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兵骤然发难,从四面八方跃起。
一万苍龙军被三面包围,堵在了仙女湖边。
仙女湖畔是西境最好的草场,这里的草能长到半人高,就算是冬季,矗立的草杆枯黄地支着,也足以掩盖人的痕迹。
敌方借着夜色,埋伏在了这里。
斥侯从雪地的脚印判断对方至少有三万人。
严瑜勒马停在漆黑的仙女湖边,雪光把夜色照得不那么暗,他在寒意料峭里说:“点红纸灯。”
曾经在孤矢大战中出现过的神秘红灯,在这个破晓前被点亮,把仙女湖边妆点得如同仙境。
严瑜不是第一次带兵打战,他戍边十六载,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斗数不胜数。但严瑜敏锐地意识到,这将是他人生中最艰巨,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严瑜后无退路,只有突围。
严瑜审视着夜色,他抓了一把雪抹开刀锋说:“自上次仙女湖之役后,沿途的驿站和哨所已经建好,战斗一旦打响,信号就会传出去。主营和西三卫会奋力来救,兄弟们,我们不是孤军奋战,只要背水一战,等来支援,这里就是漠狄的埋骨场,苍龙军必胜!”
火铳上膛,军刀亮起。
严瑜没有贸然下令突围,而是做了个侍命的手势。
他在等待对方先行进攻。
兄弟们没有人畏惧,他们在安静地等待,呼吸声几乎是整齐的,一下,两下,三下,用耳朵丈量着敌军的距离。
足够近了。
最前排的火铳骑兵亮出了开膛的枪口,三轮扫射过去,把敌军的第一波前锋打得人仰马翻。
弓箭兵紧跟其后,万箭齐发。
漠狄有备而来,骑兵都穿了重甲,还带了轻盾;后面步兵举着一人高的重盾。弓箭被挡了大半,火铳也难以一击毙命。
半圆形的包围阵,让被困在中央火铳队的弹火无法保证足够的密集度,凶悍的骑兵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
火铳队带的子弹有限,而且距离太近,换膛的时间来不及。敌军不管不顾地冲过来,为的就是冲散火铳队的队型。
严瑜在火铳队不够射程时,没有命令反击,而是让队形再次收缩。
苍龙军的红灯笼聚缩在仙女湖边,再退一步,就要葬身深湖。
苍龙军停在雪里,他们屏息着,敌军的马蹄声踩在他们的心尖上。
灯光把积雪照成绯色,刀锋已经能照见漠狄的人影。
就在此时,严瑜挥下了高举的长刀:“开炮。”
火炮应声而起。
深藏在后的骑兵炮亮出了它能叱咤风云的獠牙。弹炮齐声飞出,准确地越过了红色灯笼的阵线。
乌泱泱的漠狄军没料到巡防队里还有火炮。
他们有的亲眼见过孤矢军被炸得血肉乱飞的战场,被吓得谈炮色变;就算没见过的,也在一遍遍夸大的传闻里对苍龙军的火炮杯弓蛇影。
再强悍的骑兵在火炮面前也不堪一击,骑兵一时踌躇不前。
漠狄显然早有所料,这次专门带了严厉的督战队,对着自己人高声喝斥,凡有退缩的,立斩马下。
漠狄兵在督战队的刀口下,被迫重燃斗志,在枪林弹雨中跑个几遭,大喊几声他娘的,从炮火的间隙里,钻了过来。
苍龙军一旦被困死在小范围内,将无处伸展,光是马蹄就能把全军踩扁。
-
交锋不可避免。
严瑜通过排兵布阵,已经兵不血刃地杀掉了漠狄几千人,狠挫了对方的士气。
他命战鼓敲响,做最后的动员:“苍龙军曾在仙女湖畔失去我们的主帅,今日我们在要这里把血债讨回。没有人可以在大靖的土地上耀武扬威!苍龙军,不失寸土,不弃兄弟,苍龙军的刀锋不会饶过宿仇!”
