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趁早把这玩意踢了

    黎孟夜没选择松手,反而逼靠近几许。

    隔着面具看人,能观察到对方神情变化的细枝末节。

    他收束紧力道,缓慢地说:“这便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当我是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一条狗吗?”

    时雁一面上的薄红在逐渐褪去,原本翻腾的躁感也有所缓解,起码已经不那么难以忍受。

    他闻言哂笑,“有些人上赶着这么认为,拦也拦不住,怪谁?”

    黎孟夜不言不语,只以行动替代回答。

    啧。

    感觉到对方力道进一步加重,时雁一也全然没了和人玩笑的心情。

    “黎孟夜,有病去治,和我在这发什么神经!”

    对方闻言身躯一震,似意料之外,又因得知这个答案而颇觉欣喜的矛盾。

    他无意弄清对方的心路历程,好在手指力量如数卸去。

    时雁一重获自由,当即发难地踢腿踹人,自己挣脱束缚,迅速理好衣衫躲过那里的一片狼藉。

    余光瞥见衣服上的一处脏污,目光向下,定眼一瞧,看清了左侧脚踝被抓握的地方残留下的痕迹。

    时雁一猛地扭头对人怒目而视。

    结果发现黎孟夜维持着方才被踹开的姿势,靠坐在床尾的立柱边。

    对方神情尽被面具遮挡,难以明辨。

    只是在看清他目光落点后,结喉倏然又上下迅速滑动而过。

    时雁一:?

    这人什么情况,竟还回味上了?

    “非礼勿视,黎少主自重为妙。”

    时雁一掀起那处染了脏污的布料,袖中匕首迅速出鞘,寒光一闪,已成碎片。

    搭配言下之意效果拔群,起码摘下了鬼面的黎孟夜瞧着神色恢复如常,重新变回了正人君子。

    时雁一坐一边,倒茶给自己解渴,询问起黎孟夜在魔界现身的动因。

    “说来还是木牌给予的警示,你之前用血浇灌过它吧。”

    时雁一端着杯子的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向他,润过水后的喉咙舒坦许多,没了此前的干涩,让他短暂丢开的耐心重回。

    “确实如此,但并没有发现个中蹊跷。”

    甚至猜想过是危急关头触发被动防御的招数。

    “木牌本身不会有反应,但我会知晓,这东西我随身携带多年,时不时灌它一点鲜血,久而久之能达成仅我可感的讯息……”

    黎孟夜说得流畅,全然不似作伪,抬眼瞧过时雁一,“你这是什么表情?”

    时雁一满是嫌弃。

    “不想说便不说,属实没必要编故事哄骗小孩。”

    “哦,没想到楼主还存有一颗赤子之心。”

    黎孟夜在人动怒前见好就收,“我本就每隔一段时间会来魔界一趟,办事。”

    那这人当时还一副被抛弃的委屈模样,合着压根就是在演戏。

    时雁一略微气结。

    “但木牌有感应是真,说到这,楼主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意有所指。

    时雁一快速权衡利弊,觉得这事没必要藏掖着,生死契前本身就没什么秘密,区别只在于对方会不会越界。

    “这事不算特别重要,既然你提起,我也没什么隐瞒必要。魔君乌池现居我识海,我同他做了简单交易。”

    “楼主,”黎孟夜指节轻叩桌面,语气严肃地道,“依我看,趁早把这玩意踢了,你也不想识海时刻处在第三人可探知的地步。”

    ‘……他这是何意,本君不屑此等阴险小人会做之事!‘

    时雁一难得没反驳乌池,甚至忍不住轻弯了嘴角。

    黎孟夜:“他是不是方才骂我?”

    时雁一轻掀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人一眼,说了句没有,“交易既成,哪有中途反悔之说,我又不是路霜寒一流。”

    提起路霜寒,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短暂沉默。

    黎孟夜示意时雁一先说。

    “我现在还没想通一点,在我上台前,偶然听见三个魔修的交谈,提及之后针对我的战术,可实际上最终与我对决的,只有第二场的人选符合。

    但其话中确有谈到是受人所托。”

    “你怀疑是路霜寒动的手脚?”

    时雁一点头,随即问起,“你既然常在魔界走动,可曾留意过路霜寒在魔界交好之人?”

    “这人习惯独来独往,即便有需要用到其他人的地方,也多会直接动用催眠术。”

    时雁一回想着与路霜寒约定的细节,“他此前说过需要我的能力助他成事,介于他迟迟不明说下一步当如何,全局不可窥探,我本来也没想真心相助。”

    “但即使如此……”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都反应过来路霜寒的计划。

    时雁一话音重新变得干涩,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只要我上台了,对路霜寒而言,目的便已经达成!”

    是了,黎孟夜跟着想通了个中瓜葛。

    圣况那三场对决的结果不重要,路霜寒说需要时雁一的能力,实际只要他动用了能力,就意味着可以拿到血!

    “我不明白……我的血于他而言何用?”

    即使再没有记忆,时雁一百分百确认自己与魔界毫无干系,要说他的血特殊程度,也仅仅只在于他操控才有效。

    黎孟夜手指一顿,这才想起时雁一还不知同生共死契发生了转变。

    *

    时间回退至早些时候。

    雀安被时雁一大力掀开后,没有再纠缠。

    从衣袖袋里取出一个瓷器小瓶,指尖顺着瓶口方向,原本已经干涸凝结在手上的血迹,受灵气熏过,一点点滴落进了瓶中。

    雀安合上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有些许凌乱的衣服,转身去了客栈的三楼雅间。

    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你要的东西,费了些功夫,但我还是拿到了。”

    屏风后的影子动了一下,尔后鲜红的衣衫掠过一角。

    出来的少年冁然而笑,正是路霜寒。

    “真是多谢你帮忙了。”

    雀安将瓶子抛给对方,问道,“这人能力虽然有趣,但他的血对你有何用?想必你也清楚,特殊的不是血液,而是对方这人能赋予血液发生变化。”

    “这还得感谢我亲爱的堂哥,和他那个冷脸不爱笑的妹妹,亲手给我奉上的大礼啊!”

    第三十二章 完球,恋爱脑长出来了

    因这生死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虽然局面被动,黎孟夜倒也不后悔这个决定。

    毕竟他不是那种不喜欢了就随手丢弃宠物的不负责任的主人。

    之前的记忆提供的线索并不多,确切地说,那记忆前期围绕着时雁一展开的篇幅居多。

    而当时,对方并没有来魔界这个选择,后续的发生的一切以此为节点,有了截然不同的发展。

    因此在探查到百源派的动静,明知拘灵阵不是儿戏,黎孟夜依旧来了魔界。

    实在是担心有的人太不设防备,轻易叫人忽悠了过去。

    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步。

    时雁一识海里的魔君是个隐患。其人在传闻中给人的形象一直都很光风霁月,但若真得品格高尚他就不会成为魔界的一份子。

    时雁一是真不知晓其中利害吗?黎孟夜并不认为,这人和他作对时心眼子都能把人射成筛子,怎么才离开他视线没多久,就被人三言两语哄得将识海敞开,还让肆意窥探。

    黎孟夜更相信对方是在放长线钓大鱼,时雁一过分擅长利用手头的一切,或许因为拥有的、能作为筹码的东西统共那么点,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搭上一条命,他行事格外无所顾忌,包括身家性命都能拿上赌桌。

    若是如此,他肯放任魔君进识海,定然有万全的把握,万一魔君反水,他也能承担起后果。

    黎孟夜想通了这点,却依旧感觉不爽,非常的不爽,连他都不明白这股情绪从何而来。

    可事实便是如此,尤其是在他委婉试探后,时雁一明确表示了拒绝,更加让他心情微妙了。

    之前他动机不纯强行突入时雁一识海,得到的可不是这样近乎纵容的反馈。

    虽然黎孟夜承认当时操之过急,手段也不干净了些,但除了魔君本人谁又能保证,他没那个心思?

    等等……

    黎孟夜陷入沉思,他近来似乎真得有些不对劲,难道真像时雁一说的,生死契实际有负面效果,能让人变得优柔寡断,满脑子风月事。

    他的神色几经变化,几乎到了难以忽略的程度。

    时雁一皱眉,单看对方这反应,便觉黎孟夜一门心思又扑在了别处。

    怎么堂堂第一居的少主,和他处久了,连基本的情绪管理都丢得不见踪影,叫人一眼瞧出端倪。

    和初见时就着手坑他的模样相去甚远。

    容易让人误会成近墨者黑,过分离谱了些吧。

    时雁一抬脚在人裤腿上盖了个戳,留下半边灰扑扑的脚印,成功拉回了黎孟夜跑偏的思绪。

    “作甚踹我。”

    “给黎少主醒醒脑子。”

    时雁一手指轻点额角,眼中促狭意味一闪即逝。

    “既然路霜寒此刻拿到了他想要的,我么,于他而言便成弃子。倒是黎少主,你千里迢迢跑来魔界,要事处理完了吗?”

