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临漠引着燕熙视察军营,燕熙在师父面前不敢托大,始终落后半步,侧耳听汉临漠说话。
岳西军营很有汉家军的风格,上行下效,军士们随了汉临漠,都是少言寡语,行走利落。军营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军容整肃,令人为之一振。
燕熙看将士,将士们也看他。
汉临漠治军严格,军士们没有外面的消息,没听过多少总督大人的传闻,是以当他们看到那穿着仙鹤补子、绯衣玉带的从一品大员时,全都惊掉了下巴。
如此年轻漂亮,不会是个公主吧?
好在将士们训练有训,一个个忍得辛苦,也没失态逾矩。
只有那刚入军营年纪小的士兵,前头哥哥们来不及提醒,他们乍一看到总督大人,直接愣在当场,连军礼也忘记行了。因坏了军容,又受了都统大人的当面责罚。
毛头小子们一边在愁眉苦脸地领罚,一边又忍不住回想总督大人的模样,止不住的惊为天人。
燕熙难得没有反感被人注视。
毛头小子们的苦恼,坦率又节制,军士们看他,首先是对上峰的敬畏,其次是极力掩饰的害羞。
没有不怀好意的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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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和宋北溟除了方才那短暂的牵手,再没有表现出任何亲密,也没有刻意装作不认识。
宋北溟走在燕熙后面,看到燕熙坦然地接受军士的敬礼时,整个人呈现出松驰的状态,宋北溟心中感慨又欣喜。
宋北溟不由想起,刚认识燕熙时,那个初入官场的状元郎,一无所有又所向无敌地周旋在各种险恶势力之间,每天极力地装作成熟老练。
实则稍微吓一吓,燕熙就会像小动物一般竖起浑身的毛,呈现出某种过度自我保护的紧张状态。若是轻轻哄一哄,又会茫然而惊恐地穿上坚硬的盔甲,拒绝别人的靠近。
那些千娇的撩拨和真假难辨的欲拒还迎,如今看来,都是谨慎的防备。
宋北溟原以为燕熙不会对什么上心,他一度告诫自己对燕熙仅限于索取。
当宋北溟一点一点地剖开燕熙的外壳,发现里面是一片赤忱。他的微雨是非分明到一目了然,你只要对他好,他就把能给的都给你,纵容你对他做任何事。
燕熙不说承诺,可他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了。
宋北溟亲眼见证了燕熙的改变,如今他的微雨不再像当初那样紧绷,而是坦然地接受命运的给予,甚至是以一种享受的姿态承担起一切责任。
随遇而安,又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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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跟在燕熙身后,两人在众将士面前,目光交流十分克制。
燕熙已经习惯宋北溟的气息,他会在每一次侧身时,不自觉地去找宋北溟的身影,找到了又自然而然地转开,他只需要确认宋北溟在那里就足够了。
他那漂亮到不讲道理的眼角,每一次的轻瞟里都是撩拨。
宋北溟板着脸走得严肃,他被那眼角勾得心中发痒,满脑子都是夜里某个人的湿哒哒攀着他的手指。
好想把那手牵起,正大光明地说这是我的人。
宋北溟甚至知道,他若当真在众目睽睽下那么做了,燕熙也会纵容他,并且不会有任何恼火和责怪。
可正是因为那种无条件的纵容,才叫宋北溟心疼。一直以来都在攻城掠地的宋北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约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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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瞧完军营,由汉临漠领着进了议事营帐,汉临漠转身落座的工夫,燕熙与宋北溟四目相对,一触即分。
