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晋渊迷迷糊糊间,一直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起初他根本分辨不出说话的人是谁,也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那感觉就像是置身于一个十字路口,周围是茫茫人海,不断有人从身边走过,看不清面容,但能听到他们彼此交谈、低声嬉笑怒骂,而这些都跟他无关,他是游离在人群之外,无人理会的独行者。
他伫立在原地,听着那些喁喁私语,努力分辨着,想从中找出一点跟自己有关联的东西,证明自己的确在这个世间存在过,证明他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几个世纪,他忽然从嘈杂中分离出了一道熟悉的嗓音。
而原本模糊的视野也逐渐明朗。他看到十五岁的余殊背着一个双肩包,抿着唇站在他家门口,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他回头牵她,她小声叫:“师兄。”
这个称呼明明很亲近,可不知怎地,却让乔晋渊特别不舒服。
就在这时,乔旭从屋里跑了出来,见到余殊,眼睛一亮,很自然地叫她:“小梳子——”
余殊看了他一眼,怯怯地叫:“哥哥。”
乔晋渊立马纠正:“这个不是哥哥,是侄子!”
他声色俱厉,两个小朋友被吓到,等回过神来,牵着手一起跑掉了。他拔腿开始追,可那两人跑得太快,他感觉自己绕地球跑了一圈,累得差点就地阵亡,这才将他们追上。他一手拽住离自己比较近的乔旭,乔旭挣扎不脱,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乔旭的脸逐渐模糊,等到视线再次清晰,眼前的人已经变成了夜花千树。
夜花千树依旧温润如玉,眉眼带着笑,轻声说:“你不是早就把余殊让给我了吗?现在我们很幸福,请你不要来打搅。”
旁边的余殊温柔靠在他的肩头,大眼弯弯,神情甜蜜。
乔晋渊的心口剧烈一痛,脱口而出道:“不行,我反悔了,余殊是我的,我不能让给你。”
余殊冲他摇头,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晋渊,说话不可以不算数哦。”
夜花千树甩开他,跟余殊手牵着手,背对着他,缓缓往前走去。他想拉住余殊,可怎么都够不着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余殊——”他急得大叫。
眼前的情形水纹般消散,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入眼雪白的一片,周围静悄悄的,哪里有余殊的踪影?记忆缓慢回笼,他想起他们已经离婚了,而余殊此时正在乡下外公家。失落铺天盖地袭来,他疲惫地收回了目光,准备阖上眼睑。
就在这时——
“晋渊醒了?”余殊没听到回答,在电话里问乔旭。
乔晋渊的眼睛倏地再次睁开,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乔旭坐在床边,因为角度问题,他只能看到他手里拿着个手机。就在他打量的时候,手机功放又传来余殊的声音:“乔旭,晋渊是不是醒了?”
乔旭被余殊一连三问,终于回过神来,差点喜极而泣:“是的是的,小叔醒了!”
余殊“嘘”了一声:“小点声,他刚醒来,声音太大会震到他。”
乔旭猛点头,点完想起余殊看不到,又一连“嗯嗯嗯”。
余殊尚算冷静:“快去找医生来看看。”
乔旭像个听话的木头人:“好,我马上去。”
他拿起手机就要跑,乔晋渊喊道:“等等。”他自以为声音很大,但其实相当嘶哑,以至于乔旭跑出去了好几步才察觉到不对,又跑了回来,把耳朵凑到他唇边,这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把手机放下。”他家小叔吩咐。
乔旭秒懂。
他把手机的音量开大,放到枕边,这才跑去找医生。等他一出门,乔晋渊便虚弱地叫道:“余殊——”
他的声音太哑了,手机离他又有一段距离,余殊那边根本听不到,她喊了几声乔旭,没得到任何回应,奇怪道:“突然没信号了吗?还是我手机出问题了。”
乔晋渊听她这语气明显是想挂了,着急起来,立刻伸手去摸手机,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插着管子,这一动,将输液瓶晃得哐当一声撞在旁边的墙上,管子跟着大幅度摇摆,直接将他手背上埋的针头给震脱了,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总算引起了余殊的注意,她在那头问:“乔旭,发生了什么事?”
