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前面说到,此时正是黎明破晓之前,最是暗无天光的时候。

    可当二人从西边密道钻出来,回头看向位于山头南面的柳家堡时,却看见冲天的火光!

    “义父!兄长!”柳杰失声大喊,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柳白真怔怔地看着大火,心里一阵阵难过。

    虽然他不是原身,可原身的大部分记忆他都有,柳家人的音容笑貌尚在眼前,而他还一个都没见过。

    既然要他来,怎么不能再早一点?

    柳杰哭得脸色涨红,强撑着伤痛磕了头。

    前日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时,除了还没归家的真哥儿,他们一家子还聚在一起吃饭。义父朗声大笑,说的话他还记得清楚。

    ‘还是玄真子给的主意好啊!等展画结束,老夫便把这画直接献给朝廷,这便朝野都不得罪,咱家也算把这大麻烦彻底出脱啦!’

    他一头磕下去,眼泪一滴滴砸进地里。

    真哥儿归家后,第二天就要展出那副山河图,他们一家子都忙个不停。谁料突然有十几匹马无人驱使径自往柳家堡来,被家仆拦在坞堡外。

    领头的马匹背着一行囊,囊里又藏有一卷油布,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子时盗图!

    义父百思不解。

    还有几个时辰,这幅图就要公布于世,他柳家堡内高手如云,各路豪杰眼看就要纷纷到来,什么人会选在这时候冒险盗图?

    没想到他们防的根本不是贼,而是杀手!

    “杰,杰哥,”柳白真轻轻说,“我们该走了。”

    柳杰回神,狠狠擦了眼泪,被他搀扶着起身。

    “是,我们是得赶紧走,”他忍不住又回头看向柳家堡,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安慰柳白真,“你三哥被柳灵儿带着走东边了,那条道家里没几个人知道,他们定然无恙。”

    柳白真自然知道,如果一切按照剧情走,这会儿柳家恐怕只剩他和柳杰两个人了。

    他不忍告诉柳杰,只能沉默地点头。

    两人走到马边上,这是一头驽马,毛色暗淡,看起来灰不溜秋的。马背上有些干粮和一个水囊,还有一些散碎银两。

    “听闻天魔六阁的杀人防不胜防,看他连匹马都这么不打眼,看来是真的。”柳杰拍拍马背,转头看向他,“小真,你把怀里的匣子拿出来。”

    柳白真愣住,他低头摸索,衣襟里还真塞了个薄薄的匣子。不过这匣子更像皮质的笔袋,没什么存在感。

    “你打开它,”柳杰脸色青白,捂着小腹指点,“我们得去附近村子里躲一躲,但得做些遮掩。”

    柳白真想到密道里那具尸体,有点不安:“我们运气好才解决那人,但只怕拖不了许久,为什么不尽快赶路离开此地?”

    以他的想法当然逃得越远越好,恨不得坐飞机飞到地球另一边去。

    “这叫灯下黑,”柳杰冷笑一声,“这帮人既然放了火,说明……说明堡里没有活口了,等找到那人尸体,必然会从山这里往外搜。但他们肯定是沿着官道一路朝外,你想快点走,他们自然也想得到。”

    他伸手拿过那匣子打开,只见里头叠着几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还有些眉黛眉笔。

    “咱们要易容?”柳白真一下反应过来。

    “不错,”柳杰取出一张面具往他脸上比划,“附近的几个村子他们也会搜,不过换做是我,也不信你还敢躲在山脚下,稍微小心些应该能避过去。”

    柳白真眼睛眨也不眨看着柳杰一番操作。

    他原想武侠小说里的易容就是一张人皮面具盖上去,没想到远比他想的要复杂。

    柳杰将那面具剪下部分,还填充了些东西作为假体贴合在脸上,他就多了个鹰钩鼻,再加上稍微妆点些暗黄的妆粉,他竟然凭白老了十来岁。

    至于柳杰自己,则把自己弄成个病秧子,他一佝偻腰背,明明身材高壮,看着也外强中干,正好不用掩盖苍白的脸色了。

    两人将衣服换了,才骑马离开。

    “咳咳——”柳杰抓着缰绳,马背颠簸,伤口疼得厉害。

    柳白真坐在他后头,总觉得又闻到血腥味。

    大约一刻钟,他们停在了路边,柳杰松开缰绳,差点从马上滚下去。

    “杰哥!”

    柳白真慌忙抓着马鞍滑下来,紧紧扶住他。

    这时候柳杰要是晕了,他俩保管完蛋。

    “别慌……”柳杰靠着他,安抚道,“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好人!

    柳白真感动地抓着他的手。

    “这里穿过林子有个柳家庄,和咱们也算同宗,”柳杰勉力站直,“你扶我过去,咱们就去那儿避一避。”

    他看向马匹,“至于马,就让它继续沿着官道往前跑,能引走那些人也好。”

    他灌力往马臀一拍,马匹吃痛,嘶鸣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去。

    柳白真低头看了一眼,蹲下去把地上凌乱的马蹄扫去,只留下往前方的痕迹。

    “小真果然聪明。”柳杰赞赏道,就跟哄小孩儿似的。

    天色微亮,还没看到村子,远远就听到公鸡高昂的打鸣声。缕缕炊烟升起,在昏暗的天幕里有种水墨画的质感。

    柳白真穿来前,他的世界刚刚入夏,而这个世界似乎也差不多,还不到五更天就快破晓。

    他们沿着田埂小路走,终于看到前方的村庄。

    小路尽头也种着一排榆树,再后面就是错落有致的低矮土坯房。家家户户带着前院后院,十几户围成了一个小村落。

    村落的最中间种着一棵大树,树下一口井。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比起不久前的刀光剑影,这里平静的令人恍惚。

    “走到最远那家。”柳杰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声音也愈发虚弱。

    柳白真更用力撑着他,两人悄无声息地趁着残余一抹夜色穿过村落,一直走到最远处一家。

    这家的院落远离村子其余人家,更靠近河流和山林,而且还有两间青砖房,前院里还晾晒着不少动物皮毛。

    柳杰靠着院子外一棵枣树休息,让他去叩门:“这家主人是村里的猎户,独来独往,我曾买过他揉的皮子,是个不错的人。”

    难怪啊,这院子看着都不比他那时代乡下房子差了。依山傍水,房子又大又结实,传几代都不成问题。

    柳白真刚要推开柴门,身体就先一步猛地后退。

    “汪——汪汪——”

    一条猎犬龇牙朝着他就扑过来,撞到柴门才停下来,吓他一跳。

    “狗蛋!”

    一个穿着细麻短打的中年汉子喝住了猎犬,随后隔着柴门打量他们。

    “二位打哪儿来?”

    柳白真忙抱拳道:“这位兄弟,在下王真,那是家兄王义,我们从徐州府来,路过此地前往张家庄访医,谁知道在小青山被劫走了马车。我哥哥路上旧疾犯了,没有马车实在走不了,想借贵处修整两天,待我买齐了车马就离开。”

    猎户审视他一番,又去看柳杰,见他确实一脸病色,才松口道:“不是痨病吧?”

    “不是不是,”柳白真摸出差不多半两的碎银塞给他,恳求道,“你看我哥哥的脸色也不像痨病,他就是去年不小心跌了马,伤了肺腑。听说张家庄有位辞官的太医,这才千里迢迢过来求医。”

    这话还是柳杰教他的,而小青山过去确实有个张家庄,也确实有位姓张的老太医。也因为柳家堡这展图盛事,近来附近时有劫道,柳家堡还派人巡视过。

    大约这番话实在缜密,猎户收了钱,打开柴门让他们进来。

    “你兄长病成这样,怎地不在村口找一家?”他随口问。

    柳白真望着眼前的砖房,情真意切道:“哪儿有兄弟你家的青砖大房子住着舒服?”

    猎户闻言大笑,用力拍了拍他,得意不已:“某这般年纪尚未成家,就为了这房子!有了好房子,我如今可是十里八村乡人嘴里的佳婿哩!”

    他一高兴,还上前帮忙搀扶柳杰。

    “我这东厢还没置办家什,不过板床还是有的,”他从箱笼里取了草垫和薄薄的被褥,“委屈你们住这儿了。”

    柳白真扶着柳杰躺下,转身冲猎户深揖:“这便很好了,多谢!”

    “哎,你唤我柳能就是,”猎户摆摆手,“我去弄点好入口的朝食。你们确实有眼光,在我这儿别的不说,肉可是管够的。”

    等他出去,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柳白真侧耳听了半天,听到猎户沉重的脚步拐去灶台的方向,正好是院子进门右手边的草棚那里。听到他掰断树枝,似乎又添了灶火。

    他轻轻松了口气。

    柳杰靠在床头,脸色比半个时辰前更加灰败,他有点焦虑。柳杰的伤实在不轻,可是要瞒着猎户,就没办法找大夫。

    “咱们随身可带了伤药?”