    那当然是托辞。

    黎孟夜这次纯属为时雁一而来,生死契在前,为时雁一说白了也是为自己。

    “我们弄清路霜寒目的晚了一步,此刻再去找人已然晚了。”

    “但我多少能猜到他取血的用途,也不算太晚。”

    时雁一目光落向他,总觉得黎孟夜将要说出的话,于他而言,是一桩大事。

    第三十三章 别听,是恶言

    黎孟夜斟酌着要向时雁一透露多少消息。

    因着路霜寒的介入,黎孟夜好几次陷入被动,而且他至今摸不准时雁一到底看到了多少关于他的过去。

    当时简单的交谈并没有套出多少有用的情报,时雁一很警惕,不愿多说一字,实在躲不过去了,便假话混着真言地讲,这恰恰是最棘手的部分。

    半真半假,最是叫人捉摸不透。

    也罢,彼此都藏着事,他们彼此都并非短时间内就可以完全将后背交付给别人的人。

    黎孟夜索性挑了部分告知对方也没有大影响的事提,关键的破局法还在路霜寒身上。

    这也是黎孟夜根据当年的事,依稀窥探到的真相一角。

    路薇启用秘术与人苟且得来的孩子,在事成后本不会留存于世,但或许是魔族的身份,与人交合珠胎暗结后,尚未成型的胚体先一步吸收母体的魔气,近乎本能地汲取着力量。

    在路薇意识到时,已经无力阻止,索性在怀胎期间又对自己下了猛药。

    她诅咒了自己,咒印直接打在了她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原本的秘术实为禁术,路薇暗下诅咒,日后诞下的孩子如若能手刃黎家主,可获其五成修为。

    而新追加的咒术,则成了束缚胎中婴孩的枷锁。

    在其成年礼上,需以血亲之血祭他,方可突破大乘。

    而路薇对自己暗下狠手,尸骨无存,连丁点的机会都没留给路霜寒。

    如果没猜错,路霜寒这次绕了这么大一圈,没直接从他身上取血,而是退而求其次地朝时雁一下手,应当是找到了当年路薇没曾料想的第二种方法。

    他是黎瞻远的血亲,即使不齿,也无可改变身上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

    而那会和时雁一缔结生死契时,取得是各自心头的一点血,某种程度上,有契印相连,时雁一的血有一定程度会奏效。

    后者不知这层关系,自然不会对此设防,何况他的能力特殊,也没想过会有第二人打上他血液的主意。

    “路霜寒若是突破大乘,会有怎样的后果?”

    时雁一只清楚高阶修士对低阶绝对的压制,不曾细化到具体的水准。

    从当时催眠后见到的幻景情报看,黎孟夜被称为年轻一辈不世出的奇才,但对方展现出来的实力忽高忽低,不好做参考。

    “不好搞啊。”黎孟夜语焉不详。

    “他目前仗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催眠术,无往不利,也因总是依凭着催眠术,江湖中无人知晓他具体的实力水准。”

    时雁一幽幽叹气。

    “玉宴阁放着这样的麻烦不解决,反倒咬着我一个月仙楼盖戳公认的废物不放,这么一看,也没有所谓的中立。他们恐怕早就蛇鼠一窝了。”

    黎孟夜哈哈笑了。

    “说来我这堂弟,最初便是以半人半魔的身份入的百源派,成为了葛月的同门师兄弟,但没过两年,就传来他叛逃的消息。”

    虽叛逃却依旧能给人处处挖坑,可见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远没有在逃者应有的遭遇。

    时雁一唔了声。

    黎孟夜眼皮倏然一跳,直觉对方要说的是不兴听的恶言。

    果不其然。

    “这么瞧着,身为一居的少主,你好处没捞着多少,人缘倒是肉眼可见的差劲。”

    家中与唯一的妹妹立场不同,虽不到反目地步,关系也没缓和到哪去。

    外么,有路霜寒风雨无阻地给他使绊子。

    即便后来遇见了他,好像也没多少愉快的经历。

    称得上收获的好牌算来算去只有生死契,也因黎孟夜一顿操作,把自己搭进去了。

    黎孟夜成功被噎。

    “我目前有个想法。”

    时雁一看向他,示意自己有在听。

    “路霜寒短期内为求稳,必然不会出现,我们有大把机会可以避开与其对上,只是目前还不能离开魔界。”

    时雁一想起了之前进来时挖下的坑,没想到这会反作茧自缚了。

    听方才黎孟夜的意思,拘灵阵威力强大,锁定目标后无差别攻击,阵法是死物,只要有灵力供给,便会一直生效。

    修士累了很快就有后来人顶上,有备而来更不会出现阵法补给空缺的错误。

    而被阵法锁定之人,体力消耗不可谓不大,而且拘灵阵能勾起人的心魔,并放大心魔对本人的影响。

    他们现在出去,无疑正中下怀。

    百源派会听玉宴阁的指令吗?其实也未必,前者存在已将近千年,身为江湖有头有脸的大门派,不可能完全倒向一方,给人当枪使,彼此的关系更像有来有往的合作。

    但无可否认的一点,在魔教月仙楼面前,这两个势力的目的一致,对付起时雁一毫不含糊。

    他当时冒险来魔界,一方面也是寻求提升实力的方法,没想到竹篮打水,实在的事没捞着不说,还提前暴露了自己的杀招。

    “你之前频繁来此地,是为了找应对路霜寒的法子?”

    “倒也不是,”黎孟夜否定得果断,“我主要看中一些稀有药材都在魔界,时不时来踩点补充库存,不然也不至于制出这么些有奇效的丹药。”

    时雁一沉默了,觉得自己不该顺着对方思路走,会被不知觉地扯偏。

    他放弃单纯地听黎孟夜讲,反问道,“你可知我在倒悬海见到了什么?”

    传闻之地,黎孟夜确实只是听说。

    毕竟是关押魔君的地界,以那人的实力,多半那里的生灵都为其所控,没有冒险去探的目的。

    不过黎孟夜确实也好奇时雁一怎么收容的对方。

    于是他给出了答案,“魔君乌池。”

    时雁一肯定了他。

    “我一开始也没想过真要把魔君带走,经过……嗯,临时改了主意,乌池看着和路薇有所牵扯。”

    时雁一话中停顿过分微妙,掠起了某部分,转移得也不够高明。

    听得黎孟夜些许揪心,但他没有打断人。

    “之前路霜寒出现时,乌池虽然已是脑袋空空,依旧脱口而出提及对方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你要用魔君对付路霜寒?”黎孟夜诧异不掩。

    怎么对付,凭魔君现在不存在的身躯,物理意义的脑袋空空吗?

    第三十四章 合心意的刀不好找

    时雁一静默,没很快回复他。

    当着乌池的面大谈特谈如何利用一事,好像有点过于明目张胆了。

    不过也无所谓,乌池现在是被拔了爪牙的纸老虎,看着凶,实际确实如黎孟夜所言,没什么用处。

    他只能像被封印在倒悬海一样,被禁锢在时雁一的识海中。

    时雁一原本的打算是靠着识海里的记忆将对方完全吞噬,如此他可以得知乌池的过往,说不定有什么破局的关键。

    然而对方很恪守本心,似乎真得心口如一,完全地守住了底线,没有丝毫窥探他人识海的想法。

    赤衣少年于阵中闭目端坐。

    他身处法阵中心,在他前面分别摆着两个瓷瓶,其中一个正是此前雀安送到的那管,里面装着时雁一的血。

    路霜寒双手快速掐诀,除去盖子的瓷瓶身在阵中小弧振动,随着时间推移,瓷器里的血液被引出,落入阵中,沿着阵法绘制的纹路周转,化作灵气窜入路霜寒身体。

    他闭着眼,衣袂在此过程中翻飞,猎猎作响。

    雀安在外间看着屏风后的动静,面上端起几分凝重。没想到路霜寒能找上她,问起当年旧事,偏偏手中握有她的把柄,让她不得不交出存有路薇心头血的容器。

    她大致猜到了路霜寒的意图,突破大乘后可以破除玉晏阁主打在他身上的印记,重新恢复自由身。

    其后首当其冲的便是黎家硕果仅存的两个子嗣。

    她虽久不往凡尘,事关路薇,雀安对当年之事亦有所耳闻。

    路霜寒如今的模样是烙印的结果,实际早已及冠,他找上黎瞻远,单枪匹马挑战偌大的黎氏,用催眠术控制了黎孟夜,致使父子相残,兄妹反目。

    三人关系在那之后持续恶化,争斗至今。

    另一处,黎孟夜同时雁一离开了客栈,去往魔界的存骨地。

    乌池与其对手一战,被暗算落败后暴走,几乎毁掉三分之二的魔界,当年残存下来的势力七零八落,光是将乌池封印于倒悬海都费了大力气,根本无力收拾烂摊子。

    现如今的存骨地不过是当年魔君与人交战之地。

    时雁一的计划简单粗暴,故地重游刺激乌池,最好是直接暴走,好让他彻底吞噬。

    乌池占据着识海,时雁一心知无法隐瞒,计划得很坦荡,任由心念为其窥探。

    对方已经沉默了足足一天。

    ‘前辈,早在倒悬海时我便说过,蜉蝣有其生存之道,你既信我,就该做好哪日被蝼蚁所伤的觉悟。’

    乌池好像铁定心思不欲和人多言,无论时雁一说什么,他都一概沉默以对。

    一直到了当年的对决之地,乌池都没有开口。

    时雁一没什么特殊感觉,他的共情能力不强,这段时间不知为何,隐约能想起一些记忆,与目前的身份无关,零散地闪过,连接触到的人物都非常陌生。

    可莫名,时雁一认定了那才是真实,而非他现在所处的世界。

    同时,共感弱这个结论是别人基于他多年来的表现得出的结果。

    从那逐渐苏醒的记忆看,时雁一没办法确认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自己,被庞大的信息淹没,连他都险些深陷其中,所以才有了想要刺激乌池,让其冲入识海的打算。

    像之前说的那样,他无法感同身受,不能共情,不打算刻意理解,也不会劝人自怜,凡事都以自己为出发点。

    存骨地的瘴气比魔界中心地段高出数倍,浓郁得已然影响睹物。

    除此之外,还隐隐有怨念冲天而起,与其间枯朽的古木相互拉锯,发出万鬼哭嚎般的响动。

    这里俨然已经成了连魔修都不愿踏入的地界。

    黎孟夜见时雁一毫无犹豫便要涉足其中,没忍住抓了人衣袖。

    “有几成把握彻底收服乌池为你所用?”

