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像条哈巴狗一样。
那一口林殊止咬得很重,唇齿间很快弥漫起一股血腥味。陈穆只吃痛地闷哼一声,却并没有放开的打算。
林殊止有些后悔刚才咬的那口,他占不到一点便宜,反而后脑勺还被铁钳似的手越扣越紧。
他又使劲掐了把陈穆,依旧是徒劳之举。
情急下他心中一横,趁着陈穆分心的间隙抬起膝盖往这人小腹袭去!
却被陈穆看破所有,下一秒刚有起势的膝盖就被稳稳截下。
“别动。”
许是他动作太多,陈穆终于略作停顿,有些不满地开口警告道。
等到陈穆自认为亲够了才把早已经缺氧到要窒息的林殊止放开。
刚重获自由的林殊止飞快地照着陈穆那张脸甩了一巴掌。
这一耳光的力度很重,打完林殊止都觉得掌心发麻。
这场面实在离奇,他人还坐在陈穆的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有仇要打一架。
陈穆脸被打得偏向一侧,此时的男人又像变了个人似的,脸朝着方向盘的方向也不转回来。
似乎对被打了这件事并没有很生气。
林殊止:“陈穆,你喝多了就发酒疯是吧?”
刚才他真是判断失误,陈穆喝了酒惯常不发酒疯,但不代表不会发酒疯。
“下车吧。”陈穆用一种吩咐的口吻说。
对象自然是林殊止。
林殊止真的很讨厌这种相处模式,陈穆永远是上位者的角色,拥有独特的决断思维,要他对他言听计从。
其实林殊止曾有过选择的机会,是他亲口应承的,要结婚。既然做出了选择,那所有委屈都该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无时无刻都提醒他——
是他自找的。
就像今天晚上,他多年养成的思维模式让他无法拒绝陈穆,气急了甩出一巴掌也只能继续言听计从地把人往家里带。
他自找的。
老居民楼里夏天时潮湿阴暗,冬天时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风口,寒风一阵一阵地席卷过去,把生锈松动的窗棂摇得嘎吱响。
不止楼上还是楼下的住户大敞着门,风刮过的时候门被狠狠地打回去,楼外那棵歪脖子树都震得抖三抖。
林殊止带着人上楼,猝不及防被这一巨响吓一跳。
“还没到?”陈穆脸色在黑暗中看不甚清,光从声音来分辨似乎暗藏了点不耐。
“快了。”林殊止嗓音淡淡的,手掌却在身侧攥成了拳。
他家在七楼,没有电梯。老式居民楼安装电梯比较麻烦,这里的住户没有达成协议,为了修个电梯争了五年有余,最后只得搁置。
楼道里灯泡坏了两个月,老小区的物业体系并不完善,因此报修两个星期也无人理会。
林殊止怕黑,只好加快脚步把人往家里带。
他走得太急,翻出钥匙开门时气息尚不能平稳。这其实不能全算做爬楼的锅,毕竟在车上时他被强迫到差点晕过去。
家里是乱糟糟的一片,沙发自带的两个抱枕被他东一个西一个地扔在地毯上,冷透的红烧牛肉面表面结了层厚厚的油,出门前忘关的电视机叽里呱啦地播放到了戏剧曲目,为这个稍显孤寂的小房子添上点人气。
林殊止一个人住并不太讲究,房间乱到一定程度时才会简单地收拾到看得过去的程度。
收拾做什么,反正都是要乱的。
可陈穆有洁癖,他是知道的。
果然陈穆在看到那桶泡面时终于忍不了,阴着脸替那桶结着油的泡面盖上了盖子。
陈穆嫌他这儿脏。
那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在三个小时前他不知道会有人强行登门造访。
“怎么过成这样?”陈穆扯过茶几上的纸巾擦拭着手指问他。
嫌弃他的面。
“我过得挺好的。”林殊止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生活很糟糕,反而来到没有陈穆的世界还更加快活自在。
可现在陈穆再次出现了,他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
与之一同差点被打破的,还有他好不容易才构筑成型的防线。
林殊止又看了眼那桶被宣判出局的泡面,顿时有些心疼,心疼的同时还有些胃疼。
其实加点开水热热还能吃……
面才吃了几口,约等于他今晚没吃晚饭。
他常年有胃病,家里的确也有常备的胃药,但这药被他上周发作时吃完了。
而新的……新的还落在陈穆的车里。
他需要找个借口下趟楼。
陈穆却先一步问他:“浴室在哪里?”?
陈穆接着道:“我要洗澡。”
……幸好。幸好不是让他去洗个澡。
他侥幸地想,陈穆也许是为了舆论的风向才会来到他家,如果他愿意与他相安无事在客厅呆一晚是最好的。
“那边,”林殊止指了个方向,“锁坏了,你进去的时候用桶顶住门就行。”
陈穆:“给我条浴巾。”
林殊止忍了又忍,终于进房间一通翻找,找到了上回超市十块钱买一送一的抹布。
他不想陈穆什么都不穿就从里面出来,又只能贡献出自己的一次性内裤。
“浴巾没有,你用这个。”他将两样东西递给陈穆。
陈穆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时候略为嫌弃地接过。
没有给林殊止反应的时间就转身进了浴室。
嫌小?再大的没有了。
林殊止对着那扇虚掩的门泄愤般嗤了声,然后抓起玄关处陈穆的车钥匙下了楼。
他去找药。那可是他花了十五块买的药,一盒能吃一个月了。
然而翻遍了整辆车,就连车底都趴下去看了好几眼,那盒药就是凭空消失了。连带着袋子一起。
他大概在下面花的时间不短,陈穆给他的新号码发了消息,类似于催促质问。
【你去哪了?】
该不该说这单子是真不该接,此前他已经将陈穆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却因为这一单又将新号暴露了出去。
他单方面忽视掉,没一会儿又接到了陈穆打来的电话。
他选择继续忽视,电话却一个接一个,终于在屏幕第四次亮起时他放弃挣扎,锁好车门上了楼。
胃在刚才那一圈折腾中疼痛感更甚,火烧火燎的,连带着那周围都隐隐不适。
他打开家门,果不其然陈穆早已经收拾好就坐在客厅里,眼神清明,看起来醉意散了不少。
陈穆听见门这边的响动转头看过来,见他手上拿着车钥匙,心下了然,问他:“太久没开你那车,感觉怎么样?”
林殊止一头雾水,却还是答了一句,“不怎么样。”
“嗯。”他答得敷衍,陈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朝着浴室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去吧。”
林殊止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陈穆是让他也去把澡洗了。
好吧,该不该说,他其实算是预言家?
陈穆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此刻在他家破沙发上坐姿还端正无比,周身气质都与他这房子不相配。
林殊止没忍住又多看了几眼,观察着观察着就发现了不对劲,比如他记忆没错乱的话,方才只给人拿了毛巾和一次性内裤。
但陈穆身上明明白白穿着与身形极其不符合的睡衣。
他心逐渐沉下去,陈穆并未经过他同意就擅自进了他房间。
陈穆发现了他的视线,“你看什么?”
林殊止摇头,并迅速从他身边走过,“没什么。”
陈穆:“我刚才喊你,你不在,所以进去找了套衣服。”
这听起来是难得的解释。陈穆可从来不会和他解释太多东西,林殊止有点无所适从,只闷闷地答一声,“嗯。”
他刚为那句解释买账,陈穆又补了句:“不太合身。”
……
陈穆是个多无理的人啊,擅自侵犯他的私人领地拿了衣服还不算,反过头还要踩一脚衣服不合身。
林殊止不愿多言,拿好衣服便钻进了浴室。
眼不见心不烦。
他想着,能躲一时是一时吧,他并不想那么快就再次见到陈穆那张脸,因此在浴室里一拖再拖,光是沐浴露就打了三遍。
期间陈穆来敲了好几次门,和那些刻意忽略的消息和电话一样,这几声不痛不痒的敲门声也被林殊止轻易忽略掉。
他想,陈穆顶多只会敲敲门,以陈穆的为人,再出格的事也做不出来。
因为他们已经要离婚了。
再不济,陈穆要做些出格的事,那也不该在浴室里吧。
而林殊止还是想错了。
门锁是坏的,全靠自觉,而陈穆没有自觉。
水汽蒸腾,林殊止只觉得身后有一阵凉嗖嗖的风刮过,转过身时已经和陈穆坦诚相对。
说准确些,是他坦诚。
是真奇怪,陈穆这种对人对事有风度的人,要放在以前绝不可能直接一点隐私不留地推门而入。
但眼下——
“你进来干什么?出去!”
林殊止一切都顾不上,只有些气急败坏地喊道。
陈穆却像没听到似的,喉结微滚,只看得到水雾中的人。
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坚定得像是在走什么红毯,可这里没有什么红毯,只有排水管堵塞后积蓄起来尚未排去的水洼。
林殊止一惊,伸手要扯过一旁的毛巾将下半身裹起来,被眼疾手快的陈穆一把截住。
“洗个澡都没把你洗清醒吗!”他慌乱道,“你什么时候连这种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地上的瓷砖已经有些年头,特制的防滑花纹已经磨损得七七八八,剧烈的争抢中他不慎打滑,直直地要朝着后方倒下去!