严瑜是一个文人,他的字句就是刀剑。他平日在将士面前是儒雅的同知大人,今日他提起刀,面色狰狞、充满杀气,他纵马奔出,将士们提刀跟上。
苍龙军的骑兵炮调整火力范围,为主力炸开东向的突围路。
火铳队也在严瑜事先的指挥下集中火力向东边开道。
东边,是来时的路。
西三卫就在那里。
战马踏乱了雪地,激荡起的雪末飞舞起来,严瑜的脸色浸在炮火和雪雾里,凝视着熟悉的来路。
他戴着魏泰的头盔,心中默念着魏泰的名字。
这一万苍龙军,是西三卫的底子,他拼了命也要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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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三卫和漠狄兵是多年的对手,彼此非常熟悉,严瑜借着炮火,把漠狄主力甩开一箭之地。按照往常的经验,对方很难再追上他。
今日的西境不再是漠狄可以随意驰骋的地方,严瑜料定漠狄不敢追太远。以现在苍龙军的传信之快,援军必然在半个时辰内到达。
天一亮,漠狄兵必定撤退。
时间和距离于严瑜都很有利。
终于,苍龙军的后军在拼杀中打开了东行的出口,全军有望整齐撤退。
就在此时,苍龙军前方冒出了一只新的伏军。
这只军队拿的既有弯刀,又有宽刀,他们的马也不一样,比漠狄的马矮半头,却更加灵活,在雪地里跑起来,比漠狄大马平稳和迅速。
这批军队斜刺里冲出来,对着苍龙军就是一通乱砍。
苍龙军猝不及防被敌军打入了阵型,骑兵炮和火铳队投鼠忌器不敢开火,苍龙军的速度被拖慢。
后军受前方影响,队形施展不开,不得不回头与漠狄陷入白刃战。
“这是……莽戎兵!”严瑜认出了这半路中杀出的伏兵。
斥侯也来报:“严同知,前方另有埋伏两万人,是莽戎人!”
严瑜立刻意识到撤退是休想了。
漠狄和莽戎串通一气,这是彻底和大靖撕破了脸皮,今日合围来了起码五万兵,前后夹击动手就砍,无论严瑜往哪个方向跑,都是绝路。
“投降吧。”莽戎的主将傲慢地劝说。
如此悬殊的兵力以及如此急躁的打法,漠狄和莽戎显然是想速战速决。
这对狼狈为奸的侵略者,掩藏不住对苍龙军主力的惧怕。
时间,是这场突袭的关键。
严瑜看懂了。
他当机立断,掉转马头,对众将道:“宋都统和魏指挥使必定已在支援途中,兄弟们,我们只要死战半个时辰,就能得胜。今日任他是漠狄还是莽戎,也休想在我们的土地上夺去什么。苍龙军无所畏惧,绝不投降!死战到底!”
纵使四面楚歌,纵使十面埋伏,苍龙军永不投降。死战到最后一个人,也要代表这片土地的主人给予敌人痛击。
骑兵炮火铳队的弹药很快用尽,士兵们拔出军刀,一万苍龙军寸步不让地据守阵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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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狄和莽戎在这场偷袭中尝到了甜头,也吃到了苦头。
苍龙军太坚强了,即便没有弹药,即便红灯笼被踩烂在雪地里,没有一个人后退。
漠狄和莽戎以五倍兵力来吃这一万兵,在破晓时,竟然没能吃尽。
朝光初露。
按狄搏大君和胥轩王的死命令,必须立即撤退。
此番一战,漠狄被骑兵炮和火铳队吃掉几千人,临走却带不走等量的战利品。
漠狄主将名叫包热,他心中不忿,在清晖中拉开重弓瞄准了严瑜的脖颈。
他必须带回去点有份量的东西,比如这一万苍龙军主将的首级。
重箭破风而去。
严瑜听到风声时已来不及避,只觉脑门嗡的一声,那箭击中头盔底部,撞出的响声吵得他耳鸣。
幸好今天戴的是严瑜的头盔,比他的大一些,正好盖住了整个后颈。
漠狄主将看没有得手,气得跺脚,正要再射,被副将劝住,先撤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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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瑜同样在打战利品的主意。
天将破晓,援军已近,他牵制住的漠狄和莽戎兵,都将成为苍龙军主力的战利品。
严瑜对传令兵说:“全力攻击。”
战鼓敲出最快的频率。
漠狄和莽戎萌生退意,然而严瑜却紧咬不放,他们被追得很烦。
不远处的天际上炸出了红色的烟花,苍龙军的信号霰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主力即将到来。
莽戎兵在北原没少见过踏雪军用这种信号霰,当即收刀入鞘,和漠狄连招呼都不打,撒开腿就猛跑。
包热见此,暴跳如雷,大骂莽戎人没有种又不讲信义。
-
“全速追击!”严瑜再下战令。
一万苍龙军得到了援军的消息,士气大涨,军刀挥出的银光胜过白雪的颜色。
包热被绊住了手脚,他的前锋已经跑出去,但后军却被苍龙军死死咬住,他气急败坏地纵马回来。
两边前锋相见,主将交锋。
包热说:“姓严的,我饶过你一命,是你非要胡搅蛮缠,拿你命来!”
严瑜打定主意要拦住包热,他反诘道:“大靖的土地不是你们想来就想,想走就走的。你们曾在这里犯下杀戮,该还来了!”
-
魏泰跑得一身是汗。
他在听到战报时,心都差点要跳出嗓子眼了。
严瑜,严瑜,他的严同知遇伏了!
那帮天杀的漠狄人,竟然还敢来西境!
