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你想听我说什么?”

    黎孟夜连续三日高热不退,期间一直昏迷。

    时雁一不敢在一处地方久留,基本都赶着夜间行路,一直到出了城镇,人烟罕至的地方才停下。

    夜间林中温度降低不少,但对黎孟夜身体降温收效甚微。

    哪怕尝试用冰水,也只能短暂压下热度,很快又再度烧起来,可能还因反弹,来得愈发猛烈。

    以这样的程度烧下去,莫说修士,连神仙都扛不住。

    万一烧坏了脑子,缺失了一大助力不说,他可不想带一个大龄低智生物招摇过市。

    在时雁一如此这般的担忧下,总算天无绝人之路。

    黎孟夜于次日晌午醒来,开口说的第一个字是渴,好歹不是什么幼儿专属的咿呀胡语。

    时雁一放心地舒着气,转头去边上小溪掬了捧水。

    幼荷大小的植被叶子刚好盛下够一人一次喝的量,时雁一蹲身就准备倒。

    黎孟夜眼目含笑地阻止他,“劳烦楼主扶我起来,现在属实没力气。”

    见他病中虚弱,时雁一顺从地把人扶起来,将卷了水的叶片朝人面前一怼,“水总能自己喝吧。”

    黎孟夜尝试着挪动手指,缓过虚弱劲后,他先察觉到了身体异常的沉重。

    此前被压制的痛感紧随而至,刺痛过分尖锐,让他没忍住哼出了声。

    手臂撞歪了叶片,里头的水洒了大半。

    “你怎么了?”

    时雁一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我……”

    黎孟夜难得茫然,他看着眼前人,缓缓道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实,“好像修为尽失。”

    他没有撒谎。

    时雁一端详对方片刻,得出了这个结论。

    在此关头失去修为,无疑是比心智全无更糟糕的结果。

    他从未听闻能仅凭一掌的功效致使另一人到如此地步。

    “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黎孟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凝重。

    “短期内不能,至于何时可以,我……无法确定。”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时雁一声音透出艰涩。

    对方修为尽失意味着彼此间的生死契再无约束能力,只要他想,完全可以丢开黎孟夜另寻帮手。

    “楼主不清楚这后面的含义吗?”

    时雁一自卫镇起就处处受限于他,现在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黎孟夜甚至不用细想,都知晓对方的答案。

    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一直在期盼着的事情终于有实现机会,踹了他,皆大欢喜。

    “你想听我怎么说。”

    时雁一面露嘲讽,“是啊,千载难逢的机会,之前因生死契诸多限制,恨不能把你一刀宰了泄愤。

    现在逮住好机会,可不得痛快地爆揍你一顿再甩手走人。”

    林中风声呼啸,树木枝繁叶茂。

    此时受风鼓吹,一缕簌簌直响,被吹落的叶片在风的裹挟下,猛然窜出林子,仓促地暴露了位置,在小溪前的空地上无以为继地掉落下来。

    每说上一句重话,黎孟夜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时雁一说的是事实,他原本已然设想到,可真正听人道出口,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触。

    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他能以什么立场说服时雁一继续留下来。

    晌午的日头毒辣,黎孟夜被溪水折射的光刺了眼,些许不适地撇开头不与人对视。

    垂在身侧的手指扣进沙土而不自知。

    时雁一将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收起嘲讽,恢复了一惯面无表情的模样,问黎孟夜,“你就这么看我?”

    对方薄唇微抿,想肯定他的回答,又挣扎着按捺情绪,最终有些挫败地垂眼。

    “理智上确实如此,可情感上,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他还是这么说了。

    “我说过自己是恶人,但我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时雁一丢开沾湿了手的叶片,脚尖挑起一颗石子,一脚将其踢入林边的灌木丛。

    “少主既希望我留下,何必还要说那些话来气自己。”

    黎孟夜直愣愣地绷着张脸,唔了声,又默默抠去指甲里嵌入的脏东西。

    抠了一会,想起时雁一说了要坦诚,巴巴地抬头盯人。

    在对方不耐烦地挑眉时,黎孟夜指向小溪,“可否麻烦楼主再帮我打点水。”

    时雁一被他又是委屈又小心翼翼的态度气笑了。

    这瞧着哪里还有当时调侃他的潇洒劲,完全像只怕被丢弃而试探着放低姿态的可怜小狗。

    时雁一到底还是给人取来了水。

    被滋润过的喉咙不再火烧火燎的疼,略有些干裂的嘴唇也得到了解救。

    最重要的是,得到时雁一肯定的答复,黎孟夜的郁结一扫而空,虽面上没表现得过于明显,那心头压着的大石好歹落了地。

    于是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如何在成为普通人的这段时间,避免与往日的任何仇敌打照面。

    “以你现在的情况,只能去普通人的地方待着。”

    这也是头疼的地方。

    普通人成为修士的条件苛刻,但按江湖整体的人口估算,后者的数量反倒隐隐超过前者。

    修士又习惯四海为家,很难保证有哪里是明确只有普通人的镇子,还有诸如卫夫人那样的例子,喜欢雇佣修士当看家护院的有钱人家。

    放以前,绝杀令通缉下,时雁一仍然吃好穿好,遇事从不往心里搁。

    毕竟他人已经让他不好过了,他又何必给自己添堵。

    只是现在不能招摇。

    虽然以修士的标准——是否有炼气——作为判断依据,黎孟夜修为丢失,自外看与普通人无异,而时雁一么,从来没拥有过。

    他俩完全可以划入普通人行列,身份上隐藏不成问题,可经年累月的习惯却很难改变,至少短期内很难。

    从未在普通人的世界生活,他们就像两个刚学会蹒跚行步的稚童,突然被要求跑起来,必然会露出马脚。

    若是运气不好撞上个精明的商人,或许被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你以前不是时常闯荡江湖,怎么会不知普通人如何过活的?”

    时雁一由衷地表示疑惑,黎孟夜看着是很会忽悠人的那类,怎么真到了需要他发挥的时刻,反倒哑火了?

    “我此前碰见的也并非纯粹的普通人,如果你指卫夫人一家,我开始接触卫卿卿时,她已然承受了诅咒的反噬。”

    ……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快就把卫卿卿收为己用。

    易位思考辅以几句感同身受的话,最能有效降低他人心防。

    可这点,恰恰是普通人最擅长的,他们的一生短暂,活不过春秋几载,因此在人心钻研上最是称手。

    修士未必能斗得过普通人。

    “我们现在也没得选择,姑且走一步算一步。”

    黎孟夜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手指突然一顿,他们现在最大的问题似乎是钱币。

    “……”

    “……”

    时雁一被看得沉默,别问他,他没有钱,从来都没有。

    “那我们先去了解有什么法子能快速来钱?”

    *

    沿着溪流走了一路,找到了一间被弃用的木屋。

    内里的摆件陈旧,一侧墙壁上挂着动物的皮毛,瞧着也有些年头。

    屋主人大概是个猎户,只是有段时间没来过这了。

    平白让他们捡了处地方,虽有落尘,好歹今晚不用以天为被地为席了。

    既然有猎户在此驻扎,林中野物总少不得。

    黎孟夜没了修为,怎么说也是正常的成年人,打个兔子或者山鸡什么的不成问题,边上有小溪,还可以试着抓鱼。

    待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别的。

    晚些时分,黎孟夜褪了上衣检查伤势。

    他高烧下去后,手腕到心脏处的青褐色纹路淡退不少,瞧着没有初时那么恐怖,但心脏处嵌入的线条比之前深。

    是明显下陷的状态。

    时雁一上手按压几下,借着光线的偏移,指腹下的细线好似血管,隐隐能看见青色的物质在皮下缓慢地移动。

    “你可曾见过这种痕迹?”

    黎孟夜摇头。

    “百源派的廖长老为人正派,素来不屑搞旁门左道,我感觉这次不是他下的手。”

    只是碰巧在对掌的瞬间,激起了早已埋下的毒。

    排除廖致,再看其余人选,可能性就多了,最优先怀疑的人自然是路霜寒。

    那是实打实的血海深仇,魔界的那一战,已经突破大乘期的路霜寒显然压了受伤的黎孟夜一头。

    明摆着可以重创黎孟夜的机会,对方说放弃就放弃,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放在打压死仇的要务之前?

    除非路霜寒早就知道,即使放着黎孟夜不管,过不了多久他也翻不起浪头。

    再说其他人,一直隐在暗处的玉宴阁能排上号。

    与其说玉宴阁在针对时雁一,更像是借由时雁一套住他。

    早在黎瞻远那会,玉宴阁就对冒头的黎氏展露出了不满。

    它讨厌不可控的一切人或物,影响或是撼动它的江湖上的话语地位,为此不惜拉起盘根错节的网,也断然不让黎氏任意一条鱼入海。

    就结果而言,它离成功仅限一步之遥。

    黎孟夜心间倏然一痛,瞬间扯回了他跑远的思绪,也将面上那份凝重打破。

    他低头就见时雁一放在他身前的手,距离皮肉仅毫厘的远。

    因退的不够及时,甚至还能看到对方指尖所对的地方,他胸口的位置,有半个月牙形状的指甲印。

    “……你掐我做什么。”

    黎孟夜嘴皮快过脑子,径直脱口而出。

    时雁一:“……”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动手了。”

    时雁一收回手,拒不承认。

    第四十二章 怎么还区别对待

    “心里有数就成,不用事事都说与我听。”

    看黎孟夜想要全盘托出的姿态,时雁一及时打断了人。

    他总说自己是恶人,黎孟夜却想不起有哪次,对方是明确过线的。

    彼此间的关系好像从坦白过去的那一刻,悄然发生变化。

    时雁一对他的态度缓和得更加明显,隐约透出点惺惺相惜之意。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

    直至入夜,休息成了问题。

    只有一张床,对两个成年人而言困难了些。

    “你是伤患,休息重要,”时雁一很爽快地让出了休息地,“再说也得有人守夜。”

    这话在理。

    黎孟夜也不矫情,此刻养精蓄锐是为了更好地应对之后可能出现的状况。

    他现在还不能很好地适应这幅与普通人无异的身体,沉重、敏锐度下降,对周围的感知范畴大幅缩减。

    “你且睡。”

    时雁一说着掩上了门。

    林中虫鸣声不歇,为避免火光引来巨兽,时雁一没准备柴堆,只靠着屋子的一侧闭目养神。

    顺便梳理这些日子收获的情报。

    某一节点,时雁一身侧自然垂下的指节神经质的一缩。

    不知何时起,风声停止,虫鸣声褪去。林间一片静谧,咫尺内几乎仅可听闻呼吸声。

    时雁一瞬发的反应是去看黎孟夜的情况,但他身体定在原地。

    某种异于常规的东西存在此地,正高高俯视着他。

    呼吸跟着一滞,时雁一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格挡,一击就让他失去行动。

    他侧过头,那东西已经瞬移到了跟前,距离他不足几厘。

    “你成长了许多。”

    喑哑难听的声音响起,对方枯瘦的指骨卡在了颈间。

    时雁一被卡着脖颈,不得不抬起头直面跟前的东西。

    半珏。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时雁一仍是瞬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同样的宽边兜帽拢住了身形,从头裹到脚,任何路在外侧的皮肤都被白色的物质缠绕。

    “但无论怎么往上爬,该在底下趴着的牲畜永远只配在底层,被随意地掠夺,不要妄想能够着饲主丝毫。

    你是聪明人,无需我过多解释,趁着爪牙还能自保,乖乖地收敛起来。否则下次见面,就不是这么轻拿轻放便过去了。”

