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秋风赋(二十七)
“什么情人…”李忱僵住, “与内宫妃嫔私会这样的话,说出来是要杀头的。”
苏荷坐在椅子上,“有她在, 又怎舍得让你掉脑袋呢。”
李忱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有些着急的看着苏荷,苏荷便捂嘴笑了笑, “雍王紧张什么?害怕什么呢,我又不会将此事说与旁人听。”
李忱百口莫辩, 她的确是去见了张氏,但并不是像苏荷说的那样,女子身上的脂粉味儿她也没有怎么注意。
“我的确是见了张贵妃, 但也只是为了劝她迷途知返, 我与她之间并没有什么。”李忱说道。
苏荷见她如此,便也停止了戏弄, “好了。”
她转动着桌上一只茶杯,“我今夜在崇仁坊看到了李十二娘在街中献艺,而后骑马出了长安城, 她去了禁苑, 是一位身穿锁子甲的将领带进去的, 脚下穿着云靴,当是中郎将左右军衔。”
“禁苑?”李忱惊道, 禁苑为宫城北边的门户, 历来都是屯兵之所,不允许闲杂人靠近, 更别说入内。
“她身上还穿着剑器舞的舞衣, 想来应该是去军中献艺的。”苏荷又道。
李忱陷入思考, “军中…”
“你与李十二娘熟悉吗?”苏荷问道。
李忱摇头, “公孙大娘离开梨园之后,李十二娘也跟着离开了,这么多年过去,恐怕她早已不认得我了。”
“怪不得及笄宴上,她并未向你招呼。”苏荷道,“她是艺人,为中秋夜守城的将士献舞,也并没有什么吧?”
李忱点头,“的确,朝廷设有教坊,以供宴会歌舞与陪酒,官员招妓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她又抬头看着苏荷,“既然七娘知道,为何还要同我说?”
苏荷一下被李忱的话问住了,她连忙撇过头,揣起双手说道:“我乐意怎么了?谁知道你这么多心思,能不能从中找出什么线索来呢。”
李忱听着苏荷别扭的话笑了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除了文喜,七娘是第一个相信我的人,就连老师都想劝阻我追查这件案子。”
“谁相信你了?”苏荷回过头反驳道,“我只是希望你快点弄清这件危险的事,以免夜长梦多,苏家也跟着遭罪。”
尽管苏荷向她解释,但李忱的笑意仍然不减,“张贵妃找到我,无非是想把大唐弄乱,她问我是否有意储君之位。”
苏荷听后,便笑了笑,“那张贵妃不知道你的身份呢。”
李忱摇头,“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她当然不知道。”
苏荷看着李忱,“其他人费尽心思的讨好她,恐怕还不如雍王一句话要管用吧。”
“皇位…”李忱摩挲着手里的一块玉。
“你有想过么?”苏荷认真的问道。
李忱抬头,四目相对,但她并没有给苏荷答复,“我现在只想查案。”
“睡吧。”苏荷起身道,“不睡又岂会天亮呢。”随后她便将床榻整理了出来,“我扶你上榻。”
“不用了。”李忱拒绝道,很显然,即便同住一间屋子,但她也并没有想要同睡的意思,一来她们如今才只是定婚,怕这样的事传出去,对苏荷的名声不好,二来也是自己不习惯,“你睡吧,我今夜在这儿歇息就好。”
但苏荷却不管她拒绝,而是走上前强行将李忱抱到了榻上,“你成天坐着,不累么,让你睡就睡,哪儿那么多废话。”
对于李忱的性子,苏荷的霸道似乎十分管用,之前相识时,她并没有看到过苏荷的这一面,如今相处的久了才慢慢感知。
苏荷知道李忱的身份,所以在要房间时,也不曾觉得两个女子独处一间有什么,毕竟自己在外时,常与青袖睡在一起,早已习惯了这些。
李忱腿脚不便,她本还想替其宽衣,但却被李忱伸手制止,“这个我自己来。”
“你害羞什么,我给你宽衣,你应该高兴才是,我阿爷和兄长都没这份待遇,再说了,两个女子睡一觉又能有什么。”苏荷说道,“就算你背着男子的身份,但名义上,你我本就有婚约,我苏荷才不在乎那些虚无的名声呢。”
“我知道。”李忱将腰间的金带解开,又将紫色的公服脱下一同递给苏荷,“劳…劳烦七娘。”
苏荷便帮她挂到了衣架上,随后走到镜台前坐下,对着镜子将耳坠与发簪取下,随着发簪被一一拔下,长至腰下的青丝便顺着肩颈散开。
临到要解衣时,她忽然楞了,毕竟李忱与她相识并不算久,与自幼一起长大的青袖还是有区别的。
但自己的话又已经说出去了,这时候反倒是自己扭捏了起来。
李忱坐在榻上,看着对镜坐立的苏荷楞了神,苏荷解下外衣,只留了一件单衣在身上。
“你会挽发吗?”李忱问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苏荷说道,“我又不是宫里的娘子,梳洗打扮都有人伺候。”
李忱遂将脑后幞头系的结解开,又将缠发的簪子拔出。
青丝如墨一般散开,就连苏荷回头时都看惊了,只不过李忱的样貌应该更像老皇帝一些,棱角分明,眉眼中带着英气,“怪不得他们都说,这天下间真正好看之人,皆是雌雄莫辨。”只是可惜了李忱,生得如此好的一副相貌,双腿却无法行走。
“你的腿。”苏荷看着李忱的双腿,随后在她膝前蹲下查看,“我可以看看吗?”
作为李忱的痛处,她连医者都不曾让其近身,“圣人请过启玄子为我诊治,但仍然没有用。”
苏荷便伸出手触摸,感受着腿上的筋骨,“我虽不懂岐黄之术,可也随父亲在军中呆过一段时间,军中每日校练,伤到筋骨无法动弹的士卒也有不少。”
苏荷并没有摸出什么异样,但李忱腿上的温度明显比身体上的低很多,则说明血液并不通畅,但又未发生萎缩与糜烂,“好生奇怪。”苏荷说道,“寒气入体为什么会在腿上…”
“好了。”李忱抓住她的手腕,脸色变得阴沉。
苏荷见状,连忙收回了自己的手,“抱歉,我只是想帮你看看。”
李忱拽着被子躺至榻上,往靠墙的一边挪着,苏荷只好不再多问,她并不知道,今夜在太液池,李忱想起了落水之前的一些往事,原本健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忽然一夜间失去了所有,这种落差,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够明白。
苏荷将灯烛挑灭,在李忱身侧睡下,她明白即使是装着一副坚硬的壳子,但她内心依然是脆弱的。
窗外,乌云渐渐爬向明月,光照变暗,又随着风的吹散,慢慢恢复。
“阿兄,不要,阿兄…”
“不要离开我,阿娘,阿娘…”
苏荷被李忱的梦话惊醒,同时自己的手也被她紧紧的攥住,无法脱离。
苏荷只好侧身爬起,月光透进窗子,她看到李忱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神情紧绷,嘴里不停的念着什么。
“十三郎?”苏荷害怕自己用力剥离会伤到李忱,便任由她拽着,同是自幼丧母,因此她能够体会李忱对于生母的思念。
“不要杀我…不要…”
李忱忽然抬起手,将苏荷整个人都拽了下来,二人隔着一床薄薄的被褥,紧紧贴在了一起。
明明是两个女子,气氛却有些怪异,苏荷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加快了许多,今夜月色明亮,使得屋内就像掌了灯烛一般,她们靠得极近,脸与脸之间,仅一拳之隔,李忱的容颜清晰可见。
苏荷的内心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连她自己都很诧异,李忱的眼角忽然流出了泪水,苏荷下意识的伸出手,替她擦拭眼泪。
“不要…”
她小心翼翼的挪动身子,在她的身侧躺下,同时轻轻拍打着她身上的被褥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
在苏荷的安抚下,渐渐的,李忱平静了下来,紧绷的神情也慢慢放松了下来,最后只剩轻微的呼吸声——
翌日
——大明宫·仙居殿——
仙居殿居住着十七皇子李愉与其生母昭仪徐氏,清晨一大早,徐昭仪便将李愉送去了弘文馆学习。
李愉尚未年满十四,但因聪慧,十岁之龄就将小学读通,皇帝便破格让他入弘文馆与一众兄长受学。
“阿娘,儿去上课了。”去弘文馆前,李愉还不忘向母亲请安。
“路上慢些,莫要与你那些兄长争抢。”徐昭仪叮嘱道。
“儿子记下了。”
送走李愉后,徐昭仪问道左右,“有什么消息吗?”
“圣人昨夜喝醉后被冯监扶回了紫宸殿,张贵妃并没有陪同,早上也没有承欢殿的动静。”侍奉的宫人回道。
“看好承欢殿的动作。”徐昭仪道,“吾要去见圣人。”
“喏。”——
紫宸殿的寝殿中,头昏脑涨的皇帝才刚睡醒,一醒来便询问张贵妃。
然他并没有等到张贵妃,“启禀圣人,徐昭仪求见。”冯力将珠宝装入蹀躞带上挎着的钱袋中,入内奏道。
“徐昭仪?”正在更衣皇帝打着哈,仍问道:“张贵妃呢?”
“圣人,徐昭仪有要事要禀报。”冯力又道。
“让她进来。”皇帝这才松了口。
徐昭仪端庄的跨入殿中,于屏风前拜伏,“妾身叩见陛下。”
穿好袍服的皇帝走出屏风,他拽着腰间的革带,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徐氏,想了想李愉后,上前亲自将其扶起,“汝有何事?”
徐氏为才人时,也是凭借姿色被皇帝看中,而今年过三十,仍风韵犹存。
为见皇帝,徐昭仪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坦领露出的饱满肌肤,让皇帝直勾眼,虽有宠幸之意,却害怕承欢殿的人突然出现而不敢表露。
“圣人,昨夜中秋,妾在太液池旁,看见了蓬莱山的一缕风光。”徐昭仪说道。
作者有话说:
苏荷:“雍王像个小娇妻是怎么回事…”
李忱拿笔画了一个大大的一字。
第42章 秋风赋(二十八)
——长乐坊——
刑部尚书卫坚与河西节度使皇甫明在长乐坊的酒楼畅饮了一夜, 醉宿酒楼,等到第二日醒来,二人拜别将要离开时, 酒楼却被官兵团团围住了。
围他们的正是御史台的御史, 卫坚走出酒楼,指着御史大夫王珙说道:“王珙, 你什么意思?”
“卫坚,你身为朝官, 竟敢与边将私会,是想密谋造反吗?”御史大夫王珙说道。
卫坚挑起眉头,“皇甫明乃我兄, 我兄弟二人对大唐与圣人忠心耿耿, 岂是你能污蔑的?”
皇甫明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将卫坚扯到身后, 走上前拱手道:“不知王大夫有何证据?”
“夜下私会就是证据。”王珙道。
“我皇甫明抗击吐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唐边患不断, 尔等有今日的安宁, 皆是边镇将士用血汗换来的, 为一方安宁,我数年不曾归家, 如今蒙圣恩入朝, 与亲族友人叙旧,竟被你们污蔑成造反, ”皇甫明盯着王珙道, “尔等就不怕遭受天谴吗?”
“圣人召你入朝, 是为嘉奖, 而不是让你与朝官在酒楼内私会。”王珙骑在马上,趾高气昂道,“难道你不知道卫坚是内戚吗?”——
——大明宫·紫宸殿——
“风光?”皇帝摸着长须不解。
“妾看到了张贵妃,还有雍王。”徐昭仪坐在皇帝身旁说道,“二人举止亲密,毫不顾忌旁人…”
“够了!”没有想到徐昭仪的告密却引来了皇帝的勃然大怒,原先的好感尽散,他将徐昭仪重重拽倒在地。
“圣人,”面对刚还柔情万千的皇帝,如今却态度大变,不明所以的徐昭仪爬到皇帝跟前,“妾说的句句属实,当时还有其他宫人也看见了,张贵妃身为内命妇与雍王私通,败坏内廷风气…”
“贱人!”皇帝盛怒,恶狠狠的抓着徐氏,“贵妃尽心尽力的侍奉朕,而你们却因为争宠,无法容忍她而诬陷,真是该死。”
“圣人,圣人,”徐昭仪拽着皇帝的裤腿,“圣人明鉴,张氏与皇子私会,妾说的句句属实,圣人若是不信,可以拷问承欢殿的宫人,还有昨夜…”
徐昭仪的话越发激怒皇帝,“冯力,冯力!”
“大家。”
“把这个贱人的嘴堵上,拖出去,拖出去。”皇帝甩手绝情道。
“喏。”冯力唤来几名宦官将徐昭仪拖出紫宸殿。
“圣人,圣人,妾说的句句属实啊,圣人。”然徐昭仪却紧咬着不放。
皇帝气的拿起了宫人端奉来的茶杯,将之重重砸在了木地板上。
地板凹陷了一块,茶杯也碎了一地,茶水溅射到了皇帝的云袜上。
冯力见状,赶忙命人收拾清理,“快快快,这要扎到了圣人,你们都是死罪。”
他又吩咐殿中省的尚衣局重新送来一双云袜,跪在皇帝榻前,为皇帝亲自更换,“圣人息怒,妇人不识大体,圣人莫要往心里去。”
“尚食局的早膳已经备好了,圣人可要传膳?”冯力小心翼翼的问道。
“朕没心情用膳,张贵妃呢?”皇帝问道。
“娘子在承欢殿,哪儿也没去。”冯力说道。
“走。”皇帝起身。
“圣人,张贵妃娘子来了。”内侍章韬光入内奏道。
张贵妃未等宣传便径直走入了紫宸殿,“听说,早上徐昭仪来过了。”
皇帝复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后,抬头问道张氏,“昨夜,朕喝醉后,你去见雍王了?”
张贵妃便笑道:“原来徐昭仪是来向圣人告密了。”
“我见过雍王吗?”张贵妃回头问道紫宸殿中的宫人与宦官。
只见她们纷纷摇头,皇帝皱眉,将宫人悉数轰了出去,待安静后才问道:“见没见,你心中难道不清楚吗?何须吓唬她人。”
“圣人信不信,圣人自己心中难道不清楚吗?何须来吓臣妾呢?”张贵妃犟道。
“你…”皇帝哑然。
张贵妃又道:“妾是见了雍王,但妾不过是将那只竹笛还给了它的主人罢了,若是圣人觉得妾与雍王私通,那圣人就下诏废了妾,或者是杀了妾吧。”
皇帝将张贵妃抢入宫,本就理亏,也知道张氏不可能与雍王私通,于是将张贵妃搂入怀中,好声好气道:“吾当然相信娘子。”
“那徐昭仪呢?”张贵妃睚眦必报,“她诬陷的,可是圣人的亲儿子,私通这样的罪,足够杀头了吧。”
皇帝便将怒火全都转到了徐氏身上,“朕的内宫,竟为了争宠,诬陷内命妇与亲王私通。”
“来人。”皇帝唤道。
“大家。”冯力入内。
“昭仪徐氏,构陷贵妃与亲王,汝应该知道怎么做吧?”为哄张贵妃,皇帝狠心道。
“喏。”冯力领旨后退出。
“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皇帝搂着张贵妃说道。
张贵妃坐在皇帝怀中,用指尖轻轻划着皇帝的胸口。
皇帝握住她的手,就在酒醒后想要亲热一番时,“启禀圣人,右相求见。”内侍章韬光入内奏道。
被打断了兴致的皇帝,只得将张贵妃放下,“娘子先回承欢殿等候,一会儿吾便过来陪你用膳。”
被皇帝偏袒过后,张贵妃这次便没有再耍小性子,福身道:“妾在小厨房备了膳食,三郎可莫要忘了。”
皇帝点头,“宣右相进来。”
殿外,持笏等候的右相李甫比皇帝还年长两岁,如今已是两鬓斑白,得到召见后,遂别笏弯腰,欲将脚下履脱出。
“哟,这不是咱们的顶梁柱,李右相吗?”却逢张贵妃走出,朝李甫阴阳怪气的说道。
“见过娘子。”面对张氏的狐媚,李甫只是低头行礼,不敢去看她那着装单薄而诱人的身体。
然张贵妃却对他不依不饶,“右相可是大唐的肱股之臣,你们怎么能让右相亲自脱靴呢?”她斥道宫人,“没规矩的东西。”
左右宦官连忙上前替李甫脱靴,李甫只能叉手谢道:“多谢贵妃娘子。”
张贵妃直勾勾的盯着胡须发白的李甫,“右相还真是老当益壮啊,为了大唐鞠躬尽瘁,如今一把年纪了,处理起政事来,仍是有条不紊。”
“这都是为人臣的本分。”李甫低头说道。
“今儿,右相又是来向圣人转告小秘密的吗?”张贵妃忽然凑拢,笑眯眯的问道。
浓郁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吓得李甫穿着云袜连连后退,李甫为相十几年,阅人无数,像张氏这样大胆又轻狂的内命妇,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娘子对下官是否…”
张氏却不理会他的解释,也不再继续挑逗,而是擦肩,向外走出,一边捂着嘴笑道:“小心秘密说多了,把自己的事也说漏了去哦。”
张贵妃走后,李甫恢复常态,回头望了一眼,眸中充满了敌意,“这个疯女人。”
左右宫人见之,也只是将头埋的低低的,谁也不敢招惹张贵妃。
戏弄过后,张贵妃也收起了笑意,带着左右宫人从紫宸殿离开,“老狐狸,迟早让你身败名裂。”
“小人看见冯监向徐昭仪的寝宫去了,圣人可是向娘子您,问起了昨夜的事?”宫人小声询问道。
“他倒是没有先行开口问,是吾自己说的。”张贵妃道。
“啊?”宫人震惊,“娘子…”
张贵妃随后又是一笑,“不试不知道,这一试,倒还真不得了,”她渐渐冷下眼色,“看来,圣人对雍王,还真是不一般呢。”
——紫宸殿——
“臣李甫,叩见圣人。”李甫走上前跪伏道。
皇帝坐在榻上,一手倚着矮案,“卿有何事?”
“圣人气色似乎不好。”李甫没有先奏事,而是关心询问着皇帝的身体。
“内宫一些不足挂齿的事。”皇帝挥手道,“无关紧要。”
“圣人为大唐矜矜业业,如今已是太平盛世,圣人的御体才是最为紧要的。”李甫说道。
“吾无碍。”皇帝道。
李甫遂叩首,向皇帝奏道:“臣要弹劾刑部尚书卫坚,昨夜宫宴结束,太子与刑部尚书卫坚一同出宫,太子离去后,卫坚竟与边将河西节度使皇甫明私下相会,并于长乐坊酒楼一夜未归,似在密谋策划,欲拥立太子为帝。”
“什么?”皇帝大惊。
“圣人,卫坚是太子妃卫氏母兄,身为内戚,本不应该与边将结交,然此次皇甫明受召归朝,卫坚竟在宴后暗中私会,若非密谋造反,何须偷入酒楼之中?”李甫道,“御史大夫王珙已派人围住,二人一同从酒楼出来,皇甫明还说自己为大唐效力,立下了无数功勋,圣人能在长安有今日的安宁,都是他的功劳。”李甫旋即拿出一份册子,“这是御史台今日的记录,为他二人言行。”
宦官转呈皇帝,皇帝看后为之震怒,李甫重重叩首道:“据臣所知,太子少保李长之与卫坚交情甚深,常于东宫私会,卫坚与皇甫明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证据确凿,望圣人明断。”
本就在气头上的皇帝,怒上加怒,他拍着桌子起身,“岂有此理!”
“来人啊。”皇帝唤道,“传旨禁卫军,将皇甫明与卫坚拿下。”
“喏。”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秋风赋(二十九)
一个时辰前
——崇仁坊——
李忱从睡梦中醒来,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一向睡眠极浅的她,竟能在旅舍的宿房与一个相识并不算久的女子一同入眠, 且还睡的十分沉。
醒来时, 苏荷已经在镜台前梳妆了,自己的衣服上还存留着一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味道, 即使很淡,她依然能够闻出, 且不反感。
李忱呆看着苏荷,忽然脑海里闪过梦境,那是幼时关于母亲的记忆, 她趴在香软的榻上, 母亲就坐在镜台前梳妆,每当这个时候, 兄长早已等候在长安殿正殿向母亲问安,父亲下了早朝就会回来陪同她们用膳。
听到榻上的动静,苏荷放下耳坠紧张的走到李忱跟前, “又想起了往事?”
李忱松开手点头, 苏荷叹了一口气, “已经过去之事,就算能得到真相, 也不能让逝者转生, 你不要太过执念了,这对你没有好处。”
李忱再次点头, “谢谢你, 七娘, 这十一年来, 我从未沉睡过。”
苏荷回到镜台前,将耳坠戴上,“因为你将真相告诉了我,心中没有了被看破的恐惧,自然就能安稳入睡。”
由于卫坚之事牵扯到了东宫,皇帝答应张贵妃用膳之事便被抛之脑后。
“快!快!”
崇仁坊因在皇城东,故离尚书省十分近,临窗的街道响起了官兵的声音。
苏荷遂扶着李忱坐到轮车上走到窗口,推开窗户往下探去,发现是御史台的人与巡逻街道的金吾卫。
“这些是什么人?”苏荷问道。
秋风卷入窗内,吹拂着李忱散开的青丝,“长安巡使,御史台与金吾卫,为首的是御史大夫王珙。”李忱回道。
“弄出这般动静,这是要做什么?”苏荷又问。
只见李忱眉头轻皱,“能让御史与金吾卫同时出动,应该是朝中正五品以上的大员在城中犯事。”他忽然想起昨夜夜宴,诸镇节度使回朝,“最近长安不太平,七娘要减少出门的次数,万年县这边最好不要过来,若有事,我会去永平坊找你的。”
苏荷将李忱推到镜前,拿起桌上的木梳,“雍王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卫坚与皇甫明被捕后,令大理寺与御史台同审,此消息一出,无疑是给原本就势危的东宫又增添了一道恐惧,也使得朝中人心惶惶。
——太极宫·东宫——
东宫乱做一团,光天殿内,因为兄长被右相诬陷入狱,太子妃卫氏很是担心,“卫氏一族对大唐忠心耿耿,圣人却听信李甫的诬陷。”
太子李怏沉闷的坐在榻上,一手扶着额头,妻女的哭泣让他越发心烦。
“阿爷。”长宁郡主跪在太子膝前,“阿爷救救大舅吧,长宁再也不任性了,长宁可以嫁给胡人,但是不能没有大舅父。”
太子李怏也很是苦恼,深知李甫此举是在针对东宫,唯有长平王李淑十分镇定。
李怏经不过妻女的哭泣,于是起身,“莫怕…”
“阿爷,您不能去。”李淑阻止道。
“大郎,难道因为你不是我所生,就可以对你嫡舅一家坐视不理吗?”太子妃不满道,“卫氏一族倒下,对东宫没有半分好处。”
“孩儿不是这个意思。”李淑说道,“舅父得罪了李甫,显然这是李甫为了报复,也是为了打击东宫,圣人对于东宫,从未有过信任,废太子恒一事,还不够警醒吗?”
“如今舅父只是入狱,还未定案,而此案本就是无中生有的诬陷,以舅父与皇甫将军的性子,是不可能招供的,御史台与大理寺审问不出什么证据,这就是最好的解救方法,然圣人多疑,如果阿爷此时入宫求情,反而会适得其反。”李淑又道,“越是这种时候,东宫便越不能自乱阵脚。”
卫氏心里也明白,然兄长入狱,李甫扣的罪名,关乎着全族安危,心中急切,让她乱了分寸。
“是妾思虑不周。”卫氏福身,带着长宁郡主离开了光天殿。
太子看着妻女离去的背影,心中很是自责,“寡人怎就如此窝囊呢。”
“阿爷。”李淑见太子妃离去。
“你还有什么想说?”太子问道长子。
“十三王叔早前就曾提醒过儿子,舅父卫坚生性张扬,对于李甫,丝毫不懂收敛,如今的时局,这种性格,迟早会害了东宫。”李淑说道。
“何意?”李怏不解。
“王叔说,若此案被右相党紧紧咬住不放,想要保全东宫与卫氏,唯有…”李淑跪地,“与卫氏脱离,再无瓜葛。”
“你是说…”李怏大惊,“让寡人与太子妃和离?”
“不,”李怏不愿,“她是寡人的结发妻子,这种时候,寡人若将她抛弃,那寡人枉为人夫,枉为人父。”
“阿爷。”李淑劝道,“这种子虚乌有之事,李甫为何能够诬陷成功,全是因为圣人对东宫的不信任,他害怕像□□皇帝一样,失去民心,朝臣会拥立您,即使您没有任何反心,但您拥有人心,拥有谋反的能力,这就是您的罪,就像废太子一样。”
“圣人对百官劝谏,让您巡视朔方,与边将接触,本就心生不满,如今章相病故,还有谁能庇佑东宫呢?”李淑重重叩首,“望太子殿下,三思。”
太子怏抬头,他心中很是不愿,“为了保全东宫,这样的事,寡人也曾做过,然这一次,是寡人的结发之妻,若结发妻子都可以舍去,那天下人又会怎样看待东宫?除了此法,没有别的可行了吗?”
李淑摇头,“孩儿可以去问问十三叔,他应该有法子解救东宫现在的困境。”
“不可。”李怏挥手否决,“东宫已经这样了,不能再把十三牵扯进来。”
“阿爷,十三叔有整个清河崔氏在身后。”李淑说道,“况且翁翁对他…”
“那也不行。”李怏坚决否定道,“你不了解你翁翁的为人。”
“可是十三叔说过,朝中重臣几乎没有人会注意他,我小心谨慎些,定不会让他牵扯其中的。”李淑说道。
“我知道,你素来与你十三叔亲近,可你怎么知道他能救东宫,仅仅是靠聪慧?”李怏质疑道,在他眼里,十三郎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
“我…”李淑害怕父亲多想,本不想向父亲提起十三叔在追查旧案的,“先前李甫与张国忠不和之策,就是王叔告诉我的,十三叔在追查十一年前太液池的旧案,因此对朝中重臣都有所了解,如果他都没有办法救东宫,那还有谁可以呢?”