空气里浮着某种难耐的痒意。
宋北溟无声地笑了。
汉临漠落座回望时,觉出微妙的气息,他瞧了一眼垂着眸的乖徒弟,又扫向若无其事的小王爷,没道破,正襟危坐道:“总督大人、小王爷,请坐。”
在师父面前,燕熙和宋北溟目光巧妙地避开,两人正正经经地依言坐了。
汉临漠侧身向宋北溟道:“小王爷,方才委屈你了。“
宋北溟在汉临漠面前也不敢托大,立即起身道:“都统大人实在客气,梦泽来到西境军营,便不再是什么王爷,您现在就是我的上峰,万事听您做主。”
汉临漠简单寒暄过后,没绕弯子,径直对燕熙说:“微雨,今日咱们人齐了,可以把往后西境治军之事拟个章程出来。”
汉临漠教了燕熙五年功夫,燕熙在那苛刻到近乎残忍的训练中,养成了面对汉临漠时独有的拘束。他的坐姿本就端正挺拔,在汉临漠面前,坐的更加笔直,举止也格外恭敬:“师父,微雨没打过战,行军打战还得听您的。”
汉临漠没有当真自己拿主意,而是先抛出问题:“咱们长话短说,眼下西境守卫军有着几个难处。第一个难处是粮草短缺。守卫军的粮食来源是分散的,按着大靖律法规定,卫所驻地的军粮由当地官府供应,郡、府、县各级都要按例供应,有的卫所驻地横跨多地,便是多地供应。因着各地标准和缴粮能力参差不齐,任何一处官府交少了、交晚了,都会导致卫所的军粮不济。眼下,岳西军营的冬粮只来了三成,预计秋收后,最多只能到六成,这还是贾宗儒亲自出马,日日奔波才收上来的。至于军饷,户部和地方各付一半,好在梅巡抚还兼着户部尚书,今年户部把军饷给的很爽快,但地方的那部分还短了大半。”
在与汉临漠这种近距离的对话中,燕熙每个骨节都记起了那五年里被磨练敲打的疼痛,那时候他再痛,还是一次次地走向汉临漠对他示范的刀锋,此时燕熙仿佛又回到那种状态中。
燕熙双手端正地搭在膝上,微侧向汉临漠道:“各郡府县所缴军粮,隔日便有官报到徒儿那里,这些徒儿都是知道的。户部的军饷有梅筠盯着,内阁里还坐着老师,朝廷绝计是不会为难西境军饷。只是国库空虚,大靖幅员辽阔,到处都嗷嗷待哺,户部管着全国的账,也不能一味地偏向西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催底下的官府也无济于事了。空缺的粮饷,西境还得自己想办法。粮饷就是战力,我既为西境总督,必不会短了军士们一分一毫。”
宋北溟察觉出燕熙又回到从前的紧绷。
他听闻过汉家军训练的严格和艰苦,能够明白燕熙对于汉临漠的又敬又畏。他看燕熙在汉临漠面前习惯性地垂着眸,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汉临漠知道燕熙私底下有些积蓄,可他只知燕熙拿了天玺帝的私库,并不知燕熙还有旁的钱路。他是不善言辞的师长,心疼身为储君的徒弟要花钱的地方多,却不会轻易说出这种柔软的担忧。他眉间因常年重虑已拧出川字,此时他眉间褶皱更重,沉声说:“微雨,军需是无底洞,拿私钱补军需,只怕是杯水车薪,你莫要空了积蓄。”
他们师徒间习惯了吝啬的情感沟通,彼此说话都是一板一眼,燕熙道:“师父放心,徒儿心里有数。”
比起燕熙只有一个师父,宋北溟有很多师父,他更擅长于处理这种师徒关系,他反而懂了汉临漠内敛的爱护,于是接话道:“都统大人放心,北原这两年有些储备,真到了断粮那日,北原的救急粮走娘子关和平川粮道,供应西境全境只需三日。”
“梦泽所说可作为危时救济。”燕熙道补充道,“师父,我确实有筹粮的法子,保长久不敢说,保一年冬粮还难不到我。”
汉临漠一向知道燕熙是有主张的,听燕熙如此斩钉截铁,心中便定了下来。
倒是听到宋北溟毫不犹豫地要资助军粮,漠临漠颇感诧异,他凝视了宋北溟好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接着道:“第二个难处是老兵不足。守卫军目前能用的只有两万汉家军、两万西三卫驻兵以及五千玉关县的守卫军,剩下的兵员统共不到一万人,而且大都是混吃等死的。这些兵守关卡勉为其难,守漫长的西境边线,实在是捉襟见肘。虽说正在募兵,但整肃军纪不是一日之功,老兵不够,新兵就很难带出师。”
燕熙这几日也一直在想练兵之事,正要开口,那边宋北溟又把话接过去了:“都统大人,北原的三万踏雪军已经在路上。”
“甚好!”汉临漠愣了一下,而后眉间松开,从座位上嚯地站起,激动地说,“踏雪军——若有踏雪军来,当真是求之不得。这是大帅的意思么?”