    话落,颈间的桎梏一松。

    半珏的身影好似水构成的幻影,在下一个瞬息倾泻而下,落地后没有任何残余,凭空消失在此处。

    来此的甚至不是他的真身。

    若不是颈间还有被手掌用力收紧的窒息感,一切都仿佛只是时雁一的错觉。

    身后的门吱嘎一声打开。

    黎孟夜自里屋探头,未及开口,目光先落到了时雁一颈间。

    白皙的皮肤上攀着四条丑陋的指痕,三长一短对称分布在两侧,不用问便知发生了何事。

    迎上时雁一的目光,黎孟夜咽下了询问,侧身让出位置。

    “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俩轮流,你去睡会。”

    半珏既然能找到这里,意味着他们很快会循着踪迹而来,此地不便久留。

    时雁一指腹轻碰着脖子上被卡出的印记,没拒绝黎孟夜。

    但在合眼前一秒,他仍然说:“片刻后我们就走。”

    时雁一说到做到,仅花了片刻用作休整。

    两人即刻启程,刻意在接下去的路上做了扰乱视线的标记。

    哪怕拖住追踪而来的人一时半刻也好,他们现在最需的是时间。

    好在脚程尚且算快,路上除去做标记便是赶路。

    等抵达下一处有人烟的地方,东方不过刚刚翻起鱼肚白。

    来时路上找机会换了更贴合新伪造身份的行头,扮成是结伴出远门游玩的兄弟俩。

    可惜遇人不淑,被骗了银两。

    眼见着身无分文已然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远远地瞧见有镇子,便想来碰碰运气。

    奈何还没找到谋生手段,先被麻烦找上了门。

    时雁一的衣衫一角被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姑娘攥在手里,对方一双怯生生的眼想看又不敢看他。

    每次都是偷瞄一眼后,迅速低下头,脑袋压得很低,几乎能让人看清她头顶发旋的位置。

    小姑娘很紧张,细弱蚊吟地问。

    “大哥哥,可以帮我找到娘亲吗?”

    看着几乎还没他腰高些的小孩,时雁一愣住,他没接触过这种的。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突然想起给自己安的假身份。

    扮好角色的第一步,得入戏。

    时雁一花了半秒时间考虑遇见幼童求助怎么处理,后一秒拉开小姑娘的手,语气硬梆梆地说着,“带我去看。”

    念芷很听话,没有意识到路边随手拉住的人是否靠谱,她甚至还有一点不及隐藏的小雀跃,是在高兴有人接受了她的请求。

    她在前面一步三回头地走,确认时雁一真得有好好跟上来后,迈开的步子稍微大了些。

    这镇上往来的人多,时不时能听到发生在摊铺上的对话。

    黎孟夜落在后面,隔了几米远的距离,打量着这里的一切,默默记下了各处住宅和街边铺子的位置。

    *

    “大哥哥,走过头了,我家在这里。”

    念芷拉住还在继续往前的时雁一,在一户单从占地面积看,已经大得离谱的人家前停下了,门口虽没未设醒狮,门头与周围高下立现。

    念芷小跑上去,身量还没有拉环高,需要垫起脚才能够着。

    她径直推开了门,回头邀请两人去她家里。

    时雁一不动声色地同黎孟夜交换眼神,率先跟上念芷。

    内里的风格低调但不失奢华,瞧着不像这镇上本土的住民。

    “你家一直在这吗?”

    念芷的步子缓慢地停下来,疑惑地回头,“大哥哥为什么这么问?”

    不等人解释,她自己先接了下去。

    “娘亲是说过祖父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好大好大的船游上几天几夜。念念晕船,所以从出生起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念念的家。”

    或许因为到了熟悉的地点,念芷说话不像一开始那么怯生生,抖豆子似地说了一长串。

    时雁一刚进门没多久就发现了不对。

    偌大一处地方,不见管家仆从,一路来都静悄悄的,只有脚步声起落回荡。

    这么小一个孩子住这么大的院落,没人照顾起居,她怎么活下来的。

    再看她衣着打扮,又明显有人帮着打理。

    观其神智也好端端的,不似疯言疯语,怎么会随手拉了路人来帮她寻所谓的娘亲?

    有那么一瞬,时雁一看着那道天真的背影露了杀意,但转眼便散,没叫人瞧见端倪。

    前边的念芷对此无知无觉,她一路带着人进到内宅。

    在一处院墙边停下,指了指院内紧闭的房门。

    “那天晚上,娘亲说自己有些困了,不让念念跟,进屋歇下了。

    可是那之后的每一天,念念再也没见到娘亲……”

    时雁一被幼童口中拙劣的鬼故事激得后心一凉,汗毛瞬间就起来了。

    关键是念芷说话的语气,她是在真心疑惑,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娘亲只是睡了一觉,却从此消失了。

    她不能理解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娘亲不见的?”

    黎孟夜打量着念芷,突然出声询问。

    后者有些怕他,下意识地想要揪时雁一的袖子,却发现以他们目前的站位,对方与她隔了一个黎孟夜。

    “念念……隔天早上来找娘亲,发现屋子里没有人,念念又在家等了两天,依旧没等回娘亲。”

    正常逻辑想来,一个人许久不出现有多种可能,有急事不得不出远门;嫌孩子累赘而丢弃;或者遇险。

    根据念芷此前所说,她从出生起就住在这里,即便不是个个镇民都认得她,左邻右舍总该知晓。

    看家中情形,她只与生母相依为命,如果后者真临时有事,无法带上幼子长途跋涉,大可以暂时托付给他人帮忙照顾,不会未留一字半句地离开。

    再者幼童的话不能尽信。

    “那你没想过报官或者找别的大人帮你吗?”

    念芷茫然地抬头,“报官是什么,念念不懂,镇上的伯伯婶婶们人都很好,大家都是好人……可是每次我提起娘亲,他们都转身就走。”

    时雁一挑眉。

    他们好像总是能碰见很多怪东西。

    他习惯性地想在识海中传音,后知后觉黎孟夜目前没有修为,只好暂时按下不表。

    若一切真如念芷所说,她娘亲失踪一事有蹊跷,等明日以熟悉镇子为由,去探听一番虚实。

    至于今天,他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说了大致的打算。

    听闻时雁一说要在别处落脚,念芷明显有些急了。

    “大哥哥能不能留下来陪我,以往娘亲会一直陪我到睡着……这几天不见了娘亲,念念晚上不敢闭眼,害怕有吃人的大猫来找念念。”

    时雁一对着人面露为难,示意她看黎孟夜。

    “我弟弟前不久受了伤,未免夜里发生意外,需要人照顾,我得陪着他。”

    黎孟夜配合着他的话摆出虚弱的模样。

    小姑娘被他们唬住了,在原地愣了半晌,对黎孟夜的害怕与想要时雁一留下的念头两相交战,僵持不下。

    她紧张地开口,“那……”

    时雁一耐心地等着她决定。

    “小、哥哥要是不害怕,可以住在念念家里。”

    第四十三章 这活他熟啊

    翌日清晨,念芷还没醒,黎孟夜和时雁一先外出查探消息。

    为求最大限度地收集情报,两人分开行动,黎孟夜去了东市的早街,时雁一就近挑了一处面摊。

    “生面孔啊,我们这好些年没来过外人了。”

    店老板熟稔地将汤饼出锅,放进碗里时愣是一点汤水都没撒。

    他在上头撇了把葱花,端至时雁一面前,“喏,请你的,不用钱。”

    时雁一道过谢。

    他用筷子挑着面,没着急吃,“您说许久没有外边的人来镇上。”

    “可不是吗,咱也不是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可我在这摆摊这么些年,印象中就是没什么人来过。”

    “那镇子里的人会经常性外出吗?”

    时雁一拨着筷子问他。

    摊主跟着回忆了会,手中的动作没见停下,末了他回,“有是有,但我们呐自给自足惯了,自己这就能买到的东西,怎么还会舍近求远。”

    那便是鲜少出去了。

    摊贩对镇中人的走动未必个个熟悉。

    除非是常来的熟客突然有段时间不再出现,会有一时纳闷地闪过念头,但也不会总放在心上。

    时雁一回想起初见时,在街上碰见念芷,她神情并非那么焦急,甚至面对陌生人,需要硬着头皮搭话的胆怯大于她本身的焦虑情绪。

    街上往来吆喝声不绝于耳。

    时雁一蹲在拐角处躲初升的朝阳,没一会,黎孟夜拿着两串糖葫芦过来了。

    “给,人家小商贩送的。”黎孟夜把其中一串递过来,同时咬了一颗自己手中的。

    时雁一顺手接过,靠在墙边看人来人往。

    “说起来这镇上的人确实热情,我去卖汤饼的摊铺坐着打听消息,人家不仅说了我要的情报,还赠了一碗汤饼。”

    “我觉着吧。”

    黎孟夜咬碎了糖葫芦,完全咽下后才开口,“这地方虽不似世外桃源,其氛围更胜一筹。夜不闭户,幼有所长。”

    “我刚去那条街上转了一圈,多是以物换物的交易,要想从这里挣钱比较悬,他们看着视钱财如身外物,做事只图一个开心。”

    黎孟夜跟着往墙边一贴,眯眼望着朝阳落在屋檐上的模样,万物的影子被拉拽得颀长。

    连屋脊都镀上了一层温和的浮影。

    人要是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出去后恐难适应,舒适的环境太容易让人躲懒懈怠。

    黎孟夜用指节抵了一下眉心,压平了不自觉聚起的痕迹。

    他总觉得有什么被他忽略过去了。

    “我刚和摊主聊了一会,他提起这的人基本不外出,那她的离开理应备受关注。”

    时雁一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葫芦串,沉吟片刻,“找时间我们去镇边转一转。”

    他抬头,见黎孟夜安静但目不转睛地看自己,以为对方探查到了别的消息,便问,“怎么了?”

    黎孟夜轻笑不语,挪开了视线。

    他什么都没说,反倒勾起了时雁一的好奇,但很快又被对方后一句话导开了注意。

    “我们差不多回去了,出来久了,那小姑娘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他的咬字重心落在你字上,说得漫不经心,偏偏叫时雁一品出一丝调侃的意味。

    *

    “啊!大哥哥。”

    回去时见到念芷正在由着一个婆婆给她打理发髻。

    婆婆听闻他们靠近,下意识地侧耳辨认。

    原是为瞽者。

    看她这么熟稔地给念芷梳头缠发髻,想来这位就是生母不在时照拂着幼子的好心人了。

    念芷乖乖地站在婆婆边上,只在最初的时候举手打了招呼。

    等他们走到近前,她散落的头发已经梳理完毕,是和之前略有不同,但依旧精致的丱发。

    “老婆子在这住了大半辈子,许久没见着镇子外边的人来。”

    这和摊主的说法一致。

    时雁一见她与念芷相熟,索性问起对方关于母女俩的事。

    “当年薛娘抱着襁褓里的念芷来是一次,如今你们是第二次。此间数年,再无外人至。”

    这听起来像是知晓内情的。

    按照婆婆的说法,薛娘原是莘庄薛氏的独生女,与丈夫感情不睦,一气之下远走他乡,这么些年独自带着念芷在这里生活。

    至于去向她并不知晓。

    “薛娘有主见,人也要强,便是这宅子的一砖一瓦都由她亲自挑选,花了大些时候修葺而成,入宅的酒宴几乎全镇的人都来了。”

    孤儿寡母远走他乡,还有余力置办这么大一处府邸,这镇子的人愣是没觉哪里不对劲吗?