    他小声问。

    柳杰闭目调息,让他从包袱里找:“有一瓶生肌散,还有一瓶内服的药丸。”他们走得匆忙,随身带的东西实在不多。

    柳白真把内服的药丸找出来让他服下,而外用的伤药却只能静待夜里偷偷换了。

    三个人吃了饭,猎户跟他们打了招呼就要进山,现在正是春末夏初,万物生发,山里都是好东西。他也不怕家里来了陌生人,除了这房和几张皮,家里也没甚值钱的东西。

    柳杰吃了药,又吃饱了饭,挨不住昏睡了过去。

    “汪汪汪!”

    外头响起狗蛋的叫声。

    柳白真原本昏昏欲睡,一下子惊醒。他窜到厢房门边上,把剑都拔了出来。

    “你这小白眼儿狗,婶子白喂你骨头了,叫甚么叫!”院子外头却传来个老妇人的骂声。她骂完了狗,又冲着堂屋喊:“能啊,你在不在家?我是你郑婶啊,你的事有谱啦!”

    柳白真松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自然不会回应,于是外头的老妇喊了几嗓,见人不在家,只得嘀嘀咕咕地离开。

    四周一安静,他立刻顺着墙往下溜,浑身软的和棉花一样。

    实在不能怪他胆小,算算时间,这会儿怕已经有人在找他们了,这村子离小青山骑马十五分钟就到,必然躲不过搜查。

    眼下柳杰是晕过去了,可他却绝不敢闭眼。万一有人来,他们从后头翻墙出去,也能往山里跑。

    他担心的还有一点,那些杀手搜查找的定然就是外乡人。一旦危及性命,猎户哪里肯为他们隐瞒?即便如此,也是他们拖累了无辜的人。

    柳杰和他说过,要不是受了伤,他们不会往村子里躲。

    他缓了一会儿,才打开后台翻看几条未读消息。

    一条是小程序说明。

    上面说明抽卡功能是“为了保障用户的基本生存”,但因为“时空限制”,原本丰富的抽卡系统只剩下最简单的抽取小程序。

    第二条站短是试用说明。

    也就是他在密道里抽出来那个果男,试用时间为三分钟。等他完成了用户体验调查报告,才能更新正式的程序。至于正式抽卡什么时候能上线,没说。

    他不甘心地打开最后一条站短。

    【须知:本程序人物卡将在用户主时空和平行世界随即抓取,人物阵营不定,技能不定,使用时间最短十分钟,最长三天。人物卡受系统保护,其余细节请用户自行探索】

    柳白真反复看了几遍,有点无语。

    什么叫做“人物阵营不定”?这金手指名字都叫反派boss了,还能有正面人物?也没有商城,也没有兑换系统。

    最重要的是,站短也没说明人物卡使用以后会不会伤害他这个用户!

    想想吧,他用程序抽出来的都是反派,万一有一次反派能待三天,那他岂不是才摆脱狼,又对上虎?

    就看密道里那果男下手的狠辣劲,谁知道再多给他一分钟,他会对自己干啥?

    吐槽归吐槽,有总比没有好,再说他也确实被这小程序救了一命。

    猎户走的时候给他们留了点吃的,还有小半锅骨头汤。这里的人一天只吃早晚两顿,要不是他俩,这就是猎户一天的伙食。

    柳白真趁着家里没人,把原先的衣服裁成布条,先烫了再晒干。到了下午才拿进屋给柳杰换药,那么大的伤口,已经没条件消毒了,绷带总要干净些。

    “这时候还讲究什么,唉。”

    柳杰眼神温和地看着他转来转去给自己换药,心里十分愧疚。

    他这个义弟是柳家的老小,自幼阖家爱护,惯着宠着,就长成了五谷不分好逸恶劳的模样。

    可孩子长得好,天性也善良,对着他们这些孤儿也是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从来没有颐气指使过。

    如今只剩下他可怜巴巴一个人,要是自己死了,他可怎么办。

    “小真,若是这次躲过搜捕,你想过接下去做什么吗?”他咬着牙由着对方给他解开绷带,紧束的绸布已经浸染了血色,一松开,伤口立刻涌出血。

    柳白真没吭声。

    他正逼着自己直视对方的伤口,手抖得不行。不过他这么一看,发现柳杰的伤口虽然没完全合拢,但出血倒是比先前在密道里少了许多。

    不得不说,习武的人真的命硬。

    瞧瞧这愈合能力!

    他用绸布沾着烧开晾凉的水尽量把伤口四周擦干净,然后才撒上一层药粉,用洗晒过的布条重新裹扎实。

    那顶好的生肌散一碰触伤口立刻化开,不多时就镇住了灼烧和疼痛。柳杰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柳白真这才收拾起一地狼藉。换下的绸布也没时间再去洗晒,为了不被猎户发现,一会儿他得拿去灶下烧掉。

    “哥哥,我想过了,咱们可以边打听家里人下落,边赶去若游仙岛。”他认真说。

    柳杰半靠着沉吟:“你想去找大小姐?”

    “不错,家里出了事,就怕大姐不知道内情没有防备,”柳白真搜寻着记忆里这位柳家大姐的片段,“咱们及时去提醒大姐是一方面,若游仙岛人脉更广,也能帮我们查找真凶。”

    柳逸除了夫人,只有一位年少时的通房,生下大姐儿就去了,那时候柳夫人还没入门呢。故此柳大姐等于是柳夫人一手养大的,和亲生女儿没甚区别。

    他们夫妇膝下唯有这么一个女孩儿,千娇万宠不为过,等到柳大姐及笄,更是精挑细选才为她择了一位佳婿,便是若游仙岛的少岛主,如今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岛主了。

    当今武林群豪,称得上名号的有四派六门三堡一岛。那“岛”自然指的就是若游仙岛,可见它不一般。

    岛上琼枝玉树,有翠山高耸,山中数口灵泉,据说长期饮用可延年益寿。柳大小姐柳盈盈的夫家王氏一族就世代居住在岛上。

    他家有一门家传绝学浮水逍遥功,乃是武林顶尖的轻功。若游仙岛既是王家的居所,也是王家开创门派的名称。

    若游仙岛的弟子各个俊逸貌美,喜着蓝衫,轻功绝顶。最妙的一点,便是各门各派都愿意同岛上结亲,王家借此获取巨大的关系网。

    柳白真正是想到了王家这方面的能量,而作为姻亲,王家也必不能对柳家的祸事袖手旁观。

    “也好,”柳杰叹口气,“不仅是为了柳家,你去一趟,也让大小姐知道娘家还有兄弟在,她夫家就不敢慢待她。”

    柳白真一怔:“我?难道你不同我一道吗?”

    “我不能和你一起,”柳杰摇头,“我这伤就是一步不挪,也得三两月才能好个囫囵。何况你我一起,太过于明显,如今敌在暗我们在明,只能慎重再慎重。”

    “你去若游仙岛,我等伤好些,自有我的去处。”

    他咬牙道,“如此凶残的灭门,今日是我们,焉知他日不会轮到旁的门派?既为苦主,我自然要去伸冤!”

    柳白真大吃一惊,这江湖里难道还有衙门不成?

    “我要去明鉴庄找秦凤楼,倘若世上还留最后一丝侠义,那必然就在明鉴庄。若有一人愿意为你我出头,那人一定就是秦凤楼!”

    第 4 章(修)

    明鉴庄,秦凤楼。

    若在十年前,这六个字无人知晓,而如今,可谓“天下谁人不识君”。

    江湖中有名有姓的门派难道少吗?百晓生每年都出新的武林风云榜,榜上人物上下增减何曾停歇过?

    但他们都比不上明鉴庄,和秦凤楼。

    因为秦凤楼的明鉴庄代表的是公平和侠义,是江湖人的底线。

    柳白真听柳杰用敬仰的语气说了许多,心想这总结起来,不就一句话?

    明鉴庄——正道之光!

    “其实咱们江湖也有六扇门,”柳杰道,“可六扇门里的捕头,有时候还得找秦庄主帮忙呢。”

    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明鉴庄善于鉴定侦查,明察真相,鉴定真伪,既鉴定物件的真伪,也鉴定人性的真伪。秦凤楼的手里有最快的马,最聪明的探子,以及最完整的舆图。

    柳白真暗自咋舌,这人莫不是他老乡?

    要知道古代最是交通不利,谁能掌握最多最快的信息,谁就能站在食物链的上游,决定游戏规则。秦凤楼几样都有,他甚至还有军队才有的地图!

    “他本事这样大,朝廷不管吗?”柳白真纳闷。

    自古侠以武犯禁,小说里的武林盟主现实中焉能存在?封建帝制的皇帝又怎会允许有人在他的地盘称王,号令群雄?

    柳杰笑道:“谁晓得呢?总归明鉴庄传了三代也没倒。我倒是听闻第一任庄主,也就是秦庄主的祖父,其实是龙子凤孙。故而朝廷不但没有干涉他们,时常也会从秦庄主那里买马借人。”

    哦,难怪呢。

    柳白真觉得这种猜测很合理,否则实在解释不通朝廷怎么会坐视民间有这样的势力。

    他有点好奇:“我爹爹这次可请了明鉴庄?”

