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短暂交谈

    “倒是我疏忽,冷待了楼主。”

    左严很快掩盖掉了自己的失态,阴阳地呛他几句。

    他这态度转变之快,无论看多少次,黎孟夜都啧啧称奇。

    “明日是楼内一月一次的议事,有诸多堆积的事需要楼主过目,还望楼主务必准时到场,省得叫他人看了笑话。”

    明日啊……

    也刚好是玉宴阁使固定到来的日子。

    左严可真会挑时间。

    时雁一心想。

    但他面上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只弯了弯双眼,表示自会到场。

    左严很大声地哼道,甩袖快步离开。

    人走后,黎孟夜重新坐回了原位。

    他现在顶着一张楼众脸,平平无奇,是那种放人堆里转眼就寻不到的类型。

    这样明日即使有玉宴阁的人来,也不担心会被识破。

    “说起玉宴阁使,之前在魔界和人交手,按着你的方法近身探查。”

    时雁一扣着棋子,边缘轻敲着桌沿,“倒还真发现了他们的真面目。”

    “以前我想着既然半珏能控制阁使,必要时还能附身其上,推断他们或许没有自我意识,仅仅只是牵线人偶一类的东西。”

    黎孟夜坐在椅上,微侧身靠着桌案,说了自己当时的猜测。

    这类似古秘法里提及的,驱尸人借音律操作尸身,因尸体的精神已经消亡,肉身只要不被破坏得稀碎,总能继续行动。

    “不错,我当日趁机割伤了阁使,发现其血液凝结泛着恶臭,身体已然死亡许久。”

    盖因阁使并非正常的、活着的修士,而是毫无意识仅存肉身的活死人。

    所以他们说话板直僵硬,没有丝毫起伏,常年兜帽罩首不见真容,身上却总有一种散不去的臭。

    提及此,两人短暂陷入沉默。

    阁使一般都不是单个出现,但真要对付起来也远不到无从下手的地步。

    关键在于,按照他们的推论,半珏立于阁使之后,俨然被拔高成了深不可测的一个庞然大物。

    那么多阁使分散行事,每结成的一派在性格上有些微的差异,若是全由半珏一人掌控,那他的实力未免过于高深。

    如果真是这样,江湖早就没有别的门派。

    玉宴阁在百年前立下不肆意干涉江湖的承诺,若江湖内部无法抉择之事,可告于玉宴阁处理。

    当年的半珏没有一统江湖的能力,如今虽派出阁使频繁走动,为的是督查人心和铲除异己。

    要么是他的能力还不足以吞下整个江湖零零总总的势力,要么他有此能力但受到更高一种存在的限制。

    时雁一倾向于半珏属于后者。

    不过无论哪种,就目前而言,对他俩都是优势。

    “我有个想法,等明天找机会试一试阁使。”

    时雁一单手支着下颌,看向黎孟夜。

    外头天光大盛,日影灼灼,万物投落的阴影被缩得极短,短暂的凝望一瞬都能让眼目有片刻的失明。

    如果这方法能成,黎与说不定能摆脱玉宴阁的控制,那黎孟夜便也没了后顾之忧。

    “还没问过你之后的打算。”

    这话一点都不像以前的他会说出口的,时雁一自嘲地心想。

    大概是对方所谓的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连他也逐渐习惯了边上有个搭档。

    但黎孟夜不可能留在月仙楼,他要做的了结远来得更多。

    此时提及这个话题亦为时尚早,在明日到来前一切皆是变数。

    时雁一仍然这么问起了。

    熟悉一个人的过程宛如细水长流,即使对方没有明确地表现出来,也能从细枝末节处分辨他当下的心情。

    时雁一说他无法感同身受他人的情绪。

    实际只要多花些心思,便能发现时雁一本人非常好懂,他已经在不知觉间用实际行动将其对旁人的在意完全表露了。

    “我么,”黎孟夜说,“自然是等着明日的那出好戏开场,那之后看楼主意愿,你想让我留我便留,若有诸多不便,我先行与旧人叙上一叙。”

    “也省得夜长梦多。”

    如此便说定了,两人以茶代酒,未再多言,只是轻轻碰了碰茶杯。

    瓷器相撞的声音清脆,杯中茶水荡起圈圈涟漪。

    他们已然默契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翌日。

    月仙楼例行的每月一次议事,楼中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在场。

    左严早早到来端坐上头。

    时雁一到时,议事堂的大部头还未来齐,只零星分散落座在堂内。

    放眼一一扫视而过,熟面孔倒也不少。

    时雁一自觉记人能力尚可,此时在场的几人皆是当初极力反对他留下的。

    左严肚量虽不大,但月仙楼正是缺人的时候,尤其还失去了右护法这一条听话且颇有实力的狗,他短时间内不会拿余下的人下刀。

    那些或许被外派不及赶回,或许和当初的他一样,被禁足在各自住处。

    只在必要时放出来充数,好比有外人在场的现下。

    半柱香后,人陆陆续续到齐了。

    变装易容后的黎孟夜随真正的楼众守在议事堂的周围,看这阵仗不像例行议事,更像要审讯某人。

    左严给时雁一安排的位子在下首,紧挨着上首主位,右侧的人对当初将他送去玉宴阁这一决定最是支持,算得上楼内追随左严的一派。

    今时今势,几乎与往日形势重合,区别在于时雁一今日不必再装得怯弱。

    对方明显冲着他来,反正最后都是要动手的,他就不委屈自己扮演弱小可欺的角色自我膈应了。

    “想必今日在座的诸位也清楚,”左严高声切入话题。

    “数月前,楼主在约定去往玉宴阁的路上,因一己私欲无故失踪,将整个月仙楼置于风口浪尖,险些成为江湖人攻讦的首要对象。”

    第五十二章 大戏开场

    “身为楼主却行此等不义之举,弃整楼安危于不顾。”

    时雁一听着左严慷慨激昂的言论,甚至想为他鼓掌叫好。

    死马听了都能跳将起来再跑个百里路途。

    座下人被接二连三地煽动,纷纷朝时雁一投来怨愤的眼神。

    左严再加一把力,搬出了前任楼主。

    “我兄长在位时,月仙楼何曾陷入此番境地。他故去后,将楼内一众大小事务皆交予你手。

    可你呢,为了一己私欲,抛开不顾,公然违背江湖规矩,概不配合调查!如今回来了,仍无丝毫忏悔之意。”

    他说到此处,微微停顿,等着众人对他言下未尽之意觉过味来。

    “妙哉,”时雁一抚掌称赞,“师叔您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我实在是佩服。”

    他没有站起来和人对峙,仅仅挺直了背脊,朝在座的人摊开手掌。

    “诸位也都听到左护法说的了,我没什么需要补充的。”

    时雁一又看向上首站着的左严。

    “师叔还有什么要加诸于我的罪名,不如趁此机会一并说了,正好阁使在场,有他们见证,也不怕我再跑了。”

    被点名的玉宴阁使微转脑袋,隔着一层布料,目光如有实质地看来。

    那目光充满了审视的意味,叫人想忽视都难。

    不过时雁一被看惯了,无所谓这不痛不痒的视线。

    左严置于身前的手抓握成拳。

    他确实在三天前近距离再接触时,感受到了时雁一整个气场的变化。

    但当时他只道有外人给其撑腰,狐假虎威的把戏。

    三日的冷待,足够一个正常人胡思乱想,何况时雁一这样一贯无主见的废物。

    可昨天他去时,对方不仅不见丝毫紧张,还有闲心与人下棋。

    不对!

    月仙楼内的属下何时有这么能和他亲近的。

    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属下,而是他以为早就离开的黎孟夜。

    这两人从最开始就在耍他。

    左严瞪视时雁一,恰迎上后者戏谑的目光。

    ‘你才发现啊。’

    时雁一笑着对他比出口型。

    指骨被捏的咯咯直响,怒火中烧的左严却意外冷静下来,冲着时雁一哼笑一声。

    时雁一最多现在蹦跶两下,很快就跳不动了。

    看在多年相处的份上,他不至于连这点纵容对方的脾性都没有。

    左严示意骚动的月仙楼众安静。

    “为了给我兄长一个交代,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我以兄长之名义,卸下时雁一楼主之位。”

    “并承兄长遗志,废除这逆子觉类的能力!”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江湖人惯有的认知里,有很长一段时间,觉类修士的存在与天生地长的瑰宝并无差别。

    其自身的独特性,让缺失与拥有形成互补。

    觉类特殊在它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修士,也不是正常认知下的普通人。

    其介于两者之间,同样也意味着存于两者之外。

    两方都不会真正地接纳觉类,将其视为同类。

    对未知的异类存在,人总会存在两种心理,一是恐惧,一是敬畏。

    要说废除觉类修士的能力,这点听来属实叫人匪夷所思。

    莫说旁人,即便是觉类自身,都未必能彻底知晓并熟练使用自己的能力。

    “左护法此言当真?”

    座下有人表示质疑。

    不说在场其余人,连时雁一都忍不住多看了左严一眼。

    等了那么久,忍过对方满嘴的仁义礼智信,可算等到他把重要的事情扯出来了。

    时雁一对黎孟夜说过这是笔旧账,还得从他尚年少时说起。

    当时的他远没有对自我的清晰认知,只隐约觉得所处之地时不时透出些许违和感。

    可每次他一有想要深究的意图,那点不协调就似徜徉水中的鱼。不等手掌探入水中,它已然自眼前飘然离去。

    留下的是这具身体所有的经历。

    时雁一抬眼看向一侧端坐的玉宴阁使,眸光微闪。

    那时零碎的记忆里,已有对方频繁往来的痕迹。

    前任楼主确实曾有心想要培养一个方便他掌控的傀儡,是那种多年后故去,仍能容纳他一方魂魄的器皿。

    所以最开始为了维护好将来的容器,时雁一有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噩梦来临的转折点,大概是某日突然觉醒了修士口中的‘觉’。

    那一日亦是这身体原来的意识化作他心魔的开端。

    在此之前,时雁一的能力是生来就具备的操纵血液,只是从未在人前使用。

    被发现拥有觉类的能力后,他的存在便没有了价值。

    觉类并非普通人,但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修士,要用如此鸡肋的身体做容器,很容易出现未知差错。

    但江湖自前就立有规矩,凡是有后觉醒的觉类,都需告知玉宴阁。

    月仙楼前任楼主心生一计,但同时也知自己并无能力欺瞒玉宴阁那个老狐狸,索性坦然地同其说了自己的计划。

    倒是没预料到对方不仅同意了,还慷慨地表示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属于时雁一心魔的噩梦,自那时初现端倪。

    前楼主没停下给他用药,同时还加入了玉宴阁主贡献的一个术法,最终落成了针对觉类修士能力的诅咒。

    这一直以来都是只有月仙楼内居于高位者才知晓的秘密。

    也是左严胜券在握,知晓时雁一无法脱离掌控的缘由所在。

    可左严并不知时雁一心魔已除,这诅咒虽然下在他身上,但究其根本,他从一开始就没动用过那个能力。

    起初是不知其为何,后来知晓了,也一直没机会使用。

    只要不是彼此掌握的信息不对等,按时雁一如今的预想,诅咒的施行不会对他造成太过严重的伤害。

    但具体如何,还得看左严对此了解有多深。

    当初完整参与进此事的操刀之人已死,半珏一时半会也没有出现的意思。

    半路捡漏的左严能做到什么程度,全在他接下去的选择上。

    “诸位有所不知,”左严幽幽开口。

    “兄长生前曾关照我,如果哪日察觉到这孽障做出有违楼内道义之事,可用此法叫其永远记住背叛者的下场!”