    时雁一看向在边上认真听着的念芷,没有把疑虑说出口。

    薛娘虽不至和镇上的人个个交好,起码不结仇怨,这么些年过来都相安无事,不会挑这个节骨眼突然发难。

    那不如去周围转转,正好也探查一番有无追踪到此处的江湖人。

    “大哥哥。”

    念芷脆生生地喊住了要走的两人。

    她看起来有话要说,只是出于某种顾虑,到了嘴边的话一转,“念念在家里等你们回来。”

    时雁一朝她挥了挥手,同黎孟夜转道去镇口的方向。

    “这个镇上的人确实个个都是普通人。”

    黎孟夜以脚步丈量着从薛娘住处到主街的距离。

    如果是遭人挟持,绑架小姑娘的风险低于成年人,价值也相对高,幼子更好把控。

    除非彼此实力过分悬殊,有十足的把握能制住薛娘。

    但这样只是拥有了种子,缺少另一方交易者,种子就没有了价值。

    如果是薛娘自己离开……一时寻不到合理的假设。

    这镇子看似普通,在某些事上又逻辑混乱。

    他们此前是沿着溪流一路寻到的这处位置,地势相对低洼,但远处山脉延展,一山堆叠着一山,青山远黛莫过于此。

    走上大道耗费的时间并不长,但也没继续往外走。

    之前做的标记无法查探,想来是发挥了作用。

    他们在镇子里待了将近一天一夜,按寻常脚程计算,若是真发现了此处,怎么也该见上面了。

    黎孟夜拽了根谷莠子,边手欠地薅着上头的草籽,边五指灵活地给草梗打着花哨的结。

    赤乌高悬,这会的日头光芒大盛,在毫无遮蔽的地方待得时间长了,又是一筹莫展的,人也跟着浮躁起来。

    黎孟夜瞥见时雁一的表情,低声说了一段诀。

    “黎家的这部分心法,专用于祛热降暑。”

    时雁一面露无语地回看他一眼,“心法不能帮你尽快恢复修为吗?若不是得躲着点仇人,现在也不至于沦落到给别人找亲眷。”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还没弄清楚是谁下此狠手,难以对症开药方。”

    黎孟夜说着毫无预兆地往前一步,身量差距落下的小片阴影,恰好盖住了晒到时雁一面上的光。

    他手中捏着的谷莠子顺势垂落,毛茸的触感在时雁一脸侧边很轻地掠过,带起的痒意蹭蹭上涨。

    时雁一当下脸就黑了。

    但也只局限于脸黑,他的站位不比黎孟夜,能瞧见身后齐人肩膀高的灌木丛中情形,但他依旧在黎孟夜动作的同时感受到了他人的气息。

    隐在那片丛林里,只是对方感觉不太会隐藏行踪,未加收敛的气息完全暴露了他的存在。

    时雁一微仰头看向黎孟夜。

    后者弯着眉眼,用口型无声说道。

    ‘楼主,有兴趣来演场戏吗?’

    时雁一不置可否,缓缓地往外退开了一步。

    而这时,藏在底下的人影按捺不住,动静不算大地跟着移动了一段。

    那人没有很好地把握住风向,植株的异常晃动彻底暴露了他的位置,没几秒就被提溜了上来。

    “你们干啥呢!”

    他被黎孟夜揪住了胳膊,挣扎几下没脱开,输人不输阵地先嚷嚷起来。

    此人一身粗布短衣,皮肤被晒得通红,头上挂着的汗迹未干,一边的裤腿上还沾着些许斑驳的泥点。

    “这话该我们问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附近瞧什么?”

    “谁鬼祟!我……”汉子梗着脑袋,没放弃拗动胳膊以躲开黎孟夜的钳制,“天太热了,我躲会懒怎么了。”

    时雁一从上往下地打量人。

    这眼神看着叫人极其不舒服,汉子的气势也在这目光注视下弱了三分。

    一直到对方不敢再直视他,时雁一才出声。

    “什么活需要这个点在外,见着人还要躲起来。”

    “说了我没躲,你唧唧歪歪的,非跟我过不去干什么!”

    他只能嘴上重复,那抓着他胳膊的手像把铁钳,没说上几个字就开始收紧,他也不敢再随意挣扎,怕真伤了回去不好交代。

    得想个法子尽快脱身,时间拖得长了真引来镇子里的人注意就得不偿失了。

    可确实又觉眼前这俩人不好忽悠。

    真是倒霉,汉子在心底默默啐了声。

    “行了,我说实话,诶哟,您收着点力,再这么下去我这胳膊得费了,”他对黎孟夜央求,而后又看向时雁一。

    “我就是那座山头一土匪,这段日子不好过,眼瞅着快养不活自个,便想着来这附近的镇子碰碰运气。”

    汉子虚虚一指身后的某座山,姿态放得低,十足讨好意地搓着手指。

    “您看,我这还没干成什么呢,您二位行行好,就当没见过我,成吗?”

    时雁一闻言轻笑。

    第四十四章 怀疑

    面前的汉子跟着笑。

    “那不赶巧,”时雁一懒散地轻掀眼皮,“我兄弟二人前不久刚遭遇匪盗,一身盘缠被洗劫一空,正在气头上。”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汉子在对方愈发危险的微笑中拉平了嘴角,刚要继续说些什么,只觉拉着自己胳膊的手臂骤然发力。

    而后是响彻整片林子的哀嚎声,惊得林中鸟雀纷纷扑腾翅膀。

    黎孟夜揍完人还不算完,又找来绳子给嚷嚷声不止的汉子捆上。

    但故意留了可挣开的活结,将其往最初发现他的茂密丛中随手一丢。

    两人重回大道,对汉子幽怨的目光欣然受之,径直在人注视下离开了。

    视野彻底消失。

    已然离去的时雁一和黎孟夜脚步默契地一拐,从树林间绕道回至先前的地方。

    “在他身后的高低得是悍匪。”

    黎孟夜甩着隐隐作痛的指骨,虽说揍人确实解压,但他确实仍处在修为全无的适应期,对力道的把握与认知有所偏差。

    要短期内尽快调整,凡事都比不过实打实的操练。

    时雁一小弧度地勾过嘴角,“知道是悍匪还下手这么重,少主到时被群起攻之了可别叫我名,我俩不是一路的。”

    定点蹲守最是无趣,时雁一借着周边环境的掩饰,肩膀靠在树干上放空自我,等回过神来,爪子已经伸向了黎孟夜的头发。

    他潜意识里馋小辫已经很久了,上次给人绑过一次,对方不知出于何意,过了有段时间才拆。

    近来黎孟夜不爱束发,一头墨色的长发只简单挽起一半,边缘会垂落不少。倒是方便了时雁一此时握在手中把玩。

    “看不出来楼主还有这等癖好。”

    话虽如此,黎孟夜仍由着他动作,瞧着全然不担心会变成何等模样。

    时雁一承认得坦然,“适合解闷,确实合乎心意。”

    他的手指翻飞,利索地给黎孟夜绑出了新的两段小辫,集中汇集在左侧耳后。

    “别动。”

    黎孟夜要回头,被按住了,他结喉一滚,“你绑在这地方,等会一转脸这头发得抽我两下。”

    “那是还没绑好,”时雁一撩起他耳后其余的发,目光落向他后颈,那里白净一片,没有料想中的痕迹。

    时雁一不动声色地将那两股细辫藏进未束起的发中,拢着重新顺了一遍。

    “好了。”

    月上柳梢。

    被捆着双手在日头下暴晒了半天的人终于挣脱了绳子,他在高耸的草丛间踉跄行走,压倒了好一片白絮。

    汉子原本的警惕已经消耗在了漫长的折磨里,对水的渴望超过了一切,他只想回去好好躺着睡上个两三天。

    作为通行的大路虽没有照明用具,月色下依稀能窥见林子与路的分界。

    他的脚步声中,迫切地只想着回去,压根没想到有两人候在林中,就等着夜深人静时,由他引路,摸到其后的大本营。

    远远坠在后面的两人记着路线,不忘扯闲打发时间。

    “他脚步虚浮精神不佳,一路上经过那么多岔口,却没有丝毫犹豫,怎么瞧着也不像其所谓的初次来此。”

    “更像是标记踩点,”黎孟夜接上他的话,“兴许薛娘碰巧在此前撞见了他们,被其将计就计地掳走,才未能留下只言片语。”

    这样多半凶多吉少。

    交谈间已然能看见山匪扎寨的营地,夜间篝火燃得极盛,高处还有专门放哨的人。

    这个距离,不能再近。

    两人停下脚步,黎孟夜选了处方便查探的地方,翻身上树。

    他夜视尚佳,无须太过依赖工具,也能将扎营处的情形看个大概。

    单从外面看,一切如常,那人给看守的递交了牌子,简单说了几句后便进去了。

    往里的空地上没有几个身影,在哨塔上的山匪连盹都不打一个,直挺挺地杵在那里。

    至于人数几何,战力几何,是否掳走了别的过路人,皆无法辨别。

    情况不明前自然不可硬闯。

    黎孟夜从枝桠纵身而下,冲人摇摇头。

    “或许我们可以绕过山头,去他们正后方看一眼。”时雁一沉默片刻后提议。

    绕行耗费了些许时分。

    寨营后侧地势险要,想来最初的选址也考虑到了会被从后偷袭的可能。

    不止如此,正对着山脉的位置照样设有哨塔,与前边的不同,它是简易机关,一旦捕捉到会动的目标,自动发射。

    准头姑且不提,必然会引来寨中人注意,如果薛娘真的在此处,打草惊蛇会间接导致她遇害。

    时雁一确实可以用傀儡术控一些虫鸟,不引人注意地偷偷潜入,只是范围有限,控制的程度一般距离一远就会被生灵本能挣脱。

    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暴露

    “这个我有办法。”

    黎孟夜向人伸出手,像是知道他所想,“楼主先挑个要控制的,我帮忙加深傀儡术。”

    “不用修为也能办成?”

    时雁一将信将疑,但仍然动用了控制术,选了条平素行动缓慢的翠青蛇,示意黎孟夜动作。

    整体草绿色的小蛇盘在时雁一手腕上,本就温和的性格在被夺去自主意识后愈发驯服。

    “劳烦楼主,需要借你的血一用。”黎孟夜说着先划开了掌心。

    时雁一没拒绝,跟着在手上同样的位置划了一道。

    十指交握,彼此的血转瞬汇至一起。

    一些细枝末节处的变化悄然发生,首先是攀缠在小臂上的青蛇变了颜色,原本翠绿鲜艳的色泽变灰变暗,更加地贴合夜色,如果不仔细长时间盯着它看,很难发现变装后的青蛇位置所在。

    其次,时雁一浅浅地闭起双眼,而后再睁开,确认确实被加强了,视野同步的范围虽没有太大的诧异,但角度略有变化,让他所能感知的东西更为广阔。

    “生死契最初依赖的是结契双方的心尖血,所以即便我此刻失去修为,需要灵气的术法不可施展,但契印不同,只要有媒介,依旧能发挥作用。”

    黎孟夜松开了手,掌心的血迹不分你我,些许黏腻,他却不以为意,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

    先给时雁一擦干净了手,换个面才继续清洁自己。

    时雁一在人收回去后微蜷起指尖,轻扯嘴角,“提醒我别太过得罪你,不然哪日盟友的契约被撕毁,刀的价值就不复存在了。”

    “楼主也不必担忧,我难得找到一把趁心意的刀,自然舍不得轻易丢开。”

    林间的夜晚透着几分冷意,说完这话后,两人默契地都没开口。

    时雁一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手掌的温度,他颇为不适应地垂下手臂,缠绕其上的青蛇顺势落地,自陡峭的山体一路向下,借着浓郁的夜色混进了寨中。