乔晋渊将流血的手背抵在床单上止血,一边抓起了手机,放在唇边,喊道:“余殊——”
这次余殊终于听清了:“晋渊?”
乔晋渊还虚弱得很,刚才的动作几乎将他的力气耗尽,再也支撑不住,仰头倒在了床上。
乔旭刚带着医生进门,见状吓了一大跳,喊道:“小叔!”
医生赶紧上前替他重新插好输液管,一边训道:“你还知道自己是稀有血型吗?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身体!”
乔晋渊没理会医生,他右手仍旧牢牢抓着手机,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电话那头的余殊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柔声道:“晋渊,你配合医生好好治疗,不要着急。等你痊愈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她指的当然是十几年前的事,可这话落在乔晋渊耳朵里,他忽然想起上一次她这么说,是在宫外孕手术那天,在医院给他打电话的时候。那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事,如果当初他知道原委,绝对不会让余殊一个人面对。
他感觉自己的血有点沸腾,她现在想说的,又是什么重要的事呢?
不管什么事都好,只要能让两个人扯上关系就行。
其实离婚之后,他虽然很想把余殊追回来,但行事尚算理智。在她可能会有危险的时候,甚至咬牙把情敌送到她身边保护。可是那天被歹徒刺中,去医院的途中,他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而死亡在一步一步逼近。那个时刻,少年时所有的雄心壮志、伟大抱负;恩师和师母遇难后,想要继承他们遗志,将辰星计划发扬光大的决心;cr病毒的感染者以及被困羊城的一千多万人,那压在药企负责人身上沉甸甸的责任,就像一缕缕轻烟,从他脑海中飘过,直至消失。
最后,只剩下了余殊。
小时候扎着包包头的可爱的她、父母遇难时沉默寡言让人心疼的她、被接到乔家时怯生生的她、在他面前温温柔柔的她、总是在客厅留着灯等丈夫归家的她……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把那个小女人弄丢了呢?他混沌的脑子想不明白,可是一个念头却逐渐清晰:他不想把余殊让给别的男人,他后悔了。
这个女人早就被他刻进骨血里,可他没有意识到,更没有珍惜过。他原本有一辈子的时间跟她好好相处,照顾她、宠爱她、和她白头偕老,可是那些浮尘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他自大地以为,无论自己走多远、飞多高,她都会在原地等着他,等他累了想歇息,就会用怀抱接纳他,用温柔抚慰他。
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会把过去欠她的都补上,用余生所有的时光去爱她陪伴她,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小女人。
小腹的伤口传来剧痛,尽管医护人员紧紧按着,他仍旧能感觉到鲜血在往外涌。那流的不止是血,还有他所有关于余殊回到自己身边的幻想……
……
如今,上天眷顾他,他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来了,想要把余殊追回来的念头那么急迫,急迫到他现在就想拔掉针头去见她,求她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好在他尚存一丝理智,追回余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他虚弱的身体目前根本无法支撑,他只能等,也必须等。
可他还是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努力找寻一点甜头,哪怕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也好。
“你现在就告诉我。”他说。
余殊是很想尽快告诉他,毕竟事情牵扯有点大,可是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现在肯定不宜操心,只得坚持道:“不行,必须等到你能出院,我才会告诉你。你要是想早点知道,就赶紧让自己好起来。”
乔晋渊的力气已经差不多耗尽,眼皮沉重地耷拉着,随时可能会阖上。余殊的态度又太坚决,根本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服的,他只好作罢,然后自我安慰地把她的行为理解为担心他的身体,想要他早日康复。
嗯,这像是余殊会做的事。
他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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