燕熙干巴巴地闭了嘴,发现自己身为总督,居然插不上话。
宋北溟在汉临漠的注视下,郑重地回话:“此事我来西境前和长姐议过,前几日和微雨也商定好了,微雨的意思我在信中都和长姐说了,前日收到回信,说长姐已经在点兵,挑了三万精兵,听凭西境调遣。”
汉临漠面上的浓郁终于散开,他朝着燕熙走了两步,像是想和燕熙分享什么,又克制地止住了步子,兀自连说了好几声“好、好、好”,再坐回去,侧身对宋北溟道:“本都谢过小王爷和宋大帅!”
宋北溟和汉临漠有着姻亲,他的二嫂汉临嫣是汉临漠的胞妹,他算是汉临漠姻亲的弟弟;加上宋北溟在宫里读书时,曾在汉阳手底下学过武课,算是汉临漠的师弟。
汉宋两家,关系匪浅,两家人掌握了大靖过半的精锐兵马,这是令京官们寝食难安的关系。是以宋北溟在靖都那几年,为着避嫌,很少和汉家走动,就算碰面了,互相也是以官职相称。
实则他们难得私下里见时,宋北溟是叫汉临漠“大哥”的。
“不敢当,都是为朝廷做事。”宋北溟在现下的氛围里,缓缓地补了一句,“大哥,莫要客气,都是一家人。”
他叫这声大哥,便是要和汉临漠推心置腹地说话了。
燕熙听到这一声大哥,缓缓地抬眼,古怪地瞧向宋北溟。
他猜不出宋北溟突然这样是想说什么,又对这种错乱的辈份关系感到莫名。
宋北溟得意地对燕熙轻勾了一个笑——我是你师叔。
燕熙这便宜被占得无话可说,只能收回视线,在心里好笑地谋划着要如何应对夜里宋北溟可能会有的轻薄。
汉临漠对两个小辈的眉来眼去只作不知,接着道:“第三个难题,幕兵困难。如今我和梦泽募兵,得打着汉家军和踏雪军的名义才招得来人,西境的已经不相信官府和卫所了。”
燕熙在军账里听到外面刚募的新兵正在操练,口令和动作都很有气势,令人听了信心备增。他沉吟道:“只要招得来兵,用谁的名义不重要。”
汉临漠意外的很坚持:“微雨,汉家军和踏雪军招来的兵,便还是姓着汉和宋,你心中要有主张。”
“师父,我不介意的。”燕熙知道汉临漠在担忧什么,他道,“只要能守好西境,这些都不重要。”
汉临漠严肃地瞧向了宋北溟。
宋北溟隐约知道该到说某样重要之事的时候了,他坐得笔直说:“大哥但说无妨。”
“微雨是储君,”汉临漠陡然正色道,“微雨如今不在中枢,回朝之日遥不可期,中间多少人心浮动和局势动荡不可预料。微雨的东宫之位,看着无人能撼,实则大靖风雨飘摇,储君便朝不保夕。燕熙看着高官厚禄加身,可那些都是一纸任命所给,哪日一纸废诏又能拿回去。储君真正依仗的是什么?梦泽,你与我说说。”
燕熙骤然意识到什么,在宋北溟回话前,猛地起身,急道:“师父!”
“微雨,”汉临漠肃色,鲜有地打断了燕熙,说,“为师给你带了一枚刀穗,就在主帐的书案上,你去拿。”
燕熙小声说:“师父——”
汉临漠不容拒绝地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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