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宋北溟嗡声应了,他在燕熙面前收尽了毒刺,燕熙温热的手指将他熨帖的很舒服,身上的疼痛立刻不算什么,他感受到那指尖轻佻地划过他的皮肤,并以一种依依不舍的姿态抽走。
宋北溟握在衣袖下的手成拳,好艰难才忍住了想要捉住那手指的冲动,卖乖道:“是我口出狂言,冲撞了师父。”
燕熙含情的眼角瞥宋北溟一眼,嗔怪地说:“往后不许这样了,师父是长辈,要尊敬谦让。”
“知道了。”宋北溟飞快地瞧一眼汉临漠,这一眼在汉临漠看来绝对是在示威。宋北溟痛快地保证,“我以后绝不会惹师父生气了。”
“好乖。”燕熙修长雪白的手指在宋北溟眼前晃过去,走到汉临漠跟前,弯腰行礼道:“师父。”
燕熙不仅没有纠正宋北溟叫汉临漠师父,还在言语中承认了宋北溟这种叫法。
汉临漠之前一口老血被宋北溟堵在喉头,这时又被燕熙喂了一口血。
可汉临漠不能给燕熙甩脸子,只好闷声说:“你先坐下。”
燕熙却没有落坐,而是半蹲下,平视着汉临漠说:“师父,阿溟脾气不好,您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我替他向您道歉。”
替阿溟道歉?
这两人没羞没躁得已经不分你我了吗?
汉临漠倏地抬头,质询地瞧着燕熙。
燕熙没有任何闪烁,他迎着汉临漠的视线,坚定地说:“阿溟哪里有错,您只管教训他,若是打他不够,您连着我一起打,直到您消气为止。”
汉临漠被堵得快要翘脚过去了,直想仰天长叹,他原本还存着“燕熙和宋北溟在一起,最多也就是一时兴起逢场做戏,露水姻缘过去,最后总归是要成亲生子”的想法,此时见着燕熙眼里的沉静,才发现,燕熙竟然和宋北溟是一样的想法!
燕熙温和平静的表皮下面,是和宋北溟一样的疯狂。
这两个疯子!
汉临漠印象里的燕熙,是一个无情无欲干净无邪的少年,他一时之间实在很难接受自己的小徒儿竟然已经被人彻底的染指了。
他听着燕熙的声音纯净清澈,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年。可这样的声音,却说着为一个男人求情的话,汉临漠生出强烈的“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的惆怅。
若这徒儿是个普通人,他还真就提起马鞭打到徒儿清醒为止,可偏偏徒儿身份贵重,打不得骂不得。
所有憋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汉临漠心中难受,扭头不看燕熙了。
燕熙跪了下来,这使他的视线比汉临漠矮,他着仰头,弯弯的眸子闪着光,乖巧地说:“师父,阿溟是徒儿的伴侣,也是您的徒儿,您多担待。”
汉临漠败下阵来,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天玺帝偏爱这个小儿子到这种地步。
可在此时,他面对这双眼睛好像懂了些许。这双眼睛那么清澈又那么深情,燕熙这样望着人说话,像是把真心都剖开来给你看。
汉临漠无法拒绝自己的小徒弟,他苦涩地说:“微雨,想个名字吧。”
这没头没脑的话,叫燕熙一时没听明白,燕熙不解地问:“什么?”