    这寨中的山匪似与寻常匪类不同,戒备森严,即使夜已过半,寨中依旧灯火通明。

    青蛇沿着建筑落下的阴影持续深入,躲过了不少放哨的山匪。

    一炷香过,这大致的构造都摸了个透彻,却是没瞧见任何能够关押人的地方。

    不仅没有,偌大的营地除了山匪,再没别的人,与之前碰到的汉子相比,寨中的人个个精悍无比,瞧着能以一挡百,不似匪更像兵。

    “大体的情况如此,今日不便再留,我们先回去。”

    黎孟夜朝着时雁一打了个离开的手势,后者欣然应允。

    等寨子只剩下遥遥的一个虚影,时雁一才解了傀儡术,回归本能的生灵容易造成混乱,他得算准了时机,叫人找不到任何一点端倪。

    长夜尚未结束,称得上一无所获的两人回到镇子里。

    本以为念芷早已熟睡,到了宅子门口才发现那里缩了一团小小的影子。

    正是此前说着会在家里等他们回来的念芷。

    睡眼惺忪的小姑娘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掩住将起的哈欠。

    “大哥哥……你们回来好晚啊。”

    “怎么在这等,好歹进屋裹床被子。”时雁一手掌悬在念芷脑袋上,迟疑片刻没有选择落下。

    倒是后者察觉到他动作,颇为眷恋地拉过他的手贴了一下脸颊。

    触感是一片冰凉,看模样是干等了一晚上。

    “念念不困,只是担心大哥哥、们。”

    她那又一次出现的奇怪停顿引来黎孟夜侧目。只是不等他提及,念芷已经问起了他们此次外出的结果。

    “抱歉,我和弟弟去镇子边上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

    时雁一暂时不想将山寨的事透露给念芷,一来薛娘的行踪到底不过他们的猜测,无凭无据不能妄下定论,否则只是空欢喜一场。

    二来,他看着如今的念芷,这事说了也无济于事,这么小的人自从降世便不曾出过此地,连像样的武器都未必拿得起来。

    单从今日探查到的结果,即便那些山匪都是普通人,训练有素的普通人与寻常者又有不同。

    即使是现在的他们都没把握能毫不费力地将其拿下。

    话说回来,他们来此不过暂避,等黎孟夜恢复了修为,便是离开之日,不宜与镇中的任何人有过深的牵扯。

    这镇子再好,也不是他们的归处。

    “大哥哥撒谎!”

    第四十五章 笼中

    念芷几乎是喊出声的,当下否定了时雁一的说法。

    后者略带诧异地看了眼念芷。

    她惨白着一张小脸,呼吸微显急促,像是备受委屈的模样。

    “哟,你先别着急哭,”黎孟夜看她一副你们都是大骗子的表情,原地打断她酝酿。

    “这确实是我们在外转了半天后打探到的结果,你一直待在镇子里未曾外出,怎么会觉得我们骗你?”

    “我……”念芷支吾。

    “除非你一开始就没说实话,这么肯定我们撒谎,你有别的事瞒着我们,看我们被耍得团团转是不是很有趣,那倒是笑啊,苦着脸做什么。”

    黎孟夜每说一句话,她的面色便白上一分,拽着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搅动。

    “我没有!”念芷尖叫着反驳,又像是怕时雁一误会,没急着解释,只带上几分哀求地喊他,“……大哥哥。”

    “你说,我有在听。”

    时雁一说话声很轻,但此时的态度无疑给了念芷一下重击。

    “我真的没有骗你们。”

    念芷咬着唇,仰着脑袋看人,眼睛里有泪水充盈,但迟迟未落。

    “我依稀记得娘亲说着有些累了,回房间休息。但是第二天再去找娘亲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念芷往前走动两步,再一次拉住了时雁一。

    “要是不信,可以去我娘亲的房间看,发现娘亲不见了以后,我只在那里睡过一次。”

    时雁一低头看她,上眼皮轻敛着,让他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这么定定瞧着人的时候,双眼的眸色衬得很深。

    “你提醒我了,”他开口道,“既然你认定了我们撒谎,不如跟着我们去。”

    念芷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一点点收了回去,转瞬只可见眼角残留的一点湿润。

    还不等她高兴,就听时雁一补全了后面的要求。

    “事先说好,发现可疑处的地方距离这个镇子很远。我弟弟身体欠佳不会抱你,我当然也不会。

    你得自己跟上我们的脚程,若是中途累了饿了,我们不会停下歇息,也不会特意留下来陪你,明白了吗?”

    念芷听话地点头,松开了拽着时雁一衣服的手,“我不会拖后腿的,只要你们带我去。”

    “那便走吧。”

    *

    “这么突然改变态度,你在怀疑什么?”

    趁念芷不注意,黎孟夜压低了嗓音询问时雁一。

    他俩身高腿长地走在前边,哪怕只是正常的速度,对于一个幼童来说完全跟上还是勉强了些。

    念芷在后面时不时需要跑上几步,没有闲心注意他们的谈话。

    “稍微有点事需要再回去确认一下。”

    “必须带上小孩子才能试探出来?”

    时雁一似有所感地看向黎孟夜,顿了两三秒,“要真有事,我必然先捞少主。”

    明明只是普通的对方会说的话,黎孟夜却从话中品出了一些微妙的调侃。

    他后知后觉,错过了最佳回击的时机,堪堪来得及捕捉到时雁一眼中一闪而逝的促狭。

    啊,这人真是……

    黎孟夜心想,先一步转开了眼。

    一路上碰见的人多,他们又是有意留下痕迹,为了是看镇上人对外出一事的反应。

    短暂招呼的话大差不离,每一个与他们交谈的人却好似会自动回避此事。

    倒是符合念芷当日的说辞,但凡提起薛娘,都会转身离开,即使不提,只要牵扯到出镇子的话题,突兀避而不谈者比比皆是。

    试的多了都是一样的结果,他们便不再镇中逗留。

    白天行路与夜间截然不同,注意到的痕迹更多,包括一些昨晚被忽略掉的东西。

    念芷落在后面,脸被晒得通红,头发也汗湿地粘在脸颊上。

    这是她第一次出镇子,但眼下并不是欣赏风景的时候,她不敢停下来,生怕两人真得丢下她不管。

    不、只要她一表现得不情愿,他们一定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了。

    金乌高悬在天,迈出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里,连眼前都浮起层层叠叠的黑影。

    记不清过去多久,念芷后来都凭本能走着,直到某个时刻,突然撞上了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时雁一伸手捞过险些摔地上去的念芷,轻飘飘没什么实际的重量,他情绪不显地将人扶正了。

    “怎么了,大哥哥?”

    念芷还记得对方说的话,不明白为何突然停下,这四周明明什么都没有。

    “我们到了。”

    她听见时雁一说着,睁大了本就圆润的双眼,疑惑地回道:“可是……念念除了草和树木,别的什么也没看见啊。”

    确实什么都不剩,偌大的地方没了昨夜所见的山寨,只有杂草丛生的一片虚无。

    黎孟夜压了压手指,缓缓呼着气。

    “你确定什么都没看见?”

    来的路上,他隐隐猜到了时雁一的怀疑。

    这条路线不会有差错可能,黎孟夜昨日特地在人衣服上沾了些许方便追踪的粉末。

    气息一路留在沿途,再加上他们有刻意记下地形。

    唯一的差别,仅在于同行多了一人。

    时雁一说的必须要带上念芷才能确认的事,生活在镇上的人时不时表现出来的怪异逻辑,都好像绕着一个人在转。

    “什么都没有,”时雁一重复,“但想着眼见为实,带你来看是最好的结果。现在,我们可以回去。”

    念芷用手背抹去下巴挂着的汗珠,红彤彤的小脸皱在一起,对时雁一所说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哥哥带她走了近半天,翻过了一整个山头,为的就是看一眼什么都没有的荒地?

    时雁一没想过多解释,把人带到有树荫的地方。

    “累的话先休息一会再走。”

    他说着看向另一边的黎孟夜,后者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

    时雁一便清楚对方这是知晓了他的打算。

    待日头微转角度,念芷休息得差不多,脸上恢复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正常红润感,时雁一牵过她往回走。

    念芷脚步一顿,望向侧对着他们站立的黎孟夜,问牵着她的人。

    “他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他另外还有事。”

    时雁一蹲身问她,“我们早些回去,可能需要去你娘亲房间看一下,可以吗?”

    成功被导开注意的念芷没有多犹豫,比起留下和这个总让她觉得害怕的小哥哥,她自然愿意跟大哥哥一起走。

    在他们身影彻底消失于视野,一直不怎么情绪外露的黎孟夜望着逐渐出现的建筑,表情遽变。

    饶是他见过的离谱事情多了,也从没遇见过这般怪事。

    念芷是个寻常的普通人家小孩,这点毋庸置疑。

    他只是修为暂失,原先拥有的认知可没丢。

    这也证实了时雁一的猜测虽然荒谬,却真实适用于如今的场景。

    ——念芷认知外的事物,在其本人到场前提下,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甚至直接影响到了整个环境,同时作用于他人视角。

    黎孟夜推捏着鼻梁,眸色沉沉。

    他有预感,他们会被困在此地许久,直到替念芷寻回薛娘。

    另一头,时雁一和念芷回到了镇子。

    和镇上每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打过招呼,回到院子,再到薛娘的房门前。

    时雁一推开房门,视线环顾房内一圈。

    很典型的江南风格摆设,真要说的话,和时雁一此前在梦中所见的黎家相类似。

    时雁一见念芷没特别的反感情绪,自行入内开始检查,一圈下来,没找到任何可触发的机关。

    婆婆口中的薛娘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出阁后的女子,待邻里乃至全镇的人都好。

    但这种好,在时雁一看来,多少有些浮于表面。

    “你娘亲平素都去什么地方?”

    时雁一问念芷。

    或许这会尚在白日,又有旁人作陪,念芷暂时地忘记了害怕,脱去鞋袜跳上床榻。

    被褥还维持着她那会躺过的褶痕。

    她讲半个脑袋都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自底下传出来。

    “娘亲不怎么喜欢外出,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念念。”

    “我看这里也没别人,这么大的宅子,打扫起来颇费功夫,都由你娘一人料理?还有你们平日吃住。”

    “婆婆会照顾我,至于娘亲……”

    念芷突然想到什么,或许是某件她不曾留意的事,在经人提醒后窜入脑中。

    她抬手抵了一下脑袋,没能抓住迅速闪过的画面。

    “念念的娘亲从来不会和念念一起吃,都是她看着我吃。”

    那种只能短暂看到碎片东西闪过,却怎么也捞不到的感觉很难受。

    念芷忍不住又敲了一下脑袋,在被子里不安地躬起背。

    “你怎么了?”

    时雁一直觉不对,急走两步靠近念芷。

    与此同时。

    快速回忆着昨夜山寨地形的黎孟夜越过了哨塔所能探查到的边界底线。

    “我怎么了?”念芷挺起腰背,茫然地重复着时雁一的话。

    黎孟夜避开了一处放哨的山匪。

    “有入侵者。”她的双眼变得空洞,不明就里地警示道。

    时雁一眼皮突跳,念芷明显不对劲,再看外边天色,已然过了约定的点。

    按说,黎孟夜只需要在他们离开视野范围后,看一片荒芜的空地上有无山寨的影子,便可转道回来。

    根本不需要那么久!

    只有一种解释,他试图探听更多的情报,只身潜入了山寨。

    那头,藏在拐角的箭弩暗桩悄然移动,箭头指向黎孟夜后心。

    瞬发而出!

    第四十六章 当真瞒不住啊

    “不要!”