    “自然请了,义父本打算通过秦庄主献图,只是当时明鉴庄还在关外,每年他们都会趁着冬天去购买种马,所以主事并不敢应承,只说等秦庄主回来再说。”

    柳杰因为回忆露出微笑,但很快就化为苦涩。

    世上最令人悲痛的事莫过于此,记忆尚且鲜明,可记忆里的人们都已不在。

    柳白真不由后悔,哎,他这张嘴!干嘛又提起柳家人?他的难过与柳杰相比天差地别,他为这惨剧遗憾,柳杰却真正失去了家人。

    真计较起来,他拼死保护的真哥儿也已经没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天渐渐黑了,猎户踏着晚霞归家,先到东厢房看了看他们。柳白真快速扫了他丢在地上那筐子,也看不到里头装着什么。

    他客气说:“锅里还有汤,我看你的鸡下了三个蛋,给你煮熟了。”

    猎户嘶了一声:“那是我留给母鸡孵崽儿的。”

    柳白真懵逼:“……你那母鸡都不着窝的。”

    蛋都凉透了还能孵出鸡崽儿啊?

    “罢了,反正去集市买鸡雏更省事儿,”猎户心虚地摆摆手,满脸不在乎,“对了,我给你们采了点……”

    “汪汪汪!”凶恶的犬吠打断了猎户。

    屋里三个男人一下警惕起来。

    猎户掀开草帘往外看,外头黑透了,只隐约看到好些晃动的人影,隐约还能听到马的响鼻声。

    果然随后就传来叩门声。

    “主人家在吗?我们是溪山镖局的镖师,想借贵宝地休憩一晚——”

    柳白真与柳杰快速对视,后者已经掀开薄被,随时准备走人。溪山镖局可是赫赫有名的大镖局,来此八成是参加展画会的。可这些人带着健马,往前再跑两刻钟就有客栈,再不济花点钱也能留宿驿站。

    最不可能就是大晚上去村子里借宿。

    猎户蹙眉放下门帘。

    他转身看到柳杰下了床,并不意外,反而压低声音道:“柳爷,我给你们采了些草药,还有点果子,烤了只野兔子,你们去地窖藏两天吧。”

    柳家兄弟俩震惊。

    “……你怎么发现的?”柳杰挡在前面,神情戒备。

    猎户咧嘴笑:“我们常年在山里摸活的,眼睛不利怎么成?您纵然做了遮掩,可身高身形,还有大体的模样可变不了。换成陌生人也许认不出,可小的见过您几回啊!”

    这倒确实,因为时间匆忙条件有限,柳杰并不能彻底地易容。他曾几次来村子里收些皮子山货,猎户记得他也说得过去。

    猎户却郑重地揖礼:“三年前小的老母病痛难捱,您以高价收了我的皮子,我才得以请来名医。”

    虽说老母仍未能熬过那个冬天,但起码是无病无痛,舒舒服服躺在棉被里去的。这对他亦是巨大的安慰,如此才能擦干眼泪努力活下去。

    何况他们这附近的人家,谁没受过柳家堡的恩惠?尤其是他们柳家村,因为同宗同姓,小日子都过得不错。

    柳杰神色复杂。

    “我帮你不过举手之劳,如今柳家堡遭遇大祸,你收留我们风险极大,这便已经两相抵消……我们这就从后窗离开,望你不要阻挠。”

    猎户摇摇头:“你们走不远。那些人已经开始绕着屋子走,你们定然也听见了。”

    他走到床边直接把床板一掀开,靠近墙根的地方露出些许异样。

    “这是我家的地窖入口,不掀开床板轻易找不到,”他又把竹筐拎过来给二人看,里面确实有新鲜的草药和一只用叶子裹起来的烤兔,还有水囊,“地窖是往后头挖的,通风口上盖了落叶,十分隐蔽。”

    柳白真看向柳杰。

    外头狗叫声不停,叩门的动静越来越大。

    可如果他们下了地窖,猎户却反水,那他们就根本没有任何办法逃跑,别人烧也能烧死他们。再不济堵上通风口,关他们两天,憋也憋死了。

    柳杰也知道他们没得选。

    他唯一能赌的就是猎户的良心,以及外头那些人的来意。他并不觉得是自己想错了,如果真的是奔着搜人来的,那些人根本不会叩门。

    等到地窖门关上,头顶彻底暗下来,柳白真还盯着地窖门看,总觉得那里似乎有点光漏下。

    “小真,到我这边来,”柳杰坐在距离地窖口最远的地方,“那边离房间太近,容易被人听见动静。”

    他只好蹭过去。

    柳杰快速教他怎么运转内息,放慢呼吸,简而言之就是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莫非是龟息功?

    柳白真胡思乱想着,不过还是一丝不苟地按照柳杰教的做。

    这时候靠近房间的那边,隐约感觉到一些脚步和人声。来到这世界,最让柳白真感慨的就是武功的神奇,他内力不算深厚,都已经比常人更加耳聪目明。

    比如现在,他静下心仔细听,甚至能够分辨脚步之间细微的差别,从而判断出对方有几个人,以及这些人的功力深浅。有的人脚步极轻,如同猫一样,有的人脚步粗重,每走一步都能震得地窖落下些许尘土。

    “……特娘的……我就知道这帮龟孙儿耍老子咧……”

    “慎言!”

    “天魔六阁也未必说谎……那图还真不见得在他们手上——”

    “不在就不在,含含糊糊的倒敷衍咱们!”

    一个粗拉拉的嗓门格外洪亮。

    柳白真忍不住竖起耳朵。

    “老六你小点声!”

    “我没说错啊!按他们说的,那逃走的柳家小儿只要不是断了腿,还能待在原地儿等着咱们抓?”

    那大嗓门的“老六”十分激动。

    “还不都拼命往外跑!你看他们都往官道追,就让俺们这些人在山脚下搜搜,搜甚个搜!”

    “嘘——”

    屋子里突然安静。

    柳白真惊出一身白毛汗,还以为他们被发现了。

    这时又传来猎户憨厚的声音。

    “几位大哥,你看,你们来得匆忙,我这、这只有留着晚上吃的汤,要不我现在再去煮点米粥?”

    聪明呀!柳白真暗叹。

    幸好柳杰昏睡,而他又心事重重,猎户早上留下的食物几乎没动,留下来的分量正好只够他一个人吃,这就佐证了他家中没有外人。

    “很不必,我们自带了干粮,有汤足矣,”那个听起来冷静的男声又问道,“我们此趟是去柳家堡做客的,不知这两天有否其他人来?”

    “我家住的偏僻,我又是凌晨进山,傍晚天黑才回,也不太清楚……”

    “不过我今日出去,看小青山那边似有山火,你们路过可看到了?”

    “这……”

    “俺们几个来的时候只看到些余烟,就算起了山火,估摸也灭了吧!”

    “哎呀那就好,否则这山连着山,火势越来越大可不得了——你们先休息,我还有几张皮子处理。”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半晌那火爆脾气的人嘀咕:“……我就说吧,哪有人这么傻在原地等死呐。”

    “大哥,那咱们还去不去柳家堡?就算真迹不在,不也有……那个么……”

    “去,当然要去。知情的不知情的都会去,我们怎能缺席?”

    “我倒要看看,究竟庄家是何方神圣!”

    柳白真毛骨悚然。

    真迹不在,还有什么?还能是什么?

    他反射性地想往后背摸,被柳杰一把攥住手腕。

    “忘了它。”

    柳杰的眼神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忘记山河图,它与你再也没有干系了。”

    柳白真浑身冰冷。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以后再不能这样,绝对不能暴露后背上的纹的图。假如那幅山河图被人提前取走,剩下的就只有柳家几兄弟后背上的纹身。

    四幅图就缺他背上这一幅,他要被人抓住,死都不能留个全尸!

    他恍然大悟,柳杰赞同他去若游仙岛,就是想让他寻求大门派庇护,根本没指望他回来给家里人报仇。

    这人把责任都揽到自个儿身上了。

    柳白真眼眶顿时酸不留情,红着眼睛,一下下地瞅着柳杰。哎,他杰哥真的太可靠了,绝世好男人属于是!

    等等——

    他脑子里突然晴空一道披露。

    原身第二个男人,不是,呸——第二个暧昧对象是谁来着?

    【杰哥哥,你还活着?

    柳白真眼泪一滴滴地滑落,苍白俊秀的脸上露出似喜似悲的表情。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大青年,

    对方专注地望着他,低声道

    是我,小真,我还活着。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仿佛密道分开的两年并不存在。】

    杰哥哥——

    哥哥——

    柳白真咔嚓咔嚓地转过脑袋,僵硬地看向柳杰。对方以为他害怕,大手安抚地拍拍他狗头。

    要哭了。

    杰哥哥,你是我的杰哥哥吗?

