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脸色微变,低声问:“很不好么?”
“也不全是不好。”周慈喜忧参半地说,“殿下这么问,是自己有什么感觉吗?”
燕熙摇头说:“自从与梦泽在一起,我对‘荣’的控制力明显变强了,它不再无端发热,也不太容易左右我的情绪,尤其是梦泽在身边时,我很平静。便是他不在,从前那种嗜.血的欲.望也不太重。周先生,荣是被我控制了,还是变少了?”
“荣被殿下控制了部分,同时也变少了。”周慈说到病情,格外严肃,字斟句酌地说,“小王爷的枯化解了殿下的荣,荣的毒性变弱,当殿下的体质强于荣时,便可以控制荣。同时还有部分荣被枯中和了,殿下身体里荣的总量在变少。从脉像看,殿下的脉像虽还是疾脉,不过有开始走缓的趋势,脉速也降低了。”
燕熙听了,不知该喜该忧,他因着身体里有荣,各项机能皆是鼎盛状态,自己其实也不太觉察得出身体哪里有恙。可他也深知荣是消耗,经这五年的燃烧,他身体定然比从前更加不好。他疑惑地问:“听着皆是好迹象,为何先生如此担忧?”
“我把好的都先说了吧。”周慈面色复杂地道,“还有一样出乎意料,我发现殿下身体的损耗速度也在减缓,和小王爷在一起的这几个月,脉像没有走弱,气血没有减损,体质也没有恶化。但这其实超出了枯的功效,枯只能解荣,并不能弥补荣带给殿下的亏损,这一点算是意外之喜。”
“变数或许在梦泽。”燕熙想起宋北溟健硕的身姿、饱满而有爆发力的肌肉和情动时细密的热汗,他微微咽了下,正色道,“梦泽能控制枯,他的身体得天独厚,似乎并不太受枯的毒伤。虽然我替他化解了部分枯,但早在我和他在一起前,他已经能做到反控枯,并自己站起,我不过是让他对枯的控制更加得心应手罢了。”
周慈提笔,在想方子,他边想边说道:“枯荣二者,论毒性枯的更大,抑制气血、停滞经脉或一时无碍,但日久之后会致人枯朽,一旦筋脉堵上,气血凝固,人也就废了,再多的荣也救不回来。枯的毒性类似气血凝滞症,这种症状的对症之法包括加强运动。从病理看,通过习武和运动确实有理由能缓解枯,若是武功到了一定境界,冲破筋脉,激活气血,甚至也可能对抗枯的毒性。但枯毕竟是剧毒,它所导致的气血凝滞远比其他病症厉害,而小王爷却能反制它,说明小王爷的身体确实天赋异禀,功力也必定远高于常人。不过,说到底,要根治枯,还是要荣,我瞧小王爷近来气色变好许多,这必定是荣的功劳。”
燕熙想到宋北溟那潇洒利落的身手,又想到宋北溟几次救他都如入无人之境,那样的境界,连健康的人都很难达到,想来枯并没有给宋北溟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燕熙赞叹道:“梦泽的身手,确实深不可测,大靖大约没有人是他对手了。”
“小王爷于武学上是旷世奇才,他的骨髓和身量几乎照着医书里最好的描述长的,堪称完美,他那身量当年若不用枯,根本没办法骗过靖都那么多精明的眼睛。”周慈写了两行,停笔感叹道,“说到这里,枯有一处比荣好。枯不会像荣那样,透支身体底子。”
“这便是先生要说的忧了吧。”燕熙并不见多难过,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失落,他站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却无法给亲近的人任何承诺,甚至现在连个健康的体魄也没有,他不愿暴露这种脆弱,像是很随意地说,“荣是消耗,我一早便知的。”