“什么?”李怏大惊,他深知这件案子是皇帝的逆鳞,“当初他就曾问过我,我怕他触怒圣人,便奉劝他不要追查旧事,看来,他还是没有听我的话。”
“阿爷,请让儿出宫吧。”李淑说道。
李怏握拳捶向桌案,一种无力感袭遍全身,让他觉得自己活得窝囊,“寡人这个长兄做的,当真是无能啊。”——
——雍王府——
卫坚案发生后,李忱回到靖安坊雍王府闭门不出。
“郎君,已经入夜了,后院的门不用关吗?”文喜不解道,“外面世道如此混乱,两位重臣说入狱就入狱了。”
李忱放下笔,看着外面的月色,比十五夜更圆更亮,“一会儿会有贵客到访,你将他领到内院来。”
“什么贵客会走后门…”文喜忽然愣住,“喏。”
是夜,长平王李淑乔装打扮,跟随采买的宫人,于将要入夜时分出宫。
“郎君,长平王到了。”文喜将一身黑袍的李淑带入内院。
“王叔。”长平王又看了一眼文喜。
“文喜是我的心腹,有什么话,长平王但说无妨。”李忱说道。
“王叔应该听闻了今日之事吧?”李淑问道。
“今日之事,显而易见,是李甫为抗衡东宫所为,李甫之所以处处针对东宫,是因立储时他曾反对过立忠王,一旦储君登基,李甫的下场可想而知。”李忱说道,“所以他才要先发制人。”
“翁翁是最讨厌结党营私的,开皇年间,曾下敕命,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毋得往还,其卜相占候之人,皆不得出入百官之家。”李淑说道,“这件事,对东宫的影响怕是会不小。”
李淑朝李忱跪下,“还望王叔搭救。”
“你应该知道,雍王府在朝并没有势力,崔裕一直以来都是中立,从不参与立储之事,自然也不会干预东宫。”李忱说道。
“可谋反之罪,祸及九族。”李淑道,“东宫若危,大唐就完了。”
“长平王想要救卫氏,还是东宫呢?”李忱问道。
“我…”李淑低下头陷入了犹豫。
李忱叹了一口气,“吾可以告诉你解救之法,但吾有一个请求。”
长平王听后,爬到李忱膝前,叉手道:“王叔请言。”
“崔相的女儿,长平王相识否?”李忱问道。
长平王点头,“崔相曾入崇文馆教授,说起来,崔相也算得上是我的老师,故与瑾舟相识。”
李忱遂俯下身,长平王也十分乖巧的凑上耳朵倾听。
……
“可是王叔…”长平王眼里有些犹豫,对李忱提出的条件,似乎有着难言之隐。
李忱随后直起腰身,不等他反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能救东宫与卫氏的,如今只有内侍监冯力,当初是他力保立忠王为储君的,东宫倒台,与他无益,圣人偏爱你,你可借入宫探望祖父的机会找到冯力,记住,不要以太子长子的身份入宫。”
“谢王叔提点。”李淑拜谢道——
天圣九年,右相李甫上奏弹劾卫坚,勾结边将皇甫明,图谋造反,又与李长之结党营私,皇帝震怒,下令抓捕入狱。
当初拥立太子李怏时,李甫曾反对,而皇帝身侧的太监冯力却是一直支持太子的,此番卫氏入狱,恐牵连东宫继而殃及池鱼,冯力便动用权势,力保卫坚与皇甫明,奏请皇帝,派遣亲信章韬光前去一同审理。
与卫坚一案等相关之人皆被押往大理寺牢狱中审问,在此期间,卫宅与皇甫宅皆被禁军团团围住,不许人出入。
——大理寺·牢狱——
被扒去了公服与金带的卫坚与皇甫明以勾结谋反罪分别关押两地。
刚一入狱,因不肯招供,王珙便对其用起了刑罚,“汝若再不招供,就不是鞭罚这般简单了。”王珙提醒道。
一同审讯的还有御史中丞温冀,温冀是张国忠的人,也与东宫不和,审讯这一点,除了章韬光之外,两位御史与大理寺卿都是统一战线的。
被绑在木桩上的卫坚,已是伤痕累累,鲜血直流,却仍然嘴硬,“我对大唐,对圣人,从未有过二心,我何罪之有?”
“嘴硬,给我继续打!”王珙挑眉道。
卫坚忍受着皮肉之苦,恶狠狠的看着王珙,“你们这群李甫养的狗,大唐就是毁在了你们手中,迟早有一天你们会为世人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死到临头还敢出言不逊!”卫坚的话激怒了王珙。
“大夫,鞭刑不痛不痒,卫坚是进士出身,圣人常夸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不如对他用妇人的拶刑,看他招不招。”温冀献策道。
“这恐怕不妥吧?”章韬光从中劝阻,“毕竟案子尚未查清,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卫尚书有官诰在身,动用刑罚已是不合礼法了。”
“汉书也有言: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章内侍,卫坚牵扯的可是谋逆案,非同小可,章内侍难道想包庇罪犯?”王珙侧头冷眼道。
“小人岂敢,倘若真是冤假错案,诸位官人今日在此伤了尚书,恐怕也是要担罪的吧,小人是在替诸位着想。”章韬光眯眼道。
“启禀中贵人,庆安酒楼的主人与昨夜送酒的酒博士已经带到。”章韬光带来的禁军奏道。
“与其在此僵持不下,不如问问酒楼的人,他们可都是本案最有力的证人。”章韬光笑眯眯道。
王珙与大理寺卿对看了一眼,罢了罢手,用刑的狱卒便停了手。
章韬光眯着双眼起身,“请。”
作者有话说:
李忱:“老婆给的安全感太棒了。”
苏荷:“滚!”
李忱的话,是让李淑以孙子的名义探望祖父,不要谈及任何朝政。
皇帝没有去陪张用膳,因为在他心里,权力最为重要,大于儿子大于妻妾。
历史上的韦坚案,发生在天宝五年的正月十五。
第44章 秋风赋(三十)
“昨夜刑部尚书卫坚与河西节度使皇甫明在酒楼私会, 是汝为之奉的酒,昨夜他二人私下究竟聊了些什么,汝要从实说来。”王珙问道跪在地上的奉酒博士。
牢狱中摆满了刑具, 酒博士畏惧, “此事关乎圣人安危,容不得半点作假。”章韬光添道。
酒博士看着章韬光, 叩首回道:“卫尚书与皇甫将军只是在月圆夜把酒言欢,二人边赏月边聊着家常, 之后又因坊门关闭,便在酒楼夜宿了下来,并没有涉及朝政之事。”
酒博士的话, 让王珙十分不满意, “卫坚与皇甫明图谋不轨,汝竟敢维护, 睁眼说瞎话,来人,给我用刑。”
酒博士听后连连叩首, “小人说的句句属实, 望官人明鉴。”
“王大夫, 这位酒博士可是重要的证人,严刑逼供, 恐怕不妥吧?”章韬光道。
王珙素来瞧不起阉人, 只是碍于他是冯力的人,便客气了几分, “棍棒底下才能见真章, 否则又岂能证明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章韬光挑眉, 但也没有制止, “用刑!”王珙挥手道。
狱卒将他架起,开始严刑拷打,边打王珙边问,“说,昨夜卫坚与皇甫明到底说了什么。”
“小人…不敢欺瞒官人…啊!”
“大夫,他晕过去了。”狱卒道。
“泼醒,再问。”王珙道。
“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啊!啊!”
就这样,哀嚎声整整持续了一下午,即使换了数种刑法,最终也没能让酒博士改口,直到次日,大理寺牢狱传来了噩耗——
两日后
由于冯力的插手,使李甫与王珙的诬陷落了空,没有证据,大理寺只能定案无罪,禁军也从卫宅与皇甫家撤离。
文喜将大理寺审讯的结果带回王府,高兴的奉承道:“郎君真是神算,仅用了一句话,便化解了卫氏与东宫的危险,如今大理寺的审判已经下了,卫坚与皇甫明并无谋反之意。”
李忱推着轮车在花园内修剪盆栽的枝叶,“别高兴的太早,就算冯力能够在证据上确保卫氏无罪,但却不能消除圣人的疑心。”
“郎君的意思是?”文喜大惊,“卫监与皇甫明还是要…”
“疑心,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利刃。”李忱将水瓢放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皇权,乃子不可争之物,触之必亡。”——
——平康坊·右相李甫宅——
定案之后,王珙气得拂袖离开了大理寺,并十分恐慌,害怕卫坚与皇甫明以及东宫日后会报复自己,于是赶到平康坊求助李甫。
“阿郎请王大夫入内。”仆从叉手道。
王珙脱下靴子走入屋内,“右相。”叉手道:“见过右相。”
李甫跪坐在棋盘前,向王珙招手,“来来来,陪老夫对弈一局。”
王珙哪儿还有心情下棋,但是李甫已经将棋盘都清出来了,他只好跪坐下,“右相,下官…”
“王大夫的棋可是圣人都称赞过的。”于是李甫拿了先行的黑子。
被打断的王珙只好挪过白子陪李甫下棋,“右相请。”
李甫思考着落子,开口道:“说吧。”
“此次卫坚案,本来有多人作证,可以将卫氏一族与太子党置之死地,甚至牵连到东宫,扳倒太子,可半路杀出了一个阉人,那阉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那上酒的酒博士到死都不肯招供,白白搭上了性命,还毁了我们的计划。”王珙十分气道。
李甫落下黑子,神色十分轻松,“王大夫以为,卫坚与皇甫明私会一案的结果,很是重要?”
“右相何意?”王珙疑惑不解,“御史台一直在找东宫的差错,这次抓到东宫内戚与边将私会,是扳倒太子的绝佳机会。”
“卫坚与皇甫明私会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没有证据证明他谋反,但皇帝疑心已生,真相,也就没那么重要了。”李甫说道。
“右相的意思是,圣人不会相信大理寺定案的结果?”王珙道。
李甫点头,“即使没有证据证明东宫要造反,可是太子有造反的能力,这就是他的罪,大唐自开国以来,从父亲手里抢夺皇位的,还少么?”
“右相神机妙算,下官佩服。”王珙叉手道——
——大明宫——
天圣九年,宫中传出消息,昭仪徐氏因争宠而构陷亲王与内命妇,被皇帝赐死,徐昭仪的死,使得徐氏一族陷入恐慌,纷纷请辞,之后,皇十七子李愉年幼,便交由东宫抚养。
徐昭仪之死几乎与卫坚案同时发生,由于卫坚案的影响太过重大,使得徐昭仪一事只在内廷议论了一番就此散去,连史官都不曾记载。
除了徐氏一族受到影响,皇子李愉受学回来后,因为找不到母亲而哭闹不止,朝野都在关注卫坚案与东宫,而没有人惋惜还不到三十岁的徐氏。
皇帝对徐氏的死,更是一丝怜悯都没有,他将罪妇所生的皇子送到东宫,亦是给东宫妃一个提醒。
皇帝将心思都放在了卫坚案上,失约了张贵妃,张贵妃便在承欢殿耍起了性子,正殿内的古玩玉器摔碎了一地。
太监频繁来报,皇帝无奈,只能撇下案子前往承欢殿。
“圣人为了几个外臣,连妾都可以不管不顾,可见圣人心中,妾连外臣都不如。”
皇帝命人出宫买来了张贵妃爱吃的点心,哄道:“那些外臣岂能与吾的寰儿相比,但是此事牵扯重大,关乎大唐的江山社稷,若真让奸人得逞,吾争权失力,今后还如何庇佑你呢。”他搂着张贵妃安抚,解释,“你这爱惹麻烦的性子,除了皇帝,还有谁能让你这般放纵呢。”
“天下还有谁敢与圣人争权?”张贵妃一副不懂朝政的样子,“若有,圣人杀了他不就好了吗,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呢。”
张贵妃的话,似乎提醒了皇帝,他大笑道:“娘子说得对,皇权是不允许被冒犯的。”
“启禀圣人。”冯力入内叉手道,“章韬光回来了。”
皇帝眼前一亮,“大理寺的审问已有结果了?”
冯力点头,“他带着画押的案供,想来是的。”
“让他进来。”皇帝挥手道。
章韬光入殿,跪伏道:“叩见圣人,娘子。”
“审问结果如何?”皇帝问道。
章韬光将主簿记录的审讯过程呈上,冯力接过转呈皇帝。
“御史大夫王珙与一众御史亲眼所见,刑部尚书卫坚与河西节度使皇甫明从庆安酒楼一同出来,经大理寺审问,卫坚与皇甫明拒不认罪,皇甫明于狱中撕袍陈血书证实清白。”章韬光又奉皇甫明血书。
张贵妃下意识捂住口鼻,“三郎…”
“好了好了,不用拿过来了。”皇帝挥手道。
“卫坚与皇甫明未曾招供,便又押入庆安酒楼的主人与伙计,但前夜与二人上酒的酒博士说卫坚与皇甫明临窗把酒言欢,只是在叙旧,所言,并未有涉及朝政之语。”章韬光继续说道,“御史大夫王珙怕酒博士编造与掩盖事实,便差狱卒对其严刑拷打,但得出的结果,仍与拷打前的一致,那酒博士至死也没有改口,因为卫坚案,而让无辜之人受刑而死,长安城中已经开始有人非议了,且王大夫还对卫坚与皇甫明都动用了鞭刑。”
章韬光的话是冯力所教,试图让皇帝明白王珙这样做是想要逼供,屈打成招,那么这件案子,便是一桩冤案,很显然,这是御史大夫与右相李甫的串通。
即便没有证据证实卫坚与皇甫明勾结谋反,然皇帝疑心已生,再难消下,他将案供放下,“不管怎么说,卫坚身为太子妃的兄长,与边将皇甫明结交,本就是朝廷的忌讳,如今私下见面,更是罪不容恕,皇甫明入朝后,推辞功勋赏赐,让朕诛杀右相,并向朕推荐卫坚,太子少保李长之辞去相位前也曾请求让卫坚为相,即使他没有反心,但他却有辅佐东宫称帝拜相的野心,朕绝不允许朝官有如此野心,传诏三省宰相,入阁见朕。”
“喏。”
皇帝起身,对张贵妃道:“吾去一趟紫宸殿,处理完这件案子就回来,吾向你保证,这次很快的。”
张贵妃也没有说什么,便福身道:“恭送圣人。”
皇帝召三省宰相于紫宸殿,目的只是为了训斥,后又命中书省起草制书。
经大理寺与御史台审问,卫坚谋逆一案查无实据,只得下令将其释放,就在众人以为松了一口气时,皇帝突然临朝,于宣政殿降下制书,责备刑部尚书卫坚诬陷宰相李甫,谋求高官厚禄,存有野心,将刑部尚书卫坚贬为缙云太守,又以河西节度使皇甫明以离间君臣之罪,贬为播川太守,太子少保李长之贬为宜春太守。
卫坚、皇甫明、李长之等太子党人被贬出京后,卫坚弟,将作少监卫岚与兵部员外郎卫直为其兄卫坚申冤,并至东宫请求太子李怏为其作证,太子惧,未应。
皇帝得知后勃然大怒,将卫坚罢官,流放至岭南,与卫坚有关联的卫氏一族,按亲疏关系遭到革职或贬官,李甫又将此案扩大,使卫坚一案,牵连数十人之众。
东宫恐慌,太子怏连忙上表,以情义不睦之名请求与太子妃卫氏离绝,获允,太子外祖父卢明奕请辞,皇帝罢其相位,改任司农卿,自此后,东宫彻底失势。
作者有话说:
长平王心狠不狠,跟生长的环境有关,太子跟皇帝表面和睦,父慈子孝,都是太子为了自保。
这样的情况,东宫不与卫氏脱离关系,一家子人全都要完,皇帝是曾杀过儿子的,仅因为谗言。
第45章 秋风赋(三十一)
——雍王府——
“李十二娘这些年一直在关中献艺, 所以结识了不少军士,每逢佳节时,禁军要守城, 无法归家, 李十二娘都会去军中献艺。”文喜将在北衙禁军中打听到的消息转告李忱,“除了禁军, 还有官府公廨,都喜欢请李十二娘出台献艺, 连教坊的名头都盖过了。”
“公孙大娘的爱徒,有此名气也不奇怪。”李忱说道,“有心之人, 若想成事, 便会做的滴水不漏,光是打探消息, 打探不出来什么,邢载也好,还是这个李十二娘, 以及长安城中一切有可疑之人, 都太多了, 事无巨细啊,等时候到了, 我亲自会一会他们。”
“郎君, 小人打探消息路过徐家时,徐家人传来了哭声, 而且举家搬离长安, 便多心入内问了几句, 才知道, 八月十六日,徐昭仪死了。”文喜说道。
“什么?”李忱愣住,“徐昭仪?”
“小人也觉得蹊跷,于是在东市问了一些出宫采买的中贵人,他们说徐昭仪说是被圣人亲自赐死的。”文喜又道。
“为什么?”李忱不解,因为徐昭仪是十七的生母,是生育了皇子的妃嫔。
“好像是因为徐昭仪诬陷张贵妃与外朝亲王有染,被张贵妃撞见,圣人一怒之下,赐死了徐氏。”文喜说道,“这件事与卫坚案几乎同时发生,所以没有几个人知道实情。”
“那十七呢?”李忱又问道。
“徐昭仪的事,是由内侍省秘密处置的,本身徐家在朝就没什么势力,所以就被东宫之事一笔带过了。”文喜回道。
“徐氏年轻,又因诞下皇子,曾经有过一段受宠的日子,如今她被张氏替代,生有争宠之心,可是她应该明白张氏如今的地位,她的死…”李忱挑眉,又有些自责,因为那是她最疼爱的弟弟的生母,“中秋夜,我就不该停留的。”——
——太极宫·东宫——
李愉被送入东宫后,太子李怏便将他安排在宜秋宫居住,并让良娣王氏照看,但知道生母恐遭不测的李愉便想找机会逃出东宫,被宫人阻拦后就一直躲在屋内不出来,整日哭泣不止。
“阿娘,阿娘,我要阿娘。”
“殿下,十七郎已整整一天没有进食了,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这样下去,恐会出事的。”王良娣说道。
太子李怏站在宫外,传出一声声叹息,如今东宫失势,自己被迫与太子妃和离,又哪儿敢管内廷中的事,“哎,十七郎…”随后推门入内,慢慢靠近李愉。
“十七。”
原本抗拒任何人接近的李愉,起身一把抱住了太子,“阿兄,我要阿娘,阿娘…”
李怏颤抖的抬起手,抚摸着李愉的脑袋,“十七郎乖。”
“他们说我阿娘死了,所以才把我丢到阿兄这里来,”李愉抬起脑袋,不理解的问道,“阿爷为什么要杀我阿娘?”
太子李怏一时间无法做出解释,也不敢告诉李愉事情的真相,“很多事,都不像十七听到的那样。”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见到我阿娘了?”李愉问道,他心里其实很明白,不仅是生母,就连仙居殿伺候母亲的近侍也消失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十七…”
李愉一把推开兄长,“为什么你们都不肯告诉我真相,我讨厌你们。”
太子无奈,只能叹着气走出殿外,“大郎。”
“阿爷。”长平王上前。
“去请你十三叔来吧。”李怏说道,“十七的事,也只能你十三叔来了。”——
——崇仁坊·宰相崔裕宅——
中秋夜宴的前夕,周王李恬便找到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裕,向其禀明了自己的意思,并获得了皇帝的同意。
崔裕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言崔瑾舟刚及笄,尚需教导,将定亲之事推到天圣来年上元节后。
周王李恬答应,并表示无论多久自己都可以等,但十三皇子雍王李忱的婚事,会因为自己而耽搁,所以心中还是希望与崔家的婚事可以尽早,崔裕点头。
原本崔裕是瞒着女儿的,但没有想到周王李恬竟派周王友送来了一些王府内厨的点心,恰好被崔瑾舟的侍婢撞见。
眼见此事瞒不下去了,崔裕只好坦白,从小娇生惯养的崔瑾舟知道后,便在内院中耍起了性子。
砰!
啪!
“成婚这么大的事,阿爷连说都不与女儿说一声,就私下应了周王?”崔瑾舟将家里的古玩玉器砸了个遍。
喜好收藏的崔裕眼睁睁看着那些宝贝碎成了渣子,很是心疼,连忙将几本古籍保护了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已及笄,也是该到出嫁的年龄了。”
“是啊,舟儿,那周王,前些日子你及笄礼时阿娘也见过了,一表人才,又是亲王,身份尊贵,他看上了你,并向圣人请求娶你做正妻,这是福分。”崔裕的夫人,郑氏也帮忙说话。
“我呸,嫁的人并非我心爱之人,这算哪门子福分?”崔瑾舟反驳道,“族中那么多叔父在朝为官,他们都有儿有女,为何不娶不嫁?偏要我。”
“周王看上的是你,又不是你那些族姊妹。”崔裕说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阿爷也知道不能儿戏,那为何又匆匆替我定下,不觉得草率吗?”崔瑾舟反问父亲,“还有阿娘,阿娘就看了那周王一眼,就觉得一表人才了?阿娘知道他什么呀,不就是皇子吗,皇子又怎么了,他又不是太子。”
“你!”崔裕赶忙上前捂住女儿的嘴,斥责道:“平日里是我给你宠坏了,竟如此口无遮拦。”
崔瑾舟掰开父亲的手,很是不悦道:“我说的是事实,周王看上的那是我吗?”
“明明他看上的是我的出身,是阿爷的相位,是清河崔氏和荥阳郑氏两大门第。”崔瑾舟虽足不出户,可对东市的说书以及朝野各种趣事十分感兴趣,常让侍婢出门探听。
崔裕叹了一口气,作为清河崔氏的嫡长,崔裕实际上是看不上周王的,奈何自己在朝为官,偏又时局动荡,“阿爷不是不知,可你的婚事总要有着落的,这京城里的世家子弟你又看不上。”
“那阿爷也不能就这样把我嫁给周王啊。”崔瑾舟说道,“如果你们非要我嫁,那还不如把我嫁给忱兄长呢。”
“胡闹!”崔裕轻斥道,“圣人已经给雍王指了一门婚事,如今雍王妃的人选已经定下,岂能轻易更改。”
“是啊,舟儿,你雍王兄长已经有正妻人选了,你就算嫁过去,也只能做妾室。”郑夫人劝道,“哪有女子放着好好的亲王元妃不做,要去做妾的。”
崔瑾舟揣起双手,不以为然,“让我嫁给周王做他的妃子,那我宁愿嫁入雍王府做阿兄的妾室。”
“你…”崔裕与妻子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这不是胡闹吗,清河崔氏的嫡长女,岂能与人为妾。”对于崔瑾舟宁做雍王妾,也不肯为周王妃的言语,郑夫人挑眉说道,“你就不怕京城中那些女眷笑话吗?”
“那又怎么了?”崔瑾舟回道,“我才不怕她们笑话呢,别看她们嫁的风光,可这都是表面,私下里,还不知道会躲在哪个地方偷哭呢,至少阿兄开怀大度,又待我极好,也没有那么多规矩束缚,人活的自在,不比这些表面虚荣好吗?”
“好像,是这个理…”崔裕逐渐被女儿说服。
郑夫人却说什么也不肯让自己的女儿做妾,她一把扯过丈夫的耳朵,“好什么好,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做妾,这是生父能干出来的事?”
“阿娘~”崔瑾舟扯着母亲的衣袖。
郑夫人也颇为无奈,“光我们同意也没用,此事你应该你去问问你阿兄,看他答不答应。”
“好。”崔瑾舟简单的收拾了一下。
崔裕本想拦着,却被妻子阻止了,他看着女儿离去的身影,“你明知道十三是不可能委屈他这个妹妹的,雍王府的婚事是降制御赐,自然也不可能退婚。”
“妾当然知道十三郎不会同意,但他一向疼爱瑾舟,若是他知道了此事,会坐视不理吗?”郑夫人有着自己的考量,“周王的意思,是请过了圣人的,所以夫君不好拒绝。”
崔裕知道妻子是在为自己打算,但他仍不同意妻子的做法,“现在时局如此紧张,右相处处针对东宫,皇子的处境比我们这些宰相好不到哪儿去,十三若插手此事,会与周王的交恶的。”
郑夫人叹气,“妾身何尝不知道,可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周王是皇子,夫君不敢拒,但瑾舟那性子,夫君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想嫁,难道要硬逼着她嫁吗?”