    某短视频平台上被刷爆的片段,主角原来竟是你我。

    东厢房的几个人时不时低声交谈,后半夜有人开始扯呼。地窖里的两人可不敢睡熟,柳杰一脸疲惫地闭目养神,柳白真目视前方,看似发呆。

    实际上他在拼命回忆原著剧情,无奈他只刷到过零星的短视频,有些是电视剧的,有些是小说的,乱七八糟杂在一起。

    不过有一点很肯定,那个天魔六阁的杀手就是原身的第一个暧昧对象。

    原著里应该还是柳杰带着原身走,杀手重伤他带走了原身,两人一番拉扯,中间的两年还有个男三的戏份。然后才是柳杰找到原身。

    这种故事!

    柳白真痛恨地想,他怎么能不全文背诵呢!

    好后悔。

    他难过又无聊地翻看自己的小程序后台,那里只有一张金光闪闪的卡片,卡片上写着已使用。

    咦?难道用过的卡还能查看吗?那能不能再一次使用?

    他搓搓手,紧张地点了一下。

    卡片优美缓慢地翻转过来,还带着金光闪闪的3D特效。

    然后——

    他看到了啥?

    柳白真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是的,卡片反面绘着一个迷你版的、挂着白色绸布的果男。非要说就是厚涂,细节到位,构图完整,起码值六七百。

    这还不离谱吗家人们?都变成卡了,这位都不愿意露个正脸!

    他翻来覆去找,也没找到更多的信息,卡片下方本该是名字的地方,只有几个星号。这卡片当真只能用一次,过后就只能纯欣赏了。

    一直到熬不住睡着,他仍耿耿于怀,梦里都是那个挂着绸布的翘屁股。

    第二天一大早,溪山镖局的人便走了。柳杰二人安安稳稳地待在这帮人脚底下,他们是一无所知。

    猎户并没打开地窖,只在入口上头喊了一声,待柳杰应了,就嘱咐他们多忍半天。他们自然没意见,谁知道别人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待到第三日夜里,两人才趁着夜色出来。

    “大恩不言谢,”柳杰郑重道,“如今我们落难,不好承诺什么,既然柳兄弟的婚事定了,请收下我们兄弟的贺仪。”

    白天又有个郑婶子拜访猎户,他听柳白真才知道是个媒婆,为猎户牵线了一门婚事。这趟来就是替女方传话商定嫁娶,若柳能没意见,就能去下定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对双鱼玉佩,水头挺足,意头也好。

    猎户常年卖皮毛,打交道的也都是大户人家和镇子里的商户,一眼看出这对玉佩起码值个六七十两,顶得上他卖一张极难得的虎皮了。可老虎他运气好还能碰上,这么好的玉,他去哪里寻摸?

    他求娶的那家是邻村耕读人家的小女儿,识文断字,烧的一手好灶,上头两个哥哥已是秀才,这就是一户正兴起的好人家了。

    本来对方要求的聘礼着实不轻,他若是能添上这么一对玉佩,哪怕钱物少些也不打紧。

    柳白真看出他眼神渴望,又不好意思,干脆抢过玉佩塞进他的手里。“你就收下吧,这可是救命之恩!”

    猎户脸上泛红,握着玉佩笑得很害羞。

    柳杰便趁机同他商量:“兄弟,你看我这伤实难赶路,我弟弟明日就走,你多留我几日可好?别的不说,你高堂不在,有我在,聘礼倒能帮你打点利索。”

    他们兄弟在柳家除了习武护院,也是要管些俗务的,柳家四个兄弟已有两个娶妻,坞堡里的家仆免不了也有婚嫁,什么流程早烂熟于心。

    猎户一听自然心动。

    何况救人救到底,便不为这些,他也是要留一留柳杰的。

    三个人夜里也没闲着,除了帮柳白真收拾行李,还要指点他路线。

    猎户点着油灯,拿烧焦的树枝在地上画简易的地图给柳白真看:“你不要走官道了,就沿着屋后这座山的山脚一直往南,走上半天就是张家庄。你别停留太久,借水借火倒是可以,然后接着再走上两天一夜,就能看见运河码头。”

    柳白真穿越前参加过徒步营,青壮年一天能走四十公里。

    这么一算,从这里到码头坐船,他得走一百四十来公里。人家骑马追他倒是快,他走半天,人家只用一小时。

    他想起曾经那次徒步健行,连着走了好几天,虽然三顿饭都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每天七八个小时不停地走,身体的疲劳根本不能得到缓解,走到最后浑身都疼麻了。

    那滋味儿,毕生难忘。

    他对自己目前的身体素质没什么概念,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柳杰一看就开始心疼,然而心疼也没用,他不能跟着,马也不能走山里的路。

    为了孩子好,他只能硬下心肠。

    小真现在离开还有活路,那些人找的也是相反的方向,可一路追去没找到人,必然还会回头再搜一遍。他们两个人一起,明摆着可疑,只有分开。

    夜里两人并排,柳白真又仔细替他换了一回药。

    “太好了,我看伤口已经开始收敛,”他高兴地汇报完又赶紧叮嘱,“你再歇个十天半月的,好彻底了再走!”

    柳杰顿时有了养娃的成就感。

    “你别替我操心,银票记得贴身藏好,别乱花。”

    柳白真刚想反驳呢,突然想起原身没出事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个散花天女,身旁一堆狗腿子都等着他手里散点散点,就能发家致富。

    可恶的败家崽儿!

    “若是见到了大小姐,你记得替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柳杰幽幽叹息。

    有八卦!

    柳白真的耳朵不动声色地竖起来。

    第 5 章

    柳白真耳朵一竖,嗅到了八卦的气味。

    这家伙年纪也不大啊,但大姐可是比他们大了许多,嫁人都有十多个年头了。他大外甥就比他小四岁。

    不过柳杰想也白想,柳家堡十二把刀,他上头还有和大姐年纪差不多的兄弟,可既然认了亲的,就只能当大姐是姐姐妹妹。

    哎,谁不喜欢漂亮大姐姐呢?

    他回忆了一下柳盈盈,发现对方正是他印象中的女侠。柳女侠长得英姿飒爽,性格像个小辣椒,平日里最喜欢穿一身红色劲装,腰间缠着百节鞭。她那鞭子可不寻常,呼哨起来能卷起几十步外的石头,要是缠住人的脑袋,那竟是能像拔萝卜一样,把脑袋从脖子上拔出来的!

    可惜古代交通不便,女子要是嫁去远方,往往就再也回不了娘家。他印象里还见了外甥几回,可外甥都是由家丁奶妈子护送着坐船来,并没有见过大姐。

    这么多年了,柳家父母一提起她,就万分后悔当初将她远嫁。

    他这趟去送的却是噩耗。

    柳盈盈要是知晓家里的事,会是什么反应?离开父母十几年,没想到出嫁那天竟然是最后一面。换做是他,恐怕会成为一生的憾事。

    柳白真想得出神,不知不觉睡着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柳杰摇摇头,鼻子猛然一酸。

    那天吃饭,义父还用一样的语气骂他没长大。兄弟们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烟柳台上喜气洋洋。

    世人皆负我。

    猎户院子里养了一群母鸡,唯一的大公鸡坐拥后宫,虚得很,村里的鸡都叫三遍它才意思意思喊一嗓子。

    它刚喊,就被走出来的青年一喷嚏吓到,赶紧缩回去睡回笼觉了。

    柳白真本想调侃一句不知道谁在想他,转念一想,如今记挂他的人可太多了,不由打了个寒战,把话憋了回去。

    猎户比他起得早,又把攒了许久的十来个鸡蛋煮熟了塞进他包袱里。

    “趁着山里雾气大赶紧走吧。”

    他探头往东厢房里看,柳杰却并不出来送他。

    “别看了,”猎户拍拍他肩膀,劝他,“你哥哥出来送,到时候你们依依不舍的,怎么是个头?让他多睡睡吧。”

    柳白真只好顺着墙绕去后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虽然没看见柳杰,但总感觉对方一定躲在窗户后头在目送他,心里很惆怅。柳杰是他穿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那不是小说电视剧的什么配角,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人武功高强,悍不畏死,又十分忠义,最重要的是,待他特别好。

    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再见之日。

    猎户的房子已经建在了山脚下,紧挨着一条浅浅的小溪。天气越暖,溪水越丰,那一头就是清幽的林子,最外围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野竹。

    柳白真走了一段,惆怅渐散,心情反而慢慢地平静下来。仔细一想,此时竟然是他穿过来以后,头一次感到放松。

    他随意停下,撩了满捧溪水,就看见一条半透明的小鱼从他手心急急忙忙地溜走,忍不住升起点玩心。可惜这惬意很短暂,前面路还颇长呢。

    等到天边冒出点日头,山里便升起乳白色的雾气,翠绿的野竹在雾气里摇曳,很像是那部青蛇白蛇的电影。

    柳白真饶有兴致地想吟一首诗,然而想了半天,雾气都快散了,脑子里还徘徊着诸如“花非花,雾非雾”之类乱七八糟的短句,前言不搭后语,只得悻悻然拉倒。

    这一走便是四五个小时。

    按照猎户的地图,左右到了晌午,他就该看见赵家庄。

    “这位叔叔,你们这儿可有什么好看的花?”