    “黎少主是想要我给你透个底?”时雁一目光落在抓着他袖子的手指上。

    指骨明错,指甲盖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粉色。因常年握刀,指甲修剪的圆润整齐。

    “放心吧,便是我死了,也不会影响黎少主,主仆契不就是为了此刻而生的。”

    黎孟夜嘴唇微动,几乎要将生死契的事全盘托出,紧要关头却还是忍住了,他最后也只是松开手,玩笑似的道,“可别轻易死了,好不容易碰见你这么称心的一把刀,我还想多用几次。”

    时雁一轻笑了声,“借你吉言。”

    他步入其中,重新拢合的瘴气很快将人身影吞噬,连片衣摆都瞧不见。

    黎孟夜甩甩手,有一瞬感觉心脏被无形的存在揪紧。

    不过也只是刹那,他调整好情绪,转而重新回去客栈,虽然路霜寒拿到了东西,但摆阵需要时间,汲取血液及至融合少说也要花上一天一夜。

    以对方的脾性,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而列阵期间在外守着的要么是亲信,要么是被拿捏住把柄的临时盟友,左不过这么两类。

    黎孟夜不会让人太轻易就得到力量。

    *

    时雁一在存骨地短暂性地丢失了方向,寄居在识海中的乌池仍然很安静,几乎有种不复存在的错觉。

    ‘前辈,故地重游,真得没有丝毫感慨,千年过去,当年死在你手中的同族不计其数,每一个都滞留此地,不入轮回……’

    ‘不必激我。’

    乌池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却无端带上了难以掩饰的疲态。

    倒悬海中沉寂千年,再活跃的心思都被一成不变的景致消磨殆尽,何况他本身不是话多之人。

    如今再看这些旧事旧物,乌池内心无法再起波澜,甚至记不起被算计时勃然大怒的情绪。

    ‘你既然助我出了倒悬海,大可直接问我索要酬劳,我非言而无信的小人。’

    ‘是我错怪了,’时雁一冷漠地说道,‘还想着兴许带您回一趟伊始之地,你会高兴些,有种世间诸事皆了矣的释然。

    毕竟我想要的是您神形俱灭啊。’

    江湖人固化的思维里存有一种偏见,认定不走寻常路的月仙楼是邪魔外道,正派与其势不两立,楼中的人无论品行,只要背着月仙楼众的身份,那他便绝不可能是清白人。

    时雁一说过自己是恶人,并非反讽。

    他可以坦然地接受江湖人扣到他头上的罪名,哪怕实际并不属实,也会在嬉笑间动手伤人。端的是随心所欲,恶人便是如此喜好从心。

    乌池能感受到他所言不假,在时雁一说出这句话时,对方识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时雁一所想的,乌池费尽心思都想从倒悬海出来,如今已经实现了一半。

    纵使魔域再无其故友,连当年经事之人可能都不存于世,他也不可能就此放弃求生的打算。

    现下他直白展露杀意,乌池还能维持心平气和多久。

    但魔君乌池的反应确实令时雁一意外,他好似真得只是单纯想从那一成不变的地方出来。

    至于出来后想做什么,对方可能都没有认真地思考过。

    时雁一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挫败,他不曾掩盖自己的恶意,计划初期便将念头在识海中无限地放大。

    一直没能收到反馈,他也只当是给到的刺激不够,没想到魔君真就端端地是个好相与的,说不屑趁人之危就是真得不屑。

    这反而衬得时雁一像个跳梁小丑。

    ‘早知前辈这般随意,也省去我设局的功夫,白白浪费了能欣赏到的一出好戏。’

    ‘你想看什么,我成全你便是。’乌池似不堪其扰地开口。

    ‘那当然是狗咬狗的戏码。’

    时雁一话音刚落,鬼气森森之地隐约有数道身影成型,隐隐带着人的轮廓,僵硬地活动着四肢,而后整齐划一地朝着他所在处而来。

    ‘前辈要不重新体验一把拥有实在躯壳的滋味,再来考虑我之前的请求。’

    时雁一的识海翻涌,乌云密集,他本人的意识进到了识海中,与一团黑雾形状的魔君面对面。

    ‘去吧前辈,在我休整完毕前,怎么用这具身体都没关系。’

    他交出了身体的掌控权。

    乌池意识到这点,本能先一步掌握了主动权,他被动占据了对方临时放弃的躯壳,直面向于此地徘徊千年已久的恶魂。

    至于时雁一,他正在意识海中梳理这段时间复苏的记忆。

    要说从何时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还得多亏黎孟夜时不时回馈过来的信息。

    对方第一次态度上的大转变,在于岛的擂台赛后。

    之前黎孟夜对他的态度,虽口头称是盟友,实际因为契印更像是主仆。从契印存在开始,他被单方面绑定,一直到岛上的那次交谈,对方突然提及想要带他去第一居。

    生死契是单向控制,黎孟夜回第一居疗伤无可厚非,但扯上他就有些多余了。

    时雁一在此之前因为路霜寒的催眠,意外得知了对方的一部分过去。

    但是梦境里具体的细节,他从未向人透露过。

    即便有生死契,对方也不可能知晓梦境所见所闻,后来他探寻意味明显的询问便是最好的佐证。

    只是时雁一当时受累于催眠术的后劲,未曾留心黎孟夜的变化。

    现下想来,如果黎孟夜是在差不多时间,同样得到了除他以外无人知晓的情报……或者说记忆?

    第三十五章 小骗子

    虽然只是推测,但时雁一直觉他的方向没找错。

    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能让黎孟夜做出这么大的改变。

    再然后,回顾对方听闻他要来魔界时的反应,想阻拦又碍于彼此关系,无法表现得很直白,见他心意已决,又装模做样地丢给他一个储物袋。

    结果兜了那么大个圈子,最后还是亲自来了魔界。

    嘴上说着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一趟寻草药,实际——

    时雁一倏然一顿,某个念头升起得突然。

    莫不是怕他死了,牵连到自己。

    ……生死契有问题。

    他掐着眉心,想起当时第一居的经历,黎与突兀地攻击了守阵的他,随后态度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让人格外不解其意。

    实际根本就是障眼法。

    恐怕当时黎与在阵中动了手脚,以致现在连黎孟夜本人都无法解开契约。

    如此一来,对方所有奇怪的反应都有了解释。

    时雁一啧了声。

    黎孟夜真是一张好牌打得稀烂,刀还没想怎么动手,他倒是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想通了对方行事的关键,时雁一决定暂且将其搁置一旁,至于对方到底拥有了什么记忆,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他的注意落到存骨地。

    暂时舍掉躯壳后,精神力能覆盖的范围大幅提升。

    瘴气依旧,但是不影响视物,那些凝聚起来的恶魂不知疲倦地攻击着乌池,攻击落在身体上,豁开的口子染上了黑色的瘴气,血液流不出来,伤痕也好不了。

    时雁一目前无法共感这些,但若是放任不管,待他重新接管身体控制权,得疼上好些时候。

    虽说他耐疼,能避开的最好还是避开为妙。

    ‘前辈,我也不奢求你能次次避开攻击,好歹稍微在意一下别人的躯壳嘛。’

    ‘哼诳口小儿,此刻才想起来,为时晚矣。’

    乌池现如今的态度很是居高临下,也很硬气,与之前主动权不在他手里时又截然不同。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雁一目光微凉,他站在识海的边缘,浅层的记忆层翻涌过一些碎片化的场景,很快便湮灭在新的琐碎事中。

    或许是封存记忆的地方有所松动,经由一番梳理,有越来越多的画面自脑中复苏,与之相应的,是其一点点在识海中呈现的模样。

    时雁一抬眼时神色漠然,隔着浅浅一扇透明门,他看到了被深灰色的约束衣绑缚住的身影,周围有精密仪器记录着他的各项数值。

    最重要的是占据了整个房间一堵墙大小的屏幕,其间又分散出数个监控录像画面般方正的小窗,正倍速播放着一些零碎不完整的片段。

    不同时间、地点,甚至人物都各不一致。

    时雁一跟随着画面停顿一段时间,依稀能联想起部分,就好像突然从某件事中脱离时,看着眼前的景象,或者个人所做出的动作,大脑会突然蹦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结论。

    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了短暂的瞬间,一晃眼便消失不见。

    那点熟悉感也跟着失去。

    这便是时雁一触及那些画面后产生的感觉。

    紧接着一个认知窜入脑海。

    ——真可惜,哪怕现在清楚地意识到一门之隔被限制自由的身影就是他自己,等清醒过来后,他此时在识海中所获悉的一切,都会被忘记得一干二净。

    ‘你且说来听听,兴许于我而言中听。’

    乌池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时雁一挪开了目光,一门之隔的地方骤然崩塌,那些忙碌的人,运行稳定的仪器,巨型屏幕上加载的画面,都像风过后一并带走的灰尘,其存在被抹除得彻底。

    他缓步走向识海中构筑而成的石桌和石凳,道出了此前的话语。

    ‘您瞧着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被嘲讽的乌池顿了一秒,跟着停下了原本意图多山的脚步,生生地让攻击穿过了小臂,留下一条丑陋的漆黑印记。

    时雁一透过精神力凝成的‘眼’瞧见了这一幕。

    他故作诧异道,‘原来被我误打误撞了某个事实?’