    “那护法还等什么,快快用啊,将此不忠义之辈绳之于法!”

    有一人挑起风向,便有十人起身附和。

    一时间,偌大的议事堂乱作一团,吵嚷声震得人耳膜发胀。

    黎孟夜看着这场闹剧,只觉得十分荒谬。

    人心实在脆弱,轻易便被教唆拿捏,一旦确定了某个他们所认为的事实,就放弃了基本的辨别能力,一味地跟着起哄。

    至于良知,情绪上头的人不会有这种东西。

    隔着吵嚷的人群,黎孟夜正面对上了时雁一的目光。

    他唇角轻勾,腰背挺得笔直,这么立于人群中,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场,将自己与周围割裂开来。

    闹中取静,自然而然地让人跟着平静下来。

    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黎孟夜这么告诉自己。

    在这时,上首的左严几步踱至时雁一面前。

    他口中快速念着众人不知其意的话。

    起初,时雁一并没有什么反应。

    左严也不着急,一心一意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口诀。

    诅咒之所以为诅咒,它一经种下,解咒往往难如登天,需要满足太多苛刻的条件。

    但让诅咒起效却很简单,因其是顺流直下。

    半炷香后,诅咒逐渐发挥效用。

    时雁一额间沁出冷汗,脸色变得似纸一般苍白。

    他皱眉怒视着左严,抬手拽紧了身前的衣物,钻心刺骨的感觉自胸口一路向四肢蔓延,脊髓里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又不住地啃噬着皮肉。

    又痒又疼。

    但一时半会说不清是哪里痒,又是哪里疼。

    左严对时雁一此刻的反应很是受用,尤其前不久对方还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

    现在不还被这诅咒所控,想要求饶却不得,又恨不能生啖其肉。

    痛快!痛快极了!

    左严心中的快意溢于言表,但他尚能按捺住这份心情,只要能让这废物感到更多的痛苦,直至受不住跪地求饶。

    到那时,他会狠狠一脚将人踹翻在地,让这个废物认清现实,认清忤逆他的下场!

    在左严不曾注意的角落,黎孟夜原本还攥紧的手在某一刻突然松开。

    他瞧见原本还万分痛苦的时雁一逐渐收敛起情绪,微抿了一下唇,似乎是欣赏够了左严嚣张得意的嘴脸。

    只是出于某种心理,并没有立马打断左严,而是又配合着表演了一阵。

    某个节点。

    时雁一放下了攥着衣襟的手,先一步结束了装出来的痛苦不堪,顺便不忘象征性地擦试过并不存在的眼泪。

    这一变化发生得遽然,左严竟一时没能做出反应,还是时雁一朝人摆手。

    “有种说法叫作点到为止,您别再念了,听得人怪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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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维持每日3000+的更新,后文篇幅不会很长,大概还有2-4w字左右完结,至多花费2软妹币.

    大概剧情:

    1. 月仙楼的势力归属,时雁一的过往大揭露、两位的感情发展

    2. 和幕后最终boss对决

    3. 这个世界的本质(看了眼我的文章标签

    我想到的几个排雷的点

    1. 关于时雁一和原主的关系。

    身体不是同一个,或者说尚且年少时共用的一具。

    但在后来除掉心魔后,身体是原本世界的身体了,后文会解释。

    2. 有很隐晦的副cp线,百合组(葛月x黎与),几乎无正面描写,真要形容的话,更像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以上——

    祝所有看到这里的考研党、工作党、学生党、摸鱼党们一顺百顺!

    第五十三章 秘密啊

    “怎么这般表情。”

    时雁一笑吟吟地问人,丝毫不见半分痛苦神色。

    “就这么意外吗?”

    近前的人对这变故不及反应,面上还残留有适才的欣喜若狂,又应激地将眉峰挤作一团。

    如此不和谐的组合,让左严瞧着有些可笑。

    时雁一不欲和人多言,借由彼此极近的站位,抬手盖上了左严胸口。

    后者只觉身前短暂一凉,正要挡开时雁一的手,对方已然先一步退离。

    左严沉声,眼神阴鸷,“你怎么会没事。”

    在场未有人给予他答复。

    本安静坐在一旁的玉宴阁使骤然出手,目标明确地指向场中的时雁一。

    人群自发分作两拨,将他暴露在视野范围中。

    时雁一提步后撤,身影转瞬间掠出议事堂。

    玉宴阁使紧随其后,在其快要赶至楼内比试场时,脚下借力提速,一掌直拍时雁一后心。

    掌风劈开了气流阻碍。

    时雁一在半空倾斜身体微调了角度,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袭来的一击。

    落地时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稳住身形。

    “也不至于这般生气,我不过浅说了自家护法两句,怎还劳你亲自出手。”

    时雁一喘匀了气,对玉宴阁使扬起一个敷衍的假笑。

    堂内的楼众在他二人掠出后,跟着三三两两地鱼贯而出。

    此时都站在外边的走道,看着场中对峙的两人,一时间都没走,各怀心思地候在边上。

    玉宴阁此番仅派出了两位阁使,一人立于场中,一人尚且留在堂内。

    只是堂内这人与其同行者对目前发展的态度不一,看着完全无心插手,依旧安静地坐在原处,也不关注同伴和人对决。

    左严正准备快步走向那头,他手仍贴在胸口处,下意识觉出一丝不对劲。

    刚才不抵时雁一猝不及防的出手,不甚被其近身。

    但左严清楚他那一手并无实质性的伤害,再怎么出其不意,也改变不了觉类修士没有经脉无法拥有炼气。

    加之现在他没有任何异状,只道时雁一是在虚张声势。

    “看来当日,听闻右护法死讯后,你并没有试图去找他的尸首。”

    旁侧毫无预兆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左严的思绪。

    他转头,瞧见一个平平无奇的楼众还待在议事堂,没有随众人一并外出观望。

    “黎孟夜?”左严问。

    对方轻笑一声,没正面回复,但已然给出了答案。

    “寻不寻皆是我楼内事务,与你一个外人何干?”

    “与我确实无关,”黎孟夜闲庭信步。

    “只是若你有丁点手足之情,去给右护法收个尸,看清楚他的死因,今日或许尚还有救,可惜了。”

    左严面色微变,“你什么意思,藏藏掖掖,有话直说!”

    黎孟夜没搭理他,都这份上了还要低看时雁一一眼,只能说左严死有余辜。

    他径直越过人往外走。

    左严又怎会让黎孟夜如愿,直接上手拿人。手掌抓握向他肩膀,后者早已预料,反手攻击时有意用上了炼气。

    暗红气息一出,左严不敢托大,忙跟着动用炼气回防,不想这一反应正中下怀。

    黎孟夜退让到边上,眼看着对方提气后神色骤变,尚不及出声先吐出一口血。

    左严耳中嗡鸣,炼气凝聚一瞬便散,如此重复几次不仅没成功,反倒有种走火入魔前的灼烧感。

    他似有所感地看向手臂,皮肤下隐隐有什么东西沿着经脉迅速游过,手指按压上去,还能感觉到它躲避的反应。

    左严胀红了整张脸,眼珠半数翻起,双目赤红遍布血丝,一有想要开口的意图,浓稠的血液总是先行一步。

    到后来,他几乎无法维持站立,需得弓着背矮身蹲地,方有所缓解。

    但这效果只存续了片刻。

    黎孟夜冷眼瞧着左严的挣扎,看他如同臭虫一般丑陋地蠕动。

    他俯下身,扼住了左严的脖颈,将人半身拉离地面。

    “这么就死好像便宜了点。”

    左严翻着眼,已然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一旁的玉宴阁使依旧未动,黎孟夜不去管他,四指并拢猛地刺向左严肋下,炼气在指尖游走,自胸口向上漫过左严的头。

    而后他放下陷入昏迷的左护法,抬眼看向那头的阁使。

    对方依旧无动于衷。

    从进来到现在,这阁使安静得犹如死物。

    观之另一人,和时雁一战得正酣。

    时雁一沿着比武场的边缘走动,他感觉不到兜帽下的人此时的情绪。

    活死人的麻烦之处就在于此,无法通过身体细微的反应判断下一次攻击。

    虽不是第一次和阁使交手,但时雁一莫名觉得上次的实战没什么参考价值。

    不过这次最初的目标本就是引阁使同他交手,对方既出手,他就有机会施展计划。

    他操纵血液的能力在此时无需隐藏,半珏对此早已知晓,就是不知他想到的新方法能不能奏效。

    且试他一试。

    掌中血液凝化成长鞭,时雁一控制着将其挥出,凌空后一条瞬分成数条,无法探明真假,游蛇似的冲向阁使。

    对方不躲不闪,振臂挥动衣袖,障眼法被轻易破解,剩下的真实一鞭也在打中人之前变回了血点。

    在距离阁使几步之遥的地方落下。

    时雁一没想过这么简单便得手,远攻不行那就近身。

    血雾如花绽开。

    裂帛声传来,刀刃撕裂皮肉割开狰狞伤口,飞溅的血粘上了被包裹严实的阁使。

    时雁一没有片刻停歇,操纵血液令其钻进阁使被短刀破开的地方。

    控制活死人总需要一定媒介,哪怕能隔空直接操作,总存在相应的短处。

    唯有某种勾连彼此的联系,才能让半珏肆意地控制底下的阁使。

    再者,这联系未必仅仅是上位对下位,也有可能是同行者之间。

    时雁一两指轻勾,那事先留在他人体内的血液与他动作同频。

    堂内晕厥的左严遽然睁眼,还未彻底站直,人已被控制着刺探向端坐在椅中的另一位阁使。

    血液自左严指尖飞射而出,狠狠咬向阁使的咽喉。

    失去控制点的左严重新倒地,而原本端坐的阁使猛地一拍身侧桌案,借力避开了飞驰而来的血。

    与此同时,时雁一面前的阁使有种骤然一空的感觉。

    外表瞧不出变化,周身的气息却刹那消失,这时间刚好与那头的阁使有所动作的时间重合。

    如此,阁使们隐藏的一部分秘密便显露出来。

    半珏对阁使的控制力可以分散,而阁使间又彼此共享某种内核。

    他们每次外出大多不是单独行动,估计为了避免万一有任何一具身体被损坏,余下的也能确保任务顺利完成。

    这样一来,至多只是找到一同出行的几位阁使中,首要的一位。

    重心既已转移,继续与面前这阁使周旋的意义便不大,时雁一想要尝试的方法,还得是有内核存在的对象,完全的死物没有参考价值。

    他一边用血液追着堂内的那人,一边通过识海与黎孟夜联系。

    黎孟夜反应很快,趁着外头看热闹的楼众尚未反应,迅速封闭了进出的门窗。

    禁入的术法瞬间落下,想要硬闯的人就得掂量一番,实力差异在某些时刻是横亘其间的天堑。

    没了多余的人碍事,时雁一将血液凝结的阈值进一步向上提升,相应的对身体的伤害也跟着加大。

    不过专心对付一人还是绰绰有余。

    “月仙楼主,奉劝你三思后行。”