    柳白真正躲在林子里准备解手,远远听见人声,吓得他差点被裤子绊倒。他匆忙拎起裤子,蹑手蹑脚找了灌木躲起来。

    他刚躲好,就听见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过来,停在离他只有一丈远的地方。

    “大姐问我便对了,我们这儿常见的有桔梗和栀子花……你看这儿!正有一丛!”又听那男声谄媚道,“我替大姐摘一朵,戴头上既好看又好闻……”

    “那就请小官人替奴家择一朵来——”

    女人听声音像是二十多,说话拐着弯,又软又娇。

    柳白真这时候才觉得有点不妙。

    果然这一男一女很快就搂到一处,不多时便开始进行生命的大和谐,又是粗声又是娇嗔,你叫我姐姐我唤你官人,动静大得惊飞一群鸟雀,四周和刮起台风似的树叶扑簌簌直往他头上掉。

    他满脸通红,堵着耳朵恨不得立刻变成聋子。

    恨不得咆哮:

    我的耳朵它们不纯洁了!

    有点yue怎么肥事!

    好在那男人不太行,啊啊叫嚷了不过五分钟就啊——了一声缴械了,柳白真刚要松口气,就听见那女人又哄着他来了一回。

    苍天啊!放过他吧!

    等到林中动静渐小,他已经一脸饱受摧残蹲在那里养蘑菇。这时候,不远处的颜色情景剧陡然一变,只听男人突然惊呼,随即一阵乱响。

    最后咔嚓一声。

    “……”

    柳白真脖子一凉,脑子里闪过黑寡妇三个血淋淋的大字。

    很快又来了一个男的。

    “三娘,我说怎么不见你人,在这儿偷吃呐?”来人笑嘻嘻地调侃。

    那个叫三娘的女子哼一声:“偷吃也没吃着,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她似是整理了衣服,窸窸窣窣的,又问道,“怎么,傅云斐让你来找我?”

    “咱们这便要走了,独不见你人,他能不急么。我说你也差不多些,好歹嫁了人的,也不能老让人当龟孙啊。”

    “要你管,谁叫他不中用!”

    “好好好……不说这个,方才柳家堡那边来了人,客客气气请咱们先去青山镇,倒是奇了……”

    两个人边说边往林子外走。

    柳白真眼珠子一转,顾不上外头还有个死人,悄无声息地顺着灌木跟上去。听他们的对话,看样子这两人和溪山镖局那伙人不一样,属于“不知情”的。

    不过……

    他回头瞥了一眼倒在灌木里只露出两只脚的尸体,看这个行事作风,这两人也不像什么名门正派的人物。

    “傅云斐”……

    他在脑子里搜了半天,想起来傅家寨。说是寨子和坞堡差不多,故而位列天下三堡之一。只是这个傅云斐他确实没印象,也许是本身并不出名。但要说傅家寨里叫三娘的,那就很有名气了。

    她娘家姓黄,排行老三,听说家里十来个姐妹,女婿都是江湖里响当当的人物。她爹娘当年也是绿林的豪杰,金盆洗手后定居徐州。

    这黄三娘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梅花针,闺中艳名就盛,十四岁就招了个上门女婿,还没成婚女婿就病死了。第二次出嫁已是三年后,这次嫁了位城里的富商做填房,对方大了她十来岁,好在前头没有留下子女。

    好景不长,她出嫁五年都没生下一子半女,富商便以无子为由休了他。

    没过三个月,富商便在外出行商时遭遇劫道,死状凄惨。自然有人怀疑是黄三娘所为,可官府抓人也得有证据,人家一看三娘,不过是个长相娇柔身条细弱的妇人,黄老爹再塞点钱,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富商的亲族也没深究,毕竟人家也不争家产呀。

    黄三娘这就已经二十出头的年纪了,有了前两次的婚姻,也没人敢娶。谁知道过了一年,她就在湖边结识了第三任老公,还是个未曾娶妻的富家公子,很快就嫁入了傅家寨。

    柳白真心想,傅云斐就是那公子吧,正好对上了。

    好家伙,童话果然都是骗人的,看那江湖传言还以为黄三娘得遇良人he结尾,谁知道番外竟然如此——一言难尽。

    两人一路走到一个村子里,约莫就是张家庄。

    柳白真藏在竹林里,远远就看到一群人连着车马站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加上黄三娘和那个男的,总有十五六人。

    这些人站得泾渭分明。最前头的离众人最远的是五名身着海清的青年僧人,他们站在一起,垂眸静默,并不与他人攀谈。

    其次是站在左边的两名道士,一个是坤道一个是女冠,两人都背着长剑,举止亲昵,看样子是夫妻。那便是正一道的在家居士了。

    站在两个道士对面的也有一男一女。男的身材修长,容貌英俊,戴着白玉卷云冠,穿着淡紫绸缎衣,腰上悬挂一柄宝剑,端的是神采飞扬。紧挨着他的少女则娇小玲珑,杏眼桃腮,笑容甜美,她也是一身富贵打扮,月白的上衫鹅黄的罗裙,柳腰两侧各挂一柄短刀,丰厚的长发高高束起,又在两侧垂下两缕发丝,发尾缠着金线与珍珠。

    这两人不是情侣便是兄妹。

    还有四个人站在最靠近林子这一侧,四人以中间的青年为首,他似是病弱,初夏的天依然披着带毛的披风,头发用金冠束起,长得倒是不俗。一旁站着一个老妇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另外还有一老一少,老的牵着马,小的坐在马车的车架上吃东西。

    柳白真猜想这四个人就是傅家寨的,那么再加上黄三娘和找她那男人,傅家寨来了六人。

    还有最后一个人。

    他的目光移到左边,那青年离傅家寨的人远,更靠近富贵情侣档,时而也和戴玉冠的男子说几句。在众人五颜六色的衣服里,那青年最是特殊。

    只见他一身玄色劲装,通身没有装饰,连束发也用的黑色发绳,唯有手里的剑看起来贵重些。

    柳白真越看越觉得眼熟,等那青年一回头,他大吃一惊。

    这不是原身的同门,名叫常钰的吗?

    怪道看着眼熟,他自己先前穿的也是这身衣服,怕不是门派制服!酷是酷,就是有点像乌鸦。

    他记得常钰同原身关系好,因为不放心原身赶路回家,就一路送到了柳家堡,吃过饭才离开的。常钰来的时候可是骑着马,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听闻了什么?

    也不对,听黄三娘的意思他们这行人并不知道柳家堡出事。还当是柳家请他们先去

    柳白真赶紧又扫了一圈,没看到打扮像柳家堡的人。他又打量常钰,发现对方一直拧着眉头,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寡言,可在他的回忆里,常钰性子特别活泼……

    算了,他眼下最要避开人群,等这些人走了他还得赶路。只是原本想要在张家庄吃点热乎的却是不能了。

    等了一刻钟,黄三娘一归队,这些人便上马的上马,坐车的坐车,一齐往村口去。他又耐心多等了一会儿,才顺着小溪继续走。

    事情就这么巧,原本要是没黄三娘这群人,他必然到张家庄歇脚,随后继续挨着村子顺着山脚走,肯定不会走错路。偏偏他为了躲人,一直顺着溪流,不知不觉就偏转了方向。

    按照猎户给他规划的路线,他走到晚上原本应该遇到一座野庙,正可以在里面过夜。可他一直走到月上中天,脚都麻了,四周依然除了山就是水,哦,水也没了,小溪尽头干涸了一处,水源便断了。

    现在就是有点慌。

    柳白真抬头望望天,北斗星在哪儿也没找到。

    他在原地过夜和继续赶路之间犹豫了几秒,就决定继续走。这会儿可不比现代,又没帐篷又没睡袋,万一睡到一半下大雨,他虽然有武功也不能防水,何况快到夏天,蛇虫鼠蚁都格外活跃——

    算了算了。

    至于找路,也不是没有办法,他只要往外走走,找到官道就不至于迷路。

    柳白真这一走就走到了后半夜,官道也找到了,剩下的路程碰不到村庄,索性趁着夜色就沿着大路走。

    古代的官道听上去很高级,实际上仍然是黄土路,只是夯得更加硬实平整,同时也十分宽阔。像他脚下这种算乡镇级别的马路,可容纳三架马车并行,若是省级马路,五六架马车同行不在话下。

    路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道路两侧还有遮阴的树木,以及疏导雨水的水渠。甚至一些村庄口还会有标识。

    他便走在树木里侧,这样既能看清道路,若有人路过,也不至于一眼看到他。如此走到五更天,官道另一侧竟有一条两米多宽的岔路,路口还竖着火把。

    远远望去,那小路的尽头似乎有座带阁楼的小院,灯火隐隐绰绰。

    柳白真走了这么久,干粮不缺,但水囊干干净净。他不敢喝生水,只好忍着干渴,现在已经是又饥又渴又累。待看到有住家,他几乎想也不想就穿过官道往那院子走去。

    他这次出门的易容与前几天不同,柳杰花了快一个时辰才捯饬好。与上次鹰钩鼻大汉相反,这次他的妆容与本来的年纪相比只略大几岁,且肤色相近,即便露出脖子和手脚也不会突兀。

    柳杰把他的脸型修饰了一下,圆圆的看起来令人亲近,又在他的鼻子上做了点手脚,挺翘的鼻头也钝了许多。仅这两处,就已经让他判若两人,再修修眉毛,往额角弄了块暗红色的胎记,用头发刻意挡着些,就是亲近的人也认不出来。

    最妙的正是这块胎记,有了它,柳白真即便眼神躲闪,不与人对视,也符合他自卑少年的人设。就是这玩意儿一直贴着,实在又麻又痒,搞得他脸上起了些疙瘩。

    他拐到那小道上,往里走才发现别有洞天。

    这条路显然有人精心打理,路两旁栽种着香花香草,夜色里还有点点萤光,香气氤氲,按他老家的说法,叫氛围感十足。

    还没到小院,他就看到一面酒旗幡子,这就不可能是住家了,大约是客栈?

