向前方路面,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选择了如实答道:“……有。”

    江阙眼中倒映着前方来往车流,听到这个答案,转头认真看了江抵一眼。

    就在江抵以为他还要继续追问的时候,他却又已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最后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

    江阙并非不能追问,而且他知道只要自己继续问下去,江抵大概率不会骗他、会将看到的一切如实相告。

    但是就在他转过头、看到江抵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忐忑不安时,忽然就什么都不想再问了。

    江抵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给自己的疼爱和温暖从不输给任何一个亲生父亲,他不该感到丝毫亏欠、不该被陷于这样难堪的境地。

    那段监控对自己而言是真相,对江抵而言却无疑是巨大的冲击。

    这已经足够沉重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江阙都没有再多说什么,江抵也沉默不言地开着车,一路远离市区繁华、开往了人烟稀少的郊区。

    江抵说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于是就真的来到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净土,那是郊区一处仍在开发、还未对外开放的景区,有着层林尽染的秋色和潺潺小溪。

    那夜无月,阴沉天色仿佛在照应着离别者的忧思。

    江抵将车停在山脚,从后备箱里拿出工具,和江阙一起踩着落叶步入林中,在地上挖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

    江阙把手中的木箱放了进去,眷恋地摸了摸箱顶,在心中默默告了别,而后便亲手为它封好土,又撒上了一层柔软的落叶。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忽而有些怅然若失。

    乍起的秋风穿过树林,簌簌卷落无数凋零的枯叶,落在他的发顶、肩头,还有一片轻轻贴上了他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感受那片叶滑过脸颊、下颌,仿佛猫爪轻轻拂过,在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再睁眼时,那叶片已经不知落去了哪里,周围风声依旧,簌簌声依旧,将一切渲染得凄清而静谧。

    旁边的江抵抬头看了看天色,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肩头:“走吧,好像要下雨了。”

    江阙点了点头,跟他一起转身往林外走去。

    走出树林的时候,乌云中果然已经有隐隐电光闪动,两人稍稍加快脚步回到车边,分头拉开了车门。

    坐进车里,重新系上安全带,江抵正要发动车子,忽听江阙轻唤了一声:“爸。”

    “嗯?”江抵转头看向他。

    “我想住校。”江阙道。

    这一回,江抵没有再立刻反对,他只是稍愣了一下,似是觉得有些突然,而后转向前方眨了眨眼,许久没有应声。

    江阙不知他在想什么,却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矛盾和挣扎。

    可这一次江阙没有再退让或动摇,因为他知道只要江抵真的在监控里看到了叶莺,就该明白这个提议对他们三个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即使隔山隔海,也好过互相伤害。

    良久的沉默之后,江抵好似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他放弃抵抗般妥协地点了点头,勉强对江阙露出了一丝苦笑:“好,爸爸给你安排。”

    车子重新启程,往市区的方向驶去。

    高空中的闪电愈发密集,轰隆隆的闷雷声穿过厚厚乌云、穿过远处万家灯火、穿过十数年的寂然光阴,与今夜首都上空的轰响重合,传入了别墅楼顶依偎的二人耳中。

    宋野城依然环抱着江阙,静静听他说完这段过往,想起当初江北所言,总算明白了江阙那时住校的缘由,还有他和养母叶莺的关系为何会那样一言难尽。

    “后来呢,”宋野城轻声问道,“后来从初中到大学,你都一直在住校了么?”

    江阙在他怀中点了点头:“那时候寒暑假只要有集训班或夏令营,我也都会找借口参加。我知道她不想见我,我也觉得自己多余,所以不回去对大家都好。”

    宋野城的心又揪了一下。

    这么说来,江阙虽然名义上被领养,可真正有“家”的日子也不过只有最初那几年,往后就一直寄居在外,即便远不到凄苦的程度,也绝对算不上幸福。

    思及此,他甚至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年江阙没有被他们带走,而是跟自己回了家,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然而如今一切已成定局,思考再多“如果”也于事无补,不过是徒添遗憾罢了。

    这一点宋野城很明白,于是他也没再继续深想,转而低头亲了亲江阙的额角:“我们小铃铛才不多余呢,你看我爸妈多喜欢你,那些书粉多喜欢你。你的存在对我们来说,从来都是惊喜和恩赐。”

    空中雷声依旧,微微细雨已经迫不及待地洒下。

    江阙略微仰起头,迎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温柔眼眸,仿若沉浸于一泉温水,将心底深处的尘埃一点点濯尽。

    些许雨丝沾上他浓密的长睫,令那双本就好看的眼睛显得更加清灵动人。

    宋野城抬手轻轻拨了拨他的睫毛,蹭掉那点晶莹水珠,顺便刮了下他的鼻尖:“好啦,再不进去就要成落汤鸡了。又是熬夜又是淋雨,真怕你这小身板儿吃不消。”

    说着,他撑膝起身拉起江阙,双手推着他的肩绕过泳池走进室内,反手关上玻璃门,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回到二楼,他顺势接过江阙怀中的白毛,朝主卧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先洗澡去,我带它下楼吃点东西。”

    江阙大约也是被那突然袭来的回忆耗费了心神,这会儿整个人都乖顺得不行,像个犯困的孩子似的点点头,听话地转身朝主卧走去。

    宋野城抱着白毛下了楼,给它的餐盘添了点食水,不待蹲身将它放下,便见它已经从怀里跳了出去,急不可待地凑前吃了起来。

    宋野城“啧”了一声,顺势蹲下戳着它的脑袋开始教育:“你说你个小混球,三层楼都不够你蹿的?还给我上天台演杂技去了,要上房揭瓦啊你?嗯?”

    白毛哪里会管他的唠叨,不耐烦地晃着脑袋避开他的手指,两爪一推把食盒扒拉到一边,远远躲了开去,背身时还不忘用尾巴啪地甩了他一下。

    宋野城哭笑不得,也是拿它没脾气,看着它吧嗒吧嗒吃得欢快,最终也只得无奈一哂,伸手打开旁边的落地灯给它留了点亮,而后便起身关上大灯上了楼。

    主卧的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宋野城拿上睡衣去客卧浴室冲了个澡,出来后又绕下楼去,给江阙煮了杯热牛奶。

    重回楼上,他自觉已经过了挺久,可屋里还是没个人影。

    他将牛奶放在床头,发现浴室里已经没了水声,忍不住走过去敲了敲门:“还没洗完?不是洗睡着了吧?”

    里头静了几秒,而后磨砂玻璃上显现出了一个逐渐接近的模糊轮廓,紧接着门被“咔哒”拉开少许,江阙探出了半个湿漉漉的脑袋,表情竟是略显尴尬:“我忘拿衣服了……”

    宋野城笑得不行:“那我要不敲门你准备怎么办?就在里面干等着啊?”

    江阙回答得倒是老实:“还没想好……”

    宋野城看着那无辜的双眼和泛红的耳根,心里别提有多想使坏了,但转念一想他这两天过得已经够折腾了,也实在不好再逗弄,只得老老实实转身去衣柜里翻衣服,而嘴上却也不闲着:“其实你就光着出来也行——反正又没外人,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江阙没应声儿,待到他把衣服拿到门前,小猫似的伸手抽了进去,然后顺手关上了门。

    宋野城忍俊不禁,就顺势靠在门边等着,片刻后门被重新拉开,江阙终于顶着微红的脸走了出来。

    “哟,这小出水芙蓉样儿。”

    宋野城顺手刮了一把他的脸颊,见他头发还在滴水,侧身进门抽了条毛巾给他搭上,又顺手拿上了吹风机。

    回到门口,他拉着江阙走到床边,朝地毯抬了抬下巴:“坐着,给你吹头发。”

    宋野城自己在床沿坐下,歪着身子给吹风机插上电源,而江阙也听话地盘起腿,坐在了他两膝间的地毯上。

    吹风机的嗡鸣声很快响起,宋野城一手拿着它,另一手轻轻拨弄着江阙的发丝,感觉那发丝既湿又软,就好像某种初生的小动物,软绵绵叫人爱不释手。

    吹风机嗡嗡作响,就这么吹着吹着,宋野城手中动作仍未停歇,心绪却不由自主地渐渐飘远了些。

    今晚江阙在楼顶讲述的那些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甚至还充斥着不少人性的复杂和现实的残酷,但其实宋野城在听完后,心里除了疼惜和难受之外,却也悄然生出了一丝庆幸。

    他庆幸江阙能将这段过往诉诸于口。

    一直以来,他总能感觉到江阙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好似心底埋藏着许多隐秘,又或是背负了太多沉重的往事。

    也许这层迷雾在某些时候能成为江阙隔绝外界、隐藏自己的保护壳,但与此同时,却也无形间成为了阻碍他们从“亲近”走向“亲密”的隔膜。

    宋野城想撕开这道隔膜。

    他大大方方把江阙介绍给父母、毫无遮掩地对外公开恋情、攒局让两人的朋友圈交汇,为的都是能让这层隔膜更快化解。

    可那些还远远不够。

    因为曾经天各一方的那十余年横贯在他们中间,他对江阙的经历还知之甚少,所以总是难以找到合适的契机和正确的缺口。

    而今晚白毛这误打误撞的一次冲击,却恰好是在江阙尘封的过往上划出了一道裂隙,让它不再只能深藏于心,让宋野城终于得以探入其内、窥见江阙心底那斑驳的隐秘。

    那些过往艰涩而疼痛,对于江阙而言或许早已成为了如蛆附骨的沉疴旧疾。而这样的旧疾越是经年淤堵就越是像颗脓包,唯有挑开了、疏解了,才有可能真正疗愈。

    他庆幸江阙终于愿意开口,倾诉这些沉积已久的梦魇,更庆幸自己就是那个倾听者,是可以陪他疗伤的人。

    吹风机的嗡鸣还在继续。

    那声音本该是扰人的,可在这天光未亮的凌晨,在屋里暖光的映照中,却又显得极有生活气息,就好像清晨微波炉的旋转、午后洗衣机的搅动、傍晚时分锅里滋滋作响的热油,总能让人轻易忽略它的吵闹,感受到属于“家”的温暖。

    地毯上的江阙舒服地眯了眯眼,发丝间轻柔穿梭的手指和那嗡鸣声一成不变的频率都让他感到了放松和惬意,随着头发渐渐干燥,洗澡时已经冲刷掉的困意又重新蔓延了上来。

    宋野城本还在想着心思,忽然感觉腿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江阙的脑袋不知何时已经一点点偏移,此刻竟是轻轻贴上了他的膝头。

    这是一种全然不设防的依赖姿态。

    宋野城稍一愣怔后,心底不禁弥漫开了满满的柔软和甜意。

    江阙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宋野城停下手中的动作,关掉吹风机,而后弯腰一捞,轻轻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

    江阙将睡未睡的双眼还有些迷离,对自己这突然的位移有点发懵,但在目光辨别出旁边是宋野城后,却又立刻放松了下来,乖顺地倚靠进了他的肩窝里。

    宋野城轻轻一笑,抬手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乖,咱商量个事儿呗?”

    江阙鼻音绵软:“嗯?”

    宋野城道:“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第一个告诉我好不好?”

    江阙本就昏昏欲睡,这会儿脑子根本不大清醒,听着这话反应慢了半拍,好像没太理解他的意思。

    但宋野城却是极有耐心:“咱们没在一起的那些年,我怎么也没法再参与进去了,但是你的所有经历、不管是甜是苦,我都想和你一起品尝。”

    “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也许还会有很多事发生,但不一样的是,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无论将来再发生什么,我都可以做你的依靠和后盾,陪着你一起分担。”

    “所以……多依赖我一点好不好?”

    纵使江阙迷离困倦,可这番轻柔话音却还是一字不落地流入了他的耳廓。

    霎时间,他忽然觉得鼻头有些酸涩,而后视线就那么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起来。

    从小到大,他似乎从来都和眼泪绝缘,被送进福利院的时候没有哭过,在山崖上遍体鳞伤的时候没有哭过,就连黄毛坠楼的那天,他也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可他身边并没有那个会给他糖的人。

    或许曾经的江抵愿意为他拭去眼泪,但隔在他们中间的叶莺却终究是越不过的沟渠。

    然而此时此刻,他听着那句“我可以做你的依靠和后盾”,听着那句请求般的“多依赖我一点”,忽然就再也把持不住干涸的泪腺,仿佛第一次拥有了软弱的权力,拥有了那个会给他糖吃的人。

    泪水溢出眼眶,落珠般砸了下来,江阙有些无所适从地转过头去,将脸埋进了宋野城的颈窝。

    颈间温热很快晕染开来,宋野城意识到那是泪水的温度,却没去戳穿或是安慰,只抬手笼上他的后脑,温柔抚搓着那刚刚吹干的头发,静静陪伴着、任凭他尽情发泄心中苦涩和长久以来的隐忍。

    他知道江阙今晚所说的那些或许还不是他过去的全部,可他却也并不心急,因为既然这层无形的隔膜已经揭开一角,就总有一天会彻底化解消弭。

    晨曦透过乌云投下浅淡微光,雨点飘洒在落地窗上,点缀出颗颗晶莹,再慢慢彼此吸引、接近,融汇成蜿蜒流线。

    雾雨朦胧的鹿鸣别苑里,零星亮起了一两盏早起的窗灯,而那扇彻夜明亮的落地窗却在不久后悄无声息地暗下,陪伴着房中许久未眠的两人,沉入了彼此相拥的梦境。

    午后、看你啊,真好看

    两天录影加上通宵熬夜着实有些累人, 宋野城这一睡就直接从清晨睡到了下午。

    迷糊着将醒未醒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伸手往旁一捞,不料捞了半天却只捞到一团被子, 身边似乎并没有人。

    宋野城疑惑地眯起眼, 这才发现床上果然只有他自己,而落地窗外的天色仍旧阴沉沉的,叫人几乎都有点分不清到底是早上还是下午。

    “江阙?”

    宋野城坐起身,朝浴室唤了一声,半晌也没得到什么回应,似乎江阙并不在房间。

    跑哪去了?

    宋野城茫然揉了揉眼,顺势转到床沿准备下床, 结果双脚扒拉了半天也没找着拖鞋,弯腰下去一看,床底床边都空空如也, 拖鞋居然不翼而飞了。

    宋野城有点莫名其妙, 但反正是夏天,他倒也没多在意, 就那么光脚下了地,一边随意拉伸着胳膊一边朝门外走去。

    书房和客卧的门都开着, 宋野城路过时顺便往里瞄了两眼, 也没见着人影,只得纳闷地继续往楼梯行去。

    刚走下几节台阶,他就隐约闻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香味,再吸吸鼻子,发现那好像是某种肉类的熟香, 诱人得几乎叫人想吞口水。

    宋野城转过转角, 目光已经眺望向了楼下的厨房, 只见江阙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似乎正在往锅里添着什么。

    油烟机的嗡鸣轻微作响,汤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灶台前的身影忙碌着,间或发出铲勺碰撞的叮当。

    宋野城看着这最寻常却也最温馨的一幕,目光不由愈发柔和了起来,带着那点浅淡笑意,顺着台阶走了下去。

    他本就是光着脚的,此时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被厨房里的声响掩盖得几不可闻,一直走到岛台边,他也没去惊动江阙,就那么趴在台边撑着下巴欣赏了起来。

    江阙拿汤勺在锅里舀了点汤送到嘴边,吹凉后咂摸着尝了尝,刚把勺子放到一边,余光就瞥见那么个庞然大物,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便哭笑不得:“干嘛呢你?”

