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燕熙先前在帐子里是上风向,且他满腹心思,又有“荣”在鼓动着他的暴虐情绪,他五内翻滚,恨不得将那些蠹虫和贪绅一一手刃。
他正处于一种十分危险的心绪,是以没有先于宋北溟有感应。
待到出帐,闻着近在咫尺的“枯”时,他以为是错觉,想的是那个近来日日扰他清梦的人好生恼人,这当口跳出来烦他,又要叫他今夜睡不好。
他实在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宋北溟。
若不是遇到宋北溟——燕熙想——今夜该何等难熬,“荣”和“恶意”都在撺掇他去做血腥的事情。
可就是这么巧,遇到了。
月光从宋北溟头顶上朝燕熙泻过来,落在燕熙凉白的皮肤上,把燕熙强撑出的平静照得破碎,仿佛下一刻有就恶鬼从这副身体里冲出来。
这种危险的征兆叫他的美丽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
燕熙就在这种可怕的善与恶的撕扯中,缓缓对宋北溟勾出笑意。
他的模样真是占尽了便宜,这么一笑,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把他身体里的恶魔摁了回去,他又是那个又纯又美又干净的月神了。
然后他轻启唇说:“这位兄台,借个道。”
宋北溟伟岸的身躯不动如山,他挡着美人儿,顺着话说:“小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燕熙似被调戏般惊恐地说:“兄台认错人了吧,我是外地人。”
“巧了,”宋北溟保持着抬帐门的动作,凑近些许说,“哥哥我也是外地人。”
“那真是巧了。”燕熙由着他靠近,吐气如兰,“同在异乡为异客,有缘呐。”
宋北溟被那气息扑得脸热,说:“既然这般巧,不如同行?”
“兄台还有事要与魏指挥使商议吧?”燕熙手指推在宋北溟胸口,好残忍地说着勾人的话,“我已议完,要先行一步了。”
“急着走做什么。”宋北溟就等着他先有动作,他抬帐的手松开,捉住了燕熙来推他的手,顺势把人往怀里带了些,他揉着掌心里那纤细的冒着汗的手指,强势地说,“咱们想问的事儿可以一起议。你议完的,告诉我,正好省了指挥使多说一遍。我要议的,你顺耳也听着,省了我回头又告诉你。”
“咱们萍水相逢,”燕熙任由自己的手指被把玩,他面上似极为贞烈般说,“我算是你什么人,敢叫你事事报与我听?”
宋北溟轻笑了声,把燕熙的手指绕进自己手指,牵着他往帐子里引,说:“多处呗,处熟了,自然事事都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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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泰从未见过这阵仗,看得瞠目结舌。若不是来人真有北原帖子,他都要怀疑这位少将军是不是北原的人了。
实在是太浪荡了。
严瑜心思转得飞快,他瞧瞧这位,又瞧瞧那位,然后在这种明目张胆的调.戏中猜实了两人的身份。
严瑜心中如有惊涛骇浪拍过,他想:靖都的风言风语竟然都是真的。
饶是他有着过人的镇定,也要被大靖最尊贵的两个王同时降临到这破烂烂的主帐中的当头鸿运给砸懵了。
严瑜极力地给魏泰使眼色,见魏泰无动于衷,知道魏泰在某些方面的榆木脑袋还没转开,索性放弃了给上峰暗示,径直热情地将人迎到帐内,亲自给两位贵客上了茶,再拉了魏泰坐到一旁,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魏泰于人情场上的反应比严瑜慢了都不知道几拍去了,像个提线木偶似的由着严瑜摆弄,他凭着对严瑜的绝对信任,两位来客问什么,都由着严瑜答。
宋北溟问漠狄近来的动向,问秋收,问粮草,问军备,按说这些问题除了第一样,别的问题北原都不方便向西境多问的。
但宋北溟就是问了。
严瑜也一样一样照实答了。
魏泰在严瑜答到一半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要阻止严瑜泄漏军事机密,严瑜以下犯上地睨了他一眼,叫指挥使大人闭嘴了。
待到终于把两位贵人送出去了,魏泰才拉了帐门,跺脚道:“心存,你今儿怎的如此不知分寸?”
