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何人擅闯仙家清净之地!”


    大荒山门外,看门弟子拦住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


    女子看上去很年轻,面上虽带着仆仆的风尘,但眉眼还是遮不住的清俊。


    论骨相,她属实是个美人,照理不该评她一句“平平无奇”的;只是她身上裹的那件微微泛黄的麻衣,从纹样到款式都过时得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古董,这就不免给她的美貌打了折扣。


    现今仙界皆以“轻盈飘逸”为美,但凡是个有头有脸的宗门,都要收购大量月光锦供内门弟子裁衣,免得出去丢了脸面;修行有道的仙师们更是会穿上珍稀鸟羽织就的羽衣,羽衣下摆柔软得就像流水,走起路来每一步都是波光潋滟、翩然若仙。


    由此,单论衣着,看门弟子就将面前人排除在了仙界之外,只当她是个迷路误闯大荒山的凡人——


    即便不是凡人,最多也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散修。


    “乡野散修”被看门弟子喝了那么一嗓子也不恼,只弯着眼睛,温言道:“小兄弟,敢问,这里可是大荒山?”


    “确是大荒山。”看门弟子点头,“不知……仙友师从何门何派,如何称呼?”


    他看在面前人知晓“大荒山”名号的份上,勉强唤了她一声“仙友”。


    “啊,”女子用手里的破纸扇抵了抵鼻尖,“忘了自报家门,实在失礼。”


    她退后半步,长揖一礼:“在下云梦泽阮芷,幸会阁下。”


    此句落地,半晌都没再有旁的动静。


    阮芷从扇柄上方抬起眼:……


    她“云梦泽阮芷”的名号虽不算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但寻仙问道的那伙人总该有些耳闻。


    面前这小兄弟怎么好像全然没听过的样子?


    另一边,看门弟子瞧阮芷的眼神也颇为古怪。


    他倒不是没听过“阮芷”这名字,恰恰相反,他熟悉它熟悉得几乎是将其揉进了骨血里,就算是忘了自己的名姓,他都不会忘记“阮芷”的——


    不光是他,尘世间所有的修仙人都是如此。


    那是他们师祖的尊名。


    “你是从云梦泽来的?”看门弟子又将阮芷从头到脚打量过一遭,脸色青得好像啃了草,“那怎么还不知道避……”


    他说到这里,堪堪刹住。


    要知道,云梦泽就是阮芷师祖的故乡,面前这人是从云梦泽来的,理应更加讲究避尊者名讳,怎么还……


    “避……什么?”


    阮芷站在一边,虚心求教。


    “没、没什么。”看门弟子神差鬼使地摇摇头,“那个,阮……”


    这名字烫嘴,他说不出,索性还是唤了“仙友”。


    “仙友此来大荒山,所为何事?”


    “找人。”


    阮芷回得干脆,眸中的神色却晃了一晃。


    她是在半个时辰前,才刚刚从大荒山底醒来的。醒来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孤零零地坐在黑暗里,听着水滴砸在岩石上的钝响,差点连自己是谁都没能想起来。


    她的识海一片混沌,但好在,她很快就找到了混沌的缘由——


    生人皆有三魂七魄,而她如今,只剩下一魂一魄。


    随魂魄一起消失的,不单有前尘记忆,还有她的大半修为。


    她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大荒山底,昔日的旧友故交更是如同云烟过眼,淡得瞧不见。


    在她几近空白的识海中,唯有一个身影模模糊糊的,她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很重要,只要找到他,就能得到一切问题的答案。


    可是就连这个人,她都道不出名号。


    但凡看门弟子再多逼问一句,她就该答不上了。


    好在,不等看门弟子开口,就有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常念,师兄来替你的班了!”


    话音未落,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仙者便沿着山路步入二人的视野之中。


    唤作“常念”的看门弟子转过身,恭敬示礼:“穆师兄。”


    穆羽微微颔首算作回礼,再一抬眼,目光就落在了阮芷身上:“这位是……”


    “这位是从云梦泽来的仙友。”


    常念生怕阮芷再报名姓、吓死他的穆师兄,抢着答道,“说是要来咱们大荒山寻人。”


    “噢。”穆羽的目光并未在阮芷身上多作停留,他草草应了一声,便转向常念,“正好你轮班下来,可以引着客人上山。”


    他顿了一下,仔细叮嘱道:“山门来客,别忘了向掌教师叔知会一声。”


    “知道了,师兄。”常念笑得像个小太阳,扬手向山路一挥,“仙友,这边请。”


    .