    柳白真驻足,借着院子里光打量了一番。这小院建造得很有野趣,虽然院墙也是农家常见的黄土胚,但是墙根种了一排牵牛花爬山虎,翠绿的藤蔓盖住了墙面的裂纹,间或开点小花,显得艳丽可爱。

    院门用新竹做得,颜色还没褪,绿得很好看。

    他轻轻推开门,一阵悦耳的铜铃声响起,进去就看见开阔的院子。院子的地面嵌了条石,这就很难得了。左侧搭了马棚,里头有三匹马和一头骡子,这么看客人并不多。

    堂屋大门敞开,隐约看见露出一角的柜台和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里头有油灯的光,可是静悄悄的。

    铜铃响了,堂屋里也没人出来。

    “有人吗?”

    他喊了两声,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他来的时辰确实不巧,这个点正常人都在睡觉。

    一楼就是最普通的酒馆模样,大开间摆着十来张木桌和配套的板凳,窗户敞开,但也垂挂着竹帘。柜台很高,他走到跟前,看见一个小伙计趴在里头睡得香甜。

    “……”

    扰人清梦多不好意思。

    可是柳白真很想吃点东西,最好是来一碗面,解饿又解渴。他刚想开口,柜台里侧的门帘突然掀开,走出来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

    她一抬头看到柳白真,吓得捂住嘴惊呼。

    “客官请进这边走——”小伙计吓得跳起来,闭着眼迷迷糊糊冲着门喊。

    柳白真:“……”

    他尴尬地笑:“有空房没有?我想吃个饭休息休息。”

    妇人这才反应过来,抚着胸口冲他笑:“这位小官人,您这大半夜的悄没声站着,我还当山里来的精怪呢!”说着又狠掐了一把伙计,把那小伙计掐得吱哇乱叫。

    “客人来了,睡甚么睡!”她用涂着凤仙花汁的食指不停地戳着伙计的脑门,“快点带人家去上房!”

    柳白真同情地看着小伙计,对方却极有专业素养,清醒过后忙不迭请他上楼,只是时不时还偷偷揉自己的脑门。

    “客官,您别看咱们这庙小,老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伙计推开紧挨着楼梯的房门,笑眯眯道,“您看咱们这天字号上房,老竹铺的地,踩上去凉浸浸的,床上的寝具都是江南最大的王丽娘绸缎庄做的全套铺盖。”

    他又推开窗户指向窗外,“您等着天亮,哎呀这边看景可好了,白雾绿树,仙宫似的!”

    柳白真忍不住打断他:“有什么吃的没有?面有没有?”

    小伙计眨眨眼笑道:“那您可问对了,我们老板娘最擅长调面汤,若是春天那会儿,还会抓些鲜嫩的小鱼小虾做浇头。这会儿不行了,老板娘嫌不够嫩……我推荐您来一碗肉浇头的,就看后厨还有些什么野味儿,运气好还有鹿肉鹿血呢!”

    他小小年纪,一副老道的模样冲柳白真挤眉弄眼。

    “可补了!”

    “……”

    柳白真嘴角抽抽,“不必,我要一碗阳春面,再来一碟子酱牛肉,切得薄些,素菜不计什么也给我来一份。不要酒。”

    小伙计离开的时候还有点不高兴,似是觉得这人太不给面儿,他说东偏要西,着实难伺候。

    谁知道柳白真一听他说野味儿就怕了。

    客房门一关,他立刻蹿上蹿下,这边摸摸那边看看,又贴着床榻里侧的墙壁听了半天,确实听到隔壁有呼吸声,这才罢休。

    应该没啥问题吧?

    一个时辰后,柳白真睁开眼,两眼差点斗到一处。

    然后他发现自个儿已经成了梁上倒吊的待宰肉猪,这才醒悟,问题大了呀!

    他遇到黑店了!

    瞧瞧,多稀奇啊,客栈多了,怎么就让他遇上了呢?

    实际上他站在柜台前那会儿,一墙之隔的后厨已经死了好几人,地上都是血。那妇人怎么出来得迟?还不是发觉有人来,匆忙处理了想求救的厨子,还得换一身衣裳。

    柳白真本该闻到血腥味的,可是酒馆里酒气太浓,而他对血腥味也实在不敏感。

    老板娘和小伙计多自然啊,尤其是小伙计,看着还比他小一些,迷迷糊糊的,怎么就变成坏人了?

    “哼哼,你这没眼光的呆子,”小伙计蹲在他跟前,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又趁机往他脖子里摸了一把,“小爷回头就先X再杀,将你剁碎了包包子吃!”

    柳白真嘴巴堵着呢,被他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起码也被吊着有半小时了,血直往头顶冲,满脸涨红,额角跟有只兔子蹦跶似的跳个没完。他忍着不舒服往旁边看,见一旁有好几个和他一样吊起来的男女,只是都还在昏睡。

    这几位应该就是马棚里那些马的主人了。

    唉,他就是看马棚才判断客栈里头有客人,没想到有是有,和他一样被坑。

    这小伙计见他没反应,又低头贴到他跟前,清秀的脸上满是恶意,眼神冰冷又黏腻。

    第 6 章

    “想什么呢?”他柔声说,“不会还指望有人来救你吧?”

    柳白真死鱼眼看他。

    你管我。

    伙计自顾自说:“唉,其实咱们这儿也不是黑店,原本正经经营的,只是我和家姐路过,实在喜欢,就让店家让出来了。”

    他满脸天真,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瞧,那厨子就是太不听话,咱们只好把他杀了。不过好好的一个人,生的如此肥壮,倒不好浪费,你说是不是?”

    柳白真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正对上一个胖子的人头,血刺呼啦的,舌头长长地拖了出来,和恐怖片似的。更恐怖的是在他旁边还摆着半副肋骨,偏偏留着些许皮肤,一看就是人皮。再往旁边,那桶里的心肝脾肺他就不敢再看了。

    他一个现代人,稍血腥些的片子都不敢看,哪能受得了同类杀猪宰羊似的躺在案板上?原本刻意忽略的血腥气突然浓烈,呛得他一阵阵欲呕。

    “哈哈哈——”小伙计笑开了花,又怜悯又蔑视地掐着他下巴,“还当你多本事呢,胆儿这般小?”

    “楚小小!”

    老板娘掀开门帘横眉冷对,“你还在这儿顽什么?去把那母女二人料理了,整理整理咱们还得开店呢!肉馅儿到现在都没剁,回头让客人吃什么!”

    楚小小撇嘴,用力掐了柳白真的脸,刚要再占点口头便宜,突然发现手指上竟沾了点妆粉。

    他挑眉看向柳白真,眼神很有些深意:“没料到你还是个爱美的,丑八怪。”

    柳白真心跳得厉害,生怕他发现自己易容。虽说这小魔头应该不认得自己,但一个易容的人,总归会有许多秘密。他可不觉得自己能咬死不张口。

    好在这人并没有多说,拍拍手走了。

    柳白真一时真希望自己在做梦。明明很简单的一条路,怎么他就能直接走进黑店?

    怎么这对魔头偏偏这时候抢人家的店?

    不对,这时候跑到小青山附近的江湖人,多半都是冲着画展去的。

    他刷的出了一身冷汗。

    楚小小……江湖上有什么成名人物姓楚?还是有什么门派作风邪气?好吃人?