严瑜紧张得一脑门的汗,也顾不上回话,口干舌燥地猛灌了两大杯茶水,才缓过劲来。
魏泰见惯了严瑜从容的模样,头一回见他这般手忙脚乱,便咽下了责怪严瑜的话,转而说:“今儿你也累了,早些睡,明日咱们去总督府。”
严瑜在水杯间震惊地抬头,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瞧了魏泰半晌说:“我们不用去总督府了。”
魏泰觉得严瑜今日实在有些不可理喻了,微沉了声道:“你之前不是才劝我去的?”
“唉——”严瑜哭笑不得地说,“武正,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方才那两个人是谁,你真不懂?”
“他们一个商绅,一个北原管辎重的指挥同知。”魏泰茫然说,“有什么不对吗?”
严瑜坐下来,不再对在人情方面缺根筋的魏泰抱有幻想,再三劝自己不要上火,尽量温和了声音说:“武正,你想啊,北原的指挥同知为何会与那位小公子共享信息?北原人做事极有分寸,更何况这还是个三品的指挥同知,会犯泄密这等错误吗?”
魏泰愣住了,半晌后一拍脑门道:“莫不是那小公子……正是总督?”
严瑜点头。
魏泰绝望地说:“那位指挥同知就是小王爷了?”
严瑜同情地瞧着他。
魏泰嚯地一下从椅子里站起来,他原地转了几圈,气自己木讷,也气着某个聪明人看他好戏,忍了忍,没忍住道:“心存,你为何不提醒我?”
“下官眼睛都快眨瞎了,”严瑜没好气地说,“我的指挥使大人。”
魏泰被这一声“我的指挥使大人”唤得猝然一怔,他仓促地避开了严瑜在灯下映着暖意的目光,半晌才丧气地说:“那你说,他俩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严瑜思忖着说:“早在姜家出事时,宋大帅入都,朝廷上下都在猜测西境要划一部分给北原。”
说到正事,魏泰便顺手了,方才短暂的闪烁被他的粗枝大叶遮掩下去,他沉着地摇头:“北原的封地已经太大了,现下已是远超郡王规制,甚至也比亲王的封地都大了,且不说北原是异姓王,便是皇姓王,于公于私,都不该再给北原扩土了。”
严瑜忙活了一晚上,终于见到了正常发挥的魏泰,面色欣慰地说:“是的,这道理北原肯定也懂,于北原而言,少既是多,能维持现状已是陛下恩典。宋大帅和小王爷大约也并不想吃西境的疆域,是以宋大帅此次才非常干脆地从靖都无旨而返。也就是说,对西境的安排,陛下、内阁和北原原本是没谈出可行的章程的。”
魏泰道:“没谈拢是正常的。”
严瑜点头,他今夜里费神颇多,年纪上来了,有些挨不住,于是给自己又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咙说:“不过,我瞧着,今日西境的安排谈好了。”
魏泰瞧出严瑜的疲惫,他见严瑜把杯子放下,本想去替严瑜把水再满上,正要抬手,遇上严瑜瞧来的目光。
魏泰一贯知道严瑜心细如针,魏泰自知是个粗人,他在人情练达上极不合格,但他对严瑜的了解却算得上是触类旁通,他能从严瑜很多细微的变化猜知严瑜的情绪,他克制地管住了自己不该有的小动作,说:“他们方才不就是在开玩笑么,谈什么了?”
严瑜是个半吊子的武官,还是个半吊子的文官,连个举人也没考上,在这荒凉的西三卫里遇着了个赏识他的魏泰,半辈子都扎在这里了。人有七窍玲珑心,严瑜通了六窍,却独独在某一窍上于自己格外不上心。
严瑜错过了魏泰方才的慌乱,兀自说:“总督想必是要给小王爷请个武官之职,至少是个总兵,甚至可能是都督。”
魏泰不可置信道:“小王爷可是个郡王,便是封了都督,也被总督压了一头,屈才了吧?”