周慈方子又写了两行,搁了笔说:“道执一直有与夏先生通信,他也看了很多医书,我来之前道执与我说,五年了,怕是荣的药效已深入骨髓,担心殿下的身体会有变化;再有就是形势已有颠覆之变,如今生死之危已解,殿下的身体健康关系政局走向,养好殿下的身体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道执也叫我嘱咐殿下,生死健康之外,都不足为道,劝殿下善待自己。”
燕熙却能听出商白珩传话中的言外深意,沉吟道:“老师还在自责。”
周慈叹了口气:“他这几年疯了般的读医书,专看毒学和怪病,要说疑难杂症怕是比我知道的还多。当年是他做主同意殿下用的荣,若殿下有个差池,他定然难辞其咎。而且……”
周慈说不下去,商白珩的感情或许能瞒过旁人,但周慈商白珩多年相交,他从商白珩无端白发却不肯让他诊治时,便知道商白珩有着痛苦又深藏的心事。
周慈强行转了话锋:“而且,他是殿武老师,他必定也不愿看到殿下有闪失。殿下,无论如何,您要爱惜身体。”
燕熙想到商白珩那白了一半的头发,心中更添忧虑,道:“当年处境,无路可选,责任不在老师,老师身上无毒,却先我白了头发,心病太重了。先生,也请你多劝老师。”
周慈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商白珩那样的人,心性艰忍到不似凡人,慎终追远的“清明”,哪是劝得动的。
周慈顿了片刻,才含糊其辞地说:“莫说道执了,他何等聪明之人,会自有主张的。”
燕熙的脸沉在烛光里,他的模样似谪仙下凡,那么无瑕美好,因着荣的燃烧,他的肌肤水.嫩而饱.满,比寻常美人更添几分颜色。他心中清楚,这副皮囊其实经不了多久,缓缓地问:“先生不远千里赶来,到底在担忧什么?”
周慈敛色,徐徐地道出:“殿下先天不足,身体底子不好,少年时落水一次,差点要了命,之后又几场重病,伤着根本了。殿下在皇陵中的箭毒其实不难解,我当时给殿用的药虽不完全对症,但细心调理,也该有几成功效的,只须等我配出解药来,便能根治。可当时救急的药对殿下半分效果也无,虽然殿下后来说是自己不肯用药,但当时用的吊命的药,我是盯着殿下吃的,殿下也受不住。虚不受补到那种地步,底子实在太差,我当时也怕殿下等不到我配出解药那天,才仓促点头让殿下用荣。说到底,是我医术不精,不能救殿下于危难。”
当年用荣,是商白珩和周慈的心病,今夜在岳西的长风里周慈终于剖白了心思,他说完之后掩饰地抬手喝了口茶,用袖口拭去了泪水。
燕熙多年来对此事避而不谈,他看周慈笨拙地掩饰,体贴地不说破,也跟着举杯抿了茶,等周慈忍过去了,他才问出心中所想:“先生,你与我说实话,我是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么?”
“倒也不至于,毕竟今年遇到了小王爷,枯缓解殿下的荣,也为殿下的身体减些损耗。”周慈抓了抓头发,很为难地说,“殿下,我施治时犯了难,若是不化解荣,必然会接着透支殿下的寿数;可若是继续化解荣,失了荣的燃烧,许多病就会都找上来。殿下,如今又当如何选?”
燕熙双眉微沉,陷入思考。
若在五年前,他还是会孤注一掷,他需要健康的身体去实现自己的计划;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挥霍自己的健康了。
燕熙在短暂的沉默里想到了所有把命交给东宫的人,然后停在了宋北溟。
宋北溟,宋北溟,宋北溟。
燕熙不敢去想若他早早离世,宋北溟又待如何。他心中像压了巨石,说话都要喘不过气来,轻声说:“若我爱惜身体,配合治疗,还有多少时日?”
周慈沉默了。
燕熙猛地想起,自己早在五年前便设想过,原主是死在二十岁的,原主身体不好,就算没有那些人渣加害,大约也活不长。他僵硬地问:“便是在五年前,以我的身体,能长到及冠吗?”