    他脑子混乱,只得暂时放弃。他试着动了动捆在背后的手,差点把手腕勒断。

    “真把人当猪了!”柳白真暗骂。

    这些人捆人用的都是捆猪的绳结,越挣扎绳子绑得越紧。而且他吃的面里似乎还有软筋散之类的东西,他稍微动弹就浑身无力。

    他放弃挣扎,看看左右,对着右边那女子喊:“喂,醒醒……喂——”

    女子纹丝不动,除了呼吸没断,看上去就跟死了一样,右边的两名男子亦是如此。

    这完蛋了,别说救人,他自己都得填进去。柳白真挂在那里就像垂死挣扎的毛毛虫,好消息是他的力气渐渐回来了,坏消息是,他还是没办法挣脱。

    他纳闷地琢磨,这两人也不去柳家堡,在这儿蹲点坑人,做什么呢?这要是修仙文,他还能往炉鼎的方向歪一下,难道说现在江湖里还有什么靠吃人肉包子升级的武功?

    就在这时,他听到连续的两声惨叫。

    刚刚那女魔头好像嘱咐小魔头‘去把那母女二人料理了’……他脸色发白,这就处理了?处理了别人,接下来不会就轮到他们了吧?

    “喂!醒醒!再不醒过来小命不保!喂!”

    他不顾一切喊,试图利用自身重力荡起来,最好能撞到右边的女子。就他这嗓门,死人都不能无动于衷,可这几个人竟比死人睡得还沉!

    门帘再次掀开,这回进来的是那老板娘。

    她步履款款地走近,捻着鬓边一缕发丝轻轻地刮着柳白真的脸,情意无限地对他道:“小官人,你呀,就死了心吧。与其指望他们,不如看看我呀。”

    柳白真缓缓把眼珠子转来,一张圆脸可怜巴巴的。

    老板娘噗嗤一笑,娇嗔地捏捏他的脸:“小官人看样子还不曾有过相好?那岂不是我占小官人的便宜了?”

    她那一双风目紧紧地盯着柳白真,嘴上温温柔柔,可眼神几乎要发出绿光,就跟冬日里饿肚子的狼似的,盯得他一身白毛汗。

    “你、你抓过路客作甚?我也没钱,武功也不高……”他装都不必装,一股子委屈就上来了。

    自来这鬼世界,又是杀手,又是追兵,又是杀人,又是地窖的,就没能安安稳稳地做个人。他当然委屈啊!

    老板娘懒洋洋地绕着他转,时不时摸他一下:“老娘不缺钱,不过倒是缺人。”

    她凑到柳白真面前冲他伸出手掌,手自然是好看的,手指纤长,掌心细腻柔软。就是这么一只手,突然从中间鼓起一个铜钱大小的鼓包,随后鼓包越来越大,竟然顶破了皮,从裂口中钻出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红色蜘蛛。

    “我靠!”

    柳白真吓得头发差点竖起来。

    “你怕什么?”老板娘把手往回收了收,表情温柔地抚摸这硕大且一看就剧毒的蜘蛛,“这是我的本命蛊,最是听话。”

    她瞅了一眼柳白真,“就是胃口大些,略有点贪吃。”

    柳白真觉得这世界好玄幻,他,柔弱无骨,软弱可欺,而他目前遇到的两位女士,一个赛一个猛。老板娘把底牌这么一掀,他也就顺理成章猜到对方夺了客栈的目的了。

    原来人家是要拿这间客栈做养蛊的陶罐,进来这罐子的人,都会成为毒虫的食物。

    “你拿他们养蛊。”他很肯定地说。

    老板娘愣了一秒,惊讶地看着他,就像重新认识了面前这人一样。“你真猜到了?”她还挺喜欢这少年,故而并不打算隐瞒对方,“所以我让你别白费力气呀。”

    她走到女子身边,抬起对方的下巴面向柳白真。

    “看好了,小官人。”她露出邪气的笑,手上一用力,原本沉睡的女子突然睁开眼,这就醒来了。

    然而她看向柳白真的那双眼睛,只有眼白。

    柳白真倒吸一口气。

    不,不止眼白,仔细看这人的眼球凸出,经常有什么东西从眼皮下方钻过,画面可怖又令人恶心。

    他猜是这么猜,实际画面远比他猜测的要令人恐惧。怪道这几个人怎么喊都喊不醒,身体里都已经长满了虫子,还算活着吗?

    “你在我身体里也放了虫子?”他艰难地开口,心里悲哀地想,古代有没有打虫药?

    老板娘的回答让他松口气。

    “放心,我看上你了,你另有用处。”她笑眯眯地轻抚他的脸,然而柳白真立刻想起就是这只手的手心里钻出大蜘蛛。

    柳白真突然说:“你弟弟也看上我了。”

    女魔头脸色一下扭曲,指甲差点划破他的脸。她喘了几下,慢慢平静下来,凤眼带笑地嗔他:“小官人,好会挑拨。可惜,我弟弟连本命蛊都还没养出来,便是要了你虫娘娘也不会作数,没用不说,还会让你成为废人。”

    她指着悬挂起来的人,“这些人可不就是为了他准备的。到我这程度,自不需要如此低端的”

    “你啊,万万不要选他,”她幽幽道,“一定要记得。”

    就这样,他就在距离码头还有两个半天的地方,被困住了。

    这天上午,从码头过来的方向,遥遥的又来一些人马。楚小小不由大喜,从石头上蹦下来跑进客栈同楚娇娇报喜。

    “姐,又来人了!”

    楚娇娇已找到了自己的宿主,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了。

    “既然又来些人,”楚小小扭捏地偷看柳白真,央求她,“姐你就再挑一个,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话音刚落,楚娇娇怒而暴起。

    “放你娘的屁!”她边骂边啪啪甩了他好几个巴掌,把个少年打得青红蓝绿各色俱全,吐了口血滚到地上。再一看,楚小小清秀的脸肿的和猪头一样,蜷缩在地上竟不敢抵抗。

    柳白真全程闭目养神,懒得看这两人狗咬狗。

    “给老娘滚起来!”楚娇娇瞥了一眼柳白真,见他不搭理自个儿,暗自气恼,对着小伙计更不客气,“快些把你那张丑脸弄弄好,这趟再不能养出本命蛊,回头我就杀了你喂我的黛黛,家里那么些小崽子,大不了我再费点粮食养一个争气的!”

    柳白真不想听,但耳朵不懂事,他也没办法。这姐弟二人行事实在令人胆寒。看起来他们应当来自南边哪个有养蛊习俗的地方,每个人必须要培养本命蛊,需要许多人命来填。

    至于楚娇娇如此重视他,他并不敢去猜测原因。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他身上还没虫,那就先苟着呗。

    楚小小垂着眼睛藏住怨恨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玉盒,打开盒子,从里头爬出来一只拇指长短的金铜色蜈蚣。

    那蜈蚣好似被人控制似的,一路爬到他青肿紫胀的脸上,在隆起最高的棱子那儿咬住了,竟开始吸血。没过一会儿,他脸上的这些暴力痕迹消得一干二净。小蜈蚣吸饱了血,身上的颜色更加赤红,懒洋洋地爬回玉盒。

    柳白真大开眼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有没有人?我们要打尖住宿!”

    外头有人大声招呼。

    他不由叹气,又是哪儿来的倒霉蛋啊。他没经验也就罢了,怎么这些江湖人也一个两个上当?

    他有点犹豫是否要冒着生命危险提醒。

    这姐弟俩脾气都暴躁狠毒,只怕他刚喊出声下一秒就没命。谁知道他念头刚起,楚娇娇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斜眼望去,人家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仿佛在骂他是个傻子。

    对不住,我救不了你们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来者是一支二十人的马队,一眼望去都是壮青年,且各个身高体型服饰一致,都穿着深灰色的短打,绑着深蓝色腰带,连他们骑的马都是差不多的花色。靠前的四名青年还背着一只细长扁平的木匣,看起来却颇有重量。

    他们整齐划一地下马,然后看向最前方的人。

    这人也骑着一匹马,他的马高大健壮,通身纯黑,闪着缎子一样的光泽。他也下了马,十分爱惜地拍了拍马身,递给它一块麦芽糖。

    他比身后的护卫更加高大,穿着一身低调但极昂贵的浅灰色锦袍,腰带束起一把结实窄瘦的腰身,还随身挂着一串玉珏,和一只小巧的月白锦囊,那麦芽糖就装在里头。

    “什五,你去问问可有空房。”他温声道。

    “是,主子。”最前面的一个青年恭敬应道。

    他直接走到堂屋外喊了喊,听见里头有陶器打碎的声音,随后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计满头大汗跑了出来,一身的酒味儿。

    “客官失礼了,”他急的擦汗,“小的刚刚不小心打碎了一坛酒,这才没出来迎客。”

    他探头一望,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么多人?”

    灰衣青年打量着他,点点头:“我们一共二十人并二十匹马,马放在外头,我们自家轮班看守,不必店家准备草料腾地方,只是客房须得多些,不知道店家能不能接待?”