宋北溟明白内情,立即知道汉临漠已经答应了。
他心中畅快,面上还得顾及汉临漠的感受,不能太得意忘形,正色说:“微雨,新军要起一个新番号。它不叫汉家军,不叫踏雪军,也不叫西境守卫军,这只军队不属于西境,他是一只东宫护卫军,他只属于你。”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下,竟是情切难已,略沉了声说:“微雨,它建军之日起,东南西北,你如臂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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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天大的事,相当于储君拥兵了,从此储君有了自己的刀,不再有人敢随意对东宫指手划脚,靖都和天玺帝都得重新掂量储君的份量。
燕熙将更加自由,不必精于算计达到平衡,指哪打哪,打破那些阻碍他的平衡。
跪在地上的燕熙一下懵了。
燕熙的目光正在汉临漠身上,是以他看到了汉临漠眼里渐渐变暖的光,看到了汉临漠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露出欣慰的笑,甚至看到了汉临漠抬了抬手,想抚他的发顶。
这样的动作于普通师徒之间很寻常,但于他们之间却太亲密了。他们师徒之间于感情交流上一直十分疏离寡淡,汉临漠信奉棍棒之下出高徒,学武的五年里,师徒之间最近的接触就是过招和燕熙挨罚被揍。
燕熙想:可就这样一个严苛到没什么人情味的师父,却把三万汉家军的家底给了我,还替我处理好了三万踏雪军的事。
燕熙缓缓地垂头,额头轻轻磕在汉临漠的膝头上,他心中交集,一面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一面觉得自己无以为报。
与此同时,燕熙还感受到了宋北溟投在他身上的热切目光,燕熙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来到这本书,第一次深切地感到惭愧。
他之前一直在回避这种情绪,像是很超脱。
裴太傅多年的暗中相助,斓对他交心托命,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执灯者的守护,还有燕煦,还有各位同僚和伙伴,还有很多人,还有宋北溟……
宋北溟。
燕熙欠了好多情。
他没办法再装作看不见、不在意。
晚风灌进议事帐,带来门边宋北溟的气息,枯的味道在安抚燕熙动荡的情思。
燕熙努力压抑着让自己不哭出来,他压着额头,藏住了滑过脸颊的泪,雪白脆弱的后颈艰难地支撑着心中的恸哭。
他一个人,两个身份,无数情思,他那么破碎,再来重一点的碰撞就会把他打碎。
他想:我是一个坏人。
他骂自己:我是吃人心的妖精,把残忍的内心藏在漂亮的皮囊下。
我享受着所有人的情意,却一直在计算着到了那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抛下。
全都抛下。
三万汉家军和三万踏雪军成为压垮燕熙心灵支架的第一根沉重稻草。
燕熙心里哭得好伤心:我真的太坏了。
可他抬起头时,眼里复又清澈无辜,他在眼角的红没晕开之前就强迫自己止住了泪。
他对自己格外残忍,他不许自己暴露这种脆弱和破碎,他心弦绷得心脏都在疼,却还是倔强地又变回那个干净的太子殿下,披上不谙世事、不通人情的外皮,就可以不用对那些沉重的感情负责。
燕熙的演技那么精妙,连肢体的颤抖都被藏去了,他的视线从汉临漠转到宋北溟,完美的呈现了正常人该有的从震惊到困惑的过程,他问:“师父,梦泽,你们这便定下了?”
汉临漠扶燕熙起身,答道:“定下来了。把汉家军、踏雪军和招募的新军编为东宫护卫宫,西境原来的守卫军暂不改番号,但都听令于你。你起个像踏雪军那样好听的番号,回头军旗一起改了。”
燕熙轻声说:“你们就是为着这件事吵架吗?如果很为难,其实……”
汉临漠不让燕熙说下去,略恼地打断了燕熙说:“我和梦泽没吵架,你别想多了,快想名字罢。”
宋北溟一直看着燕熙,他似乎在某一刻觉得燕熙很难过,那感觉稍纵即逝,待他要去探明时,看到燕熙抬头一切如常,宋北溟心中略松,但那一刻的心疼却挥之不去。
疼到痛。
宋北溟略调了息,平抑了莫名的痛楚,接了话说:“微雨,我和师父好着呢,没吵,你只管起名。”
燕熙弯了眼角,又对宋北溟露出那种情人间的嗔怪,转而问:“此事汉太保、裴太傅还有商老师,都知道吗?”
汉临漠肃声道:“我出京前,他们专门把我叫去说的。这是东宫属官和东宫宾客一致的意见,殿下,你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事事都要求个万无一失。”
这已经不是燕熙一个人的事情,东宫的安危和势力,牵扯着整个东宫派系最敏感的意志。
燕熙忽地想起商白珩早在他刚入仕时就说过“要跳出棋盘”“若想决胜千里,我们下的是格局”。
如今燕熙跳出了靖都的棋盘,在千里之外反而有了决胜靖都政局的实力。
格局。
商白珩的运筹帷幄令人毛骨悚然。
燕熙被这种一步算的谋略震撼得微微战栗。
他沉默着,他的思绪很快,脑海里翻涌着轩然大波,又很快归于平静,他的眸光逐渐沉寒,他深知此事利害,便也不再犹豫,说道:“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1。《史记》有云‘未央宫东有苍龙阙’,苍龙主东宫,便叫苍龙军罢。”
苍龙军。
汉临漠拍掌起身道:“甚好!此名大气又有军威,日出东方,青龙腾世,意头也好!就叫苍龙军,回头军旗图腾也用青龙,我给商白珩去封信,他书画皆佳,请他来画苍龙!”