    念芷尖声凄厉地喊着,瘦弱的身体不能支撑两股不明势力的交战,两眼一闭,白着脸晕厥了过去。

    时雁一将人放平在榻上,掩上门后径直往镇外山寨的方向而去。

    也不知黎孟夜在搞什么名堂,平日里不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人,这会干出单枪匹马闯寨营的事。

    他烦躁地压着手指,往外的脚步不歇。

    树影飞速掠过。

    破空声突袭。

    黎孟夜躲过了疾行而至的一箭,弓弩射出的箭去势不减,扎入木桩时尾羽震颤不断。

    暗桩里的机关一动,山寨的人立马警觉,单就他躲避箭矢这会,人满满当当地围出了一个包围圈。

    “什么人,大白天地跑到我们山头。最近缺钱,不招短工。”

    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站在稍高处的位置,嘴里还叼着剔牙的杨柳枝,抬着下巴问人。

    黎孟夜心说,来探听消息的,没成想直接送了一波大的。

    但他自然不会明言。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兀地钻出一个汉子。

    “当家的,就他,昨天跟另个小白脸把我逮了还一言不合地揍我。”

    黎孟夜抬眼看向那人,对方显然记得被揍的痛处,目光相撞时脖子先缩了回去。

    没一会,大概是仗着人多势众,汉子重新梗起脖子,底气很足地放话。

    “看什么看,我说的实话!”

    还不等黎孟夜开嘲,汉子就被他当家的从后面踹了一脚。

    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径直摔出了人圈。

    汉子听见他当家的说,“打你就打你了,怎么挨揍的还好意思大声宣扬,平素把你养得皮糙肉厚,你倒好,还真当自己是猪了。”

    他顿时噤声。

    黎孟夜对这山寨主人的态度不置可否,直言此行目的,“我来找人。”

    梁客闻言,夸张地后仰半身,装出难以置信地掏了掏耳朵。

    “啊,你上我们这找谁,一群大老爷们的,咱这没你要的。”

    “有没有,在下看过才算数。”

    黎孟夜脚下动作,肘击搡开就近的人墙,向里突进。

    单人的气魄硬是撑起了好像随有千军万马的气场。

    梁客抬起手臂,周围的人顺从地散开。

    他微拢的两根手指前后甩甩,懒洋洋地在后头说道,“小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没经过屋主人的同意,怎好随意往人家里闯呢。”

    三处的箭弩在梁客说话间瞄准了黎孟夜,又再其一声令下后齐发。

    和一开始警示用的那发暗箭不同,弩上冲出的箭弹程短,射速更快,眨眼间便至跟前。

    更别提那密密麻麻的数量,几乎是奔着能把人射成刺猬的模样去的。

    时雁一在箭雨瞬发前赶到山寨,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箭雨所对的黎孟夜颇显狼狈,但不见半点慌乱。

    他似乎已然适应了失去修为后的身体,行动比之先前轻快许多。

    但到底只在普通人的范畴。

    身体机能的上限是多少,时雁一不清楚,他以前的经历很少有需要他火力全开动手的时候。

    人要与瞬发的机关比速度,听起来已经是无稽之谈。

    时雁一在纵身而下时没有多想,彻底放空了思绪,只余下单纯的一个目的。

    快!要比箭矢更快!

    不能真得让黎孟夜被扎成一个刺猬。

    利刃斩断木头的声音当空而起。

    “少主下次再要寻死,挑个我不在的场合。”

    时雁一千钧一发之际赶上,反手扬刀劈了那角度刁钻的一箭。

    意料之外的出场,黎孟夜短暂愣神,但没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我是特地找的独自一人的时间,没想到楼主你来。”

    黎孟夜接过对方蓄力抛来的星霜刀,还有闲心地反问。

    “话说回来,我确实意外你来,如今生死契名存实亡,不会再受影响。”

    “这很难说。”

    箭雨刺破了时雁一的手臂,飞溅而出的血液在半空凝滞,张开一层血膜,形成了短暂的盾。

    “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能听信一半,黎氏秘术从不外传,真正的情况仅你一族知晓。”

    他接着道,“我不敢冒险啊。”

    除此之外,时雁一实在想不到是谁给黎孟夜勇气,让他在手无寸铁之际孤身闯敌营。

    真当自己是有奇遇的故事主角吗?

    “诶,当真瞒不住你。”

    时雁一心中冷笑。

    下一瞬,烘热掌心盖住了他手臂上的伤口。

    时雁一动用能力时不会马上凝固伤处的血迹,毕竟以血作媒介得有源头供给。

    尚在淌血的地方被堵住,零星的血顺着指缝落下,他听得黎孟夜解释。

    “但我也是昨夜发现的这事,彼此血液相融后有奇效。”

    暗红色炼气自相触的地方出现,逐渐向四周漫扩,将彼此容纳在血色的屏障之后。

    又有些许凝聚成弓箭的模样,朝着三处仍在连发的箭弩方向冲去,一举将之捣毁。

    持续了有段时间的攻击停下,周围一时寂静无声。

    直到梁客拍手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沉默。

    “佩服佩服,这周围绕着的可见气流是你们常说的……”他点点脑袋,一时有点卡壳,“炼气,修士修炼的玩意。”

    “你见过?”

    梁客哈哈一笑,爽快承认了。

    “不瞒你说,我还亲手杀了一个修士。”

    梁客回想起那日见到的女人,单一眼看上去身无二两肉,柔弱得紧。

    谁能想到普通的武器竟然近不了她的身。

    周围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替她挡掉了那些攻击。

    不过……

    没啥用,到最后仍然被一刀宰了。

    “我看人的眼光很准,那人没你们厉害,我有把握宰了她,但也清楚动不了你们。”

    梁客的话叫在场两人心头一跳。

    “那日.你派人在镇子外徘徊,是在打探消息?”

    梁客再次肯定了这点。

    “我想着一个好端端的人不见了几天,总该有人出来找,便叫人在外面等着,果不其然等到了你们。”

    梁客明显忌惮这两人。

    尤其是看到时雁一毫不犹豫地冲进箭雨里,后面自残起来更是眼都不眨一下,淌出来的血挂满了半截衣袖,还有工夫和边上人话闲。

    但人都到了他的地盘,梁客要是什么都不做,直接放任两人离开,他这位子可就坐不稳了。

    “怎么样,还寻不着人踪迹吗?”

    同处山脚下,百源派的修士三两结群地分散在几个地方。

    手中的特质罗盘转着,迟迟没有定位到具体的点。

    当日对过一掌后,廖致伤了心脉,一时没亲自跟上人。

    但进过拘灵阵的,身上会有阵法残留,只要有心还是能捕捉到大致的方位。

    百源派最不缺修士和各色法器,一路追着残留反应赶到,却在这附近突兀丢失了目标。

    “长老,术法残留最后显示的地方就在这里。可是我们去周围探查过,全是山脉,没有任何能够长时间停留的地方。”

    这便奇怪了。

    廖致在来的路上确实有感知到黎孟夜的炼气。

    对方身上有蚀骨毒的种子,那一掌意外将其催化,他会短暂地失去修为。

    按如今日子算来,黎孟夜已然毒发,其后他每动用一次炼气,则毒素多侵蚀一分,直至成为无法使用炼气的普通人。

    这还不是最终结果,失去了经脉承载作用的身体容纳不了原先的灵气,他会经历血肉之躯寸寸皲裂却不能解脱的痛苦,直至爆体而亡。

    而且蚀骨毒的成份独特,一旦中后直融于血,除非流尽全身血液不能解毒。

    别说现在的黎孟夜正在朝废人的方向转变,就连全盛时期的黎家人都做不到这点。

    “长老,最近一次捕捉到黎孟夜的炼气,在刚刚!”

    修士举着的法器有暗红的微弱气息一闪而过,所指的地方竟然就在半山。

    可这一整座山,百源派已经上上下下彻查过,连生长的树种和虫蛇鸟雀都摸清了,愣是没看到有人的踪迹。

    黎孟夜两人此时可顾不得这些。

    他们被梁客搬出来的杀手锏弄得够呛。

    梁客在他自个的地盘上安装了不知多少机关,每一步落脚都有赌的成分,完全不知这一脚下去是坑洞还是实地。

    “你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总得付出点代价。”

    梁客散了聚众的大部分手下,只留下很少的几个分立两侧,他自己搬来了椅子,看猴戏似地观这二人在陷阱机关处奔走。

    黎孟夜计算着脚下的暗格,拦住要往前踩的时雁一,指了他左手边的地方,“这个。”

    时雁一踏上去,脚底略微下陷,似触动了某个机关,两三秒后,一根长矛自黎孟夜正前方的地底穿刺而出。

    机关范围内的攻击短暂停了。

    “这山匪头子话中之意,薛娘已然亡故,只是镇中人不知此事,你怎么想?”

    黎孟夜的观察没停,一边问时雁一,边往他身后走。

    “此前你的猜测没错,念芷离开后,这寨子突兀地出现。

    我怀疑我们现在进的这地方,和外界彻底断层着,一切都绕着她的认知转。”

    时雁一想起刚才念芷行为怪异的地方。

    她像是能看到黎孟夜的行动,提醒山匪有外人闯入。

    可转头又站在黎孟夜这边,对到来的危险反过来警示他。

    时雁一说:“这是一部分,我感觉在她之上,还有更高的人俯视着我们。”

    第四十七章 真相很少纯粹

    更高的一层存在。

    黎孟夜并没有多意外时雁一的话。

    在还没来到这个镇子以前,在拘灵法阵里想起来关于前世的记忆时,已经依稀能感觉到不同。

    甚至包括时雁一本人,黎孟夜都怀疑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哪怕他不说。

    “你想怎么做?”

    黎孟夜问他。

    时雁一用实际行动作了回答。

    他如凶刀出鞘,煞气难掩,纵使踩错地方触动了机关,被窜出的武器伤到,都没阻下他冲出去的势头。

    时雁一径直扎进了人堆,所过之处只见血液飞溅,没有哀嚎声,山匪甚至来不及反应,喉间已然绽开血痕。

    他好似地狱来的修罗恶鬼,下刀时的狠意让黎孟夜都为之侧目。

    “既要我疯,便直接动手,不用搞这些来试探我。”

    犹在不停滴血的刀刃举起,对准了仍坐在椅子上的梁客。

    山寨主人面对着一地尸体面不改色,甚至还注意地抬起了脚,不让淌过来的血水弄脏他的鞋。

    他抬手擦过鼻尖,皱着脸看这左右一片狼藉,直到最后才缓缓将视线落到时雁一脸上。

    “欸,你杀就杀了,至于这么粗暴吗?弄成这副鬼样子,合着地不是你打扫。”

    梁客双手抬着甩了甩袖子,向人抱怨。

    时雁一甩掉刀上的血迹,将刃尖抵到梁客眉心。

    “别演了。”他冷声开口。

    刀刃划开了皮肤,梁客索性往前探头。

    “来,就往这利索的一刀,”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啪,你就解放了。”

    后方的黎孟夜感觉不对,正打算阻止,时雁一已然手起刀落。

    圆滚滚的头颅落地,风休住,周围陷入静止。

    唯有时雁一脑海中响起机械的电流声。

    ‘初阶段调试失败,感化失败,扫描试验体实时数值。’

    ‘恶感值1000,共情值0。’

    ‘本次测试结果不合格,计划重启。’

    ‘……未知错误,重启失败,启用次计划,程序已激活。’

    左侧手臂传来痛意,时雁一身形一颤,回头时眼底的血色尚未完全收敛,面上透着的无机质冷感就这么直挺挺地落到黎孟夜眼中。

    山寨早就随着梁客人头落地不复存在,连那些尸体和血迹都在瞬间被消除。

    结合刚才时雁一异常的言语,黎孟夜直觉对方在和他口中所谓的更高一层存在接触。

    看他现在的神情,显然洽谈结果并不好。

    “我们回去了。”

    黎孟夜什么也没问,只是拉过时雁一的手,将人带出这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

    对方像个任他摆布的人偶,根本没有给出任何反应,被拉着就往前走。

    一直到能看见镇子,再走几步就到的主路。

    黎孟夜手中一空,转头看时雁一,神色已恢复如常,不再是浑身上下散着煞气的可怖修罗,但也不似常见的感觉。

    “一会碰见念芷,你打算怎么说?”黎孟夜问他。

    时雁一捏着被圈热的手腕,顿了下,“实话实话。”

    嗓音略微低哑,整体兴致不高。

    “她只是外表瞧着像寻常小姑娘,内在已经变了,少主莫要心软。”

    似乎看出黎孟夜的犹豫,时雁一提醒如此提醒。

    “这是你和……”他们交涉得出的结果?

