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静寂的雨夜里,林宁山想问明蕙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但终究没问出口。他前年去听朋友的音乐会,结束后,他和朋友一起吃饭,朋友提到有一个孩子手部条件特别好,天生的钢琴手,林宁山说他也认识一个人,手很适合弹琴,他想起了明蕙,朋友追问是谁,他说人家对弹琴不感兴趣。他偶尔会为明蕙遗憾,为她的才华像一颗好种子,播种在了不合适的土地,连芽都没发出来,但很快又觉得是自己偏狭了,每个人对“好”的定义不一样,也有人觉得家庭幸福比什么都重要。没准三代同堂的明蕙觉得他至今孤身一人可怜也说不定。
可真见了她,林宁山发现明蕙并没有他替她想象的家庭幸福。
明蕙听着雨声平躺在床上,她早就不习惯身旁有人了。因为身旁有了人,一贯睡眠不错的她失眠了。她闭着眼想明天早上吃什么,因为没有肉,她做不成小馄饨了。
林宁山知道明蕙也没睡,问她:“你的……孩子就住在附近吗?”这句话问得很艰难,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指称她的继子女。
明蕙嗯了一声,又补充说:“自从他们父亲去世后,我们就不怎么联系了,一年见不了几次,我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她希望林宁山放心地住在这里,不必有什么顾虑,谁也干涉不了她。
听在林宁山耳朵里却是另一回事,她白帮别人照顾了这么多年孩子。
“他……你丈夫是个怎样的人?”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要不然明蕙也不会嫁给她,宁愿自己不生孩子,也要帮他抚养他和前妻生的孩子。
“脾气还不错。”明蕙在记忆里寻找老曾的优点,发现他不管怎样,脾气确实是很好的,他没和明蕙吵过架,连大声说话都很少,也没骂过他的孩子一句,说话都是有商有量的,这在乡下男人里是很难得的。她再婚选中老曾,也是因为这一点。至于她的母亲明老太太,则是看中了明蕙嫁过去没婆婆。明老太太年轻时受够了婆婆的苦,又觉得明蕙第一次离婚也有婆婆从中作怪的因素,觉得没婆婆是个优点。等明老太太再老些,才知道世事变了,她这样的人是要受两茬罪的,年轻时受婆婆的气,年老了要看儿媳的眼色。她的儿媳比她好些,不需受婆婆的气,只需受一茬罪,给她自己的儿子儿媳洗衣做饭带孩子,年老了或许也要看儿子儿媳眼色。明老太太虽然经常为女儿没孩子惋惜,但极偶尔的时候也觉得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明蕙不用像她的同龄人那样做饭带孩子,每星期都可以去看她。
林宁山等着明蕙再说下去,但明蕙只说了老曾一个优点便沉默了。虽然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明蕙并不了解老曾,就像老曾根本不了解她一样。她和老曾并无任何故事可说,倒是老曾和他前妻的故事润色润色还算比较感人。
老曾的前妻和明蕙截然相反。明蕙瘦且高,老曾的前妻矮而丰满,长得不美,有一张望之可亲的脸。老曾是家中独子,他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医生,老来得子,娇惯自不必说。他年轻时长得很不错,家境尚佳,又有正式工作,到了结婚年纪,多的是给他说亲的人,硬件条件都比他前妻好不少。但他认定了他的前妻——他们从小玩到大,感情一向很好。他的前妻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在三子尚年幼的时候便去去世了。妻子去世后,老曾伤心得三天没吃饭,他也想过为妻子守节,终身不娶,但他被前妻照顾得太好了,以至失去了自理能力,等到妻子故去,他勉强能照顾自己,但三个孩子他根本无力照顾,想来想去,只好给孩子找一个后妈。也有不长眼的黄花闺女看中老曾长得不错有正式工作脾气温柔,不顾他有三个孩子,要嫁给他。老曾一听说是黄花闺女,没见面就拒绝了。他是难得不好色的男人,他选中明蕙也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她没有孩子,可以安心照顾他和前妻的孩子。而且十里八乡都知道明蕙能干。但他想的太理想化了,像他前妻那样贤惠的女人只有一个,明蕙根本不欣赏他不会缝扣子不会做饭的样子,也不认为知识分子应该远庖厨,明蕙压根就不认为他算个知识分子。他感到了明蕙对他的瞧不上,愈发思念自己的前妻,根本无法和明蕙产生任何感情,很快他们就分房睡了。老曾生来不惯和人发生冲突,明蕙正年轻,他怕明蕙因为不喜分房睡和他产生矛盾,便假装打了两天呼,以不妨碍明蕙休息之名,提出分房。
他开始给自己洗衣服缝衣服,他的儿子们大一些也和他一样洗衣服缝扣子,扣子开始缝得歪歪斜斜,在乡下,一家男人和孩子的身上穿的衣服针线活儿不好,这家的女主人是要被笑话的,但明蕙根本不在乎。但老曾从没动过和明蕙离婚的心思,因为离了明蕙,他们一家会过得更差。明蕙虽然让他和他的孩子们干各种活儿,但没有明蕙,他们自己也是要干的。明蕙做衣服挣了钱也会拿出钱来给孩子添置新衣,买吃的给大家,从不藏着掖着,老曾吃了明蕙的东西有些羞愧,对□□也比之前大方了些。
老曾卧病在床的时候,愈发怀念他的前妻,他有太多的话可说,但身边只有一个明蕙,没办法,他只能跟明蕙倾倒他对前妻的思念之情。明蕙听烦了,不耐道,她活着的时候你要是多帮着干些活儿,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光是心里想有什么用。明蕙说完,也有些后悔,她话说得没错,但对一个即将离世的人说这些未免太残酷了些。沉寂了许久,老曾说你说得对。一个年近古稀的人痛哭流涕实在不太好看,明蕙不看他,只给他递纸巾。
明蕙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她给林宁山讲了老曾和他前妻的故事。在明蕙讲的故事里,她把老曾稍稍美化了一下,虽然日夜想着前妻但对她也很不错,对她很大方而且什么活儿都不让她干,一个乡下女人理想的丈夫也就如此了。毕竟老曾曾经做过她的丈夫,把他说的不好会显得她的日子比较惨。她不需要林宁山同情她,同情了势必要琢磨字句安慰她,那些安慰话他说得痛苦,她听了也毫无用处。
林宁山听着明蕙讲她的丈夫和别人的故事,讲得很生动,好像和她本人无关。
林宁山本是平躺着,听着明蕙讲的故事,他突然翻转身,灯关了,他看不见明蕙的脸,只能听见她的呼吸。
明蕙讲完了,对他说:“不早了,赶快睡吧。”她也翻了个身,背对着林宁山。
他们谁都没睡着,但为了不打扰对方,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明蕙起得很早,林宁山也起得很早。明蕙每天早上都要去地里散步,今天林宁山和她一起去。
明蕙对林宁山说:“今天就别去了,地里都是泥。”
林宁山坚持和她一起去。路上村里人和明蕙打招呼,明蕙看出了他们眼里的好奇。她也不解释,笑一笑便和林宁山朝前走。本来村里有些关于明蕙的传闻,可她这样坦然,一点儿不藏着掖着,反而让人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明蕙在地头摘了些野菜,准备回去拿开水焯了剁成泥拌一拌,至于摘的红薯叶,中午用干辣椒炒一炒也算一个菜。路上遇见卖豆腐的,劝明蕙多买几块让亲戚尝尝。明蕙没否认林宁山是她的亲戚,买了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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