    乌池成为魔君已久,何时站上的这个位置也已然记不清,但即使是魔修,本质都只存有一个本我,最多在面对不同人或物时展示出来的态度差异。

    他这么说纯属是玩笑话。

    乌池听出了时雁一的意思,所以他没做反驳,也没有更多的解释。

    而是忍不住地想,对方究竟意欲为何,此前在倒悬海初见,时雁一确实很弱小,弱到他甚至不愿意耗费心神看人一眼。

    当其真正将他带离那片幽禁之地,乌池有过讶异,那也只局限于此,毕竟囚牢要拦住的自始至终只魔君一人,又恰好在时雁一踏足之前,无人在长达千年之久的时间里到访。

    完全可以说成是误打误撞的运气。

    而后时雁一很快被动地卷入了争斗,一个中阶水平的阁使就能压着他打,甚至不得不动用杀手锏保命。

    这点水平,在魔君眼中,依旧摆脱不了弱者的称呼。

    及至他主动放弃身体的控制权,乌池趁机探查过对方的实力,水平没有任何的精进不说,识海隐隐出现状况外的波动。

    乌池对他这具躯壳掌控极佳,虽不能动用时雁一本来的血液能力,起码一些不需要灵力的术法可以使用。

    他人对新事物熟悉越是增加一分,于原来的主人而言,便多一分麻烦。

    这意味着争夺控制权之时,原本十拿九稳的把握会降低一分。

    乌池没有盲目地自大,可他也确实认为,未经他的首肯,时雁一很难重新夺回本属于自己的躯壳。

    他仗着这点,随意懈怠,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对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然不计其数。

    可事实却并非他所想。

    ‘既然前辈不珍惜这具临时的躯壳,我只好回收利用,也是为了之后少遭点罪,毕竟恶魂听着就带毒,我可是很怕疼的。’

    时雁一很轻地叹息着,在乌池的难以置信中,收回了大半的掌控权,将人赶至仅剩下右手臂的控制。

    那里恰好是伤最重的地方。

    ‘……’

    ‘你的精神力……变强了。’

    乌池被迫重新退至一隅,在对方斩退最近一个恶魂的攻击后不禁出声。

    他不可能看走眼,对方最开始连入定的基础都不会,短短几日,不仅能将识海外的精神力覆盖整一片存骨地,还有闲心同他漫不经心地交谈。

    更直观的一点,乌池现在已经无法窥探对方的浅层识海。

    时雁一安静了一瞬,似乎是在思考该用什么话搪塞。

    ‘这得感谢您刚才的胡来,为了不成为魔界的一缕游魂,暗无天日地徘徊此地,紧要关头刺激了我求生的本能。’

    又是胡言。

    乌池笃定,正当他想说些什么,突然感觉掌心一空,原本已经被收回的控制权重新落入了他手里。

    尚在奇怪之际,自侧后方疾行而至的攻击勾走了心神。

    与这瘴气中的恶魂不同,这一招没有浓烈的怨念,却不容小觑。

    武器相撞的刺耳声响冲击过双耳,临时充当兵器的匕首并不称手,这下的余威震得虎口发麻。

    乌池回头,黎家的少主面色阴沉,双目寒凉如刀,他缓慢地道出了这具躯壳实际掌管者的名字,“魔君乌池。”

    不加掩饰的杀意就藏在这简短的四个字中。

    血腥味缓了半刻才至,眼前之人外表看着完好,刚才这一击却因心绪不稳牵涉到了没好透的内伤,瞧着也快是个血人了。

    乌池不知时雁一何意,显然对方是提前感受到了黎孟夜的气息,才着急忙慌地重新回退到了识海中。

    但这不妨碍他替人接管。

    “是本君。”

    黎孟夜得到肯定答复,咬紧了后槽牙,口中的腥甜较之先前更甚。

    纵使有生死契相连,他知晓时雁一尚且留有意识,或许只是短暂地被封存进了识海。此刻他也无法冷静下来。

    他不久前刚和路霜寒有过短暂的交手,赶着对方阵法将成的最后一刻,混了点别的东西进法阵,虽然很快被路霜寒察觉,剔除了大部分影响,仍有很小的一部分为其吸收。

    这或许不能影响路霜寒进入大乘期,可他随后的进阶速度会一次比一次慢,稍有差池还将导致境界跌落。

    不过这东西毕竟作用于其后,路霜寒不受阻挠地成功进阶,修为高出他一个层次。

    黎孟夜和他的这次交手,比之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狼狈,所受的伤自然也比之前严重。

    但这都比不上生死契不断同频给他的其余伤口,虽小但不能立马愈合。

    黎孟夜在此情况下无须多加思索,果断选择了撤离。

    毕竟拖得越久越不利,交手之人是路霜寒,彼此隔着血海深仇,挑着机会地想置对方于死地。

    好在对方似也无心再战,难得默契地各退一步。

    黎孟夜怎么也没想到等重新回至存骨地,感知到的是这局面。

    亏他还毫不犹豫地信了时雁一。

    这人根本就是个骗子。

    黎孟夜忍下心口的难耐,一击不中,就着刀刃相抵的架势,对上此刻占据了时雁一身体的乌池,单手掐出的诀印迟迟没有拍下去。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因着契印,动手伤时雁一,意味着一半的伤会转移回自己身上。

    这人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黎孟夜恨恨地想。

    第三十六章 梦蝶

    黎孟夜收刀拉开距离,退至存骨地的边缘。

    他微转手腕,刀身侧对其人,看向乌池的眸光冷冽,尔后薄唇微启。

    “星霜济,沧浪横斩——”

    话音未落,刀身携带的劲风先一步劈开了瘴气。

    卷起的狂风怒号,这一斩好似猛兽苏醒后发出的第一声咆哮。

    气浪将存骨地的瘴气推开,所有隐匿其中的恶魂都无处遁形,未及出现便被斩杀在了原地。

    衣衫被气流刮拂,猎猎作响。

    待一切止息,一长段龟裂的痕迹自黎孟夜身前蔓延开来,险险擦过乌池的站位点,还往后延伸了数尺。

    腥甜不住自喉间窜起,黎孟夜执刀对准乌池,横眉厉声。

    “离开他的身体。”

    乌池粗略一想,他故意露了多个破绽,只要对方想,完全可以在交手初期就下狠手。

    可都没有,黎孟夜行为的反常,不至于是出于挚友情,那……

    乌池隐约有个猜测,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这恰好也是时雁一的打算。

    适才黎孟夜的一击中饱含的怒意极盛,威力亦足。

    若非事先撤回了部分精神力,他此刻的识海怕是不能平静。

    黎孟夜见乌池不为所动,正欲动作,却见其抬手在脖颈上迅疾地划过一手。

    平素时雁一取血从不挑这么凶险的位置,但抵不住那地方皮薄,乌池又是下的狠手。

    一抹血痕瞬间绽开,多余的血珠自边缘滚落。

    生死契作用下,黎孟夜颈间同处一道伤口跟着浮现。

    果然。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生死契,一伤即伤,相存相伴。

    ‘你就为了确认这点,特地对其避而不见。’

    ‘并非如此。’

    隔了许久,时雁一的回话悠悠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纷乱的记忆,乌池在意识清醒之际,突兀地迎来了海量的碎片画面。

    千年足够长,在成为魔君前还有数个百年,乌池这一生,于普通人而言,无可丈量。

    可眼前之景,是数以万计个百年的累加,如白驹过隙,光阴瞬息即过。

    同一个视角经过不同的年岁,在不同的时代落下的痕迹,于此时一股脑铺天盖地般地袭来。

    ‘隐约想起来一些事,似乎都是我亲历,太久远反倒记不清,既然您此刻与我同频,我乐得分享。’

    乌池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溺亡。

    在庞大的信息量里瞧着自己被吞噬,却只是冷眼旁观,他分不清自己是谁。

    是困于高塔终身没能踏出一步的守塔人;立下汗马功劳却逃不过鸟尽弓藏结局的将领;绝不质疑命令的清道夫……

    亦或是自幼年起便囚于实验室,反反复复被剥去记忆,一遍遍投入他人人生的一个待矫正品?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乌池已然无法将其分清。

    他甚至怀疑他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亦或仅存于实验室的一则资料中的虚拟人物,只为用来纠正不良品的恶习而构建出来的数据串。

    忘掉自我意味着存在被抹除。

    时雁一目睹了一切,破开匣盒而出的记忆淹没的不仅仅只有乌池,还包括他自己。

    甚至缓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何身份。

    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不可控的魔君,时雁一该感到高兴,然后险些被压垮的精神径直按灭了这点欣喜。

    幸好大费周折地绕了这么一圈,他还是得到了想要的。

    魔君的一生几乎都围绕着追求更强悍的对手,从一次次的斗争中汲取让自己精进的法子。

    其活跃在江湖和魔界的时间至今虽已过去千年,但世间万物有其法则,万变不离其宗。

    与时雁一如今身份相似的人竟也不在少数。

    他循着记忆中所见的方法行动,挖掘出了这具身体拥有的觉类能力。

    不是那种一用出来就能彻底反转局势的强悍能力,还是有些鸡肋的被动技能。

    一定要形容的话,倒是和时雁一此前设想的木牌作用相似。

    他的觉类能力仅可使用一次,非生命垂危之际不会触发。

    一旦触发可以抵御任何人对他发起的全力一击,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只是条件属实苛刻,如若他被重创后用掉了这个机会,对方紧随而至下一波攻击,他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时雁一简单休整了一番,将那不断浮现的庞杂记忆按下,一并掐断了耳边自方才其便不曾止歇的絮语。

    没了另一人的干扰,他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掌控权,意识刚与躯壳融为一体,剧烈的疼痛直抵大脑。

    时雁一呼吸一滞,没绷住地跪了。

    嘶,好痛,痛到恨不得强行阻断身体的感知,之前被瘴气中的恶魂伤到的伤痕居然不是最痛的。

    而是因为……

    时雁一冷汗涔涔,额角疼出的汗水蒙过了双眼,从模糊的视角看出去,黎孟夜竟还能维持站立,甚至没有借助外物。

    星霜刀紧握在手中,脸上的戒备都还未褪去。

    这人到底干了什么,能把自己伤得这么重,还经由契印同步给了他。

    “黎孟夜,你他……”吗。

    时雁一的声音细弱蚊吟,没说完话便一个冲头栽倒在地,彻底昏了过去。

    原本还意味是乌池在乍他,黎孟夜一边保持着安全距离一边咬牙强忍着痛意,经由和路霜寒的一战,他本就损耗了大半,此前着急放出的招式更是抽空了他的灵气,已是强弩之末。

    他甚至设想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乌池真得彻底占据时雁一的身体,将其意识永久困于识海。