    黎孟夜很想这么问,也想告知时雁一,自己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担心他,时雁一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

    但是显然,时雁一此刻不想听到这话,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黎孟夜忍下了心头的冲动。

    等到了宅子边。

    时雁一拉住黎孟夜的袖口,“等说完这事,我有别的事和你商量。”

    “好。”

    偌大的府邸静寂无声。

    念芷已经醒来,只是窝在榻上没起,看见时雁一他们回来,似对将要到来的真相有所感知,她摇着头,哀求着无声地表示着她的抗拒。

    可惜没能阻止真相的到来。

    “你的娘亲已经死了,死在山匪手上。”

    “不……”念芷下意识地反驳,这一次没有前一次那么坚定,随着认知到这点,一些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

    当时娘亲身体不适,但依旧哄她先入睡了。

    念芷是被刀剑割开皮肉的声音吵醒的,她想问娘亲发生了什么事,也想起来,可是身体好像陷在了很狭窄的地方。

    缝隙里落了一点光进来,念芷看到很多不认识的人闯进镇子,每遇见一个人,还没来得及躲开,已经被割开了脖子。

    那场掠夺,于小镇而言是一场浩劫。

    念芷在那个时候死了娘亲,整个小镇也不复存在,只有她活了下来。

    只有她……活了下来?

    她怎么活下来的,因为娘亲把她放在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吗?

    念芷记不清,只记得她要找娘亲,所以小镇回来了,镇上其他的人也都回来了,大家相安无事的,过着普通又快乐的生活。

    直到——

    有两个生面孔来到了这个小镇。

    念芷不认识他们,但觉得他们能帮助自己寻到娘亲,她就在那时拉住了其中一人的衣角,询问对方,能不能帮她找娘亲。

    可是为什么,要戳破这一切,为什么要告诉她娘亲已经不在了真相。

    这就意味着整个小镇都不在了啊。

    镇上的人又要再死一次。

    “你们、你们害死了娘亲,害死了整个镇子的人,你们是刽子手!”

    念芷从榻上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向站在门口的黎孟夜和时雁一。

    “我要抓住你们,不能再让镇上的大家再消失一次,该消失的是你们!!”

    在念芷喊出这句话时,一直囿困在此地的镇民好似大梦初醒。

    他们统一回想起了那日的遭遇,意识到了本该死去的自己又一次行走在熟悉的土地,一遍遍重复着过往。

    那长久的平衡因二人的到来而打破,越来越多的镇民开始往这座宅子聚拢。

    与此同时,机械的电流声再度响起。

    ‘激活程序已生效,强制清除——’

    时雁一脸色骤白。

    身侧的黎孟夜突兀呕出一口血。

    两人几乎在瞬间感受到身体被猛然贯穿的钻心疼痛。

    意识被彻底剥离。

    电流音脱离躯体存在,记录着此次清除结果。

    ‘未知障碍,强制清除失败,意识销毁失败。’

    ‘尝试重新启动,失败。’

    ‘尝试时间轴倒退,成功。’

    ‘正在回退——’

    黎孟夜经历了眼前一片黑暗的时期,感觉不到躯壳的存在,只有精神漂浮在某处。

    而后感觉自下一股巨力,拉扯着他回到了身体。

    双脚踩上了实地,耳畔先传来了小贩的吆喝声。

    黎孟夜缓缓睁开眼,黑暗的视野逐渐纳入白得晃眼的光,再化作鲜艳的色彩。

    “大哥哥,可以帮我找到娘亲吗?”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黎孟夜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的姿势,看到不久前还嚷嚷着他们是刽子手的念芷,说出了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话。

    连脑袋垂下的弧度都与那会相差无几。

    他在这时和时雁一对上了目光。

    吵嚷的街头仿佛远去,眼中只够囊括在时雁一的身影,而那一眼明明只隔着几步之遥,却宛若隔世。

    黎孟夜自己都没立刻意识到,在听闻念芷那与当初如出一辙的话时,紧张地捏紧了拳头。

    他不确定刚刚闭眼睁眼的短暂瞬间发生了什么。

    可是意识被强行剥离前,身体撕裂般的痛意过分深刻。

    他直觉已经死过一次,在那瞬息中,被无法言说的高位东西抹杀了存在。

    至于为何时间回退,尚且不可知。

    那么时雁一呢?

    黎孟夜记着他之前的状况,显然那个不可名状的存在对时雁一的影响,远大过于对他。

    在此之下,时雁一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吗?

    还会记得他吗……

    就在这时,时雁一动了。

    他做出的选择与那会一致,抬手掰开了念芷拉着他衣袖的手。

    黎孟夜几乎设想好了他下一步的话:带他去看。

    然而实际上,“抱歉,我另有要事。”

    时雁一没去管被拒绝后的念芷瞬间低落下去的心情。

    转而拉着黎孟夜离开了人潮涌动的主街。

    街边斑驳的树影落在时雁一身上,无端给人不真切的感觉。

    黎孟夜像是为了确认他此刻真实存在这里,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时雁一没注意这点,他正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被回溯时间给他身体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负荷,却也在同时解除了他被屏蔽的记忆。

    是完完本本属于他的真实记忆。

    此前只是模糊的感知,潜意识认为自己仅是一缕占据了这具身体的游魂,因为徘徊的时间过长,接触了太多的人,以致混淆了彼此的界限。

    实际并非如此。

    关于‘他是谁’这一认知,在他的意识进入这个世界时,已经被人为屏蔽。

    让他忘了过去,忘了新投入世界的本质。

    只记得他这具身体在这个世界的记忆。

    甚至包括这个小镇,也是他们强势导入的一个位面。

    但显然操之过急,反倒让时雁一白捡了便宜。

    至于黎孟夜……

    他看向同样被树影笼罩的青年,用从未有过的审视目光重新打量着面前之人。

    以那些人惯有的手段,明知他逐渐不可控,不会仅仅只是时间回溯这么简单,最基本的操作也该是抹除这个位面,让他永远滞留在此地。

    可是没有成功,究其原因,时雁一目前只能想到一种。

    黎孟夜的存在本身,已经脱离了位面的掌控。

    不如实话实说,告知其如今他所知的所有。

    时雁一道,“我之前说……”

    第四十八章 无知未尝不是种自保手段

    听闻时雁一开口,黎孟夜凛起精神,态度称得上相当重视。

    “要与你说的事,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微风拂面,一并扬起了散开的长发,视野在那瞬间被短暂地遮挡。

    “在此之前,”黎孟夜卡着手腕,挑了个他当下最在意的事问他,“我们莫名重回这里对你有影响吗?”

    时雁一明显愣住。

    “看反应是有影响。”

    “这不重要……或者你担心生死契下分摊问题。”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时雁一微张着唇,任由黎孟夜抓握住他的手。

    “我们好歹也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了,”黎孟夜目光紧随着他,“你分辨不出哪些是因为生死契,哪些是出于我真心?”

    又是这副表情。

    当初在魔界他的住处,对方也是这样的欲言又止,话声艰涩。怕说了得不到想要的,又怕不说真得传递不到。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时雁一扯动嘴角,“我感受不到。”

    黎孟夜眼底的亮光在逐渐暗下,握着时雁一的手有所松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就此放开。

    幽幽的叹息声响起。

    时雁一抿了下嘴唇,和人解释,“我的人格存在一定程度的缺陷,像最普通的喜怒哀乐,我可以表现,但也仅限于此。他人的……”

    长睫轻颤。

    时雁一难得带上了挫败,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让你完全理解。”

    他鲜少有这种感觉,新奇又能牵动情绪变化。

    赤金的光好像有部分被盛进了青年的双眼中,那原本黯淡下去的色泽重新恢复鲜亮,甚至比之先前更胜。

    黎孟夜笑开。

    “来日方长,你可以慢慢说与我听,次数多了我总会明白的。”.

    张开的指缝间有光罩下,什么样的形状拉扯出什么样的影子。

    那是客观存在。

    时雁一努力平复着搏动过快的心跳。

    和黎孟夜说起有关于目前小镇的情况。

    “这里类似于寻常时间在外漂泊的岛,与凡尘相隔。”

    黎孟夜了然,他们来此耽搁了有些时候,再怎么算,先不说他们一度暴露了行踪,被半珏的化身发现。

    即使没有这一茬,百源派这样的江湖大门派,怎么着都该赶上他们的脚程。

    但无论哪种都没出现,只可能是他们彼此间出现了断层。

    对方大概率发现了行踪,却碍于隔断,见不到他们。

    “相应的,”黎孟夜接上时雁一的话,“我们目前也出不去吧?”

    这看起来是一个死局。

    如果帮助念芷找到薛娘是破局的关键,从他们进入小镇的那个时刻,已然注定了这是一盘无法胜出的棋。

    因为薛娘死于这个时间点之前。

    存在悖论点。

    他们无法跳出这一时间,回到已故之人还存活于世的点。

    除非,让念芷放弃寻找薛娘的念头。

    两人行为一致地看向在那边墙角怯生生扒着墙偷听的念芷。

    “如果按正常的时间算,她绝对不止这个年纪了吧。”

    没有意识到执念,便不能跳出循坏。

    她已经在这个不复存在的小镇,以幼年的姿态生活了很多年。

    想让这么一个人放弃心中执念,怕是难办。

    可他们必须尝试着去试错,不然只能跟着被囿于此地。

    毕竟知道真相的人,在一成不变的循环往复里,会比一无所知的人更快陷入癫狂。

    “大哥哥是改变主意了吗?”

    念芷仰头看着重新回到面前的人。

    这两个人是小镇的生面孔,对几乎不怎么有人来的小镇,他们是特殊的存在。

    念芷觉得拜托他们必然能够寻回娘亲。

    “不,但有些事确实要找你了解。”

    时雁一敛着双眼,光影落在他的周身,眼中的冷意被修饰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念芷呆望着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想了解……什么?”

    要劝人放弃执念,还得先了解这人别的喜好。

    *

    “我平时都做些什么?”

    念芷重复着时雁一的话。

    他们边说边走,小镇的街巷通达,每一次景致都有细微差别,不至于在镇上迷路。

    “平日都是娘亲带着念念的。”

    “既如此,这些天是谁在照顾你衣食起居?”

    “是隔壁的婆婆。”

    “你没想过要走出这个镇子。”时雁一话锋一转,笃定地说着。

    念芷没有半分犹豫地道出了疑惑,“念芷出生在这里,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想法?”

