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蕙再没有别的话可说。她看着后备箱里的东西说:“带上给我妈的东西就行, 别的一会儿让他们出来拿吧,不拿咱们就都拉回去,一个都不给他们。”说到“一个都不给他们”, 明蕙不禁笑了,她怕林宁山搬不动这许多东西。
但林宁山坚持要拿, 明蕙便帮着他提。
林宁山进了门, 发现和他想象中的变了许多, 他记得院里原来有一棵大槐树,到了五月,明蕙就爬树摘了槐花洗了当零嘴一样吃, 全身都是洗不掉的槐花香, 明蕙还曾用院里的槐花做过菜团子给他吃,但现在槐花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水泥地面, 好像槐树就没存在过。
明老太太在院子里坐着,戴着老花镜编一只蜻蜓, 这是重孙手工课的内容。作为全家手最巧的人, 这个活儿落到了她的身上。小重孙老跑腿给她买东西,她不能不帮他的忙。大儿子去邻村给人看风水, 大儿媳在客厅里打牌,孙子孙媳妇都去工作了, 重孙们上学还没回家。她拿起明蕙给她买的收音机拨了一阵子,换了个新台, 虽然她都听不太懂,但老听一个台怪没意思的。
听见有人开门, 明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活儿, 离着远了, 她看不清明蕙的脸,但光凭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就能认出自己的女儿。明蕙走近了,俯身问明老太太:“他们呢?”明老太太指了指一楼,低声说,“你嫂子在里间打牌呢,和你一起来的是……”。
明蕙在院子里并未详细介绍林宁山,只对母亲说:“来看您的。”她嫂子在客厅里鏖战,她也不好去打扰她。
明老太太没认出林宁山,听见他向自己问好,便笑着说自己好着呢,托你惦记,热不热啊,快进屋歇会儿吧,这么热的天儿还来看我。明蕙扶着拄着拐棍的母亲进屋。
“不用扶,我自己能走。”进了屋,明老太太给林宁山倒了杯凉白开,看着屋里新多的许多东西,很客气地说,“看我就看我吧,还带什么东西。赶快把电扇开开,凉快凉快。”
这屋子里的家具还是老的,但都没明老太太老。
明老太太对所有来看她的人都这么亲切。来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来看她了,还提了这么多东西,她都要没下脚的地方了。既然提了这么多东西来看她,之前肯定认识,但她现在认不出了,要是承认了这一点,得多伤人家的心,所以她也不问来人是谁,只是请他喝水。她年轻时很漂亮,后来由于长年的辛劳提前苍老了,但到了这个岁数,保养再好的老太太也和她一样有皱纹,可不一定有她一样高而挺的鼻子,她面部骨骼的优势又显现出了,现在她还是个好看的老太太。她嘴里的客气话一串串的,根本不给林宁山说话的余地。她问林宁山:“家里都好着呢吧。”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问话,但于林宁山却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过了几秒,他对明老太太说:“挺好的。”
在林宁山夸她身体硬朗后,明老太太客气道:“跟以前是没法比啦。”
明蕙拿出给她母亲打包的快餐,让她吃。明老太太招呼林宁山先吃,因为是客人,她甚至要把唯一的可乐给林宁山。在林宁山表示不用后,明老太太又拿了一只明蕙买的香蕉给他。
“你还是这么高,一点儿都没驼背。”高和不驼背都是显而易见的,明老太太知道这么说肯定不会出错。屋里燃着一支香,是明老太太用来遮老人味的。
林宁山听了,想起了以前,他直接略去了自我介绍,感谢明老太太当年的照顾。
“这么客气干嘛,应该的。”明老太太觉出了不对劲,她光忙着客气了,这时才意识到这人的口音不是他们这儿的,是哪的呢?像是当年住在他们家的大高个的。当年她很防着大高个,每天睡觉前都要往明蕙的房间看一看,怕她晚上出去。她不讨厌大高个,如果他是村里的小伙子,她还会做主让明蕙嫁给他,因为他有把子力气,能干活儿还愿意干活儿,长得也好。但他是城里来的,以后还要回城,她就让明蕙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林宁山拿出明蕙给明老太太选的转运珠递给她,明老太太看到了红绳手链中间的一点黄,心想这人太大方了,可这时再问他是谁是不是不太合适。
明蕙了解她的母亲,甭看她跟林宁山说了这么多客气话,她压根不知道他是谁。林宁山来看望她母亲,又送了东西,总不能连个名字也不露。她告诉母亲,眼前的男人叫林宁山,当年下乡的时候在她家住过。
明老太太记性出了名的好,虽然林宁山的人和脸都对不上号,但她记得林宁山这个人,记得他长得很高,总是闷头干活儿,还知道他回城后很有出息。
明蕙让母亲把东西收了,明老太太也有一双大手,她这些年没去地里干活儿,比中年时白了许多,很适合戴红的金的。明老太太看着手链,在戴和摘之间犹疑。她想林宁山是看明蕙顺便才来看她的,林宁山在她家没住多长时间,但四年里都在和明蕙一起干活儿,他们当年很要好。平常小辈们送她礼物她都很心安理得的,但这次不行。倒是明蕙让她别客气了,人家的心意,收着就好。