人的本能让他下意识扣住陈穆的手臂。
陈穆反应也快,一条手臂就这么生生承住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全部重量。
电光火石间林殊止的膝盖擦过一些地方。
林殊止反应过于激动,陈穆清了清嗓子,打算为自己贸然出现找个看得过去的理由。
他说:“我观察过,你现在住的地方还在使用燃气热水器,我怕你有危险。”
他那件不合身的睡衣早已被花洒喷出的水湿透,衣物紧贴着身体的感觉不太好受。
火山即将喷发,湖面下的鱼群均感到自危。
林殊止大脑还处于宕机状态,紧紧箍住陈穆的手臂,拖鞋早在刚才的混乱中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地面太湿滑,他只能暂且将那条手臂当做唯一的稻草。
空间里滴滴答答的水声响个不停。
陈穆终于先一步沉不住气。
林殊止肩头上有颗红色的小痣,在热水浇灌下变得有些过于红艳。
水滴落下的趋势更为迅猛,他忍不住瑟缩,水波荡漾,又一些积攒起来的便往上溅去。
燃气热水器温度不稳定,此刻水温似乎要比方才更高。
浴室里升高的不止水温。
林殊止偷偷瞥了眼,而后暗骂了一句不争气的东西。
即便如此他还是执着于躲避水的攻势,那水已经溅到了他的唇角,被强行拂开有些不明所以。
“不愿意?”陈穆寻找着林殊止的视线。
林殊止避而不言。
坦而言之,他如今对陈穆的感情复杂。
七年的感情哪能说忘就忘,何况他不止是七年的暗恋,他还和陈穆同床共枕过两年。
两年的习惯无法避免,擦擦碰碰发生点反应是很正常的事。他只能这么说服自己,而不是让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很爱反悔的人。
明明下定了决心要放下,转头陈穆再出现就又马不停蹄地跟过去。
像条哈巴狗一样。
第4章 不想我吗?
陈穆见林殊止没反应,又瞥见他身下的动静,揶揄道:“这么久不见,就不想我吗?”
林殊止深知被陈穆全看了去,却又躲无可躲。
林殊止:“我为什么要想你。”
陈穆将他困在双臂之间,微微平复喘息道:“不要闹了好不好,今晚过去了我们就和好,你就跟我回去。”
林殊止思维有些发散,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让他决心放弃的事可不止一件。
他也觉得他没有在胡闹,胡闹那都是调情的把戏,而他是在动真格。
他就是要和陈穆离婚的。
怔愣之间,陈穆完全失去等他答复的耐心,重新又wen上来。
在他看来,林殊止不动,那就是不拒绝,就是同意的意思。
林殊止的确不拒绝,并在情到深处时给予了一定的回应。
却并不是再给次机会的意思。
一吻毕,林殊止呼呼地大喘几口,用陈穆刚才看他那眼神同样不屑地朝着陈穆那处望去:“你不是喝醉了吗?”
看还不够,他伸手掐了一把,男人的闷亨声应势响起。
林殊止拇指和食指环成圈,箍住紧贴睡库的东西,又顺势收力夹了一把,掌心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忽视的热度隔着布料缓慢地传过来。
陈穆冷冷地看着他的手。
林殊止不得趣,试图把手放开:“真醉了?烂醉的人无法立起。”
陈穆拦住他下一步的动作,声音里掺杂着显而易见的情预,“你觉得呢?”
林殊止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喜欢了七年的人,也不过真是下半伸思考的动物。
好吧好吧,最后一次了。
他还不能玩得尽兴些吗?
陈穆那尺寸惊人的凶气完全暴露在他眼前时他只有一个念头——
白瞎了他一条一次性内库。
而后才后知后觉刚才下楼找药的时候没顺便到附近的便利店买盒婴儿嗝屁神器。
毕竟胃药家中常备,婴儿嗝屁神器可不是。
陈穆埋在他颈窝间深吸了一口,发出一声喟.叹,“你喜欢这个沐浴露吗,挺香的,不过好像是个杂牌。”
手上趁他不注意缓缓沿着腹股沟往下走。
……
……
有桃子会省事方便许多,起码事候清理的时候不需要对着镜子张腿将那些东西一点点导出来。
陈穆以前从来都是闷声干活,今天不知怎么的话突然多了起来。
林殊止不免猜测,难不成是大半年有很多话要对自己说?
不太可能。
陈穆大概只是有了新的床上喜好,至于这种喜好是在谁那儿被开发出来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林殊止又觉得烦,他无法一心二用,老房子隔音并不好,他不能保证泄露出去的声音是否会被第三人听见。
他也不想和陈穆说话,与准前夫高在一起的感觉并不好,他心理上过不去。
大半年未经轻事的身体又经开托多少有些不适应,林殊止不自觉地收紧,下半伸朝着远离陈穆的方向探着。
他其实哪里都去不了,陈穆扣住他的腰往深处进了进,状似闲聊地问:“怎么干起代驾了?”
“……没钱。”
“我听小年说,你不是还去旅游了?”
“……”小年是陈穆给他安排的私人助理,平常通风报信一把好手,连放个屁陈穆都会知道的程度。
他以为陈穆不知道他去旅行,没想到还是知道的。
不过还好,他的新住址小年无法得知,这才在这儿安生了大半年。
陈穆重重掐了他一把:“回答问题。”
“……旅游回来没钱了。”
“怎么不回家?”
“……”
他回什么家,那是他家吗?
林殊止越想越觉得好笑,他躲起来大半年,谁知道陈穆是不是让新人住进了别墅,万一正好撞上陈穆和哪位小情人的好事怎么办?
他是坦然留下还是拔腿就逃?
应该是后者,毕竟他不喜欢三人大战。
陈穆又埋头入他颈窝,他耸着肩膀,忍不住露出个笑问:“你养的那些情人,都知道你在外面这么滥教吗?”
“我养的什么?”陈穆又停下来,这是他今晚第三次被打断,耐心即将告罄。
林殊止嘴角垮下来一点,陈穆还跟他装上了。
好好好,陈穆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嘴长在陈穆身上。
“情人啊。”他嘴上说着,又不免有个其他的猜测。
难道是都分了?
不该啊,他记得他离开那会儿没有分的,还有个叫施奇的小男孩上门找他来着,让他转告陈穆还那春宵一夜的房费。
陈穆沉声道:“我身边除了你,没别人。”
好好好,陈穆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听听得了,一点不信。
……
一辆通体发黑的SUV静悄悄地停在老小区的露天停车场里。
和那栋静谧的老式居民楼一样。
***
林殊止一觉睡得并不好,他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没有爸爸。
以前是以为他爸死了,被夏兰琴扔在林家门口后才知道,他是私生子。
他爸一直活着,只是不来找他。
夏兰琴扔掉他的理由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夏兰琴找到了好人家要当富太太去,那男人嫌弃他。
当年他怎么都无法理解,毕竟他吃得不多,也不吵闹,不会有过分的要求,甚至可以嘴甜地喊“叔叔”。
但现在想想终于明白,也对,谁愿意娶一个拖家带口的女人呢?
哪怕他只吃一口饭。
他天天在眼皮底下呼吸都是错的。
他出生的意义只在于成为夏兰琴要挟林正安的筹码。
谁知他生出来五年,林正安丝毫不为所动,夏兰琴甚至让他生出来便姓林。
各种细节他不清楚,只知道最后夏兰琴终于放弃要继续当林正安情妇这条路,转而搭上了别人。
那姓刘的男人许诺她一个正室的地位。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不到半年时间,夏兰琴很轻易便答应了。
当一切即将尘埃落定,筹码成了累赘,自然就成了该被放弃的那个。
林殊止被放弃了。
林正安该是讨厌威胁他的女人,连带着她生出来的孩子也一并讨厌。
所以他进了林家从来没得到过林正安的正眼。
反倒是最该憎恨他的人,给了他…不能说是偏爱,是更接近公平的待遇。
方卉是看他可怜。
林殊止不是第一次被扔在林家门口,但最后一次,夏兰琴是下了决心的。
夏兰琴将他放在林家正门口,扬长而去的车尾气熏得他呛咳好几下。
夏兰琴走了,他并没有很紧张或担忧,以为又在玩游戏。
以前也经常玩这种游戏。他天真以为像以前那样,没有人将他带进去的话,时间一到夏兰琴就会来带他走。
可是他待了一整天夏兰琴都没来。
他不想被发现,他还想跟夏兰琴回家。所以见着人都躲得很远,等人家走远了才坐回原位。
林家没有一个人发现外面有他这么个小东西的存在,而林家以外倒是有人看见了他。
这边是一片富人区,住的都是些多多少少有头有脸的人物。
夏日傍晚时分,天边蓝橙交替,蛰伏的蚊虫全都蠢蠢欲动,叮了林殊止身上好几个大包。
有个年纪比他大上几岁,但也还是小孩的人,恰好放学路过,给了他半包早餐吃剩的蓝莓方包。
他不喜欢那个人。
因为那人见他第一眼,喊他“乞丐”。
可他饿极了,真就当了一回乞丐。
那人见林殊止狼吞虎咽地吃完蓝莓方包,又施舍给他半瓶农夫山泉。
等林殊止吃完喝完,那人便带着垃圾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殊止在林家后花园的墙角窝了一整晚,最后被出来检查门锁的佣人发现。
他睡得迷迷糊糊,黑暗中被慌不择已的佣人不慎踢了一脚。
佣人被吓一跳,忙着进去请示主人家。
林殊止再次醒来时眼前已一片光亮。
方卉是他看见的第一个人。
捡到他并允许他进入林家的人,不是林正安,而是方卉。
方卉是林正安的正室。
方卉对他很好,是整个家里对他最好的人。
林殊止至今也没想明白方卉对他好的理由。
他该被憎恶,因为他是林正安在外面乱搞的历史遗留问题。
他也不知方卉是否在某个深夜崩溃过,应当是有的吧。
但可能也没有。因为方卉足够强势独立,一直与林正安不离婚只是因为余情未了。
她不像夏兰琴那样,离了男人就不行。
……
一切的始作俑者林正安常说方卉捡了个累赘回来。
那时林殊止真的很小,但也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亲生的爹都不要他,为什么方阿姨要管他呢,方阿姨该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才对。
可是没有。
林殊止喜欢画画,方卉就特地送他去了当地最出名的私人画室。
即便进了林家,但因着私生子的身份,林殊止免不了被欺负。
众人面上不提,可暗地里谁都知道,林家多了个小孩,不是出自方卉。
八卦的风吹遍了世上的每个角落,画室里的其他学生不知怎么得知林殊止见不得人的身份,一顿嘲笑讽刺免不了,他被泼了颜料,下手的人笑称给他的白衬衫换换颜色。
与那喊他乞丐的家伙见面似乎不止林家门口那一次。
再见时是在林殊止水杯里被扔了蟋蟀的时候。
他吓得从座椅上弹起,气急了与主谋扭打在一处,老师并不在场,没人能管这场闹剧。
那人第二次帮了他。拎起他的水杯泼向了为首作乱的男孩。
那回林殊止脸上挂了彩,对那人叫他乞丐的事不再介怀。
画室里的小孩年龄跨度很大,小的如林殊止那般小,大的能马上踏入高中。
那人当然没有上高中那么大,林殊止猜测他在读初中。
事实还是他想错了,那人只比他大了三岁。
说好听点,长得成熟。说难听点,长相显老。
很快林殊止又发现,那人的家就在林家向东不到一百米。
怪不得当初会路过林家大门,那该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而每周六固定的上课时间那人都是独自前往,身边也没有人陪着。
林殊止终于鼓起勇气,让听令于方卉的司机叔叔为那人开车门。
车门开了,那人却不愿意上来。
司机叔叔笑着逗他:“小陈怎么不愿意上你的车啊?”
