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蕙靠在墙上, 她开始是微微收着下巴,脸上现出一点儿笑意,像是参加孩子婚礼的漂亮母亲, 一点儿都不喧宾夺主,就这么安静地得体着, 完全符合外人对这个年纪所定义的体面。
林宁山并不拍照, 只是看着明蕙。明蕙开始有些不好意思, 像所有被观赏的人那样,但慢慢这不好意思消散了。明蕙不再仅仅是被看,她抬起下巴仰起头, 开始打量林宁山, 从上到下,从他的眼睛鼻子到肩膀,她喜欢他的宽肩膀, 喜欢他的长胳膊,喜欢他的腿, 当他们还年轻的时候, 可以不费劲地走在她旁边。她走得很快,年轻时走得更快, 那些个子比她高的男人都不如她走得快,他们并不是努努力跟上她, 而是让她不要走太快,“哪有一个女孩子走那么快的。”而他, 总是能毫不费力地跟上她。跟他在一块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走得很快。
明蕙用很多种目光看过林宁山:远远地望着他;注视着他的背影;说话的间隙装作不经意地瞥他一眼……但这种从头到脚的打量是第一次。
她以前的眼神直愣愣的, 她的哥哥弟弟经常对她说“我没得罪你吧,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眼神完全传达了她的喜怒哀乐,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高兴就是不高兴。当她决定结婚的时候,她就这么直愣愣地打量那些上门求亲的男人,媒婆说“哪有大姑娘这么看男人的?”明蕙理直气壮,“我不看清楚了怎么知道选哪个人结婚”。能选的都是方圆三十里之内的男人,眼光再好起得作用也有限。但是她从来没有用那种眼光打量过林宁山。她只敢以听课之名肆无忌惮地看他,其他之间都尽可能地不直视他,怕太热烈把他给吓跑了。后来她学会了伪装,等到她的年龄只允许她做一个温和的祖母,她的眼神神态也尽可能地温和起来。在这里,别处她不知道,如果说一个女的做派而非长相还和年轻时一样,那基本上是贬低大于褒奖了,基本等于骂人二百五。
此时,她放弃了习惯的伪装。在她自己的房子里,她愿意穿什么样的衣服就穿什么样的衣服,想怎么看一个单身的男人就怎么看,不需要一点儿顾忌。她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其实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就有了,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使用这种自由。当她意识到了,她便再也不能放弃了。
明蕙抬起的下巴并没收回去,她就这么仰着头看着林宁山,仿佛要把这些年错过的“看”都补回来……即使被看回来,她也只是回之以注视。
林宁山对她笑,她便也冲着他笑。
后来换了牛仔裤,她的发式配牛仔裤衬衫太郑重了,她把盘好的头发拆了,随便在脑后把头发扎起来。
她照相时并没有一点儿拘谨,因为自始至终她都是在看,而不是“被看”。林宁山比她高许多,为了不至于把她拍矮,他后来一直保持着仰视她的姿势。明蕙觉得这个状态对于这个年龄的林宁山来说太不人道,她特意给他搬了把椅子让他坐着拍。
林宁山冲她笑笑:“还不至于。”
明蕙看到了林宁山额头上的汗,问他:“我去给你倒杯水吧。你要喝凉白开还是冰的?”
“有酒吗?”
明蕙拿来了她做的柠檬酒,今年家里柠檬树上结的所有小柠檬都到了酒罐子里。
林宁山肯定了明蕙的手艺,仰头喝了小半杯,他问明蕙要不要来点儿。
明蕙笑着摇摇头,她嘴上还有口红,口红可能都过了保质期。林宁山边小口喝着酒边看她,帮她把掉到前面的头发拨到耳后。
最后一件要试穿的衣服是宽腿七分裤,拍完了,明蕙靠在墙上,单手向后扯下了发圈,让头发随便洒下来。她这时才察觉出有点儿累,她忙了一天:练车、做衣服,不停地换衣服拍照。她笑着对林宁山说:“今天你真是辛苦了,赶快洗漱完休息吧,明天不用起太早,早饭该我做了。”他昨天夜里刚跟她说过他的身体不如以前,前一天休息不好,第二天就会乏,今天她就叫他忙到现在。她应该再对他好一点儿,他年纪也不小了。
“我还不准备休息。”
“那咱们去客厅吹一会儿空调。”这个屋里有电风扇和纱窗吹进来的风,虽然足够了,但她想去客厅待一会儿,靠在沙发靠垫上,喝着她自己做的酒和林宁山一起看看电影和纪录片,像一般人工作结束做的那样。
明蕙坐在沙发上,和林宁山一起看纪录片。她说她在这个有点儿热的夏天,想看个跟冬天相关的。林宁山很尊重明蕙的意见,选了一个北极熊的纪录片,为了让明蕙能听懂,特意选了普通话版本的。
林宁山的胳膊很随意地搭在沙发顶上,像揽着明蕙的肩膀,偶尔帮明蕙理一理头发,喝一口明蕙做的酒。明蕙竟不觉得陌生,好像他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