“十三郎处境再不济,他也是圣人的儿子,是蓁蓁的儿子。”
崔裕挑眉,紧握着拳头,暗恨道:“若是没有当初之事,三娘怎会撒手人寰,我崔氏又岂会落的如此田地。”
“靠一个女人起来的门第,迟早会衰落的。”郑夫人提醒道,“崔氏与郑氏能屹立千年不倒,靠的可不是往皇帝的后宫塞女人进去。”她看着崔裕手里的书,“是夫君手中的书,是读书人的风骨。”
崔裕抱着手中的书,“如今朝中,尽是张李党人,哪还有文人风骨可言。”
“总会有的。”郑夫人安慰道,“妾倒是觉得,东宫太子怯懦无用,余下皇子各怀鬼胎,唯有雍王,能看出来有明君的影子,且不似表面一般仁义,这恰恰是帝王所需,仁可以驭心,狠可以摄人。”
“你能看出来,难道圣人看不出来吗?”崔裕说道,“可那又能怎样呢,当年的大皇子,仁孝聪慧,可仅是狩猎伤了半边脸就无缘储君之位,英年早逝,更何况十三还是残废之躯,坐立都要靠人搀扶。”
郑夫人对李忱的身体,也觉得很是惋惜,“罢了,咱们还是管好当下,怎么将这门亲事,委婉的推了吧。”
崔裕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着南方,“不能得罪周王,崔家想退婚,就要看十三,有没有万全之法了。”——
——雍王府——
“郎君,长平王来了。”文喜入内道。
“长平王?”这次长平王李淑突然到访,这是她没有预料的,“让他进来。”
长平王李淑脱去乌靴踏入李忱的书房,文喜则把守在门外,将打开的门扇重新拉拢。
无聊之余,文喜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倚靠着红漆大柱擦拭自己的佩刀,手中一个没拿稳,擦拭的白布掉了下来,掉到了皮靴的筒口上。
文喜赶忙拾起,低头看时,发现门口摆放的两双靴子竟差不多长,“还是大王与长平郡王这些文人爱干净,不像护卫营里的武士,脱了靴子,就剩味儿了。”
“王叔。”书房内,李淑叉手道。
“你来找我,莫不是圣人把十七送到东宫去了?”李忱说道。
李淑点头,“原本东宫与卫氏的危机解除之后,太子殿下不想与太子妃和离,但卫舅父的两个弟弟知道卫舅父贬官后,向圣人诉冤,并想让太子殿下出来作证,圣人知道后大怒,将卫氏一族全部贬谪,就在昨日,宫中突然传来昭仪徐氏的死讯,昨日章韬光还把十七叔送到了东宫,说是圣人的意思,徐氏被废赐死,其子交由东宫抚养,太子殿下知道这是祖父想借徐氏敲打太子妃,但卫氏一族已经遭到严惩了,殿下念及旧情,本想就此作罢,但是太子妃却逼殿下上奏离绝,好让殿下与卫氏脱离关系,内侍省的人已经把太子妃的册、宝收回,今日一早,太子妃就被送出东宫了。”
“太子妃的打算是?”李忱问道。
“出家。”李淑道。
李忱再次叹了一口气,对于东宫的结果,她却并不意外,“卫氏三兄弟,加起来还不如太子妃一人,太子妃睿智,有她在,能帮到兄长不少,如今她不在了…”她停顿下,转而问道:“十七还好吗?”
李淑摇头,“自从十七叔来到东宫后就一直在哭,怎么都不肯吃东西,所以阿爷让李淑来找十三叔。”
“崔娘子,您不能入内。”门外传来了文喜的声音。
“让开!”崔瑾舟踏入书斋,“阿兄说过的,雍王府对我永远没有门禁。”
作者有话说:
宋以前,没有圣旨哈,规格最高的就是制书,其次是敕,诏,令。
所以诏书尾端经常能见到,奉敕如右,符到奉行。
苏荷很有军事才能,主场在后面战乱,其间会有小插曲。
李忱的喜欢明显一点,作为一个内敛的人。
咱这个,作者菌目前是把国号改成了北唐,所以此唐与历史上的唐无关(否则就必须得按历史走了。)
第46章 秋风赋(三十二)
就在崔瑾舟与文喜争执时, 书房的门忽然被拉开。
长平王李淑从屋内走了出来,长平郡王出现在雍王府,这让崔瑾舟感到十分意外, “长平王?”
“崔小娘子。”长平王作揖道, 随后穿上靴子又回头向屋内叉手,“李淑在东宫等候王叔。”
“你怎么会在我阿兄这里?”崔瑾舟问道。
长平王回身与崔瑾舟再次对视一眼, “我来找王叔是有一些宫中的琐事要谈。”
崔瑾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踏进了书房, 长平王便也从雍王府离去。
“阿兄,”崔瑾舟入内,匍匐在在李忱膝前, “阿兄, 阿兄~”拽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周王向阿爷提亲,说要娶我过门, 阿兄可要帮我。”
李忱猜到了崔瑾舟的来意,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不慌不忙的说道:“那你想阿兄如何帮你?”
崔瑾舟直起腰身, 眼里的焦急一扫而空, 笑嘻嘻道:“只要阿兄把我纳进雍王府, 那周王自然就没法娶了。”
“咳…”正喝茶的李忱,忽然被呛住, 她赶忙放下茶杯, 覆手重咳了几声,“你这是什么法子, 要我帮你, 就是纳你进王府?”
崔瑾舟点头, 并保证道:“阿兄放心, 我保证不会妨碍您和嫂嫂恩爱的。”
“胡闹,女子一生一嫁,你怎能将终身大事,如此儿戏处理。”李忱轻斥道。
“阿兄如今怎变得和阿爷一样了?”崔瑾舟撅起嘴,“阿兄又不是旁人,我想入王府,那定是思量过了的,难道阿兄真要让我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吗。”
崔瑾舟不认识周王,故而上次及笄礼并未将其认出,“周王的婚事,暂未听宫中提起。”
“那是因为阿爷让周王宽限了半年,等过完年,就要正式下聘了。”崔瑾舟说道。
“半年…”李忱摩挲着手背,“周王的事,阿兄会替你想办法处理,不过,这进雍王府为妾的事往后不许再提了。”
“阿兄难道是怕嫂嫂知道吗?”崔瑾舟趴在李忱的膝前,抬头盯着她问道。
“你呀,”李忱将崔瑾舟扶起,“你可是舅父的掌上明珠,是我的妹妹,岂能嫁与人做妾呢。”
“是妾还是妻,自然是要看我嫁的人是谁。”崔瑾舟说道,“像姑母她们那种,做了公卿正妻,却一点也不自在,有什么好呢。”
李忱抬头看着妹妹,问道:“瑾舟,你觉得长平王如何?”
“长平王?”崔瑾舟往门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他太古板了,跟他说话太累了…”她下意识的眨眼,指着门外,“阿兄该不会是想撮合瑾舟与那个呆子吧?”
“长平王可是太子的长子…”
“我不。”崔瑾舟道,“王府我都不想进,这要是进了东宫,岂不是更不自在了。”
“长平王与一般诸侯王不同,他哪里,或许有你想要的自在。”李忱说道,“他素来与我亲近,你若受了委屈,我也可帮你说话。”
“不同?”崔瑾舟疑惑,“瑾舟可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同,有时候他比先生还认死理,怎么也说不通的。”
听到崔瑾舟如此评价李淑,李忱笑了笑,“你呀,还真叫舅父给你宠坏了。”
此时已离开雍王府的李淑,正骑马走在启夏门大街上,他牵着缰绳,连打了几个喷嚏。
左右侍从还以为他是着凉了,“中秋已过,气候逐渐寒凉,郎君莫不是昨夜没睡好,着凉了,用不用小人去叫东宫药藏局的侍医?”
长平王摇头,“这点小事,用不着看医。”——
崔瑾舟推着李忱从书斋走出,“如今时局紧张,周王的事,是圣人点了头的,你阿爷不好拒绝,因此我会替你想办法解决的,这段时间长安不太平,少出去走动,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阿兄说的不太平,是指东宫吧。”崔瑾舟道,“东宫现在自身都难保,阿兄为何还要撮合瑾舟和长平王?”
“东宫的危机只是一时的,圣人的顾虑消除后,自然会恢复平静。”李忱说道,“况且,圣人对长平王的疼爱,胜过诸子。”
“那这样说来,长平王也是极有可能成为皇位的继承人?”崔瑾舟道,“那我就更不想嫁了,想当初姑母…”崔瑾舟口直心快,差些就说了出来,她闭上嘴,“阿兄,我…”
“哎。”李忱叹气,她回头看着妹妹,“如若不为你寻一门亲事,我怕周王会不肯死心。”
“阿兄。”崔瑾舟停下步子,绕到兄长跟前蹲下。
“怎么了?”李忱温柔的问道。
崔瑾舟抬头看着兄长,“如果阿兄插手周王与我的事,会对阿兄有影响吗?”
李忱这才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吧,不会对阿兄有影响的。”
“可这件事,连阿爷都不敢直接拒绝。”崔瑾舟仍有些担忧。
幼时,因深得姑母的喜爱,崔瑾舟常出入宫中,因此‘’兄’妹二人关系极好。
“周王的母族是将门功勋出身,所以你阿爷才不好拒绝。”李忱道,“别担心这么多,只要你在家好好听舅父舅母的话,阿兄不会有事的。”
“郎君,马车已经备好了。”文喜驾来马车,在雍王府门前停下。
“走吧,正好我要去东宫,离崇仁坊不远,就先送你回去。”李忱说道。
“阿兄要去东宫?”崔瑾舟将李忱扶上马车。
“内廷出了点事,跟十七皇子李愉有关,他现在在太子那儿,太子劝不住,就让长平王来找我了。”李忱解释道。
“驾!”
“阿爷说中秋夜的案子牵连了很多人,如今这样的形势,阿兄还要去东宫吗?”崔瑾舟问道。
李忱靠在车内,“朝中的争斗无非是天子疑心所致,我这副身躯,又有谁会起疑呢,形势再复杂,那也是我的兄弟。”
崔瑾舟看着兄长,很想说些什么,可又怕给兄长带来灾祸,“现在这样也好,阿兄至少可以远离纷争,不用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今后有嫂嫂这样厉害的人在身边,也没有人敢对阿兄动手了。”——
——永平坊——
“我的天爷呀,”从西市采买回来的青袖连连震惊道,她将几包点心从油纸里倒出装盘,“娘子,咱们还是回九原去吧。”
“怎么,这就想家了?”苏荷吃着点心说道。
“不是。”青袖跪坐下,一脸的惊恐,“刚刚小奴去西市,听到他们都在议论前几日的中秋夜。”
“是关于卫坚案?”苏荷问道。
青袖点头,“他们说好多人被贬了,太子殿下怕受到牵连,竟然把太子妃给休了。”
苏荷被点心噎到,急忙喝了一口茶,顺了顺心口,她似并不震惊,反而在意料之中,“这的确是他们李家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抛妻弃子,这可不是头一回。”
“还有一事。”青袖又道,“几乎是和卫坚案同时发生的。”
“什么事?”
“圣人在大明宫赐死了一位妃嫔,还是诞育过皇子的妃嫔。”青袖道。
听到这儿,苏荷皱起眉头,“在这些帝王眼里,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女子的命都一样轻贱。”
“我偏不信这些,谁生来就是命贱,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明白,误国的是天子,而女子亦能救国。”
“内廷赐死的,好像是因为,那个妃嫔诬陷张贵妃和亲王有染。”青袖又道。
“什么?”苏荷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茶水溅到了青袖脸上。
青袖擦了擦脸,不解道:“娘子,您干嘛如此激动…”
“你是说这件事与卫坚案是同时发生的?”苏荷问道。
“是啊。”青袖点头,“那些人讨论的,说都是在中秋夜之后,十六日发生的事,不过现在外头议论的大多都是卫坚案,小奴也是在巷口经过时,听见两个老丈在唉声叹气的讨论。”
“我知道为什么了。”苏荷闭上眼。
“啊?”青袖呆愣住。
苏荷旋即颤笑了起来,“天家如此薄幸,不念半分旧情,我怎就偏偏入了呢。”
“啊?”似懂非懂的青袖,大瞪着双眼,“天家薄幸,娘子是觉得,雍王今后也会变得像圣人那样么?”
苏荷冷下眼,“她敢!”——
李忱将崔瑾舟送回崇仁坊,离开崔宅时,在十字街哥舒撼已故妾室裴六娘宅的旁边见到有人摆棋,不过等车马靠近时,人群便已散去。
“看清了下棋的人?”李忱问道。
文喜摇头,“人太多了,摊主好像跟着人群走了,小人没来得及看清是不是戴假面的邢载。”
“罢了。”李忱摊手,“这人应该酷爱下棋,之后再会吧。”
“喏。”文喜跳上马车拾起缰绳,“郎君现在要去东宫么?”
“嗯。”李忱点头,“圣人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赐死其生母,但李愉那孩子很聪慧,即使没有亲眼所见,那些宫人也是骗不过他的。”
文喜觉得李愉可怜,便唉声叹气道:“十七皇子也是可怜。”
“生在这样的家中,又有谁不可怜呢。”李忱道。
天圣九年,徐昭仪被废赐死,十七皇子李愉交由东宫抚养,因生母变故,于东宫哭泣不止,太子久不能劝,命子至雍王府,雍王李忱动身前往东宫探望,李愉哭止,与太子诸子一同受学于东宫崇文馆。
作者有话说:
小细节
崔瑾舟每次与李忱单独说话都是蹲着的,这样会处于一个平视或者仰视的状态,其实也是一个内心细腻的人。
关于长平王,其实还有点小复杂。
唐代的确有很多富贵人家的女人不想屈服于世俗,追求平等,而成为道士,包括宗室,公主。
第47章 长恨歌(一)
两个月后
天圣九年冬, 十月初,岭南传来了卫坚的死讯,半月后, 宜春太守李长之在恐惧之下, 精神失常,未久, 服毒自尽。
进入冬日后,李忱就很少出门了, 大多时间她都是躲在雍王府东院的暖屋内。
屋外预备着一口装满水的大缸,每日早晨都有人来清理缸面上的结冰,以防起火, 屋内的北窗有毡布制成的暖帘, 可以阻挡从缝隙里吹入的寒风。
文喜脱下靴子,轻轻推开门, 只开到半个人宽,便侧着入了内,旋即又合上。
“郎君。”
屋内的榻前, 烧着一大盆炭火, 李忱裹着被褥卷缩在榻上看书。
文喜踩着用丝绒做成的地毯, 走到李忱跟前,“宜春传来了消息, 李长之服毒自尽了, 应该与卫坚的死有关。”
“快要到冬至了。”李忱说道,“按旧制, 冬至行德政, 会大赦天下, 只要非死刑与谋逆之罪, 流放岭南的罪人都能得到开释,他们的死,看来也是早有预谋的。”
“圣人对卫坚的死,并没有表态,只是厚葬了李长之。”文喜道。
“圣人对儿子的防备,就像是对政敌。”李忱道,“我朝所生之事,历代不能与之相比,有谁见过,堂堂储君,需要休妻来自保的。”
“此前就有杜良娣一事,杜氏家族只差族灭了。”文喜说道,“那个时候,杜良娣只是太子妾室,太子废良娣以求自保,就已经是骇人听闻,这次竟成了太子正妻,中宫未立,太子妃便是内外命妇之首,休妻,这也太荒唐了,不知道史官会如何记载这一件事。”
“你想办法告诉长平王,让他多多提醒太子殿下。”李忱吩咐道。
“这几桩事情下来,东宫都沦为笑柄了,怕是对太子殿下的打击不小。”文喜道。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李忱轻叹了一口气。
“大唐的太子,比皇帝更难做。”李忱道,“作为臣,有皇帝的压迫与猜忌,作为君,有臣子的排挤与迫害,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能为一个放弃,仍然要演出父慈子孝。”
“既然皇帝的疑心无法消除,东宫现在就只能隐忍。”李忱又道,“让长平王,做儿孙该做的事情,毕竟东宫现在的树敌,并不止李甫。”
“喏。”
文喜离开后,一阵寒风卷入屋内,李忱裹紧了身上的被褥,跪坐的双腿,已被包的严严实实,但即使是如此,冬日的寒气仍然侵蚀着她,那种如千万蚂蚁撕咬的疼痛,使她夜不能寐——
十一月中,临冬至,国之大典,于丹凤楼前大赦天下,皇帝亲临长安城南郊圜丘举行祭天,于含元殿举行朝贺。
——丹凤楼——
通事舍人手捧敕书,站在楼上高声念道:“天圣九载…”
御街上的行人纷纷裹上了厚实的棉袍,朝廷府库,陆陆续续按官阶大小的顺序给朝廷百官发放过冬的柴炭、衣服、粮食。
——雍王府——
“大王,木炭使王瑞来了。”
天圣五年,朝廷设木炭使,掌京师百司炭薪供给,由京兆尹兼任。
李忱穿着一身厚厚的裘衣出来,膝盖上还盖着一床绒毛毯。
“咳咳。”
“大王怎么亲自出来了。”王瑞走上前,看着气色有些苍白的雍王。
“今年冬天的炭薪似乎来的晚了许多?”李忱看着院中摆放齐整的木炭说道。
王瑞点头,无奈的叹道:“京城权贵用炭的数量,远超府库存储,每日数以万计的消耗,下官是不管不知道,监管后,日日都在为此发愁,圣人又在冬至朝会上赏赐了许多大臣,府库供给不上,这些难题扔给了我们,下官只能等炭炉烧制出来后,按官员品级一个一个送了。”
“京兆尹辛苦。”李忱道。
“哦对了。”王瑞将一箱木炭抱到李忱跟前,“这是冬至朝贺上,西凉国进贡的木炭,共有百条,这是其中的十条。”
“贡炭?”李忱低头,每条木炭长一尺有余,呈青色。
“此炭坚硬如铁,西凉国称之为瑞炭进贡,燃烧时没有火焰,每一条都可烧十日之久,且散发的热度是普通木炭的十余倍。”王瑞向其解释道,“圣人赏赐了右相与河东节度使陆善各五,东宫十,雍王府十,其余的都给了承欢殿。”
“承欢殿…”李忱道抱着手炉挑眉道。
王瑞挥了挥手,有官吏呈上一件袍子,“这是今年,西域进贡的狐裘。”
“除了木炭之外,还有将作监制造的暖炉,以及口脂。”王瑞将赏赐一一呈上,“圣人对雍王十分的看重,有些东西,就连东宫也不曾有。”
李忱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不仅是今年,从她开府到现在,皇帝几乎每年都会差人送来过冬用的物事,暖房里那块价值连城的地毯,也是贡品。
冬至祭祀与大朝会,作为亲王,李忱无法参加,皇帝便差人将贡品送进了王府,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补偿。
“炭薪已经送到,下官要去下一家了,冬日严寒,请大王珍重。”王瑞叉手道。
“有劳王使。”李忱道。
看着王瑞离去的身影,李忱再次皱起了眉头,“这个王瑞…倒是与他兄长的做派不同。”
文喜好奇的盯着瑞炭,随后蹲下用手指弹了弹,听到清脆的声响后,惊讶道:“这东西真的是木炭么,好生奇特。”
李忱看着院子里的东西,指着狐裘与口脂道:“把这两件东西包好,送到永平坊去吧。”
文喜知道李忱的意思,起身问道:“这狐裘,您不自己留着么?”文喜觉得比起会武的雍王妃,体弱的雍王更需要这个。
李忱一边咳嗽一边裹紧了身上的裘衣,“留下这瑞炭即可。”
“小人出府,路过东市时听人议论说,长安首富王元宝明日会在曲江池与芙蓉园举办一个消寒会,邀请了整个长安的文人,还有李十二娘。”文喜说道,他看着李忱的腿,“小人想,那邢载既是有才,壮志未酬,或许会赴会。”
“消寒会…”李忱抱着手炉,“要怎样才能入?”
文喜摇头,“这个小人不知道,不过郎君若是有意,小人可以去打听,那王元宝虽有万贯家财,可终究是个商贾,料他也不敢阻您入内的。”
狂风从长安城上空呼啸而过,未闭紧的窗户被这风吹得一开一合,发出了震响,“明日,恐怕会下雪。”
“啊?”文喜擦了擦手,将价值千金的狐裘小心翼翼装好,准备送往永平坊,“若下雨,城中的路定然难走,郎君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并不是为了邢载与李十二娘,寻找线索犹如大海捞针,但我现在,已有眉目,却苦于没有证据,”不愿放过任何机会的李忱,摇了摇头,“长安的宴会多为官家所办,这种民间的盛事,错过了也是可惜的。”
“下雪…那小人去把王妃接进府中来?”文喜问道。
李忱没有回话,推着轮车转身离开了院子,文喜便伸长脖子道:“那小人去请了。”
“你若请得动,就请来吧。”李忱道。
“好嘞。”文喜带着狐裘与口脂出门上了马。
深冬的寒风极为刺骨,文喜穿过十字街进入永平坊时,脸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苏荷的宅门紧闭,一阵香味从屋内飘出,文喜闻着香味儿跳下马,敲了敲宅门。
屋中正在烤肉,青袖不情愿的起身去开门,发现是文喜后,回头说道:“娘子,是文喜。”
“天冷,开门让他进来吧。”苏荷说道。
文喜抱着一只大衣箱入内,“我说怎么老远就闻到了肉香,原来是娘子在屋内烤肉。”
即使关紧了门,宅内依旧极冷,但在朔方待久了的苏荷早已习惯了这种寒冷的气候。
“长安什么时候会下雪?”苏荷问道,“这个时候,九原都下了好几场雪了。”
“长安的雪,我也说不准,有时候下得早,有时候晚。”文喜回道,“不过郎君说,明天长安可能会下雪。”
“这是什么?”青袖注意到了他怀里的箱子,“雍王又给我们家娘子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确实是好东西。”文喜将箱子打开。
“哇。”青袖看后眼睛都瞪直了,忍不住上手摸了摸,“这毛色,这手感…一定很贵重吧。”
“这是贡品。”文喜说道。
苏荷撇了一眼,发现是一件纯白色的狐裘,“贡品怎么搬到我这儿来了,我这儿庙小,可无法放下这样贵重的东西。”
“是郎君让小人给娘子您的。”文喜道。
苏荷抬头,“相比于我这种习武之人,这东西,李忱更为需要吧,如今冬至日,她还好么?”
“郎君喝了您给的汤药,又用药浴浸身,比从前好了不少,也没有那般畏寒了。”文喜说道,“郎君说他冬日不出门,且府中不缺裘衣,所以让小人给您带来了。”说罢他又拿出一盒口脂,“长安气候干燥,用这个腊脂覆于唇上,便不会开裂了。”
苏荷摸了摸狐裘,“这般干净好看的衣物,她穿着,会比我合适得多。”
“五花马,千金裘,娘子,这些文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您现在可是都有了唉。”青袖惊叹道。
“这次她就只是让你来送东西的?”苏荷问道。
文喜摇头,“郎君让小人来请您到雍王府小住。”
“为何?”对于突然的邀请,苏荷有些不解。
“郎君没说,只让小人来请您。”文喜回道。
苏荷将箱子关上,“你走吧。”
苏荷毫不留情的下了逐客令,文喜只好凑近将声音压低,“其实是明日曲江池的消寒会,郎君想让您陪同着一起去,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是吗?”苏荷质疑道。
文喜连忙点头,“文喜跟了郎君这么久,还从没见过郎君对谁能这般上心的。”
“崔家的小娘子,也是雍王友这般以为的吗?”苏荷问道。
“呃…”文喜梗住,连忙解释道:“王妃,我家郎君只是将崔小娘子当做亲妹妹一般看待。”
“你家郎君将崔娘子当做妹妹,可不知,崔娘子又视你家郎君为何?”
作者有话说:
口脂,也称腊脂,是唐代的唇膏哦,防开裂,皇帝会经常在冬天赏赐大臣这个。
文喜:“请叫我月老。”
李忱聪明,但没有上帝视角,长安人口那么多,像邢载这样可疑的人不再少数,作者只是挑重点的写,但主角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可疑人身上哦~
第二卷秋风词已完,卫坚案,对本文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案子,有因果关系存在,日后再揭晓。
第三卷长恨歌,有多种含义,为此书最长一卷,涉及内容也会非常多。
剧情之后会写有几章日常生活中的互动,越往后面走,感情会越来越明显。
苏荷目前还不知道自己会喜欢女子,只是朦朦胧胧的。
李忱的话,心思不在情长,不过她的情意更加明显。(毕竟她还是很想娶苏荷的。)
第48章 长恨歌(二)
“原来王妃是吃崔家娘子的醋了。”文喜笑道。
“谁吃醋了。”苏荷转过身反驳道, “我与你家雍王…”
“请苏娘子放一万个心,以郎君的为人,既然认定了苏娘子便不会再更改, 若真要与舅家的崔小娘子有什么, 表亲之近,唾手可得, 也不会等到今日有婚约之后的。”文喜又道。
苏荷有口莫辩,那庭外吹来的风着实冷, 尽管屋内生有暖炉,眼下又被文喜这样一搅和,她便显得有些心慌意乱, 连忙将话题转开, “适才你说,曲江池的消寒会?”
“是, 明日的消寒会是长安富商举办的,花了重金将那曲江池与芙蓉园租下,还邀请了许多文人雅士赴会赏梅。”文喜解释道。
“既然是文人的宴会, 那要我去做何。”苏荷道, “我又不会吟诗作画。”
“郎君虽是读书人, 却不喜欢附庸风雅,去赴会也只是因为, 李十二娘会出席。”文喜解释道。
“又是为了…”苏荷挑眉。
“是, 也不全是。”文喜道,“郎君的心中, 还是想与苏娘子一起游园赏花的, 只是郎君与此事不善言辞, 所以才派小人过来。”
“李忱要是不善言辞, 那这天底下就没几个人会说话了。”苏荷说道。
“那得要看是与什么人说话。”文喜道,“娘子应该也能感受得到,郎君在您跟前表现出来的不同,我们这些外人可都看在眼里。”
旁边的青袖听了也连连点头,“雍王在我家娘子跟前,就像突然不慧了一样,让人怀疑九原县的案子,到底是谁破的。”
文喜与青袖,二人各自的仆从极力的撮合着两个本就有婚约的人。
苏荷撇过头,“你是谁家的丫头?”