小孩子脸皮薄,几次三番下来屡遭拒绝,林殊止便独自生了闷气,不再执着于让那人上车这件小事。
林殊止很快又被别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很乐于助人,林殊止不止一次见过他帮很多人。
那是个热心肠。
那是邻居家的哥哥。
邻居家的哥哥叫陈穆。
……
第5章 小“女”朋友挺得劲啊?
往事在梦中重现的滋味并不怎么样,林殊止在一阵头痛中缓缓醒来。
思绪还迟钝地停留在他在林家的时候。
方卉允许他成为林家的一员,给予他每位子女都同等的物质待遇,是整个林家对他最好的人。
但这并不是视如己出的好,林殊止能感受到的。
他也知道他不能要求得太多。
所以他依旧感激她。
夏兰琴的脸早在二十多年的光阴里随着时间远去,他只在很偶然的时候会记起那些片段。
窗帘被整齐地拉起,室内还是一片黑暗。
昨晚实在太疯狂,以浴室为起点,陈穆将他拖到了客厅,最后以他房间作为长久的据点。
醒着时见着的是陈穆,梦里也是陈穆,结果醒来时被窝都凉了。
陈穆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林殊止起床时能见到陈穆才是稀罕的事。
他随意薅了把头上的鸡窝,对昨晚发生的一切都觉得荒谬。
看清床上具体情况后更觉得头疼。
喝醉的明明是陈穆,怎么最后乱性的却成了他?
小时候的他,对于陈穆不可谓没有一种崇拜的色彩。
这不奇怪,毕竟陈穆救了他那么多次。
可他已经长大很久了。
他变了,陈穆亦是。
小时候的林殊止从来都想不到,二十年后会和陈穆在同一张床上滚两年,并且下位者的角色一演就是两年。
多想无益,要紧的事一大堆,首当其冲是把自己处理干净,像之前的很多次那样。
林殊止浑身上下都酸软,一些半风干的液状物体还挂在身上,不过按陈穆的尿性也是情理之中,他本来也没想着陈穆会好心到给他做清理。
果不其然一动身就有一阵热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林殊止不自觉收了收,更觉一阵刺麻的痛。
一句粗口没忍住从嘴边爆出,他深吸了口凉气继续前进。
结果下一脚就是他昨晚都没来得及换上的内.ku。
他不知道是怎么从浴室带进房间的,明明昨晚他一点穿衣服的机会都没有。
实在太荒诞了。
哪哪都是昨晚留下的痕迹,空气里甚至还有股腥膻的味道没有散去,他想起都觉得面红耳赤。
林殊止好容易步履蹒跚进了浴室收拾干净,出来看到满屋子狼藉又觉得看不过眼,强忍着不适把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过程中他甚至有种透过现实看从前的感觉。
似乎以前也是这样的。
虽说他和陈穆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可言,但结婚以后陈穆却是意外地对他这副身体感兴趣。
频率不算太高,但几乎每个周的周末会和他一起过夜。
一夜过后的光景取决于陈穆前一天晚上做了多少。
通常都是比较混乱的。
但陈穆怎么可能收拾,家里有专门的人收拾,从来都轮不到他干这些。
陈穆可以不在乎,可以第二天一大早便以公事为由扬长而去,但林殊止不行。他不想让别人看见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模样,所以在日常打扫的人到来前,他选择亲力亲为地先把房间收拾好。
为此还经常被误以为他不喜欢被侵占私人领域。
这种事解释起来又比较麻烦,所以林殊止常常选择一笑了之。
陈穆永远不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也没必要知道。
忙活大半个早上,家里总算能看得过眼。
昨晚被慌忙带上床,林殊止的手机早已没电关了机,起床到现在充了一早上,应该差不多能满格电量了。
一开机消息就争先恐后地弹出来,林殊止一条条消掉那些APP的广告推送,最后剩下一条入账的提醒。
陈穆给他打了钱。
数额还不少,后面跟了好几个零。
林殊止一下没憋住在客厅里笑出来,声音在老房子里回荡了一遍又一遍。
他肩膀都在颤抖,笑到最后他眼睛都酸了。
这算什么?上完了给的报酬?
跟买他一晚上有什么区别?
还挺大方的,陈穆越来越大方了。以前还没钱呢,这回直接好几个零了。
给了钱,让他好好想想。
陈穆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
他在介意些什么呢?明明一直都知道陈穆就是这样的人。
他也早就想好要放弃了的。
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进行脱敏。
林殊止没在这停留太久,江鹏此时发过来的微信很好地转移了注意力。
江鹏说要请他下馆子,以表对昨晚林殊止帮了大忙的感激之情。
林殊止甚至还没完全消化掉这个消息门就已经被敲响。
开门果然是江鹏。
江鹏脸上稍显疲惫,似乎是一夜未眠,不过眉头是舒展的。
林殊止见状便问:“你爸好点了吗?”
江鹏抱着手臂倚在门框处:“没大事,昨晚跟你挂完电话没到半小时就被推出来了,就是今天一大早就闹着要下床,也不知道是不是麻药给他脑子麻坏了。”
他嘻嘻笑着,一点没有昨天那苦丧样子。
家里人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换谁都高兴。
林殊止也由衷替他感到高兴。
江鹏视线绕过林殊止看了眼房子里的布置,又盯着林殊止看了好几眼。把林殊止都看得不自在了才问:“你昨晚…是不是带人回家过夜了?”
林殊止脸上瞬间变得精彩,又青又红又白。
“没有。”林殊止立马反驳,语气多少让人觉得心虚。
江鹏不信,开玩笑般又揶揄道:“真的?”
“真的。”林殊止打算江鹏再问便避而不答了。
虽然江鹏一眼看穿,但他还是不知道江鹏看见了什么,明明他打扫的那样干净。
等等,江鹏能发现,那是不是说明,他以前自以为打扫得干净的房间实则都被人看穿。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江鹏用手点了点他自己的侧颈。
林殊止一下明白过来,用手掩住那块相应点的地方。
陈穆在他身上留了痕迹。
荒诞一晚有点痕迹不奇怪,陈穆以前也喜欢干这档子事。
他是个在努力走上坡路的十八线演员,要拍戏身上自然不能留下痕迹。
那时陈穆也不自觉,需要他不断提醒才能克制一些。
那块皮肉被林殊止死死摁住,力度大到红痕都浮现出来。
江鹏:“小女朋友挺得劲啊?”
林殊止眼神躲闪:“不是。”
“不是?”江鹏揶揄笑道。
林殊止又补一句:“前两天自己抓的。”
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即便装得坦然大方,可转头林殊止还是进房间找了条围巾戴上,彻底掩住整一截脖子。
这算是默认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江鹏笑而不语,揽着林殊止肩膀便出了门。
江鹏他爸还在医院里,江鹏就不方便出来太久。他们找了家在医院和林殊止家之间距离折中的火锅店。
这家火锅店是附近新开的网红店,装潢优雅,整面墙都由玻璃构成,如果碰上雪天,还可以一边赏雪一边打火锅。
吃火锅也挺费时间,一开始林殊止想着随便找家快餐店就算了,奈何江鹏执拗地要请他吃顿大的。
林殊止当然知道此行并不止江鹏请他吃饭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来找他要昨晚的报酬。
他与江鹏事先说好的,虽然单子是江鹏接的,但活是他干的,所以正规途径的酬劳属于林殊止,而小费对半分。
商量好的那会儿林殊止还不知道江鹏是临时接的单,只以为是早预约好却又推不开的,现在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不过因着江鹏他爸脑溢血急着用钱,林殊止就不和他计较那么多了。
陈穆给得远比他预想中的半个月房租要多得多。
林殊止将钱转过去的时候江鹏眼珠子都差点掉进火锅里了。
这大老板是多有钱啊?!!
江鹏在一旁一边来回数着那几个0,一边感叹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这种有钱人。
林殊止脸上神情淡淡的,看着江鹏的样子也没有太多感触动容。
大老板一定有钱,却并不一定大方。
他还是做了贡献的。
他陪陈穆睡了一觉。
江鹏:“你小子成了单子还能去找女朋友,时间管理得可以啊!”