    被逼退至墙边的阁使喑哑开口,他掌心被血液凝成的钉子刺穿,不知黎孟夜又在旁使了什么法子,身体亦被定在此地无法动弹。

    血钉的一部分和他的血液融合混交在一起,能感觉那属于别人的东西在试图往伤口里钻。

    “这一切都好商量,”时雁一边让血源源不断地渗入阁使伤处,边和人打趣,“如今我既为刀俎,总得探出点名堂才算数。”

    时雁一的计划是让己身血液一点点侵入阁使体内,在他控制下逐渐流尽其散发着浓烈腐臭味的血。

    这方法若是在活死人身上能成,那黎与尚且能救。

    她体内虽有相似的气息,神智依然保持清明,说明被控制程度不深,亦或是黎家的独门心法能一定程度上抵御外人的操纵。

    “至于你说的三思后行。”

    时雁一话音微顿,他意识到地上的左严已经醒来,只是观这局势对他不利,正在原地装死。

    “我确实计划了三日有余,恰好等到你们来我楼中,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除掉叛徒。”

    “你做梦!”

    左严暴喝,但此前的遭遇让他受创严重,浑身上下只余嘴最硬,他恨不能暴起拍开时雁一出此恶气。

    “师叔醒了啊,这滋味好受吗?”时雁一有所指,轻飘飘地按下他的怒火。

    左严唯有对其怒目而视,转眼瞧见那头的阁使被串在墙上,正流血不止,刚中烧的气焰瞬间歇了半数。

    “你疯了,这般对待玉宴阁使!你这是想拖整个月仙楼下水!”

    这话从左严嘴里说出来甚是好笑。

    时雁一给面子地笑出了声,他缓步走向左严,手指轻点。

    后者似惊弓之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左严自己尚未意识到,在他不愿正眼瞧时雁一前,他反倒先露了怯。

    第五十四章 谁让他看人准呢

    “真意外师叔你竟然看不透玉宴阁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

    时雁一讽刺道。

    “这高处既让人昏头,不若由我帮你分忧解难。”

    “不、不可能……”左严像是突然想通了个中蹊跷,只一味否定时雁一,又求证似的看向墙边的阁使。

    流血不止的阁使自顾不暇,自然无心关注旁人。

    一时间,偌大的议事堂落针可闻。

    时雁一将吵闹的左严抛诸脑后,转向阁使,让血液更快地流进对方身体,起码得试出答案。

    ‘不要勉强。’

    许是观察到他面色不对,识海中复又响起黎孟夜的声音。

    ‘我有分寸。’时雁一蜷起的手指微松,反手又挥出数根细针,分别扎入阁使身上几处大穴。

    血液流速加快,侵蚀驱逐源血带来的不适感也随之加剧,阁使有了挣扎的迹象。

    这与单纯给躯体造成创伤不同,时雁一的血侵入身体,直接威胁到了阁使体内共享的内核。这要落入他手中,必然会影响到先生的大业。

    拥有一定意识的内核仅犹豫了瞬息,已然做出了抉择。

    黎孟夜本能感知到危险,身体先一步动作,他闪身至时雁一面前,暗红色炼气尽数凝聚身前,堪堪护住两人。

    下一瞬,某种物质自爆产生的气流猛冲而出,迅速扩散,转瞬席卷了整个议事堂。

    劲风刮得袖袍猎猎作响。

    时雁一自黎孟夜身后探出,看向墙边,那里仅剩下乌黑龟裂的墙面,活死人被炸得荡然无存。

    “它跑了。”

    阁使身体里存在的那个东西,不仅有属于正常人的思维,还能肆意选择栖居的尸身。

    两者需割裂地来看待,但又自成一个整体。换而言之,如今能说会走的玉宴阁使由这个意识和活死人的躯壳一起组成。

    只不过重心在前一个。

    如今这玩意趁着毁掉身体引起的混乱跑了。

    “好歹又掌握了一重信息。”黎孟夜很宽心,但随即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就是不知玉宴阁有多少这种东西。”

    “还有它和半珏的关系。”

    时雁一袖袍掩着半张脸,以挡去空气里漫天飞扬的尘埃。

    方才他有黎孟夜帮忙挡着,没怎么受到爆炸的冲击,但本就伤重的左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猛冲出的气流给了他当头一击,现在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了。

    时雁一决定再加一把柴。

    他走到左严跟前,用脚拨开对方不自然横在脸侧的手臂。

    左严现在失血严重,对外界的感知在逐渐减弱。

    时雁一垂眼看他,说话声压低着好似耳语。

    “当日半珏没同你们说实话,或者前楼主有意误导了你。”

    左严折断的手没法动,在听闻这话时,只有眼珠缓慢迟钝地移了一下。

    “你不是好奇我怎会不受影响。”

    和人对上目光,时雁一轻勾了嘴角,好心地将真相说与他听。

    “这诅咒的具体内容我虽不曾知晓,大致也能猜到它其实有两层。按照你的反应,你只会一种,能直接作用于觉类能力。”

    时雁一说到这,对着左严张开手,示意他看掌中的伤口。

    血液逆重滞空不下,与修士的炼气毫无关联,却让人下意识地戒备。

    “我不是觉类修士,从来都不是。不过你们一厢情愿。”

    左严从前不知时雁一的能力究竟为何,只是听闻前楼主说起,他在年少时有了新的能力,不能再作为备用的容器。

    月仙楼不养无用之人,时雁一自那时起,于左严来说,就是废物。

    同时他对前楼主所说的——时雁一是觉类修士这一认知——深信不疑。

    这么多年来,从未质疑过,其实这事一开始就错了。

    左严对立于己身实力之上的人,不仅存在盲目的信从感,还有埋藏至深的奴性,十足地畏惧对方。

    加之时雁一有意的隐藏实力,左严一直到现在才缓慢地觉过味来。

    如此明显的能力他为什么没有发现,以前在楼中被欺瞒,后来时雁一叛逃,左严在重要的事件上也撞见过对方几次。

    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从来没有。

    盖因他一开始就只认定了自己心中所想,一叶障目。

    “起码你在死前知道了真相,也不算晚。”

    时雁一甩手,血针划过左严喉咙,一线封喉。

    没有旁人佐证,但月仙楼左右两位护法确实或直接或间接的死于他手。

    时雁一看着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久久未动。

    直到黎孟夜抬手勾过他的衣袖。

    时雁一回望他,眼中的情绪叫人看不真切。

    “我认识的时雁一可从不会共情他人。”

    时雁一小弧地弯起嘴角。

    “少主多虑了,我只是在可惜这颇具意义的新旧交替,仅有你一位看客。”

    黎孟夜跟着笑起来,“倒是我考虑不周,这不是想着楼主从不在意旁人怎么看。”

    *

    他俩筹备了数日,虽然玉宴阁使这事上办得一团糟,月仙楼的实际归属总算落下帷幕。

    左严一死,楼中的那几棵墙头草不足为惧。

    时雁一仅用了半日拔除前楼主留下的旧势力,关一批,杀一批,靠流血的方式成为了月仙楼名副其实的新主人。

    只是恰如左严明面的托辞,月仙楼这些时日确实堆积了许多事务。

    又逢更新迭代,空缺有不少位置。

    留下来的人也并非全部打心底里服他,只是被揍怕了,迫于形势敢怒不敢言。

    时雁一知晓这些都是亟需解决的紧要事,不然时间一长必然祸生肘腋。

    他虽没实际管理过人,但这过程总有经验可循。

    短期内维持稳定最快速的方法莫过于收放把握住度。

    时雁一有意放出消息,选了一部分瞧着顺眼的人,放权给他们又由着人自由发挥。为他本人之后当甩手掌柜铺好路。

    明月皎白,高楼好眺望。

    黎孟夜不知从何处提来两坛酒,早早在屋檐上摆开势,趁着时雁一空闲下来的机会,赶忙把人叫来躲懒。

    “松醪酒?”时雁一嗅着酒味,“看不出来你还挺养生。”

    黎孟夜但笑不语。

    回想他们相识这一路,少有如此闲情之时,往往是堪堪结束一件事,马上被迫卷入新的事件,一路推着朝前。

    此刻才得有真正坐下来聊上一聊的机会。

    “单单这么喝酒也无趣。”

    时雁一晃着酒杯,落在杯中的月影被荡起的涟漪切得破碎。

    他提议,“不如互通有无,聊聊彼此手头握着的消息,也好为接下去的事做准备。”

    如今时雁一掌管月仙楼,本就是江湖中被视为邪魔外道的尴尬身份,这会又有两位阁使消失在楼内。

    消息不能封锁很久,等传到江湖中,便是公然站在玉宴阁对立面。

    黎孟夜虽然还挂着第一居少主的名头,鉴于此人毫无自觉,爱凑热闹的性子,在烬乐碑和百源派交手时,便被连坐成了魔头的同伴。

    过不了多久,都不需要玉宴阁下令,江湖其他门派自发就做表态了。

    “估计你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成为整个江湖的公敌。”

    “世事无常,但谁让我看人准呢。”黎孟夜贴杯饮下酒液,意有所指。

    卫镇那会,黎孟夜还远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完全是误打误撞地碰上了时雁一。

    一眼就觉得此人有趣,对他胃口,甚至不惜下血本缔结了生死契,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

    时雁一斜睨着人,“既如此,趁着酒劲说句实话。”

    执着杯子的手一顿,黎孟夜看向时雁一。

    “我还远不到酒醉的时候,楼主是指什么?”