    那即便是有生死契连通,黎孟夜也无能为力,一方昏迷前提,另一方无法启用精神链接,意味着他不能越过乌池进到时雁一的识海层。

    若是强行突入,风险大不说,他留在外面的身体也会被趁机摸走。

    好在,时雁一没有让他心寒。

    但显然对方同样伤得不轻,当时连那般断骨重塑的痛楚都能面不改色忍受的人,如今就这么体力不支地倒下了。

    烂摊子最后终究仍是丢给他收拾了。

    黎孟夜认命似的叹息,收起了星霜刀,打算把昏迷的人扛起来挪过地方。

    结果一下没起来,反倒还崩开了对方身上快愈合的两道口子。

    黎孟夜:……

    且当无事发生。

    他单膝碰着地面,试探着比划了一番落手的位置,最终一手穿过膝窝,一手托着后背将人抱了起来。

    魔界不能久留,当时没有乘胜追击的路霜寒定然有所谋划,待得时间越久,于不知内情的他们而言越不利。

    但是烬乐碑同样不能硬闯,百源派在外设下了拘灵阵,纵使全盛期的他都无法确保能从阵中毫发无伤地脱逃。

    何况现在,他被半珏震碎的内丹没彻底修补好便来了魔界,刚才为震慑乌池的一击隐隐又给其嘣开了一条裂纹。

    再者,拘灵阵有此得名,不仅在于它精准锁定后的无差别攻击,还因它能够根据被锁定之人的实力自行调整。

    灵力充沛,品阶高的修士,对上此阵都会陷入窘境。

    它讲究一个借力打力,修士掀起的每个招式都相当于给之后的自己挖坑。

    阵法能在修士喂完技能后,解析学习,并以同样的招式在随机一个结点打回。

    多的是人败在自己的招式下。

    而灵力低微,毫无炼气的修士,阵法给到的是心魔。

    不说一脚踏入修行门槛的,即便是普通人,都会有遗憾之事、心有不甘之事,心怀的恶念。

    这些不曾过多留意的念头在无形中成了心魔滋生的养料。

    拘灵阵会放大心魔的影响,逼着修士直面曾经哪怕一闪而逝的思绪,并无止境的放大它的影响,心志不坚定者,转瞬被吞灭其中的比比皆是。

    起码现在,彼此都受伤不轻,最好还是止了这个硬闯的想法。

    百源派若是肯听人讲道理,便也不会与玉宴阁同流合污了。

    黎孟夜没有将人带回之前落脚的客栈,转头去了他在魔界买的一处地产。

    地方不大,好在隐蔽,适合当一个临时的疗伤点。

    他把时雁一放上榻,准确地找到了对方放置储物袋的地方,摸出药先给自己塞了几颗。

    而后又是查探时雁一脉象又是给人调整姿势方便疗伤的。

    灵气输送到一半才想起对方体内没有可以储存灵气的经脉,只能草草地给人喂进丹药,借外物内疗自行调节了。

    一切做完后身体的疲惫后知后觉地传递而来。

    黎孟夜靠着恢复一成的实力,在这周围布下结界,用拿出事先备好的符箓藏在枕下,这才进入闭目养神。

    意识沉入识海深层,让黎孟夜久违地做了梦。

    梦境起初混乱不堪,视角几度变化,但喊杀声始终不绝于耳,他站在人群之中,眼见他们将他团团围住,口中振振有词。

    却因梦中相隔的一层,始终听不真切。

    黎孟夜注意力尽数放于周围的一圈人,没对侧后方的身影有半分防备。

    直至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起,气息紊乱,隔了许久,黎孟夜才好似意识到发出这声音的正是他自己。

    视线下趟,沾血的刀尖探出一角,刃身再熟悉不过,是星霜刀……

    他只给过一个人,叮嘱对方必要时可用来防御,没想到,反被人从后背刺。

    黎孟夜抬手握上刀身,却不抵对方猛然将其抽出,血液溅落,口中溢出的血一点一点地沾湿了衣襟。

    那人慌乱地丢开刀,一味说着他不是故意的,只是被逼无奈,他没得选!!

    黎孟夜顿住,沉静地盯着人看,心里窜起的念头却是……

    太好了,不是他、这人并非时雁一,哪怕脸相同,自神态到行为却无半点相似之处。

    第三十七章 有所图

    时雁一醒来时,先感觉到了嘴里药的苦味,显然是此前吞咽不及时,大半都化开在了口中。

    他寻思着喝点水淡化苦涩的滋味,撑着胳膊坐起来,行至一半,右边的衣袖传来了阻力。

    目光落下。

    只占据了榻边一角的人紧攥着他的衣服,不知梦见了何等的深仇大恨,连骨节都泛了白。

    看着睡得并不安稳。

    时雁一想抽回手,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袖中出鞘的匕首落入掌中,刀刃压上了袖子的边缘,犹豫半晌迟迟没有划下去。

    ……他手头暂时没有可换洗的衣物了。

    当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时雁一退而求其次,最终没选择把人叫醒。

    而是调整到相对放松的姿势,等着对方醒来。

    这一等,便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耗了个干净。

    黎孟夜睁眼便见同行人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目光凶狠,瞧着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见着他醒了,时雁一双眼微敛,长睫压下的阴影在眼底落下对称的半圆弧。

    “松手。”他说。

    黎孟夜这才发现自己揪着时雁一的袖子,力道之大,布料都有些揉皱了。

    想起梦中场景,他被烫着似的卸了力,刚欲转移注意,听得对方说:“你梦里都在喊着让我别死。”

    时雁一揉着些许僵硬的手腕,没顾上黎孟夜听闻话后骤然一愣的反应,往床边挪了点位,摸索到桌边灌下一口凉茶,可算是解了忍耐许久的难受。

    思及黎孟夜在魔界的所作所为,沉默片刻后他开口,“如今我既已知晓生死契的具体情况,必会处处小心,不至于连累到黎少主。”

    黎孟夜喉间发紧,被人这话堵得闷烦。

    他第一次有了挫败的无力,说话时声音干涩。

    “你认为是生死契作用,所以我救你,还要你万般小心。”

    “嗯,否则?”时雁一回答得迅速,透着十足的理所当然。

    并非揶揄玩笑,黎孟夜辨出了他话中的果断,他是真得这么认为。

    “你……”

    黎孟夜想问清楚,但又意识到时雁一未必会说实话,最终也仅是捏了捏指骨,咽下了那句将出口的话。

    氛围逐渐凝滞。

    时雁一见黎孟夜突然闭口不言,莫名地盯了他好几眼,只觉对方周身低沉的气压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他内心不禁想,看来被发现生死契的秘密对黎孟夜而言打击确实很大,好端端一个人也不怎么笑了。

    他决定之后绝口不提这件事,转而问起之后的打算。

    一说及正事,黎孟夜抛开烦闷,仔细和人分析了拘灵法阵的特点。

    “路霜寒现在不知所踪,可以确定的是必然没有离开魔界,法阵针对的应当是所有自魔界出来的人,集中于这几日。”

    但他们显然不能在魔界久留。

    路霜寒费此功夫提升实力至大乘期,怎么也不会在和黎孟夜交手后放弃,这会不见踪迹,恐怕有更大的谋划。

    他前后提及过两次,待事成后少不了人好处。

    以其当时的口吻,还未知生死契的变化,只道时雁一是想单纯脱离契印影响,能让契印失效最快的办法,莫过于契主死亡。

    当然,路霜寒也没真打算管时雁一的死活。

    幸亏他那会还不知这点,不然直接一刀捅了时雁一,生死契勾连的另一方不死也残,堪称一劳永逸。

    “现在思索未定之事无用,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快地修复伤口。”

    “这点不劳少主担忧,我外伤已愈,稍加休息调整便无大碍,”时雁一左右打量起黎孟夜,眉间蹙起,“倒是你,旧伤尚未好透又添新伤,纵使铁打的身体,也禁不起这般折腾吧。”

    “无妨,我有心法傍身。”

    黎孟夜没详说,但瞧他模样,不像是会拿身家性命开玩笑的人,时雁一便也没细问。

    *

    魔界照明用的纯色晶体悬空轻微起伏,久不见踪迹的路霜寒现身于大阵边缘。

    他的模样已然大改,整个人抽条了不少。

    五官也不似之前圆润的娃娃脸,眼周攀上了几许赤红的魔纹,瞧着比之先前妖冶许多,半点窥不见以往的轮廓。

    路霜寒越入大阵,无视了阵法被触动时瞬发的机关,径直走到中心悬浮着的晶体旁边,凑近了能见到其周围散发着的乳白色的寒芒。

    晶体似感知到了生人气息,无生命的东西发出一阵嗡鸣,晶体小弧度地震动起来。

    路霜寒抬掌盖上,被冷冽的寒芒刺了手,他却宛若未觉,往里注入着灵力,一直到纯色晶体被掺杂进的魔气污染至浓郁黑色。

    凝滞一瞬后,晶体表面出现裂纹,大片碎屑坠落,到最后仅剩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水晶块。

    充当照明用的容器被毁,魔界骤然陷入黑暗,起初是一两声抱怨,而后越来越多的魔修意识到,自休憩地跑至街头,统一望向纯色晶体的方向。

    路霜寒对此视若无睹,他伸手握住那小份晶块,再度往里注入魔气,不祥的红光乍现瞬间,他用力捏碎了那块晶石。

    能将光芒落向魔界大半区域的晶柱,自然也能将注入其中的气息覆落至同样的地方,如今晶体被毁,裹挟着魔气四散,大乘期的实力能轻易摧毁一座城池。

    骚动迅速蔓扩,不出半炷香时间,魔界已然陷入大乱。

    百年来相安无事的晶体一息被毁,众魔修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分不清敌友地战作一团。

    这晶体平素只充当照明用,但有路霜寒在其后推波助澜,魔气中满是暴戾因子,稍加挑动就能激起本就心志不坚的魔修,内心的疯狂。

    “路霜寒动手了。”

    惹出的动静还不小,完全是奔着把魔界彻底捣毁去了。

    黎孟夜和时雁一出了落脚地,这处宅子地方偏僻,恰好卡在被波及范围的最外圈,短时间内还没有魔修大面积汇集,偶尔有一个落单的,被一把轻松挑了。

    傀儡术操纵的低阶魔兽将一部分现况如实传送,两人合计着与其被路霜寒的魔气印象,不如直面拘灵法阵。

    毕竟前者光是一手催眠术便足够棘手,这会的魔气更是能影响人心志,同为法阵集结,不如选个相对而言有破除可能的。

    “烬乐碑外的防守未必强,百源派花了大力气起阵,维持阵法所需的人多,但是一旦能破了此阵,对护阵的人亦是一记重创。”

    一路上,黎孟夜挑了重要的点和时雁一说明,他对之前梦里所见之景耿耿于怀,结合此前突然冒出的记忆,他隐约觉得江湖对于时雁一的评价并不准确。

    虽为月仙楼现任楼主,但每一步都好像另有其人的影子,至于是顶替的原来之人的身份,抑或是夺舍,这点尚未可知。

    可以确认的点,此时面前之人——或者说自彼此相识起——与他梦中所见绝非同一人。

    黎孟夜久违地燃起好奇心,他想弄清楚此人在性命攸关之际,会做出和梦里所见一样的选择吗?