    “看你啊,”宋野城笑意盈盈托着下巴,“真好看。”

    江阙嗔笑瞪他一眼:“快刷牙洗脸去,饭马上就好了。”

    眼看宋野城听话地直起身,江阙伸手从旁拿过料盒,回到锅前往汤里又添了点盐,谁知刚准备用勺子搅搅,就被从后环抱住了腰身。

    宋野城下巴搁在他肩头,懒洋洋哼唧出了十八弯的鼻音:“嗯~不想去。”

    江阙简直没脾气,奈何他一手拿着汤勺,另一手上又有水,只得用手肘往后撞了撞:“快去——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这一撞不要紧,只听宋野城“哎哟”一声,十分夸张地弯腰捂住了胸口。

    江阙其实根本没用力,可听这一下也不由紧张转头:“怎么了?”

    宋野城揶揄抬眼:“被你击中了心门。”

    这土味情话可真是够了,江阙忍不住扶额气笑,结果一低头看见他光着的脚,这才忽然想了起来:“哦对,拖鞋刷了,在浴室烘干呢,快穿鞋去。”

    眼看宋野城黏糊着还想往上贴,江阙终于放了大招:“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我都快饿死了。”

    这话果然是有用的,宋野城一听,顿时娇也不撒了懒也不犯了,抬手呼噜了一把他脑袋,转身从善如流地跑回楼上洗漱穿鞋去了。

    等他再回来时,汤菜都已经上了桌,米饭也都盛进了碗里。

    香气浓郁的西红柿炖牛腩,清爽脆嫩的笋尖小炒,爽滑不腻的清蒸鳜鱼,加上粒粒饱满的米饭,叫人一看便食指大动。

    “尝尝?”

    江阙见他走来,把那盆西红柿炖牛腩里的汤勺转去了他那边,示意他尝尝口味。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剧组,吃的都是统一提供的饭菜,想也知道早该吃腻了,所以今天江阙醒来见他还在熟睡时,就想着要做点家常菜,也算是给他换换口味。

    宋野城搓着手坐下,依言捞了一勺进碗,浓郁汤汁铺洒在米饭上,香气叫人直流口水,他拿起筷子,直接夹了块牛腩送进嘴里。

    “欸,小心烫。”江阙赶忙提醒着。

    烫是真的烫,可鲜也是真的鲜,宋野城呼噜噜吸着气却还嚼得欢快,眼里都冒着金光。

    “怎么样?”江阙看着他这模样,也不由期待了起来。

    宋野城一边嚼一边“嗯嗯嗯”点着头,直到咽下去后才赞叹道:“你说你有艺术细胞也就算了,怎么连厨艺技能都满点?这也太好吃了吧?”

    江阙闻言倍感满足,抿唇笑着捧起了自己的碗筷:“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常给你做。”

    这后半句着实是暖进了心窝里,宋野城简直都抑制不住甜蜜的表情,跟个快乐的傻小子似的闷头就着鲜香牛腩和笋尖鱼肉扒拉了一大碗饭,然后还犹嫌不够,又跑去添了一碗。

    吃到好吃的饭菜固然幸福,但其实更幸福的是跟江阙这样待在家里、挨坐在桌边吃饭闲聊,就像寻常小两口一样,体会着平凡的温情惬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们现在还只是“像”小两口,而不是真正的小两口。

    虽然以前宋野城一直觉得求婚结婚都只是一种形式、并非不可或缺,但如今有了江阙,他却恨不得能把所有郑重的仪式感都给他,不愿让他有任何一点缺憾。

    所以……求婚这件事,也许可以提上日程了?

    宋野城心想。

    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亟待解决。

    ——江阙的父母他还没有去拜会过。

    其实昨夜在听江阙说完那段过往后,他私心里并不希望江阙以后再与那对夫妻产生过多的接触,甚至觉得就这么一别两宽,从此再无牵扯也不是什么坏事。

    然而如果涉及终身大事,这种意气用事的想法多少就显得孩子气了一些,哪怕只是登门走个形式,也至少该当面知会一声。

    况且从江阙的经历来看,真正与他关系不佳的其实只是养母叶莺,而养父江抵一直都将他视如己出。

    所以,如果这段关系能得到江抵的祝福,江阙应该也是会开心的吧?

    宋野城就这么吃着想着,终于是扒拉完了碗里最后几口饭,眼见江阙起身准备收拾碗筷,他也忙跟着站起,帮着把碗碟收进了厨房。

    并肩站在水池前,两人闲闲冲刷着碗筷,听着那哗啦啦的水流声,宋野城曲起手肘戳了戳江阙:“欸,我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什么事,要不咱俩出去玩儿一趟呗?”

    江阙想了想,转头顾虑道:“可是你到哪都会引起围观的吧?”

    宋野城对此早有打算:“没关系啊,咱去国外不就行了?”

    这倒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虽说国外他的粉丝也不少,但总也不至于会像国内这样,多到可以围追堵截的地步。

    江阙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那你定吧,我都行。”

    宋野城也跟着点头,片刻后,终于试探道:“要不……再顺便去趟你爸那儿?”

    江阙手中动作一顿,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茬。

    这个提议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妥,纵使他和叶莺之间有再多不快,可江抵却依然是他视为亲人的人,现在他选择和宋野城在一起,如果机会合适,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趟。

    可是……

    想到自己前些天发出去却石沉大海的那条消息,他却又忽然没了底气。

    迟疑良久后,他就着水流继续冲刷起了手中的餐盘,道:“我先找机会跟他商量一下吧,到时候再说?”

    宋野城本也没想着今天就拍板,理解地“嗯嗯”几声:“反正也不着急,联系好再定。”

    收拾好碗筷,两人一起上了楼。

    今天白天已经睡了一天,晚上估计是不用睡了,宋野城正想着要不和江阙一起找几部电影看看,忽就听见一阵铃声从客卧里传了出来。

    那是他的手机铃声。

    宋野城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他临睡前去客卧洗澡时把手机随手丢在了那边床上。

    “我去,”宋野城转头狐疑地看向江阙,“不会是梁鹤鸣吧?”这才刚闲下来,难不成梁大爷又给他揽了什么新差事?

    江阙有点好笑:“去接啊,就算是他你也不能不理吧?”

    宋野城撇撇嘴,老不乐意地拐进了客卧,到床边伸头一看,发现来电显示居然是唐瑶,顿时安心不少,捞起手机接了起来:“喂?”

    “喂,城哥,”唐瑶道,“你们到家了么?”

    “早到了,你们呢?”宋野城顺口问。

    他跟江阙是节目一拍完就连夜赶了回来,而其他人后续的动态他并未再关注,自然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我们也回来了,”唐瑶道,“早上给你发的消息看到了么?”

    “嗯?”宋野城有点疑惑,“发的什么?我睡了一天刚醒。”

    “哦,”唐瑶道,“就是问你有没有空出来一趟,有点事跟你说。”

    “节目的事?”宋野城压根没往别的方向想,毕竟以唐瑶的性格,肯定不会是闲着无聊找他唠嗑,约他出门八成都是因为工作相关。

    “嗯……算是吧。”唐瑶道。

    宋野城心里其实还嫌没跟江阙腻歪够,有点懒得出门,但如果是正事倒也不好推脱,所以犹豫片刻后,到底还是同意道:“行吧,现在么?去哪?”

    “要不就还在你家会所?”唐瑶提议道。

    宋野城也没异议,毕竟那里不管从私密性还是距离来说都比其他地方方便得多,于是三两句跟她约好了时间,然后便随手挂了电话。

    只不过这边电话刚挂完,他一转身出屋就哼哼唧唧趴上了江阙肩头,双手圈着他左摇右晃,操着一口浓重的台海腔道:“怎么办——老公又要去搬砖了——”

    江阙早已对这种大金毛撒娇似的扑击有了免疫,任他把自己晃悠的东倒西歪,无奈笑道:“那你还不快去换衣服?”

    “那你呢?”宋野城苦情戏演得不亦乐乎,“我怎么舍得留你一人独守空房——”

    江阙简直无语,明明脸上满是笑意,却故意道:“你不在家我正好安安静静码字。”

    “哈?”宋野城上纲上线,“你嫌弃我?”

    江阙闷笑不语,像拖大熊似的把他拖拉到主卧门前,扒拉着把他给推了进去:“赶紧去——还演上瘾了你。”

    宋野城还在那唉声叹气,被迫营业似的摇着头换衣服去了。

    几分钟后,他随便换好了一套运动装,刚出房门就见江阙抱着笔记本电脑从书房走了出来,纳闷道:“干嘛去?”

    江阙道:“我想去四楼写。”

    宋野城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他恐怕是担心白毛又乱跑,无奈又好笑地揽上他肩头,带着他一起往楼梯走去:“行——明天我就让人来装防护栏,保证让它再也逃不出五指山。”

    江阙笑了笑,跟他一起走到了楼梯口,宋野城抬手一勾他下巴:“上去吧,晚上回来给你带宵夜。”

    江阙点点头,嘱咐了声“早点回来”,而后两人便兵分两路,一个上楼,另一个下楼开车出了门。

    *

    两小时后,私人会所。

    还是上次聚餐时的那个包厢,宋野城推门进去,就见唐瑶已经等在了里面。

    “不好意思啊,”宋野城一边关门一边道,“绕路去买了个东西,耽误了一会儿。”

    他跟唐瑶约的是六点半,原以为提前一小时出门绰绰有余,却没料买个东西在店里花了不少时间,这会儿已经快七点了。

    “没事,我也刚到。”唐瑶答道。

    宋野城掸眼一扫,发现她不仅人来了,居然还带了个笔记本电脑,这会儿电脑开着放在面前,活像是来做什么商务洽谈,不由调侃道:“哟,搞得这么正式啊?”

    唐瑶淡淡一笑,合上电脑推到了旁边:“你吃过了没?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不用,吃过了。”

    宋野城拉开椅子坐下,脸上还挂着点小得意,“你白老师亲自下的厨,那味道真是——啧啧啧,绝了。”

    说着,他又想起道:“你呢?你要没吃,我让他们先上个套餐什么的?”

    “不用,”唐瑶道,“我还不饿。”

    宋野城点点头,倒也没多劝,片刻后忽然兴致盎然道:“对了,我正好有个事儿想跟你请教来着。”

    唐瑶想不出什么事配得上“请教”二字,好奇道:“什么事?”

    “你觉得吧——”宋野城手肘搭着桌面,眼里满是认真期待,“怎么求婚会比较浪漫?”

    唐瑶稍愣,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你是想……跟白老师求婚?”

    宋野城满脸明知故问的好笑:“废话,要不然呢?”

    不知为何,唐瑶听到这话居然显得有点忧心忡忡,眼神左右飘忽了几下,却是没吭声。

    宋野城还以为她在思考求婚的问题,倒也不急着催,想看看她能不能想出什么好点子。

    谁知片刻后,唐瑶游移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却是道:“我还是先把事儿跟你说了吧。”

    他们出来确实是为了谈事儿的,但宋野城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直接跳过了自己的问题,简直哭笑不得:“什么天大的事儿啊?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他这本是揶揄的口吻,可唐瑶却好像全然跟他不在一个情绪,还真正儿八经回答道:“是挺重要的。”

    宋野城见她这郑重的架势,也不好再插科打诨,只得哂笑点头:“行,那你先说。”

    唐瑶本也不是那拐弯抹角的性子,先前进门寒暄那几句在她看来就已经足够,此时也不再绕弯,直奔主题道:“年初的时候热搜曝出过一本网文,叫《城野记事》,你还有印象么?”

    宋野城一怔。

    他怎么可能没印象,那本网文正是他和江阙重逢的起点,就算过去再久他也不可能忘。

    只不过,唐瑶此时这么问却让他有些摸不清用意:“有印象,怎么了?”

    唐瑶欲言又止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怀疑……那本书是白老师写的。”

    宋野城颇有些意外,愣愣盯了她好几秒,但出乎唐瑶意料的是,他最终竟然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表情虽然诧异,但却又好像不是诧异这件事本身,而是诧异她居然知道这件事,再加上那句笑问,弄得唐瑶忽然有点茫然。

    仔细辨认了好半晌,她才终于不确定地试探道:“……你知道这件事?”

    宋野城显得并不太在意,点头承认道:“热搜刚出来的时候我就去找过他,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这是唐瑶完全没想到的,一时间她竟然觉得脑子有点乱,眨着眼捋了半天思路,才终于又问道:“所以你也知道……他是怎么写出那些预言的?”

    宋野城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如果说先前那个问题还只是让他意外唐瑶的调查能力的话,那么现在这个问题可就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江阙为什么能写出那些预言?

    因为重生。

    可是这样一种超出科学范畴的原因,如果不是江阙亲口告诉他,哪怕他当初找人把江阙查个底朝天也不可能会得到答案。

    而眼下唐瑶的口气分明就像是知道内情,可她又怎么会知道?或者说,她知道的“内情”和自己知道的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宋野城思绪飞转,半晌后出于谨慎,他不答反问道:“你是指什么?”

    唐瑶没有回答,而是转身从包里摸出手机,解锁后翻找了一下,然后就直接伸手搁在了他面前。

    宋野城本还不解其意,可等他低头看去、看清屏幕中的内容时,却忽然愣在了那里。

    那是一段微信对话。

    其中一方正是唐瑶,而对面的头像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江阙。

    但这并不是令他吃惊的地方。

    真正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这段对话发生的时间居然是半年前的2月9号,也就是《城野记事》发布“恋情曝光”那章的前一天,而对话的内容赫然是——

    对方以一个匿名友人的身份提醒唐瑶,如果不想再继续被贺景升纠缠,可以去找宋野城合作,完成《天将雪》剧组已经搁浅的炒作计划。

    唐瑶在旁解释道:“当时收到这条消息,我其实以为这是我的助理小米,因为她了解这些内情,又不敢明面上跟公司作对,所以私下用匿名小号提示我也情有可原。但我也怕这里面会有什么圈套,所以当时约你见面的时候我才特意带了录音笔,就是想留个凭证,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好兜个底。”

    宋野城脑中一时有些混乱。

    明明这个时间加上这段话所传递出的信息已经足够赤-裸,可此时他却像是被引发了什么阅读障碍般,久久未能得出结论。

    他就那么垂眸盯着屏幕,好半天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而唐瑶在旁看着,心中已然明白他对此根本毫不知情。

    包厢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宋野城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手点进了那个头像,打开了对方的资料页。

    他想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江阙的微信,哪怕这个头像他早已再熟悉不过,哪怕这种怀疑显得有点自欺欺人,可万一……

    没有这种万一。

    资料页里从头像到昵称、再到绝不会重复的微信号,都毫不留情地否认了这种可能。

    可是,宋野城似乎依然没死心:“你确定这个号一直是他在用么?会不会……”

    话音未尽,唐瑶就已经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因为别说是他,就连唐瑶自己最初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也同样是跟贺景升反复确认这个号的归属。

    而宋野城……他当然只会更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唐瑶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他们两人所想的其实并不完全一样,最根本的区别就是,她并不知道江阙曾将自己的预言解释为重生。

    所以在她看来已经足够直白的答案,在宋野城那里其实还存有另一种解释——

    就算这条消息真的来自江阙,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原本就知道这件事即将发生,所以只是提前提醒了唐瑶而已?