    “比如说……”

    时雁一搁下杯子,朝人伸手。

    摊开在面前的手掌白净,指节修长。黎孟夜眼皮突兀地一跳,意识到时晚了一步,鲜红血液绽开在掌心,凝结起的血转瞬就到。

    他只觉身前一凉,衣衫已经被扯开了大半。

    “你突然恢复的修为。”

    时雁一虚起双眼,补全了后半句话。

    衣襟大敞,将被遮掩的秘密暴露眼底。

    当日漫布半身的痕迹虽不及最初发现时深,却也并没有消散,较之先前似乎与这身皮肉更加嵌合。

    “此前你说自己修为已经恢复,我对此怀疑,但你执意不说,我便没有继续追问,”时雁一收起凝结的血液,放开黎孟夜的衣襟,“不知你今日又作何解释。”

    这东西既然经由路霜寒之手,便不可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必然是奔着让黎孟夜怎么痛苦怎么来。

    而非本人轻飘飘的一句并无大碍。

    黎孟夜拢起衣服坐直了身体,他略微碰了碰鼻翼,斟酌着说,“我身上所中之毒名为蚀骨。”

    “此毒能让人短时间内失去修为,随后每催动一次炼气,就会让毒多渗入血液一分。”

    “你用了不止三次。”时雁一说。

    若当真如黎孟夜所言,瞧他身上这模样,毒已经足够深入。

    “其实我当日所说也并非尽是虚言。”

    黎孟夜掩去说这话的丁点心虚,当时确实往症状轻了说,但看到时雁一前不久在阁使身上施展的手段,他觉得自己尚且还有救。

    “蚀骨毒可解,只是条件苛刻。”

    第五十五章 区区蚀骨毒不在话下

    时雁一手臂向后支撑着重心,见黎孟夜不像信口胡诌。

    “什么方法?”他问。

    “逼出全身毒血,反哺置换。”

    拇指指腹轻刮着杯壁,将其上的纹路摸了个遍,黎孟夜才说出这话。

    但此前江湖上,中过蚀骨毒的人最后都没能善了。这解毒条件苛刻至极,也是因为无人能做到将浑身的血尽数替换。

    何况世上也无人愿意牺牲自我,来成全旁人。

    这换血的法子实际算是一命换一命。

    “我也是看着你在阁使身上用出了这方法。”

    黎孟夜停下摩挲杯子的动作,“但这是理想的假设,实际操作起来未必可行。”

    “行不行,试过才知道。”

    时雁一所想的法子本就是让己身的血进入他人体内,只是这过程,换血者需要吃些苦头。

    “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试上一试。”

    时间拖得越长,对黎孟夜而言越不利。万一半珏临时改变主意,提前朝他们下手,黎孟夜目前这情况,还能用出几次炼气。

    且不说能不能赢,对上半珏这样的高手,不使出全力可是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你先去准备下东西,刚好我也试试看能力上限是多少。”时雁一如此提议道,又宽慰对方,“要实在不幸中道失败,一切都是命数啊。”

    时雁一从不信命,他说这话不过是给人减少点心理压力,而且黎孟夜瞧着就不像是短命之人。

    祸害都是要遗臭万年的。

    黎孟夜这样的,怎么着也能在活个百八十年。

    届时跳不出生老不死循环的他,老早一具枯骨,对方就算想找他算账,也只能对着骨头撒气了。

    时雁一完全不担心。

    “这酒呢,还是少喝为妙,虽然有一定的调理功效,以少主目前这心态,只怕再多喝点就得被我挖出更多秘密了。”

    时雁一走下屋脊,脸上勾起浅淡的一丝笑纹,继续调侃人。

    “我比较惜命,知晓太多秘密总归不太好。到时信息不对等,黎少主你又要追着我跑个十里八街的,多折腾自个。”

    黎孟夜被说得哑口无言,等时雁一下去了,他看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酒水,又回想起刚刚对方连珠炮弹似的输出。

    好半晌才无奈地笑出声。

    他这是被调侃成啥样了?

    但要说准备,黎孟夜所需做的并不多,主要还得看时雁一。

    “此法对我本人的伤害,远不及于你。”

    黎孟夜坐在榻上,边上摊开着一卷银针,在动手施针前再三向人确认。

    “就算你能操纵血液,但要清除蚀骨毒的影响,需要维持供给不断,于你损耗亦是巨大。”

    “除非你能找到更好的法子,不然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万一成了,我就是你的再生父母,少主需得喊我一声?”

    时雁一转着刀刃,全然没有黎孟夜大事当前的紧张感。

    见他尚在犹豫,索性实话实说。

    “原本想这套法子是打算用到黎与身上,”时雁一看向黎孟夜,在其正襟危坐中直言道,“贸然插手你们兄妹间的事……不过我确实需要少主作为助力。”

    尤其是时雁一在近来愈发肯定了黎孟夜对一些事知根知底。

    “你在江湖多年经营,想必清楚不少秘闻。要说对付玉宴阁,凭我一人那是痴人说梦。”

    要撼动百年基业的庞然大物,远非一朝一夕所能成。

    时雁一还没狂妄到他能凭借自己这月仙楼,靠嘴皮子忽悠江湖人士。

    但黎孟夜就不同了,早些年在江湖上走动,又是哪里有大事往哪里跑的性子,能知晓点他人的秘密不足为奇。

    关键是要如何用那些事换来既得利益。

    “楼主又想到了什么点子?”黎孟夜盘腿坐上榻。

    而后话锋一转。

    “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黎与虽是我妹,却远比我有抱负。若是能听我的话,现在我也不至于赖在这月仙楼不走。”

    言下之意,充其量算上一个他,再多便没了。

    “当日在第一居,我观你二人并非势如水火,你若真不信任黎与,又怎会在拿了血竭后径直回去第一居?

    表面上说开阵需要另一人帮忙守着阵眼,但那会的我于你而言,尚且是一个毫无所知还处处设防的外人,我又对阵法之类一窍不通,你实在没有必要拉我同去第一居。”

    黎孟夜哦了一声,“那楼主以为何?”

    “我猜,是在见识过我控血能力后,想要我找出能帮助你妹妹摆脱玉宴阁控制的法子吧?”

    细微的表情变化悄然爬上他的脸颊。

    不止黎孟夜能观察他的微表情,时雁一也可以。

    他勾唇浅笑,问黎孟夜,“我说得对与不对?”

    “这我确实没料到,你从那会便知晓我的打算。”

    黎孟夜坦然承认。

    “如今我亲自送上这份大礼。”时雁一将刀刃横在掌心,朝人轻动手指。

    “少主现在愿意尝试我这法子了吗?”

    兜兜转转,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般发展。

    黎孟夜心道失策,转而将银针封入几处要穴。

    彼此目前虽然没有太多信任问题,毕竟是要将一人的血彻底融入另一人体内。

    银针让他短暂失去意识,以防本能的应激反应阻了置换进程。

    时雁一手指搭上黎孟夜手腕,各自划开小口,控制着血液渗入对方身体。

    同时割开另一处,好叫毒血更快排出体外。

    他的血刚进体内时,黎孟夜的反应不可谓不大,有银针封穴,仍旧有暗红炼气少许流窜在外。

    时雁一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将血渡过去,边观察留心对方的反应。

    融于血中的蚀骨毒抵抗势头强烈,隐隐生出排斥之意。

    只是目前意识被封的黎孟夜无知无觉,若是硬逼,经脉恐会受损。

    这事急不得。

    *

    一炷香后。

    黎孟夜睁眼,首先看见了坐在桌边喝茶的时雁一。

    “你醒了,感觉如何?”

    时雁一端着茶杯,询问人感受。

    黎孟夜扯开衣襟瞧了眼,原本嵌合在身上的纹路已经淡退消失。

    除了两边手腕上对称的伤痕外,并无别的不妥。再运用炼气,流转顺畅,整个人较中毒后轻快不少。

    “这法子竟真得可行。”

    饶是黎孟夜都难免惊讶,而且观时雁一,也似乎没有虚弱至极的反应。

    “原来还会有能让少主诧异的事物,”时雁一借茶水润过嗓子,缓声道。

    如若黎孟夜此刻有意探他识海,会发现内里尽是一片混乱之景。

    识域内狂风大作,汹涌的浪头狠狠拍打崖底的暗礁,冲起的海浪高达十数丈,还有不少控不住的意识在肆意侵袭肆虐。

    与这乱景不同,时雁一话声很稳,还有空打趣黎孟夜。

    “话说回来,替少主解了这毒,按此前约定,你当喊我一声?”

    “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黎孟夜翻身下榻,拉出圆凳跟着坐下,自己动手倒茶。

    “我黎家的长辈都不得好死,这个称谓晦气得很,楼主莫要沾上为妙。”

    时雁一轻笑,不再揶揄人。

    “倒是之前楼主的提议,关于我妹妹黎与。”黎孟夜和他透底。

    “这大致确实如你所想,当初半珏有意针对我黎家,黎瞻远尚在时,约束其不可滥用生死契。灭门案后,不仅不寻真正的幕后黑手,反倒趁机派阁使带走了黎与。”

    “她曾去过玉宴阁?”

    黎孟夜否定了这点。

    “黎与当日被带去的地方便是如今第一居所在。”

    他被催眠术控住了心神,那之后有过一段时间浑浑噩噩的日子。

    等再见到黎与时,对方虽然明面上瞧着没什么变化,只是流出来的血已经带上了玉宴阁中人的气息。

    兄妹俩自那时起便逐渐离心,第一居彻底沦为玉宴阁的囊中物。

    “但你这么些年来不觉得奇怪吗?”

    “黎与始终保有自我意识并非半珏手下留情,而是故意为之。”黎孟夜说。

    “毕竟他还得顾及玉宴阁在江湖中的口碑。没人会无缘无故朝一个势力的领头人拔刀相向,但也并非绝对。”

    半珏这样的人都不敢赌人心叵测。

    “若是黎与受伤又全然没有清晰神智,很难不将幕后之人同玉宴阁相联系。”

    “她本人的意愿呢?”

    时雁一抛出重点,目前这一切只是他俩在基于事实讨论。

    而话题中黎与自身的意志,这点即便黎孟夜是其兄长,也不能代为决定。

    黎孟夜短暂沉默了。

    黎与的为人自然不是问题,这点他很清楚。

    唯一担心的是半珏还留有后招,对方时刻都在监视着他们,所以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赶到。

    上次小屋稍作休整,时雁一碰到的不过是个半珏的幻影,也已然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但要说江湖上有谁真正见过半珏,就黎孟夜认知里,似乎并没有。

    思及此,黎孟夜一顿,他看向时雁一,后者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我记得当时楼主本有话想同我说,但都不凑巧地被各种事打断,其后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能谈起的合适机会。”

    时雁一心想着可算来了。

    “我确实说过,少主想问什么,说出来,兴许我能替你解惑。”

    第五十六章 “你果真毫不意外。”

    具体何时产生的怀疑,黎孟夜已然记不太清。

    初时为那突兀呈现的记忆所扰,他一边关注着时雁一此人,一边又不难免将之与记忆中的人作比较。

    两相比对,违和感随之而来。

    其后拘灵阵中窥得一丝真相,对方迫于无奈浅说了自己与心魔的关系,算是解答了黎孟夜一直以来的困惑。

    但这只是冰山一角,时雁一本人还藏有更深的秘密。

    这一点,直到小镇后期才堪堪有所体现。

    “那日小镇上发生的异象,你曾言有更高一层的存在俯瞰着一切。”

    黎孟夜细说起自己的推测,“这点优先排除玉宴阁的监视,当时我们被困于小镇,与外界并不相通,即使是半珏也未能将其手伸至镇上。”

    他们曾讨论过,或者说时雁一有意告知他世界的真相,但当时黎孟夜打断了他。

    后来提及的仅是小镇的事。

    现下想来,时雁一最初因打岔而中断的话,并非小镇的真相,而是这个世界。

    时雁一扣着茶杯,没有着急回复,静候黎孟夜的下文。

    “你眼中的这个世界,与我、半珏乃至整个江湖所看到的都不一样吧?”