江鹏算是开了眼,他认识林殊止以来林殊止就是个闷声没话说的性子,但帮忙倒是爽快。没成想这小子昨晚过得这么充实精彩,江鹏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敬佩。
不过也是奇怪,他认识林殊止怎么说也有好几个月了,从来就没听过林殊止提起家里有人还是怎么的,他还一直以为林殊止单身呢,不然也不能够三天两头都找他帮忙。
江鹏:“那女孩没说什么吧?我让你临时帮忙跑个单子。”
江鹏认定昨晚林殊止和人过了夜,林殊止也不再解释。做了就是做了,只是江鹏搞错了性别。
林殊止:“没有。”
江鹏爽快道:“改天把她带出来,哥请她吃饭。”
“……嗯。”
林殊止胃病常犯,没吃药的缘故,今早起床时胃还在隐隐作痛。
昨晚其实并没有那么shuang,做到最后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哪里痛了,好像浑身都是痛的。
胃不好最忌辛辣,但吃火锅江鹏向来无辣不欢。他还是随了江鹏的口味,点了个特辣的锅底。
得了小费江鹏阔绰大方,店里贵的那几样基本都上了,林殊止撑得吃不下,到最后都是江鹏在清盘。
一片毛肚下锅等待的间隙,林殊止很随意地往窗外看去。
恶劣天气已经要过去了,外面已经没有在下雪了。
他看到有个身形挺拔的男人,为身旁的女士拉开一侧车门,还细心地用手掌替女士抵住车顶,以防止女士磕撞到头。角度刚刚好,他能看到男人的一点侧脸,看见嘴角噙着的那点笑。
男人背影形似陈穆。
是在说什么呢?要送她回家吗?
林殊止忽然想起昨晚他在车顶磕的那下,头顶似乎有所感应,出现了幻觉似的痛感。
男人关上副驾的门便走向主驾那侧,林殊止忽然觉得车牌号很熟悉。
是那辆路虎啊。
男人此时似乎注意到他投去的视线,蓦地转过头来。
“殊止,看什么呢?”
林殊止如梦初醒,快速将头转回来时江鹏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江鹏眯着眼笑道:“昨晚没睡好啊?”
见他怔怔的又提醒他:“你毛肚掉了。”
林殊止这才发现筷子上夹住固定放在锅里煮的毛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进了锅底,他手忙脚乱捞了半天终于捞起来严重缩水的一块深棕色物体。
毛肚早就老了。
再看出去,陈穆的车早就扬长而去。
第6章 “不要这种语气说话。”
因着江鹏还要赶着回医院,一顿火锅吃下来花了不到一个小时。
江鹏几次三番嘱咐林殊止将小女朋友带出来他好赔罪,林殊止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脑子里却挥之不去陈穆钻进驾驶位时的身影。
依旧为省那两块公交费,林殊止回到家楼下时将近下午。
天彻底明了,雪也融了,正是最冷的时候。
林殊止一路往前走,忽然听到路边草丛里有点窸窣声响。
循着声音一路找过去,声音的尽头是一窝小猫。
不是只有一只,是一窝,一共四只。三只橘白色和一只三花,看起来还没断奶的样子,连爬都没学会那种。只能蛄蛹地在那一片小小的空地里扭动,发出细弱的叫声。
林殊止心底忽然软下去一块,蹲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
过了半晌又想起有人在这儿,母猫可能不敢过来。
他又走开回了家,离开之前扒拉了点树叶给那群小东西盖上。
回到家林殊止神经质般坐立难安,把家里的杂物都清了一遍,借着倒垃圾的机会又路过三次他发猫的地方。
垃圾扔完了,他又想到家里泡面断了货,于是又下楼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里屯了二十包袋装泡面。
收银台结账时他很自然就看见了一旁货架上堆了三层的婴儿嗝屁神器。
各种味道和薄度的都有。
林殊止惯性思维下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没有适合陈穆的尺寸。
第二反应,他脑子有病。
拎着一大袋方便面回去时依旧没见到母猫的踪影。
可能是养不活这一窝索性全弃掉了,也可能是被这场雪冻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林殊止更偏向前者。
小猫明显没有几个小时前活跃,有两只甚至已经奄奄一息。
林殊止叹了口气,觉得生死有命,这种天气这窝猫估计活不成。
他毫不犹豫地上了楼,闲下来后却总觉得少点什么,哪哪都不踏实。窗户被他擦得透亮,从上往下看隐约可以看见楼下那团在一处的猫。
黄昏时分,他翻出上次买挂面时附赠的纸箱,到楼下把猫捡了上来。
几个小时前那奄奄一息的两只里其中有一只好像已经离去了。
林殊止对着剩下那几只小东西一筹莫展。
终究还是打开了百度。
——小猫能吃猫粮吗?
——小猫喝什么奶?
——幼猫一天吃几顿?
——幼猫和小猫的区别?
小猫身上不太干净,肉眼可见皮肤上爬了虫子。林殊止带着手套抓了半天也没处理完。
——猫什么时候能做驱虫,什么时候打疫苗?
……
一通查下来,要用的东西家里一样都没有。
林殊止又下了楼。
最近的宠物店也在两公里以外,来回一趟步行时间太长,他咬咬牙打了车。
宠物店主见林殊止似乎什么也不懂,坦荡荡又毫不留情地宰起新客。这个又进口那个又添加微量元素的,贵总有贵的理由。
结账时林殊止看着那串数字,深刻意识到养猫烧钱。
这还没开始养就已经支出好几百。
被宰完的水鱼大包小包拎着在今晚第三次上楼时,在走廊尽头看到了个乌漆的背影。
走廊里用的是白炽灯,昏黄灯光下背影转过来,还是一如既往沉如深水潭的脸色。
陈穆就这么静静倚靠在门边,等着林殊止过去开门。
“你怎么又来了?”林殊止站定在陈穆面前,并不急着去掏钥匙,半嘲讽道,“又想做那些事吗?”
他面上云淡风轻,并不觉得那种事很难说出口。
陈穆想上他都这么坦荡,他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陈穆:“我没说要做那个。”
“好哦,”林殊止将脆弱的后背贴着墙壁,“那你就回去吧,我要开门了。”
“林殊止。”陈穆眉间藏了几分愠怒。
林殊止识相闭了嘴,他本意也不想和陈穆争什么嘴上便宜。
“开门。”又是这种命令式语气。
林殊止:“……”
陈穆:“我们进去说。”
“如果我不开呢?”林殊止依旧不动,“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
陈穆不答,只沉着脸色将林殊止挤在门边上,他占据绝对的优势,只要林殊止有躬身逃跑的可能,他一定能把人拦住。
林殊止并没得选,陈穆这会儿还在和他讲道理,但如果不讲道理了真正动起手来他肯定不是陈穆的对手。
没办法,他只好动作别扭地从对侧口袋里翻出钥匙,却在将钥匙伸向锁眼时突然顿住,“你挡着我,我怎么把门打开?”
陈穆稍微让开了一点。
林殊止不太情愿地将门打开。
陈穆跟在他背后进来,顺手将门带上。他看见林殊止脖子上那条围巾,“你不是对这种羊毛纺织类过敏吗?”
林殊止将围巾摘下来随手放在玄关处,果然那截脖颈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粉痕。林殊止不甚在意地抓了几下,留下几道更红的印子。
他的确对这种毛线纺织的衣物过敏,但当时是情急之下随手抓来围上的。
说起来,这围巾还是他去年织了要送给陈穆当作冬至礼物的,最后也没送出去。
因为陈穆一定看不上。
林殊止:“我以前要拍戏,让你别弄到外面看得见的地方,你照做了,但是现在我不说,你就不会这么做。”
他长舒了口气,把带回来的东西一样样在地上排开整理,“我不拿东西挡着,怎么出去见人?”
“好好说话,”陈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警告道,“不要这种语气。”
既然语气讨人嫌林殊止就不想跟他说了。
大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也算不上好,陈穆又放轻声音,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林殊止忍不了:“那是以前。”
陈穆总停留在以前。
以前那是因为爱,现在又凭什么要求他还一如既往呢?
陈穆:“至少你现在不要对我那么恶语相向。”
印象中林殊止永远听话,既不惹是生非也不会多嘴些什么。行程永远都是提前好几天告诉自己,在床上也很乖,那副身体总能轻易就被自己挑起兴致。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林殊止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你可以不跟我说话。”林殊止语气很差,把地上的小猫用品清点完就起身要去找个纸皮箱装起来。
他身上的火锅味还没彻底散掉,陈穆跟在他后面:“你今天和别人出去吃饭了,是吗。”
提到这个林殊止就心里一阵闷闷的难受。他想起那个坐进后座的女人。
原来那真不是错觉,那就是陈穆。原来陈穆看见他了。
原来陈穆真的在送别的什么人回家。
陈穆:“你以前都会告诉我的。”
林殊止:“你从来也没告诉过我你要做些什么,就比如今天,你送人回家不也没告诉我吗,这没什么好说的。”
陈穆愣了一下:“送人回家?”
林殊止苦笑道:“你做不到同等的付出,就不要用这套标准来要求我了。”
“不过我们合作即将到此为止,现在乃至以后这些事我也不想知道了。”
“你误会了?”陈穆终于听懂,“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是最近A级项目的合作方,我和她并没有做任何不合适的事。”
陈穆:“是你想得太多。”
这听起来像是林殊止在无理取闹。
“是我想得太多,也是我要得太多。”林殊止语速很慢,声音很小,眼里看不出一点波澜起伏。
他独自走到了离陈穆最远的那端沙发坐着。
陈穆太阳穴狠狠一跳,他并不觉自己有什么错处,更多的是林殊止变了。林殊止已经不再愿意下他给的台阶。
他又放软语气,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林殊止,以一种绝对笼罩的姿态,“你听话一点好吗,我与她真的没有什么。”
他又想到什么:“我在车后座找到你的药了,你的胃病犯了?昨晚胃疼?”