    然而,唐瑶接下来的几番言行却不仅完全击碎了这种侥幸,还将宋野城从江阙那里听到的一切都彻底颠覆——

    “其实第一次看到白老师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眉眼有点眼熟。他去我公司那次,我还特意当面试探了一下,但还是没能想起来在哪见过。昨晚发现这个微信,我使劲回忆了一整晚,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所以早上到家以后,我翻出了当时在《天将雪》剧组的行车记录仪存档。”

    唐瑶平静地叙述着,伸手拉来先前合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点下了一个视频文件,然后将屏幕转向了宋野城:

    “这段录像,我觉得你有必要看一下。”

    破碎、你看不出这是哪儿?

    深夜。

    鹿鸣别苑A8四楼。

    休闲茶室里亮着一盏昏黄吊灯, 吊灯下,坐在圆桌前的江阙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抚上颈侧松了松脖子。

    电影和节目的拍摄将他的写作进度拖慢了不少, 但是好在故事在他心里早已成型, 只要按照既定的大纲去写就不会出现多少偏差。

    只不过,今晚的他却并没有完全跟随大纲,反而是将大纲做出了一点调整——他给主角铺垫了一条感情线。

    这在他以往的书里是从来没有过的。

    恋爱经历的匮乏让他一直都很稀缺此类的灵感,虽然曾经也尝试着写过,却因为无法深切共情而多少有些流于表面,写出来总是稍显寡淡、不尽人意。久而久之,他便也不再强求, 索性给自己明确了定位——剧情流。

    然而今时今日,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与宋野城在一起的日子就好像给他点亮了某种新buff一般,让他心中时常会氤氲起丝丝缕缕、缠绵盘绕的情愫, 于是才刚冒出点添加感情线的念头, 源源不断的灵感就如泉涌般流进了脑海。

    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啊。

    江阙不无感慨地想。

    感慨间,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屏幕右下角:

    23:15

    都这么晚了?

    江阙着实意外了一下, 一直沉浸在新灵感带来的创作氛围里,他都没意识到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这会儿时间概念一复苏, 身体也立马有了呼应, 肚子忽然轻轻“咕噜”了一下,就好像在小声抱怨主人苛待它一般。

    江阙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和宋野城一起吃的那顿虽然已经算是晚饭,但当时其实连五点都还没到,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 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想着,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 也没关电脑,就那么转身往楼梯走去,打算下楼随便煮点面条垫垫肚子。

    然而等他下到二楼,却又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想起,宋野城出门前好像说过回来要带宵夜来着。

    说起来现在也挺晚了,他还没忙完么?

    要不然……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干脆就别带宵夜了,下午剩的西红柿牛腩还有不少,用它下两碗面味道应该也不错。

    主意打定,江阙当即摸出手机,给宋野城拨了过去。

    待接的嘟声很快响起,江阙顺手贴到耳边,继续慢步往楼下走去,不料才刚下两步,忽然听见一阵隐约的铃音从后方传了过来。

    江阙顿住脚步,回头朝二楼看去,发现那声音竟然是从书房方向传来的。

    手机没带?

    江阙纳闷地想着。

    可宋野城出门前进过书房么?

    好像……没有吧?

    但他其实也记不太清了,于是只得疑惑地眨眨眼,转身重新往上行去。

    踏入走廊,铃声的源头已经显得愈发清晰,江阙顺手挂断了电话,径直走向了书房。

    书房的推拉门半开着,他伸手轻轻往旁侧推了下,门便轻巧朝旁滑去。

    屋里没有开灯,玻璃墙外茂密的竹林借着月光投进凌乱剪影,如水波般摇曳晃动,在屋里勾勒出窗花般的轮廓。

    江阙抬眼一扫,发现桌上的台式电脑竟然开着,而显示屏散发出的幽幽蓝光里……赫然映出了一张人脸。

    江阙险些被吓了一跳,随即好笑道:“你回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

    电脑前的宋野城像是在出神般,垂目望着桌上刚刚熄灭的手机屏幕,直到江阙走到近侧,他才稍稍偏头,朝他看了过去。

    视线相触的刹那,江阙忽然心悸了一下,宋野城的表情明明没什么异样,可不知怎的,他却莫名从那眼中看出了一丝无措。

    江阙不知这感受是从何而来,几乎有些茫然地勉强笑了一下:“你……怎么了?”

    说话间,他的余光瞥到了旁边的电脑显示屏,发现上面正开着一个窗口,虽然画面是静止的,但从下方的进度条来看应该是段录像。

    看到那画面左上角的计时器和下方隐约露出的车前盖,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这是……行车记录仪?”

    这回宋野城没再沉默,只是回应的声音有些沉闷:“嗯。”

    “谁的?”

    宋野城车库里的车虽然不止一辆,但却没有哪辆的颜色与录像中这个车前盖吻合。

    “唐瑶的。”宋野城道。

    他此刻的表现实在有些反常,再加上调看记录仪这种取证般的特殊举动,忽然就让江阙紧张了一下:“她出什么事了么?”

    听到这一问,宋野城再次转头看向他,那眼中情绪之复杂,就连江阙这样一个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都没能准确辨认出其中的意味,只是语气听上去还依旧平稳:“没有,这是在《天将雪》剧组录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就那么凝望着江阙,那种掺杂着困惑的探寻,就好像试图在那张脸上寻找到什么一般。

    然而,江阙却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要看这个?”

    他没有对“天将雪剧组”产生任何反应,也没有对录像里的场景流露出任何异样,就好像只是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好奇打听着一桩事不关己的逸闻。

    这让宋野城眼中的困惑越发浓重。

    他既像是试探,又像是求证般问道:“你看不出这是哪儿?”

    这是哪儿?

    这个问题把江阙问得一懵,因为宋野城已经说过这是在剧组录的,那么地点显然就该是剧组才对,可他现在却又这样问,难道问的是这记录仪拍摄的具体位置?

    江阙疑惑的目光再度转回了屏幕。

    录像此时是暂停的状态,而它呈现出的场景也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看上去就只是一个类似于车库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车前不远处的空地上堆放着一些大中型器械,而那些器械江阙也都认得——那是古装剧组武术团队常用的威亚和武戏器械。

    “是……设备仓库?”江阙试探道。

    他原本是不必这么迟疑的,但这录像的拍摄时间显然是深夜,而这仓库又没开灯,仅凭周围透进来的那点暗淡月光,他也只能分辨到这个程度了。

    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想不通宋野城到底是想让他看什么,这种存放器械设备的仓库在剧组里并不稀奇,即使认出来了,他也还是不理解这究竟有什么值得细看。

    宋野城紧盯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心像是在冰火两重天的境地里来回翻滚,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迷惘与挣扎。

    天将雪,剧组,仓库。

    这几个关键词连在一起甚至都已经不能算暗示、而是□□裸的明示了,可江阙却还是这样一副全然不明所以的模样,这让他几乎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今晚听到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

    当然真实发生过。

    今晚唐瑶所说的每一个字、他亲眼看见的每一帧画面都是那样历历在目,如同炸雷般惊愕着他、困惑着他,让他在面对唐瑶给出的结论时哑口无言,只能像根摧折的木头般、找不到任何一丝辩解的余地。

    他们的会面其实早在八点多就已经结束,可他机械地将车开回家、停进车库,然后就那么独自在车里坐了很久很久。

    他把江阙这半年来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在脑海里重温了一遍,试图在当中找到任何一点可能翻盘的蛛丝马迹、为他今晚得知的一切寻求一种说得过去的解释。

    可是没有。

    回忆越是重温就越是疑窦丛生,甚至还适得其反地,为那些证据加上了一个又一个新的砝码。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面对现实。

    明明已经握着那块存有“铁证”的U盘,他却迟迟没有推门下车,他就像一个冥顽不灵的矛盾体,一面执拗地拒绝相信今晚所得知的一切,一面却又找不到半点能够支撑这盲目信任的理由。

    是的,哪怕证据再多,他还是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可他偏偏却又没有勇气去找江阙求证。

    因为心底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告诉他,他这不讲道理、不讲逻辑的苍白信任根本无异于自欺欺人。

    就好像那倾家荡产去换“神灯”的方至,一边说着不信鬼神,一边却又在追寻那最荒诞的神迹,即使站到了最终的审判庭上,还是轻易就被算命先生的一句话动摇了心神。

    于是最终最终,哪怕他在密闭车厢逐渐稀薄的空气里推开门、下了车,却还是没能握着那滚烫烙铁般的U盘走上四楼,而是中途就耗尽了所有冲动,悄无声息地独自坐进了书房里。

    他知道这是在逃避。

    但是哪怕能多逃避一秒也是好的。

    于是他求仁得仁,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逃避了三个小时、一万多秒,直到手机铃声响起,直到江阙推门走进房中,他终于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再也没法逃避下去了——

    此时此刻,面对着江阙茫然里掺杂着一丝忐忑的回答,他的犹疑其实远比江阙更为浓重,因为不论是凭借直觉,还是凭借多年来因钻研演技而对神态表情产生的精准判断力,他都无法从江阙脸上找到任何一丝作伪的痕迹。

    江阙是真的在茫然。

    而这恰恰又与已知的事实全然相悖。

    如此矛盾的状况几乎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以至于他一贯条理分明的大脑都仿佛纠缠在了一起,愣是半天没能找到任何一点思路去分析、去解释。

    于是就那么与江阙对视良久后,他只得被迫放弃了思考般、眨着眼垂下视线,而后就那么在江阙的目光中伸出手去、伸向键盘,“啪”地敲下了空格键。

    江阙立刻扭头看去,只见屏幕中的画面虽然依旧像是静止的,但左上角的计时器却已经开始跳动——录像恢复了播放状态。

    此时此刻,江阙心中的疑虑其实也已经达到了顶点,虽然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宋野城这极为反常的表现却已然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揣着那点不安与忐忑,他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屏幕里根本看不出名堂的画面,企图在当中找到任何线索,为眼下的状况作个解释。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画面却完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如果不是那计时器还在跳动,几乎都要让人以为它又被暂停了。

    短短几分钟显得尤为漫长。

    就在江阙感觉自己都快要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时候——

    忽然间,画面倏地一亮。

    江阙不禁稍怔,随即很快意识到这是仓库里的灯被点亮了。

    虽然灯光十分昏暗,但却刹那间就将眼前区域照了个分明,而当原本模糊的景物都变得清晰起来时,江阙脑中却蓦地顿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

    为什么这个地方……竟然有点眼熟?

    然而不等他继续深想,画面里紧接着出现的一物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此时整个仓库里唯一在动的东西,是刚从远处的侧面进入拍摄视野的一个身影。

    那显然就是刚才开灯的人,只是现在所处的位置却并不在灯光的笼罩中,江阙盯着那身影一点点走近,只能凭身形大概判断出那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随着那人继续接近,他的体态轮廓也愈发清晰了起来,江阙看着他走路的姿势,渐渐地、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十米,八米,六米……

    那人渐行渐近。

    渐渐靠近了阴影边缘。

    终于,当他跨过明暗交界、整张面孔彻底暴露在灯光下时,江阙猛然间张大了双眼,紧跟着浑身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一般,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从全身毛孔蔓延了开来!

    那张脸——

    居然是他自己的脸?!

    江阙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拼命地眨眼确认着,呼吸也跟着一点点急促了起来,就连大脑都已经开始因为缺氧而阵阵晕眩。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人,就像是要将那人活生生瞪出屏幕,然而屏幕里的人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吃惊而暂停分毫,自顾自地走到车前不远处,朝那堆威亚器械行去。

    他的耳侧挂着一张要掉不掉的口罩,手里似乎还拿着几件工具,径直走到吊威亚用的卷扬机前,蹲身把工具放在了一旁,将轮轴上卷着的钢丝拉出一条长线,然后打开底座的箱盖,拿起身旁的工具在里面操作了一番。

    弄完之后,他似乎是想确认什么,用手将轮轴前后转动了一下,见它已被牢牢卡住,这才像是终于满意了一般,重新将钢丝绕回了轮轴。

    看着这一连串目的明显的举动,江阙哪里还会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注意到了画面左上角的具体时间——

    2020-01-09 22:06:35

    那正是他的《城野记事》发布“拍戏落水”章节的前一天!

    江阙脑中轰然炸响。

    他终于意识到了今天宋野城反常的表现到底是从何而来,终于意识到了那句“你看不出这是哪儿”里所包含的意味。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却只有惊愕和混乱,强烈的惊悸将他在“怀疑录像”和“怀疑自己”之间狠命撕扯,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半点出路。

    书房里就这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良久,江阙就宛如一尊冰冻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直到屏幕中的人已经离开,直到仓库的灯再度熄灭,直到录像彻底播放结束、自动跳转,他才终于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仓皇而无措地看向了宋野城。

    “不是的……”他焦急却又毫无章法地辩解着,声音颤抖得几乎难连成句,“那不是……我没有……”

    宋野城没有反驳,只灼灼望着他,心中还保留着一丝卑微的渴望,渴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足以扭转所有证据的、救命稻草般的解释。

    比如……他正是因为预知设备会出故障,才会提前去剧组检查。

    哪怕这个理由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根本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接触过设备的第二天就笃定地写下那章“拍戏落水”的预言,但只要他这么说,宋野城就甘愿听从心底那点盲目的偏袒、一叶障目地选择相信。

    然而江阙又哪里知道该从何解释,就连他自己都还沉浸在难以置信的错愕中,张口结舌半晌,最后却只挤出一句:“我根本……根本就没去过《天将雪》剧组……”

    听到这话,宋野城的目光微微变了。

    像是某种希冀倏然落空般,流露出了一丝掺杂着无奈的悲哀:“可是你去过。”

    是的,他去过。

    最初看完录像的时候,宋野城的第一反应就是否认,否认录像的真实性、否认录像里的那个人就是江阙。

    因为抗拒接受事实,他拼命将所有可能性都罗列了出来,甚至不惜给这段录像赋予了种种不切实际的阴谋论,比如视频的拍摄地点根本不是剧组仓库,只是一个布置相仿的场景,比如录像里的脸根本不是原来的,而是是后期替换上去的,甚至是易容、替身、双胞胎。

    然而他与电影事业打过近二十年的交道,对视频后期制作的所有手段如数家珍,一段画面究竟有没有经过编辑修改,他的判断方法甚至不会输给任何专业鉴定。

    而眼前的这段录像,无论他通过肉眼分辨还是借助技术软件分析,得出的结果都是——它分明就是原始文件,根本连一丝编辑的痕迹都没有。

    至于其他种种猜测,其实最终都可以归结为同一个问题——江阙有没有去过剧组。

    如果他根本没去过剧组,哪怕只是在那一天没去过剧组,那么他就拥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一切指摘都会不攻自破。

    想要求证这一点,也并没有那么困难。

    因为剧组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出,越是知名的剧组越是严格,而像《天将雪》这种顶尖级别,想在剧组里出入走动,要么就得自身有相关职务,要么至少也需要有权限的工作人员领进。

    思及此,宋野城很快联想到了一件事——

    当时《天将雪》的武术团队是由贺景升牵线介绍,而他又与江阙相熟,如果江阙真的进过剧组,他无疑是最有可能知情的人。

    于是,宋野城就那么当着唐瑶的面给贺景升拨去了电话,没有提录像的事,只问他知不知道江阙有没有去过《天将雪》剧组。

    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有。

    贺景升告诉他,江阙曾以“想见偶像”为由让他帮自己进趟剧组,而这对贺景升来说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所以分分钟就已经办妥,甚至当天还是他亲自开车去江阙家接他、把他送去的机场。

    而那一天,正是1月9号。

    明明这通电话已是一锤定音般的验证,可直到那一刻,宋野城依然没有放弃侥幸。

    他甚至有些掩耳盗铃地想:万一那天江阙只是去了机场却并没有登机,又或者即使下了飞机,但并没有去剧组呢?