    拨过山路两侧垂落而下的柳条,青石砌就的大道奔着通天而去,每一级台阶的高度都正正好,登着不累人。


    “每一位进入咱们大荒山的仙友,都要先做一件事。”


    常念领先阮芷三级石阶,一边引路,一边抬起一只手,斜指前方。


    阮芷随着他的指示看去,只见一座雄浑壮丽的大殿横跨于山路之上,股股烟云从琉璃瓦中流溢而出,瞧着就像间华丽的龙王庙。


    常念快步走到殿前,从入口处的香案上拿了三支线香递给阮芷,又拿了三支线香捏在自己指尖:


    “走吧,咱们去参拜师祖。”


    隔着一层迷人眼的白色烟障,常念的表情忽然变得虔诚无比,不等阮芷多问一句,他便迈开步子,进了神殿。


    阮芷捻着指间的三根线香,忽然就生了些好奇:


    她没拜过师父,一切招式都是自己捏造着来,如此,尚在同道之中混出了些许名声;那能为人师表的,合该比她参悟得更多;而那能被尊上一声“师祖”的,还不知是怎样的厉害人物。


    她倒很想一见。


    常念举着香跪了一路,阮芷追着他的背影进到殿中,一眼瞧见一尊花花绿绿的木质彩绘神像。


    神像塑得极其宏伟,少说也有两丈多高;从阮芷所站的位置看去,神像的脸被顶上的藻井挡了个完全,单从神像的衣着身条来看,那塑造的,应该是一位女神。


    常念行过叩首礼,才发现身后那位始终站得笔直,连腰都不曾弯过一下,杵得像根棍子。


    乡野散修,不知礼数。


    常念忍不住暗忖。


    阮芷远远站着,眯起眼望着坛上新奉的香火:“你们这位师祖,尚在人世否?”


    她说这话时,常念正双手扶着蒲团边缘欲起身,闻言当场噎了一下,双膝又落实在地。


    他有点后悔迎这人进他们大荒山了。


    他很想回头斥她“大不敬”,但转念又想:


    她会当着师祖神像的面、问出这样失敬的问题也并不奇怪,毕竟,她只是一介连师祖名讳都不知避上一避的粗鄙散修罢了。


    最后,常念还是抿紧了嘴,闷声不吭地补了三个响头,替“粗鄙散修”向师祖好生赔了罪。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背对着阮芷,应了她的蠢问题:“千年前大荒山一役,师祖重伤,肉/身长眠,而神魂游荡在天地之间,继续修行。”


    他说得委婉,阮芷费神将这些文绉绉的词拢到一处——


    简单来说,就是死了。


    死透了。


    阮芷正了正神色,并无太多意外。


    这倒与她猜得大差不差,尚健在的,大概没谁喜欢被供到坛上,天天闻这些烟熏火燎的味道。


    而那已逝的,也做不了主。


    “安息。尚飨。”


    阮芷走上前,学着常念的样子,也将线香插进坛中。


    见她终于行了些敬事,常念一脸的菜色这才缓和了些许。


    .


    绕过神像,从后殿出去,就算正式进了大荒山本宗。


    那青石板塑就的甬道至此统一改换成了汉白玉,宽处更宽,可供十人并肩同行。庄雅的牌坊将笔直的通路隔成几段,数道牌坊之后便是第一重大殿,大殿四周还零星布着些精致的小殿。


    所有建筑皆是统一的清浅颜色,檐角翘得矜雅,一如白鹤的羽翼。一道一道地穿过牌坊,靠近大殿,就像是登上了天门。


    常念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微仰起下巴,余光有意无意地去瞥阮芷的神情,眼底满是骄傲之色——


    初次得见他们大荒盛景的客人,不管他是旁门宗师,还是小有名气的道君,就没有一个不痴迷惊艳的。


    更何况,他旁边这人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散修,别看她现下绷着面皮,一副矜持的样子,人估计早就被震傻了。


    不然,怎么迟迟不说话呢?


    两人都不作声,那从身后赶上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便显得尤为刺耳。


    落后半步的阮芷率先驻足回头,发现那追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山门前见过一面的穆羽。


    “穆师兄?”常念的声音同时传来,“你怎么上来了?”


    穆羽赶得额发都散了半边,一脸“出大事了”的表情:“方才山下的杂役弟子来报,说是……”


    他顿了顿,似在努力组织语言,“说是……山脚长眠地开了,里边没人,阮芷师祖不见了。”


    电光火石之间,常念胸口一抽,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


    穆羽还在那边兢兢业业地同师弟解释:“我担心他们太过惧怖,禀告不清,就留他们在山门处守着,我亲自来跑这一趟——”


    “咳。”


    听到这声闷闷的咳,穆羽和常念同时转头看向阮芷。


    穆羽长眉微凝,满脸写着被打断的不爽,似乎还想和这个“不知事大”的“散修”讲讲道理。


    隐约明白了什么的常念快速垂下眼,并不敢长久直视阮芷。


    阮芷一脸“抱歉实在没忍住”的尴尬的笑,抬手用扇柄抵了抵鼻尖:“贵宗有事我还来叨扰,真是不巧了……”


    常念:……


    什么不巧了,这可太巧了。


    他人都给巧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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