陈穆身上有股木质沉香气味,林殊止曾经很喜欢这个味道,现在这种气味不仅四面八方地包裹住他,还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要侵略到四肢百骸中。
只会让林殊止觉得烦躁。
他快要气笑了,自始至终陈穆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一贯的人竟然在这种事上抓错重点,并试图以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
关心他的胃?当然不是。陈穆只是习惯了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林殊止冷冷将那两条环住他的手臂甩开。
很好,软硬不吃。
陈穆也不再接近他,却忽然注意到茶几边上箱子里的猫。
“你怎么带了猫回家?”
他走过去,略显嫌弃地用食指和拇指掐住拎起其中一只的后脖颈。小猫被扯着皮肉,不太舒服地哼叫了好几声。
“流浪猫在外面喂喂食就好,没必要把它们都带回家。”
林殊止从他手里把猫抢下来,轻轻放回箱子里,箱里被他垫了很厚的两件旧衣服。
他说:“你别动他们。”
陈穆:“猫有寄生虫,最好不要多碰。”
“我会做好驱虫。”
“我让你不要养。”
……陈穆真是个很扫兴的人。他从不问林殊止为什么要做,为什么想做,只按照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要求别人都照着他的条条框框做事。
前一秒还能够扮演完美伴侣的角色关心他的胃是不是出了问题,下一秒就能指挥他做人。
陈年累月的小事积累着爆发出来威力惊人。
“关你什么事啊?”隔音太差,林殊止克制着声音,“我问关你什么事,我们俩已经没关系了,我们俩马上结束了。”
陈穆冷静道:“我不明白你这么执着于要离婚的原因,明明我们结婚是双方都获利的事。”
他又列出各种条目开始分析,像对待财务报表那样:“离婚并没有你想象中的简单,我们结婚四年,股市股价人脉,还有你家的事,这些我们都已经几乎密不可分,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林殊止听得很厌倦,“说这么多,总结起来就是,你嫌离婚麻烦,对吧?”
陈穆忽然就哽住了,在商场上唇枪舌战的人被这句话一噎就失了先机。
“你当初和我结婚之前,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是想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还是赚够了钱拥有了稳固的地位就一脚把我踢开?”
陈穆没有想过一辈子这么长远的事,他只想过需要一位合法伴侣替他稳住局面。
犹豫一瞬就是永远。
林殊止已经知道答案了。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你只看重利益,我们从一开始的出发点就是不一样的。”林殊止眼睛不适时地涌上一股酸涩,“陈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散了吧。”
陈穆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被夏兰琴遗弃在林家门口的小孩,有年少时的陈穆给他一份吃剩的早餐。
陈穆曾是生命中的一束光,可这束光已经无法再带给他温暖,只会让他感到灼痛。
他和陈穆,就到这儿吧。
第7章 谁没有个爱而不得的人。
那晚陈穆最终被濒临失控的林殊止赶走。
走之前留下了那晚林殊止在车上怎么找都找不到的胃药。
中午吃的麻辣锅底在此刻终于来了报应,他上腹部一阵一阵抽着疼,浑身冒着冷汗。他并不爱喝水,一天烧一壶水足够。此刻水壶里的水早已经凉透。
他懒得再等一壶水烧开,就着凉水把药吃了。
做完这些他选择窝在沙发角落里只能维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房间里明明很暖,而他四肢发凉。
纸箱里的小猫惺忪着眼,身体回暖后就开始哼唧着四处找奶喝。
此起彼伏的叫声在客厅里回荡。
林殊止没办法,只能又打开后台未退的百度网页,照着上面的教程方法泡羊奶。
小猫太小,只能用专门的注射器一点点喂,少量多次。
温度试过了刚刚好,林殊止随手拎过其中那只三花,尝试让它适应这种工具。
人窝在沙发里,猫窝在人手上,这该是很温暖治愈的一幕。
可林殊止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越想控制就越控制不住,注射器几次从小猫嘴里脱落出来。
小猫被惹得不耐烦,在他掌心里胡乱挣动着。
最后他只能暂时放弃。
林殊止有很严重的抑郁焦虑,这在多年前就已经确诊。
他自认为发作起来的时候和疯子无差。
他经常找不到东西,越着急越找不到,哪怕东西就在他的眼前放着。
他也有自虐倾向,明知胃病是常态还是要去碰忌口的食物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情绪紧张就会手抖耳鸣。
而这些陈穆通通不知道。陈穆只需要他作为一个合格的合作对象扮演好完美伴侣,并且在生活上划分清楚界限,不会招惹是非,也不会胡搅蛮缠。
说难听点,他们生活上为数不多的交集里,有一大部分都是在chuang.上。
陈穆于他而言,曾经比抗抑郁药物疗效更佳。他愿意为陈穆改变自己,不痛快的事通通憋在心里,也曾愿意成为为陈穆生活上打点好一切的人。
与管家类似。管家与他唯一的区别在于管家不用陪.shui。
然而多年过去,真心易冷。他无法再无休止地将更多热情与爱投入到没有回报的陈穆身上。陈穆俨然已经成为他发病的导火索。
所以他选择逃离。
谁不爱自己呢?陈穆无疑最爱自己和利益。
没有亘古不会消亡的事物,哪怕就算是太阳也不会。
林殊止没必要再将陈穆当做生活中唯一的太阳。
只是还需要点时间。五个月不够那就一年,一年不够就两年,五年,十年。
总不能一辈子都耗在陈穆身上。
他已经浪费了七年。
谁还没有个爱而不得的人了。
他有时候甚至都分不清爱的是陈穆这个人还是这个经年无所得的执念。
就当是执念吧。
躯体化发作往往要持续一会儿,林殊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瘫在沙发放空。他漫无目的地想着,思绪最终着陆在他与陈穆在一起的那年。
并不算在一起,而是他一厢情愿的那一年。
故事的开端无聊且俗套,走向似乎从一开始就印证着结尾会是个残局。
第8章 光源。
【三年前】
洛城的夏天从来都燥热异常,尤其在秋天到来之前有一段无比漫长的盛夏。
林殊止从瑞大毕了业,演艺行业并不好混,相当于毕业即失业。
能遇见伯乐的人万里挑一。
林殊止并不觉得自己是万中之一。
他没有什么人脉,只能像大多数人起步时那样日夜蹲守在影城外,吃着三块钱一个的盒饭,等着急需龙套的剧组上前挑选。
林殊止天生条件不错,哪怕混在人堆里也能看得见。他无疑是很幸运的,那种等着被挑选、看不到明天的日子没过多久便被一部武打片的导演看中,拉走给了他一个小配角的戏份。
导演姓杨,单名一个笠字,许多年后林殊止想起来都依旧感谢杨笠给了他这么一块敲门砖。
敲门砖要好好利用才能被称作敲门砖,不然只能是一块连砌墙都不够格的红瓦砖。
林殊止当然选择把握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戏份很少,角色正片预计出场时间只有两分钟,可对他来说依然珍贵。
只有一场或几场戏的龙套共用一个大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有一台老式中央空调,室温与外界无差。
短视频嘈杂的音乐声此起彼伏。有人组着临时的局玩起斗地主打发时间,一群人就坐在空调风口附近,不时爆发出激动的吼声。
中央空调嗡嗡地喊叫,似乎也控诉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行为。
空气几乎无法流通,空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味。
林殊止窝在角落里,面朝墙角,抱着杨笠随手抛给他的剧本研读了不下五十遍,即便他真的只是个很小的角色。
他这个角色的职责是被主角踢一脚胸口,从二楼翻身而下后又腾空上来刺杀主角,最终被主角的刀刺中要害部位倒地吐血身亡。
演起来并没有十分高难度,顶多是那几个动作需要多练才能做得标准。
林殊止担心出错,希望能够一遍过从而让导演留下好的印象,这才在角落里看了两个小时剧本。
一样的东西无法有效刺激大脑,到了中午特定的犯困时间点,吵闹的环境也挡不住汹涌而来的睡意。
那几个重复了几百次就差正式开拍的动作已经烂熟于心,林殊止不自觉地放松警惕,思维开始发散,飘飘忽忽意识混沌地给自己的角色加戏。
眼睛将闭未闭,林殊止不敢真的睡着,担心紧急开拍导演找不到他人在哪。
毕竟这偌大的休息室没有一个认识他的人。不会有人提醒他到时间该上场的。
如若导演亲自来请,那他只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份了。
混沌间手机铃声在此时夺命般响起,林殊止如同受惊的猫一跳而起。他动静太大,成功吸引了休息室里同样百无聊赖的人的注意力。
林殊止一颗心跳到嗓子眼,耳膜都是心音加速的笃笃声,翻出手机来发现是他爸来的电话。
他是最不受待见的私生子,有他没他都一样,林正安很少会给他打电话嘘寒问暖,供他读完大学已经是仁至义尽。
想到这些他心下一凛,乱跳的心脏被安放回原位。
林殊止不紧不慢地将手机调至静音,而后才摁下接听键:“有事吗?”