青袖便埋头收拾起了炭炉,“娘子因婚约留在长安不能归家,我家郎君觉得有所亏欠,本该冬至就将您接入府一起过节的。”文喜又道,“三九,四九冰上走,明日若是下雪,曲江池当会结冰,我家郎君也是想请娘子一同赏雪。”
见苏荷不为所动,文喜想起了青袖之前与他说的话,“这次冬至朝会,西域进贡了几壶葡萄酒,郎君得了一壶,但郎君不能饮酒,所以…”
在文喜用尽各种办法后,苏荷终于答应前往雍王府,“看在酒的份上,我可以与你走一趟,至于住不住,全凭我心情。”
文喜连连点头,将那狐裘奉上,“外面天寒,娘子穿上这个吧。”
苏荷披上狐裘,嘱咐青袖将佩刀带上,主仆二人跟着文喜骑马出坊。
长安还未下雪,坊墙和地面,都是冻硬的黄土,因此纯白色的狐狸毛,在人群中间,很是耀眼。
长安县的行商,一眼就能辨别出来它的价值,纷纷为其所吸引。
到达雍王府后,门仆因为青袖手中的横刀而阻拦,遭到文喜训斥,“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瞧瞧,苏娘子可是今后雍王府的主母。”
几个门仆都惊了,他们对视着不知所措,但文喜作为雍王友,是雍王的近侍,说的话自然错不了。
于是众人退散,“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苏娘子宽恕。”
苏荷之所以带着佩刀,是因明日的消寒会,这种民间盛事,少不了鱼龙混杂。
“郎君。”刚入回廊,就看见李忱推车轮车出来。
这次苏荷会跟着文喜过来,让李忱感到十分意外,不管是徐昭仪之死,还是太子妃被休,种种对女子的不公,都是皇家的作为,而以苏荷的性子,定然十分厌恶。
但不管如何,苏荷的到来让李忱很是开心,“你来了。”
经上次共眠一夜后,如今见面,便比以往自然了许多,苏荷轻轻点头,主动推起了她的轮车。
青袖与文喜都很识趣的没有再跟随,“我住哪儿啊?”青袖扭头问道。
“雍王府有座栽花的院子,上次苏娘子就是住在哪儿。”文喜道。
“什么?”青袖环顾着雍王府,“这么大的一个王府,你们竟然让我跟娘子住在种花的地方。”
“咳咳,”文喜轻轻咳嗽了几声,“那可不是普通的院子,原先是一座雅居,而那里面的花,有许多是从内廷搬出来的,为崔贵妃娘子生前所养,平时,都是郎君亲自照料,从不让外人进入。”
“反正今后,雍王府也是王妃的家,”文喜拉上青袖,“跟我来,我带你去沐浴。”
青袖楞了一下,“沐浴?”
“对啊。”文喜说道,“上次你带汤药到王府说的话,我家郎君一直记着呢。”
苏荷推着李忱,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当初入住的院子,上次她在得知李忱的真实身份时,难过了许久,可如今再听到皇室中传出的那些消息,她又觉得十分庆幸,她无法违抗关乎全族命运的诏书,但却能另一种身份获得新生,不至于变得像她们一样可怜无助。
冬日,只有梅花开得最盛,苏荷将她推进庭院,转身走到一株盆栽前,寒风袭来,暗香浮动。
李忱抬起手猛的咳嗽了几声,苏荷听见后,紧张的回到了她的身旁,将身上的狐裘脱下,盖到了李忱身上,“还好吗?”
那狐裘上还有苏荷身上的味道与尚未消散的温度。
从回廊到园中,她们之间的对话仅是这六个字,李忱流露于表的欢喜,以及苏荷的关怀,让二人的关系开始有了变化,不再是知道身份后的生硬与僵持。
“宫中的事情,你听说了吗?”李忱抬头问道。
苏荷回想着文喜的话,的确,李忱在自己跟前时,连说话都变了模样,没有那般伶牙俐齿,也没有了锋芒。
苏荷点头,“太子妃与徐氏,其中徐氏,我想应该与你有关吧。”
李忱闭上眼,轻叹了一口气,“是。”
“我不理解,内廷女子的争风吃醋。”苏荷说道,“而且是争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皇帝有那么多女人,就算是得宠,又能怎么样呢,得到的,只不过是欲望的一时兴起与新鲜感罢了,我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有爱。”
“所以我无法理解,她们用性命争的,到底是什么?”苏荷听到这些消息,只有不理解的痛心。
“徐昭仪有子。”李忱说道,“曾得过圣人的宠爱,后来被张氏所替代,她们母子从此就被冷落了。”
“即便是争宠失利,但赐死,也未免太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了,难道在皇家眼里,妇人轻贱,命如蝼蚁,不需要时,就可以弃如敝屣,随意抹杀?”苏荷不满说道。
李忱摇头,“没有谁生来就是轻贱的,但是这世道,的确从来就没有过公平。”她知道苏荷为什么会如此气愤,“皇帝是皇帝,太子是太子,他们能代表的,只是自己,我虽非完备之身,却有着自己的骨气,抛妻灭妻这样种的事,我做不到。”
“雍王说的好听,文人风骨,在生死之际不堪一击,等雍王深陷漩涡之中,又是否还会记得今日之言呢?”苏荷问道。
“我知道言语无法证明什么,但既然做出了选择,我心中的想法,就不会因为任何事与物而改变,我所认定的东西,一定是,至死方休。”李忱认真道。
苏荷低头看着李忱认真的模样,不由的起了疑惑,“你…”她睁着好奇的眼眸,“你一直以皇子的身份示人,可曾有过喜欢,可曾对谁动心,是男子,还是…”苏荷语塞,犹豫了片刻,盯着李忱的眼睛,丹唇微启,补全道:“女子?”
李忱推着轮车,走到梅树下,“世人习惯了墨守成规,世间也将万物都分以阴阳,包括人也是,乾坤不可颠倒,阴阳也无法分离,因而将一切有违秩序之事,视为悖论,无论是理法,还是礼法,它终究都是墨守成规之人所定,人生苦短,何必拘束于这种局限当中,活着,是顺心,与自在。”
虽然李忱读儒家诗书,但在某些方面,与苏荷的观点是一致的,在确定李忱心中的想法后,“那你对张贵妃,还有崔氏,也是有动心的存在。”苏荷道。
李忱听后,楞了一会儿,随后低头笑了笑,“以色看人,也太过肤浅了吧,若是只图好看,那这雍王府里有不少曾是仕女出身的宫人,她们曾是知书达理的官宦女子,以父罪入掖庭,温婉聪慧,娇俏动人,岂不都要成为我内院之人了?”
“谁知道呢。”苏荷轻描淡写道,“雍王的心思,谁又能看得透。”
李忱盯着苏荷,即使她们心里都明白,那种微妙的感觉,与当初已经不一样了,但谁也没有点破。
“情感,是很奇妙的东西,”李忱又道,“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当它来时,却怎么也挡不住。,不知不觉,就已深陷。”
苏荷思考着李忱的话,眼里的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人为什么会被吸引呢,”随后抬头,伸手拂过头顶一枝梅花,“可能我就是一个肤浅的人吧。”
李忱的眼眸微动,“上次青袖送汤药到王府来,说你舅父那个宅子洗浴极为不便,冬天寒冷,雍王府中有个浴池,就在我的院后。”
“雍王好意,不过苏荷这次并没有带衣裳出门。”苏荷说道,“也不打算久住。”
“七娘若是不嫌弃,可先将就我的衣物,明日一早再派人去永平坊取。”李忱说道。
苏荷看着她热心的模样,“雍王如此热情,该不会是别有用心吧?”
“七娘误会了,那浴池建的巧妙,关上后,只能从内开门,况且,明日恐要雪落,天气愈加寒冷,浸泡药浴,可以驱寒。”李忱道。
苏荷听后福身,“那就,劳烦雍王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长恨歌(三)
——雍王府·内院——
雍王府的内院不允男子入内, 因此能见到的,就只有几个宫人与侍婢,越往深处走, 则越僻静, 一间院子的屋顶飘出了青烟。
庭院里有一条青砖小路,左右种满了牡丹, 如今冬日,已呈凋零衰败之象。
浴房构造奇特, 共有三扇门,三扇门的位置分别开在首尾,形成一条曲折的通道。
第一扇门前挂有风铃, 当门开时, 风铃便会响动,要一直向右走到尽头才是第二扇门所在。
“你这浴房, 好生奇特,大唐的工匠也是了得。”苏荷惊叹道,“弯弯绕绕, 这要是送水, 岂不麻烦的很?”
李忱摇头, “从这间院子出去,旁边就是一座烧水的炉池, 与浴房的池子有通道相连, 不用人力输送,这是圣人命将作监改的, 与骊山的华清池一样, 不过…”李忱推着轮车入内, “这里面还另有玄机。”
第三扇门, 才是正门,且极为坚固,非能人力能破,正门后有一扇比人高出许多的屏风,潺潺流水之声从屏风后传来。
热水从铜荷叶上流出,旁边还有两只铜鹤屹立在水中,水雾笼罩着房间,池子挖于地下,用打磨光滑的石砖所铺,整个雍王府都很少见到台阶,在这里也不例外。
“至于其他的玄机,我以后再与你说。”说话间,李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浴房的北墙。
东侧有一张放衣物与歇息的坐榻,如今上面就放着李忱的衣物,被折叠的十分齐整,“那身衣裳是我没有穿过的,七娘可放心。”说完,她便推着轮车离开了浴房。
“等等。”苏荷突然叫住,“你就这样走了?”
李忱回过头,“第一扇门如果打开,上面的风铃会有声响,凭七娘的身手,是能够将衣物穿好的,你放心,我就在门外等候。”
“你在屏风外等吧。”苏荷说道,“我既敢与你在同一张榻上入眠,便是信得过你的为人。”然而,苏荷内心想的,却是因为屋外的寒风,不忍心李忱吹风受凉。
李忱呆滞了一会儿,没有选择离开,她推着车在正门后守着,二人隔着屏风相互看了一眼后,李忱便背转过身,从袖中拿出那把短剑细细擦拭。
苏荷轻呼了一口气,开始宽衣解带,如青袖所言的那样,舅父的那座小宅子,洗漱极为不方便,而长安的浴肆,又多为男子去的场所。
当时,青袖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对于李忱的贴心,苏荷很是受用。
狐裘与贴身的衣物被摆放在了一块,池中飘出的水雾缠绕着□□的玉体,苏荷弯下腰试了试水温,随后缓缓步入池中,在屏风后背坐下。
房间里只有二人,安静的,能听清一切,包括解下衣裳与入水的声音。
听到入水声后,李忱擦剑的动作变得迟缓了起来。
苏荷坐在热池中,池面上的花瓣,时而粘到她白皙的肌肤上,热水将寒冷的身子逐渐泡暖,池边放着一张几寸高的茶几,上面放着一只青莲铜炉,檀香从炉中缓缓飘出,与雾气缠绕在一起,让她渐渐放松了下来。
“秋入长安,如今都已是冬至,年关将近了。”泡了许久,苏荷仰头睁眼说道,“也不知阿爷与兄长们如何了。”
“七娘既然想家,为何不回九原?”李忱问道,“长安时局动荡,随时都可能卷入漩涡中。”
“我倒是想回去呢。”苏荷道,“可某位父亲,’爱子深切’,提醒说,夫妻本是一体,我又岂能独善其身。”
李忱回过头,从屏风的糊纸上,能够隐隐约约看到浴池里的春光,她下意识将视线挪开,“圣人不让你离开?”
“是啊。”苏荷说道,“长安的确是繁华,可这样的繁华,实在没有留恋之处,奈何,谁让妾身知道了雍王您的秘密呢。”
但苏荷心中其实很明白,皇帝让她留在长安,并赐宅居住,并非是出自喜爱,北衙禁军,皆为大唐精锐,没有人能够逃得出去,所以皇帝的目的,也并非单单是想让苏荷保护李忱。
李忱听明白后,深深皱起了眉头,“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铜炉里的檀香即将烧尽,池中的干花瓣也被泡得发软,苏从浴池中坐起,池水顺着雪白的肌肤往下滑落,她将胸前起伏处沾粘的花瓣摘下,飞舞着落回了池中。
因为常年习武,所以苏荷白皙的胳膊上与腿上,都有着十分明显的线条,但并不显粗狂,还有那紧实的腰腹。
苏荷赤.裸着身躯走到坐榻前,赤足踩在木板上的声音传到了李忱的耳畔,在这种雾气缭绕的环境中,一步一步,牵动着那颗跳动地越发紧凑的心。
“雍王还是先专心自己,与那桩案子吧。”苏荷弯下腰,伸手时,却犹豫了良久,她未曾穿过旁人的衣裳,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婢也不曾,但最后还是将那件折叠齐整的衣服拿起。
圆领单衣与袍服都是崭新的,洗过晾晒之后,还用特殊的香熏过,所以衣服上的味道十分好闻。
坐榻旁侧就是镜台,苏荷换上了新的衣物,站在铜镜前比对。
李忱的袍服穿在她身上稍稍有些长了,不过圆领袍的窄袖,本就会稍长于手臂,只是这件袍子,似乎与李忱常穿的不同,并非出自尚服局之物。
披上外袍,苏荷从屏风内走出,沐浴过后,她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药浴起了作用,身体也开始逐渐发热。
李忱抬头看着她,这件杏色的圆领袍,似乎极为衬身,让人看着,焕然一新。
苏荷走上前将她推出浴房,一阵寒风袭来,她竟不觉得冷,沐浴过后,连心情都变好了。
“府中备了晚膳。”李忱说道。
“酒呢?”苏荷问道。
李忱楞了一下,而后笑道:“府中近日得了一壶西域进贡的葡萄酒。”
二人从院中出来,青袖早早就等候着了,见到苏荷后,走上前打量了一番,“娘子身上这件袍服,穿着都不像是娘子了。”
李忱的衣物除了公服与朝服外,都偏素色,显得极为安静,这与苏荷的性子截然不同。
用膳时,苏荷的第二次入府,与她沐浴出来后的着装引起了雍王府侍婢们的议论。
“大王那件新袍服可是孝真公主送的,怎会在她的身上?”宫人们凑在庭院里举手论足道。
“明明记得是大王要沐浴,才差我们将它拿出的。”
“大王跟她一起进了浴房吗?”
“对,而且还是同时出来的。”
“天呐,该不会真的是大王…”
“上次就觉得不对劲,这次连侍女都带过来了,看来是要留在雍王府了。”
“可是圣人不是已经给大王指婚了,新妇尚未过门,府中就先养着妾室了,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这有什么,咱们大王可是亲王,雍王府的主君,纳几个妾室是理所当然的。”
“聚在一起嚷嚷什么!”陈长史见她们聚集,于是走过来训斥道,“不要以为大王和善,你们就能如此放纵。”
有胆大的侍婢抬头问道:“陈长史,那位陪大王用膳的娘子…”
“什么那位。”陈长史打断道,“她是你们日后要侍奉的主母,雍王妃苏娘子。”
“什么?”侍婢们纷纷震惊,但也不敢当着陈长史的面说出质疑。
“今夜苏娘子要留宿,好生伺候,莫要出了差池。”长史扔下话便转身走了。
几个侍婢边走边议论,“还以为由太子做主的,定会是个倾国倾城的佳人,没有想到是个如此普通的女子。”
“太子殿下之所以亲近咱们大王,还不是因为大王不会跟他争夺储君之位,以为他真安好心呢。”
“不过,我听说太原苏氏是将门。”
“将门又如何,况且咱们雍王府也不需要打打杀杀,大王身边有王友在,难道还用女子保护不成。”
“诸位阿姊难道忘了,前不久长乐坊出了一件震惊长安的事。”人群最后面一位十五六岁的侍婢开口道。
“不就是太子妃,不对,现在应该叫前太子妃,兄长卫坚与…”
“不是。”她摇头否定,“是雍王府将来的王妃,与河东节度使陆善之子陆二郎那件事。”
众人驻足回首,满眼疑惑,又充满了好奇,“什么时候的事?”
“王妃与陆二郎?”
她愣定住,轻叹道:“好吧,看来阿姊们并不知道。”
“十一娘可是王府内院,唯一能够进入书斋,伺候大王,还能自由出入府邸的,外面那些事情,我们怎会全都知晓呢。”有人羡慕着说道。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因此向她们描述的,是经过了多次传言,不断添油加醋的一半事实。
“天呐,陆善将军的次子,听闻是虎背熊腰,天生神力,苏娘子竟能徒手打倒,还将他按在地上,这得多大的力气啊?”
众人被这老虎的形象吓得纷纷退到了一边,连之前的闲话都有些懊悔说出了。
“陆二郎都打不过,那我们岂不是…”想到惨状,纷纷摇起了头,“难怪大王对她这般好,连公主送的袍子都给了她。”
用过晚膳后,苏荷推着李忱到后院散步,却发现那些原先不善的侍婢见了她,就像见到怪物一样跑开了。
苏荷不解,低头看着轮车上的李忱,“你府上这些下人,今日是怎么了,怎见了我就跑,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人不成。”
李忱听到苏荷的疑惑之语后,忍不住的笑了笑,“或许她们是仰慕你,所以害羞的跑了。”
“仰慕?”苏荷停下,“那你笑什么。”挑眉问道。
李忱便抬手捂住嘴唇咳了咳,“长乐坊那件事…”她又笑了笑,“可是一传十,十传百,越发离奇了呢。”
“不会吧?”苏荷愣住,她倒是没有在意过,动手前,也没有去想后果,自己在长安最有名的一座酒坊中打了人,日后会被传的家喻户晓。
“陆庆绪天生神力,但仰仗家中权势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你知道,长安的百姓把陆庆绪比做什么吗?”李忱问道。
“什么?”
“恶虎。”李忱回道,“所以她们仰慕的是打虎英雄。”
苏荷看着她的模样,说道:“雍王这话,妾怎么听着,有些不信呢?”
作者有话说:
李忱:“澡堂子都一起进了,共浴还会远吗?”
苏荷:“雍王怎么不说,都同塌而眠了,离滚床单还会远吗?”
李忱:“对哦。”
苏荷:“滚!”
苏荷只是长相,相对于崔瑾舟这种普通了一点,人无完人嘛。
第50章 长恨歌(四)
随着入夜, 长安城的风变得肆意与狂躁了起来,巍峨的宫殿屹立于狂风之中不倒,唯有那阁楼间撑开的窗户被风吹落, 在怒号下, 一开一合的发着巨响。
长安城的每一座建筑,都有共同的特色, 一块块木头,在工匠手中, 成为了神来之笔,斗拱所支撑的屋顶出檐,深厚而陡峭, 组成的阁楼与宫殿, 庄严、宏伟,令望者生畏, 心中澎湃。
静安坊寺院,宝塔的檐角下悬挂着驱邪的风铎,风吹玉振, 叮当作响。
青袖走到窗口, 看着那高耸的宝塔, 火光闪烁,仿佛玉振之声就在耳畔, 她将窗户紧紧锁住, 又回头将卷灭的烛灯重新点亮。
苏荷便提醒她道:“屋里生了暖炉,要开一扇窗的。”
“可外面的风太大了。”青袖抱怨道, “那窗户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扇的奴耳朵都疼了。”
苏荷将暖炉里的木炭添足了, 走到窗前, 将扣锁打开,推开窗子往外瞧了瞧,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娘子,奴就说吧。”青袖扭头说道,“外边儿的风比前几日都要大。”
“下雪了。”苏荷看着夜空中飘落的白色点点说道。
狂风将几片雪花吹入窗内,在触到苏荷的一瞬间消融。
青袖好奇的起身上前,漫天的雪花散落在庭院中,伴着风,翩翩起舞。
“真的耶。”青袖不再抱怨风大与寒冷,“奴竟然在长安看到了初雪。”
苏荷伸出手,一片两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上,冰冰的凉凉的,“不知道为什么,九原的雪看多了,竟对这长安雪,开始有所期盼。”
“可是雪还是雪啊。”青袖说道,“就算娘子到了长安,可是天上下的雪还是一样的。”
苏荷摇头,她看着夜空中起舞的雪花,“长安的雪,不一样。”
“今夕何夕兮。”
院外忽然响起了琴声,与雪夜中的风啸为伴,悠扬深远。
青袖趴在窗户上,静静聆听,“这琴声,是雍王弹的吗?”
“搴舟中流。”
苏荷坐回暖炉旁,轻轻点头,“深夜敢在王府内弹奏,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真好听。”青袖歪头撑着小脸蛋,“这雪,真美啊。”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万年县·孝真公主宅——
公主宅的雪夜里,少年挑灯看剑,风与剑气融为一体,轻轻一斩,那飘落的雪花便化作两瓣,举起酒壶豪饮一杯,借着微醺之意,快步回身挑剑。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而庭院的台阶上,有女子在为他抚琴伴奏。
琴声贴合着身法,如游龙,戏于人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锋利的剑刺向覆有积雪的灌木,雪花与那常青叶掉落交杂在了一起。
狂风将长廊内摇曳的烛灯拂灭,仅剩下院中一盏石灯还亮着。
石柱灯的光,映着锐利的剑,寒芒滑过剑脊,折射出的光影从抚琴人身上略过。
酒壶从舞剑之人的手中掉落,剑锋直刺灯芯,将那石灯挑灭。
使整个庭院都暗淡了下来,此刻,雪,是白色的,而人,却成为了一道黑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按下琴弦,“怎么把灯挑了?”
宝剑入鞘,少年弯腰从地上拾起酒壶,“刺眼。”
抚琴人将琴放置在一旁,起身拂去了身上的飘雪。
“长平王大半夜跑到我这来,若是被兄长知道了,我可真不知要如何解释。”孝真公主说道。
“姑母。”黑夜中,长平王抬着头,眸中似有流光。
“好了好了。”而孝真公主的眼神里则充满了宠溺,她语重心长的说道:“东宫的处境只是暂时的,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怯懦,否则,我真的不知道,大唐今后还能倚靠谁。”
“十三叔…让我娶崔相的女儿。”长平王犹豫的说道。
二人四目相对,漫天的雪还在下着,黑夜之中,他的眼神再无闪躲,孝真公主楞了片刻,“十三郎一向心思缜密,他不会平白无故予人指婚,那可是他的妹妹。”
孝真公主转过身,轻轻拽着手,“我想,他与我一样,将大唐的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
“可我根本就不想娶崔氏女。”长平王说道,“我想她也一定和我一样,不想嫁给我。”
“小家伙。”孝真公主回过头,走上前将长平王身上的积雪轻轻拂去,而后抱起琴,“皇室中的婚姻,不一定要有感情,也不一定要有事实。”
长平王眨了眨眼,他盯着孝真公主的身影,踌躇不定,“可是…”
“只要能得其利,最后达到圆满,名份这种东西,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孝真公主又道。
“但它在我眼里,并不是我想要的圆满。”长平王看着孝真公主,“既然姑母有这般说辞,那您和先姑父…”
“亦不过是各取所需。”孝真公主说道,“他求功名利禄,我求自在。”
“可我什么也不求,我只…”长平王近前一步。
“淑儿。”孝真公主打断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定,不要让情感成为你的软肋。”
“这条道路上,你不会是一个人,姑母会帮你的。”孝真公主又道,抱琴欲离。
“姑母。”长平王上前,可伸出的手仅仅是与孝真公主的披帛擦过,他未能将之拦下,亦或是没有这份勇气,“姑母无非是想说,让李淑在情爱与权力之间做出选择,难道,我不能都要吗?”
“都要?”孝真公主转过身,抬头看着自己的侄儿,“等你什么时候有了足够的力量,你再来说这种话吧。”——
——雍王府——
琴声停止后,苏荷推开房门,迎着寒风,踏雪寻梅。
见李忱的屋里还亮着灯,苏荷便走上台阶,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
“谁?”屋内响起了警惕声。
“我,苏荷。”苏荷回道。
“门未上锁,我行动不便,七娘请进来吧。”李忱道。
苏荷推门入内,发现李忱半夜还在练字,书桌上还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字帖。
“你一个人要修习这么多书法吗?”苏荷说道。
“哦,闲来无聊,随便写写的。”李忱回道。
“随便写写?”苏荷拿起几张写满了大字的宣纸,“雍王这字,可不像是随便呢,这么多名帖,若是仿人字迹,都能做到以假乱真吧。”
李忱覆手轻轻咳嗽了几声,“我不像你们,我无法练习骑射,便只能终日呆在书房中,唯有书画,可以解闷。”
越缺失越渴望,苏荷自然明白李忱所思,“术业有专攻,也并非要做到文武双全,才能称为英才。”
“这是谁的字,齐整有力。”苏荷拿起一张贴又问道。
“是欧阳询的真书。”李忱看了一眼后回道。
“真书?”
“就是楷书,”李忱解释道,“楷者,法也,式也,模也。”她将笔放下,找了一本字帖递给苏荷,“不管想要练什么样的字体,都要先从楷书起,将基础扎牢,方能有所进步,观赏越好的书法,越能看出自己的不足。”
“虞世南、欧阳询…”苏荷拿的,都是名家的真迹,此外桌上还有许多当世名帖,颜真卿,张旭,“可是我都不懂呢。”
随后,苏荷看中了张旭的草书,“这些楷书都太过刻板,我看,这个比较好,行云流水,无拘无束。”
李忱见后,并不意外的笑了笑道:“这是张颠张长史的草书,阆风游云千万朵,惊龙蹴踏飞欲堕,更睹邓林花落朝,狂风乱搅何飘飘。”
“不过呢,”李忱将苏荷手里的帖子放下,“要想修习其他书法,先得把基本功学好。”
她摊开一张全新的宣纸,用镇尺压平,“七娘若是不嫌弃老师技拙,我可以教你书法。”
“还是算了吧,我怕你嫌我这握剑的手蠢笨。”苏荷说道。
“岂会。”说罢,李忱握起苏荷手,将笔塞到了她手中。
不经意的触碰间,李忱忽然有了意识,她便缩回了手,结巴道:“写…写吧。”
苏荷握着笔,犹豫的写出了几个字,苏荷也是读过书的,只不过她读的大多都是兵书,也几乎很少写字。
于是纸上出现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大黑字,既无形,也无骨,写完后,苏荷还警告李忱道:“不许笑话我。”
“你扶我站起来吧。”李忱道。
苏荷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从李忱的话讲她从轮车上扶起。
“来,我教你。”李忱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立,她忽然握住苏荷握笔的手,又稍稍调整了她握笔的方式,“笔正,字才能正。”
一边落笔,一边在苏荷耳畔细细叮嘱,“字,其实能够看懂就好了,就像你上次跟我说的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不必过于追求完美,”
“其他的可以不练,但是自己名字,却不能不写好。”李忱又道。
李忱就站在自己身后,环握着自己的手,耳畔传来的声音无比的温柔,二人贴得很近,仿佛都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不知为何,苏荷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琴声停止后,苏荷鬼使神差的来到李忱的屋中,继而又在这里学起了书法,二人还靠得如此近,连心跳都不由的加快了。
“笔不要握太紧。”直到李忱开口提醒,苏荷方才回过神。
“你的老师,教人书法,都是如此教的?”苏荷问道,“还是你曾这样教过崔氏?”