    时雁一想的便相对简单粗暴许多。

    拘灵法阵能勾起人心底的恶念,将之无限放大,最后只能眼看着神智为心魔所控。

    清楚运行原理后,可操作的空间同样大了起来。

    要说他的心魔,时雁一从陆续捡回过往回忆以来,将混乱不堪的识海梳理过一番,过去的自己过得可谓十分精彩。

    他本身虽然无法轻易和他人共情,但影响心魔形成的因素亦是有的。

    真得靠近烬乐碑,见到法阵时感觉截然不同。

    起码此前因未知总不能彻底平静的识海有了片息的宁静。

    拘灵阵外数尺,受法阵影响,不见生灵。

    起阵的边缘至法阵中心所对的上方天空,有一方屏障将之尽数包裹笼罩。

    再远处,百源派的门人以易经八卦的方位各站一角,维持着法阵不散。

    百源派的老熟人隔着凡尘与魔界的交接线,同这头的时雁一对上了视线,而后目光微移,看见了他边上的黎孟夜。

    廖致眉头一跳,似是没料到有个黎孟夜跟着绝杀令上有名的魔头跑。

    只是大阵已成,如此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断不能因为黎孟夜坏了计划。

    不过是年轻一辈有些名气的修士,因黎家的出身曾有段时间在江湖掀起过话题,既然他和时雁一同进同出,保不准自甘堕落,索性趁此机会一同剿灭。

    想来玉宴阁那里也不会在意。

    没了黎孟夜,黎家还有个更好控制的黎与,不愁第一居不听号令。

    没有任何寒暄,廖致一声令下,各居其位的修士统一动作,催动法阵运行。

    拘灵阵中窜起灵气凝成的长虫,目标明确地直指时雁一。

    后者迅疾地往旁边助跑,避开另一个角度紧随而至的攻击,纵跃着躲了蛇头的撕咬,落地的脚步一偏,险之又险地掠过变换过的地形。

    法阵竟不知何时往周边膨胀了数圈有余。

    识海里静悄悄的,没有黎孟夜的只言片语。

    直到方才看清廖致的表情,时雁一才缓半拍地觉过味来,黎孟夜大费周章地跑来魔界,所图没有别的了吗?

    第三十八章 拘灵法阵

    一朝走神,径直被后方而来的长虫掀入口中。

    白色的灵力瞬间将人包裹。

    时雁一只觉天光大盛,再看时已然入了那方屏障中。

    初入阵时并无异状,与在外面看无二般风景,行动亦未受限制。

    时雁一暂没有妄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咆哮的巨蟒已然止歇,透明罩中只余下他一人。

    如此静谧的氛围持续了许久,久到时雁一快以为拘灵法阵识别障碍——

    我恨你,我恨你。我好恨你……

    低如絮语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时雁一皱眉,身边仍然未见一人,可声音如影随形。他确定是阵法生效,加速催化了心中的恶念外露。

    ‘占据别人的身体,也只能做到这地步,真没用啊。’

    声音贴着耳廓响起。

    时雁一毫无犹豫地向后肘击,确实有打中实物的感觉,定眼一瞧,就见一团白影被打散了半边形,很快又凝结成了人的模样。

    这鬼影细看之下,身形轮廓与他别无二致,脸上五官却是一片空白。

    “装神弄鬼。”

    ‘你心知肚明我是谁,何必不肯承认。’

    白影没有五官,但随着说话语气的起伏,空白一片的脸会有不同程度的绷紧,让它显得异常诡异。

    ‘月仙楼主……我指那个男人,最初捡回的人是我,而你鸠占鹊巢,白白占了我的身体,又不肯乖乖听话,非要和人作对。’

    它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抬起的手中白色的气流汇聚,最后形成了一柄与时雁一惯用匕首一致的武器。

    ‘你把自己看得太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却依旧不愿低头!’

    时雁一接下它愤怒状态下的一击,随惯性往后退了几步。

    它的话勾起了短暂的记忆,已经规整完毕的识海中,属于少年时的那部分鲜活起来。

    前楼主将他带回楼内,一说是为了给自己突破修为当储备粮。

    时雁一也曾有过一段吃好喝好的日子,可惜持续时间短暂,于往后的梦魇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囿困于当时尚且不成熟的身体,并不能很好地分清自己是谁,每天过得浑浑噩噩,依稀会有记忆断片的时候。

    ‘……以致过早暴露自己,若不是我给你兜底,你未必能活到现在。’

    白影再度开口,边说边攻击时雁一。

    ‘可你却没能做到那一步!你毁了先生的计划!不配活着!’

    时雁一初次正面接触心魔,对其知之甚少,但它好像对过往如数家珍,从少年时期一直谈到前楼主亡故,唯一的区别,它口中所谓的计划,他人希望时雁一长成的方向,与实际截然不同。

    他成了精密仪器里坏掉的那个部件,影响到了整体的运作,直接把事态发展带到了一个不可控的方向。

    先生是谁,计划又是什么,无法从心魔口中探听到分毫。

    它看似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大部分时候都在重复着时雁一应该成为的人,这与他们最初的想法相悖。

    所以如今,借由拘灵法阵,需要将鸠占鹊巢的他驱逐,让身体重归它真正的主人,一个听话的棋子。

    “啰啰嗦嗦地讲个没完,说我不听话,难道不该怪你自己过分无能?”

    ‘你闭嘴!’

    白影好似被戳到痛处,怒喝一声后,身形骤然拔高抽长,它化成心魔原本的模样,头呈三角,其上黑色的线条状若蛇纹,身躯是瘦长的一大截。

    它沿着拘灵法阵的边缘绕行,一边说着让时雁一闭嘴,一边又大逞口舌之快。

    心魔可以窥探宿主的内心,它化身此种形态,也是为了搭配阵法,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力。

    但很快它便发现,时雁一近段时间成长很快,他在一路的奔逃中掌握了足够多的实战经验。

    又在不久前吞噬了魔君的意识,这给他原本脆弱不堪的精神上了一层屏障。

    它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

    拘灵阵的作用是同时将目标锁定,纳入其中,在阵中分出单独的微小空间。

    阵外的人能瞧见阵中实际,阵中人却只能似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

    时雁一认为拘灵法阵中仅他一人,真相并非如此,而是拘灵阵体现出来的障眼法,目的是将人逐个击破。

    他无法见到同在阵中的黎孟夜,后者亦然。

    相较于时雁一这边与心魔的二人对决,黎孟夜这边热闹许多。

    阵法构筑的情形与黎孟夜不久前在梦中所见相差不大,唯一的区别在于法阵围困的只他一人,没有另一道身影被他护在身侧。

    直面本该虚无缥缈的场景,意外让他发现了不少细节。

    黎孟夜握紧了出鞘的星霜刀,起阵者显然很了解他,在单独的杀阵外还加入了心魔。

    即便再不愿承认,也避不开阵法下,被强制揪起的陈年旧事。

    当日黎家一夜灭门,他同黎与兄妹反目,一直都是他压抑多年的梦魇,郁结在心。

    哪怕是因为心神被控,朝人动的手,黎孟夜的身体依旧将血刃黎氏满门的感觉刻入了骨髓,他记得当时每一刀下去的颤抖,本能的反抗却被催眠后的意识尽数压下。

    让他化作毫无思想的杀人凶器,一夜之间屠戮满门。

    阵法中的心魔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

    那一晚的记忆复苏,好似已然嗅闻到满室浓郁的血腥气,每跨出一步都能感到脚下传来的阻力,那血流汇聚在一起,到处可见倒地的尸体。

    每一次挥刀斩落带起的惨叫声,在此时尽数回至耳畔。

    黎孟夜睁眼,浅色的双瞳隐有血色浮现,让他好像成了当日那个不知疲倦为何物,只是机械重复着执刀斩人的修罗。

    心魔未置一词,便已然将他内心不可抹除的罪恶搬上了明面。

    黎孟夜的父亲曾经弑兄杀妻,只为让自己修为更上一层……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黎瞻远当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斩杀。

    这也同时让黎孟夜背上了罪名。

    阵法悄然变化。

    数道剑光突兀地逼向黎孟夜。

    每一道剑光都裹挟着无尽的杀意,直奔黎孟夜命门而去。

    他可以挡下数次,却未必能挡下其后的每一次。

    只要他有一瞬的松懈,或是放弃防御,便会在原本平衡的对峙中败下阵来,而后要向再起,便是难上加难。

    同样的聚灵阵内,这边的刀光剑影撼动不了另一边分毫。

    时雁一与他的心魔仍在明着较劲。

    精神力提升后,他对任何试图攻击他识海的东西都会有感应。

    导致短时间内,他破除不了阵法,借此滋生而成的心魔也无法将他意识捣毁。

    彼此僵持不下。

    ‘你不想知道黎孟夜怎么想吗?’

    某个间隙,不知心魔得知了什么,突然沉下声来。

    它本来不抱期望,却不想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时雁一因为这话有了短暂的愣神,虽然只是刹那,但对心魔而言,任何心底滋生的茫然都能成为目标,被它迅速抓捕。

    身披蛇纹的心魔笑声尖利,‘抓到你了!’