    于是他就好像一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盲目之人,先是联系机场的人脉,查证了江阙当天的起落行程,又联系到当天负责去机场接人的剧组场务助理,终于得到了最终的答案——

    江阙的确在1月9号当天抵达了剧组。

    这个答案让他在挂断电话后久久未能作出反应,让他在旁观完全程的唐瑶担忧的目光里再也给不出辩解,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陷入了无解的挣扎,也让他在此刻、面对江阙这句否认时,感到了一种力不从心的颓然。

    “可是你去过,”他听见自己有些喑哑的嗓音开口道,“而且那天,是贺景升亲自接送你去的机场。”

    江阙整个人都被这句话给砸懵了,仿佛没能听懂一般:“什……什么?”

    紧接着,他就像受到了某种惊吓般,条件反射地摇着头:“不可能、怎么可能……他胡说!我那天……那天……”

    说着,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转身步伐不稳地朝门口冲去,匆忙间甚至“啪嗒”带翻了桌上的笔筒,让笔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宋野城一惊,也顾不得再管其他,连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跟出书房、跟进客卧,就见江阙冲到衣柜前,手忙脚乱地将本就寥寥无几的衣物扒拉了出来,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就那么跪在地上急急翻找了起来。

    “哗哗”书页声急促而迫切,宋野城稍稍走近了些,发现那似乎是一本日记,里面密密麻麻满是字迹。

    江阙一言不发,就那么闷头翻找着,终于翻到某处后停了下来,一目十行地将前后两页都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忽然就像被泼了盆冷水般,呆呆僵在了那里。

    宋野城也不知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只发现他的脸色一片惨白,正要上前,却不料脚才刚迈出,江阙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般微微一颤、偏头脱口而出:“你别过来!”

    宋野城霎时一顿。

    江阙甚至都没有跟他对视,只是紧盯着他的脚下,发现那双脚没有再继续靠近后,他才像是得到了一点暂时的安全感般,缓缓向后挪坐着、抱起了膝盖,一点点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不是我……”他几乎有些神经质地摇头嗫嚅着,相较解释而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没有……没有去过……”

    虽然还是在否认,可听上去却是那样苍白无力,因为他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只能徒劳地一遍遍重复辩解。

    宋野城看着那蜷缩的身影,听着那颤抖的呢喃,脑中忽然浮现起了很多年前、初见的山崖上几乎相同的一幕。

    虽然眼前的身影已经不复当年的幼小,可那瑟缩又脆弱的姿态却依然能让人轻易感受到他的遍体鳞伤。

    宋野城心里蓦地一阵绞痛。

    刹那间,他想要息事宁人、就此翻篇的欲望达到了巅峰,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将这份证据带回来,血淋淋剖开在二人面前。

    终于,他的脚步还是动了。

    虽然江阙已经说了“别过来”,他却还是迈步走了过去、蹲下了身。

    “江阙,”他抬手握住江阙抱着膝盖的手,什么真相、什么理智他通通都不想再管了,“我们不想了好不好?”

    是的,如果说能为那些证据找到足以推翻的解释是他最想要的结果,那么如今即使找不到,他也不想再继续深究、不想再要所谓的解释了。

    然而,听到这话的江阙却并没有好转,反而在短暂的愣怔后,像是认清了某种现实般,将手从宋野城掌心一点点抽了出来。

    他重新环抱住双膝,目光垂望着地面,很轻很轻地说:“……你不相信对么,你也觉得是我做的是不是?”

    不,不是的。

    宋野城无声地呐喊着。

    正因为他从不相信那是江阙所为,才会被那无法推翻的证据逼到眼下这样困厄的境地。

    江阙在他的沉默中缓缓抬起头,宋野城这才发现那双眼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而那眼神更是哀伤得叫人心碎:“可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伤害你?”

    哽咽话音落地的刹那,滚烫的泪水也从他眼中倾坠而出、砸在了宋野城手背,烫得他心尖狠狠一颤,转瞬间就已跟着红了眼眶。

    一边是所有出路都被断绝的证据,一边是爱人绝望的祈问,他只觉从未有过如此煎熬的时刻,仿佛心肝脾肺都在被狠命撕扯,纠疼得死去活来。

    而那煎熬落在江阙眼中,无疑就已是一种无声的宣判,让他终于心如纸烬般、几近凄然地轻笑了一下,颓然闭上了双眼。

    “没有人会相信我,”他抬起双手,紧紧捂住了额角,感到一阵阵炸裂般的疼痛侵袭着脑海,“没有人,没有人会相信……”

    疼痛令他忍不住痉挛般颤抖,紧随而至的窒息感带来猛然晕眩,耳中剧烈嗡鸣拖着长音、尖锐地像是要钻进脑髓。

    宋野城听着那断续的话音,察觉到手下传来的颤抖,忽地感到了一丝不妙:“江阙?”

    然而江阙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他紧紧闭眼蹙着眉头,仿佛陷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噩梦。

    无数不知真假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中疯狂闪现、碰撞,让他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就好像有另一个灵魂正在试图侵占他的身体,想要将他活活挤出这具躯壳。

    “呼……”

    “呼……”

    急促的倒气声替代了凌乱的话语。

    “江阙……”

    宋野城的呼喊变得缥缈遥远、混沌不清,逐渐被那剧烈的耳鸣掩盖,隔绝在了他支离破碎的意识之外。

    尖锐巨响几乎要冲破耳膜。

    混乱的记忆扭曲撕扯。

    终于,当一切轰响戛然而止时,他只觉眼前一黑,支撑不住地向后倒去——

    “江阙?!”

    新闻、什么才能算奇怪?

    凌晨, 医院病房走廊。

    宋野城背抵墙面斜斜站着,眼眶还是带着点不自然的红,静静盯着对面病房探视窗里垂挂的拉帘和帘后时隐时现的医生身影。

    这家医院是宋盛早年投资的, 最初是为了给怀孕的秋明月一个不受打扰的待产环境而准备的“私人产房”, 在宋野城出生后也没再大肆对外开放,这些年只接待极少数明星或高干,私密性一直很有保障。

    今晚江阙昏迷后,宋野城立刻联系医院把他送来了这里,经过一系列检查判断,虽然确认了没有生命危险,却还是坚持把他安排进了眼前这间设备齐全的加护病房。

    这几个小时里, 江阙其实醒来了不止一次,但每次醒来的时间都很短暂,且意识极度混乱, 以至于值班主任屡屡赶来, 却也只能一再得出“还需要观察”的结论。

    此时,病房里的拉帘微微动了一下, 眼看主任医师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向门口走来,宋野城立刻直起身迎了上去。

    “怎么样?”宋野城问道。

    老主任姓陈, 今年已近六旬, 反手带上门,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沉稳道:“从各项体征来看,他身体上其实没什么大碍,但是……”

    观着他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宋野城道:“有什么话您直说就好。”

    陈主任点点头, 微微蹙起的眉头显得有些忧虑, 严肃道:“正常来说,一般人在受到强烈刺激后都容易出现惊悸、迟钝或者其他应激性反应。但从他这几次醒来的表现来看,他的情况可能要复杂一些。”

    宋野城心中困惑,只听他继续解释道:“简单来说,以我多年的经验判断,他目前出现的症状不太像是临时的、突发性的应激反应,倒更像是一种……长期潜在的精神状况问题。”

    宋野城诧异:“精神状况?”

    陈主任点点头,话也没有说得太满:“不过我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的判断也未必就能作准。保险起见,等他稍微清醒一点,最好还是带他去专科医院做个检查。”

    专科医院。

    精神专科。

    这家医院并没有设立专门的精神科,只有比较常见的神经内科和心理咨询科,所以按照老医生的意思,想要更详尽的判断在这里恐怕是做不到的。

    这话在宋野城心里激起的波澜着实不小,不过他面上倒还维持了常态,点头道:“好,我知道了,谢谢您。”

    “还有,”陈主任又道,“他这几次醒来一看到你,情绪明显波动更大,所以我看还是我先安排护士轮流陪护比较好,你就暂时别进去了,等情况稳定点再说。”

    宋野城怔了怔,虽然心中还是更想自己亲自在旁看护,可却又不得不考虑到江阙的反应,纠结片刻后,也只得勉强点了点头:“……好。”

    陈主任没再多说,嘱咐了句“我去安排护士过来”便先回了办公室。

    宋野城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随即从兜里摸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喂?”对面左鉴清明显是熟睡中被吵醒,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懒怠。

    “你在家?”宋野城问。

    “废话,”左鉴清嫌弃道,“这大半夜不在家出去抓鬼啊?”

    宋野城本意是想确认他去没去外地出差,不过这会儿也没心思多解释,直接道:“我这边出了点事,你过来一趟呗?”

    *

    一小时后,医院值班办公室。

    左鉴清坐在办公桌前,一脸凝重地听宋野城叙述情况。

    这间值班办公室本是为值班医生准备的,但今晚住院部值班的就陈主任一个,他又有自己的办公室,这间屋子也就空了出来。

    原本按照宋野城的想法,他和江阙之间的私事并不想透露给任何人,但眼下这毕竟关乎江阙的病情,他也没法避而不谈,只得挑着重点将晚上的事发经过还原了一遍。

    听完之后,左鉴清皱眉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怀疑道:“你就没想过……录像里那个可能是他双胞胎兄弟什么的?”

    其实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江阙身上,他压根就不会试图寻找其他可能性,但就因为他清楚宋野城对江阙的感情,所以站在宋野城的角度绞尽脑汁为江阙找理由,这才会找出这么个几乎都有点猎奇的可能。

    “当然想过,”宋野城没好气道,“那还用你说?我连什么易容替身都想过了,但是确实不太现实。”

    唐瑶收到的消息是用江阙的微信发出的,而贺景升当天也是先和江阙电话联系,然后才开车去他家接他、送他去的机场。

    如果对方真的只是一个长得像江阙的人,那他不仅仅要伪装成江阙的样子,还要能用他的手机、甚至住在他家里。

    如果连这些都全部能做到,那这件事简直都不是悬疑,而是玄幻了。

    左鉴清其实也明白,连他都能想到的可能,宋野城肯定早就怀疑过了,于是他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斟酌片刻后分析道:“那照这么说,病因不就已经很明白了?——他自导自演了那本预言网文,现在真相大白,他一时没法面对,所以才受了刺激?”

    这在他看来已经是最顺理成章的答案了,然而宋野城听完后却并没有表示认同,反倒垂眸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反对意见似的。

    “大哥,有什么话你就说行不行?”左鉴清催促道。

    宋野城瞥了他一眼,但还是很快正了神色,认真道:“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一厢情愿、先入为主什么的,但是……我真不觉得他会拿这种事来骗我,而且他今晚的惊讶也绝对不是假的。”

    这话把左鉴清说得有点懵,因为这听上去跟之前的结论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以至于他费了好半天的劲才终于理清了当中的逻辑,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你觉得录像里的人确实是他,但他也确实不知情?”

    宋野城点了点头。

    自从晚上看到那段录像开始,他就一直处在一种极端矛盾的境地里,而这份矛盾究其根源,就是他一面不相信那是江阙所为,一面却又无法找到足以推翻那些证据的合理解释。直到刚才陈主任提到那句“精神状况”,他才终于发散出了这样的念头。

    “你觉得有这种可能么?”宋野城问道。

    左鉴清眨巴眨巴眼,显然是被这个想法弄得有点始料未及,但好在他一向是个接受能力很强的人,立刻就顺着这个方向思考了下去。

    片刻后,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了皱眉,表情顿时严肃了几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有必要问清楚一个问题了——他在之前的几个月里,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或者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宋野城没急着回答,反问道:“什么才能算奇怪?”

    左鉴清道:“比如梦游、健忘、言行举止出现前后矛盾,或者是……说了某些超出常识、让人没法理解的话?”

    超出常识。

    这几个字一出,宋野城的表情立刻有了些许变化,因为他心中已然浮现出了一个答案:

    重生。

    有关江阙说过重生的事,他在先前的叙述中并没有对左鉴清提及,一来是因为他觉得这和今晚的事关系不大,二来也是因为,他知道对于左鉴清这样一个将唯物主义奉为至理的人来说,这种天方夜谭连分析的必要都没有,直接就会被判定为谎言。

    然而,此时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早已落在了左鉴清眼中,惹得左鉴清又无奈又好笑:“喂,我说,都到现在这个份上了,你就别再藏着掖着了吧?这么替他讳疾忌医的话,你还找我来干什么?不如你自己给他诊断去?”

    这话确实不假,宋野城之所以叫他过来就是因为他是精神方面的专家,而既然想让他对江阙做出准确的诊断,那么当然就该将所有能提供的线索都提供出来。

    宋野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理性占了上风,妥协道:“其实对他为什么能写出那些预言,他曾经给过我一个解释。”

    既然决定如实相告,宋野城就也没再有丝毫保留,将江阙行李箱里的日历、腕上的倒计时手环、对永泉之水的忌惮,以及那个雷雨夜里他所说的两次重生经历都细细回忆着、几乎一字不落地复述了出来。

    左鉴清原本只是认真听着,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而等他听到那两次重生经历的细节时,听着听着,忽然一皱眉:“等等?”

    宋野城话音一顿,就听他迟疑地重复道:“高速车祸……广告牌?”

    宋野城还未及反应,左鉴清就已经将狐疑的目光转向一旁,将旁边桌上的电脑键盘和鼠标拉了过来,点开搜索引擎页面,在搜索框里噼里啪啦打下几个字、敲下了回车。

    搜索结果很快弹出,左鉴清拖动鼠标,在一众标题里点开一个链接,细细看了两眼后,满脸古怪地把屏幕转向了宋野城。

    宋野城不明所以地定睛一看,发现那居然是一则两年前的新闻——

    《11·14苏淮高速重大交通事故》

    而其下的详情是:

    2018年11月14日,苏淮高速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由于高速分叉口的巨型广告牌突然倒塌,引发多车连环追尾,致使多人伤亡。

    看到这里,宋野城已然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而随着他滚动鼠标,一幅事故现场的照片映入了眼帘——

    高速路上一片狼藉,凌乱的车祸现场前倒塌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而那广告牌上印着的,赫然是他代言永泉之水的海报!

    刹那间,宋野城的脑子简直有点发懵,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飞快地移动鼠标退回搜索界面,删掉搜索框里的内容,重新输入了几个关键词:

    1114,公交,车祸

    敲下回车后,搜索结果当即跳转了出来,宋野城立刻点进第一条链接,只见里面同样是一则新闻:

    2019年11月14日,苏城市区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名中年女子叶某突然冲向一辆正常行驶的公交车,当场被撞身亡。

    而在下方所附的现场图片中,那辆公交车上印着的同样是他永泉之水的广告!