李忱愣住,她撑着身体缓缓坐下,“不曾,我幼时的书法,是母亲所教,后来跟颜先生学,之后圣人又让帝师褚宏度之子,一代书画家褚廷桧做了我的老师,如今是雍王府的王傅,瑾舟学字,也只是找我要贴。”
苏荷低头看着宣纸上的字,的确是比自己写的要好看了不少,“若是男子这样做,可视为轻浮了。”
“啊…”李忱看着苏荷,“我别无他念,只是…”
“好了,我知道是我字丑,你看不下去了,所以才这样做的。”苏荷说道,“明天你不是还要去参加消寒会吗,早些休息吧。”遂从书桌前离开,二人的距离也由此拉远。
“字帖…”李忱拿起字帖。
“放你这儿吧。”苏荷推开门,回头说道,“反正它又不会跑。”
作者有话说:
风铎:风铃
其实我觉得汉唐的宫城都很壮阔,一眼望过去,会感到震撼,唐朝的大朝会在含元殿,万国朝含元,那个时候是真正的巅峰了。
故宫与之相比,还是稍微小气了一些的。
第51章 长恨歌(五)
——东宫——
李长之的死讯从宜春传来时, 太子李怏几度晕厥,朝中权贵,莫过张李, 而这二人皆为东宫敌对, 前有张国忠因记恨,而排挤东宫属官, 迫使太子怏的谋士李必辞官归隐,后李甫借良娣杜氏一案剪除东宫党羽, 如今又因卫坚案而失去了太子妃与卫氏这支重要的臂膀。
李怏只觉得东宫的天将要塌下来了一般,踌躇不安,食不知味, 整日唉声叹气, 夜不能寐,即使心里痛苦, 可在宫中却依旧要装作孝子,每日准时晨昏定省。
“殿下。”一名相貌极为丑陋的东宫宦官端来了一碗羹汤,“天寒, 冬至朝会之后, 殿下都好几天没合眼了。”
“是进忠啊。”李怏按着额头。
林进忠将羹汤奉上, “这是王良娣亲手为殿下熬煮的。”
听到是王良娣,李怏这才端起羹汤, 可又因为太烫, 而不小心弄到了手,“厮…”
“哎哟。”林进忠见后, 赶忙上前, 跪伏在太子跟前将滚烫的汤碗挪开, “小人该死。”
“寡人没事。”太子收回手说道, “进忠不必这般担忧。”
“小人知道因为卫坚案,殿下十分担忧东宫的未来。”林进忠顺势道,“如今整个东宫都倚靠着殿下,如果殿下一直这样消沉,那东宫真的就…”
李怏当然明白,但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他都毫无还手之力,父亲的做法,更深深打击了他的内心,就像废太子恒的处境,让他看不到任何光明。
“寡人知道。”李怏扶额,“就算是为了那几个孩子,寡人也绝不会倒下。”
林进忠叉手,“殿下,承恩殿王良娣哪儿…”
“寡人现在需要一个人静静。”李怏说道,“你去带句话,让王良娣早些歇息。”
“喏。”林进忠叉手,“小人告退。”
林进忠离开后,踏雪来到承恩殿,自太子妃卫氏被废,王良娣获得独宠,便从命妇院搬到了承恩殿中居住。
“娘子。”林进忠入殿叉手。
王良娣育有两子,次子李溪受封南阳郡王,与第四子李潮尚不满十岁,“殿下呢?”
林进忠摇头,“殿下还是和之前一样。”
王良娣侧躺在胡椅上,摩挲着衣袖暗暗思考,说道:“长平王去了孝真公主哪儿,这种事情,如果传出去…”
“如今东宫危机四伏,殿下又十分依赖长平王,如果长平王在此时出了事,那么东宫上下,谁都无法逃脱,日后的危机,谁也不知道。”林进忠提醒道,“长平王自幼丧母,殿下与孝真公主善,可以说长平王是孝真公主抚育大的,这种事情,谁会信呢。”
“但李淑毕竟将至成年娶亲的年纪,你见过有侄儿常往姑母住处跑的吗?”王良娣道,“我就不信她们什么也没有,这可是有违人伦,悖逆之事。”
林进忠叹了一口气,“李甫与张国忠正得权势,东宫已无力抗衡,如今全凭圣人对长平王的喜爱,在此之间,长平王不能有事,娘子请耐心等候吧,只要熬过了这阵时间,东宫撑过去,殿下登得大宝,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当务之急,是殿下那里,”林进忠抬头看着王良娣,“娘子要多多上心,因为卫坚案,殿下意志消沉,这是得宠,最好的时候。”——
翌日
——雍王府——
烧了一夜的炭火,于次日清晨燃尽,那下了一夜的风雪,也停在了长安城的日出时。
苏荷换上从永平坊拿来的衣裳,披上李忱送她的狐裘,坐在铜镜前静静梳妆。
她提起笔,在瓷碟内用胭脂调出深红色,在眉心处点上花钿。
“青袖。”
“来了,来了。”在添炭的青袖,放下夹子走到苏荷身后。
“梅花我画不好,你来吧。”苏荷说道。
青袖接过笔,小心翼翼的在苏荷额头上点出梅花,“小奴觉得,雍王书画精湛,此等事定不在话下,娘子应该找雍王才对。”
“贫嘴。”苏荷没有理会青袖,而是将脸上的妆容细细调整补全。
“娘子这就要与雍王去曲江池游玩了?”青袖又道。
“不是游玩。”苏荷道。
“娘子这身打扮,难不成是去保护雍王的,小奴可不信。”青袖摇头道。
“雍王还需要我保护吗?”苏荷道,“她府里如此多护卫,又有文喜在。”
“当然需要了。”青袖道,“毕竟日后与雍王同塌而眠的是娘子,那杨喜也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雍王身边呀。”
“说什么呢。”苏荷轻斥,“什么同榻而眠,与她成婚不过是父亲需要,各取所需罢了。”
青袖便笑了笑,“可是看得出来,雍王在娘子心中很是重要唉,如今尚未成婚,都快比得上从小服侍娘子的小奴了。”
“谁说的。”苏荷道,“若是你与她同时遇险,我自然是先救你的。”
青袖听后,拉着苏荷的袖子,假装感动得哭泣,“呜呜呜,娘子对小奴也太好了吧。”
梳洗过后,苏荷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白雪皑皑一片,院中屋顶都被积雪所覆盖,红梅在白雪的衬托下,更加耀眼与醒目。
苏荷走向庭院,在积雪上留下一行脚印,她捧起一抔雪,眼里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
王府中,除了值守的侍从,雍王是醒得最早的,听到动静后,李忱裹了一件深灰色的裘衣,推着轮车进入院子,在长廊里看着眼前一幕。
“苏娘子,”文喜踏进庭院,走到长廊上,“郎君,马车已经备好了,早膳…”
“带上车吧。”李忱道。“晚了时辰,长安城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于长安城民而言,下雪如下雨,积雪在马车与行人反复碾压下融化成水,黄土铺成的道路便会越发泥泞。
“喏。”
苏荷推着李忱走出王府,一夜过后,长安变成了一座雪城,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七娘,喜欢雪?”马车上,李忱问道。
“谈不上喜欢。”苏荷说道,“朔方也有雪,但不一样的地方,见到的雪景总是不同的,朔方呆得太久了,见到新鲜的事物,总会好奇些许。”
马蹄踩进了积雪里,随后又被车轮碾压,启夏门大街上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车轮印,随着车马越来越多,积雪逐渐被压成冰,开始消融。
文喜小心翼翼驾驶着,不敢太快,这也正好给了车上二人用膳时间,青袖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一块胡饼,调皮的问道:“雍王,友,您饿吗?”
文喜专心架着车,不予理会,“不饿。”
“哦。”
李忱坐在车内估算着时辰,随后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朝文喜吩咐道:“启夏门前停一下。”
“喏。”
文喜便将马车驶入启夏门的城墙底下,他跳下车,不解道:“郎君为何在启夏门停留?”
“先扶我下车吧。”李忱说道。
随后她又抬手指着城楼的楼梯,苏荷便照着她所指的方向推车靠近。
“京城楼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一群禁军将四人拦下。
文喜遂从腰间的革带上取下银鱼符,“吾乃雍王友,登楼的是雍王与日后的雍王妃。”
禁军听后,与同僚相看一眼后,态度大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大王宽恕。”随后便将路让开。
“你是要上楼吗?”苏荷问道。
“嗯。”李忱点头。
苏荷也没多问,便将李忱扶起,正想如何登楼时。
几个士卒见状,便上前自荐,“大王登楼,末将们可以…”
“我们大王有王妃。”文喜拍了拍他们的头,指着轮车说道,“你们抬这个上去就行。”
文喜带着人头也不回的登上了城楼,李忱本想叫住他,却被苏荷一把背起。
负重对苏荷而言倒是不难,只是如今衣着多有不便,所以她走的十分小心,害怕李忱摔着。
达到城楼后,下来的士卒纷纷刮目相看,“雍王妃可了不得。”
“雍王妃与陆家的小娘子一样,都是将门虎女。”
“咱们大唐的女子,不比男人差。”
登上城楼后,苏荷才明白李忱的用意,启夏楼上,可南望秦岭,北俯整座长安城。
呈现在她的眼前的,是千里冰封的场景,长安城的建筑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与出檐底下的漆木红白相间。
寺院里传来沉长的钟声,青烟直入云霄,满城风雪,路上行人不断。
“很美吧。”李忱说道,她看着尽收眼底的长安城。
“是。”苏荷回道。
“这是我见过的,最宏伟的城池了,”李忱又道,“无论是从书上,还是世间各地。”
“如此,怎能不让人留恋呢。”
“是吗?”苏荷有些质疑,“这可与雍王先前在朔方说的话有些相反了。”
“我厌恶的只是这里的尔虞我诈,与这座城无关。”李忱回道。
“那为何,雍王要用留恋二字呢?”苏荷问道,“你明明是生长于此地的,今后难道要离开吗。”
李忱不语,苏荷侧头看着她,眼眸一如既往的深邃,看不到任何答案,她不愿回答,苏荷也没有继续追问。
“走吧,消寒会。”苏荷说道,“城楼上风大,况且这长安的雪,每年都有。”
苏荷背李忱下楼的过程时分缓慢,比上楼时还要小心。
李忱趴在苏荷背上,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兄长背过自己,以及那个人。
也许苏荷的肩膀并没有兄长的宽厚,但她身上却有一种极淡且好闻的味道,那是属于女子,天然的香味,并深深的吸引着李忱。
“如果有一天,长安真的乱了,你会作何选择。”李忱在她耳畔轻声问道。
“长安是都城,我父亲是边将,若都城乱了,自然是平乱。”苏荷毫不犹豫的回道。
见李忱良久不说话,苏荷便笑道:“雍王该不会是想问,若是你遇到危险,苏荷是否会来相救吧?”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长恨歌(六)
马车从启夏门离开, 向东一路驶向曲江池,消寒会设于芙蓉园内与曲江池两地,王元宝财力雄厚, 花了极高的价钱才租下这长安城东南隅的两大绝景。
曲江池畔, 座落着无数亭台楼阁,因深冬结冰极厚, 无法人力凿开,便撤下了画舫, 包下池畔所有酒楼,供文人宴饮。
曲江池的各个入口小巷都有王元宝的家奴看守,这场盛会, 可谓名动天下, 使得各地文人纷纷赶到长安相聚,以诗会友。
“入宴的要求十分简单, ”家奴拿出纸笔,“只要郎君在这上面题诗一句,盖上私印即可。”
苏荷推着李忱, 在一旁观看, 听到入会要求后, 李忱笑了笑,“商人不愧是商人, 又岂会做赔本的买卖呢。”
一名穿着简朴, 面容枯瘦的男子走上前,提笔开始挥洒。
识字的家奴跟随念道:“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只见他从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破旧皮囊里掏出一枚印章, 沾上些许朱砂, 在麻纸上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字印——少陵野老。
男子尚未到不惑之年, 却显得很是沧桑忧郁,身上的值钱之物,恐怕只剩他手中那枚印章。
“请。”家奴指了指身后。
“少陵野老…”李忱看着入内的男子,憔悴不堪,“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他就是仅次谪仙人的大诗人,少陵野老?”文喜随着李忱的话望去,“怎的如此落魄了,小人一时间竟没能认出来。”
“如今大唐的才子,都沦落成这般田地了。”李忱摇头,“朝多君子,野无遗贤,岂非笑话。”
“诸位。”家奴将他们拦住,指着一块牌子说道:“瞧诸位衣着,不像寒门,此次消寒会,需依我家主人规矩办事,诗、词、歌、赋随意,可以是从前之作,不用即兴。”
文喜与苏荷都将目光转向了李忱,家奴也很识趣,拿出纸笔递到李忱跟前,“看来这家的主人,是小郎君您。”
李忱笑了笑,同那家奴说道:“我家有些特殊,并非是某做主也。”
随后提笔,仅写了四个字,家奴吃惊,“长安万年…这…”
几个家奴对视,为难道:“小郎君莫不是在戏弄小人,主人的消寒会不收取任何银两,里面的吃喝也全由主人一力承担,入会者只需这一个要求,您…”
“诗词歌赋随意,可是你说的。”李忱道,“我已经写了。”
“好吧,还请小郎君盖印。”家奴无奈,却也不敢招惹眼前这对衣着与气质皆非凡的年轻人。
然李忱却摇头,“没有印。”
感觉被戏耍的几个家奴,其中有一个脾气冲的,便想动手揪住李忱的衣襟,“耍我们呢…”
苏荷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家奴的手腕,使其动弹不得,“你?”被握疼了,家奴眼里传出一阵惊恐。
紧接着,文喜将腰间的银符拿出,“这个够不够?”
几个家奴愣住,于是凑拢在一起嘀咕,“连侍从身上都配银符,可见轮车上那人的身份,不是你我能得罪的。”
“是啊,那女主人身上的可是狐裘,连主人都不曾有。”
“怕是哪位王孙公子白龙鱼服出来游玩了。”
经过他们一致商议,决定放行,而后报王元宝,“诸位贵人,曲江池请。”
“盖印与鱼符,怎么看也是后者引起的动静比较大吧。”苏荷说道。
“我从来不在字画上盖章署名。”李忱解释道。
苏荷这才想起来,那满屋的字画,的确不曾有盖章与署名。
进入曲江池后,她忍不住问道:“一般的文人,作画之后皆会署名与盖章,以防偷伪。”
“李忱不是文人。”李忱说道,“私印这种东西,在外流露的多了,极易伪造。”
这一点,苏荷倒是没有想过,不由的觉得,李忱的心思,越发之深,“你难道连数十年之后的事,也想到了。”
“那倒没有。”李忱回道,“只是防患于未然,小心谨慎,总是不会错的。”
来到曲江池畔,池面的结冰上,有许多人在忙碌着布置场地,数十人扛着一面巨大的皮鼓,置于池中央。
池畔皆是成群结队的文人,他们穿着各异,谈论的也多为诗词歌赋,其中,还有许多屹立于文坛上的名士,如众星捧月一般,为士子们围拥。
而这些在文坛极负盛名的诗人,却大多都仕途不畅,或为小官,又或应试屡屡不第,满腔热血与抱负,只能寄托于诗词之中,但心中,却无人不想像章寿那样,能够一展宏图,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摩诘。”一名官员走近赋诗的人群,与领头之人作揖。
“嘿呀,丘为兄。”听到有人呼唤自己表字的诗人回过头,心情激动的作揖回礼,“没有想到,今日消寒会你也来了。”
“今年春,逢东宫预备朔方之行,故脱不开身,令堂先逝,未能至辋川登门吊唁,望摩诘兄勿要怪罪。”丘为说道。
“无妨的。”
“听闻摩诘兄辞官后,在南蓝田山麓修建了一座庭院,过起了隐居生活。”丘为又道。
“是啊,官场如此,倒不如田园自在。”随后他又劝道丘为,“我那儿依山傍水,有馆舍若干,六郎他们也都随我住下,如今时局动荡,丘兄又在东宫任职,不如干脆辞官,同我一道归隐,享受那田园生活,岂不美哉。”
天圣初年,丘为进士及第,后为太子右庶子,侍东宫,丘为摇了摇头,“太子殿下有恩于我,我不能在此时做出不义之事。”
众人听后,纷纷叹了一口气,“哎,今日消寒会,只谈风雅,不论政事,咱们这些好友多年未聚,当畅饮一番才是。”
“说得对。”
“今日可来了不少文坛里的大人物呢,听说杜少陵也来了。”
“还有开天圣手,诗家夫子王少伯,也从江宁赶入长安了。”
“走,吃酒去。”
很快,临湖的几座酒楼便已满座,诗人们将胡桌胡椅挪开,围在炭炉周围,临窗席地而坐,炭炉里温着几壶酒,一边畅聊,一边吃酒赋诗。
苏荷推着李忱,避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但那一身白色的狐裘,实在太过引人注目。
“少伯,瞧那儿。”
众人顺着视线往楼下看去,便见苏荷推着一个满身书生气的少年。
“颜丹鬓绿,好一个少年郎。”
王少伯随之望去,摇了摇头道:“少年俊美,却柔弱无骨,好似那风中草,弱而无力。”
众人被那身后推车的女子所吸引,“这是哪家的贵女,狐裘胜雪,缥缥有凌云之志。”
几人又看向王少伯,“王公有诗家夫子,七绝圣手之称,不如就此景作诗一首,好让我等后辈,观摩学习。”
王少伯摸着白须,“老夫老了,不喜这冬日寒风刺骨之冷,唯好秋霞,无夏之热,冬之寒,今闻曲江消寒会,故从江宁远道而来,经邯郸歇停,游历一日,于丛台之上纵酒放歌。”
他抬头看着曲江池以西的城墙,高耸威严,“曲江池傍长安城而立,便作傍城曲。”
只见王少伯从坐垫上跪起,一手拿着酒壶,望向窗外,手舞足蹈的唱道:“秋风鸣桑条,草白狐兔骄。”
王少伯一边唱,底下的文人便催促身侧书童,“王公作曲,难得一见,快快记下。”
“邯郸饮来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王少伯举起酒杯,作挽躬之姿,“射杀空营两腾虎,回身却月佩弓弰。”
曲声荡气回肠,众人纷纷拍掌,“好,好!”
“不愧是诗家夫子,稍加思索,便如泉涌,令我等震撼,佩服。”
“诸君,过誉。”王少伯举杯,“时不待我,志气犹存,望君莫忘,文人风骨。”
“王公说的极是,”其中丘为身旁一位四十多岁,身着绿色公服的官员慷慨激昂说道,“我等虽是一介文人,然心系大唐,不愿盛世凋零,国家若有诏,定死不辞。”
他的话引起了王少伯的注意,于是问道:“朋友,尊姓?”
“张荀,蒲州人士。”官员回道。
丘为与张荀是同僚,于是向众人说道:“子荀是东宫幕僚,以太子通事舍人之职外任清河县令,刚被召回长安不久,所以诸公不识得他。”
听是东宫的人,众人便松了一口气,张荀又举杯,“荀,听闻东宫之事,匆匆回来,有人告诉荀,如今朝廷乃张李二人当权,圣人宠爱张贵妃,所以他们劝我投靠张国忠,只要投靠了张国忠,我就一定能被重用,荀笑曰:纣王与幽王之事还不够警醒吗,君子在野,小人在朝,这正是国家的怪事,昧着良心谋求来的京官,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呢,荀力薄,无法感动朝廷之歪风邪气,唯愿在地方,清出一片净土,为大唐守住这地方的根基。”
“好,说得好。”
“说得对,既然这朝廷容不下我们这些贤臣,那便去地方,守住大唐最后的净土。”
楼上的曲声传了下来,李忱听到后,喃喃自语道:“七言律诗…此风颇像居士,看来这次消寒会,来的人不少。”
文喜找了一间靠曲江的酒楼落座,主仆各坐一桌,没过多久,楼上楼下就都坐满了人。
苏荷陪同李忱靠窗跪坐,她低头看着曲江池上的鼓,“天气这样严寒,还有人在冰上起舞?”
“今日想在这曲江池中献舞的,怕是能排到长安城西了。”李忱说道。
“就因为赴会的都是文人么?”苏荷道。
“这次消寒会,来的都是诗坛中的名士,若是她们的舞,能被写进诗中,身价可增百百倍。”李忱回道,“也许今后,还能传诵千古。”
苏荷忽然想起张贵妃说的话,与靠献艺为营生的舞女,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些诗人,为附庸风雅,以女子为作,来抒发心中的不满,全篇无我,却处处都是’我’,又何曾真的去理解那些女子的内心呢,大言不惭。”苏荷道。
“七娘这话,若是被对面那座楼里的人听见了,恐要有得争辩了。”李忱笑道。
“我可不怕他们。”苏荷握拳道。
谈话间,一名身着襕衫的年轻人走上了楼,环顾楼内,发展座位坐满后,便朝二人走来,“那个…在下能坐这儿吗?”
李忱与苏荷都发出了质疑,年轻人遂拱手,“在下元杰,是东都洛阳推举赴京应试的举人。”
“元杰…”李忱侧抬头,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的耳熟,“请便。”
作者有话说:
纯属虚构,勿要考究哈。
无论是诗人还是当官的,他们都是男性,都是封建社会的得益者,即便有生活困苦的,却仍旧比女性要好,所以不可能真正共情,都是借悲惨来抒发自己的壮志未酬。
第53章 长恨歌(七)
酒桌上, 突然坐下来的举人打破了二人的氛围,略显得尴尬了些,“今日消寒会来的人实在太多, 临池的酒楼的, 几乎坐满了,元杰也是无奈, 看着郎君与娘子面善,可是新婚不久?”
元杰错把二人当做了新婚的夫妇, 今日过来踏雪游玩。
“不是。”李忱与苏荷异口同声道,随后各自撇开视线,“还没成婚呢。”苏荷又说道, “只是定下了婚约而已。”
“哦, 原来如此。”元杰明白道。
“以公子的年岁,应该已经成家了吧。”想不起来名字的李忱, 给他斟了一杯热茶,试探道:“为何现在才来应试?”
元杰长叹了一声,“元某是开皇六年生人, 今已过而立, 年少时贪玩, 读书读得晚,天圣六年, 怀一腔抱负入京赴试, 却遭奸相弄权,元某一怒之下便归隐山林了。”
“天圣六年…”李忱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细细打量着元杰, 这个名字的确是十分熟悉, 因为在三年前曾轰动一时, “野无遗贤,没有想到今日能见到《喻友》与《丐论》的作者。”
“当年杜少陵与你同试,皆遭此悲遇,却写下了,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的诗句,杜少陵的才情天下皆知,但他的胆量与豪情却远不如你。”李忱又道,“人生不方正忠信以显荣,则介洁静和以终老,敢赋诗骂权相的,元兄是第一人。”
元杰那句话,李忱记得很是清楚,也因此话,元杰成为长安名极一时的诗人。
天圣六年,皇帝于祭天大礼之后,诏诸州官员推举贤才入京赴试,其中就有杜少陵与元杰,然宰相李甫却以野无遗贤之名,使士子们全部落榜。
“嗐,不值一提,当年一出闹剧,将天下士人做猴儿戏耍,实乃气不过之作。”元杰说道。
“明年春闱主试依旧,元兄此番入京,恐结果依旧啊。”李忱提醒道。
“呀。”元杰放下茶杯,“李甫升至右相,考官这事儿,我怎么就给忘了呢。”他拍了拍头,似不大聪明的样子,“不过也无妨,此次下山入京,能欣赏到这长安的美景,结交到如此多文人雅士,也是辛甚至哉。”
“看来元兄,志不在此。”李忱说道。
“非也非也,”元杰否认道。“我既穿上这身士人袍服,得幸州府长官举荐入京,自然是想考取功名,有一番建树的。”
元杰要了一壶酒,晃着杯子道:“奈何,时不利兮骓不逝。”
苏荷侧撑着头看向窗外,对二人文绉绉的对话豪不感兴趣,“小娘子怎不说话。”元杰问道。
“娘子不喜与生人交谈。”李忱说道,“元兄勿怪。”
苏荷回过头,撇了李忱一眼,但也没有开口说话拆她的台。
元杰看着二人的举动,越发的迷糊,说有情义吧,却觉得苏荷过于冷了些,若没有情义,未婚的二人又岂会坐到一起,共赏池景。
“适才我上楼来,有个士人在池边摆棋,输者罚诗赋一首。”元杰又道。
李忱本没有在意,岂料元杰的话滔滔不绝,喝了一口酒后又说道:“说来也奇怪,那摆棋人棋艺精湛,却带着一张假面,说是相貌丑陋,怕脏了众人的眼。”
“只是长得不好看了些而已,岂能用脏人眼这样的话来轻贱自己?”苏荷听后,很是不悦。
听到假面,李忱向窗外探去,巡视了湖面一周,也没见到下棋的人,只有忙于搭台的王家奴仆,“他在何处摆棋?”
“曲江池北的酒楼底下。”元杰回道。
“文喜。”李忱唤道。
文喜闻声后赶了过来,“郎君。”——
——曲江楼——
曲江楼为曲江池畔最大的酒楼,楼阁之间,有飞桥与飞廊相连,富商王元宝的贵客皆在这座酒楼之上。
楼下的对弈,吸引了许多自诩精通围棋的文人,寒消会尚未开始,曲江楼就因为这群文人而变得十分热闹。
苏荷将李忱扶起,随后推着她下楼,元杰这才知道与自己交谈了许久的美少年,竟是无法行走,身有疾障之人,不由的感到惋惜。
“小郎君也是要去曲江楼寻他对弈吗?”元杰跟上前询问道。
“不是。”李忱摇头,“去看看而已。”她又转念一想,文喜与苏荷都武者不精琴棋,那青袖也不过是个内宅丫头,自己又不便露面于这大庭广众之下,身边恰好跟来了一个看着有些憨厚的举人,于是问道:“元兄可会围棋?”