林正安显然在那头被噎了下,他以为再怎么着林殊止第一句开口都该喊声“爸”。
不过让林殊止喊他可不是今天的主题。
“等下有个宴会,很重要,三点我让司机来接你,你收拾干净点出来。”林正安说。
林殊止微微蹙眉:“我去不了。”他的确去不了,这会儿还在候场,他不想为了林正安的一点利益放弃自己得之不易的那碗饭。
林正安:“你阿姨也在。她很想见你。”
林正安知道用方卉拿捏他最有用。
林殊止一听的确动容。
虽然方卉做不到对待他像对待亲儿子那样,但他的的确确在方卉身上感受到了夏兰琴从没给过他的温暖。
拿他当儿子并不是方卉的职责,能够容许他的存在,方卉于他而言就已经是个很好的人了。
毕竟当年就算是林正安,也是想过要把他打死的。
所以林正安一句“她想见你”,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前往这场并不会让他感到快乐的宴会。
哪怕这句话掺杂了假。
他终于松了口。
“下午不行,必须今晚七点后。”
“行行行,就今晚,今晚必须来,我让司机接你,”林正安见他答应便立即换了副嘴脸,“还跟老子讨价还价上了——”
林殊止嫌吵,先一步挂断了他爸的电话。
今天主演状态似乎不好,排在前面的戏都NG了多次,下午临近三点半才轮到林殊止上场。
上场前林殊止清楚地看到下来的群演脸上都是一片灰败,当时便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轮到他又是新一轮的NG。
林殊止对于每个节点的动作都研究透彻,演起来比较得心应手。杨笠在边上对他还算满意,不时下意识点头表示认可。而在看到他旁边的主演时脸色都黑了几分。
又一次NG后,杨笠终于受不了,气势汹汹朝着主演喊道:“谁让你这么演的?再不行就让替身顶上吧!”
主演叫刘习畅,是近半年以来爆红的新人之一。
刘习畅是个背后有人的,平时不怎么看人脸色,演技也不到家,这是剧组里默认的事实。
有人兜着底在剧组里便无法无天,平常不仅不看人脸色,还常常给人脸色看。众人都觉得奇怪,平常杨笠都能忍,怎么今天就格外忍不了了?
但这种情况下,主演和导演之间的矛盾,也没人敢出头劝和。
林殊止当然也不会强出头。
替身几乎每个主角都会配备一到两个,主要负责些主角难已完成、危险度高还有高难度的戏份。
刘习畅再怎么背后有人,好歹也是科班出身。
杨笠那话明晃晃地是在说,科班出身的比不上街边拉上来挨打的。
说得并不客气,众人就更不敢乱说话。
刘习畅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而后做出了个谁都没想到的决定。
他当场扔下道具,撂担子不干,以一人之力拖慢整个剧组的进度。
主演罢工,所有人都没办法,只能任由着这少爷似的人物发疯。
这是剧组在这边拍摄场地驻留的最后一天,不拍完是绝对不行的。
制片人无疑最焦头烂额,林殊止在一旁树荫底下看着他来回穿梭于导演和主演的休息室,不断拿着手机联络各种人,泛着油光的额头在阳光下都有些刺眼。
看来制片人也不好当。
快五点的时候,刘习畅终于从休息室出来,杨笠也闷不做声的鼓捣起设备,一场闹剧算是就此落幕。
然而林殊止却清楚知道刘习畅还怀怨在心。
不是他想多,而是刘习畅将他当成了沙包。
群演没有替身这种东西可言。
挨打就是实打实的挨。
戏里林殊止的角色胸口要被踢上一脚,刘习畅依旧NG,却每每都恰好NG在踢完林殊止胸口之后。
每一脚都是实打实的踢,与之前那几次力度完全不同。
林殊止不敢多说,更不敢拖慢整体进度,默不作声地承受了所有。
挨到最后几近直不起腰了,刘习畅才大发慈悲般放过他。
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忙着收设备,没人注意到林殊止倒在地上“嗬嗬”地喘了几大口,刘习畅倒是看见了,在经过他身边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踢了他屁.gu一脚。
服装组在清点戏服,工作人员拎着充满杂音的喇叭到处催促还没交还衣服的群演迅速交戏服并登记。
林殊止摇晃着从地上起来,掸掸身上的灰,一切无异常地朝着更衣室走去。
从更衣室出来打开手机一看,电话已经被打爆,有十三个来自林正安指派的司机,还有八个来自林正安本人。
他指尖在那一列排开的小红点上停留了几秒钟,最后选择联络司机。
司机在车上给林正安去了电话,他这会儿再想离开是做不到了。
到达目的地时,林正安已经等在门口。他油然而生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这种不自在在正面对上林正安时化为了实体。
林正安一见他就开始责怪:“你翅膀硬了是吧,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今天有工作。”
林正安嘲道:“是,你今天有工作,你平时都失业。”
林殊止不想去与他过多谈论这些。
方卉并未一同出现。
林殊止:“阿姨呢?”
“她没来。”
果然。他又被骗了。
林正安并不耐烦和林殊止对话,扯着林殊止就往里走。
“不是让你穿得体面点吗,你这样我们家的脸往哪里放?!”
他只是刚下了班,根本没时间收拾。
林正安又扫了眼他身上的打扮嫌恶道,“待会儿见到人记得笑,别拉着那张臭脸。”
是了,这才是林正安让他今天到场的真实目的。
从某种程度讲,林殊止是个“有用”的人。
这不是他林殊止一次参加这种宴会。
林家在他上初中时便家道中落,这种机会并不多得,但每次他都会拥有露脸的机会。
林正安点名他到场,无非是为了让他在富人圈子里混个脸熟。
身份并不是很重要,有时候私生子的身份更加便利。林殊止知道的,林正安并不是很在意将他包装成一个小玩意儿送到别人家里去。
而林正安向来也看不上他为之努力的事业,只觉得他无时无刻都是在失业。
偶尔林正安也会让他借着拍戏的机会广结人脉,最好是搭上什么厉害的人物,不过他向来都是当做耳旁风的。
林殊止被带着进了更衣室,换上了一件林正安认为的比他那身更体面的正装才出来见人。
跟着林正安陪笑脸。他很厌倦这样的时刻。
一阵反胃毫无征兆地涌上来,是躯体化发作的前兆。
老毛病了,林殊止并不算很惊慌失措,只是以酒喝多了为由提出要出去透透风。
他面前是个姓王的老总,林正安正与其攀谈得渐入佳境,看样子似乎是要签下一单生意。
林正安当然不允许他就此离开,对他使了好几回眼色。
只因王总对其有意。
林殊止并非看不出来,却不知道具体需要他做到哪一步。
陪酒是他的底线了。他忍着恶心继续留在原处。
王总却一再过分试探,先是让林殊止将酒杯送到他面前,后又是要林殊止亲手将酒喂给他。
林殊止指尖都在发抖,竭力忍着不将半透明的酒液泼到王总身上。
陪酒人哪有不喝酒的道理,他已经喝了不少,酒劲此时逐渐涌上来,除了胃里觉得难受他还头晕目眩。
背后忽然经过什么人带起了一阵风,随之一股沉木香涌入鼻腔,香气定神,让他安心的同时也清醒不少。
林殊止思维有些发散,不禁走神猜测该是什么样的人会用这款香水。
与此同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搭上了他的后腰,并隔着西装勾勒出的腰线往下揉摁。
那手的动作和走势都下流无比,充满了暗示意味。
那是林正安想要的临门一脚。
林殊止像受惊的鹿,惊跳而起的同时手中的酒杯一歪,里面的液体倾泻而下,全都稳当地落在王总的头上。
王总的头有些光,淋上酒液后就显得……更光。
在林正安当场爆发前,林殊止选择留下一地残局落荒而逃。
生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签不成了,反正林正安都是要大发雷霆的。
他乐于偷个懒少做些。
夏夜的风燥热又黏腻,但还是要比密闭空间里持续变得浓郁的酒气让人舒爽。
林殊止扒在一棵香樟树的树干下干呕,胃一阵又一阵地痉挛,而他晚饭什么都没吃,什么都吐不出来。
大堂里灯光璀璨,一晚上不知要成就多少单生意,所有人都趋向光明,外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四处都是黑暗的。
一轮干呕结束,林殊止大汗淋漓地抬起头。
灯影交接的走廊尽头,他好像看见了夏兰琴。
夏兰琴身边还跟了个穿着校服的男孩。
那是夏兰琴的新孩子。
哦不,那孩子不新了。已经十五了。
林殊止依稀记得那孩子是在他八岁时出生的。
那是他被扔在林家门口的第三年。
林殊止自小记忆力惊人,他曾被夏兰琴带去那姓刘的人家里,虽然只去过一次,但他却默默记下了路线,在以后的很多年甚至开发出更便捷的小路。
他不是不知道夏兰琴在哪里的。
小孩都想念妈妈,林殊止自然不会例外。
五岁的林殊止被扔下的第一年共偷跑去刘家十二次。一月一次。
被扔下的第二年,林殊止去了八次。
这一年里夏兰琴似乎胖了许多。
第三年,刘家多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是那男孩,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了。
那时他似乎才真正意识到,夏兰琴是真的不需要他了。
自此他再没去看过夏兰琴。
夏兰琴已然拥有新的家庭与美满的生活,将林殊止留在了原地。
八岁的小孩懵懂地想,还好每次偷跑过去都只是暗中观察,不曾正面打扰过。
他庆幸于没有一次被夏兰琴发现,但最后一次却被林正安发现了。
失魂落魄归来的小孩一时忘记半夜落锁的时候要小声。林殊止不慎将佣人吵醒,佣人以为是哪来的偷盗贼,用晾衣杆将他打倒在地。
发现是他后又将他领着去见了林正安。
林正安勃然大怒,将他关在地下室反省了三天。只给他一点维持生命需要的水。
那三天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三天,他与地下室中的蚂蚁作伴。
走廊尽头的夏兰琴打扮得雍容华贵,身边的孩子约莫十五六七,浑身都透着光,看起来就是从小被爱包围着长大。
挺好的。林殊止想。
起码有人替他感受过夏兰琴的爱。
林殊止将头偏过去,不再去看那边的走廊。
注意力成功被二楼突如其来的喧闹吸引。
二楼比一楼要更亮些。
林殊止眯着眼向上看去。
在抵达那光源之前,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阔别三年的人。
第9章 “那么,下次见。”
洛城夏天真的太热了,蛰伏于地底数十年的蝉一经脱壳便控诉着这该死的天气,周遭是一哄而起的蝉鸣声。
林殊止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一阵风扫过带下的几片叶子落在他身上也无所觉。
等到蝉鸣声又一哄而散,林殊止才终于回过神来。
视线再聚焦于二楼露台时,陈穆已经不见了踪影。
对侧走廊的尽头还站着夏兰琴和她的孩子,那必不能是幻觉。他就是见到了陈穆。
角度的关系,陈穆方才背着光,脸上的模样看不清楚。
可林殊止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
无关惊人的记忆力,只因他将陈穆在心里藏了四年。
二楼的灯光完全暗下去,哄闹声似乎也随着蝉鸣声消散。
林殊止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要马上消失,要马上最后一次出现他生命里。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朝着二楼跑去。
一楼宴厅里灯火通明,他一路上不慎碰倒了侍应生的红酒,又险些被勃然大怒的林正安抓住肩膀。
侍应生他快速道了歉,而林正安他实在无法应付。
到达二楼最后一节阶梯时,四下彻底变得黑暗,似乎与一楼的喧闹完全隔绝,所有人都保持安静,耐心地听台上人发言。
高质量话筒传出的声音远比当年瑞城大学劣质话筒的清晰,略有不同的是如今的要更低沉一些。
声音的主人更成熟了。
真好啊。林殊止想,他喜欢的人终于成了更优秀的人,俨然能够作为成功人士站在台上发言,台下几百号人都认真聆听他的每一个字。
虽然他们之间的鸿沟也无法再跨越了。
林殊止并不知道这场宴会的核心主题是什么,林正安并没有告知他这些,只是需要他作为一个陪酒的工具准时到场。
他十分谨慎地猜测,该是某种庆功的宴会吧,陈穆也许就是这场庆功会的主角之一。
好厉害。他躲在镁光灯照不到的角落里艳羡着。
角落通风不良。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还有王总身上过于浓郁以至于沾到他身上的若隐若现的古龙水气味。
灯光再次大亮,林殊止太容易走神,反应过来时陈穆已经下台很久。
突然变强的光线太刺眼,他无法在人山人海里再次找到陈穆,只能认命地原路返回。
太远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清楚看到陈穆的脸。
这里的人大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林殊止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已经在方才错过,他并不适合这里。
面前忽然迎来一名侍应生,他本能地脚尖朝右边让去,而那侍应生却给他一种离他越来越近的错觉。
他有种被步步紧逼的窘迫感。
终于侍应生停在他面前。
“先生,您姓林,是吗?”
