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燕熙在灯下看西境的卷宗,往日这个时辰宋北溟已经来了,燕熙抬眸,看窗外空无一物,一轮上弦月挂在东天。
时辰不早了。
他收回目光,手上的卷宗好半晌都没翻过去一页,他玉似的手指按在泛黄的纸上,略有湿意。
“荣”习惯了连日来宋北溟在这个时辰开始的安抚,正蠢蠢欲动地鼓动他。
燕熙的手指蜷了蜷,当他发现好半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时,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在等宋北溟。
他将此归咎于“荣”的贪婪。
燕熙对自己说:不来也罢,省得麻烦。
露水姻缘,镜花水月,逢场作戏终将落幕,春帐藏住的亲密,到底敌不过形势。往后天各一方,一拍两散,各玩各的。
早断早省心。
燕熙收回手指,今夜左不过是消磨时光,索性连卷宗也别看了。
就在他收笔起身时,外头望安小声报:“殿下,少傅求见。”
商白珩去而复返,定然有很重要的事。
燕熙应声:“请老师进来。”
师生俩在外间相见,隔案对坐。
商白珩递来一封密信,神情凝重地说:“北原有劫。”
燕熙接过信,快速地读了一遍,一时如坠冰窟,沉声说:“姜西军内乱,恐有细作;漠狄虎视眈眈,莽戎若在此时大举犯北原,只怕北原三面受敌,危。”
师生两对视一眼,面色皆沉。
燕熙瞧那信纸特殊,问:“老师,何人来信?”
商白珩道:“‘芒种’,他的消息从未出过错,可信。”
“既如此,想必北原确实形势极危。”燕熙若有所思地捏着信纸,望向窗外,怔怔出神。
商白珩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他瞧出燕熙像是在等什么人。
商白珩多少知道些宋北溟夜里来的事,他就住在几殿之远的院子,曾因听着了内侍们半夜里传热水的低语,而整夜辗转。
商白珩从未见过燕熙这等神情,忽地明白了燕熙的心思,他仓促地收回视线,坐得笔直,对抗心中猝然袭来的闷痛。
燕熙此时出神想的,却不是风月。
他想到原著也是在这个时间线,北原大败。宋氏举家上下被长公主利用后,成了弃子。
原著里,先是宋星河战死沙场;二嫂孕中得知夫君身死的消息,悲恸之下滑了胎,身子没养好,又整日以泪洗面,缠绵病榻。汉临嫣是个烈女子,最终在夫君的忌日殉了情。
如今朝堂上没了长公主,不知宋家是否能逃过一劫。燕熙冥思苦想——若能提前把汉临嫣换回靖都,或许至少能保住这对母子。
燕熙心中已有主意,转而对商白珩说:“老师,我想请父皇放小王爷回北原。”
商白珩微微阖眼,忍过了心头最痛的瞬间,他摩挲着酒杯的边缘,飞快地打量了燕熙一眼。
他是于己极残忍之人,压抑情思于他已是家常便饭,他的聪明用在情感上,照样无往不利。
他能在燕熙毫无察觉间,便调试好了情绪,转而将心思倾注于学生在那段风月中的得益——他惊喜于学生身上添了些烟火气,于是自己那点患得患失也不算什么了。
他自我开解地“想开”了,决定无论燕熙出于什么理由,都要保护燕熙这份难得主动待人的情意,于是他点头温和地说:“如何与陛下说?”
燕熙无法与商白珩说原著之事,只能就事论事道:“西境将士皆是姜氏嫡系,虽姜氏已除,但西境军仍是‘姜西军’,必得经刮骨疗毒,方可听用,过程得费些时日,西境且有一阵混乱。西境与北原相接,少不了要仰仗北原。且现下北原危急,正是用将之际,我无论出于储君、还是总督的考量,都得助北原。北原固若金汤,西境便少了一分顾虑,而且往后西境少不了要与北原携手合作,如今卖个人情给宋北溟正好。”
商白珩听燕熙说得冠冕堂皇,他微微阖睫,掩了眸色,提醒道:“直接放了宋北溟不可,得换个人回京。”
燕熙说:“听说他二嫂有孕了,将他二嫂换回来便妥。”
商白珩抬手按在案上定了此事:“此事我明日一早与内阁商议,你差人与陛下说,咱们两相使力,此事不难办。”
燕熙点头说好。
-
宋北溟坐在堂中,这几年他一手绸缪养起来的“鸽部”“隼部”和“暗部”的管事都来了。
宋北溟在等人的工夫里,已经冷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也知道现在鞭长莫及,他在靖都是一个空有爵位却无官职的质子,要斡旋什么,都得仰仗平日打点的关系。
而如今朝堂清洗,许多关系都断了。他得摸清还有多少可用的,并从中找出此次能给北原的助力。
好在,眼下得势的是新晋的清流,其中以商白珩为翘楚。这反倒叫宋北溟安下心来。他知道这批崭露头角的要员,是干实事的,北原只要能提出合理的章程,这些人有口皆碑,且还未形成私利集团,定是会凭着公心办事的。
宋北溟出色的冷静,强行镇压住了内心深处的焦虑。他作为北原在靖都和中枢的话事人,不能乱。
眼下最要紧的是从后备的运筹中给予北原支持,他肃坐堂中,面沉如水,望着一堂的管事们。
大家在他的沉稳的目光下,慢慢地镇定下来。
宋北溟是说一不二的主子,这些年要做的事情,每一件都办得漂亮,他们看宋北溟在这当口仍是稳如泰山,心中便隐隐生出北原有救的预感来。
宋北溟先问暗部:“粮食生意如何?”