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宋北溟沉吟着,觉出哪里有微妙,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些字眼:
惊蛰。
微雨。
东宫。
苍龙。
宋北溟僵住了,缓缓抬头,若有所思地望住了燕熙。
-
靖都。
乾清宫,上书房。
天玺帝召内阁成员议事。
内阁如今有五人,首辅中极殿大学士梅辂,次辅建极殿大学士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孙昌,武英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周裕。
天玺帝坐在御案后,英珠替他换了新茶,天玺帝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盖杯的声音打破了上书房的沉闷。
商白珩的白发在窗外透来的光下闪着霜白的光,他在这要命的安静中缓缓开口:“西境军户逃役之事,已经证据确凿,宣总督送来的证据也都请有司重验过,刑部追拿了一批人,吏部也着手在六部清了一批人,眼下六部以清洗换清净,人手不足是眼下当务之急。但西境比六部更难,臣主张,还是要选一批人去西境。”
天玺帝把茶杯墩在案上,惊得大学士们死死垂下头。
裴青时坐在商白珩身旁,他握了握拳,从沉默中抬头,接了话说:“有官职在身的人不好动,可以从举人里挑,还有国子监的学生多,其中不少也有功名在身,也可以请国子监祭酒帮着参谋选人。”
礼部尚书孙昌管着教育,中年龄最长,虽是排在最末,说话却是当仁不让:“国子监为朝廷养才,里头学生若是动得多了,最后伤的还是文官根本。若去国子监选人,却不能以令相压,只能转了西境的求贤令,若有学生自发肯去,不拦着便是。”
商白珩和裴青时听孙昌前半句的意思是反对,听到最后品出味来,孙昌其实也不拦着西境用人。
商白珩和裴青时都松了一口气。
周裕原来是兵部尚书,为了给升了总督的燕熙腾兵部尚书的位子,被调到了刑部,沾了这番调动的光,被补偿着提进了内阁。他在内阁中资历最浅,一贯是大家说什么,就赞同什么,是以当天玺帝看向他时,他抹着汗,陪笑着道:“臣附议,臣附议。”
梅辂老神在在地最后开口:“陛下,臣瞧着此事无人反对,您看就此定了?”
天玺帝收回目光,瞧着那茶水。
英珠倾身向前,凑耳问:“皇爷,换的新茶还是不趁口?”
天玺帝侧头,瞧见英珠今日刻意施了淡汝,愈发像唐遥雪了,他在英珠期待的目光里,复端起茶,喝了一大口。
天玺帝的视线又冷又硬,把英珠瞧得瑟缩了下。
英珠看那茶水下去了大半,心中知道天玺帝已经有了主意,先一步知道商白珩今日谋划之事大约会成,他强自镇定地去接了杯盏,再往里添茶。
茶水的淅沥声,幽扬又清脆,响在大学士们的心尖上。
天玺帝从英珠的手指上收回视线,瞧向商白珩,难辨喜怒地说:“那便依商次辅的建议。”
上书房的气氛略松了下来,商白珩却被冷汗打湿了里衣。
天玺帝坐在御座两旁特意添的灯下更显威严,他把方才议的奏折合上说:“姜西军名存实亡、西境无兵之事满朝震惊,经了这许多日痛骂,各部各地也都知道必得填补西境才能熬过今冬,眼下朝廷再难,也得先紧着西境办。”
听到这里,大家都以为方才所议已然过去,不想天玺帝突然转了话锋问:“而如今娘子关打开,北原与西境连成一片,三万踏雪军南下西境,诸位怎么看?”
这话虽是冲着所有人问的,首当其冲的却是商白珩。大人们悄悄瞥了一眼商白珩,都替商白珩捏了一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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