林殊止并不知道什么人会找他,在场的人他除了林正安谁也不认识。
等等,还有陈穆。
不,不要多想。
而陈穆也是绝对不可能找他的人之一。
陈穆该在三年前从瑞大毕业时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林殊止犹豫道:“我姓林。”
要是林正安找他,他也就认了,毕竟惩罚虽迟却一定会到,今天快刀斩乱麻地罚完与明天秋后算账差不了多少。
“您跟我来。”侍应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有人想见您。”
这里的服务的确很周到,不过也掩盖不了等下他将遭受惨烈暴击的事实。
有侍应生在前面带路,一路上都灵活地避开了喧闹的人群。这里地形有些复杂,林殊止只知道他被带上了第三层。
三楼要比下面两层都安静得多,人也少了很多,更多都是真正有生意要谈的人为了避开嘈杂的环境才会上来。
林殊止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迟疑。
林正安将他带上来,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样罚他的时候会少很多麻烦。
而具体惩罚的方式也有很多种,打他是最普通的。
说不定……让他陪王总睡一场赔罪也有可能。
毕竟这里隔音好,空房间也多得是。
脚下的棕紫色地毯厚重,他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橙黄的灯光落下来,给地毯勾上一层绒边。
侍应生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屈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礼貌且有节律地敲响了门。
到了。
门内的人声音模糊地说了句什么,林殊止隔得远没听清,他自始至终都与侍应生保持着三步以外的距离。
但侍应生将门打开了,应该是“允许入内”的意思吧。
他暗自嗤笑一声,不知道林正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端着了。不过表面功夫是要做好,万一在外人面前落个殴打私生子的臭名声多不好。
侍应生仅仅只是将门打开,并没有进入的意思。他微微躬身,邀请林殊止入内。
林殊止抬脚往里走去。他已经想好该和林正安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可他还没有想好该和陈穆说的第一句话。
内里是个宽敞的空间,沙发就摆在中央,陈穆微微仰靠在靠背上,以一个绝对上位者的姿势望着刚踏入一步的林殊止。
林殊止脚步一滞,竟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进来。”方才模糊的声音在去除厚重门板后变得清晰。
林殊止迈着机械似的步伐进去,这动作滑稽,惹得沙发上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林殊止又有些窘迫。
“先……先生,你好。”
他不知道陈穆记不记得他。如果还是像三年前那样的话,那应该是不记得了。
可如果不记得了,那将他叫上来的意义是什么。他想不通。
他也不敢贸然称呼陈穆,叫“学长”在攀关系,叫“陈总”又太功利。
他选择疏离且客套。
“先生,您的橙汁。”
门没关上,方才的侍应生适时出现,打破尴尬的沉默。
林殊止今晚喝了太多酒,此刻橙汁和温开水在合适不过。
陈穆替他选择了橙汁。他喜欢。
林殊止握上那杯液面还未平稳的橙汁,微凉的杯壁刺激着冒汗的掌心。
陈穆笑且示意他坐下:“你好。”
他有些忐忑地开口:“您找我……有事吗?”
陈穆并不急着接他话,而是趁林殊止走近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仔细打量了他好几眼。
半小时前还远在数十米开外的声音此刻真切地出现在林殊止耳边。
陈穆嗓音要比三年前更加动人心魄,也让人耳根发痒,他对林殊止说:“我记得你。你是当年我学生会在任时加入的最后一批新生。”
林殊止眼睛没抑制住亮了亮,但随即又暗下去。
陈穆果然充其量只记得这些。
他手指不自然地绞着西装外套的边缘,椅子上像有什么利器,他坐不稳当,时不时悄悄挪动位置。
陈穆注意到他的动作:“不舒服吗?”
“没有。”他安分了。
陈穆觉得他的反应有意思:“刚刚不是还好奇我找你有什么事吗?现在不想知道了?”
“……想。”林殊止咽了口唾沫,胃部因紧张有些痉挛,他灌下一大口橙汁想压一压。
陈穆:“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可能你并不是那么乐意听,就是——”
“陈穆!我发言稿不见了是不是在你这——”侍应生离开前细心关上的门被毫无征兆地打开,身穿宝石蓝西装的男人大咧咧进来,在看到林殊止时脚步猝然顿住。
林殊止认识他,那是和陈穆同届的学长之一。
“徐青。”陈穆脸色一下变得有些冷。林殊止清楚地知道那是陈穆被打搅后的不快。
徐青并没有看懂,而是更加震惊地吼出了句:“我靠?!你这儿怎么有人啊?”
这里没有别人,“人”当然指的是林殊止。
“我有事情。”陈穆额上青筋微显,刚要再次开口又被徐青截住。
看神色,徐青依然沉浸在惊讶中:“不是,你怎么不锁门啊?”
林殊止不明白有什么好震惊的。
不过是他被陈穆叫上来,二人共处一室,陈穆还说有事同他讲吗。
……好吧,是挺让人震惊的。他也很震惊。
陈穆并不回应徐青的震惊,只对徐青说:“你的稿子在二楼调酒台的抽屉里,是你自己找侍应生‘麻烦’时亲手放进去的,我没帮你拿走。”
徐青:“那发言稿的事可以暂时不管,我稿子记得七七八八临场发挥也没事,可你爸这会儿四处找你呢。”
“知道了,”陈穆从沙发上起来,顺势将徐青往外推,“你先下去帮我应付。”
“赶紧下来啊……”
徐青一句话还没说全,尾音便被夹碎在门与门框的缝隙之间。
没了徐青的声音,房间里再次变得静谧。
陈穆从门处往里走,又坐到林殊止旁边。
不过不是刚刚的位置了,而是与门口更近的位置。
林殊止知道他不会久留。
陈穆:“抱歉,他这样习惯了,有没有吓到你?”
林殊止摇头说没有。
“我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一下,”陈穆脸上露出一种不知能否解读成歉意的笑,他从西装的内袋里夹出一张烫金的名片递给林殊止,“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林殊止惶惶接过。
那烫金卡片在灯下闪着光,上面还残留着陈穆指腹的余温。
“希望我们下次还有见面的机会。”
没等林殊止作出反应,陈穆便已经再次站起来。
“那么,下次见。”
第10章 第十七年
陈穆走了。只留下一张烫金名片和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忽有一阵闷热的夜风吹进来,原来是房间的窗户没有关紧。
林殊止回了神,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名片放入西装内袋。
名片的来处是陈穆的西装内袋。
就像中学时与喜欢的人作业本叠在一起那样,林殊止很难不感到窃喜。
时隔多年,哪怕早已经清楚陈穆对他并无其他想法,他仍旧会为了与陈穆有这么一点微末的联系感到欣喜不已。
手机铃声不适时地响起来,这回终于是真的是林正安了。
电话铃声像是什么东西的尖叫声,刺激着耳膜不自觉收紧。
林殊止接通,林正安暴躁的声音瞬间从那头传过来。
周围应该很空旷,给了林正安足够的发挥空间:“你去哪儿了?!”