    宋野城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紧接着,脑中极快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中年女子,叶某。

    这个姓氏明明不算罕见,可此时此刻却让宋野城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飞快掏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让交警部门的朋友帮忙调取了这两次事故的遇难者名单。

    短暂的等待之后,名单以图片形式发到了他的手机上,而当他点开名单,在当中看到那两个死者姓名时,浑身血液都冻结了起来——

    江抵、叶莺!

    事故、命运恶作剧般的回光返照

    这两个名字带来的冲击远比当初的“重生”还要剧烈, 而这背后隐藏的真相更是骇人得仿佛一个鬼故事——

    江抵死于2018年高速车祸。

    叶莺死于2019年公交车祸。

    江阙口中的“出国”根本不存在,他的养父母其实早已先后离世!

    “什么情况?”

    左鉴清原本只是觉得江阙的“重生经历”听上去耳熟,这才凭着记忆搜出了那条新闻, 可此时眼看着宋野城的一串反应, 他顿时意识到这件事背后恐怕还有更多隐情。

    宋野城缓缓垂下手机,愣怔地眨了眨眼,好半晌才转过头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

    左鉴清诧异地拿过他的手机,伏案扒拉着图片详细看了看事故详情,而后才抬头匪夷所思道:“所以他的养父母并没有出国,而是已经去世了, 而他跟你说的两次重生……其实就是他养父母的两次事故?”

    宋野城点了点头,心中隐隐有些念头闪过,却又一时间无法彻底理清头绪。

    正在这时, 桌面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贺景升】

    宋野城拿起手机, 接通贴到耳侧:“喂?”

    “喂?”对面贺景升急切道,“你跟江阙在一起么?他电话怎么一直没人接?”

    前夜在沪海时, 唐瑶就已经把微信的事告诉了他,而他当时虽然震惊, 却又觉得这背后应该没那么简单, 所以只让唐瑶先别盖棺定论,等回去查清楚再说。

    可是没想到的是,唐瑶刚一回来就找到了那段行车记录仪,而后也没再跟他商量,直接就约见了宋野城。

    晚上接到宋野城那通询问江阙有没有去过剧组的电话后, 他就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可能有关联, 结果找唐瑶一问, 才知道还有那么一段录像的存在。

    他担心两人可能会因为这事吵架闹矛盾,这才赶紧给江阙打去电话想问问情况,却没料一直都没能打通。

    宋野城勉强压下心头纷乱,如实道:“我们在医院。”

    “医院?!”贺景升惊悚道,“你、你们……打架了?!”

    宋野城也不知他想歪到哪儿去了,无奈道:“没有,他身体出了点状况。”

    “哪个医院?”贺景升立刻道,“我现在过去。”

    宋野城本没想让他来,然而转念一想,江阙近几年的情况他可能是最了解的人,于是也没再迟疑,道:“好,我发定位给你。”

    *

    四十分钟后,医院病房走廊。

    “精神状况?”

    加护病房外,贺景升盯着探视窗中雪白的拉帘,听着宋野城的转述诧异道。

    宋野城点了点头:“医生说可能是长期潜在的精神状况问题,但现在还不能确定。”

    贺景升蹙眉愣了半晌,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左鉴清:“你不是那什么……精神专家么?你也不能确定?”

    左鉴清无奈地白了他一眼:“我再专家也得等人醒了才有办法判断吧?他这么昏迷着我拿什么诊断?”

    贺景升撇了撇嘴,一时间也是一筹莫展。

    宋野城看了看周围零星来往的医生护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先去办公室吧,正好还有点情况问你。”

    贺景升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于是点点头,跟着二人重新回到了医生值班办公室。

    左鉴清依然坐在了那张摆着电脑的桌前,宋野城顺势倚靠在桌沿,而贺景升则随便扯了张椅子,挨着桌边坐了下来。

    刚落定,宋野城便开门见山道:“你知道他养父母去哪儿了么?”

    贺景升没料到他上来就问及的居然是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在他听来却又透着一股诡异,以至于他呆愣了一下才茫然道:“他们……不是已经去世了么?”

    听到这个回答,宋野城和左鉴清不禁纳罕地对视了一眼。

    “你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宋野城确认道。

    贺景升莫名其妙:“……对啊?”

    宋野城道:“那那天吃饭的时候,小北说他父母那关我还没过,你为什么……”

    说到这里,他自己忽然卡壳了一下,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问题其实很多余:在那天那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贺景升总不可能直接反驳小北说“他们都去世了”,而他当时的反应也完全是合乎逻辑的——他意识到了小北那话的不妥,所以立刻插科打诨岔开了话题。

    “我为什么……什么?”贺景升听着他没问完的话,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左鉴清并没有放任他们继续深究这个问题,转而问道:“这事他有说过让你保密么?”

    “保密?”贺景升眨眨眼,“没有啊?再说这种事……也没什么保密的必要吧?”

    闻言,宋野城和左鉴清再度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某种可能性。

    贺景升看着他俩的反应,心下越发茫然了起来,刚忍不住想要追问,左鉴清却已转过了头来:“那你知道他对外是怎么说的么?”

    “对外?”贺景升一时间没能理解这话的意思,简直都有点懵逼,“还能怎么说?难不成说他们……变成星星上天了?”

    左鉴清生生噎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以贺景升的脑回路,还是不要绕弯子比较好,只得无奈道:“他跟城子说的是,他养父母出国了。”

    “啊——?!”

    贺景升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满脸难以置信道:“不可能吧?他怎么可能说这种谎?他都没跟我说过让我别往外说什么的,那万一我们平时聊天不小心提到这茬,这也太容易露馅儿了吧?”

    这也正是左鉴清问他有没有被要求保密的原因,如果江阙对所有人说的都是养父母出国,那倒还可以理解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去世的事实。

    可对于知道实情的贺景升,他却又从来没有叮嘱过让他保密之类的话,那么他口中的“出国”这一说,几乎一不小心就会被拆穿,根本就没有任何长久成立的可能。

    况且正如贺景升所言,这种事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保密的,他的养父母究竟是离世还是出国,对其他人、包括宋野城来说其实都不构成影响,他根本就没有刻意说谎的必要。

    几人的思绪各自盘绕了一圈。

    宋野城试着脱出眼前的局部,从整体上将几个疑点结合起来审视了一遍,思路很快便重新转回了“重生”和“两次车祸”之上。

    思及那两次事故虽然时隔一年,却是同月同日发生的巧合,再加上它们与江阙所说的“重生经历”的关联,直觉告诉他,也许事故本身才是问题的关键。

    想着,他看向贺景升:“他养父母那两次车祸具体什么情况,前因后果你都知道么?”

    这个思路正和左鉴清不谋而合,所以听他这么问,左鉴清也立刻看向了贺景升。

    贺景升原本还沉浸在“江阙到底为什么要说父母出国”的疑惑里,见两人都看向自己,顿知自己可能是这件事唯一的知情人,于是也没敢含糊,点点头道:“知道,但是……这事儿还挺曲折,我得想想从哪儿说起。”

    宋野城道:“你就从头说吧,知道多少说多少,什么细节都别省略。”

    贺景升再次点点头,随即一边眨着眼一边仔细地回忆了下去。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喃喃道:“前年……也就是2018年,那会儿我们正好毕业,我们寝室除了我以外都不是本地人,当时听他们那意思是都准备先回老家,也就是说大家就快要各奔东西了,所以那晚吃散伙饭的时候,我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喝上头了之后就哭得特别惨,还一路哭回了寝室,哭上了床。”

    大概是因为他抽抽噎噎实在太烦人,那晚半夜两三点的时候,和他床头相抵的江阙破天荒地敲了敲他的床板。

    咚咚咚。

    贺景升吸溜着鼻子翻趴起身,伸着脖子往床板那边看去:“干嘛?”

    “别哭了。”江阙道。

    听到这话,贺景升越发悲从中来:“你有没有人情味儿啊你?咱们马上就再也见不着面儿了!哭都不让我哭?”

    “……”江阙无语片刻,“我们又没死。”

    “有区别吗?”贺景升抽噎到差点打嗝,“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以后天南海北的见一次多难啊!”

    听着他声音越来越大,江阙大约也真是无奈了,偏头看了看不远处呼噜震天的另外两个室友,确认他们没被吵醒后,终于认输般开了口:“我可能不走。”

    贺景升结结实实愣了一下,半晌才傻乎乎道:“……啊?”

    江阙叹了口气,道:“我想在这边买房。”

    这个惊喜直接给贺景升砸懵了,反应过来后,他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真的假的?!”

    那时因为《双生》开拍,贺景升已经知道他就是白夜聆的事,所以对他刚毕业就能在首都买房完全不觉得意外,意外的只是他这个决定本身。

    “嘘,”江阙示意他小点声,“只是刚有这个想法,还没确定。”

    然而贺景升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半个身子都探到江阙那边去,急吼吼道:“买买买!就在这边买啊!反正你写书在哪儿还不都是一样写?留在这边多好啊!”

    说完,他犹嫌自己撺掇得不到位,绞尽脑汁半晌后,又忽然灵光一闪:“对了!你不是喜欢宋野城吗?他也是这边人啊,明天我就去打听打听他住哪个区,你就也买那个区,四舍五入不也算邻居了?”

    江阙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总觉得他口水都快喷到自己脸上了,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老实躺着行么?”

    贺景升倒也听话,鲤鱼打挺似的一翻身,“哐当”躺了回去。

    然而躺是躺了,他却还是止不住兴奋地动着脑子,以至于每隔几分钟就又跟诈尸似的呼啦一下弹坐起来,对着江阙“喂喂喂”地叽叽喳喳一通输出。

    这一惊一乍的操作足足反复持续了将近俩小时,到最后江阙困得连眼皮都快掀不开了,终于在又一次听到床板响动的时候,忍无可忍地下了最后通牒:“你再起来一次我明天就走。”

    一听这话,贺景升弹到一半的身子顿时跟鹌鹑似的缩了回去,老老实实仰身躺平,却还是没憋住小小声道:“……我不起来了,明天我陪你看房去呗?”

    然而江阙根本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鼻腔里“嗯”着敷衍了几下,终于在窗外已然渐渐亮起的天光里沉沉睡了过去。

    *

    “那天之后,我本来是想陪他一块儿看房选房的,”贺景升回忆着道,“但是那会儿我爹非要让我接管公司,天天把我拖去办公室按头跟他学管理,弄得我那几个月每天累成狗,根本连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直到九月份的时候,我才稍微有了点自由,结果一联系江阙,他告诉我房子都已经买完了。”

    这话着实让宋野城有些意外:“他在这边买了房?”

    贺景升点点头:“而且还真就在你家那边的南湖区,买了个高层的公寓。”

    听到这里,宋野城不禁想起了当初他和江阙的那番对话——

    “你当年毕业的时候到底在忙什么?”

    “找工作,找房子。毕业不是都要忙这些么?”

    是的,江阙那时候的确是在找房子,只不过并不是租房,而是在准备一套新房。

    可是既然如此,他后来又为什么会住进那幢筒子楼?

    想着,宋野城问道:“然后呢?”

    贺景升道:“我当时是准备过去看看的,但是他说房子还在装修,也没什么可看的,不如等装完了再去。我一想也是,那就再等等呗,然后就一直等到了十一月,他终于跟我说,他搬进新家了。”

    十一月中旬。

    接到江阙电话的贺景升高兴得就跟自己乔迁新居似的,当天傍晚就拎着大包小包各种工艺品、盆栽、水果、零食奔赴了江阙的新家,袋子里甚至还揣了几筒礼花。

    然而等他按着江阙给的地址找到那幢公寓,吭哧吭哧上了楼,被江阙迎进那扇崭新防盗门的刹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屋——

    “你管这叫装完了?!”

    贺景升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新房,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江阙的房子的确“装完了”,但也仅仅只是装修完了,放眼望去那叫一个“窗明几净”,空空荡荡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堪称家徒四壁。

    江阙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勾了勾鼻尖:“我不是让你过两天再来么,是你自己非要今天来的。”

    说着,他转身进了卧室,勉强寻摸出一个榻榻米的软垫回来铺在了地上,忍笑道:“委屈你了,先坐这儿吧。”

    贺景升无语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好笑了起来,把大包小包往门边一扔,进屋把各个房间的装修都观摩欣赏了一番,而后才重新回到客厅,盘腿就着那个软垫坐了下去,满脸服气地笑道:“你可真行,啥家具家电都没买就直接搬进来了?”

    江阙去厨房拿了两瓶水,回来递给他一瓶,也跟着弯腰坐了下去,这才终于解释道:“本来前两天就准备买的,但我爸说怕我没经验,挑不好,让我等他来了陪我一起去买。”

    这话倒着实让贺景升意外了一下。

    因为江阙大学期间的每个寒暑假都不怎么愿意回家,贺景升一直觉得他跟家里的关系肯定不太好,可此时听他这么说,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想着,他忍不住试探道:“你爸……还挺关心你的?”

    江阙曲着膝盖,把手里那瓶水支在了膝盖与下巴之间,听到这话,像是发自内心般微微笑了一下:“嗯,他对我很好。”

    他以往几乎从来不会提及自己的家庭,即便听旁人提到也只是缄默不言,可那天或许是因为终于处在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环境中,让他生出了些许自在感,微微笑完后,他竟又破天荒地多添了两句:“他本来不是很赞成我离家太远,但既然我做了决定,他就也没反对,只是怕我自己一个人打理不来这些,所以非要过来帮我安置好才能放心。”

    贺景升虽然不了解他家里的具体情况,但听到这些,还是能感觉出那应该是位很疼孩子的父亲,于是鼓着嘴点了点头:“那叔叔什么时候来?到时候我陪你去接一下?”

    “不用,”江阙道,“他说自己开车过来,应该明天下午就能到,然后就直接去买东西。”

    贺景升转了转眼珠:“欸,那我今晚就不走了,明天跟你们一块儿呗?正好到时候看看叔叔怎么挑的,我也学点儿经验,以后说不定也用得着呢?”

    江阙有点好笑,但也知道他一贯是喜欢凑热闹的,便无所谓道:“你想去就去呗。”

    贺景升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终于回归了眼下:“哎对,咱晚上吃什么?你这能开火吗?”

    江阙稍稍一噎:“……燃气还没充。”

    贺景升:“……”

    “但我点了外卖,”江阙立刻找补道,随即指了指眼前地面,“你可以假装是在吃野餐。”

    贺景升这回是真服气了,笑得肚子都在抽抽:“我谢谢您内!您可真是带我打开了新世界大门,搁高层地板上吃野餐哈?”

    虽然嘴上嫌弃着,他却还是认命地拍拍屁股起身下楼,从自己车里翻出了两块格子布回来铺在了地上,十分有仪式感地布置出了“野餐”的氛围,然后等外卖都送到后,两人就那么围坐在地板上吃了顿暖房餐。

    那晚夜幕降临时,俩人都没想起去开屋里的灯,贺景升闲闲枕着胳膊躺在那榻榻米的软垫上,而江阙则坐在不远处半人高的飘窗边,透过整面玻璃眺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看啥呢?”贺景升晃悠着二郎腿,“从你这边能看见鹿鸣别苑不?”