    时雁一只觉脑中一痛,心魔迅速钻入的好像不只是他的识海,痛楚还会同步到身体。

    麻痹感自脑袋一路向四肢百骇蔓延。

    时雁一被迫看清了心魔钻进身体的整个过程。

    那长得过分的身体没能完全进去,还留有半截尾巴在胸口的位置,可是他现在双手麻痹,连翘动手指的力气都无。

    只能任由心魔肆意在识海中布网。

    他清楚如今这状态不好有任何的联想,却仍然没有控制住心神窜起念头。

    ……也不知这副鬼样子,会不会被生死契同步给黎孟夜。

    这个念头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被后来故意浮起的思绪盖过。

    心魔却可以在如今天然的优势场中,肆意操纵宿主的情绪。

    黎孟夜接收到了这点飘浮的思绪。

    好消息是他短时没有身体麻痹的倾向,坏消息,他被这点思绪影响,连带着窜起了更多的记忆。

    与当日在岛上苏醒的碎片化记忆不同,这些更加清晰,也有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将他离开第一居到后来面对同样杀阵的场景串联了起来。

    但故事里的另一人,只有时雁一的形,与梦中所见背刺他的同为一人。

    彼此最初相遇也在卫镇,黎孟夜知晓对方是月仙楼的现任楼主,不久前刚觉醒了能力,却在被送往玉宴阁的途中失去了踪迹。

    出于需要更多帮手的考虑,黎孟夜主动和人接触,可是对方性格懦弱可欺,被魔化的卫卿卿吓破了胆,实在不是能独当一面。

    但这样的性格又方便操纵,他便浅层地给人下了傀儡术,能在关键时刻控其神智。

    黎孟夜承认他始终没有正眼瞧过这人,后来突兀地遭遇江湖人的算计,他们陷入被众修士围困的尴尬局面。

    黎孟夜一心防着敌意明显的人,属实没想过那般怯弱之人会突然背刺。

    直至听闻对方所谓的被逼无奈,如果不听话,死的就只会是他了。

    黎孟夜才顿悟,这人不过是背后势力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棋子,价值只在于关键时候反水给他一击。

    如今生死契相连,黎孟夜能模糊地看清时雁一面对的心魔。

    它所呈现出的性格竟逐渐与那颗怯弱的棋子重合!

    第三十九章 心魔从没见过有宿主会物理拔除

    黎孟夜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他将时雁一的心魔与记忆中那个背刺自己的人两相比较,发现细节方面都能逐一对上。

    假设,黎孟夜提刀挡下有一波攻击,将行动和思绪脱离开来。

    他想到如果那些突兀闯进来的记忆,确实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姑且称之为前世。

    前世的他和最初闯荡江湖的黎瞻远在性格上,并无本质区别,凭着一腔热血,愣头青似的待人处世。

    下不去彻底的狠手,利益攸关前会要挟别人,但实力相差悬殊时,他又显得傲慢,不正眼看人。

    他或许考虑过那个月仙楼的废物是别人放置的棋子,却没有果断地将人处理掉,也没有二次策反对方。

    因为在他眼里,对方的存在不够格让他花心思对付,只任其跟在身边。

    可往往,得意忘形时,危险已在一步之遥。

    前世的黎孟夜被一刀背刺,

    经脉受损严重,只来得及重创那人,被后来而至的玉宴阁使带走。

    后来在玉宴阁所见,才知这么多年黎与同他立场相对的真相。

    及至现在,黎孟夜记忆觉得前世的记忆过分遥远,始终无法将那个优柔寡断的角色代入自己。

    而这一世,曾经故事中占据了很长部分的另一人,也截然不同。

    时雁一,自接触以来就觉得这人有趣,后续的种种选择恰如其分。

    黎孟夜已然彻底分清两世的区别,或者说,他更愿意认可这一世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是时候该找那些人做一次清算。

    拘灵法阵察觉到困阵中人的心绪变化,攻击比之先前更加迅猛。

    黎孟夜沉着以对,一边还尝试透过生死契联系时雁一。

    ‘情况还好吧。’

    黎孟夜问他。

    自屏障外向内看去,能见到两人几乎是背对背的状态,只是因为不可见,无法捕捉到彼此的存在。

    时雁一抬起的手指一顿,垂眼盯着那截扭动的心魔尾巴。

    ‘死不了。’

    多亏心魔提起黎孟夜,叫他想起了当初提到的八字诀语,不至于落入真正闭目塞听的地步。

    他问黎孟夜:‘这个拘灵阵,我若杀掉心魔,是不是就可以破阵。’

    按时雁一对此的了解,阵法为它锁定的目标量身打造了囚笼。

    遇强则强,遇弱则从心魔下手。

    它清楚阵中各自被困之人的实力,对症下.药以让他们处处被动,那要是他们互换呢?

    黎孟夜微挑眉,通过识海得知时雁一的念头,“你打算如何做?”

    他似有所觉地微调转角度,提防随时法阵随时会冲出的下一波攻击,同时余光瞥了眼身侧,毫无意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时雁一继续着方才被其开口而中途打断的事,食中二指抵上胸口的位置,丈量着心魔在体内大致的走向,猛地用刀刺入胸膛。

    血液趟落未让他蹙一蹙眉,手指就着豁开的伤口,拽着那条蛇纹尾,像撕下一页纸地用力将心魔强行拖拽而出。

    呼吸变得急促许多,时雁一忍着痛,咬紧了牙关,‘放手直接干。’

    被强制物理脱出的心魔显然还在愣神,没能搞懂时雁一这番操作。

    它从没听过哪类宿主可以徒手将心魔从身上扯下来的!

    特为时雁一设下的阵法因这横生的变故,阵内波动强烈。

    被拽在手中的心魔挣扎着试图逃窜,本该是无形的存在,此刻握住它的手却似铁钳,牢牢将其控在掌心。

    时雁一面上没多大的表情,看向心魔的眼神毫无波澜,只是这样的注视,依旧给心魔一种它已成死物的恐惧感。

    显然阵外的修士也没意料到这般结果,个个面露震撼。

    心魔之所以称为心魔,因自身贪嗔痴三毒得不到满足,内心生出的阻扰异形,算是修行路上难以跨越的一道困难。

    属实没见过能碰触心魔还反过来将其物理镇压的例子。

    “长老,这是什么怪物,拘灵阵只能启动一次,他控住己身心魔,意味着找到了破阵关键……”

    “是啊长老,若是被这魔头破了法阵,我们都会遭到反噬,届时恐难再与其交手!”

    廖致目光沉沉地盯着阵中情形。

    被时雁一拽住的心魔在一点点折损,蛇纹图腾与人形胡乱地切换,始终没能成功脱开他掌心。

    “不要自乱阵脚。”

    廖致在法阵倾向一侧之时当机立断,“放弃时雁一,着重施压于另一人。”

    此前玉先生对他提及过黎氏秘术,既然如今时雁一成了那个暂时不可控的,那就加大阵法对黎孟夜的攻击。

    生死契勾连,他们需要兼顾彼此。

    阵中的时雁一明显感觉到针对他的法阵在逐渐弱化。

    他一手掐着心魔,一边和黎孟夜传音定位。

    “……你好像很在意我的心魔。”

    他们此时识海相连,稍加留意便可察觉到另一个人的思绪。

    时雁一发现对方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顾忌。

    “少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恰在此时,法阵重心突然倾斜,面向黎孟夜的攻击突然变得又密又急。

    自阵中窜起的剑光在空中缓滞一瞬,陡然分出七八道细光,迅速地掠向黎孟夜。

    后者推刀向前,迎面横斩,刀刃带出的攻势拦腰截断了剑气,未曾想,被断开的剑光去势不减。

    在人为操控下原地活了过来,化作更密的部分直撞上阵中人。

    黎孟夜只够护住心脉,结实地挨了砸落下来的密集剑光。

    在他身后的时雁一手一抖,险些放跑了一直蠢蠢欲动的心魔。

    “咳……”

    黎孟夜受伤不浅,手几乎握不紧星霜刀,“他们果然能看到阵中局势,知道你压过了心魔,转而全力对付我了。”

    虽说柿子要挑软的捏,特殊情况未尝不可特殊处理,换个方向反而有意外收获。

    相较于百源派修士的情绪高涨,黎孟夜可谓愁云惨淡,他平素喜好四处凑热闹,这一来二去的,时间一长,别人的热闹看多了,总是格外吸引仇恨。

    不然单凭跟着时雁一走这点,也不至于将他连坐。

    若是给他机会,完全可以解释成——他这是在为江湖除害出一份绵薄之力,以牺牲小我短暂结盟忽悠魔头,让其放松警惕,真把他当作自己人,最后由他出其不意地反杀魔头。

    时雁一:……

    对方此时颇有种破罐破摔的意思,思绪飘飞间也不避开他,一股脑倒豆子似的把自个的想法全摆上明面。

    “少主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忏悔。”

    时雁一说话轻声细语,完全想不到他不久前刚分摊过伤害,既然两人的对话时刻会被他人打断,他也懒得再多绕圈子。

    心魔正在他手中装着死,就等他精神松懈的瞬间。

    时雁一掐着与纸片没啥两样的心魔,嘲弄地笑了声。

    “如果少主觉得这口难开,便由我直言。”他垂下眼,边给胸口的伤做起应急处理,边和人挑明了身份。

    “真正的月仙楼主另有其人,我不过是占据了他身体的一介游魂。但我在此明说,既然已经成为我的东西了,便万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

    后面这话是说与手中心魔听的。

    时雁一又想起当时黎孟夜态度突然的转变,他起初猜测是对方知晓了有关他身份的信息,如今瞧着黎孟夜没特别意外的反应,更证实了此事。

    他重新提及之前的话题,“你在意我的心魔,是因在回忆里见到了我俩的不同吗?”