“在后花园里。”林殊止说。他选择隐瞒在三楼的事实,如果林正安也在三楼某个房间并且准备惩罚他的话,那拖一拖时间也是好的。
林正安语速快且不耐烦:“我在前走廊,赶快过来,王总等着你呢!”
隔着手机林殊止都觉得他的口水要喷到自己面前。
“他不是……”林殊止又想到那杯泼到王总脑门上的酒,声音不自觉弱了下去。
林正安:“是什么是!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赶紧的,这单能不能成王总说了,看你诚意——”
后面几个字咬得尤其重。
不再给林殊止犹豫的时间,林正安单方面挂了电话。
耳朵里的嗡鸣还在继续,林殊止注意到了那杯才喝了两口的橙汁。
橙汁要比以前喝过的都要可口,林殊止小口小口地抿完,又觉得盛装橙汁的杯子顺眼得不像话,掏出手机来给杯子拍了张照。
十分钟后,林殊止出现在那条贯通后花园和前厅的走廊里。
他特地绕了路,让自己看起来的确是从后花园过来的。
林正安见到他依旧会嫌他慢,说上一堆难听的话,但是无所谓,他习惯了。
林正安将他带到前厅,王总已经换了个地方坐着,身上的酒渍也已经清理干净。
林殊止悄悄看了眼他的表情,似乎也并没有很生气。
他动作缓慢地走过去。
“殊止,还不敬王总一杯赔罪?”林正安半明半暗地示意他。
林正安好面子,没人的时候大多都是连名带姓地呵斥他,到了外面就要维持他好父亲的角色。
林殊止又动作迟缓地拿过一旁侍应生送来的酒,想再一次朝着王总的脑门淋下去。
他并不能这么做。
王总顺势抓住他顿住的手,那只看起来肥厚的手包住他的大半个手背,林殊止狠狠打了个激灵。
杯里的酒液晃荡几下挂在杯壁上,在灯光下反着刺眼的光。
林殊止眼睛被刺得有点酸。
王总说:“紧张手滑嘛,年轻人都这样,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比他好多少。”
“你说是吧,小林?”他又将话头抛给林殊止。
林殊止不说话。那种反胃感又重新蔓延上来。
林正安依旧在旁赔着笑脸,“您那是面临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才会这样,这小子平时就容易紧张……”
王总显然被取悦了,哈哈笑道:“也是,我二十三岁那会儿开的公司,第一个单子就赚了五百万……”
“那是……您是厉害人物……”
皮球来回好几回合,林殊止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将合同定下来。
他又被半推半劝地喝下两杯,胃里的橙汁已经全被酒水污染,让人忍不住想吐。
他想起第一次站在这里时闻到的沉木香味,其实刚刚在三楼房间的时候,与陈穆坐得近了,他也闻到了一样的味道。
林殊止抬起头,很认真地将每个角落都观察了一遍。
眼前似有虚影,所有人的声音都不真切,像隔着一层屏障再传入耳朵里。
林殊止迟钝地意识到,酒里一定掺了东西。
他更费力地去找陈穆的身影。
四处都没有陈穆的影子。陈穆不在这里。
脑子里只有陈穆方才那句“下次见”。
下次会是什么时候呢?会是几天后吗?还是几年后?
还是说,“下次”只是客套话中的一部分。
西装内袋里那张名片质地有些硬,轻轻硌着胸前的那一圈,再一次告诉他陈穆并不是幻觉。
这实在不能怪他。
陈穆常年出现在他的梦里,从他们初见的那年起,至今已经十七年有余。
他和陈穆已经认识十七年了。明明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三岁。
可陈穆只记得他们成为大学校友后的四年。
……也不能怪陈穆。
“殊止,看什么呢,王总累了,”林正安突然将他惊醒,并从裤袋里拿出一张房卡递给他,“去休息吧。”
去休息吧。
林殊止迟钝地将四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却抵抗着不想拼凑出具体的意思。
林正安强行将房卡塞进他掌心:“别愣着!”
房卡比那张烫金名片质地更硬,硌得掌心都发麻发痛。
身体也在逐渐热起来,药效恐怕短时间内就要到达顶峰。
他已经无暇再顾及林正安给他下药的事,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林正安要用他来换生意。
很荒谬。他脑子混混沌沌,又联想到方卉那儿去。他害怕方卉也与这件事有关系。
那他可真就无人可信了。
林正安见他不动,面部表情愈发扭曲,推着他肩膀就往王总身上靠,他像块石头似的立在原地,任其怎么推都移动不了一点。
粗糙肥厚的手再次抓上他的小臂。
王总行使了主动权:“年轻人就是容易不好意思,这没什么的。”
他要比林殊止还矮一些,轻易就能附到林殊止耳边,“你长得这么好,跟了我,好处只会多不会少。”
恶臭的酒气从王总口中喷薄而出,落在林殊止鼻息之间。
小臂上的力度倏地加重,林殊止终于下定决心,在被扣紧的前一秒奋力挣开,房卡被他留下,而他本人在今晚第二次绝尘而去。
周围有人被此处的异动吸引了注意,好几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不知会编纂出多少种故事。
林殊止顾不上这些,因为林正安在背后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朝他喊着“滚蛋了就不要再回来”。
他其实蛮想滚蛋的。
可他无处可滚。
林殊止跑到了外面的花园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没有一块空地能留给他冷静下来。
身上的热度几近灼.烫,内里像有把火在烧,即将要把理智都烧断线。
花园设计得很贴近原生态,中央假山上建了座亭子,有人刚从上面下来。林殊止看准时机钻了上去。
他手上满是黏.腻的汗,摸出手机后在联系人列表里翻了又翻,最后选择给丁唯打了电话过去。
丁唯是他在影视城认识的,他朋友不多,丁唯算是一个。
可他们或许还没有熟稔到可以互相帮忙的地步……
思考间电话已经被接起,背景声是意想不到的嘈杂。
林殊止心里明白几分,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丁唯:“在干嘛呢?”
丁唯大着嗓门喊道:“今天接了个活儿,明天进组,今晚约了几个人在外面庆祝呢。”
“……”
丁唯那边太吵,连声音都是亢奋活跃的,“有事吗殊止?”
林殊止粗.喘着,大口吸了好几口空气才冷静下来,“没事,你玩你的。”
丁唯:“哎对,你要不一块来?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不了,”林殊止有些无助地弓下腰,将脸埋入腿弯处,“你们好好玩,我今晚有点事。”
“那行吧……先挂了啊。”丁唯似乎也只是客套两句,见林殊止拒绝反倒还松了口气。
林殊止尚未来得及给出结束语就被挂断。
“嘟嘟”声没持续很久也消失了。
林殊止捏紧薄薄的手机,骨节都因忍耐被捏出嘎吱的响声。
他和丁唯,他们只是因为工作凑巧碰到了一起,这种帮不上忙的情况实在太正常了。
云层被夜风吹开,清冷的月光撒在地势最高的假山上,给周遭一切都镀上一层冷白色。
万事还是要靠自己。林殊止尝试从石凳上站起来,结果双腿刚使劲就软下去,肌无力似的直直朝着石阶倒下去。
他手胡乱抓着,抓到一旁的杜鹃花枝时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全身的重量都靠着那根细细的枝叶撑着。
杜鹃花有刺。所以林殊止掌心不可避免留下好几道血痕。
万事自己也不一定靠得住。
其实他有另一个选择,只不过这个能被选择的人远在千里之外拍戏。
万黎是他在大学时期社团认识的好友,挺可爱又有事业心一女孩儿,前两天微信上刚给他发了消息,告知他转移场地的事。
现在人应该在西部大山里。
林殊止最终决定给万黎去个电话。
万黎应该在候场或没有夜戏要拍,手机就拿在手上。
万黎:“林哥!怎么突然就想到给我打电话啦?今天这么有空?”
“还行……今天收工比较早。”听到电话那头熟悉又欢快的声线,林殊止不自觉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注意力也从那让人焦灼的yu.望中转移出去。
他掌心汗津津的,往额头上一抹全是冷汗,捂住话筒压抑地喘了喘道,“……你在洛城吗?”
万黎嗔怪道:“我不是前天刚跟你讲完嘛,张导拉着大部队去了西部,这边风景挺不错的,等下次我档期空下来了就带你来玩儿。”
万黎哪方面都优秀,要演技有演技,要长相也有长相,是他们那一群人里混得算不错的。
人一忙起来哪有什么空档期,通告一个接一个。林殊止笑笑,并不拆穿她,而是顺着她的话应承道,“好。”
万黎似乎没听出他有什么异常,只知道林殊止忽然给她打电话很开心,又问他:“你今晚…你现在在做什么呀?”
“在参加一个宴会。”
“玩得开心吗?”
“……不太开心。”
万黎那头滞了滞,“那你今晚参加这种不愉快的宴会,就一点开心的事也没碰到?没有事情值得你开心吗?”
林殊止走下假山,走到写着“请勿踩踏”的草地旁,闻言脚步都顿了顿。
他想说没有,但他手不受控制地碰了碰胸口处。
质地很硬,硌得有异物感。
那张名片还在。
林殊止:“有。”
万黎:“是什么?”
喷泉的声音若隐若现,夹杂着杂乱的人声传过来。
冷淡的月光将人影子拉扯得很长。
林殊止想想答道:“我yu——”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忽然两眼一黑,后颈处传来一阵不属于盛夏的锐风,而后迟钝的疼痛袭来,并且这种痛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万黎听他话说了一半觉得不对,在那头紧张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无法给出任何答案,意识混沌地重重朝地面砸下去。
作者有话说:
海星少少的,评论也少少的,可以要一点吗(苍蝇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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