“君子艺,略通一二。”文杰回道。
几人来到曲江楼,一层对弈之地已经围满了跃跃欲试的文人,“我家郎君腿脚不便,借过借过哈。”
文喜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将李忱推进了人群里,这一举动,直接让李忱暴露在了众人的视野下。
对于李忱,各界人士纷纷持惊疑之姿,“这是哪家郎君,生得倒是好模子。”
不过总算是挤到了前排,李忱也顺利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假面”棋手。
脸上的假面,便是驱傩时所佩戴的,颜色十分鲜艳,从幞头下看,此人发色乌黑,正值壮年。
“郎君,他就是邢载。”文喜弯下腰小声说道,“他现在不住在西市了,而是在京兆尹王瑞居住的里坊内租住了一间宅子。”
李忱听后,转头看向正在观棋的元杰,“元兄看得入神,不如上前亲自一试?”
“哎呀,这么多人都落败了,这些可都是棋坛里的名士,恐怕只有圣人身侧的棋待诏王积新才能胜过他吧。”元杰摇头道。
“元兄不试一试又怎知道呢?”李忱道。
“还有人前来对弈吗?”邢载问道围观的众人。
文喜听到对话后,便将元杰推了出去,一身白色襕衫在穿着各异的人群中很是抢眼,“这是哪个地方来的举人。”
元杰正了正头顶的儒冠,向众人一一行礼,随后走到棋盘前,作揖道:“元某自河南洛阳而来,今入长安,恰逢盛事,也想以棋会友,元某棋艺不精,还望诸位莫要笑话。”
“原来是东都来的。”
邢载起身回礼,“元郎,请。”
元杰回头看了一眼李忱三人,只见文喜给他比了一个打气的手势。
他只好硬着头皮跪坐下,“按规矩,我年长于你,当让黑子。”邢载将先行的黑子棋盒给了元杰,“请。”
元杰作揖,轻呼了一口气后,开始执子认真对弈了起来。
几轮下来,元杰竟能与棋主邢载势均力敌,这让原先不看好他的人,开始刮目相看。
“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得了。”一些白发老翁摸须道。
“这个元杰,看起来憨厚老实,棋艺倒是不赖。”文喜守在李忱身侧说道。
“他的棋确实不赖。”李忱说道,“但在经验与技巧之上,对方更胜一筹。”
元杰下棋,也不按规章,与邢载颇为相似,但细看却又不同,元杰之棋随意乃真随意,而邢载的棋,看似杂乱无章,却是心思缜密,步步为营。
元杰的棋力不弱,只不过以摆棋为营生的邢载,在应对之上,要更为出色。
“呀,郎君,元杰已经吃了一半子了,是不是要赢了?”文喜看着棋盘上黑白子的死子。
李忱却摇了摇头,“不,是元杰输了。”同时,她盯着邢载下棋的手法,以及纵观全局,以此推断二人的性格。
“哎呀,果然还是输了呢。”输了之后的元杰也不气馁,而是笑眯眯地说道。
“小兄弟的棋,若再有个几年,恐怕就不是邢载能敌的了。”邢载起身拱手道。
“过个几年,元某的棋艺能得到精进,难道邢兄就止步不前?”元杰作揖回礼。
“哈哈哈。”邢载大笑,“今日的棋着实下得痛快,长安的消寒会,名士遍布,不枉此行。”
“与邢兄下棋受益良多。”元杰客套道,随后提起一旁的笔,“我输了,依照规矩行事,献赋一首。”
只见他沾了沾墨水,于麻纸上挥毫,众人随之念道:“《丰年》”
“猗太帝兮,其智如神。”
“分草实兮,济我生人。 ”
“猗太帝兮,其功如天。”
“均四时兮,成我丰年。”
文杰搁笔,一气呵成,众人拿起宣纸念出,无不惊艳其文采。
李忱盯着元杰,“天圣六年所上演的一出闹剧’野无遗贤’,可谓是失尽英才。”
“郎君好文采。”邢载夸道,“不知可否透露真名?”
“他是元杰。”人群中,有元杰的好友说道。
“原来是铁骨铮铮的元次山。”这些饱读诗书的文人,纷纷向元杰投去目光。
“原来元郎就是元次山。”邢载听后心情异常激动,如寻觅到知音,“天圣六年的落榜者,我也是其一。”
在李忱的示意下,苏荷推着他退出人群,青袖不解,“这个元杰,是什么人呀,怎么这么多人拉着他?”
文喜便小声说道:“此人是东都才子,天圣六年,诸州才子入京赴试,却没有想到只是一场闹剧,无一人上榜,元杰气不过,从此便开始了对朝廷权贵,乃至圣人的讥讽,在这些清高的文人当中,因狂而出名。”
“这人看着就是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没想到连圣人都敢骂?”青袖震惊道,“天呐。”
“其实也不能怪他如此。”文喜又道,“实在是朝中的权贵,将这些有识之士太不放在眼里了。”
“文喜。”李忱唤道。
“郎君。”文喜上前一步。
“备一盘棋,吾要亲自会一会这个邢载。”李忱道。
“喏。”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七夕快乐,都能找到女盆友~
元怼怼,这个人可能对比李白杜甫不怎么出名,但是他比李杜都有骨气,怼当朝,怼皇帝,也不像其他儒生一样盲目尊崇孔子,对东宫为了自保舍弃女人这种做法很不耻。
李杜都曾靠献赋谋求官位,而且杜甫是个比较懦弱的人,大多的文人,性格上都比较那啥,比如贺知章也是如此,一生谨小慎微。
第54章 长恨歌(八)
元杰与一些读书人谈论着朝廷权贵的腐败与政治黑暗, 引起了众人的共鸣。
“邢公子。”文喜重新挤进人群,凑到正在收拾棋盘的邢载跟前,作揖道:“我家郎君想请公子一同对弈一局。”
邢载瞧了瞧文喜身后, 只有嘈杂的人群, 于是问道:“你家郎君人呢?”
“这儿人多,郎君不便抛头露面, 请邢公子见谅。”文喜道。
邢载听懂后,将棋盘收拾起, 跟随着文喜离开了曲江楼。
“邢兄去哪儿?”人群中有人唤道。
邢载背着箱子,背对着挥了挥手,“去找高手博弈。”
文喜带着邢载来到一座酒楼的二层, 刚一入门, 邢载便笑道:“看来邀我对弈的,并非凡人。”
“你我皆凡人, 兄台何故如此说辞?”李忱跪坐在棋盘前说道。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邢载走上前,与李忱作揖, 又看着倚窗望外的女子说道:“世人称太白酒中仙, 难道他不是凡人?”
李忱听后, 笑了笑,指着棋盘道:“请。”
邢载也不客气, 便在李忱对坐, 撩袍跪坐了下来,“小友与这位娘子, 看着都很年轻, 不知如何称呼?”
“崔, 单名一个忱字。”李忱回道。
“咱们以棋会友, 今日同坐于此,邢某便不客气,称呼仁兄为崔郎了。”邢载说道。
“听闻邢兄是近年才来长安的,于各坊设局,与人对弈未尝一败,某幽居宅内,常与自己对弈,今日也想同高手过招,看看自己的棋力究竟如何。”李忱说道。
“哦?”邢载好奇的看着李忱,“我比崔郎年长,此局,当让崔郎先行。”说罢,便将黑子给了李忱。
李忱拱手,并未客气推辞,“多谢。”随后于棋盘中心落下一枚黑子。
邢载见之稍有震惊,“天元…”他抬头看着李忱,笑道:“看来崔郎对你我这盘棋,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起手天元,并非技巧,”李忱侃侃说道,“而是,造势,无人能懂,为之惑,惑则生乱,此,攻心也。”
“在棋力悬殊之下,无论黑子先下何处,都不能改变结局。”
邢载听后,仰天大笑,他盯着洞悉自己的李忱,“后生可畏。”
在对弈之前,李忱就已命文喜将邢载每一次对弈的棋局绘出。
但邢载也不畏惧,而是有条不紊的应对,“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缜密,看来,邢某今日是遇到对手了。”
“以一子观全局,我想,这是一个棋手应该要做到的事。”李忱说道。
“不。”邢载却否认,他抬头看着李忱,“棋力分三种,下棋之人,掌棋之人,还有,操控棋局之人。”
“不知,崔郎是何种?”邢载又问道。
李忱笑了笑,“邢兄与崔某一样,如今不都是对弈的下棋人么?”
窗边,苏荷倚在坐榻中间的案上,时而看着对弈的二人,时而撇向窗外。
“娘子,雍王和那个假面在说什么呀?”青袖小声问道,“小奴怎么听不懂。”
苏荷撑着下颚,呆呆的望着窗外的曲江池,上面的布置差不多已经完成,“谁知道呢,他们总喜欢说一些明人听不懂的暗话,来故作高深。”
青袖则是盯着棋局,只见二人棋力相当,各自死子与活子的数量都差不多,“雍王竟能跟这个邢载对弈不落下风哎…”
苏荷回过头,看着对弈的二人,棋盘上的争斗很是激烈,但二人的脸色,却十分平静。
下棋时的李忱,那种认真与沉稳,就如同换了一个人,苏荷的目光逐渐变得呆滞了起来。
“娘子,娘子。”青袖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嗯?”苏荷回过神。
不知不觉,李忱与邢载下了近半个时辰之久。
“消寒会的表演好像快要开始了。”青袖指着窗外,曲江池的冰面上,忽然多出了许多人,曲江池畔也搭建起了帷幕。
“邢兄的棋力,可比宫中棋待诏,有如此才华,为何要以假面示人?”李忱问道。
邢载一边下棋一边叹气,“适才曲江楼与元郎的对弈,想必崔郎见到了吧,我与那元郎都是天圣六年,为野无遗贤这出闹剧而戏弄落榜的,我苦读数十载,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可叹造化弄人,奸相欺我,寒门布衣未有能立足的,落榜之后,我一蹶不振,便借酒消愁,在春寒之季,跌进了温酒的炭炉里,跪了面容。”随后他又将围住肩颈的披肩领取下,脖颈处露出了一大块烫伤的伤疤,一直往上延续,但脸上的疤痕被假面遮盖住了。
圆领袍与内衬单衣只到锁骨处,无法遮盖脖颈,所以他才带着假面与披领,“邢某之所以如此,不是为御寒,而是遮丑。”
李忱见状,表示十分同情,“邢兄的遭遇,着实让人惋惜,常为身体有疾而困扰,崔某也未尝不是啊。”
“哦?”邢载不解,他看着李忱,“以崔郎的才貌在长安可称双绝,又有何烦恼呢?”
李忱指着一侧的轮车,“孔明是以年迈才坐此车,某虽年少,然这副身躯却不如孔明。”
听懂后的邢载为之大惊,“崔郎的腿?”
李忱半眯着双眼,似笑非笑,“族中创下百年基业,某年幼之时,族内兄弟因争夺父亲财产而明争暗斗,正因这份才智与父亲的喜爱,使我非嫡非长,却横遭不幸,卷入其中,兄弟使以诡计,害我落水,又嫁祸长兄,令长房死伤无数,家门巨变,真凶却隐匿于暗处,至今寻不到其尾。”
“看来,如我所料,崔郎的出身并不简单。”邢载说道,“对于崔郎家门变故,邢某听后也是唏嘘不已,邢某只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为的,皆是一个利字,有利可图,才会使人有所为。”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邢载又宽慰道,“崔郎能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希望如此。”李忱叹道。
哒!
随着最后一粒黑子落下,那原本落下风的黑子又活了过来,使得白子的死子多于黑子,并超过胜数。
“我输了。”邢载笑道,“却输得不冤枉。”
“先行的黑子险胜,便不能算是赢。”李忱说道。
“但你的首子落的却是天元。”邢载又道,“与后行何异。”
随着曲江池的鼓声响起,邢载便起身拜别,“消寒会将要开始了,邢某还有约,就先失陪了,改日再与崔郎对弈。”
“好。”李忱点头,撑着桌子欲要起身,苏荷见状,急忙走到她的身侧,将之扶起。
“天呐,雍王竟真的赢了邢载。”青袖惊讶道。
一旁的文喜却不以为然,怀揣着手说道,“那是当然,我家郎君可是棋王王积新的弟子。”
邢载离开后,李忱回到座上,文喜遂上前将门关上,踏回屋内问道:“郎君适才可试探出了什么?”
李忱摇头,“此人的确如你调查所说的一样,颇有才华,我所提之事,他并没有遮掩与闪躲,更无回避之意。”
“是因为他本来就不知情吗?”文喜道,“潭州离长安如此遥远,十几年前,他应该还在潭州苦读。”
李忱又扭头看向苏荷,苏荷摇头,说道:“他与那些文人一样,落子虚而无力,不像是会武之人。”
“目前没有证据可以说明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毁容与假面这一点,在他的经历上是说得通的,但恰恰就是这一点,真让人假难辨。”李忱说道,“毕竟,我对废太子不熟悉,对他东宫的僚属更是,多留一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可这长安城太大了,总不能把重心都放在一个可疑的人身上,盲目追寻吧。”文喜说道。
李忱点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派些人盯着即可。”
咚咚咚!——
“娘子,消寒会开始了。”青袖说道。
苏荷遂扶着李忱坐下,将之推到阁楼外的廊道上,只见片刻时间,楼下就坐满了人,此次开办消寒会的富商也出现在了曲江池的二楼楼廊。
“还以为长安的首富商贾,会是如陆善一般的胖子。”苏荷说道。
李忱笑了笑,“此人原是贩夫走卒,后来因为贩卖琉璃而积攒出家业,成为了长安著名的琉璃行商,白手起家,此举看似散财,实则是在招笼天下名士。”
王元宝向楼外拱手,“岁暮寒消,暖春将至,诚邀诸位至曲江池,宾朋满座,王某人不胜感激,今日消寒盛会,以诗赋会友,歌舞助兴,笔墨伺候,诸位只管开怀畅饮。”
一番开宴的说辞过后,只见数十侍婢端着佳酿与冬日极难吃到的瓜果进入临池的各大酒楼与宴席上。
十几个穿着单薄的胡姬在曲江池的冰面上起舞,她们蒙着脸,打扮得与中原女子不同,所跳的舞也是风格迥异。
文人墨客,在歌舞与胡乐的助兴中,吟诗作画,饮酒行令,更有人在冰面上玩起了投壶。
“寒冬之日竟也能吃到如此新鲜的瓜果。”苏荷盯着桌上红红的果子,“这个又是什么?”
“这是西域的柰果。”李忱回道。
另一旁,文喜靠坐在护栏上,手里抛着一枚铜板,准备向那双耳壶投去。
“李十二娘出来了!”青袖激动的向文喜一掌拍去。
使那枚铜板从他手中脱离掉了下去,文喜拉沉着脸色,忍住气道:“我说,不就是一个舞女,你至于吗?”
“那可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哎。”青袖道——
——曲江楼——
家奴将今日收集的书墨送到曲江楼,其中,一个家奴拿着一张没有盖印的麻纸上前请罪,“阿郎,此人入内时只写了四个字,且不曾盖章,因不符合规矩,小的推辞不受,但他的奴仆却示以官家鱼符…”
王元宝拿过纸张,“长安万年…这字倒是写的不错。”随后交给了身侧的门客。
“这笔法是临摹书圣兰亭集序而来,似曾相识。”门客仔细打量着宣纸上的字,忽然想起来道:“我想起来了,这是褚立言的字。”
“褚立言是谁?”王元宝不解。
“小褚,褚延桧。”门客解释道。
“就是那个临草书十七帖与兰亭集序而名世的大书画家?”王元宝惊道。
门客点头,“正是。”随后他又起了疑,“不对,褚廷桧是京官要员,怎会出现在此次消寒会上。”
“会不会是他的学生?”王元宝道。
门客摸着胡须思索,纸上未留姓名,“他可是当今书画第一人,有谁能学得如此相像呢。”
“那人在哪儿?”王元宝扭头问道家奴。
家奴摇头,就在王元宝将要发怒时,他又连忙道:“写这字的人是个瘸子,坐在轮车上。”
门客听后,忽然想通了,连忙道:“何人持何种鱼符?”
“是他身侧随从所持,为银色。”家奴回道。
“我知道了,”门客拍手道,“谏议大夫、京兆少尹褚廷桧,同时还兼任雍王友一职,他的学生,正是雍王李忱。”
“哎呀。”王元宝听后拍掌大喜,“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雍王,需要老朽亲自去拜访吗?”
门客摇头,指着楼外的曲江池,“褚立言擅鬼神与人物仕女之画,剑器舞难得一见,王公不如送去佳酿,请那雍王作画,留得丹青千古。”
作者有话说:
名和字要区分。
第55章 长恨歌(九)
曲江池占地宽广, 长安的深冬又寒冷无比,使得池面上的结冰,足有一尺之厚, 在每年的冰化之前, 都会有朝廷冰政司掌采冰的凌人前来取冰。
曲江池的中间除了放置一面巨大的皮鼓,还在池畔搭了一座有楼阁高的巨大秋千架。
李十二娘在寒冷的冬日, 衣着单薄,且未着靴袜, 她站在秋千上,由四个壮汉推动着秋千,居高临下的看着曲江池畔的一众文人。
薄如蝉翼的青色披帛, 随风飘动, 四个壮汉合力,将秋千拉至最远处, “三,二,一。”
同时松手后, 秋千向反方向荡去, 李十二娘肩后的披帛, 从他们脸上拂过。
于是便忍不住伸手想要短暂的留住,薄纱轻轻划过肌肤, 似要将他们的魂魄勾去, 连那心跳,都快了三分, “好香啊。”
丽人体态轻盈, 忽然持剑从那秋千的至高处一跃而下, 如仙人下凡尘, 这些文人雅士见之,无不惊艳。
岁月并没有在李十二娘身上留下痕迹,十余年过去,她依旧深受长安众多文人的追捧。
“王公,您看。”大唐文坛里众多名士聚集在一起,以诗家夫子王少伯为首。
已过天命之年的王少伯,因为饮酒,他那老皱的脸上已经微微泛红,然豪情却不减当年,他半靠在一张胡椅上,侧头看向楼外,一阵寒风袭来,带着楼下胡姬身上的些许脂粉香。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李十二娘从秋千上跃下,冰面上的伴舞胡姬也开始起舞,随后排成一列。
李十二娘轻轻踩着她们的肩膀飞至皮鼓上,沉稳落下。
“好。”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妙啊。”
曲江池畔响起了喝彩声,“应是天仙下凡,令人神往。”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惑阳城,迷下蔡。”
“公孙大娘名动天下时,某尚年幼,此生能观其徒一舞剑器,再无遗憾了。”
邢载与元杰对弈之后,因同为落榜的难兄难弟,二人便坐到了一起。
邢载看着元杰认真的模样,举杯笑眯眯说道:“元郎对这李十二娘可是…连眼睛都看直了呢。”
元杰回过神来,回笑道:“邢兄就莫要打趣元某了,那李十二娘是何许人也,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爱徒,而元某不过一介报效无门的布衣。”
元杰作为读书人,没有那份清高,也没有那种贬低风尘女子的姿态。
“李太白不是说过,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总有一天,朝廷会扫除这些歪风邪气,到时候,就是你我大展宏图之时。”邢载说道。
“邢兄说得对,”元杰举起酒杯,环顾四周,无数有识之士相聚于此,“有仁兄如此,大唐何患无人,我昭昭大唐,总会有拨云见日之时。”
曲江池东,楼内,文喜靠在窗口,手里依旧拿着一枚铜钱,青袖就在他身侧趴着,眼睛盯着曲江池的中心,都快要冒出星星了。
今日李十二娘的妆容并非剑器舞的的装束,红绿相间的衣裳,在冰天雪地中分外耀眼。
“有这么好看吗?”文喜一边抛着铜板,一边说道。
“当然好看了。”青袖说道,她握着双手,眼里充满了钦佩,“那可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哎,公孙大娘知道吗,那可是全天下女子的仰慕者,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苏荷与李忱并排跪坐在楼廊上,李忱怀抱着一只手炉御寒,苏荷则是以酒暖身。
苏荷看着楼下,与曲江池畔各个酒楼楼廊外的男性诗人,皆目不转睛的盯着曲江池,时而拍掌喝彩,诗人作诗,画家作画,“文人应景赋诗,赞颂美人,却极少有人会心疼在这寒冬之日,赤足踩在冰面上的女子,是否寒冷。”
“万丈光芒的背后,是无数艰辛与苦难磨炼而成的。”李忱说道。
“即便她会武,但在这样寒冷的天中如此穿着,且赤足于冰面之上,寒气侵体,对女子而言,会有无法逆转的后果。”苏荷说道。
“这种后果,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了。”李忱道。
咚咚!——屋内的门忽然响起,文喜遂从窗口跳下,紧握住腰间的横刀,“什么人?”
“禀郎君,小的是王家家奴,特奉阿郎之命前来给郎君送酒。”门外传声道。
文喜将门打开,发现门外来了两个人,一个读书人打扮的捧着酒,另一个则穿着短褐手中奉着笔墨纸砚。
“郎君。”文喜回头看着楼廊,“是富商王元宝派来的人。”
李忱坐在原地,视线依旧盯着曲江池,笑道:“看来,他们还是发现了那四个字。”
苏荷扶着她回到楼内,二人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
“让他们进来吧。”李忱道。
家奴们捧着托盘脱鞋入内,于李忱跟前跪伏,“小人奉阿郎之命前来送酒。”
“哦?”李忱看着托盘里的酒,以及另一人手中的文房四宝,其中纸张用的竟然是蜀纸,问道:“这酒,可是大家都有,还是只此一份呢?”
“只此一份。”家奴回道,“阿郎说您是贵客。”
“贵客?”李忱抱着手炉笑了笑,“这消寒会上,皆是来自各地的名士,你家主人,怎偏偏盯上了我这个普通人呢。”
“郎君可不是普通人。”那家奴也不含糊,笑眯眯道:“名士之贵,岂及王侯?”
李忱盯着说话的家奴,眉目清秀,举止从容,不像是受人差遣之人,“不愧是长安首富,连家中奴仆,都非同一般。”
家奴旋即奉上美酒,“出自江西浔阳之滋水,岭南之灵溪,还请郎君笑纳。”
李忱看了一眼苏荷,苏荷拿起一壶灵溪,拨开盖子,酒香四溢,“的确是好酒。”
“画什么?”李忱问道。
“阿郎说褚公擅仕女,便请小郎君为曲江池上的舞女作一幅画。”家奴回道。
“你家主人既知道我的身份,还敢让你捧纸笔过来?”李忱又问道。
“郎君身份尊贵,一字千金,主人自是不敢得罪与怠慢,故奉上这名酒。”家奴回道,“至于画作,乃主人所求。”
一个求字,自降身份,李忱看了一眼楼外,“吾见过千金求字,却没见过用酒求画的。”
“我家主人说,与商人谈钱,是为图利,与官家谈钱,是为图便,而与君子谈,不为利,也不为便。”家奴回道,“以酒相交,是为友。”
“一幅画就能与长安首富成为至交,这的确是一桩看起来很不错的买卖。”李忱说道。
“说了这么多,你画不画?”一旁的苏荷盯着酒问道。
“…”李忱楞了,就好像是自己因为两壶美酒而被人卖了一般。
“还是娘子性情豪爽。”家奴识趣的眯眼笑道。
李忱便道:“搬到楼廊上去吧。”
“喏。”
青袖看着苏荷手中的酒,“娘子,您就这么把李郎君给卖了吗?”
“这怎么能叫卖呢,”苏荷反驳道,“她自己也说是笔不错的买卖,总归是要作画的,在哪里画不一样呢,还能平白得两壶美酒。”
“可是以李郎君的身份,若是不肯作画,他们应该也不会小家子气把酒拿回去的吧。”青袖一本正经的说道。
酒到唇边,苏荷楞了楞,紧接着便略过了青袖的话,尝了一口美酒,十分陶醉道:“灵溪…南方的佳酿,连名字都取得这般好听。”
她放下杯子,而后才开始回答,“我可没有强人所难,能举办这样规模的消寒会,可见主人的实力,看雍王那并无敌意的样子,怕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呀,”青袖端详着苏荷,“娘子何时如此了解李郎君了,竟连李郎君这般深的心思都能看透。”
“青袖。”苏荷扭头道,“再胡乱说话,我就把你扔进曲江里喂鱼。”
“呜呜呜。”青袖装作一副可怜模样,拽着苏荷的衣袖,“难道娘子有了夫君,就不爱小奴了吗,娘子可是信誓旦旦说过,会保护小奴的呢。”
苏荷与青袖自幼一起长大,便熟知她那顽皮的性子,于是伸出手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呀。”
王元宝的家奴在李忱身侧伺候笔墨,曲江池的冰面上,李十二娘子正持剑翩翩起舞,李忱摸了摸作为贡品极为珍贵的蜀纸,这样的纸张,她平常都不舍得拿来用,李忱提起笔,照着江中开始作画。
这一幕,被曲江池畔的众多文人以及王元宝的门客瞧见,于是引来了议论。
他们议论的并非是李忱,而是伺候笔墨的家奴,“那不是王公身边的门客,钱仲文吗?”