西三卫正在操练,队伍连整军都省了,跟着魏泰直接就冲出了西三卫。
魏泰从未跑得如此之快,可他还是嫌太慢,每一声马蹄都像踩在他心尖上,急得他肝疼。
严瑜的身手魏泰是知道的,对上普通高手尚可一战,若是遇到漠狄的顶级高手,只怕讨不到好。而漠狄高手如云,会派来突袭的绝不是一般人选。
魏泰知道严瑜这人平时看着不温不火,一到军国大事时,就不顾个人安危,严同知一定会事事身先士卒。
一军主将就是活靶子,严瑜正面迎战实在太危险了。
魏泰反而不太担心一万苍龙军。因为严瑜必定是把将士们的安危放在最前面,只要严瑜在,将士们就暂且安全。
怕只怕,严瑜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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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瑜和包热过了十几招。
包热的刀极重,严瑜被震得虎口涨痛,但他没有放手的意思。他缠住了包热,他的兵拦漠狄的后军,同时东西两个方向地动山摇地踏马声已经很近。
东边云层破开,朝晞落在鞍马上。
严瑜放心了。
他用一万人拖住了半数漠狄兵。
包热听到那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就知道大势已去,他恨苍龙军死缠不休,也恨莽戎人背信弃义,更恨这个姓严的拦他去路。
包热已经没脸回王廷,西境的朝晖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危险地眯眼,啐出一口唾沫,索性从马上跃起,飞身把严瑜从战马上扑倒在地。
严瑜一个人承了两个人的重量,倒地时被砸得眼冒金星。
包热的刀锋落下,严瑜翻身避开。
包热的刀在把积雪扬起,他凶恶又狂躁地说:“你把我留在这里,那么,你也休想回去。”
严瑜在雪地连滚了几下,才扶着刀站起:“我只要把你留在这里,就足够了。”
包热举刀又至:“你不怕死吗,为什么非要与我做对?”
严瑜横刀格挡,在刺耳的磨锋声中说:“因为我要让你们知道,胆敢闯进西境的代价!此战将是你们的恶梦,往后你们再也不敢踏足西境一步!”
包热臂力惊人,往下压刀:“就凭你?!”
严瑜手腕被压出扭曲的弧度,只能蹲身在雪里滚身,卸去那可怕的力道,他呛了一口雪说:“凭我和我的兄弟们。”
包热穷追不舍,刀锋就砍在严瑜耳侧:“可是你要死了。”
严瑜躲得艰难,一边耳朵挨了刀背的力量。他的亲卫们也都在与漠狄兵死战,有人想要来救他,被包热反手一刀,震出去老远。
严瑜耳鸣得厉害,他忽然听不清远处来援的马蹄声,也听不清近处的刀风。
他心中暗叫不好,看到了包热放大的脸。
他知道自己躲不掉了,沾了雪的脸上露出得胜的笑意:“我死不要紧,我的下属,我的万千兄弟们,一样不会让你离开。苍龙军不可战胜。”
弯刀落下。
严瑜陷在白雪里,瞳孔散开,他望见那轮红日跃出东方,先是想到了太子殿下,而后想到:我失约了。
武正,要伤心了。
这可如何是好。
血漫开去,把头盔染红了,再往外淌去,在铺满曦光的雪地里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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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的主力在来得比魏泰快。
悲风一刀就把企图杀出重围的包热斩于马下,宋北溟来到严瑜身边时,严瑜的身体只剩下一点点温度。
宋北溟看到严瑜微启的唇,俯身附耳。
听到严瑜说:“夏……至?”
宋北溟轻声应他:“我已知道,答应你们。”
严瑜放心地闭上眼。
与此同时,苍龙军砍掉了漠狄的帅旗。
“大捷!”
“苍龙军不可战胜!”
-
西境一连三个晴日。
积雪被晒化大半,雪水从屋顶滑下,落在檐下的石阶上。
滴滴答答。
燕熙就着这雪水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一直在下雨,他撑伞走在石板路上,身边有许多人路过,这些人路过时都叫他殿下,叫完就走,任他怎么喊都不回头,最后都消失在了雨里。
燕熙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他头痛欲裂地坐了一阵,才稍缓解。
宋北溟已去军营,燕熙身上被宋北溟烘得暖和,起身时也不觉冷。望安进来伺候他穿衣,燕熙说:“去一趟西三卫。”
“殿下,您身子才好些,而且手也没好利索。”望安小声劝,“不如,问问三爷的意思?”
“如今,连你也只听三爷的么?”燕熙穿戴整齐,走到书案前,隔窗听了会外头的风声,失笑道,“罢了,叫人给梦泽捎个话,问他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谢主子。”望安放下心来,转身出去传话。
“去把董正甫请来同去。”燕熙隔着窗纸瞧外面的日头,他从匣子里拿出那枚商白珩送他的孔明灯,陷入沉思。
燕熙来到西境,遇到过许多困难,他从未点过这盏灯,可执灯者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然后一个一个前仆后继地走了。
霜降、立冬、小雪……执灯者以壮志酬他,这叫他以何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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