    江阙的目光本就一直落在两条马路之外、被南湖围绕的那片岛屿般的别墅区上,此时闻言应声道:“嗯,能看见。”

    “那你想知道他家是哪幢不?”贺景升道,“要不我改明儿帮你打听打听?”

    江阙的目光依然逡巡在那片屋宇之上,却是毫不犹豫拒绝了这得寸进尺的提议:“不用,这样就很好。”

    贺景升撇撇嘴,也不懂到底好在哪儿,兀自琢磨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吐槽道:“哎,你说《双生》都开拍这么久了,你也不去探个班什么的,你好歹也是编剧加原著,想进个组应该不难吧?”

    江阙盯着窗外,半晌并未出言。

    何止不难,电影开拍的这几个月里,庄宴其实已经主动邀请了他好些次,可每次却都被他以各种理由给婉拒了。

    想着,他无奈轻轻一哂:“我不是去不了,是不敢去。”

    “这有啥可不敢的?”贺景升莫名其妙,“那剧组会吃人呐?”

    江阙并未理会他的戏谑,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指尖缓慢沿着玻璃、静静描摹着远处阑珊灯火的轮廓,良久才道:“你不懂。”

    贺景升刚要问不懂什么,便听他既轻又缓地继续道:“有些人不见也就罢了,一旦见了第一面,心怕是就收不回来了。”

    贺景升不禁一怔。

    这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说不定都会因为矫情而笑出声,可不知怎的,那一刻看着江阙被窗外微光映照的侧脸,和那脸上认真的神情,他只觉得这句话里满是经年累月沉积而来的分量,叫人不敢轻易取笑。

    也是在那一刻,他恍惚意识到江阙对宋野城的感情似乎并不只是他所想的粉丝对偶像的仰慕,而是一种他确实“不懂”的,更深也更复杂的情愫。

    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词穷,寡淡地张了张口,却愣是没能再劝说出什么来。

    然而就在这长久的静默之中,江阙却忽然再度开了口:“不过我答应了庄导,过两天的杀青宴我会去一趟。”

    听到这峰回路转般的一句,贺景升不禁眸光一亮,就好像为他这终于进步的选择而庆幸般,跟着打趣道:“哟,不怕心收不回来了?”

    江阙看着窗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藉此下定了某种决心:“收不回来就收不回来吧。”

    他偏过头来,就那么在背后万家灯火的映衬中露出了一抹浅淡释然的笑意:“那颗心本就是他的,交给他,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那是贺景升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那般不加掩饰的向往,在那间崭新的、寓意着新生活的公寓里,在窗外透进的斑斓灯影中,绚烂得仿佛刹那花火,灵动得仿佛一场幻梦。

    *

    医院值班病房中。

    宋野城静静听着这段自己未曾参与过的往事,就好像随着贺景升的叙述走进了那间新房,看见了飘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听见了那些犹如近乡情怯般、不知经历了多少犹豫徘徊才流露出的心声——

    “有些人不见也就罢了,一旦见了第一面,心怕是就收不回来了。”

    “收不回来就收不回来吧。”

    “……那颗心本就是他的,交给他,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这字字句句都仿佛细小的玻璃碎片,一点点在心头划过,渗透出丝丝缕缕的微苦与酸涩。

    与此同时,这段过往里透露出的讯息又已经明示般让人有了极为强烈的不祥预感。

    宋野城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天是11月13号,是么?”

    贺景升点了点头,眸光已然凝重了起来:“那天他搬进新家,又第一次决定了迈出去见你的那一步,我那时候真的以为,那会是他新生活的开始,是充满希望的起点。”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宁静的夜晚竟然只是一场梦幻泡影般的假象,是江阙最漫长的噩梦开启之前、命运恶作剧般的回光返照。

    噩梦、那是死神发出的低沉吟唱

    2018年11月14日。

    那天清晨, 当手机铃声响起时,两个聊到深夜才迷糊睡去的人谁都没有意识到,那竟然是死神发出的低沉吟唱。

    在地铺上囫囵蜷缩了一晚的贺景升不耐烦地翻身捂住了耳朵, 压根就没去理会那扰人清梦的源头, 直到迷迷糊糊听见江阙微哑的嗓音接起电话说了声“喂”,直到手机从飘窗上“啪嗒”落地,直到他诧异转头,看见江阙步伐不稳地跳下飘窗、脸色惨白,才被吓得瞬间清醒,一骨碌从软垫上翻身而起:“怎么了?!”

    那时的江阙就仿佛一个魂不附体又摇摇欲坠的纸人,仓皇蹲身捡起手机, 口中喃喃道:“我……我要回去一趟。”

    贺景升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给弄懵了:“回哪儿去?”

    江阙慌乱地戳亮手机屏幕,颤抖的手指甚至一时间都没能分辨出哪个软件才是能买机票的那一个:“刚才……是交警电话,他说我爸……在高速上遇到了连环追尾。”

    贺景升心里咯噔一下, 立刻追问道:“具体情况呢?”

    江阙摇了摇头:“他没说……只说让我尽快回去一趟。”

    那是交通事故通知家属时惯有的方式, 为免家属在赶去现场时因为过于慌乱而出意外,在电话里只会简单说明发生了事故, 却不会直接告诉家属伤亡情况。

    那一刻,贺景升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但是看着江阙那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却知道此时自己能做的只有镇定,于是当机立断按下了他仍在翻找软件的手:“你别找了,我来订机票,你赶紧去看看有什么要带上的,拿上我们马上走。”

    如果换作平时, 江阙一定会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之类的话, 但那一刻他真的已经六神无主到了一定地步, 听到贺景升的话后,几乎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地点了点头,立刻起身去卧室翻找出了身份证件、钱包一类,很快便又匆匆回到客厅:“拿好了。”

    “走。”贺景升立刻起身陪他出了门。

    那天的一路上,贺景升能感觉到江阙一直都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对他试图宽慰的“不会有事”、“别太担心”充耳不闻,就好像五感都已经与外界发生了剥离,对周遭一切言语、动作,都迟钝到需要花上好几秒才能做出微许反应。

    这种状态一直从出门持续到上车,又从登机持续到降落,继而在他们抵达苏城、打车赶赴高速事故现场的过程里达到了巅峰。

    那天的苏城下着瓢泼大雨。

    出租车开进高速入口时,雨刮器甚至都已经无法让挡风玻璃保持清晰的视野。

    而就在那模糊不清的挡风玻璃后,副驾驶上的江阙一直攥着安全带、紧紧盯着前方,就好像已经有了某种强烈的预感,但却还紧绷着最后一根弦,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判决。

    随着车轮的匀速前进,大片闪烁的红蓝警灯终于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了远方的雨幕之中,而那光亮就仿佛恶魔的鬼眼,在阴霾的天幕下闪动着让人望而生畏的频率。

    车子在封锁路段的警戒线外停了下来。

    江阙像只提线木偶般拉动门把、推开车门,就那么顶着漫天瓢泼的大雨,一步步走向了前方地狱般的车祸现场。

    那真的犹如一个地狱。

    呜——呜——

    嘀嘟——嘀嘟——嘀嘟——

    数不清的警车、救护车、消防车闪烁着顶灯,绵延数百米的路面上横七竖八地歪斜着几乎分不清首尾的、被挤压变形的扭曲车身,破碎的玻璃泼洒遍地,鲜红血迹在大雨的冲刷下肆意蔓延,勾画出死神魔爪般狰狞的纹路。

    周围警察手中对讲机的嘈杂、消防电锯切割的噪音,伴随着警笛和噼啪雨声此起彼伏,又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那些痛哭倒地的家属撕心裂肺的哀嚎之下。

    惨烈至极。

    那是连旁观者都忍不住心惊肉跳、几近窒息的景象。

    而就在这景象的尽头,远方乌云积聚的苍穹之下,倾倒着一块足有几层楼高的巨型广告牌,巨幅海报里的宋野城眸光熠熠,与眼前哀鸿遍野的景象形成了无比割裂的反差。

    江阙的脚步明显在看到那块广告牌时顿了一下,但紧接着他便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因为距离最近的交警已经踩着雨靴大步朝他走来,手中还拿着一块登记板。

    “哪辆车的家属?”对方抬起雨衣兜帽下的脸,在周围纷杂的噪音里大声问道,“车牌号报一下!”

    听到这话,走在江阙身后的贺景升意识到最终的判决终于要来了,连忙紧走两步挨到江阙身侧、扶住了他的肩头,试图借此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江阙好不容易才攥紧掌心、艰涩地报出江抵的车牌后,最先到来的并不是交警口中关乎生死的判决,而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侧前方不远处,一个原本被女警陪同着的女人突然发疯般冲了过来、在几人诧异的目光中狠狠甩了江阙一个耳光!

    ——啪!

    这声脆响愕然了全场。

    “你满意了吗——?!”

    女人明显哭肿的双眼赤红地咆哮着,雨水混合泪水顺着凌乱的黑发和脸颊流下,瞪视江阙的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你终于把他害死了!你满意了是不是——?!”

    “哎叶女士!”女警匆匆赶来将她拉住,“你干什么?”

    江阙全然没有料到,最终的噩耗竟然会以这样极具冲击力的方式灌入耳中。

    与此同时,贺景升已然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女人是谁,急忙横跨一步将她拦住:“阿姨,你冷静一点!”

    “滚——!”

    叶莺恶狠狠一把将他和女警推开,疯狂的力道竟然让两人都没能站稳,紧接着“啪!”地又甩了江阙一巴掌,扑上去双手死死揪住他的衣领:“他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到底欠了你什么?!你非要害死他才痛快!”

    雨水顺着江阙凌乱的碎发滴落,被扇偏的脸颊迅速浮起了极为刺眼的红痕,甚至连嘴角都洇出了一抹血渍。

    然而他的瞳孔却是凝滞的。

    面对叶莺继续疯狂的撕打吼叫,他就那么硬生生挨着受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仿佛从最初的那句“害死他”落地开始,他就已经撞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噩梦,周围所有颜色、声响乃至痛觉都已不复存在,原地只徒留了一副空荡虚渺的躯壳。

    叶莺仰头颤抖地瞪视着他,怒不可遏地喘息着:“明明一切都已经回到正轨了……明明你已经滚得够远了!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

    江阙被她推得往后趔趄了一步,女警赶忙再次上前拦阻,贺景升死命挤进两人中间、强行扯开了她的手:“阿姨!这不是他的错!你冷静一点行不行?!”

    这一次他不客气地用了蛮力,没再让叶莺挣脱开去,旁边的交警和女警也赶紧配合着把她拉住,终于将疯狂撕打的她拖开了几步。

    然而大约是地面打滑的缘故,被拖开的叶莺还没隔开多远,忽地脚下一个不稳、陡然跌坐在地,“啪”地溅起了一片水花。

    旁边两名警察连忙要扶,她却狠狠推开了二人的手,然后就那么披头散发、歪斜地坐在地上,朝江阙抬起了手指:“你……”

    她费力地粗喘着,继而转头指向极远处那块倒塌的广告牌:“还有他……”

    她转回赤红的双眼,那阴鸷的目光里像是淬了名为仇恨的剧毒:“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尖利的嗓音穿透雨幕,以最狠毒的诅咒将早已遍体鳞伤的江阙锵然钉在原地。

    那骇人肝胆的余音盘旋直上,犹如最残忍的利刃,划破了远方乌云密布的苍穹。

    *

    医院值班办公室。

    整个房间一时间压抑无声。

    贺景升的叙述稍稍停顿,像是有些难受般深深呼了口气,而后才叹息似的道:“其实我能感觉到,那天他之所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因为连他自己都认同了他养母强加的罪名,他是真的觉得……是他害死了他爸,他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买房,如果他爸不是为了去看他,就不会遇上那场车祸。”

    旁边的宋野城早已红了眼眶,此时喉头艰涩地滚了滚,像是难以出声般、半晌未发一言。

    就在不久前,当他从江阙口中得知黄毛坠楼的那段往事时,他还曾庆幸江阙终于愿意开口对他倾诉那些难过的记忆,让他终于有机会揭开那层拦阻在两人间的隔膜,为他分担疼痛、陪他疗愈伤痕。

    但宋野城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那夜听到的故事还不过只是江阙沉重过往的冰山一角,是残酷剧集开场前微不足道的序幕,是大厦倾塌之初、坠落的那块渺小的碎砖。

    此时听着贺景升的回忆,想象着那日倾盆暴雨中江阙心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模样,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在自己未能陪伴在旁的那些岁月里,江阙究竟经历过怎样彻骨的疼痛,承受过怎样绝望的煎熬。

    那些打在江阙身上的、充斥着宣泄和迁怒的巴掌犹如刀锋穿透了时光的洪流,也狠狠割在了宋野城的心头,让他心脏阵阵紧缩,心疼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左鉴清见他紧攥着桌沿的指节都已用力得有些泛白,忍不住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跟着长长叹了口气。

    但他犹记得他们让贺景升讲述这段过往的初衷是为了寻找江阙那些反常的根源,所以即便他此时心里也不好受,却还是保持了该有的理智,转头看向贺景升道:“后来呢。”

    “后来……”

    贺景升叙述得也有些吃力,稍稍顿了顿才继续道:“那件事之后,他养母就疯了。不是形容词的那种‘疯’,是精神上真的出现了一些问题。”

    那天的最后,叶莺并不是自己离开的现场,而是被急救车送去了医院——她从小到大几乎都没吃过什么苦,那天深秋的一场暴雨加上剧烈的情绪冲击,直接导致她最终晕倒在了事故现场。

    在医院醒来后,她的情绪依然没有平复,并且还接连出现了许多明显不太正常的言行。

    她拒绝处理江抵的丧事,也不许任何人把江抵的死讯对外公开,甚至就连江抵火化前、遗体告别仪式那天她都没有到场。

    她就待在自己那间单人病房里,安静的时候抱着双膝久久发呆,不安静的时候疯狂扯掉自己手上的输液针头、带着满手血渍推倒输液瓶挂架,咆哮着让所有进入病房的人滚。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诊断,医生基本能够将她的症状定性为躁郁症,具体表现为交替出现的抑郁、被害妄想以及少许暴力倾向。

    只是那些症状虽然明显,却还不算严重,至少没有严重到需要强制治疗的地步,医生建议暂时采取药物治疗伴随居家静养的方式,这期间身边最好有人盯看照顾。

    说到这里,贺景升心头有些憋闷:“其实当时按着我的想法,她自己父母还健在,直接回娘家养病就好,大不了江阙出钱雇两个专业护工过去帮忙,也就算仁至义尽了。反正她和江阙也没什么感情,又看江阙那么不顺眼,应该也希望眼不见为净才对。”

    贺景升顿了顿,将那股憋闷都随着一口气呼了出来:“但是我居然忘了……她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

    彼时从交通事故处理到江抵的后事,再到叶莺的住院事宜,全都是由江阙亲自操办,虽然有贺景升陪同帮忙,但江阙还是在短短两周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他就像一台仍在运转却毫无生气的机器,处理事情时有条不紊,答人问话时简略清晰,可却几乎不吃也不睡,仿佛不会累,也屏蔽了所有与情绪相关的感知。

    贺景升在旁看着,心里不免满是担忧,但却也在尽量往好的方面想。

    他想,再大的难关也总有过去的一天,现在江抵的后事已经办完,只要再把叶莺安顿好,这件事也就算结束了。等他们离开苏城、回到首都,江阙就能远离这块伤心地,时间久了,悲伤总是会慢慢淡化的。

    然而,他到底还是想得太天真了。

    他所以为的“结束”,不过只是另一段噩梦的开始——

    叶莺获准出院那天,主治医生出于对患者的关心,来病房询问他们出院后的安排,这当中当然也包括“居家静养有没有人陪护照看”这件事。

    那段时间叶莺每次看到江阙都恶狠狠地让他滚、朝他扔东西,可偏偏那天早晨,她的情绪出奇稳定,听见医生的问话,她甚至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就在贺景升对这抹笑意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病床上的叶莺悠悠转过头,看向了站在门边的江阙,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问道:“你那边的房子还没布置好对吧?”