听着楼下的议论声,李忱一边作画一边问道:“某已经提笔了,仁兄也该自报家门了吧。”
那家奴起身,抱合衣袖弓腰,“在下钱启,字仲文,见过雍王。”
“读书人。”李忱说道,“怎么投身于商贾身侧了。”
钱启摇头,复又跪坐下,“钱某早年应试,多次不中,年初冬入京,欲再试春闱,恰好遇见王公设宴招待。”
“你有才华,迟早会高中的。”李忱说道。
“仲文身侧的是谁?”楼下议论不断,“怎从没见过此人。”
“竟能让仲文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为之研墨,怕是来头不小。”
没过多久,曲江池上的鼓声停歇,蜀纸上的画也已收尾,李忱放下笔,将其给了钱启,“没带章出门,就这样吧,替我谢过王公的酒。”
钱启拿起画作,连连赞道:“大王的画,与褚公的画若放在一起,旁人怕是难辨。”
“老师的画,除吴道玄之外,为当今第一,我又岂能与之相比。”李忱说道。
钱启将画小心翼翼收起,“多谢。”
很快,所有人都被李十二娘精彩的剑器舞吸引,她从皮鼓上飞下,将事先备好的绸缎,扔至曲江池东西两侧的楼上,由楼上接应之人绑定。
而李忱恰好就跪坐在东侧酒楼的楼廊上,许是李十二娘扔偏了位置,使得旁侧楼廊上的人没能接到,飞到了李忱所在的位置。
缎头处绑着一块实心的小球,因此才能远抛,就在快要打到李忱时。
忽然,楼内飞出一道白色的身影,拽住了李忱的衣领,随后将人往身后一拽,落入怀中,紧接着便用另外一只手握住了差点砸到李忱的缎头,吓得众人虚惊一场。
而在曲江楼观看这一幕的王元宝,更是吓连魂都差点丢了,“这个李十二娘,老夫花重金请她来,她是想把老夫害死吗。”
作者有话说:
青袖是戏精,可可爱爱。
第56章 长恨歌(十)
好在蜀锦制成圆领袍的盘领十分结实, 在向后用力拉扯的情况下衣襟只是变得褶皱,那珍珠扣也未散开。
文喜见到这一幕,差点连下巴都惊掉了, 他瞠目结舌的看着楼廊上的二人, “乖乖。”
“你这般惊讶做甚。”青袖不理解道,“我家娘子可是救了雍王呢。”
“不是, ”文喜又道,“要知道, 我家郎君可是最讨厌别人近身,还拉扯他衣裳的,尤其是衣领, 侍奉这么多年, 就是贴身的侍女也不曾,郎君竟不生气, 真是奇了怪。”
“生气才奇怪呢。”青袖也道,“这还没大婚就如此生分,要是成了婚, 想让我家娘子守活寡不成?”
“…”
而楼廊上躺在苏荷怀里的李忱倒是十分镇定, 她脸色如常, 伸手将自己的衣服抚平,随后看着冰面上的李十二娘。
苏荷将红绸缎绑在了栏杆上, 询问道:“没事吧?”
李忱摇头, 心里却对适才的一幕犯起了嘀咕,“被认出来了吗。”
楼底的宾客吃惊的看着李忱与苏荷二人, 消寒会上没有高官, 因此认识雍王的人不多, 认识苏荷的也就更加少了。
“这小娘子, 是什么人,竟有如此好的身手。”那群颂歌的文人,倚在栏杆上纷纷揣测。
“看她身上的穿着,非富即贵,又有这般身手,恐怕是哪家勋贵将门之女吧。”
“那位跪坐的郎君呢?”
“少年郎模样,气质出尘,适才遇险,无丝毫惊慌之举,绝非池中之物。”
演出还在继续,李十二娘踏上红绸,在空中翩翩起舞,这一幕,令众人惊叹。
李十二娘的舞姿优美,很快就让众人将适才的失误所遗忘。
只有苏荷还在关心着李忱,“两座楼之间隔有数尺远,凭她习武的功力,是不可能偏差得如此大的。”她看着吊在栏杆上的绸头,坚硬无比,“这般远的距离,若是砸到人…”
“她当然不是失误。”李忱说道,“恐怕,她知道你的存在。”
“什么意思?”苏荷不解。
“一会儿就有答案了。”李忱盯着红绸上的李十二娘。
半刻钟后,李十二娘福身离场,宾客纷纷鼓掌呐喊,而今日仅为李十二娘一舞所作诗词便多达上百首。
而李忱说的话也很快就灵验了,李十二娘演出完之后就被雇主王元宝叫到了曲江楼。
王元宝很是生气,虽说他有万贯家财,可终究是士农工商中的最底层,岂敢得罪还在士之上的统治阶层呢。
“你知不知道你适才差点砸到了谁?”王元宝指着楼外怒吼道。
“王公的贵客,奴家自然知道。”李十二娘不卑不亢,“然曲江池宽广,搭建那绸台,是王公非要奴家如此做的,好博那些文人眼球,奴家又岂能做到万无一失。”
文人雅士多好神仙之道,王元宝便投其所好。
“你还有理了,竟如此与我说话。”王元宝怒道。
“这消寒会,我本是不想来的。”李十二娘走到一旁,竟不顾王元宝眼里的愤怒而坐下,“是看在钱郎的面上才答应演出。”
“你!”王元宝被她激怒,“老夫纵横商场数十载,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舞姬。”说罢,他便想要动粗。
岂料李十二娘一个转身,反手将他一掌推到了胡椅上,紧接着便拿出了匕首抵在他的脖颈前,“王元宝,你是长安富商之首,我敬你一声王公,但莫要以为,女子就是好欺负的。”
王元宝本想喊人,但匕首已经到了命脉之处,他便吓得求饶了起来,“娘子,您砸的,可不是一般人,这满园宾客中,唯有他,是不能得罪的。”
李十二娘收回匕首,“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会去赔罪的,他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迁怒到王公身上。”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了曲江楼。
李十二娘连衣着都未更换,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由轻纱制成的舞衣,她走在临江的飞廊上,轻柔的披帛随风飘动。
略过楼内的文人时,他们都没能忍住的伸出手,飘拂的柔纱从指尖略过,不论他们怎么呼喊,李十二娘却从不曾回头。
“郎君。”文喜走到楼廊叉手,“李十二娘来访。”
苏荷将李忱扶回楼内,“请十二娘进来吧。”她伸手将一壶酒温上。
文喜与青袖都退到了楼廊上,观看曲江池上接下来的表演。
李十二娘踏着地板入内,径直走到了李忱跟前,随后福身道:“奴,见过雍王。”
李忱指了指桌前的坐垫,“李十二娘子不必客气。”随后又亲自斟了一杯温酒。
李十二娘在李忱桌前跪坐下,她盯着李忱,饶有兴趣道:“十余年不见,雍王生得越发俊秀了,放眼整个长安,少年郎万千,又有谁能够媲美。”
“寡人还以为李娘子不记得寡人了。”李忱说道。
李十二娘笑了笑,“怎会呢,从前在教坊与梨园之时,十三郎可是除了圣人之外,来得最勤的皇子了,那日崔府宴会,来得皆是长安权贵,奴家岂敢有所为?”
“看来,十二娘子误丢那绸头,是为了见寡人。”李忱一边喝茶一边道。
李十二娘在李忱跟前,宛若变了一个人一般,青袖见了,便凑到苏荷跟前小声说道:“娘子,这个李十二娘跟雍王…瞧瞧她那眼神。”
苏荷挑起眉头,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她二人说话。
“雍王身份尊贵,奴家岂敢随意丢那绸头,”随后李十二娘看向苏荷,“还不是因为知道,雍王妃就在您身旁。”
苏荷放下酒杯,抬头与李十二娘对视,“你怎么知道我?”
见苏荷眼神充满了敌意与警惕,李十娘遂眯眼笑道:“王妃何故如此眼神看着奴家,仲秋夜时,王妃可还安好?”
苏荷再次挑眉,“你?”
李忱笑眯眯道:“十二娘子的洞察力,还是那般厉害呢。”
李十二娘回过头,“怎么十几年不见,雍王对奴家突然又来了兴趣呢?”
李忱倒是不曾想到,十几年过去,李十二娘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模样了,就连说话做事,都透露着风尘。
“十二娘子说笑了,名动天下的剑器舞传人,谁能不感兴趣呢?”李忱半眯着眼睛说道。
“娘子,您听听呀。”青袖扯着苏荷的衣袖提醒,“雍王跟那个女人的对话。”
“闭嘴。”苏荷凶道。
李十二娘看着李忱,一手撑在茶案上,一手玩弄着茶杯,“可那些男人眼里的兴趣,是带着欲望与兽性的,而雍王眼里的兴趣,则是疑惑。”
“雍王可是疑惑奴家为何要去禁苑?”李十二娘又道。
李忱低下头,喝着手中的热茶,李十二娘便用手背托起下颚,盯着雍王说道:“雍王不仅容貌变了,连性情似乎也变了呢,以前的雍王,可不是如此寡言少语之人。”
“吾生有变,还不许性情随之而变么?”李忱抬眼。
“罢了。”李十二娘摊手,又将身子压得低了一些,凑拢小声道:“若是奴家告诉雍王,奴与那位姓吴的左龙武卫中郎将相好,雍王信么?”
李忱眯眼笑道:“自然是信的。”
李十二娘挥手,“他中年丧妻,纳妾无数,膝下子嗣也不少,便是三书六礼想要娶我进门,我也不会同意的,只不过做我们这一行的,是最最注重人脉的,天下富贵莫过于宫廷、军中、官场,商行。”
“至此,雍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李十二娘问道。
“寡人想知道的,十二娘子都详细说来了,又还有什么是可以问的?”李忱回道。
李十二娘捂嘴笑了笑,“大王还真是不解风情,是因为有王妃在此么?”
“我与雍王并未大婚,十二娘子一口一个王妃,怕是多有不妥吧。”一旁的苏荷开口说道。
李十二娘看向苏荷,“苏娘子这样说,看来是并不介意的。”
“雍王是皇天贵胄,将来内宅之中妻妾成群也在常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苏荷说道。
“哦?”李十二娘盯着苏荷,“是吗?”忽然笑道:“你我都是女人,你可骗不过我哟。”
苏荷下意识的撇了李忱一眼,李忱察觉后放下手中的茶杯,“好了,消寒的酒也喝了,十二娘子的舞也看了,今日寡人此行不虚。”
为免争吵而下的逐客之意,李十二娘自然也听得明白,遂从坐垫上爬起,“大王雅量,适才那绸头之失,想必是不会怪罪奴家的,苦命人仍要讨生计,就不在此继续叨扰郎君与娘子了。”
“文喜。”李忱唤道,“送客。”
“喏。”
李十二娘从屋内离开后,那笑吟吟的姿态便从脸上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与她袖中匕首一样的阴寒。
李忱偷偷瞥向苏荷,欲开口解释,“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李十娘竟然变得如此…”
“十几年过去,都未能将雍王忘记,看来雍王与李十二娘结缘不浅。”苏荷打断道。
适才的对话,让李忱百口莫辩,但真正与李十二娘相交的,其实并不是现在的李忱,“七娘应该知道,与她结缘的,不是我。”
“可人家如今找上门来了。”苏荷说道,“雍王回答的,不也是一唱一和么。”
苏荷口直心快,那明显在意的话说完之后,很快就陷入了后悔,她皱起眉头狠狠的揪了自己一下,喃喃自语道:“我在说什么呀…”
“李忱只是想从她口中套出一些话来。”李忱解释道。
“那你可套出什么来了没有?”苏荷问道。
李忱摇头,“我并不是很熟悉她,亦不知她从前的过往,”熟知李十二娘的,是真正的皇十三子,“不过,越是遮掩与毫无纰漏的解释,便越是可疑,她去禁苑,目的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李十二娘的事与你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苏荷道。
“即便与案子没有关系,但是禁军牵扯了整座长安城,乃至大唐的安危,绝不能让掉以轻心。”李忱说道,“如今,朝廷重用胡将,兵力分散与边镇,南北衙的十六卫,是拱卫大唐最后的倚仗,不能有半分差池。”
“看来雍王心里,仍旧是心系这大唐天下的。”苏荷道。
作者有话说:
李氏子孙,对大唐应该都有一种归属感,就像女皇的女儿,也是心向着李家。
父系社会的宗法制真强大,真就把人的思想控制的牢牢的。
第57章 长恨歌(十一)
一个月后
天圣十载, 元日,《假宁令》曰:元正与冬至,百司休务七日。
元日前夕, 除夕夜, 长安东市与西氏及里坊皆有驱傩,宫中则举行大傩祭礼仪式。
除夕日, 张贵妃特向皇帝请旨回家探亲,获允之后便带侍从离宫, 与张家诸姊妹及兄弟游长安。
张氏姊妹,仰仗张贵妃得宠,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 连宗室与高官都不放在眼里, 人人皆避而远之。
——雍王府——
“阿兄,阿兄。”除夕一大早, 崔瑾舟就到了雍王府。
她撑在李忱的书桌上一遍遍叫着,旋即又可怜兮兮的扯着李忱的衣袖,“阿兄都答应出门了, 不如就在崔宅住下嘛。”
“我只答应陪你逛街, 可没答应留下来过夜。”李忱抚摸着怀中的白猫, 提醒妹妹道。
“可是今夜是除夕,晚上要守岁, 阿兄一个人在王府, 又不进宫去,多无聊呀。”崔瑾舟拉着她的衣袖说道, “阿兄自己不是也说, 崔家才是阿兄的家嘛。”
“阿兄莫不是怕嫂嫂误会?”见兄长不回话, 崔瑾舟又道:“瑾舟已经派人去接嫂嫂了, 今天晚上东市会有大傩,听闻是从北方来的。”
“你这丫头。”李忱似拿崔瑾舟毫无办法。
但正如崔瑾舟所言,无论什么节日,王府都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以往太子与公主会来探望,但如今东宫的处境,太子李怏几乎有半年没有离开过东宫了。
“永平坊那里…”
“若独自与阿兄出去,”崔瑾舟说道,“恐怕嫂嫂又该吃醋了。”
“吃醋?”李忱愣住。
“文喜说的。”崔瑾舟回道。
李忱扶额,似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她放下手,看着瑾舟,“舟儿。”
“嗯?”
“与长平王的事,你可思虑权衡一番。”李忱苦口婆心地说道,“阿兄不会害你的。”
听到谈及婚事,崔瑾舟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躺在李忱怀里白猫忽然睡醒,从上面跳了下来。
“喵~”
崔瑾舟见到后走到李忱跟前缓缓蹲下,她伸手轻抚着白猫,没有答复,只有不解。
崔瑾舟安静得枕在李忱的膝上,只有此时,才能觉得无比心安,“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
李忱低头看着她伤神的模样,没有因为避嫌而驱赶,眼里只有长辈的疼爱与关怀,“舟儿,这件事,我与长平王私下商议过,或许长平王与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既然他不想娶,我也不想嫁,那为何非要凑在一起呢?”崔瑾舟抬眼看着兄长,“阿兄,是有私心的吧。”
“是。”李忱直言不讳,随后她又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但拿你的终身大事,来压住这摇摇欲坠的国家,对你而言,是不公平的。”
“阿兄是想扶持长平王吗?”崔瑾舟问道。
李忱没有给崔瑾舟明确的答复,但崔瑾舟从她的眼里获悉了一切。
但其实,一向果断的李忱是有所犹豫的,“这是一场赌注,后果无法预料,”她看着崔瑾舟乖巧懂事的模样后,李忱软下了心,她伸出手轻轻拨动着瑾舟耳畔的秀发,“你是我仅剩,且可以信任的亲人了。”
作为嫡女,也作为独女,崔瑾舟也只有李忱这一个视为至亲的兄长,“如果是阿兄需要,我可以答应嫁,但瑾舟的心,只是为了阿兄所需。”
李忱摇头,“我总是以为,我所安排的,对你就是一定好,从而忽略了你的感受,与你心中所想,就算是利益结合,但女子一生一嫁,又岂能拿关乎你一生的事,与当局牵连到一起,你不需要为了我所需,做成这件事情的方法有很多,但绝不是拿我妹妹的婚事。”
崔瑾舟心中明白,但作为崔家的嫡女,她始终无法逃脱这种命运,“可我终归都是要嫁人的,阿爷与阿娘虽疼爱我,可在这种事情上,他们是不会随我的,就像与周王的婚事,在阿爷眼里,他的女儿,比不过全族的安危与清河崔氏的清誉。”
生长在氏族中,崔瑾舟见过太多族人,因为家族需要被送去联姻,婚后变得郁郁寡欢,所以她才会萌生进入雍王府的这种想法。
“大王。”见门开着,文喜便跨了进来,“苏娘子来…”旋即便见到了屋内这一幕。
瞪眼之后,立马撒腿撤了出去,还将崔瑾舟进来时没关上的门给合拢了。
此时,苏荷已经到了院中,她见文喜如此慌张,便迟疑的询问道:“谁在里面?”
书房内,李忱与崔瑾舟也是一惊,李忱抬起手想要留住文喜以及解释,“不是你想的那…”
但文喜的动作极快,还没等李忱说完房门就被关上了。
“完了完了,”文喜暗暗嘀咕,“这下可真是有口莫辩了。”
“没谁,没谁。”文喜说道,“娘子先到中堂等候,郎君他…”
苏荷从文喜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二,便略过他径直走向了书房。
文喜想要阻拦,却被苏荷登了一眼,他便再也不敢了,随后书房门被用力推开。
此时崔瑾舟已从李忱膝前离开,她伸出袖子,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白猫因为开门的动静声太大,身手敏捷的蹲到了书柜后方。
“哦?”苏荷盯着二人,“怪不得文喜如此紧张呢,原来是做兄长的,躲在书房里欺负妹妹了?”
“不是嫂嫂想的那样。”崔瑾舟连忙摆手解释。
“雍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然知道,你不用替她说话。”苏荷道。
“阿兄是在帮我处理与周王的婚事。”崔瑾舟又道,“上元节一过,周王府就会到崔宅提亲。”
“周王?”苏荷抬眼,这件事她并不知情,也不认识什么周王,“所以,雍王的处理方法是什么呢?”
“阿兄想让我嫁给长平王。”崔瑾舟道。
苏荷听后,很是不耻的瞪了李忱一眼,“这算个什么解决的破法子。”
“…”苏荷的话,连崔瑾舟也对这位嫂嫂有些震惊了。
“雍王处理一桩心不甘情不愿的婚事,就是用另外一桩婚事,将自己的妹妹,从一个虎口推向另外一个深渊吗?”苏荷看着李忱,对她的做法尤为不满,“是江郎才尽,还是别有用心呢。”
苏荷的态度,让人大为意外,崔瑾舟连忙走到嫂嫂身旁,“嫂嫂,阿兄他…”
“我说过,我分得清楚是非,也了解你阿兄的为人,以及手段。”苏荷打断了崔瑾舟的话,“长平王是东宫的人,我不信,你的做法,仅仅只是为了让瑾舟摆脱周王。”
“…”李忱楞在了座上,她看着苏荷,几乎呆滞住。
书房这一出戏,就连文喜也蒙了,“这怎么王妃就跟崔小娘子站在一条线上了…”
“七娘,你误会了,我…”李忱欲要解释。
苏荷却不给她机会,“误会?”她撇了一眼崔瑾舟,“若是误会,瑾舟何故落泪,你身为兄长,怎能做出这种事情,明知道东宫的处境,还将人往火坑之中推。”
被弄乱了思绪的李忱,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了。
但同时,苏荷的话,也并非空穴来潮,李忱闭上眼,“东宫是一个小朝廷,同时,也是大唐最后的希望,瑾舟身后的势力,是整个清河崔氏,外加舅母所在的荥阳郑氏,而长平王并非嫡出,顾全大局的太子妃被废,妃嫔争宠,东宫有夺嫡的隐患,东宫乱,天下无望,哪还会有日后的安宁呢。”
当众人还在为党争,争得头破血流时,只有李忱明白,太子的地位不可动摇,也只有她更长远的看到了,东宫将来的局势。
“即便如此,你就要将天下的局势系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吗?”苏荷质问道,“凭什么呢,造成这般时局的,是当权者,为什么要她人来承担他的过错,要她人来挽救他所造成的局面呢。”
苏荷的话,让一直受封建礼教束缚的崔瑾舟感到十分吃惊,同时也让她对这位嫂嫂有了全新的看法,在她所处的环境中,她接触过的人,没有比苏荷更加通透的了,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兄长为何会喜欢上她。
苏荷的一番话,也让李忱无地自容,她羞愧的低下头,但苏荷却不肯饶她,“雍王这样做,与那些人又有何异?安排别人命运之时,雍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面对苏荷的提醒,李忱抬起了头,眼里闪烁着泪光,这正是她的痛楚,是生生世世都无法忘记与抹去的痛楚,“我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没有人会比我更加清楚的记得,已经逝去的人不会再感受到伤痛,但我这个活着的人,却是每一天都在痛苦之中。”
李忱的话十分用力,伴着她身体虚弱的沙哑,“谁能忘记一生之痛呢?”
直到看见李忱眼里那抹血色,苏荷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重了,只是在遇到这种不公之时,她忍不住的想要出气,由是心底觉得,李忱与那些人不一样,所以她才对李忱这样安排崔瑾舟的婚事而恼怒。
愤怒的语言说得快了,便忘却了一些重要而伤人的东西,等她想起时,话已经说出去了,她看着李忱的模样,开始自责了起来。
崔瑾舟也看出了二人的突变的气氛,于是转身拉着文喜从书房离开了。
“抱歉,我的话说重了。”苏荷走上前说出了自己歉意,并没有遮遮掩掩,又或无法开口。
“是你提醒了我。”李忱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是经过了百般考量的,但是我…”苏荷攥着自己的手,“真的很讨厌受人安排。”
“你是雍王,你不会沦落到这种田地,女子一但嫁错了人,后悔的,将会是一生。”苏荷又道,“抚育我成人的姑母,便是如此,她受不了内宅里的勾心斗角,最后带着腹中的孩子服毒自尽。”
“我认识的那个李忱,是不一样的,在我得知你的身份时,心底既是难过,却又窃喜,”苏荷又道,“所以我对这门婚事,并不抗拒。”
稍安静了之后,白猫从书柜后面缓缓走出,它走到苏荷的腿前蹭了蹭背脊。
苏荷见到后,便蹲下身来轻轻抚摸,“小白。”
“她叫尺玉。”李忱轻轻覆手咳嗽了两声,提醒道。
哪知却迎来了苏荷的反驳,“我就要叫它小白,尺玉多难听啊。”
李忱还想解释白猫名字的意思,苏荷抬头又道:“有意见?”
“没…”李忱瞪着双目,下意识回道。
作者有话说:
苏荷:“八百个心眼子也逃不过我一双眼睛。”
古人养猫是为了防老鼠咬书。
人无完人,李忱的有些想法与做法,会因为与苏荷接触而慢慢改变。
世家能够维系,与联姻离不开,由此可知崔瑾舟的命运,崔父虽然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作为嫡长,首先是肯定是把家族利益放在最前面的。
只有不同立场,主角也不是什么好人哈。
遇到苏荷之前,她一定是很讨厌雍王这个身份的。(毕竟谁能接受从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突然就成了残疾呢,而且疼爱自己的母兄都死了)
李忱:“我也不想安排表妹的,大家不要骂我QAQ。”
第58章 长恨歌(十二)
是日黄昏
除夕夜的长安城, 街边林立着售卖假面与各种应节之物的商贩,琳琅满目,宫中举行着大傩祭礼, 而东市与西市也表演着傩戏。
长安城年节的热闹, 让崔瑾舟这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开心极了。
以往除夕之夜她都是陪同亲族在家中围炉守岁,崔宅作为世家的名门大户, 会在家中举行大傩,驱除邪祟。
但显然摩肩接踵的长安城要更为热闹, 冬日昼短,入夜极早,长安城的十字大街两侧早早就挂上了照明的纸灯笼。
除了假面深受一些孩童喜欢极为畅销之外, 除夕应节之物与点心, 以及迎接元日的爆竹也随处可见。
李忱一行五人来到东市,崔瑾舟一下车, 便好奇的往人流中穿梭,活泼的像个孩子。
街道上人声鼎沸,李忱叫不住人只能让文喜跟随保护着。
“雍王这妹妹, 倒是有些天真可爱。”苏荷说道。
李忱扶着额, “她一直都是如此, 被舅父与舅母呵护得太好。”
崔瑾舟从一家摊贩前买了一张白色的假面戴上,随后混于人群消失不见。
这可将文喜急坏了, “崔小娘子…”
片刻后, “啊呜!”崔瑾舟忽然出现在李忱与苏荷跟前,还将二人吓了一跳。
苏荷下意识就要拔刀, 崔瑾舟连忙摘下假面, “阿兄, 是我呀。”
苏荷挑起眉头, 将那已拔出一寸的横刀收回,李忱伸手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你呀,都已是及笄的人了,还这般调皮。”
崔瑾舟将假面重新戴上,双手背在背后,蹦蹦跳跳的后退道:“及笄又怎么了,还未出阁,就算不得是大人。”
“瑾舟,小心。”李忱抬手提醒道。
但还是为时已晚,好在崔瑾舟身侧路过了一个女冠,那女冠身手了得,抬手之间便将崔瑾舟揽住,从而使她避免撞到身侧一队跳大傩的领头身上。
大傩的领头,戴着恶鬼假面,侧身张牙舞爪的瞪向崔瑾舟,将她吓了一跳。
李忱连忙将崔瑾舟拉了回来,并对大傩的领舞作揖表示歉意,“舍妹第一次出门,还望莫要怪罪。”遂拿出一贯厚重的铜钱想作赔偿。
哪知领舞却盯着李忱看了好一会儿,随后直接将她的手挥开,很是不屑的扬长而去。
“什么人…”文喜本想理论,为李忱所阻止,她又向女冠示谢,“多谢真人。”
女冠摇头,并开口提醒道:“天已入暮,人群中鱼龙混杂,行至路上,需加小心些才是。”
“多谢真人提醒。”李忱道,“不知真人供于哪家道观,如何称呼。”
“贫道姓李,名晔,玉真观道人。”女冠回道。
“玉真女冠观?”李忱的眸中闪过一丝火光,忽然觉得李晔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原来是李道长。”
女冠也没有多作停留,与几人作揖后便从人群中离去了。
“玉真观有什么吗?”苏荷问道。
“那是我姑母,玉真公主的道观。”李忱回道,“辅兴坊的东西隅有两座女冠观,分别是金仙与玉真,乃圣人为我两位姑母所建。”
崔瑾舟将假面摘下,盯着那女冠的背影,“阿兄,刚刚那个道长,生得好漂亮。”
“姑母并非是诚心向道。”李忱又说道,“而是不想屈服于世俗对女子的束缚,所以她们在道观中养了不少面首,一直都备受谴责。”
“这才是聪明人的聪明之举。”苏荷说道,“谴责她们的,大多是那些儒家礼教下的文人吧,男子如此,谓之风流,只不过是换成了女子,怎么就开始批评了。”
“对啊对啊。”崔瑾舟对苏荷的话很是赞同,“凭什么男子就可以妻妾成群,而女子只能从一而终,什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都是些狗屁话。”
听到苏荷与崔瑾舟的话,李忱不由的笑了笑,“不管面首,还是妾室,这其中又能有几分真心,也许会有偏爱,但人的心只有一颗,分出去了,还会完整吗?”