    “少主何出此言?”时雁一反问。

    黎孟夜没立刻接话,他循着思路往下走。

    这不是单纯主观的判断,而是某种既定事实。

    和他拥有前世记忆的经历又不尽相同,时雁一能明确说出的更高一层,基于他本身处于同样的高度,这世界于其而言是相对扁平虚假的东西。

    哪怕这里的每个人瞧着都拥有正常思维,能说会动。

    于时雁一而言,他们和这世界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低层。

    “原本仅是猜测,现在是肯定,最好的证明便是楼主你的能力。无经脉却有奇特能力,在江湖人眼中这便是‘觉’。”

    黎孟夜指出这点,“可你反复多次强调自己不是觉类修士,我只好认为你本身并非属于这个世界。”

    时雁一不置可否。

    只是表情像是在说这猫叫得挺好听。

    黎孟夜全然不受影响。

    “不瞒楼主,在岛上我邀你回第一居,除去我妹妹这层关系,还因我拥有了一点别的记忆。”

    时雁一浅扬起眉。

    这倒确实符合他当时的猜想,黎孟夜突然转变态度那会,他就想或许对方也知道了什么。

    但时雁一确实没往这方面想。

    黎孟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时雁一的反应。

    “我姑且将之称为上一世。后来我用解除生死契作饵,不过是想看没了这层契印,你是否会和上一次做出同样选择。”

    结果自然不是,因为他接触到的时雁一在最初时就已换了内芯。

    黎孟夜条分缕析地继续。

    “你假说自己是孤魂野鬼,夺舍得了这身份,时间上确实贴合。坏就坏在,我偏偏多出了那么点记忆。”

    时雁一不知何时敛下了双眼,将视线落在面前的茶盏。

    “小镇那次莫名的时间回退就更有意思了。”

    他听黎孟夜这般说道。

    镇上的时间回退是他彻底想起一切的契机所在,当时仓促回退,他确实不能保证自己完全没露破绽。

    但黎孟夜身为这世界的本土存在,竟然能想到这一步,以致时雁一此前下意识地查看过他颈后,却并未发现异样。

    那时他排除了对方和他是同类的可能。

    时雁一余光瞥见什么一闪而过,他侧目而视。

    黎孟夜正用手指在他脖颈前来回比划。

    目光对上时,他缓声道,“你脖上那道疤痕,我猜是你在原本世界就有的。”

    “回想起真正的记忆后,你身上原本的特征跟着显现出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时雁一也不便继续装傻充愣。

    他同样好奇怎么会有人单凭多出来的记忆想到这么多。

    “你若真想知道这个世界在我眼中的模样,倒也未尝不可。但忠告在前,兴许会颠覆你这么些年来全部的认知。”

    看黎孟夜的反应,他对自己有自信,完全不担心听闻真相后会陷入癫狂。

    “这世界……”

    时雁一起身走向门边,推开了掩起的门扉。

    面前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外面的飞鸟走兽、行走的人及至所有或生或死的东西。

    “皆由虚拟的数据构成。”

    时雁一可以肯定,原本世界的研究员动了杀心是在当时那个小镇。

    脑海里的电流音明确告知了结果,他早已被认定成需要抹杀的目标,本该随镇上的人一起永陷于时间夹缝。

    但在强制清除时发生了未知错误。

    “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时雁一回身看人。

    夕阳余晖映照他身,橘红的光成片肆意地落尽屋内,光影划开一道再明显不过的界限。

    他在浮动的光线里道出了疑问。

    “为何你区别于此世界其他个体,唯有你勘破了这个秘密。”

    低维生物越过层层不可撼动的壁垒,摸到了世界之上的真相,这听着像无稽之谈。

    可偏偏黎孟夜就是做到了。

    小镇时对方便不意外他所言,比起时空回溯这般匪夷所思的事,率先问起的却是他身体有无大碍。

    如今想来,当日的未知错误并非研究员的失误,而是时雁一身边有黎孟夜这个不明存在。

    对方本该只是寻常普通的一串虚假数据,意外多出的记忆让他拥有了认知更高一层存在的意识。

    “你指那个,”黎孟夜毫无敬畏感地点向上空,“高一层的东西暂时无法判断我是怎样的一种个体?”

    “你果真毫不意外。”

    即使在听闻他本人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都没能让黎孟夜变化神色。

    “你有没有想过,实际我不是特殊的那人。”

    黎孟夜停下轻叩手指的动作,靠在桌边看笼罩在夕阳余晖里的时雁一。

    “只是恰好你经常性地出现在我身边。你作为进入此界的变数,让这个本该虚假的世界拥有了意识,它产生了危机感,为了保持平衡,它需要有人能够绊住你。”

    时雁一惊讶。

    仅仅只是说了世界的本质,黎孟夜却能在瞬间掌握并理解特殊字词的含义,还能道出自身的观点。

    这真得很难让他相信,黎孟夜仅是一串虚拟数据。

    时雁一敛去心中震撼,缓缓接上了黎孟夜的话。

    “然而你并没有如它所愿,真正成为牵绊住我的关键所在。”

    法则当然不会止步于此。

    他听黎孟夜继续说着。

    “玉宴阁自一开始介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此。早在前任楼主捡回你之前,它就已经留意到你的存在,无论你是否拥有‘觉’,都将处在严密监视之下。”

    而觉醒了能力,恰巧给了玉宴阁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更无人会怀疑其中还有他因。

    不然江湖那么多觉类修士,玉宴阁何必对时雁一格外执着。

    真当半珏搁这养蛊呢。

    “闲话便说到这里。”

    时雁一抬脚离开光线充足的区域,重新踏足屋内。

    “你之后是准备在我这月仙楼小住,还是回去第一居着手帮助黎与?”

    “黎与另有后盾,不需要我再去给她添堵了。”

    黎孟夜转头就把自家妹妹抛给别人。

    “这话说得可真逆耳,”时雁一给自己续了茶水,“留我这没问题,但不是白吃白喝。”

    如前所说,接下去的要事是对付玉宴阁。

    这得从长计议,但时间又相当紧迫,坐下来细想肯定不现实。

    之前黎孟夜在玉宴阁埋下的棋子,这时便派上用处,但还得看他怎么引到这事上。

    “帮人忙我最在行了。”

    黎孟夜笑看着人,主动说起了在玉宴阁的卫卿卿。

    他自怀中取出那块木牌,外观依旧平平无奇,就表面看也不是有奇用。

    可时雁一确实见过它两次截然不同的用法,不知黎孟夜这时拿它出来,又想要作何展示。

    “这东西究竟什么用处?”

    “确如我之前所说,这木牌常年以我血滋养,关键时刻有奇效,不是诓骗你。”

    黎孟夜双手握着牌子两端,稍一用力,木制的东西便碎成两半。

    “我对它有感应,而有些东西又不能单看表面。”

    话音落下,暗红色的字体飘飘扬扬地浮现于半空,是继当日称谓后,卫卿卿所要传递的后文。

    正文内容写得略为仓促。

    大致提到了玉宴阁中的上下人员分布,阁内收押有哪些江湖人士,以及玉宴阁使轮换的班次时间。

    “卫卿卿能在数月时间里摸清这些,会不会有半珏故意混淆视听的可能?”

    那些明面上交由玉宴阁处理的江湖人士,实际都变相被关押在阁中,可自由活动的时间极少。

    即便卫卿卿能依赖己身能力,将阁中各处植被作为耳目,也难排除半珏不会在传递途中动手脚。

    “确实有此种可能。”

    黎孟夜自然不敢打包票,他的方法绝对可行。

    这步棋本就布得险,又是在玉宴阁的地盘做这些动作。

    半珏虽不能策反卫卿卿,照这信写就的仓促程度看,她行事恐已暴露。

    “如此看来,要想蛇打七寸地切中要害,还需亲自跑一趟玉宴阁。”

    第五十七章 流言止于智者

    月仙楼新旧势力替换的消息不胫而走,经茶楼酒馆间一转悠,已然三人成虎。

    檇李酒楼中人满为患,皆是三两结对地围坐一桌。

    表面看着互不相关,各顾各沉默吃菜,实际都在留心四周,等着有谁先挑起话题。

    临窗而坐的两人优哉游哉地喝酒看风景。

    近街位置能远眺可近观,进出的人也能看清一二。

    恰在这时。

    有人用筷子敲着碗沿,吸引大家的注意。

    等在座大半的人将目光转向他时,这人歇下动作。

    “想来大家如今到此,都是奔着月仙楼新旧交替一事来的。”

    在场就近坐着的几人嗤笑,不作他评。

    自然也有人搁了筷子大方承认,继而追问,“这位兄台听着像是知晓什么内情?”

    这人放下碗筷,朝搭话者感激地一抱拳,又报上了自己名姓,方城人士,乃一介散修。

    “内情不敢当,”王狩说,“但确实知晓得比这江湖人稍多一些。”

    “此话怎讲?我可听闻左严是阴沟里翻船,被他一贯瞧不起的废物一剑斩杀在门前,血溅四方。”

    这一版被传得有头有尾,将左严被斩时所在的位置,和数月前时雁一被交予百源派时的站位画上等号,称后者睚眦必报,以往的胆怯不过是迷惑人的把戏,就等着离开月仙楼,恢复自由身后一概报之。

    王狩连连否认,“并非如此。”

    “那你且说说你听的又是何处版本。”来人性子爽利,被否了也不生气,只叫人快些说明。

    “不瞒诸位,当时我就在场,亲眼所见。那可真是天地都为之一变!”

    临窗的那位默默放下了水杯,掩饰自己险被呛着的事实。

    ‘楼主在这点上确实没撒谎,不怎么凑这种热闹吧。’

    黎孟夜瞧见人反应,不免调侃。

    时雁一拿起筷子夹菜,不理会某人。

    不过这只是让黎孟夜安静了,在场中的王狩可没有。

    “有没有这么玄乎啊。”

    在座几人迟迟不见其后文,赶忙催促。

    时雁一在这档口询问黎孟夜特地来此的原因,‘江湖人喜爱编排,我看不出绕道走这一趟的意义所在。’

    ‘大隐于市,消息还得从江湖人口中探听,且等着之后,必然有故意安插其间做托的。’

    “当然有,”王狩说,“你们都道是月仙楼新旧势力交替,并不在意那天正好是玉宴阁使例行到访的一日。你们仔细想想,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动,那到场的玉宴阁使呢?”