纪录片里时间过得很快,两只白胖胖的北极熊约会、□□,再到幼崽出生……
林宁山凑过去亲明蕙的嘴角,明蕙伸手去挡,这时她才又想起在喝酒之前,她应该把嘴上的口红擦了。林宁山并没有坚持,他握住了明蕙的手,继续看纪录片。明蕙从桌上拿起纸擦嘴上的口红,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把嘴唇擦破了,林宁山注意到了,按住了她的手指,“我帮你擦。”他擦得很轻,从一个边缘慢慢移到另一个边缘,比明蕙涂口红时还要慢。明蕙的眼睛并不看林宁山的手,而是盯着幕布看。
“擦完了。”
明蕙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确认。这时林宁山拉住她的手,又来亲她,明蕙这次没拒绝,还偏过脸让他不至于亲得太苦难。这亲吻并不喧宾夺主,比空调吹出的风还要温柔许多,不妨碍明蕙看纪录片喝酒。明蕙觉得她并不是在客厅里喝酒,而是在有露水的田里,晚风拂过她的头发、耳朵,钻进她的衬衫领子,她舒服地叹了口气。她忙了一天,在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在这温柔舒服的晚风中睡着了。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床上,身旁有人。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客厅,真不知道林宁山是怎么把她弄过来的,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肯定不算个容易的事。其实他应该叫醒她的。
她侧过身,面对着林宁山,天还没大亮,屋子里的墨还没在水里化开,她看不清他的脸,所以伸过手去确认了下。怕惊醒了他,只触到他的鼻尖就离开了。
明蕙把她所有的试穿图都发给了她之前的女顾客,脸最终还是用贴纸盖住了,当然这也不是没好处,可以让人们专注于衣服。
老三媳妇看着明蕙给她发过来的试穿图,开始还没认出来,等到仔细看被遮住的脸的轮廓,又结合身高,才确认正是明蕙。她忍不住对着老三说:“怪不得你妈能找到有钱老头呢,把脸遮上,说二十多岁也有人信。”
“别胡说八道,什么有钱老头?”
“别装傻了,傻子才不知道怎么回事。”老三媳妇从快递架上拿了个快递,“看见没,你妈又来了一个快递,还是化妆品。在这老头来之前,你妈可是一个快递都没有。”
老三的超市作为村里的快递点,每天都能收到明蕙的快递。老三也不好问明蕙哪有钱天天买快递,他甚至不敢去明蕙家里看。万一要看见不该看的,他该怎么办?明蕙是肯定不会听他的。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出明蕙为什么要听他的。他们哥仨连一分生活费都没给过明蕙。要想让明蕙把老头赶走,起码能把钱拍出来,他哪有钱,于是干脆不去看。
“就不许是她卖衣服挣了钱了?”
“这才几天。以前她的生意冷清得很。”老三媳妇警告丈夫,“告诉你那俩哥哥,别瞎搅合,搅合黄了,以后你们就等着付赡养费吧。你后妈这个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要真是恨上你,以后不仅能上法院起诉让你们付生活费,房子也未必会留给你们哥仨。”
老三并不觉得媳妇危言耸听,他相信他要是得罪了明蕙,明蕙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到时他大哥为了不付赡养费,可能还会说他当年并没怎么受明蕙照顾,应该老三负主要赡养责任。
老三媳妇捏了捏自己腰间的赘肉,“今天晚饭我不吃了,你给儿子做。从今天开始,我要减肥。你妈做的这衣服,还甭说,都挺适合我。”
“减什么减,我觉得你现在正好。既然都适合你,你就去看看吧,顺便把快递给她送过去。别给我省钱,喜欢什么衣服就买,我挣钱不就是为了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老三自己不好意思去看明蕙在家到底和老头干啥,只好把自己媳妇派过去。不管是怎么回事,他得心里有个底。
老三挑了个瓜,递给自己媳妇,“空手去不太好,拿个瓜。”
老三媳妇想着上次买衣服明蕙给自己打了折,自己也不能不表示。她接过瓜觉得太大又换了个小的,“我可不是心疼钱,是俩人吃不了这么大的。”
“到了那儿,你多坐会儿,问问那男的到底是干啥的,住哪儿,有没有老伴?要是有老伴,让他今天就滚蛋!”
“不至于吧。有老伴你妈还会让他在家里住这么久?”老三媳妇说着说着也有了疑虑,“他真有老伴也不能跟我说啊,他又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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