五斗橱上摆着一个老式的大相框,上面挤满了照片,林宁山看见了明蕙,照片里的她站在老太太旁边,穿着蛋青色的连衣裙,头发随意挽着,嘴上带点儿笑,像是配合相机挤出来的。照片里的她大概三十多吧,那时的他在干什么?拿到了终身教职,过上了还算优裕的生活,外人都觉得他很好地融入了当地社会,他讲的笑话能逗得本地人大笑,朋友圈里许多与他不同肤色的人,但他却始终有异乡人之感。这种感觉并不是别人加给他的,完全是他自己的。他的一个旅居国外多年的朋友说,“一个人的底色,是由他的母语决定的”。这句话,他能找到不少反证,但于他自己,却经常验证着这句话的正确性。
照片外的明蕙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结了婚,没生自己的孩子。在乡下有生育能力而选择不生孩子的女性几乎没有。他年轻时读过一些赞美女性的诗,但所有对女性的赞美归根结底都是对母亲的赞美,在乡下,一个不能成为母亲的女人……
明老太太有许多用来聊天的话,比如孩子多大了,男孩儿女孩儿,但当着明蕙的面,她都没有问。她夸林宁山,当年就知道他有出息,现在果然有出息。
林宁山对着明老太太说抱歉,隔了这么多年才来看她,希望她不介意他这么晚才来。
明老太太笑着说:“怎么会?你工作这么忙,还想着来看我。本来是我们该去看你的。这么远,怎么来的?火车还是汽车?你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儿多待几天,三楼有现成的屋子,我们现在条件虽然比不了城里,但住得是宽敞多了。今晚别走了,就在这儿吃饭。”明老太太坐在床上,伸手去摸床单下面的钱,她准备一会儿把钱给儿媳,让她张罗下晚饭,不愿意做,去村里饭馆叫几个菜。至于钱呢,就说是明蕙给的,她一边摸钱一边和林宁山客气。
林宁山感谢了明老太太的好意,又说不用麻烦,他前几天就来了,明蕙收留了他,他现在住在明蕙家里。
明蕙听了“收留”二字觉得实在是夸张了。明老太太听了马上笑着问:“是自己来的还是夫妻俩一起来的?”
他从没结过婚,用他们这里的话说,他应该是一个老光棍。
说到“光棍”两个字,林宁山不由笑了。明蕙本来正在接替母亲编蜻蜓,听到这儿手停下了,她竟忘了该怎么编了。
明老太太活了九十岁,还没见过林宁山这样的老光棍,她以前见到的都是没钱娶不上媳妇儿只好孤独终老的。但她毕竟活了九十多岁,见过的事儿太多了,平常还经常听广播,她猜林宁山一定是光顾忙事业了才没结婚,可以她生活和听广播的经验看,一个女的忙工作顾不上结婚生孩子是很有可能的,可男的和女的不一样,男的结婚生孩子是不用费什么劲的,他只要出个人就行了。他或许有什么隐疾,但这个岁数了,有和没有能有什么区别。
她对林宁山说:“这些年竟奔事业了吧,一天到晚想着为社会做贡献,到了我们这儿一定要好好歇一歇,多待些天再走,让明蕙多带你转一转。”
明老太太一直没吃明蕙给她带的快餐,客人不吃,她怎么好意思吃。明蕙怕再耽误着不吃就很难吃了,就把薯饼掰了一小块给林宁山,林宁山领会了明蕙的意思,拿着吃了,明老太太也陪着吃起来。一边吃明老太太一边说起以前的事,说当年明蕙和林宁山多么要好,不像十几岁才见面,像是从小就长在一块儿一起玩到大的,明蕙和她亲兄弟也没这么好。她把自己的衣服给林宁山看针线,说是明蕙给她做的,“这活儿一般人可做不出来,我们明蕙打小就手巧,比她的兄弟都聪明多了,就是没上学……”
明蕙不太爱听这个,觉得东西也送到了,便提出要走。她把编好的蜻蜓放在五斗橱上,林宁山给母亲买的东西保质期长的都放到柜子里,省得占地儿,又对母亲说:“茶叶是给我哥的,您记得给他。”她对林宁山说:“我嫂子正打牌呢,就别影响她赢钱了。”
明老太太听明蕙对林宁山说话,并不是对客人的语气。她没挽留,只是跟林宁山说以后常来,她终于从床单底下摸出了八百块钱,一张张数了,交到明蕙手里:“大老远来看我,还送了我这么多东西,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你替我做个东,请人家好好地吃一顿。”
明蕙这次也没谦让,直接就收了。明老太太要送他们出去,明蕙把她拦在了屋里,“您要把我送出去,我还得把您搀回来,就别费那个劲儿了。”
明蕙的嫂子胡了一把牌,很是高兴,忙着敛钱,同桌有人跟她说:“你家里是不是来人了,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看,准是我们家姑奶奶。”
“你们家姑奶奶可不见老,头发还这么黑。”
“那是,不像我似的,带完儿子带孙子,一天到晚就没闲着的时候。要是不打打牌,活着真没意思。”
“别说这话,要让你跟她换换日子,你换吗?”
“我还真过不了她那日子,家里除了自个儿就没别人了,我喜欢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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