    “兴许回去秉明了……”那人话至一半,想起王狩当日在场,“你瞧见啥了?别吊胃口直接和大家伙明说呗。”

    “月仙楼主时雁一,用他奇特的能力把阁使宰了!尸骨无存!”

    时雁一这次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他照黎孟夜所言,耐心等着,确实有意外发现。

    这酒楼分上下两层招待区域,二楼多隔开的雅座,间隔一段距离放置有绿植。酒楼整体是四周围合,中间做空与底层相连。

    他们在二楼临窗位,能听得楼下的交谈,但楼下的人看向上方,视觉上会有一定遮挡。

    刚才王狩说起玉宴阁使尸骨无存,邻座似相当震惊,碗中酒水洒了不说,下酒菜都从桌边滚落。

    黎孟夜踩住那点吃食,朝时雁一微挑眉。

    “那可是玉宴阁使,觉类修士哪可能杀得了对方。”

    “千真万确,你若是不信,我大可叫来同行的几人。”

    楼下的交谈声被抛诸脑后,时雁一在识海中确认了邻座酒客的身份。

    百源派修士。

    但不是此前一直跟着廖致追在他们身后跑的那部分。

    这门派中的划分想来也是奇妙。

    这修士没再继续留着听楼下的人闲扯,脚步匆匆地离开。

    瞧着像是要给谁传递消息。

    ‘走。’

    时雁一率先起身,悄然跟上了那修士。

    旁人不曾留心酒楼何时有人离去,待小二清桌时才发现窗边紧挨着的两桌皆已不在。

    *

    刻有竹纹图案的窗户应声碎裂,一个身影被狠狠地自内抛出,砸碎了木窗,倒地时尚且还在哀嚎。

    由此及彼。

    此时的第一居虽未闻利器碰撞声,却已然混战成一团。

    又有一人自敞开的门后被打退,搡倒在地久久不能起身。

    葛月自房中踏出,踏过地上随处可见的人,来到刚被她摔出门外的百源派修士。

    “你们疯了吗?不经长老允许怎可尚自对同伴下手。”

    倒地的人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让这恶人先告状堵得一时噤声,他难受地呛咳了一声。

    “你才疯了,竟帮着邪魔外道反伤同门师兄弟,”此人称说,“而且我们奉的便是廖长老的命,你没收到信件吗?第一居反了!”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吧,昨日玉宴阁使尚在……”

    葛月话至一半顿住,懒得与人解释。

    她前几日听说左严的势力被月仙楼主铲除,连其本人都一并交代了性命。

    想起黎与那格外不着调的兄长,成日与这个时雁一混在一起,恐江湖人会将黎与连坐,才匆匆赶至第一居。

    谁知想啥来啥。

    百源派的同门隔天就到,不由分说地动了手,还嚷嚷着第一居早已和月仙楼有所勾结。

    那日助月仙楼的魔头夺回了实权,他日必将魔爪伸向整个江湖。

    不是,什么狗屁逻辑啊!

    葛月内心愤懑不平,一路上见到要对她动手的百源派修士,二话不说先把人撂倒了。

    她心中有气,下手格外没轻重。等回头再看,倒地的人里尽是她百源派的同门。

    只是目前并非纠结这事的时候。

    她刚才险些说出口的事,黎与昨日才给玉宴阁使放过血,现下正需静养,如今第一居被搅得乌烟瘴气一片,很耽误事。

    等一会见了黎与,必要带人先离开此地。

    什么第一居与月仙楼合谋已久,简直无稽之谈。

    待她将黎与带回百源派秘密基地,看这群倒打一耙的人还怎么诡辩。

    *

    两旁风景在迅速倒退。

    那名百源派的修士跑路功夫了得,这么一会时间,据方才镇子的酒楼已有接近十里远。

    “看他这行路匆匆却目的明确的样子,不像是要和自家同门会合。”

    “这不好说,兴许是派中势力泾渭分明,修士们各司其职也说不定。”

    周围的景致渐次变化,林木茂盛,枝桠上散开的树叶足够遮天蔽日。

    他们短暂的交谈很快搁下。

    那修士在某时停了脚步,已经到了地方。

    猜测亦有了结果。

    “此地……”

    时雁一微侧身掩至树后,观察着对方进去的入口。

    再往里大致能看见角楼建筑的一方,不比林木高,周围呈现包裹之势,直到近前至此方窥见这偏安一隅的之处。

    “人烟稀少,进出方便控制,易守难攻。”

    一个百源派的修士跑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像是知道时雁一心中所想,黎孟夜适时道,“真这么好奇,我们直接跟上去便是。”

    他说着先行现身。

    时雁一仅迟疑了一下,随之入场。

    既然都在他人地盘,又是这般需要隐蔽的地方,毫无阻碍地一路跟到了此地,对方未必不曾发现。

    倒不如趁着主动权还在他们手里,出来和人接洽,省得届时被动起来,解释都难以叫人信服。

    等循着入口进来,才觉里面别有洞天。以角楼为中心,向两侧分立有不少平层建筑,一间一间挨得紧密,门扉窄小,看着更像是库房。

    本想借着这会对方尚未有所反应,简单查看一番。

    结果刚推开就近一处房间,有声音自后方响起。

    “二位从檇李酒楼开始便一路跟随我至此,请问何事?”

    那百源派修士自后方出现,一改此前着急忙慌的模样,轻声询问两人。

    “我们无恶意,只是看兄台似乎对江湖人所说的话感到震惊,好奇你对此事的看法。”

    黎孟夜睁眼说瞎话。

    “原想直接于你攀谈,但不及我们搭话,便见你步伐匆匆,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满口谎话。”

    修士无情戳穿了他,旋即又道,“但你有点说得没错,我确实意外于当日玉宴阁使身死月仙楼一事。”

    在旁的时雁一微虚起双眼,“你觉得其中另有隐情?”

    “我并无此意。”

    修士、葛尤否认,他目光落到时雁一身上,半晌后神色一变。

    白光乍现,兵器相撞声随后响起。

    时雁一抬着匕首横在身前,恰挡去对方出鞘的剑。

    “月仙楼主、时雁一。”

    葛尤缓缓道出,眉峰紧蹙,手中的剑却端得很稳。

    “若我记得没错,你如今虽手握月仙楼,但你的名字还在绝杀令上,玉宴阁主曾言,江湖人只要发现月仙楼主的行踪,格杀勿论。”

    时雁一浅勾唇角。

    “我的记忆也尚可,那上面还有句话写着有能力者杀之。”

    两人一时僵持,谁都没有先动。

    时雁一垂眼瞥向近在咫尺的剑,这人剑上不带杀意,瞧着仅是走个过场,就是不知这出戏是准备演给谁看。

    刚思及此。

    大路朝此方向,两道脚步声响起,一浅一深,其中一人似有伤在身。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第五十八章 格局小了吧

    来人话中带着犹疑,刀刃相向的两人并一个黎孟夜同时回头。

    看见了搀扶在一起的葛月和黎与。

    葛月万万没想到,她不久前还在心底腹诽月仙楼主和他相好的,转头在这迎面撞见。

    关键这里可是百源派的秘密基地啊!

    她看向一旁的葛尤,话中捎上了难以置信。

    “葛大爷你脑子有病吧!怎么让外人跟着你回秘密基地。”

    此言一出,在场各位神色俱变,尤以被指责的本人最是精彩。

    “不是说了别这么叫我!”

    葛尤恼羞道,收起抵在时雁一颈边的剑,原地自闭了。

    葛月懒得和他较劲,扶着黎与要往里走。

    门前的那两人并无意阻拦,葛月面色不变。

    现如今的江湖局势未明,百源派中亦是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极力拥趸玉宴阁,一种则质疑其中立性。

    葛月随葛尤属于后种。

    以葛尤的修为,要有心想甩开对方绝对没问题,由着人一路跟到这里,这般肯定他俩没问题吗?

    彼此擦肩而过时,兄妹二人目光短时交接,又默契地移开,谁也没有多说一言。

    “两位与她们是旧相识。既如此,何不直言来此目的?”

    结束自闭的葛尤复来询问。

    “我也好奇,你们百源派是内讧了?看她们身上的伤口形状,与贵派所用佩剑一致。”

    黎与不善兵器,多倚仗自身炼气攻击防御,若放平时断然不会被寻常刀剑所伤。

    但这几日恰好是玉宴阁例行到访,需要向她取血。

    “并不是派系之争,立场不同罢了。令妹与你不正是这种关系。”葛尤纠正黎孟夜用词,同时道破了两人关系。

    “我俩关系复杂,兄台此言以偏概全了。”

    黎孟夜一笑,揭过这个话题。

    “我看这地方位置隐蔽,但这建筑嘛,不像有人常住此地,你们是定期会面。”

    葛尤不置可否。

    “明人不说暗话,”时雁一接着话头往下,“我们来此所为,其实你不是已经知晓了。

    特地带我们来发现这地方,说明你确信我们利益一致。”

    “……确实。”

    身后脚步声来,葛尤停了话声。

    葛月掩上了房门,示意几人小点声,“她歇下了,你们要谈事情就换个地方。”

    遮天蔽日之势的树冠撑开在角楼四周,阴影覆盖面甚广,风动时树影婆娑。

    这处地方没有单独留设会客厅室,若有事商谈则就地围坐一圈。

    “你和玉宴阁使交过手,想来也清楚他们真实的情况。”

    葛尤率先开口,他在酒楼听堂下人所言并非全部属实。

    玉宴阁使在月仙楼身死确有其事,但那日他的眼线都被拦在门外,议事堂内只有四人。

    眼线汇报时提及确有爆炸声,只是等看到时现场仅剩下痕迹。

    时雁一的能力是血液,再怎么匪夷所思也有迹可循。

    葛尤见人出招的次数没几次,但清楚其多以控制形态变化为主,断然是做不到引爆这事。

    那这问题便出在阁使身上了,不惜自毁身体都要遮掩的秘密。

    如今面前二人可以给他答案。

    “这位……”

    时雁一望向葛尤,后者报上名姓,“葛兄,听你的意思,你一直在调查玉宴阁使?”