暗部的几个管事稍做交流,大管事起身答:“现离着收粮季还有两个月,但几个产粮大郡的生意都谈好了。待新粮收上来,就能往北原运。去年的粮,按您的意思留了一半没用来周转,现下都屯在北原临近的几个大仓里。”
“隼部”是私卫,人人身份神秘,首领蒙着脸,也起身道:“隼部已派高手乔装成镖行护卫粮仓,北原要用粮,镖师半日内就能送到。”
北边打战,除了为地,就是为粮。只要他宋北溟抓着粮脉,北边的战再怎么打,都得回到他的谈判桌上来。
宋北溟心下稍定。
宋北溟转而看向另一侧座首的美艳女子,声音冷肃:“为何鸽部此事没有事先探查出消息?”
那美艳妇人是靖都最大青楼的老板兼头牌,名唤俞飞儿,正是鸽部的大管事。
她冷汗湿了胭脂,从椅子上滑跪在地,没了往日的千娇,伏地解释道:“今年四姓被清洗,权贵们自顾不暇,楼里头生意一落千丈。原来的老主顾一大半都被发落了,咱们的消息便断了个七七八八。西境那边以前联系的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大多也被清洗了,留下的暗桩只传来些不甚有用的只言片语。咱们这里离西境又远,那点边边角角的消息来不及拼凑,路上一耽搁就晚了。属下罪该万死,耽误了北原大事。”
宋北溟寒冽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本王赏罚分明,你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谢谢王爷不杀之恩,回头就到刑房领罚。”俞飞儿面色一松,竟是觉得受刑也甘之如饴,连连磕头保证道,“属下必定尽快重建靖都的消息网。”
宋北溟道:“靖都风气已变,你该换个路子了。”
俞飞儿连忙道:“是的。如今清流起势,我已经给姑娘和公子们请了先生,以后做清谈会的意思。青楼的生意开始收缩了,往书香行业里走。”
“可以。”宋北溟从俞飞儿身上收回视线。他看向了外面沉下来的夜。
靖都的天是真的变了。
一夜之间,四姓皆倒,他在靖都经营多年的暗线也跟着倒了。而如今得势的,是太子殿下。
宋北溟面色难辨,转而问:“与‘海晏’号的生意怎么样?”
“暗部”的大掌柜接了话说:“‘海晏’号的沈掌柜最近好说话了不少,也不像之前那样狮子大开口了。近日谈的火铳单子,沈掌柜终于也有所松动,昨日刚说可以在月底匀一批给我们。”
“匀一批给我们?”宋北溟沉吟道,“如今他们的生意只能找北原和东边的林总兵做,林总兵手头上没钱,全仰仗东境总督的拨饷,不会是他的主顾。除非等西境总督到任了,‘海晏’号才能有新主顾,而西境的……宣总督还未到任,加之西境必定会有官营的火器厂支持,犯不着找‘海宴’做生意。那么‘海晏’号还能与谁做生意?”
此事弯弯绕绕的太多,“海晏”横空出世,底细神秘,宋北溟连着叮嘱着查了一段日子,线索停在“海晏”号拿了官文后便停下来了。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眼下能明确的,只一样,海晏号必定是有官家背景的。
宋北溟有着猎人般的嗅觉和通盘狩猎韬略,他在近来盘根错节的新势力中,隐隐察觉出了微妙的共通之处。
那背后冷漠的手法和出手必得的谋略,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宋北溟在今夜错综复杂的消息中,捋出了一个可能性——倘若“海晏”号直接为“宣隐”供应呢?