“爵位与官职不是一回事儿。”严瑜沉吟道,“小王爷有着爵位,他可以吃爵位的俸禄、享着郡王的荣光,但他不能凭着爵位带兵上阵。尤其是在北原那种全凭本事和战功地方,他耽误了五年,陡然回来,就是个新人。宋大帅为着服众,也不可能给亲弟弟晋主将,小王爷虽是北原的主子,北原却没有一兵一卒是他带出来的,他如今的处境也尴尬,必得从头再来。”
魏泰说到行军打战是一把好手,他肯定地说:“踏雪军已经非常成熟了,无论是打法还是组织,都是当前大靖一等一的好。此次北原在临西洲被围,问题并非出自踏雪军内部,而是莽戎、漠狄同时发难,又碰上西境有疏漏,否则根本不必等小王爷突围来救。可以说,只要不发生极端意外,踏雪军就是铁桶一块,并不需要新将领,就算小王爷天纵奇才,北原也不需要。”
“是的。”严瑜还是觉得渴,又倒了杯水,他端着杯子慢慢喝着说,“北原的北边防线牢固,它的风险只在西边,只要西境能把漠狄按住,北原仅对付莽戎的话,有宋大帅坐镇,可以高枕无忧。”
“若我是宋大帅,便会与西境加深合作,护着西境,就是护着北原。”魏泰把目光从严瑜端杯子的手指上挪开,他将心思全沉在了正事上,“那么,送来西境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小王爷了。“
严瑜与魏泰每次谈到这种程度,都感到很舒服,他的思绪走的更快更远,在思索中微降了语速说:“而且你瞧,此次汉临漠将军封了都督,来掌西境军事,他带了两万汉家军来,却没有先到西境最出名的娘子关,而是先去了西洲。西境有一千里边境,汉将军选择从最西边开始入手,怕也是有深意的。”
严瑜说到关键处,目光一闪,他将杯子按在小案上,倏地注视住魏泰,严肃地压低了声音说:“汉将军是奉陛下之命到西境的,他的布兵大约也是陛下的意思。”
魏泰听出极为紧要的信息,心中猛地一提,跟着压低声音说:“你的意思是说,陛下会把西境的边境线分给两个主帅?”
严瑜手指点着案面说:“是的。”
魏泰立刻明白了:“今日小王爷来了咱们这里,意思是咱们西三卫要归小王爷统领了?”
严瑜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终于将一晚上的事情给:“是这个意思了。我瞧着大帅大约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便不会派小王爷来这趟西境。”
魏泰一拍大腿站起来:“咱们地处岳西郡与平川郡交界处,若从我们算起,整个平川都要划到小王爷治下,往后我们与北原的联系便不用藏藏掖掖了,说不定还能和踏雪军并肩做战,痛快啊!”
严瑜舒展地坐直了,也跟着痛快地笑出来。
他见魏泰难得如此上道,索性一次把原委都帮他分析透彻了,于是接着说:“如此,于大处看,既不用把西境划给北原,又能借力踏雪军解西境的燃眉之急,朝廷是一举两得。吏部和内阁也高兴,小王爷若在西境有功,不必在爵位上动文章,而是把小王爷放入朝官范畴,照着官职升迁便可,还能顺手用官员规矩约束小王爷。否则小王爷的爵位再往上走,便要封亲王了,一个异姓亲王,那实在是恩宠太过了。再者,把小王爷放在西境,小王爷就不是北原王了;反过来,若放小王爷到北原,真叫他当上实打实的北原王,就会是朝廷心尖上的一根刺。”
魏泰将心比心地想,捋出了关隘之处,疑问道:“可这也得小王爷愿意,否则朝廷顾着北原的情面,也不能让小王爷太难受。”
严瑜道:“小王爷是聪明人,必定也想通了其中关隘,他领了差事来西境,便是表态。再者,小王爷与总督大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情分,他来,也是水到渠成的。”
魏泰又开始发懵了,问:“我听闻在靖都时小王爷和总督是有些传闻的,莫非他们当真是那般?”
“我的指挥使大人,”严瑜恨铁不成钢地说,“他们都这般无惧人前了,您还没瞧明白?”
魏泰又听到严瑜这般唤他,他受不了地偏开头,望着地上的晃动的烛影说:“这事儿这么大,他俩胡闹着就能定?”
“能定。”严瑜目光沉稳地说,“他们的关系,于大靖是好事。他们是西境与北原的机会,也是大靖的机会。无人会反对的。”
严瑜在心中说:否则,天玺帝绝不会允许堂堂太子殿下与一个男人不清不楚的。
严瑜真的非常聪明,在偏远的边境上,听着西风萧索,竟然想到了:如此严丝合缝的安排,实在不像是巧合,所有的偶然和意外,合并成了非常大的一盘棋。
严瑜倏地背上一凉,想到:若这盘棋,有着执棋人,那么那个人会是何等的恐怖与高明?
他甚至隐隐地发觉,这等运筹的水平,已经不止是执棋,似乎有着某个人超脱于棋盘之上。
那个人,玩的不是棋子,而是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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