    这话在贺景升听来简直恶意满满。

    她明知道江抵那天出门就是为了去帮江阙布置新房,此时故意这么问根本就是在血淋淋撕开伤口。

    连他都听出了言外之意,江阙又怎会听不出来,纵使这段时间他都活得仿佛行尸走肉,却还是避无可避地被这话再度刺痛,喉中艰难吞咽了一下,连个“嗯”字都没能应出声来。

    而叶莺似乎压根不在意他有没有回答,也不在乎他究竟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轻描淡写道:“那就别布置了,回家来住。”

    贺景升惊愕瞠目,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而叶莺根本不是在跟谁商量。

    她就那么冷冷看着江阙,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戏谑和讥讽:“你不是很懂事很孝顺么?我病了,到你尽孝道的时候了。”

    折磨、他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医院值班办公室。

    贺景升复述完叶莺那句话, 仿佛至今还沉浸在当时的不可思议中:“我那时候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发展,但我更没想到的是……”

    “他答应了。”宋野城接话道。

    不是疑问句,而是笃定的陈述。

    他太了解江阙了。

    那时的江阙本就已经把江抵的意外归咎于自己, 而叶莺的话就仿佛在说“这是你欠我的”, 江阙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贺景升点了点头:“我当时虽然反对他的决定,但又没法替他做主,最后只能陪他一起把她养母送回了家。”

    到江阙家里之后,贺景升仍在试图劝他改变主意,可他却像是完全没听见贺景升的话,只说:“你先回去吧,我暂时就不回去了。”

    那时为了陪江阙办理丧事, 贺景升已经在苏城待了半个多月,他总不能一直在那里待下去,所以最后他也没了办法, 只能揣着满腹无奈暂时离开了苏城。

    “回去之后, 我其实挺担心的,毕竟他养母说那话的样子, 实在像是不怀好意。”

    “但我每次给他打电话、发消息,他都说没什么事, 说让我放心, 以至于后来我也忍不住想,说不定真的是我多虑了,毕竟医生都说他养母的病情没那么糟,也许是我把情况想得太严重了。”

    说到这里,贺景升再次叹了口气:“直到一个多月以后, 我有天没提前打招呼就飞过去看他, 敲开那扇家门的时候, 我才知道他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天上午,贺景升刚落地就直奔了江阙家的小区,在门口超市买了一些探病适用的营养品,然后便提着东西上了楼。

    不料刚到门前,还没等他按下门铃,就听见门里“哗啦!”一声脆响,仿佛是打碎了什么玻璃容器。

    “你写这种东西是什么意思?!”

    叶莺的斥问传出门来,明明隔着厚重的门板,却还是令人心中一紧。

    她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于是贺景升听见“呲啦——”一声长响,像是纸张被撕裂的声音:“你写她坠楼干什么?写她养母在旁边干什么?”

    这句话依然没有得到答案,紧接着又是一声“呲啦——”撕裂声:“你不就是想暗示黄毛是我害死的吗?”

    这话之后伴随着几声冷笑:“你早就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想暗示给谁看啊?——对,它就是我弄死的,那又怎么样呢?!”

    哗啦!

    又是一声玻璃碎裂声。

    贺景升完全没听懂这些话的意思,但却已然听得心惊肉跳,赶忙抬手按下了门铃:

    叮咚——

    屋里的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但贺景升等了半天,却没人过来开门。

    叮咚——

    叮咚叮咚——

    贺景升连续不断地又按了几次,活像是催命一般。

    终于,轻微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片刻后,房门“咔哒”一声解了锁。

    当那扇门被拉开的瞬间,贺景升险些都没敢认出眼前人。

    江阙的模样实在太憔悴了。

    那眼窝下的乌青、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面色简直就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而在看清门外之人的刹那,江阙明显有些愣怔,紧接着像是想遮掩什么一般,条件反射地把门扇往里合了些:“你稍等一下,出去说。”

    然而贺景升已然意识到了什么,根本没给他关门的机会,强行止住了房门合上的趋势,将门推开直接挤了进去。

    屋里的光线昏暗得一塌糊涂。

    周围所有窗户都被报纸似的东西贴得严严实实,沙发和茶几歪歪斜斜,地上还散落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光线实在太差,贺景升一时没法辨认那些都是什么,只勉强能看见叶莺就坐在那歪斜的沙发上,手里攥着一本书和两页撕下的纸,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出于礼貌,贺景升到底还是张了张嘴:“叶阿姨。”

    他将手中的营养品稍微提了提,本想再补一句“我是来探望您的”,却见叶莺已经漠然地转开视线,将手中的书“啪”地丢在茶几上,纸页随手撕碎扔开,起身径直走回主卧,“砰”一声甩上了房门。

    贺景升没理会她的无礼,反正早就已经见识过了,只将手里东西搁在一旁地上,转头问江阙道:“她刚才在跟你说什么?黄毛是谁?”

    江阙道:“是我以前养的猫。”

    回忆起刚才听到的话,贺景升道:“是被她害死的?”

    江阙点了点头。

    贺景升看了一眼茶几上那本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尘埃》,很快反应了过来:“她觉得你书里的情节是在故意暗示这件事?”

    江阙再次点了点头。

    贺景升简直无语:“她是不是有——”

    他本想说“是不是有病”,结果一想她还真有病,反倒硬生生被噎了一下,最后只能发泄似的哼了一声,反手拍开了大灯。

    江阙阻止不及,头顶灯光就已然亮了起来。

    贺景升原本没想太多,开灯不过是因为觉得屋里实在太暗,结果就在灯光亮起的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误入了某个恐怖片片场——

    周围遮住窗户的并不是什么报纸,而是一张张海报,海报上被不知是血还是红色颜料的东西涂满诅咒、谩骂,歪斜的沙发茶几上满是被掰碎的光碟,地上散落着各种被撕毁划破的杂志、写真,还有被砸碎的玻璃或陶器碎片。

    ——那些全都是宋野城的周边。

    贺景升来来回回看着那些东西,简直看得毛骨悚然:“这……这全是她弄的?”

    江阙能够在被责骂时一言不发,也能在被无故迁怒时默然处之,可当目光触及那些海报和周边的刹那,他眼中却明显划过了一抹痛色,像是不可直视般垂下了眸:“嗯。”

    “就因为那块广告牌?”贺景升匪夷所思。

    引起车祸的广告牌上确实有宋野城的海报不假,但高速广告牌本就是商业出租位,当时事故鉴定也已经清楚地查明它的倒塌原因是下方柱体断裂,也就是主要责任人是这根广告立柱的所有者,而不是广告位使用者。

    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就是使用者的责任,那也最多只能牵涉到广告方永泉之水,怎么也不可能归咎到宋野城头上。

    江阙沉默良久,终于道:“她恨的不是他,是我。”

    贺景升一怔,随即恍然明白了过来。

    叶莺对宋野城的迁怒并非因为高速上那块广告牌,而是因为……他是江阙喜欢的人,或者说,正因为他是江阙喜欢的人,所以哪怕明知那场车祸与他无尤,也要强加其罪。

    她对这些周边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出于仇恨和宣泄,倒不如说是为了折磨江阙,让江阙亲眼看着自己珍爱的事物被一件件□□摧毁,以此来获得报复的快感。

    贺景升看着周围满地狼藉,好容易才压下骂脏字的欲望,闷闷道:“我帮你收拾一下吧。”

    他正要弯腰捡东西,江阙却抬手止住了他:“别了,她不让。”

    贺景升愣怔一瞬,旋即既愤懑又难以置信:“她不让你就不收?收了又能怎么样?”

    江阙沉默了片刻,像是无奈,又像是有些无力:“她会自残。”

    不仅会自残,还会“布置”得变本加厉。

    贺景升下意识看向那些海报上红色的痕迹,不敢确定道:“所以那真的是……”

    江阙道:“嗯。”

    贺景升瞠目结舌,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神经病的人,但一想叶莺确实是真正意义上的“有病”,他却又被堵得连骂都不知道从何骂起,最后憋了半天,只得愤愤“草”了一声。

    与此同时,他也总算意识到江阙为什么不开灯了,因为这满室狼藉他不忍去看,却又不能收,不开灯至少可以一叶障目。

    贺景升心里憋闷得很,可一时间许多话堵在嗓子眼里又不知先说哪一句,索性转过头准备把灯重新关了,却被江阙拦了一下:“没事,先开着吧。”

    他平时不开灯确实是因为不愿看见周围的景象,可刚才不想让贺景升开灯却是因为不想被他目睹这些,现在看都已经看完了,他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贺景升大老远来一趟,总不好就让他这么黑灯瞎火站在门口。

    “你坐一会儿吧。”江阙朝那勉强还有点空地的沙发示意了一下。

    贺景升小心迈过脚边杂物,走到先前叶莺坐的位置坐了下来,可刚一坐定,就感觉尾骨附近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居然抓到了几颗深色的不明颗粒。

    “这什么玩意儿?”

    贺景升看着那仿佛某种小型动物粪便的东西皱了皱眉,甚至还凑上去闻了闻。

    江阙看了一眼,道:“猫粮。”

    贺景升下意识往周围看了看,还当是这屋里养了猫,结果猫没看见,却见沙发扶手夹缝那里卡着一袋已经拆封的猫粮,而旁边墙角也散放着几袋。

    “没有猫。”江阙看出了他的疑惑。

    贺景升更加迷惑:“那这……”

    “她买的。”江阙道,说完又像是不知如何进一步解释般,犹豫了一会儿才简略道,“买给我看的。”

    这逻辑实在超出了一个正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贺景升愣了好半天,终于联想到了在门口听到的那些话,不可思议地猜到了某种可能:“她害死了你的猫,还要买猫粮来刺激你?!”

    江阙没有说话,但贺景升猜得并没有错。

    起初发现叶莺网购了整箱猫粮回来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甚至以为她是在家待得无聊准备养只宠物。

    直到有一天,叶莺当着他的面拆开了一袋猫粮,抓出一把对着左右喊:“黄毛?黄毛?”

    喊了几声后,她才仿佛刚想起什么般,讥诮地笑着说:“哦,我忘了,它早就死了啊?它吃不了猫粮了。”

    那时江阙才意识到,原来这只是她乐此不疲的折磨手段之一。

    虽拙劣,却残忍。

    贺景升单是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顿时没好气地扔开了那些猫粮,掸眼嫌弃地环视了一圈周围无比阴间的凌乱。

    这环境他才不过待了一会儿,就已经觉得压抑得不行,一想到江阙天天都在过这种日子,他都快替他窒息了。

    “你准备怎么办?”他的目光最终又落回江阙那张憔悴的脸上,忧心忡忡道,“她的病要是一直不好,你还真就一直这么忍下去?就这么被她折磨一辈子?”

    在他看来,江阙从一开始就不该接下这烂摊子。

    如果叶莺是个正常点的养母,她生病了,江阙作为养子履行赡养和照顾的义务倒也无可厚非。可叶莺压根就不正常,她分明是在仗病欺人、道德绑架,让江阙回来明摆着就是想困住他、折磨他。

    江阙垂眸看着地面,苍白的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良久,仿佛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却又像是仅仅在自言自语:“随它去吧。”

    那一刻,贺景升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浓重的悲哀。

    不仅仅是因为眼下这暗无天日却又仿佛根本看不到尽头的现状,还因为他从江阙的话里听出了一种放任,一种“过一天是一天”的得过且过。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江阙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答应回来意味着什么,知道那意味着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可他接受了这种折磨。

    把这当作了“害死养父”的惩罚。

    就好像中世纪绝望的基督教徒,以残破的肉身经受凌迟般的鞭挞,以满身淋漓鲜血,来清赎自降的罪责。

    重演、好似一片羽毛,就要乘风飞走了

    那天贺景升临走时, 江阙说让他回去后安心忙自己的事,不用特意过来看他,可贺景升又哪里安心得了, 最后好说歹说, 才让江阙勉强同意他一两个月来一次。

    说是说一两个月,但贺景升去的频率远比约好的要高得多,几乎是每隔几个星期就会飞过去一趟。

    只不过,江阙再也没有让他直接去过家里,每次都只让他在小区附近的咖啡厅等着,自己过去见他。

    江阙本就不是个善于社交的人,他身边能称得上朋友的其实也就贺景升一个。

    而贺景升也很清楚, 在眼下这种情况下,他可能是江阙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所以每次过去时, 他都会主动说很多近来发生的趣事, 说新闻也说八卦,试图借此来让江阙产生些许仍与外界未曾脱离的感受。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 这种接触的效果其实并不太好。

    起初每次见面的时候,两人还能稍稍聊上几句,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江阙每次出现时的状态都会比上一次更加憔悴,开口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几乎到了沉默不语的地步。

    甚至还有几次,贺景升在他脸颊和颈侧看到了明显的淤青和抓痕,然而不论贺景升怎么追问, 他都只是淡淡摇摇头, 仿佛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到最后, 他已经开始直接拒绝见面了。

    每次贺景升表示要过去看他的时候,都会收到类似于“我明天有事”这样的答复。

    起初贺景升以为他是真的有事要忙,心里还稍稍松了口气,心说原来他也不是无事可做,只要有点事能分散一下注意力,甭管是什么事,也总好过整天闷在家里受气。

    但是随着这种答复的次数越来越多,贺景升纵使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江阙根本不是有事,他只是不想见面。

    这个认知让贺景升感受到了一丝不安。

    如果对方不是江阙,他或许会把这种回绝理解为冷淡、疏远,是朋友间关系淡化的讯号,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忙碌起来逐渐失去交集也实属正常。

    但他却清楚地知道江阙这大半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知道他的状态一直在持续下滑,而自己是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系,现在他就连这根联系也想切断,不得不让贺景升感到担忧。

    所以,他压根没去考虑什么冷淡不冷淡的问题,在又一次收到江阙“有事”的答复后,十分“没眼力见”地追问他有什么事,什么时候才能有空。

    前一个问题得到了回答,可后一个问题却直接石沉大海。贺景升继续追问,得到的也只是诸如“再说吧”这类敷衍的答复。

    再往后,就连敷衍都没了。

    贺景升追问多了,江阙就干脆连消息和电话都一并无视,仿佛铁了心要彻底与世隔绝。

    这让贺景升感到了无力。

    作为朋友,他当然希望能拉江阙脱离苦海,可江阙毕竟是个成年人,做出的决定无须他人置喙,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每次见面时尽力多劝几句,却无法强行改变什么。

    但现在,江阙直接避而不见,他就连劝都已经无从劝起。

    那段时间,贺景升心中着实纠结,结果纠结来纠结去,最终还是觉得不能放任他就这么消沉下去,咬咬牙打开订票软件,准备再飞过去一趟,直接上门找人。

    然而,就在他机票都已经选定、正要确认付款时,居然破天荒地接到了一个电话——

    盯着屏幕上跳出的来电显示的名字,贺景升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连忙接起了电话:“喂,江阙?”