    “狭隘了么,这不是。”

    黎孟夜自后方探头,阴恻恻地笑看着人。

    果不其然地收获了念芷害怕的反应。

    黎孟夜就着势头介入了两人的对话,“这样吧,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到底是个小孩子,心理防线低,注意力被人一带就跑偏。

    念芷按捺住心底对上黎孟夜时的不自在,细声细气地问他是什么故事。

    三人不知觉间又走到了念芷住处附近,但没踏上那条路。

    黎孟夜有意拐了个弯,带着人在路边一处制伞的商铺旁停下了。

    时雁一在边上安静地听他忽悠人,黎孟夜和对方讲的是经典的坐井观天。

    小姑娘听得一愣愣,被乘胜追击地灌输了更多。

    “生来在镇上就注定一辈子都得在此地?没这个道理吧。”

    黎孟夜忽悠人时总爱手中放点东西。

    这会捡了路边的小石子,以台阶前的空地为纸,撵着手中的石粒在地上勾着线。

    “镇上的人可以帮扶你,亲疏远近且不论,邻里大部分可以算是瞧着你长大,自然生出恻隐之心,在此时照拂一二。”

    石子在他手中也成了作画的笔,小镇的缩影被几笔拓在地上,分外栩栩如生。

    黎孟夜用石子跺着身侧台阶,“你与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认为我们就该帮你?”

    念芷咬住嘴唇,垂首看着地上的图案不接话。

    “因你年纪小?外面的世界多的是比你年幼但失妣的人。”

    “……那我应该出去吗?”念芷反问黎孟夜,“可是念念没有叔叔婶婶们谋生的手艺,见到生人就害怕,万一遇见了坏人,也没有反抗的能力。这样一想,念念不如待在小镇里,起码吃住不愁。”

    意外的是黎孟夜肯定了她,并且顺着话头说了下去。

    “这么看来,你也不是非要你娘亲不可,吃好喝好睡好,此生一大快事,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不是的,念念想在镇上,也想和娘亲一起住在这里。”

    “幼子总会长大,而后离家,”沉默许久的时雁一在恰当的时机开口,“你既清楚现在的自己没本事,就该想着怎么变得有用。你不可能一直寄希望于他人,尤其是有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像是在劝人,又像是在将曾经的自己说与旁人听。

    “退一步讲,你口口声声想要寻你娘,却固执地待在镇上。”

    念芷听出了他未说尽的话。

    镇子统共这么些地方,都没有娘亲的身影,只可能去了镇外。

    镇上的大家都很好,念芷不想因此麻烦他们。

    原本想借助这两个陌生面孔帮忙,可对方不愿,她手中也没有说得动他们的筹码。

    甚至连她自己都反过来被隐隐说动。

    念芷忍不住想,娘亲不会丢下她独自一人,但或许这是娘亲给她的一种考验呢?

    如果念念自己丢了,娘亲一定茶饭不思地来找自己。那换作自己,也该克服对未知的恐惧,跑出去寻找娘亲。

    兴许娘亲就在外边等着她,只要跨出第一步。

    黎孟夜趁着念芷陷入沉思的空档,和时雁一对视一眼,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没想到合二者之力忽悠别人,会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翻车。

    对方也确实听进去了,但明显又陷入了另一种不乐见的执着。

    仍是没有绕开寻找,不过态度起码有所松动。

    而今唯有跟着她,才能离开这个由她潜意识界定的范围。

    只要念芷出自本心地想踏出这个镇子,不管出去后做什么,届时都与他们无关。

    “大哥哥,我一个人出去怕有危险,想要你们短暂地护送我一段,可以吗?”

    念芷用手指卷过耳边的一缕发丝,仰头看背对着阳光的时雁一。

    “有需要收拾的东西吗?”

    时雁一朝她略微颔首,眺望向不远处的府邸,拐角处坐着见过一面的盲眼婆婆。

    对方似有所觉地将头转向他们这边。

    哒哒的脚步声掠过,念芷的喊话从前面传来,“等我和婆婆告别后,我们就直接走。”

    石子摩擦过地面的粗砺声自旁侧响起。

    时雁一循声望去。

    那幅拓在地上的镇子缩影图被黎孟夜三两下毁去。

    或许不久后,这处地方也会因为念芷的离开而消失,但人不可耽溺于过往,纵使揭开伤口会鲜血淋漓,唯有向前,不断向前。

    两人一坐一站,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只等着念芷道完别后带他们离开。

    离开在大多数时候都悄无声息。

    念芷站在踏向主路的岔口,最后回头看了眼她出生时至今生活的地方。

    在心里默默地与之道别。

    “我们走吧。”

    念芷率先转身,她计划是去娘亲曾经同她提起过的,属于她的故乡。

    从思绪扭转的那一刻起,时间像是被收进匣中的沙粒。

    可触碰、亦可察看。

    每走一步,她的身形抽高拔长些许,直到后来,她的容貌已与幼童搭不上边。

    镇子、周边地形,及至念芷自身,都被时间匣盒回收。

    与此同时,被卷入时间夹缝的两人得以重回正轨。

    不等两人有停下休整的功夫。

    黎孟夜藏在储物袋里的东西有所感应似的跳出。

    是一块相当眼熟的木牌。

    黎孟夜将其翻转。

    暗红色的一个称谓短暂浮现——主人。

    第四十九章 生就一副好皮囊

    时雁一记起那人,能管黎孟夜叫主人的,还是卫镇那会遇见的卫家女。

    木牌传讯没头没尾,只此一个代称,并无后续。

    再观黎孟夜神色自若,不似有什么出乎他意料的异变发生。

    “卫卿卿此前去了玉宴阁,是你的手笔。刻意为之……是想让她成为你在玉宴阁的眼线?”

    时雁一迅速理清个中利害关系。

    卫镇那会试探他只是一小部分,在卫卿卿这事上,黎孟夜必定有别的打算。

    但是玉宴阁进出严控,想要安插眼线不容易,何况是将消息传递出来。

    时雁一此时的好奇过于明显,叫人想忽视都难。

    “当时确有赌的成分,明着往里塞人,玉宴阁自然会严加以待。”

    黎孟夜略微调整身体的重心所向,稳步走在陡峭竹山的下坡路段。

    “不过卫卿卿她本身情况特殊,即便是半珏也无从下手。”黎孟夜语气平淡,完全是陈述事实的口吻。

    “你指半珏无法控制她,连策反都不行?”

    时雁一跟着黎孟夜踩出的印子走,手中的长条树枝拨动落叶,将走过的痕迹一点点划去。

    他们目前刚离开时间夹缝,与现世的联系还不是很强,但也得尽快远离百源派的探寻范围,不宜和人在此发生冲突。

    “毕竟是禁术里的咒类反噬,当初我不过是走运,恰好在其最脆弱的时机捡到了人。”

    “这听着像雏鸟情节。”时雁一直言。

    “你要这么说……也在理,”黎孟夜欣然接受了对方的调侃,“总之卫卿卿是非常好用的一把利刃,能助我斩开严丝合缝包裹着的玉宴阁。”

    他略微眯眼瞧着面前的山线,对将来的计划按下不表。目前形势尚不明朗,不太好向时雁一透露太多。

    时雁一不说话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于黎孟夜而言亦是刀,两者区别在于卫卿卿在暗,他在明。

    再加有生死契横亘其间,让他和黎孟夜的关系看着更显亲密些。

    ……但是黎孟夜好像也说过不全是因为生死契。

    时雁一没纠结太久,他看着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开口问,“你之前的伤怎么样了?”

    那会瞧着可怖的印痕差不多爬了身体的大半部分,怎么想也不可能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黎孟夜没表现出来,甚至绝口不提此事,在山寨浅用能力时自称与他的血液相融有奇效,能够使用炼气。

    时雁一当时没有细究,现在想来,他的行事存在问题。

    任何在紧要关头出现的巧合都需要究其本质。

    黎孟夜是被誉为年轻一辈佼佼者的存在,江湖人观他一步步地成长,又一点点地走歪,不可能放任其发展。

    他在众人明枪暗箭的算计中活到如今,本就遭人忌惮。

    偏偏公然和绝杀令在榜人士搅和在一起,针对黎孟夜的势力只多不少,对方说让他修为尽失的人,排在首位的便是路霜寒。

    以这二人的敌对程度,留下的痕迹不会轻易就叫他解了去。

    黎孟夜过度夸大了生死契的妙用,若真能依靠血液融合达到恢复修为的效果,黎孟夜在一切结束后,完全可以继续使用。

    由此可见,他当日事急从权,压根没有说实话。

    “伤无大碍。”黎孟夜张口就来,压根不大腹稿。

    山间的树枝丫杈挠人得紧,一不留心就会被挂着。

    黎孟夜避着这些,一边又好似背后长眼,“我一个利己高于一切的,要是真有大碍,会这么淡定地同你扯闲么,早回第一居找黎与疗伤了。”

    时雁一哦了声,听着是没信,但不欲和人多周旋的意思。

    “那少主随我去一趟月仙楼吧。”

    两人沿着山脊的一侧一路向下,很快便到了山脚,虽不见车马行驶的大道,好歹称得上平地。

    黎孟夜笑称,“说起这我就来劲了。”

    他和月仙楼虽没有明面上的牵扯,多少也听闻过前楼主的名声,此人当年在江湖也是名号响亮的一个人物。

    手段么,虽不入流倒也自成一套。

    如今的月仙楼为左严掌控,与前楼主管理下的月仙楼不可同日而语,左严能坐上护法的位置,真本事自然有,但要说起治下,只能用一团糟形容。

    单看当日他在时雁一去留一事上的抉择可见一斑。

    月仙楼现今一直是江湖人想要去扭一扭胳膊的尴尬处境。

    时雁一选择在这时回月仙楼,无疑是直接与左严撕破了脸面。

    不过楼内诸位素来以拳头说话,信奉的是能者居高位。

    只要时雁一能让他们服帖,区区一个左严不在话下。

    “你现在有随身携带碎银吗?”时雁一问人。

    他们此时所在地点位于海东附近,虽也多山,但整体趋于平缓,在往前几里便是水路。

    月仙楼的位置与之相反,深居腹地,近山远水。

    以他们如今的脚程,单靠行路,等到达月仙楼,都不需要左严做什么,他们先被耗空的体力拖得够呛。

    黎孟夜看着人,嘴角往两边象征性地一扯,假笑意味十足。

    “楼主莫不是忘了,当日走得匆忙,我的钱都在第一居没带出来。”

    “那想来只能把你抵去欢楼,好换我回家的路费。”

    时雁一斜睨着看他,理着袖口松开的缚带,“黎少主一表人才,又甚会哄人,怎么着都能卖个好价钱。”

    黎孟夜知他这是玩笑话,难得见人打趣,乐得陪他多侃几句。

    “他日楼主若事成,可别忘了把我从欢楼赎回身边。”

    “一切好说。”

    最后两人寻着了一处港口,和恰好准备返程回去的船夫商谈好了价钱,以相对苛刻的条件接受了同乘的提议。

    行船一天两夜,于这夜月明星稀时抵达了月仙楼附近的一处地点。

    时雁一瞧着这片阔别有些时日的土地,到也没能生出多少感慨。

    找回真实的记忆后,属于他人的记忆便好似隔了万水千山,哪怕只过了短短数月,已然觉得遥远,趋向于模糊。

    “我想着楼主总不会有近乡情怯的心情。”

    黎孟夜整理着微乱的衣襟,擦了一把灰扑的侧脸,从后头跟上时雁一。

    他们此时还远不到月仙楼地界,尚需休整一下,顺便谈一谈后续具体的打算。

    虽然时雁一瞧着一副干就完事的态度,毕竟只是两个人……他更像是去凑人数的,对上那么一窝,硬来怎么都不可取。

    “自然没有,”时雁一微扯嘴角,“我都不是原本的前楼主养子,属于他的执念与遭遇皆与我无关。”

    选择回来不过是给自己收拾出一处能住的地方。

    所谓的利己主义者,总需要在第一时间追逐更好的。日后有了月仙楼,他这空担许久的名号才算摆正了。

    最主要的是,虽然周转一处地方需要的资金并不比在外少,起码省去了四处奔波的时间。

    他都被推着走了那么久,是时候该回到最初的地方做个了结。

    话说回那日,左严目睹了拘灵阵破后,黎孟夜和廖致对过一掌后,被时雁一启动的移行术法送走。

    那术法左严曾有所耳闻,因其行踪无法定位,盲目追踪大多得不偿失。

    他虽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选择暂时离开。

    以左严对时雁一的了解,不需要太久对方自会回来,他不如先行回楼中,届时来个瓮中捉鳖。

    至于玉宴阁那边,百源派花大手笔启用拘灵阵却没有将人拿下这事,显然比当初他弄丢时雁一这事来得严重。

    两相比较而言,完全不担心玉宴阁会先来找他麻烦。

    事实也确实如此,左严起初几日心中还带有几分忐忑,时日一长,摸清了玉宴阁的态度确如他所想,便安心在楼中准备之后要给时雁一的大礼。

    这一天他等得并不久。

    从听闻下属来报,在月仙楼附近的地段发现了时雁一,左严叫人搬了把椅子,在正门口好整以暇地端坐着等人上山。

    “哟,瞧瞧这是谁?”