宋北溟把思路拧在这里。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快速地分析着局势:“四姓的私营生意接的如何了?”
暗部大管事说:“此番清洗,处处都在抄家,那些露在明面上的生意,都被充公了。私底下的生意,除了韩家的,其他三姓的,我们接了个二三成,有二三成被旁人给劫了。另外,韩家因着自首请罪,只判了削官夺爵、冲没家产,他们主动交出了明面上的产业,于是便把私产很完整的保存下来,可韩家也没敢留着,分文不少地地转给了接手人。”
宋北溟沉下目光:“韩家被谁接了?这当头,敢来充大头的,关系可了不得。”
“暗部”大管事道:“我们的人跟了好一阵,也瞧不出端倪。此事特别蹊跷,韩家的私产是韩大小姐和温官人亲自送出去的,连人带业都归入了一个查不出姓名的人名下。”
宋北溟沉吟道:“如今正是风声鹤唳之时,敢接四姓生意,甚至能把韩家的当家人都接过去的,也没几个人了。”
他不由想起那张漂亮又冷漠的脸。
手腕了得,是个狠人,胃口大得通天。
宋北溟在缜密的分析中,找出了最重要的主线——只要这些银钱命脉没有丢,踏雪军的底子就不会崩。
踏雪军最怕的是内乱,外敌来侵,踏雪军不至于无力还手,现在怕的就是有人狗急跳墙,西境若出了豁口,北原就是腹背受敌。长姐急行军,再有一日也能到北原了,想来北原不至于兵败山倒。
只是免不了要有一番流血,且不知要有多少伤亡。
宋北溟心中难安,他望着堂中金粉所书的“北原踏雪”四里,心中恨恨。
最后一咬牙,他提了刀说:“先把我的替身弄来扮我几日,我回一趟北原。”
-
宋北溟方起身,便听门房大惊失色地来报:“主子,那个太……宣总督求见!”
宣总督?太子殿下!
在场管事的不约而同地肃立起身,而后彼此对视,明白了什么,又都神色不自然地垂下头去。
不敢看自家小王爷。
宋北溟神色微霁问:“怎不直接请进来?”
门房红着脸说:“宣总督说,邀王爷去遛马,请王爷骑了马去。”
燕熙从未主动来过北原王府,也绝不会主动邀约玩乐,好端端地来邀他一个瘸子策划。
宋北溟听出其中的别有深意来,他扫视了一圈众人,留了话说:“我且先去。往后之事,大事报我,其他叫方循和紫鸢商量着定夺。”
说罢,他提了“悲风”,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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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与商白珩议定后,心中还是觉得不安。
今日已是六月初五,从靖都快马到北原得两日,若是踏雪军在这节点当真出事,那边境的势力就要重新洗牌。军队重建绝非一日之功,对大靖的打击沉重,踏雪军在原著里全军覆没的悲剧不能重演。
放行宋北溟之事,最快明早能出旨意。
但燕熙直觉时间快要来不及了,他越想越担忧,索性拿了东宫令牌,提前来送宋北溟出城。
燕熙落落立于北原王府大门外的台阶下。
上弦月微凉的月华流淌在他身上,太子常服的绯红,是世间最正的艳色,比北原王府的红漆大门还要红,它披在漂亮的皮囊外,把白日里端庄的太子殿下,化成了夜里的魅影,仿佛吸尽了月光。
六月的夜里还是热,今日更是闷得风都要停滞了。
燕熙清瘦的身子浸在王府大灯笼的光影里,姣好的面容被风灯照得似有幻影,他单薄又美好,惹得夜风都想把他偷走。
他的美丽,在夜里灯下,总是格外变幻莫测。那种混杂着纯与冷的极侬丽色,不似人间所有。
他纯美,孤傲,又破碎,像是被仙人与魔鬼同时撕扯争夺着,是天地间的焦点。
燕熙单是站在那里,身边哪怕有很多人,也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卫持风成日跟着燕熙,也无法适应这种美丽造成的幻觉。他站在燕熙几步远外,警惕地注视着浓郁的夜色。
卫持风先听到了高墙里头的马蹄声,王府大门在夜里大开,重蹄疾奔而来,卫持风的手本能地在按在刀柄上,他手指刚动,马蹄声已跃过台阶俯冲直下。
烈风拂面,卫持风刚想护到储君身前,那尊贵的红衣轻飘,已被骏马之上的高大身影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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