“大雁失去伴侣,独自哀鸣,绝不会再寻,有时候,人,还不如天上的飞禽。”李忱又道。
“没关系。”崔瑾舟道,“这不是阿兄遇到了嫂嫂,嫂嫂遇到了阿兄吗。”
李忱与苏荷对视了一眼,旋即又各自撇开。
“看,大傩开始了。”东市的中心地带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十几个只到成人胸口高的男童,身穿红衣黑裤,头戴不同颜色的假面,每一张面孔都十分狰狞,他们手舞足蹈的行走在街道上,身后还有人敲锣击鼓,其中伴奏的乐器里,出现了并不常见的牛角。
而最前方的领舞,被称作方相氏,方相氏的身高与男童们相近,穿着略有不同,手中摇晃着一把师刀。
到达东市中心后,大傩队伍停下,他们开始作法驱邪。
崔瑾舟挤到了人群前,看着那大傩的领舞,“阿兄,是刚刚凶我的那人。”
李忱看着舞台中央的祭礼,“这次的大傩戏,与中原的似乎不同,并非中原傩。”
“这是北方的。”苏荷说道,“那名方相氏,好像是女子。”
“女子吗?”李忱听后似乎有些惊讶,“今上开朝后,祭礼中能出现女子领舞,可不多见。”
“那是因为你父亲厌恶武皇。”苏荷又道,“可若没有武皇,又哪有这盛世呢,朝中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更应该心怀感激才对。”
方相氏忽然抡起一柄长刀,在人群中央挥舞了起来。
“好!”让人感到新奇的同时,也为之喝彩。
只见她挥舞大刀的同时,舞步也不断朝李忱所在的方向靠近。
众人都只当这是傩戏的一部分,唯有苏荷看出了不同。
锋利的刀刃从李忱身侧几次划过,分明就是刻意为之,崔瑾舟见状,十分生气道:“这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呢,刚刚不就是撞了他一下吗。”
李忱一向脾气好,她拉住冲动的崔瑾舟,“没事的,我们在东市,有金吾卫巡逻呢。”
“可他方才要是误伤了阿兄…”就在兄妹二人拉扯着对话时。
方相氏的大刀直扑二人而来,李忱下意识将妹妹拉入怀中,并按住了她的脑袋。
利刃从李忱耳畔极速擦过,削去了他幞头下一缕鬓发。
“妖人休得猖狂。”李忱能忍,苏荷却不能,面对方相氏的屡屡挑衅,苏荷终于忍不住拔出了横刀。
将那劈来的大刀挡开,还未来得及出手的文喜只得退到李忱身侧护卫,“郎君…”
几人都没有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真有人敢在东市行凶,崔瑾舟拾起那一缕秀发,若有分毫偏差,恐怕李忱今日就命丧于此了,想到这儿,她吓得湿红了双眼,“阿兄。”
“没事了,有你嫂嫂在,我不会有事的。”李忱抚摸着她的脑袋说道,旋即盯着与苏荷缠斗的方相氏,“不应该啊,演傩戏的,大多都是地位低下的伶人,又岂敢当街行凶呢。”
李忱眉头深陷,不由的起了疑惑,“难道是有人雇凶杀人吗。”
苏荷入场护卫与方相氏的比拼,让那些围观之人以为也是大傩的一部分,但也有不少人开始质疑。
“驱邪人怎是个女子呀?”
不懂功夫的人将苏荷当做了驱邪的术师,“这身手,当真是了得。”
“那驱邪人怎如此眼熟。”苏荷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长安百姓的视野中。
但好在是在夜幕中,大傩场上只有篝火照明,而他们持续打斗,不会作停留,故只有模糊的人影,看不清容貌。
利刃在巨大的冲击下,擦出了火花,这让看客更是惊讶,“他们拿的,是真刀啊。”
二人打的有来有回,方相氏的身手让苏荷为之惊讶,而苏荷的身手也让方相氏刮目相看,“可以啊,女人。”
苏荷听出了她的口音,也确定了她是女子,“你不是汉人?”
“是不是汉人,与今夜有什么关系吗?”方相氏反问。
“郎君,这个跳傩戏的,竟能与苏娘子打成平手。”文喜震惊道。
方相氏戴着假面,下起手来十分狠厉,一记重砍后,苏荷被震退了好几步。
方相氏趾高气昂的看着苏荷,“你也不怎么样嘛,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打赢我阿兄的。”
“阿兄?”
还没等苏荷反应过来,方相氏便又出手了,苏荷只得招架,“你是陆庆绪的妹妹,陆家四娘。”
方相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哎呀…”她退后一步,如大难临头一样,“完了完了。”
此次元日,她跟随父兄来到长安,今夜出门,是瞒着族人偷偷溜出来的,此刻陆善正派人寻她呢。
“若是被阿爷知道我在这大街上跳傩戏。”想到此,方相氏一脸惊恐,“不管了,先打赢这个欺负我阿兄的女人再说。”
原本怕误伤到人的苏荷,在得知对方身份后,也开始认真了起来,“你们兄妹,还真是难缠,看来,今夜不打服你,是不会罢休的。”
苏荷不再一味防守,□□娘与她都是女子,身形比她还要小一些,所以苏荷是有优势的,几个回合下来,□□娘就落了下风,“你虽功夫不弱,但对自己的认知似乎还不够。”简而言之,苏荷觉得□□娘的打法和她兄长一样,没有脑子,只会用蛮力,但力量又不及陆庆绪。
苏荷将□□娘手中的大刀震落,□□娘还未来得及拾刀,苏荷手中横刀刀锋便直刺她的眉心。
“不打了不打了。”□□娘举起双手,她本就是因为贪玩,才混进傩戏的队伍中,恰好碰到了苏荷一行人,“我只是玩玩,别当真。”
□□娘知道兄长禁足的原因后,一来到长安她便向人四处打听苏荷,她对李忱出手,也只是为了激怒苏荷。
“要人性命的刀法,只是玩玩吗?”苏荷挑眉道。
“如此貌美的郎君,奴家又怎舍得伤他分毫呢。”□□娘看着李忱又道。
作者有话说:
李忱:“锅从天上来。”
第59章 长恨歌(十三)
陆家四娘说话时, 将自己的视线挪到了李忱身上,眼波流转。
李忱被瞪得两眼发直,一时间不明所以, 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这…我,这, 我不认识陆家的娘子啊。”
文喜听着,也很是惊讶, 眼前这位胡女,似乎与他认知的大不相同,“不是说胡姬都爱身强力壮的勇士吗, 这个陆家娘子, 怎不一样啊。”
“草原上的勇士太多了,”陆家四娘回道, “看多了一种人,总是会腻的,这般风姿特秀的貌美郎君, 哪家娘子瞧了, 不心动呢?”
陆氏言语里带着挑衅, 苏荷越听越气,她紧握手中的横刀, “找打!”
“哎呀, 我不过是实话实话,怎么还生气了呢。”陆家四娘自知打不过, 便躲闪开来。
二人的真打斗与对话, 引来了众人的议论, “原来, 真的是九原太守之女,未来的雍王妃。”
“怪不得有如此好的身手,竟能敌对天生神力的陆家二郎。”于是众人都纷纷后退了几步,离场地更加远了些。
“听那苏娘子的话,那名方相氏好像是陆家的女儿。”
“快到元日了,算着时日,诸节度使应该已经陆续到达长安了。”
“若真是陆家娘子,那就有好戏看了。”
“陆家二郎青睐苏娘子,这陆家娘子,好像对…”
众人将视线都挪到了李忱身上,东市诸多权贵,于是李忱很快就被认了出来。
“那个坐在轮车上的年轻郎君,是圣人的十三子,雍王李忱。”
“雍王旁边那个小娘子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好生漂亮。”
“这可真是妙啊。”一群人围观着热闹,不嫌事大,“兄妹两看上的竟是即将结为夫妇的二人。”
“果然只有这群蛮人能做出这种逾越礼教之事。”也有中原汉人,对这群血统不纯正的胡人十分鄙夷与排斥,对中原朝廷重用胡将有所不满,“雍王与苏氏已有婚约,这兄妹二人却恬不知耻的勾搭…”
陆家四娘的中原雅言虽说的不怎么流畅,但听得却十分清楚,她挑起大刀,飞扑向辱骂她与兄长的人前。
众人吓得四处逃窜,□□娘却不给那人逃跑的机会,一脚将人踹倒之后,举起手中长刀直直劈下。
但陆家四娘并未取他性命,大刀劈在了两腿之间,破烂的下裳与大刀一同陷进了黄土之中,差点吓得晕了过去。
作为读书人,连刚刚因为重击掉落的儒冠都不敢拾起戴上。
“礼教是个什么东西,”陆家四娘带着假面,但可见双目凶煞,恶狠狠的盯着书生,如要吃人一般,“她二人可曾成婚?”
面对着锋利的大刀,书生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一个劲的摇着头。
“既然没有成婚,那么定亲是否可以退?”陆家四娘又问。
书生自然是点头的,□□娘又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公平争取,又有什么问题呢?”
书生连连摇头,此时他的双腿已经在哆嗦了,陆家四娘拔出大刀,“往后再敢乱嚼舌根,我必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书生听后,连忙捂住嘴巴,丝毫没了刚才的骨气。
陆家四娘摘下假面,让躲在摊货后面的人眼前一亮。
“这个就是陆家的四娘啊,行为与样貌,真是天壤之别。”
“哎,快看,快看,她的眼睛。”
摘下假面后,陆氏的面容可见,连那双眸都清晰了许多。
“阿兄,”崔瑾舟看着陆家四娘,问道李忱,“她的眼睛,怎么颜色与我们不一样。”
“好像,是青色的。”崔瑾舟低头看向李忱。
李忱盯着苏荷与那陆家四娘,说道:“据闻陆家的幼女,其生母是一名貌美的西域女子。”
陆家四娘自知打不过苏荷,如今偷偷溜出来出来也不少时辰了,今日闹这一出,还不知道父亲会如何惩罚自己,于是便想溜之大吉。
“看什么看!”陆家四娘震响手中的大刀,随后看着苏荷,“我们草原人擅长的是骑射,所以在这地面上输给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有本事,今后我们再比比骑射。”
苏荷懒得搭理,将腰间的横刀收回,见人无视自己,想尽早找理由脱身的陆家四娘便忍下了一口气,随后又挑起眼睛,心生一计策,“既然你不愿比试骑射,那便比人吧,我陆庆芸看上的东西,必不可能失手。”
“陆庆芸,还真是陆家的女儿。”
说罢,陆庆芸便从东市消失了,只是刚出人群,就碰到了一个彪头大汉。
陆庆芸抬头,吓得差点返回东市,她抬起手笑眯眯的挠头道:“耶耶。”
陆善挺着圆滚滚的大肚,挡在了女儿身前,此次元日入朝,长子一直留于长安,他本谁也不想带的,奈何经不住幼女的一番撒娇。
“入京前,你可是答应过为父的。”陆善声音厚重。
陆善有十余子,唯次子与幼女最为顽劣,二人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更胜同胞兄妹。
“实在是长安的繁华太迷人了。”陆庆芸背着双手扭着身体说道,“他们竟然还会跳咱们北方的傩戏,女儿在草原上好久都没看见了,就…”
陆善看着女儿一身奇怪的装束,本以为会像训斥陆庆绪一样严厉苛责,没有想到他却弯下来屈尊说劝,“乖宝贝,你可是耶耶的心头肉,大将军的女儿,怎么能与那群贱民呆在一起做有辱身份的事呢。”
“可女儿开心啊。”陆庆芸转着身子说道,“岁末驱邪,来年牛羊就不会生病,兵强马壮,就不会受人欺负了。”
陆善听后,大笑了起来,他用那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乖女儿,长安的繁华,并不只是在这京城之之中,等上元节,我带你去大明宫见识一番,那才是整个大唐的最耀眼的地方。”——
因为那番打斗,所以众人才会惊讶陆氏小娘子的容貌,就像与苏荷一样,看似弱不禁风,却招招致命,毫不手软。
文喜也是大为惊讶,“那种不要命的蛮横打法,假面里竟然是这样一张面孔,这也太梦幻了吧。”
“哟,”青袖揣起手,“怎么,露个脸,把咱们雍王友的魂儿都勾去了。”
“呸呸呸。”文喜连呸了三下,“我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吗。”
“什么人嘛!”崔瑾舟十分恼怒道,“阿兄与嫂嫂都已经有婚约了,她竟然还要公然挑衅。”
□□娘倒是洋洋洒洒的走了,可却留下一堆烂摊子在这儿,商贩们便围上前向苏荷讨要说法。
“郎君,这该如何是好?”文喜问道李忱。
“照价赔吧。”李忱道,毕竟有一部分也是苏荷损坏的。
“喏。”
李忱推着轮车走到那书生跟前,将儒冠拾起,弹了弹上面沾染的黄土,将其递给那名书生,“君子死而冠不免。”
书生接过儒冠将其戴好后,朝李忱一拜,“小人刘曾儒,见过雍王。”
“欲行事,先三思,而后行。”李忱告诫道。
刘曾儒抬头,“国家污秽不堪,源于朝廷,今一胡将之女,当街行凶,金吾见之,避而不管,曾儒看不过去,却又深感无力,如此朝廷,如此国家,该要拿什么来拯救?”
“浊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随后,李忱转动着轮车离开,缓缓说道:“风骨在力微之人手中不堪一击,想要留有风骨,需向前行。”
“谢雍王教诲。”刘曾儒叩首道。
苏荷将场地上倒塌的用具扶起,随后又将自己的钱袋丢给了驱傩的那些男童。
她回到李忱身侧,拂去身上的灰尘,看着李忱说道:“看来雍王的这张脸,走到哪儿都能引起女子的关注。”
陆氏的出现,完全是始料未及,李忱也没有想明白,堂堂一个节度使之女,竟会扮作方相氏于大庭广众之下跳大傩。
只不过,陆氏的为人,苏荷是早有听闻的,毕竟苏家与陆家的关系不浅,“那陆娘子也是性情洒脱之人,又生得貌美,且对雍王有意…说不定,将来也能够保护雍王呢。”
李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陆家权重,岂能与藩王联姻。”
“哦?”苏荷低头看了一眼,“看来,如果没有这层身份,雍王还真想将人接进府邸呢。”
“没有想到雍王竟然是这样的人。”青袖听后,为自家娘子打抱不平道,“看上新欢,转头就忘了旧爱。”
明明什么也没做的李忱,因为一场打斗,便平白受了一顿冷嘲热讽。
“阿兄才不是那样的人呢。”崔瑾舟站出来解围道,“明明是那个妖女,适才那一刀要不是嫂嫂挡下,可就真的要劈到人了。”
苏荷再次看了李忱一眼,左边鬓发明显比右边少了一缕,若再稍偏一点,恐将整个耳朵削下,可见陆氏那霸道又狠毒的性子。
“她分明知道你的身份,连亲王都敢动手。”苏荷挑眉道。
“我虽没有见过她,但知道,陆善独宠幼女,陆家如此受重用,陆氏一族在北方与皇帝无异。”李忱说道,“自然有这个胆量,对一个没有权势的皇子动手。”
苏荷按着额头,忽然觉得李忱的生活也并没有像表面上那样的平静,“没有权势,就人人都可欺么,他们不知道,你可是个难啃的刺头。”
李忱眯眼笑道:“刺头,要碰了才能知道呢。”
文喜在赔偿摊贩时,一队华丽的马车从东市经过,其奢华程度,足足占据了整个街道。
“让开让开!”
开道的奴仆手持鞭子驱赶行人,连李忱一行人都只能躲到街边。
寒风袭来,马车上悬挂的风铎叮当作响,其中,最中间的一辆马车规格最高,以金银为饰,车厢外的护栏内还站着两名来自大内的宫人。
一阵花香随风飘来,李忱盯着中间的车架,“是她?”
作者有话说:
古人的青色,是现在的蓝色哈。
陆 / 四娘,老被和谐,所以中间加了个字,陆家娘子。
浊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出自《后汉书·刘般传》 在本文中的意思是:希望从浑浊的源头流出清澈的泉水,希望扭曲的形体有笔直的影子,这都是不可能的。
第60章 长恨歌(十四)
——崇仁坊——
除夕日出长安城踏雪赏梅的张氏姊妹, 入夜后并没有归家,而是去了崇仁坊最有名的一家酒楼。
张贵妃坐在北侧的主人座上,三个姊姊分便在左右侧, 此行只有姊妹四人, 张国忠等人倒是没有跟来。
张氏一族,男子入朝为官, 女子则尽封为国夫人,朝中显贵, 无能出张氏左右。
也因张贵妃的缘故,三姊妹所嫁之人,也都是世家名门, 其子女, 皆得荣宠。
“张家能有此门庭,全仰仗寰儿, 只要有寰儿在,张氏一族,富贵无忧。”
张贵妃端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杯, 葡萄酒在玉杯中如血色一般, “只是可惜, 圣人年纪大了,我也未能诞下一儿半女。”
听到这儿, 张氏姊妹不由的也担心了起来, “国忠现在虽然得到重用,可是他与东宫以及右相不和, 右相一把老骨头倒是不怕, 可万一东宫入主, 那我们张家…”
“东宫想要顺利登位, 那得看政事堂答不答应。”张贵妃道,“卢明奕已经罢相,宰相之中还有几人是支持东宫的呢?”
听到这儿,张氏三姊妹仍有些顾及,“东宫虽发生了如此多事情,可毕竟圣人没有将其废黜,我们是担心…”
皇帝早已过甲子之龄,这在历代帝王中而言,已是高寿,张氏姊妹担心皇帝的身体,不能久撑,一但皇帝驾崩,东宫登位,那么张氏不但会失去富贵,且会有灭门之灾。
张贵妃自然也知晓这一点,“诸位姊姊放心吧,东宫怯懦,无堪大用,况且,有人比我们张氏,更加畏惧东宫得权呢。”
“寰儿是说,右相?”张贵妃的长姊,韩国夫人道。
“不仅仅是李甫。”张寰喝着酒说道,“圣人膝下,那么多子嗣,无一人是嫡出,难道只有长子能做储君?”
“对,还有七王,八王,十王,十三王,这些都是成年亲王。”
咚咚!——
雅间的房门被人敲响,“谁啊?”三姊虢国夫人看着门口道。
“禀诸位娘子,小人是送酒的博士。”门口传来回应。
“进来。”
酒博士低头弓腰将门轻轻扒拉开,他走入内,将酒分别置于张氏姊妹的桌前,送完酒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还不快滚。”八姊秦国夫人斥道。
酒博士连忙跪下,朝张贵妃道:“禀娘子,丁字号房的贵人想要见您。”
“贵人?”张贵妃低头。
“既然是想见娘子,人呢,怎不来见?”秦国夫人道。
“贵人说不方便,想请张贵妃挪步。”酒博士又道。
“岂有此理!”三位夫人同时发怒,“这天下,除了圣人,还有敢让贵妃亲自去见他的?”
面对着横行霸道的张氏姊妹,酒博士心中恐惧万分,颤颤巍巍的拿出一支苦竹笛,“这是贵人给的信物,贵人说,娘子见了,定会去见他的。”
只一眼,张贵妃便认出了那支竹笛,她一把拿过笛子,“他在哪儿?”
“娘子请随小人来。”见张贵妃心切,酒博士从地上慢爬起来道。
“九娘。”三位姊姊都不解,看着张贵妃手中的笛子,“这是谁的信物?”
“笛子,”秦国夫人撇了一眼,“这还用说吗,除了圣人,就只有那位了。”
“九娘。”韩国夫人拉住张贵妃,“你忘了上次是如何出宫的吗,眼下你重新获得圣宠,若又因为此人…”韩国夫人看着张贵妃手中的竹笛,“恐再生嫌隙。”
但张贵妃似乎很有把握,“或许,别的亲王,圣人会雷霆震怒,但是他,圣人不会。”
“什么?”三人不解。
“具体,我也不知道原因。”张贵妃解释道,“但应该与他的生母有关吧,毕竟,那才是圣人最爱的人。”
说罢,张贵妃便踏出房门,随门外那酒博士离去,并叮嘱门口护卫的左右,“在这儿守着,不用跟来。”
“喏。”
酒博士带着张贵妃穿梭在飞廊上,转身来到另一座楼中,丁字号房内,传出了既熟悉又悦耳的琴音,这让张贵妃更加确定。
咚咚!——
酒博士走到丁字号房门口,朝文喜叉手,“公子。”
文喜看着走近的张贵妃,叉手行礼道:“见过娘子。”
“他人呢?”张贵妃问道。
文喜随后将房门打开,“郎君就在屋内等候娘子,请。”
张贵妃紧握着手中的竹笛,提裙踏入屋内,李忱坐在楼廊内抚琴,与门口隔着一张宽大的屏风。
透过屏风,能看见人影,张贵妃止步,似在犹豫什么,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竹笛,“这还是第一次,忱郎主动见我。”说罢,便越过了屏风,向那身影走去。
虽是李忱主动邀约,但她却没有忘记二人的身份,“见过贵妃娘子。”
这句每日重复听得的话,从李忱口中说出,很是刺耳,就像是在告诫与提醒,他们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张贵妃没有再靠近李忱,而是走到楼廊外,看着楼底那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么,雍王今夜来见吾,是为何?”张贵妃问道。
“谈合作。”李忱说道。
“哦?”张贵妃有些不解,“一向聪明睿智,不涉朝政的雍王,怎的突然,要与吾谈合作了?”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李忱缓缓念道,“生逢乱世,总要为自己留些后路。”
“乱世?”张贵妃回过头,“若是你父亲知道你如此评价他的盛世,恐要气得大怒了。”
“眼下的大唐,还有盛世的影子可言吗?”李忱说道,“我不欺人,人不欺我。”
“你想怎么合作?”张贵妃问道。
“我手中遇到了一个不好解决的麻烦,但对娘子而言,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李忱说道。
“哦?”张贵妃笑了笑,“这天底下,竟还有雍王不能解决的麻烦,要来求我一个弱女子。”
李忱自顾自的喝着茶,“李忱只是一个不能行走的废人而已,无法解决的事情,太多了。”
“无论是何事,你总要先说清楚,我才能做决定。”张贵妃道。
“周王要娶崔裕之女。”李忱说道。
“我猜就知道,你是为了你那妹妹来的。”张贵妃说道,“只是,这件事很早就定下了,雍王拖了许久,如今才来,先前可是在做挣扎,到底要不要见我?”
李忱握着杯子,神态自若,“若娘子能够解决此事,我便答应所求,并保张家周全。”
“张家?”张贵妃笑了笑,“这条件,看起来,并不诱人呢。”
李忱抬头,“你出生于家族,即便她们将你视作利益攀登的绳索,但你身体里流淌的仍是张氏血脉,心中仍有这个家族,他们的存亡与你紧紧拴在了一起,就像我,纵然心中有恨,但对这大唐,仍抱有期待。”
张贵妃听后,妩媚的笑了起来,她回到屋内,趴在桌子上审视着李忱,“圣人明明最疼爱你,加之你的聪慧,为什么偏偏要立李怏为太子呢,难道只是因为腿?”
“大唐是天.朝上国,作为宗主国的君王,若没有完整的仪容,那些附属邦国,又会如何想呢。”李忱说道。
“我不懂这些。”张贵妃挥了挥手,“但我知道,再好看的表,若里子烂透了,它能够一直维持美丽么?”
“你既然无法夺嫡,又要如何保全张氏,如何让我重获自由呢?”张贵妃说出了质疑。
“我自有我的方法。”李忱说道。
“事,我会替你做,张氏的浑水,你就不要掺和了。”张贵妃起身道,“李张不和,一但你明面上牵扯进来,李甫必定会有所注意,张氏的存亡,就由天定吧。”
说罢,张贵妃转身离去,桌上只留下一支还在滚动的竹笛,在李忱目光的注视下落到了席垫上。
她放下茶杯轻轻叹了一口气,“哎。”——
天圣十年,正月初一,元日。
皇帝于宫中麟德殿设家宴,令宗室外戚入,与此同时,将上元灯会定于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命有司开始着手筹备。
此次家宴,张氏三姊妹带着家眷一同入宫,宴上,皇帝亲切的称呼着三夫人为姨。
韩国夫人拉着自己尚未出阁的女儿,小声问道:“灵儿,你觉得周王如何?”
入宫之前,韩国夫人便已将事情交代清楚,只是崔灵儿不知道的事,这是自己的母亲与姨母所谋划的计策,通过联姻拉拢皇子。
提出的是张贵妃,而韩国夫人信以为真,于是筹划着用自己的亲女儿来拉拢十皇子周王。
崔灵的父亲,出身博陵崔氏,本是有意将自己的女儿嫁入东宫,为长平王妻,今后便可得万全,但拗不过韩国夫人临时更改的主意。
周王已至及冠,为人看着亲和,举止端庄,崔灵儿只瞧了一眼,便害羞的低头道,“全凭母亲做主。”
宴会上,张贵妃看时机成熟,便端着酒杯向皇帝请旨,“三郎,今日难得家宴,一家人齐聚于此,长姊还带了灵儿入宫,妾瞧灵儿秀外慧中,如今也已到待嫁之龄,趁此机会,妾便代她向圣人讨个亲。”
皇帝侧头看了一眼韩国夫人身侧的崔氏,十五六岁的年纪,娇俏动人,遂摸了摸胡须,问道韩国夫人,“姨母可有中意的郎婿?”
韩国夫人笑眯眯的起身,向皇帝行礼,“承蒙圣人关怀,妾斗胆替女儿求门良缘。”而后将目光看向了周王李恬,“周王淑人君子,风骨俊秀,上次冠礼,小女见后,茶饭不思,妾恳请圣人,成全。”
崔灵儿是望族出身,且生母还是张氏三姊妹中的长姊,论身份,配皇子足矣,而今日家宴上韩国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提出,似志在必得。
家宴上,外戚张氏突然来的请婚,让一侧专心吃美食的周王大惊,他瞪着双眼,始料未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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