    对面轻轻“嗯”了一声,嗓音里带着些久未开口的疲惫和喑哑:“你这两天忙么?”

    贺景升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道:“不忙,怎么了?你闲下来了?”

    江阙再度应了一声,问道:“那你后天有空过来一趟么?”

    “后天?”贺景升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日期,往后推了两天,陡然反应了过来,“后天不是……那什么吗?”

    “嗯,”江阙淡淡应道,“是我爸祭日,我想去墓园看看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贺景升当然不会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没想到江阙会主动提出需要陪同,虽然觉得意外,但也有些欣慰,于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行,那我后天坐最早的一班飞机过去。”

    *

    两天后。

    贺景升如约抵达了苏城,因为这回江阙没再阻止他去家里,他到小区后便直接上了楼。

    跨出电梯时,正好遇见江阙关门出来。

    那天的江阙穿得少有的正式,在深色衣料的反衬下,那张本就憔悴消瘦的脸便更显得苍白了几分。

    但不知道是不是贺景升的错觉,在两人视线相触的刹那,他竟觉得今天江阙的状态和先前不同了,不再是那种灰色的沉寂和颓丧,而是一种奇异的宁静。

    这种宁静让贺景升有些看不透,甚至令他感觉有些怪异,不过这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丝感受,他很快便回过了神来:“就我们俩?”

    他朝屋门的方向指了指:“她……不去?”

    江阙摇了摇头。

    当初江抵的后事叶莺就半点没有参与,后来从头七到七七,再到除夕、清明,每一次扫墓她都从未去过。

    今天也是一样,哪怕知道江阙要去做什么,她也完全无动于衷。

    贺景升对此倒也知情,所以得到确认后也不算太意外,甚至还觉得这样最好,省得她到墓地万一受了刺激又不知会发什么疯。

    “那就走吧?”他道。

    江阙点点头,跟他一起步入了电梯。

    那天是工作日,又非传统祭祀节气,所以墓园里扫墓的人并不多。

    贺景升陪着江阙走完了扫墓的流程后,特意给他留了些时间在墓碑前独处,自己先去了远处的树荫下等候。

    深秋的衣服明明很厚实,可远远看去,江阙坐在墓碑前的背影还是透出了一股形销骨立般的单薄。

    贺景升轻轻叹了口气,心里盼着江阙能多待一会儿,毕竟他这一年过得很糟糕,而那墓碑中是曾经世上最疼他的人,悼念也好,诉苦也好,哪怕只是单方面说说话,也算得上一种情绪的宣泄。

    然而江阙却并未耽搁太久。

    他只是静静在墓碑前坐了一会儿,就已经起身朝着这边走来。

    “好了?”贺景升问道。

    江阙点点头,跟他一起顺着树荫往墓园的山下走去。

    那天是个阴天。

    低垂的乌云遮蔽着苍穹,空气里暗含着湿润水汽,深秋的风卷着枯叶簌簌凋零,给寂静的墓园又添了几分寒凉与萧索。

    而就在那簌簌落叶声中,江阙静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走着走着,他忽然开口轻唤了一声:“贺景升。”

    “嗯?”贺景升转头应道。

    江阙并没有看他,而是淡淡看着前方,目光里好似没有焦点:“我有点累了。”

    贺景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茫然地往周围看了看,发现不远处有个木椅:“那要不去那边休息会儿?”

    然而江阙却只是摇了摇头,脚步仍在缓缓向前走着,片刻后,竟然轻轻笑了一下。

    贺景升已经一年没见他笑过了,此时一看不免有些发怔,只不过那抹笑意极轻极浅,伴着那憔悴苍白的面色,莫名就透出了一丝凄然的意味。

    不等他多想,江阙已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对折的纸,伸手递给了他。

    “这什么?”

    贺景升接过,将那纸页翻开,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时,倏然转头看了过去:“什么意思?”

    那居然是一份赠与合同。

    合同内容是,江阙要将自己首都的那套公寓无偿赠与给他。

    “你不准备回去了?!”

    这是他从这份合同里看出的最直观的含义——当初江阙买下那套房子是为了留在那边,可现在他却不要了,这是不打算再回去了么?

    江阙依然目视着前方,相比贺景升的诧异,他的眼神和语气都淡然得仿佛静水:“应该回不去了吧。”

    “胡说,怎么就回不去了?她的病总有好的一天吧?”贺景升着急道,不由分说地把那合同塞还给他,“赶紧收起来,别胡闹。”

    江阙也不着恼,拿着那张纸,将上面被推挤出的褶皱轻轻抚平,平心静气道:“你这一年围着我忙前忙后,耽误的事情太多了。但我想了想,你好像什么都不缺,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

    最后一丝褶皱被耐心抚平,江阙将它重新对折了一道,直接放进了贺景升的衣兜:“这套房子留给你,就当做个纪念吧。”

    他一直低垂的眼眸终于抬起,真诚又温和地迎上了贺景升的视线。

    而就在贺景升看进那双瞳底时,心中蓦地划过了一丝异样的感受。

    他觉得眼前的江阙忽然变得很“轻”,不是重量上的轻,而是一种不落实处的、令人无法触碰与挽留的缥缈。

    好似一片羽毛。

    就要乘着秋风飞走了。

    *

    医院值班办公室。

    宋野城早在听到那句“我有点累了”时就已面色微变,而一旁的左鉴清也是一样,在听完后面几句对话后,再也忍不住打断道:“他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感觉像是……”

    他往旁瞥向宋野城,很快从他紧皱的眉头和担忧的目光中看出了与自己同样的惊疑。

    江阙那番话实在太像是告别,而那份赠与合同……简直就像在处理遗产。

    贺景升看着二人的反应,不禁苦笑了一下:“你们都听出来了对吧。”

    他的表情带着些许自嘲,道:“可我当时是真的蠢,压根就没听出那一层,我还生气他跟我这么见外,朋友之间帮点忙居然还要跟我扯什么报答。”

    江阙这些年来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沉稳的、坚韧的,有时甚至是强大的,所以在听到那番话时,惯有的印象令他压根没往别的方面想,理解出的全是字面意思。

    贺景升兀自懊恼了一会儿,而后才接着先前被打断的地方,话锋一转道:“不过还没等我跟他掰扯几句,他的手机就响了。”

    死神奏响的旋律总是大同小异。

    当那串铃声在寂静的墓园中响起时,就如一年前的清晨、扰人清梦的源头一样,只让人觉得突兀刺耳,却未能让人预料到它代表死亡的寓意。

    直到江阙接起手机,在听见对方的话语时僵立原地,直到电话挂断,他愣愣看向屏幕上的时间、梦呓般转述了电话的内容,贺景升才意识到这是怎样的一种噩梦重演——

    与去年一模一样的日期,几乎连时间都分秒不差,江阙接到了一通来自交警的电话,获悉了一场突发的车祸。

    一切都像是往昔复刻。

    就连他们赶往现场的过程中,敲击在挡风玻璃上、酝酿许久终于倾泻而下的大雨都在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当初的角色。

    闹市马路,围观人群。

    封路的警戒线,闪烁的警灯。

    场景明明是不同的,可却又那样诡异地似曾相识。

    尤其是当那辆停在马路中间的公交车上印着的巨幅广告映入眼帘时,刚抵达现场的二人都忍不住唰然止步,感受到了一丝时空错乱般的震颤与悚然。

    但贺景升没有想到,这竟然还不是全部。

    去年的今天,死在车祸中的是江抵,叶莺作为家属,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了江阙身上,将他斥为罪魁祸首。

    而今倒在血泊中的人换成了叶莺。

    贺景升原以为至少当初那番强加其罪的剧情不会再上演,却没有料到,命运就连这一幕也要“完美”复刻——

    倾盆大雨下,混乱围观中。

    叶莺的父亲怀抱着女儿已经被确认死亡的尸体,而她的母亲则哭喊着扑过来,疯了般撕扯住江阙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将所有恨意化为尖刀,狠狠捅向江阙的心脏:“都是你……都是你!你从一开始没安好心,装什么孝子照顾她养病,你就是恨不得她去死——!”

    “他们俩作了什么孽要收养你,把你带回来养这么大,结果养了个祸害!你害死一个还不够,非要让他们死绝了你才满意!”

    “你就是个畜生——!”

    她手中的动作远没有当初的叶莺激烈,可口中的怒骂却比当初叶莺所说的更为诛心。

    贺景升听得满腹恼火,却又没法对一个刚刚丧女的母亲恶语相向,只得咬牙把她攥着江阙衣襟的手掰了开去,拽着江阙避远了些。

    “你别听她胡说,”贺景升愤愤道,“她说的那都是什么屁话,这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江阙并没有应声。

    那天的他沉默至极,从始至终都未曾给过一句回应。

    他没有说“我没事”,也没有故作不在意,只站在滂沱的雨中,任凭雨水从发梢滴落,神色无悲无喜,眼中也无光亮,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的痕迹。

    他依然像是一片羽毛。

    却好似不会再乘风飞走了。

    而是被雨水困在了湖面,一点点淋湿渗透,逐渐重若千钧,逐渐轻缓下沉,即将沉入黑暗寂静的湖底。

    那天的最后,叶莺的尸体被殡仪馆的车拉离了现场,她的父母也跟车离去,而江阙作为名义上的直系亲属,被交警带回了交警大队,和贺景升一起从那一路段的监控录像里得知了事故发生的详细经过——

    叶莺是自己冲向那辆车的。

    按照时间推算,她应该是在江阙出门后不久就离开了家,抵达了那个路口。

    她在那个路口站了很久,却既不过马路也不离开,就只是那么站着,目光所看的方向似是对面邮电大楼顶上的时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当分针跳到某一时刻时,她收回目光扭头望向了马路,然后就在短短几十秒后,她毫无征兆地冲了出去,仿佛早已选定好般、冲向了那辆正常行驶的公交车。

    撞击,飞落,翻滚。

    当场身亡。

    这段监控已经足以证明叶莺是自杀,只是交警并不清楚她在自杀前为什么望向时钟,也无法确定她究竟是特意选择了那辆公交车,还是只是随便选了一辆。

    交警不知,可江阙和贺景升却都是清楚的——因为那个时间点正是去年江抵撞车的时刻,而她选择的那辆公交,有着和去年的广告牌相同的海报。

    她在不遗余力地“旧事重演”。

    以死亡为落幕。

    这或许是出于她对江抵的感情,将这当做一场殉情的仪式,又或许只是为了表达尚未散尽的恨意,临终也要用这重演给江阙最后一击。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她自杀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只要能确定是故意撞车寻死,在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中就需要承担主要责任。

    况且在这次事故中,公交司机正常行驶,撞车后立即报警施救并保护现场,并未做出任何违规行为,所以叶莺不仅是主责,还是全责。

    在确定了公交司机无须承担任何责任,且车上乘客也无人因事故受伤后,江阙这才好似稍稍松了口气。

    但他却并没有就此翻篇,而是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托办案交警转交给公交司机,作为对方的精神损失费。

    交警不禁有些愣怔。

    事发后胡搅蛮缠、强行索赔的死者家属他见得多了,却还从没见过这样不仅不纠缠,反而主动对对方司机提出补偿的,一时间倒有些始料未及。

    他在愣怔,但一旁的贺景升却全然能理解江阙的用意——

    叶莺的自杀对正常行驶的公交司机而言根本就是无妄之灾,哪怕他无须承担半点责任,可撞死人的心理阴影也已足够伴随一生。

    或许通常在同类事故中,他明明作为受害者还要面对死者家属的纠缠索赔,甚至还要被交警劝上一句“对方人都死了”,最后不得已只能吞下哑巴亏。

    但江阙显然并不认为这是理所应当。

    他可以忍受叶莺对他的迁怒、报复甚至虐待,却不能漠视一个无辜者遭受牵连,既然伤害已成既定事实,那他能做的也唯有尽力弥补。

    那天从交警队出来时,天色已经昏黑。

    雨幕依然没有消减的趋势,仍在屋檐外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江阙站在门口的长阶顶,摸出手机不知摆弄了些什么,而后转头对贺景升道:“最晚的航班是八点,我帮你定了机票。”

    贺景升愣了一下:“那你呢?”

    现在叶莺已经离世,在他看来,困住江阙的枷锁已经不复存在。

    况且今天从事故现场离开前,叶莺的父母还丢下了一句“我们永远不想再看见你”,这也就是说江阙连叶莺的后事都不用再插手,也就根本没有继续留在苏城的必要了。

    江阙望着屋檐外阴沉的雨幕,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半晌才轻声道:“我想睡一觉。”

    他的嗓音虚弱而疲惫,贺景升瞬间意识到他这一年来可能都从未睡过一个好觉,如今难得不会再被任何外力干扰,他的确应该先好好休息调整一段时间。

    如此想着,贺景升便也没再急着劝他离开苏城,点点头道:“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江阙道,“我送你上车吧。”

    贺景升没多想,雨天打车不易,他索性在手机上叫了一辆。

    没过几分钟,车子就已经抵达,停在长阶下按了两声喇叭。

    “那我走了?”贺景升转头道。

    江阙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再见,只目送着贺景升行下阶梯,拉开车门钻进了车里。

    下雨不便开窗,贺景升隔着玻璃冲他挥了挥手,江阙远远望着,继而很轻很轻地浮起了一抹笑意。

    车子启动,缓缓向前驶去。

    江阙的身影也逐渐脱离贺景升的视线,变成了后视镜中的一抹剪影。

    那道剪影实在迷离。

    隔着斑驳雨幕,静立在檐下阶顶,周围是深沉夜色,背景是明亮大厅,轮廓渐渐被雨水蒙上一层光晕,变得亦真亦幻,朦胧不清。

    离远了,就好似没有实体。

    仿佛那片被淋湿的羽毛已然沉入湖底。

    而此刻残留在湖面的,不过是它曾经余下的一抹虚无残影。

    *

    医院值班办公室。

    贺景升的目光有些涣散,仿佛还沉浸在那晚从后视镜看见的画面中,片刻后才重新聚焦,自责道:“如果那天上午在墓园里,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晚上我肯定说什么都不会走,怎么也得好好盯着他。”

    “可我偏就一点没听出来,不仅没听出来,回去的路上我甚至还有点窃喜,因为我觉得他养母去世根本就是件好事——虽然这么想可能不太道德吧,但她在我看来就是个自私又恶毒的负担,她不在了江阙才能解脱。”

    宋野城和左鉴清静静听着,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道德”,尤其是宋野城,他觉得就凭叶莺对江阙做过的那些事,哪怕她现在没死,他都想给她送个花圈。

    只不过,他也没再去评价或指责什么,反正人都已经不在了,多说也是无益,他更关心的是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左鉴清也是一样。

    虽然他们都知道江阙并不会在那时出事,毕竟他现在还好端端活着,可从贺景升的回忆来看,那时江阙的状态根本就已不仅是“憔悴”,而是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甚至已经明显表现出了轻生的倾向。

    这让人不得不去深想,后来究竟是出现了怎样的转折,才让他放弃了轻生的念头。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贺景升接下来所说的“转折”竟会是那样的突兀,突兀到几乎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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