    “江湖人以玉宴阁作为导向标久矣,却从不见有人质疑他们。”

    葛尤大方承认,反问道,“你不觉得这很值得深思吗?是人都会犯错,玉宴阁又怎可保证自己始终能做到不偏不倚,在世仙人都不敢打此包票。”

    真是稀奇,原来这江湖里还有不是玉宴阁狂热粉的存在啊。

    门派之分确是奇妙。

    “我调查了有段时间,也看过你和阁使交手的一战,知晓他们本身是活死人,没有痛感,但绝非无脑之辈。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阁使好端端地怎会被炸得尸骨无存。”

    “这点我也奇怪。”

    细想便觉此事说不通,能让阁使行动起来的那个‘意识’究竟如何从现场转移的。

    它若只能依附活死人的身体行动,那容器被炸毁它自然也逃不了。

    可当时虽然在场,实际爆炸带来的障碍烟尘过多,并未看清。

    要不然便是他们此前想错了。

    “有无可能是障眼法,尸骨无存也有另一种说法,只是弄出了这么一副假象,趁机藏身某处伺机逃离。”

    这个猜测是基于未曾发现阁使间相互联系的这层关系。

    时雁一更倾向玉宴阁同样触碰到了世界法则,但远没有黎孟夜的深度,或许是洽谈失败,那个‘意识’被作为半成品保留,给半珏添了一份助力。

    现在要是能拉拢百源派这两位,他们对上半珏的胜率也能高上些许。

    “还没问葛兄,既怀疑玉宴阁别有用心,你们接下去作何打算?”

    “初步设想是舆论战。”葛尤一改此前态度,兴冲冲地聊起自己计划。

    甚至没顾上旁边疯狂向他使眼色的葛月。

    “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爱交朋友,江湖上大部分年轻一辈我都有接触。只是真要和玉宴阁交手,他们立场未必鲜明。”

    时雁一看向黎孟夜,默默丢去一个眼神。

    后者迅速会意,“那正好,我这有份近些年来,玉宴阁使出没地点的统计。就结果看,他们每到一处必有江湖大能身陨。”

    玉宴阁打出的旗号是不主动插手江湖事,若江湖人互相无法抉择之事,可向其请教一二,最终做决定的仍是江湖中各大势力。

    然而实际上,玉宴阁在不知觉间包揽了各大要事抉择,从原先的向其请教变成由其领导。

    另一点则体现在事件先后顺序,追根溯源后便可得出的规律——是先有玉宴阁使出现,而后该地发生变故。

    “看来黎兄早有准备,昔日听说你喜好四处游玩,只道是纨绔公子哥,不理家中事务。”

    这其中有大半的消息是从葛月口中说出,她跟黎与走得近,每次回来必能听其数落第一居少主的不是。

    将自家妹妹丢在群狼环伺之地,自个外出逍遥。

    如今看来,是他偏听偏信了。

    葛尤说,“是我狭隘,没想到黎兄此番行事背后另有深意。”

    “我看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吧。”葛月没好气地嘀咕。

    黎孟夜但笑不语,没反驳也没替自己解释。

    “那江湖风向就交由葛兄你来打点。”

    “你们不会是想直闯玉宴阁吧!”

    葛尤听着觉出不对,赶忙拉住人,想叫他们打消这念头。

    现在绝非宣战的好时机,江湖人心所向仍然是玉宴阁。

    舆情虽可主导,但持续时间不会很长,最好的结果,撕开一个口子。

    可是他们毕竟人数不占优势,要想短时间内改变某种长达数十年的理念,更是难如登天。

    “放心,我们远比你想象得更加惜命,当然知晓现在不是硬碰硬的好时机。”

    黎孟夜示意他们有分寸,宽慰人道。

    “这次是去探听消息,摸了摸大概的底,很快便会出来。”

    这么说着,时雁一自角楼边的台阶上起立,整理一番衣物,自袖袋里取出一份书卷交与葛尤。

    “我前前后后和不同的阁使交手过三次,注意点都写在里边了,兴许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

    葛尤欣然接过。

    “二位如有消息,随时可以回来此地。”

    “那我们先告辞了。”

    葛尤目送着两人的身影,直至消失在尽头。

    身旁的葛月见他握着书卷若有所思,便没第一时间打断他。

    葛尤轻敲着掌心,转而在角楼前坐下。

    “想什么,这么专心。”葛月靠着廊柱问人。

    “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这一时又没个头绪。”

    “哪里都很不对劲啊!”她跺脚,“你把我们的计划就这么说出去了,万一对方转头卖了我们……等廖长老找上门来,那我是头都要大了。”

    葛尤无奈地撇嘴看她,放狠话道。

    “这整个江湖包括你我都可能和玉宴阁站在一线,唯独他俩不可能。没有原因,单纯是我的直觉。”

    *

    深得葛尤信赖的两人,正在马不停蹄赶往玉宴阁的路上。

    “这话是先放出了,但我们原本有计划吗?”

    黎孟夜牵引着马放缓速度,与落后一步的时雁一并排而行。

    “船到桥头自然直,少主不必太过担忧,”时雁一专注着前方,不让目光停留在脚下的路。

    “我另有个问题想要问你,自魔界一别,路霜寒同你可是有段时间未见了,你就不担心他消失那么久,秘密谋划些什么?”

    他们经过的路段正处上行,马蹄掷地有声,清脆稳健,黎孟夜拽着缰绳,身体略微后仰。

    “嗯,确是个问题,不过当日我在他阵中动了点手脚,”黎孟夜笑着看向时雁一,表情有些坏,“虽然没彻底阻止他突破大乘期,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影响。

    现在必定在某处方便他疗伤又不用担心被打扰的地方。”

    “听起来怎么像是在说玉宴阁。”

    路霜寒此人素来将自身利益居于首位。

    瞧他行事并不像甘于听从半珏发号施令的,多半从前同样被对方捏住了软肋。

    随着他实力大增,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摆脱旧雇主。

    但凡是也没有绝对。

    时雁一推翻此前的话,对黎孟夜说,“我怎么感觉路霜寒许久不出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又或者他已经出现,只是我们没发现罢了。”

    第五十九章 规则类游戏没玩过吗

    皎白月华如瀑倾泻,覆落玉宴阁的角落。它立于当空,四周云雾缠绕,不见上去的路。

    一抹赤色身影掠过走廊,衣袂翻飞。

    这人身量修长,面容妖冶,眼下有赤色双纹,正是许久不见的路霜寒。

    他对玉宴阁的布局十分熟悉,一路过来目的明确,直到停在一处下行地段的门前。

    路霜寒摸到墙上一处,墙体内机关转动,眼前的门缓缓升起,一条漆黑甬道呈现在面前。

    烛台上的火光燃起,照亮了下行的通道。

    路霜寒自此进去,直到尽头的房间才停下,他推开门,屋内昏暗不见月光,连照明用的烛火也无。

    听到开门声,隐约有锁链拉扯的动静,自幽深的里侧回响在一整条曲折的甬道里。

    他取下壁角的一盏灯,将之一并带入室内。

    暗影在他周围贴地婆娑而行,每前进一步跟着晃动几许。

    烛台底碰上桌面,攒动的光影恢复稳定,将这屋内的情景照了个大概。

    路霜寒不避讳地坐下来,指尖轻点着桌面。

    那靠墙而站的身影未有反应,微垂着脑袋,四肢皆被婴儿臂粗的锁链束缚着,衣下隐隐有植物的根茎在生长挪动。

    只是不知那锁链是何材质,但凡伸出袖口裙底的枝条都会被迅速溶解,残留下类似树脂一般的黏稠液体,将衣衫沾染得斑驳,好似另一种颜色的血。

    火焰跳动,照亮了那人模样。

    垂落的青丝沾染着血液,有几撮黏在脸侧,衬得那脸愈发苍白。

    卫卿卿面色透着将死之人的翳影,除了最初开门时那声响动,她对外界的任何声音都不作反应。

    桌面的路霜寒用手指持续铎着桌面。

    此前半珏便发现了卫卿卿在悄悄搜集关于玉宴阁的消息。

    他由着人动作,顺水推舟地给出了情报,直到卫卿卿将消息传出,才突然发难将人拘于此地。

    “玉宴阁清楚黎孟夜和你的主仆关系,在半珏眼皮底下传递消息,你当真以为这消息可信?”

    路霜寒在烛火下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复往日修长干净,其上疤痕交错,食中两指更是齐根断去。如此缺损在他身上还有数处,这全拜黎孟夜所赐。

    “……主人,自会辨真假。”

    卫卿卿微抬头,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动,缓缓说出这一句话。

    她嗓音嘶哑,全无卫镇时脆生生的动听。

    数日来不间断的药物侵蚀已然让她倍感麻木,自堕魔后寄生的枝条便犹如她身体的一部分,那溶掉的枝桠便是在生剜她皮肉,但因着迅速的修复能力,她不会轻易死去,只能一遍遍承受着非人的痛苦。

    无所谓。卫卿卿垂下眼,反正这世间糟糕透了,她早已没了可再恨的人,能够随心所欲地行事,便足够快乐。

    “冥顽不灵。”

    路霜寒搁下这话,起身时带动的气流让烛火快速跃动几下,那匍匐着的影子跟着摇曳,犹如食人恶鬼。

    待走至门前,他又似想起了什么,侧身道。

    “来时便听阁使提起,你的好主人已经在玉宴阁附近徘徊了有些时候,你说他是信了你的话来自投罗网,还是有能力一举毁去整个玉宴阁?”

    不等得到回复,路霜寒拂去衣服上沾染的灰尘,带走了烛火的光亮,由着卫卿卿独自一人在暗室。

    路霜寒所言不假,并非故意刺激人,阁使们确实探查到了黎孟夜的行踪。

    此时黎孟夜正和时雁一驻足在玉宴阁外。

    “这玉宴阁建于断崖之上,崖中设有障眼法,让所有意欲靠近之人困死在阵中,绕行数日都未必能寻到入口。”

    黎孟夜回到最初的起点,目光眺望向悬于空中的建筑。

    “多亏了卿卿传递来的消息,破解之法便在那。”

    天际悬着一轮圆月,幽幽泛着冷光。

    “今时不过初三,月亮却这般圆润,想来玄机就在其中了。”

    他们的原计划确实只想暗中观察一番。可偏偏这玉宴阁修得如此高调,要想入其中必然会惊动半珏。

    既然如此,直接不加掩饰地破阵冲上去,省得白费了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卫卿卿传递消息后再没和你联系过,应该已经被控制,如今我们缓一分动作,她便少一分生存的可能。”

    时雁一道出这个事实,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对方强破障眼法。

    暗红色炼气掺杂在一刀挥斩而出的气浪中,径直劈开了那轮虚假的月亮,缠绕在崖石周围的雾气散开,通往玉宴阁的台阶显露出来。

    黎孟夜收刀入鞘,难得没有接话。

    “等上去后兵分两路,小心行事。”

    时雁一说完先行踏上石阶,有件事他需得找半珏当面确认。

    登完那近百级台阶,方抵达玉宴阁前。

    临到分开,黎孟夜拉住时雁一的衣袖,指尖在袖口略一摩挲后松开,他轻声说了句万事小心。

    两人分头行动,身影转瞬各匿于林间。

    时雁一借着树木生长茂盛的枝桠一路急行,穿梭于其中。

    玉宴阁很是安静,不见任一阁使,与卫卿卿所言的轮换岗截然不同。

    恰在此时。

    薄如蝉翼的竹叶片破空而来,呼啸如利刃,目标直指穿行中的时雁一。

    他身形当空一顿,径直而下落向实地,惯性往前几步,才彻底稳住身体重心。

    身后传来树枝倒地的簌簌响声,那一人堪堪合围的枝干被一片竹叶切断,去势不减地钉入了远处的树干。

    风声呼啸,崖上的玉宴阁气温骤降。

    时雁一双眼微虚,转头看向来时路。

    见被发现了,来人自树后迈出,浑身都被遮掩得严实,看打扮也区分不出是阁使中的具体哪位。

    时雁一冲人勾唇一假笑,等着来人先开口。

    “看来你并未将饲主的话放在心上,”半珏一边说,袖袍下的手五指成抓,“不听话的东西就需要关起来好好调教。”

    凌空而来的掌力连着撞倒了两旁的树木,将时雁一围困在气流形成的钳制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咳咳……”

    时雁一挥着袖子,挡开气流牵起的浮尘。

    “先等等!”