周慈避开了燕熙的视线。
燕熙知道了。
他五年前的设想,竟是一念成真了。
而如今,他已经十九岁有余,离满二十岁还剩下一年多,加上荣的损耗,怕是时日无多。
无力感灌了燕熙满身,他沉沉地看向烛火,他一口气憋在胸腔,很久以后才长长叹出一口气道:“不要与梦泽说,也不要与老师说,我会爱惜身体,也会配合一切治疗。而且,不是还有意外之喜么,或许我的情况并不像想的那么差,先生,帮帮我好吗?”
燕熙这一声恳求,其实也是威胁。
周慈听得心中一悚,他知道燕熙说到做到,若他不配合,燕熙便不会配合他诊治。这份威胁背后,是燕熙对亲近之人的爱护,周慈到底没忍心拒绝,沉重地点了头。
一时无话。
周慈笨手笨脚地重拾了笔,把方子接着写完了。落笔后,他想到什么,复又开口:“对了,道执还叫我与殿下说,‘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执灯者已知使命,他们会以各种身份来助您。”
听到执灯者,燕熙肃然起敬道:“执灯者到底有多少人?”
周慈道:“执灯者虽以二十四节气为代号,其实不止二十四人,有的节气是一个组织,由一人负责,下属有许多人。也有的节气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任职。”
燕熙问:“比如,哪个代号无人?”
“还差着好几个,其中最重要的是‘夏至’。”周慈叹了一口气,又望着那跳动的烛火像是很憧憬说,“夏至‘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1’,是四季中最亮的时节,我们需要这样的人,带我们冲破桎梏,烧尽破败。但是,因着我们早年只与他母亲有接触,自他母亲去后,我们与他的接触便断了,重建安全的对话很困难,他很紧惕,且他的身份也不是旁人能轻易近身的,我们先前忌惮于他的势力,怕暴露执灯者后事得其反,是以至今未有突破。”
这种变数无法预料,燕熙虽是惊蛰,却不是执灯者的主事人,他见周慈隐了人名,便不再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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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帐都是汉临漠亲自交代人收拾的,勿须再做什么整理。宋北溟心中有事,到他名下的军帐走了一圈就回来了,他知道燕熙耳聪目明,没敢走近。
他在远处盯着那一直紧闭的帐门,心中渐渐沉下。
里头说得太久了。
但凡和大夫说话,到要避着人久谈的地步,绝计不是什么好事。宋北溟一直担忧着燕熙的身子,他自己受尽了枯的折磨,知道荣并不会比枯好受。
他只要一想,燕熙那样本不该沾染凡尘的月神,要受病痛之苦,便是刮心割肺的疼。
不是没有预感。这些日子,宋北溟发现燕熙怎么养都胖不起来,日见消瘦,气血却还是红润,这种矛盾的体质更叫宋北溟揪心。以至于他无论再忙都要当天赶回,陪着燕熙睡觉,并尽可能地盯着燕熙用饭。
可偏偏有着荣的超常消耗,燕熙胃口还不好。
宋北溟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便是燕熙的脾胃已经不好了,而燕熙因着有荣的燃烧,平素精神焕然,且身在日日燥热中,感觉不到五脏六腑微小的变化。
宋北溟时常会在夜半醒来,侧头去听燕熙的心跳,那在睡着时也比他跳得更快的节奏,每一下都叫宋北溟难以安寝。
不必周慈来,也不必等周慈说什么,宋北溟已经有某种判断了。
他先一步已给夏小先生去信,恳请他务必早来。今日听着二哥的病情有好转,他算着日子,夏小先生不日便也能从靖都启程来岳西。
宋北溟在夜风里望向弯月,心中自我宽慰道:有夏小先生和周慈在,总能想出好的法子把人养好。
再不行,拼着所有家当,也要把那传说中的夏先生请来。
夏家既然能制出枯荣,就一定藏着某种解法,他的微雨要长命,谁也不能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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