    左严语气讥诮,刚见面就开始呛人。

    “别来无恙,师叔。”

    时雁一没在意左严的嘲讽,任他呛声,完全不痛不痒,甚至不介意和久不见的‘故人’聊上几句。

    左严聚拢了眉头,看时雁一的眼神中满是打量意味。

    对方这反应与过去截然不同。

    他印象里的时雁一是个彻头彻底的废物,态度唯唯诺诺,稍微大点的说话声都能马上让他瑟缩在原地。

    即使偶尔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别人一个否定的眼神过去,他立马就会改变主意,根本无须人出面反驳。

    当时右护法被杀的消息传回月仙楼,左严很惊讶,不知是谁暗中帮了这个废物,又在后续一路为其保驾护航,让江湖各路势力寻不到人,即便好不容易找到,也会被其一次又一次地逃开,再次丢失行踪。

    直到现在,看到时雁一边上的黎孟夜,他才恍然大悟。

    “我看你这废物也就这副皮囊派得上用场,稍微装出一副可怜样,用些手段讨好人,就能得到他人的一路照拂。”

    左严打量人的眼神露骨至极。

    他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时雁一,觉得这人能活到现在,靠得是这一身皮肉以色事人。

    “怎么,如今还指望对方能帮你在楼内立足?”

    第五十章 疼吗?

    青天白日听此一番粗俗言语,实在叫人心情好不到哪去。

    尤其是左严毫不掩饰他对时雁一的轻视。

    黎孟夜手指点着脑袋,问边上的时雁一,“欸楼主,不是我说,贵楼护法就这涵养?”

    这话虽然是说给边上人听的,但于修士的耳力,也足以让那头的左严完完本本地听了去。

    左严瞧着的二郎腿突兀地顿了下,脸色微变。

    时雁一先笑起来,“少主见谅,好歹这戏是免费听的。”

    这话精准踩中了人逆鳞。

    左严咬紧了后槽牙,对着人怒目而视。

    谁都可以踩着他左严,低看他一眼,唯独时雁一不行。

    时雁一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前楼主豢养的一头家畜。

    最初看中的是他这算得上不错的体质,后来他觉醒了能力,让自身更适合入药,原本已经准备弃了他的前楼主这才改变了主意。

    左严思及此,暴怒的情绪突然收敛,看人的眼神又恢复了往常的阴鸷。

    “你还不知道自己觉类的能力具体是什么吧?”

    时雁一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地蜷起。

    他将手背向后方,以求躲开左严探寻的目光,装作镇定的模样。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

    左严自打回想起那件事,便处处留意着时雁一的反应,自然没躲过他的小动作,心里便笃定了对方确实不知此事。

    他心中升起一丝快意,是对手中还握有鬣狗项圈的洋洋自得。

    时雁一还没能脱离他掌控,这个认知叫左严舒坦,外面的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要绝杀令榜上之人的命,却不想这人在外兜兜转转,最后仍旧主动送上门来了。

    找了个帮手又怎样,终归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稳操胜券的人是他!

    ‘他这态度变得这般快,瞧着像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你的把柄。’

    许久没用过识海传音。

    乍一听闻黎孟夜的声音,时雁一还有些怔愣,缓了会才回他。

    ‘是笔旧账,确实挺棘手。’

    黎孟夜歇了话头,这么果断就承认事情难办,反倒说明时雁一心里有底,那他自然不便多加干涉。

    明面上的交锋犹在继续。

    双方间对峙之势悄然落成,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

    左严坐在椅中,磨着手上的扳指。

    他已经没了最初那会的隐隐不安,正面对上两人的底气十足。

    “来人。”

    左严轻敲着靠椅的把手,张口喊人。

    “个把月没见楼主,甚是想念啊,兄弟几个把楼主客气地请进去,咱们好生招待着。”

    话虽如此,配合着左严好似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表情,可与好好招待搭不上边。

    时雁一递给上来的月仙楼众一个眼神,深褐色的眸中笑意盈盈,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别碰我。

    几人被震慑在原地,过了会才相互左看右看,确认刚才不是错觉。

    他们这位印象里一直都是挂牌了个名号的楼主,此行归来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时雁一最后是在前后各两人的安排下被带进的月仙楼。

    至于黎孟夜,他并不在左严的邀请名单上。

    但不妨碍他不要脸,爱凑热闹。

    在时雁一走前,黎孟夜还不忘给人丢暗号。

    左严前脚刚进去,回神再瞧时已经不见了黎孟夜身影,他不禁在心底嗤笑。

    夫妻都能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是露水情缘,这不,人刚被压走,另一个便没影了。

    他倒要看看,没了黎孟夜相助,那个废物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楼众本欲带时雁一去适合看押的地方,没想对方轻车熟路地就摸去了他以往住处。

    “怎么,左严不是说了要好生招待,月仙楼是我心归属,回趟家还得让旁人给我安排住哪不成。”

    时雁一态度温和,但无端叫人无法忤逆。

    “属下不敢。”

    “那便送到这里吧,”时雁一在别院门口停下,“左严若是问起,就说是我要求的,他不会怪罪于你。”

    楼众称是告退。

    时雁一将院门掩上,抬眼看向旁侧的墙沿,一只毛羽鲜亮的鸟雀孤零零地立在上头。

    四目相对,鸟雀愣了半秒,拉开双翅扑腾了两下,而后缓缓盖住了脑袋。

    时雁一:……

    他没戳穿某人的把戏,只是没想到,过去好几个月,这人趴墙角偷听的方式都不带变一下。

    倒也有细节差异,起码这次不加遮掩了。

    时雁一径直进了房间,没去管黎孟夜。

    合拢的门彻底阻隔了视线,拒绝任何人的窥探。

    黎孟夜索性解了傀儡术,先在月仙楼的地盘上查探起来。

    和当初浅探时所见并无多大差距。

    左严此人十分自傲,不设岗哨也不安排人巡逻,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门庭。

    有心人若要潜入,未必不能直捣黄龙。

    这样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做到护法的位子,手中即便握有秘密,其来历也只可能是前任楼主留下,被他捡了漏。

    门扉吱嘎一声响。

    时雁一解扣子的动作一顿,微侧身对着人,“都查探过了?”

    “查探过了。”黎孟夜回身关门。

    时雁一继续着被短暂打断的事,高束的衣领散开,纤长白皙的后颈暴露在黎孟夜面前。

    “有新的收获吗?”他问。

    “有吧……”

    黎孟夜的手掌把上了他的颈项,指腹搭在了时雁一脖颈前侧的那道长疤痕上。

    两边细窄、中间骤然变宽。

    自左侧一路蔓延向右边,横贯颈间,将近能将人脖子斩断。

    但在上次,时雁一衣襟大敞之际,黎孟夜清楚地记得他的脖颈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疤痕。

    按这触感与成色看,已经有些年头。

    黎孟夜没问他怎么来的,只是缓缓擦着那处皮肉,微垂首问他,“疼吗?”

    旧疤早已痊愈,甚至连时雁一都几乎忘了这东西的存在。

    只是被他人触碰的感觉完全不同,带来宛若隔靴搔痒的难耐。

    时雁一结喉轻攒,他几乎不能有任何大的动作,身体稍微动作,就能将自己送进黎孟夜的怀里,好似投怀送抱,哪怕他本人绝无此意。

    于是他只是敛起了双眼,轻声回道,“记不清了。”

    呼吸声近在咫尺,两人谁都没有在说话,只维持着这般靠立的姿势。

    直到时雁一先一步地动了,黎孟夜才缓缓放下手,他看准了时机往边上退开了几步。

    黎孟夜这会不能先开口,需得耐心等着对方挑起话头。

    别院僻静,如今的月仙楼除却左严,谁都不想在这当口打搅了时雁一。

    “少主,在这转了一圈,都看见了什么。”

    “人心散乱,明着瞧是左严领着楼众,实际已成一盘散沙。”

    甚至不如散沙,黎孟夜靠向窗边,见着月仙楼内草绿木茂,光看表面,还不足见其内核已然四分五裂。

    都说聚沙成塔,左严却刚愎自用,听不见旁人一点意见。纵使会按时召集楼内众人议事,最终的结果仍由他一人定夺。

    长此以往,众人自不愿再进言。

    时雁一离开月仙楼那会,这情况已初见端倪。

    其后数次决策,左严都一意孤行,底下人叫苦不迭,他一概看不见。

    现今还跟着他的一派多为溜须拍马之辈,不足为惧。

    “左严瞧不起我,这于我而言是个机会,但我不能轻视他,否则阴沟翻船的人就会是我。”

    时雁一松开了束缚,舒坦了不少。和人说话的同时又将长发挽起,简单地用簪子固定。

    “不打算由着人从根处腐烂吗?”

    时雁一摇头。

    “不仅不打算,我还想配合他演一出好戏,在他白日做梦最过瘾的时候,狠狠地将人打醒。”

    “那笔旧账?”

    黎孟夜看他走向了角落处的木柜,翻出了一套月仙楼随从的衣服。

    “给你换个身份,”时雁一将那套衣服递给人,“既要看戏,挑个好位置才是。”

    左严足足沉寂了三日,期间干的都是赏花遛鸟的闲事,他是要时雁一惶惶不可终日,在焦虑中被击溃心理防线。

    到时他再出面,便是叫人往东不敢往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他这算盘打得响亮,去往别院的路上都是见着时雁一后该怎么磋磨人。

    直到踏过别院的大门,左严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那敞开着的边厅内,时雁一正同一个属下玩着弹棋,神色悠闲,全然没有料想中寝食难安的模样。

    “左护法怎得这时辰才来,等你许久都不见身影,我实在无聊,才和人先玩了一局。”

    旁边的桌案上摆着蔬果点心,时雁一边说边给自己投喂了一块糕点。

    就这般简单地说了两句,左严的脸色已阴沉可怖。

    ‘他这般喜怒皆形于色,究竟是怎么坐上的护法之位?’

    黎孟夜为了维持此刻的身份,在左严来时已经退至了旁侧,此时盯着时雁一的后脑诚心发问。

    ‘少主莫要小瞧了人,左严最擅长的就是演戏,让人以为他蠢笨好糊弄。’

    ‘我能离开月仙楼,也是学的他装疯卖傻。’

    黎孟夜轻笑。

    ‘那这会怎么不继续卖他面子了。’

    时雁一用指甲刮去了掉落到掌心的糕点碎屑,好心情地回他,‘自然是为了尽快促成大戏的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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