    半珏自然不会等,甚至在时雁一喊停的刹那猛地收紧了手掌,那虚空形成的气浪跟着收紧。

    被捏住的人挣扎不断,然而身体依旧在那蓄力一握中逐渐变型,手脚俱断,直至成为一滩血泥散落一地。

    啊。

    这死相也未免太难看了点,尤其影子还依稀可见脸的模样。

    时雁一在另一端树梢上俯瞰着那具死状惨烈的幻影,对着回过神来的半珏挥了挥手指。

    “您这把年纪了不愿听人闲扯浪费时间,我能理解,”他单手扶着树干,目光快速瞥过远处,复又回至场中,“但既然是游戏,多少得讲究规则。”

    半珏隐约觉出一丝异样,见时雁一有意拖延,接连的攻击打向对方。

    后者在攻击的罅隙间左躲右闪颇显狼狈,只是很快发现端倪,半珏似乎没有出全力。

    这攻击瞧着密集,稍微用点心思也能躲开,远不及在木屋前那个分身的威胁大。

    按理这可是半珏的老巢,他在此地却发挥不出全部的实力,甚至凭感觉只用出了不到半数。

    “它果然找上你了。”

    时雁一自树梢翻身而下,手中血液凝聚成长刀,欺身压近半珏。

    无人知晓半珏的实力深浅,盖因见过的都已经死了。只有关于他的传闻在江湖沸沸扬扬。

    当然,时雁一想起的版本和江湖上正面颂扬半珏的不同。

    传说玉宴阁主半脚已入仙门,可惜六根不净为人伪善,以仙人之名行罪恶之事,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因为他早已成为非人怪物。

    不能彻底成仙,也无法堕落成魔,唯有徘徊在此,成为法则下的一把刀。

    而一把合格的刀,自然需要受到主人的管制。

    半珏对时雁一所言之事,其实也完全可以用于他自己。

    “你这模样像是知道些什么。”

    半珏微歇了攻势,即使并不能实际感知到那股力量的存在,但他受约束后渐空的力量却提前给出了警示。

    曾经能轻易碾死的蚂蚁,如今却也敢在他面前作威作福。

    时雁一微挑了一侧眉,有些诧异半珏这样的竟然也没能窥得世界的本质。

    论实力,他远在黎孟夜之上,多年来以玉宴阁主的身份,稳坐整个江湖之首,虽无号令之名却已有其实。

    连法则都亲自接触过半珏。

    时雁一作为外来意识,被世界法则自然排斥,玉晏阁本是法则下修正这点错误的一把刀。

    纵使刀不便有思想,半珏却好像从未有过怀疑。这与设想中既然不同,具体哪里不对,时雁一却说不上来。

    在江湖上盘亘如此长久之人,不该这么渺小。

    时雁一握紧手中血刀,纵劈向半珏,兜帽应势褪落,露出阁使平平无奇而灰败的脸。

    属于半珏的气息已经消失,面前之人不过是普通的阁使。

    时雁一毫不犹豫地下手将其瞬杀。

    散去血刀后他甩着不慎沾到手的血液,那不曾得到答案的疑惑再次冒头。

    黎孟夜能知晓世界的本质,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第六十章 “就看黎少主下不下得去手了。”

    时雁一刚结束这边短暂的交手,那头黎孟夜便和路霜寒迎面撞上。

    时隔多日在对上斗了近乎半辈子的仇敌,赤衣青年早已没了当初的那副悠闲心思,他现在只想将人扒皮抽筋。

    “机关算尽,到头来却发现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挺不甘心的吧。”

    黎孟夜轻飘飘地抛出这么一句。

    对面的人虽然没有神色剧变,但他周围的气息倒是凛冽不少。

    “今日这般沉不住气,我猜你时间不多了。”

    那天在月仙楼弄出那么大阵仗的那个‘意识’,原本他和时雁一都猜测是构成阁使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可后来看到黎与,他突然反应过来。

    这不过是路霜寒的一点把戏。这人手段特殊,一手催眠更是用得出神入化。

    阁使们与黎与最大的区别,前者没有自我意识,黎与却未失神智,一定程度上与黎家的心法有关。

    路霜寒表面上似同玉宴阁毫不相干,谁又能确保他们私下无往来,要知道当年黎家一夕倾覆,路霜寒在其中出力可不少。

    既然对黎家出手,便不可能轻易放过兄妹俩的任何一个。

    只是在如何处置黎与的事上,他和半珏产生了分歧。

    合作没能谈成,想必不欢而散。

    玉宴阁主对着昔日盟友,自然会送上一份大礼,就为防止日后路霜寒实力精进找他算账。

    就是没想到,黎孟夜又在魔界时无意间帮了半珏一把。

    恢复大乘期的路霜寒不知此事,一心只想摆脱半珏,自然要来这玉宴阁。

    “恨死我了啊。”

    黎孟夜嗤笑,星霜刀出鞘,暗红色炼气涌动,气浪扬起了他的发丝,“很高兴最后和你一战的人是我。”

    *

    时雁一循着声找到黎孟夜时,打斗已经尽了尾声。

    那曾在魔界见过一次的招式将地面劈出裂纹,直逼已然重伤无法动弹的路霜寒。

    黎孟夜行云流水地收刀,没去看那最终的结果。

    “解决了?”

    “解决了。”时雁一回他。

    视线落向稍远处的地方,黎孟夜的昔日仇敌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这似乎有些轻松到草率了,时雁一心说,旋即又想到不久前的困惑。

    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一切还得从黎孟夜这里得到答案。

    “你还有件事没和我说明吧。”

    黎孟夜勾住了他的衣袖,将人往后带了几步。

    “听不懂你指什么。”时雁一微抬起下颌,也没挥开被拉住的袖子。

    “你不是好奇我为何知晓那么多。”

    月华皎皎,刚经历过大战的地方尚且狼藉一片,处处可见碎石砖块,倒是连个能坐下来谈心的地方也无。

    时雁一侧身,伸手点向黎孟夜,而后又指指自己。

    “因为我俩总在一起,你受到影响,被外物侵入导致基因突变了。”他照着对方此前所说,依葫芦画瓢地还给对方。

    碎石被拨开到旁侧,黎孟夜自发清出了一片空地,放开时雁一的袖子,转而先坐上了一侧雕塑破碎后余下的基座上。

    他轻拍身侧空位,示意人过来坐。

    “如同我刚才所说,和你隐瞒之事有关,”黎孟夜仰头看了眼天际那轮残月,“你只大致提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却对自己的身世简单地一笔带过。”

    时雁一轻弯了下唇角,仍是走了过去。

    “是不是只要我不问起,你便永远不会开口直言。”

    听闻黎孟夜的话,时雁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换做过去的他,是断然没有兴趣坐下来和人谈天说地,一是没有那么关系亲密的朋友,二是没有时间,他这前半生都在虚假中度过。

    试验员为了获取足够准确的数据,一次一次地将他的精神投入到不同的世界,每进到一个世界,都会事先抹去他的相关记忆,身体只是记忆存储的容器,被清除记忆意味着一次次地将原本的他杀死。

    “我少时……”时雁一从过往中抽身,手指无意识地磨着基座的槽沿,“因为人格存在缺陷,无法对很多事做出正确的反应,被管束在特殊组织下设的机构中,用你们的话讲……”

    “需要规正你的行为,直到你能产生正确的反应。”黎孟夜接上了他的话。

    时雁一轻笑一声,“善。”

    “当日我说这个世界本质上都由虚假的数据构成,如果真要给它一个定义,你可以想象成一个游戏,这个世界以高武低玄作背景,江湖中的门派诸多,势力划分也很分明。

    我的意识所占据的身体属于月仙楼一员,以纠正我的行为作出发点,月仙楼便是恶。”

    “那他们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以他们的标准衡量一件事情,其本身就有失偏颇。”

    黎孟夜不认同时雁一口中的那些人规定的一套准则,这样和玉宴阁本身就没区别,江湖规矩由它定,凡尘各事也皆由它管,那这世间便不再是公正公平的世界。

    “你所言在理,但当时的我没想过这些,起码他们对我这人的判断完全没错。”

    此前意识被投入那么多个世界,因为记忆被洗去,对他而言世界该是真实的,脑内有的是相应世界中他该扮演的角色信息,除此之外当下的世界便是真实。

    但他表现出来是对生命的消极乃至漠视,这也是无数次那些人觉得他是反社会人格,没有最基础道德的人,是不允许立足于社会的,无法与人共情,意味着没有规则可以束缚住。

    唯有趁机将他的意识永远溺于这些虚假的世界,才能永绝后患。

    时雁一心中认定该做了结的,是当下这里,可变数就是身旁之人。

    黎孟夜不仅仅是多出了记忆这么简单,他还清楚地认知到了这个世界与他,他与此世间之人的区别,这使他凌驾于这些人之上,以和时雁一相持平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

    所以他能破开几乎无解的阵法,能够在实力相差悬殊时,依旧重创乃至杀死路霜寒。

    认知一件事,可以让人绕开世界的法则,近乎无所不能。

    “那你之后作何打算?”

    这不是黎孟夜第一次提起这样的话题。

    当看透事物本质后,人便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那副一切都未曾发生的模样,不甘心生活在虚假的世界,想要朝着更高的一层,或者本该是其所生活的那个地方走。

    “他们想来正在看着这一切。”

    时雁一无所谓地道,他在外的身体连着仪器,身体的各项反应和指标都会被如实记录在册。

    虽还不到事无巨细的地步,大致的走向总能知晓的。

    “只是可惜有你这样一个顽固不可清除的存在,连本该被就此抹杀的我都活了下来。估计会记得跳脚吧。”

    “你知道离开的方法。”

    时雁一嘴角的弧度缓缓加深,“是啊,就看黎少主下不下得去手了。”

    黎孟夜看着他面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分析着他话中的真实性,而后得出结论,“你想要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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