    时雁一话已至此,黎孟夜便知没有继续藏掖的必要,他诧异于对方态度突然的转变,既如此,他自然会给到同等的信息反馈。

    从初得记忆到前日梦中所见场景,一一如实道来。

    “原来如此,心魔所述的先生,幕后之人就在玉宴阁。”

    而月仙楼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原来从这么早开始,他便已经落入了网中。

    “咳……抱歉,”黎孟夜没能压下紧密攻击追加的强度,张口欲言前被咳嗽声捷足先登,“目前说这些为时尚早,我现在……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黎孟夜话音未落,比之先前更加迅猛的剑光眼见着就要将他扎个对穿,余光倏然瞥见周围的空气好似有瞬间的凝滞。

    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黎孟夜双眼瞳眸起了些微变化,在那瞬间他甚至只能依循本能行事,麻木地抬刀抵御近在咫尺的白光。

    他见时雁一手腕上盘着一截黑色蛇纹一般的东西,许是留意到了他的目光落点,时雁一突然将其投掷而来,同时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对我的心魔,你看着很想与它做个了断,我便将其送给少主了。’

    时雁一兼顾两头地在丢开心魔后,将积攒起的血液凝成长刀模样,又学着法阵中的剑光,将血刀一分为数份。

    他在魔界擂台上用过这招,但此刻百源派的众人并不知此事,没有对他的招式多作提防,这就给了他很大的可操纵空间。

    “法阵需要人力维持,你斩去我的心魔意味着破阵一半,有修士会因此遭到反噬,阵法是完整的一个圈,我既能在此时越过阻碍同你汇合,说明对方不像最初那样强劲。

    而且后续的接补没有很快接上,对我们来说便是机会。”

    第四十章 阵破

    不用时雁一再多言,黎孟夜已然先一步动手。

    心魔承受了他蓄力一击,不甘地怒吼咆哮,却也没能改变化为齑粉的命运。

    心魔一破,效果确如时雁一所料想的那般,阵法的维系短时中断。

    屏障表层炸开一小片碎晶,尔后裂纹似蛛网,迅速外扩蔓延。

    顷刻间,将近半数的屏障变得透明,依稀能望见外面的景色。

    时雁一不敢有半分松懈,另一半法阵的功效尚在,甚至因被破了半数,它针对人的攻势更上一层。

    识海波动传递来黎孟夜的想法。

    时雁一当下拦住了人,在识海同他秘密传音。

    ‘廖致必然留有后手,就等着屏障彻底破损,你不如趁现在养精蓄锐,这边的攻击我先替你挡了。’

    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黎孟夜按下思绪,选择全盘信任时雁一,入定给自己疗伤。

    百源派在烬乐碑设下拘灵阵的消息不胫而走,江湖各路或散修或派系的跟着蠢蠢欲动。

    大家都知晓阵中围困的是月仙楼主,上了绝杀令的人,只要有本事,谁都能杀他。

    以往散修或许还有所顾忌,但现在大派系在前头开路,他们跟在后面趁其不备。

    万一捡漏了,那可是大功劳一件,多少能在玉宴阁面前刷个脸。

    他们算盘打得响亮,真到了地方,见到现状后又都有些退缩了。

    无他,百源派大长老的脸色实在难看,让人觉得谁在这档口冲上去,先被解决的会是自己。

    带着人藏在暗处的左严恨恨地捶了一下腿。

    他脸上写满了被路霜寒戏耍的愤恨。

    起初对于他的话,左严自然没有全信,虽然对方话里话外都透着情报不会有错,他也不会轻易信了人。

    那次岛开三天,左严并未前往,他只派了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前往,自己掉头去了卫镇。

    结果自然跑了空门,一无所获。

    卫镇被收拾得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炼气最集中的地方也在一夜间被夷为平地,等左眼到时除了废墟,什么重要的信息都没捞到。

    而后不久,在岛的心腹传音,说时雁一确实现身,还光明正大地上去和人打了擂台。

    左严让心腹将人看好,他那时不及赶往岛,结果转头这群废物又把人跟丢了!

    再次有时雁一的消息已经晚了。

    要从那么多恶狗手里抢肉,棘手还未必能讨到便宜。

    左严怎么也想不到,这废物给他捅出这么大个篓子,尽惹事。

    他显然已经忘了当初是他自己执意要将人送往玉宴阁。

    若他能将目光放得长远些,把时雁一圈在他所控的月仙楼,未尝不是一种办法,也许也不会有如今的被动。

    “长老,我们的人适才探查到,月仙楼左护法带人停在距此地三里处。”

    廖致看阵中的局势尚且不明朗,没放开施压,只略一颔首。

    身旁人拿不准主意,“需要派人前去交涉吗?”

    月仙楼在江湖中一直处境尴尬,楼中人态度举棋不定。

    原本追拿时雁一的事轮不到他们百源派第一个插手,只是月仙楼的左护法太过注重蝇头小利,只看眼前,并非能够长远合作的人选。

    何况他们在时雁一叛逃后,确实斩了月仙楼的右护法泄愤,虽然推到了时雁一头上,但明眼人一想便知个中蹊跷。

    “他若不迎上来,不必理会。”

    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阵中的两个麻烦。

    拘灵阵有其独特点,到一定时间可以改变阵中方位,同时会根据阵中人的落脚点决定下次攻击自何处起。

    时雁一虽不懂八卦阵,对危机的本能应对深入骨髓,不需要他看清具体的点,光是瞬间而成的神经反射,足以让他挡下刁钻的攻击。

    ‘还没问过,你的心魔是什么。’

    时雁一的声音响起得突然,本该入定一无所知的黎孟夜偏偏听进了这一声。

    不及压下的回忆如山洪猛兽冲体而出。

    血色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调,不同于那日看到的火光冲天。

    黎孟夜识海中的记忆更加暗沉,色调浓稠,色感却是灰黑一片,他的母亲早亡,那日灭门所斩去的除了生父,多为族中内眷,毫无还手之力。

    但每个人临近死亡前,嘴角都挂着淡淡的微笑,好似在称赞黎孟夜所做之事,与猩红一片的黎氏旧居形成了鲜明对比,透出浓浓的诡谲感。

    当时被控心神的黎孟夜或许没留意到这点,可随着他清醒,见到了满院的狼藉,他几乎二次陷入暴走。

    那时的场景也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悄然入梦,一遍遍地反复回至那个血色的夜晚。

    ‘我的过去乏善可陈,实在不值得拿来一看。’

    不知何时人已走到时雁一身边。

    黎孟夜平静地望着回忆中情绪几近崩溃的自己,那段记忆成了梦魇,记忆里手刃亲眷的自己成为了心魔,他清楚,却又无能为力。

    持续多年的入梦在逐渐麻痹他,让他忘了该恨谁。

    ‘但有时候,’时雁一打断他的沉思,眼前景色消散,重新回到了刀光剑影瞬闪的阵中。

    血刀被反手握在掌心,他接着补全了前言,‘痛快地将其摊开到明面上,供他人品鉴,也能有意外的收获。’

    同时一刀猛扎入脚边。

    “不可能,他怎么找到的阵眼!”

    屏障外的离得最近的一个修士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胸口径直倒地。

    每个阵法在起阵时都会提前设好阵眼,也有部分存在多个阵眼用作迷惑,将真正的那处隐藏保护起来。

    拘灵法阵的眼与寻常阵法不同,随只此一个,却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

    到了后期,是很难从时刻变化的方位里推演出阵法所在的。

    他们既然会用拘灵阵对付时雁一,便是认准了其人不会任何相关的破阵之术,对阵法本身亦知之甚少。

    不成想竟被这样一个连门槛都没摸到的人,意外破了阵!

    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地成了。

    “都退开!”

    廖致一声令下,百源派的众位修士顾不得细想,纷纷往边上避让。

    屏障彻底破碎的刹那,一道身影自阵内冲出,和在外等候多时的廖致直直对了一掌。

    这一下两方都没留余力,一击之后各自退开,廖致落地时颇为狼狈地叫身边的修士扶了一把。

    黎孟夜也没好到哪去,单拼掌力,他比不得江湖上多数有名的前辈。

    黎氏盛起依靠的是独门秘术,修为或许高,但综合实力到底略逊一筹。

    他被震得半边身体俱麻,靠毅力强撑着没倒下,一边喊话导开注意力,一边给时雁一留下时间准备。

    “廖长老,此处一别,山高路远莫要相送。”

    黎孟夜默默向后退了几步,正好踩进时雁一画的圈里。

    熟悉的光芒一闪而逝,众人眼睁睁看着两人被移行术传送走。

    这次百源派大手笔地放上了拘灵阵,堪称坚不可摧的阵法一次只锁定两人,却一个都没拿下。

    当然苦恼都是丢给他人解决的,与已经撤离此地的两人无关。

    对于时雁一而言,他的名字还在绝杀令上,月仙楼的内患未解决,楼内是去不得的,若是随处找个地方落脚,短期内是没问题,但时间一长,开销变成大的困难。

    他看黎孟夜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

    此前在黎与身上闻到了玉宴阁使的气息,那日他在魔界与后者交手,有一瞬间伤到过对方,也同时窥探到了阁使身份的秘密。

    他们独特的气息皆因他们本身皆为已逝之人,又被术法控制,成了能走能打的活死人,他们常年不见真容的装束,为的是掩人耳目。

    玉宴阁主能控制其下所有的阁使,此人对目前的他们而言,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黎孟夜提过黎与和他立场不同,她身上散发的气息又和玉宴阁脱不了干系,如今由她掌权的第一居,明面上是黎氏的住处,实则尽在玉宴阁的监视之下。

    他们自然不能再回第一居。

    纵观这江湖之大,一时竟没有他们可去之处。

    时雁一正为之后的去路做打算,突然觉得身上一重。

    被搀扶着的黎孟夜头歪向一边,已然陷入了昏迷,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他身上,毫无防备的时雁一好悬没被绊得摔个狗啃泥。

    更加不妙的是,人虽然陷入了昏迷,身体却陡然烧起来,俨然一副受伤不浅的状态。

    刚才和廖致对的一掌有问题?

    时雁一放慢脚程,观察起周围的景致,最后选了街边一处有遮拦的地方,将黎孟夜放下,抓起他的手掌察看。

    果不其然。

    黎孟夜掌中一片赤红,覆盖之深连带着掌心纹路都看不清楚。掌根处浮起的皮下筋脉向上凸起,自手腕开始有青褐色的血纹一路延伸。

    袖子往上卷起一段,那纹路好似没有尽头。

    时雁一眉梢一挑,扯开对方衣襟。

    青褐色的线条自手臂攀过肩膀,沿着锁子骨蹿到胸口处,再直直栽入心脏,犹如植物的根系,牢牢地攥紧了那颗搏跳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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