    小伙计顿时苦恼地掰起手指,也不知道算出来没有,小心地问他:“你们要住几晚?若是只住一晚,稍挤一挤问题不大,若是不止一晚,这就得算包店了,不然我们也接待不了其他客人……”

    “钱管够。”青年打断他。

    楚小小窃笑,面上惊喜地连连点头。

    “小的这就去准备客房,给诸位挪地儿!诸位安顿好可有什么想吃的?若是没有小的便让厨下看着上。”

    青年想了想,压低声音嘱咐:“客房你只需认真打扫一间给我家主人,务必拐拐角角清理干净,尤其——不能有蜘蛛!我们其余人挤一挤都无妨。”

    他声音压得更低,“还有饭菜,你尽可以看着安排,但要格外仔细整治出一桌,单独摆给我主人,就在角落靠窗那一桌正合适。你千万记得,荤素咸淡都无妨,但叶菜一定要清洗干净,不能有那虫子,若有虫眼一并摘掉。还有,所有的菜要热炒,我家主人不吃凉菜,切菜勿要切成丝切成长条。”

    他一口气说完,最后来一句,“罢了,待我想到再补充。我说的这些你要细细做到,钱,不是问题!”语气斩钉截铁。

    细细你爷爷的!

    楚小小脸上带着笑,心里已经把这青年和他家主人大卸八块去喂虫子。

    他骂骂咧咧地准备去厨房告诉楚娇娇,最好让那臭婆娘气炸,青年忽然拦住他。

    “等等。”

    他险些就要甩出蛊虫,忍到全身几乎要发抖,才勉强保持平静,转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对方。

    青年对他这态度好似习以为常,装作没看见,摊开手心,露出手心里一锭亮闪闪的官银。

    “劳烦你重复一下我方才的要求。”

    楚小小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这是人话吗?

    他一忍再忍,两手都开始哆嗦,一只细瘦黑长的蜈蚣从他右边袖口探出点头,跃跃欲试准备要活动了。

    一道文雅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怒火。

    “什五,你又在为难小二哥,”秦凤楼抬脚跨进大堂,手里的折扇悠哉地扇着,可惜扇来扇去都是一股酒气,“罢了,小二哥,劳烦店家给我上一叠馒头就好,再来一壶……你打碎的这种酒。”

    他扇子一收,露出一张极为俊美温柔的脸。

    “至于我这些护卫,你只管上一桌子肉,酒却不行。”

    什五低下头,暗暗叹息。

    唉,酒没了,闻起来多香啊。

    锦衣男人步履闲适走到靠窗那一桌旁,然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楚小小还盯着他的脸发呆呢,心脏扑通扑通跳。他也说不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温柔的人?

    “客官,你怎么不坐?”他忍不住问。

    什五却叹了口气,默默走过去,恭敬地把人请到一边,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棉布巾子,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拭桌椅,又蹲下把桌子里头的蜘蛛网扫了,顺带清理了一下窗户。

    “主子,已经干净了。”

    他恭请一旁的大佛。

    秦凤楼负手客气地冲他点头,然后犹犹豫豫地左看右看,最后状似平静,实则小心地落下尊臀,一点点坐实了。

    楚小小嘴角抽抽,上前又报了一遍菜名,期间老忍不住盯着他看。“客官,那小的就去……厨房了?哎我帮您把这些筷子也拿滚水烫一烫——”

    他最终没忍住伸出手,装作只是去拿筷子筒,然而他的手刚要碰到对方,一柄玉竹扇轻轻抵住了他。

    “小心些。”

    他抬起头,这男人嘴角含笑,令人如沐春风,然而眼神却十足地傲慢。

    等到小伙计一头钻进后厨,什五脸色微沉。

    “主子,这儿不对劲。”

    “嗯,说说。”秦凤楼盯着自个儿的扇子瞧,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首先就是气味。”

    什五沉声,“方才地上就一坛酒的碎片,那小孩儿也说自己打碎了一坛酒。可这屋子里的酒气,却远不是区区一坛酒造成的。所以店家很有可能是想掩盖别的气味,例如血腥味,尸臭味。”

    “第二,我问客房够不够,他却想了半天,最后给我的答案十分含糊。这客栈二楼不过□□间客房,稍微熟悉一些,不至于盘算半天。只能说明,他对这里根本不熟!”

    秦凤楼颔首:“说得不错,还有没有?”

    什五迟疑道:“这……属下的直觉算吗?”

    “算,怎么不算,”他笑道,“我们这行直觉虽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但却要比眼睛能看到的证据,重要得多。你有直觉,证明你有天赋,否则你的上限伸手就能触到。”

    他啪地打开扇子,若有所思:“我直觉啊,另外一个人才是麻烦。你让其他人进来之前服用辟毒丹,端上来的菜先不要碰,素菜可以吃一吃。”

    楚小小急切地回到厨房,叽里咕噜用柳白真听不懂的话和老板娘说起来。

    柳白真觉得很奇怪,不久前这小魔头见到他就跟小孩见到糖似的,说是那方面的兴趣,倒更像食欲。可现在他就跟没看见自己一样,嗯,要么就是他在新来的那些人里,遇到了更让他胃口大开的人。

    他不免也有点好奇,暗自祈祷来一位如来佛,把这两个妖魔鬼怪收走。

    楚小小说的是:“姐,来了个极品!你帮帮我把他留下来,我绝对不再觊觎你的东西,我跟虫娘娘发誓——”

    又警惕地盯着她,“你说你找到了宿主可不要说谎,这次的人是我的!我若留下他,肯定能养出本命蛊!”

    楚娇娇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好奇心泛滥要去见一见对方。相反,她盯着门帘,似乎要透过门帘咬死那一边的人。

    “你留便留,剩下那些人,我非要把他们做成人彘!竟然还嫌弃我的黛黛……”

    她恨得咬牙切齿。

    楚小小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为那男人对蜘蛛的厌恶而愤怒,不由暗笑。幸好他看上的人不讨厌蜈蚣。

    “姐姐既然听见了,就不必我再报一次了吧?”他松口气,也不由抱怨,“这些人可真是古怪,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楚娇娇自然也没猜出来。

    他们姐弟从西南长途跋涉而来,虽然本是为了去看看藏宝图,但到了这里以后,发现本地人杰地灵啊,特别适合养人蛊。于是干脆杀人夺店,在这里织出天罗地网等着猎物上门。

    故而他们对当今世上许多大门大派并不熟悉。

    “你先去收拾房间,”她摆摆手驱赶弟弟,“记得给你那相好的细细打扫一间,过后可得住一个月呢。”

    楚小小往外溜,就剩下柳白真和她两个活人在后厨。

    柳白真见她当真拿起菜刀走到人肉摊子前,忍不住又呕了一下。苍天啊,外头来个人救救他吧。

    转而想到拉倒吧,外头那些人马上就有人肉包子吃了,救个蛋。

    绝望之际,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往柜台这边移动。

    他猛地抬头,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哀求。

    来人啊!救驾!!

    第 7 章

    门外脚步声逐渐靠近,一步,又一步,十分坦荡,也十分悠哉。

    楚娇娇拎着还滴血的菜刀,不慌不忙地走到柳白真面前,一双绣鞋半点声音也无。

    她也不去看门帘,反而冲着柳白真露出微笑,笑容十分甜蜜。然而这副模样在柳白真看来,和恐怖片女鬼差不多。

    大姐,你要不要看看你脸上的血!菜刀就差贴着我鼻头了,上面那白色的不会是脑浆子吧?啊啊啊啊救命啊好吓人啊——!

    柳白真在心里痛哭流涕,一下子闭嘴,老实了。

    他真怕这女魔头一怒之下把他鼻子削去,人故可以丑陋,但绝不能没有鼻子,否则古代怎地有削鼻的酷刑!

    兴许是里头的动静没了,外头那人并没有掀帘子进来,而是站在门口,隔着门帘礼貌问候。

    “店家,在下方才似听到有人痛呼,可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

    听听,不试探不粗鲁,温温柔柔客客气气。

    柳白真哀怨地流泪,好想大声质问外头那人:你是不是不敢进来!?你进来!你进来我就喊你爸爸!

    楚娇娇无声地冷笑,开口时嗓子却又娇又软:“多谢客官,奴家正杀鸡,不想这鸡啊,脖子断了一半,都不能出声了还在挣扎——不过现在没事了,后厨腌臜,您可千万别进来。”

    柳白真怒而低头,骂谁是鸡呢!又觉得脖子凉飕飕。

    “失礼了,”那人顿了一下,语气无奈道,“唉,是在下夸口,杀鸡在下确是不会的,只能厚颜等着张嘴品尝大姐的手艺啦。”

    说罢就离开了。

    “……”

    就这?

    柳白真一时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不过这人听起来也不像会武的,贸然闯进来就是送菜,唉。

    他斜眼瞥楚娇娇,发现她比自己还失望。就像猎人远远看到兔子就要碰到陷阱,偏偏那小兔子机灵,刚要碰到又缩回去。

    “手艺……哼……老娘的手艺岂是尔等……”她走回灶台,恶狠狠地砍肉切菜,嘴里还咬牙切齿地骂着。她做菜的架势就跟在投毒一样,肉胡乱剁了丢进锅里,随即往里加了一堆树皮草根还有虫子。

    这便罢了,柳白真还看见她包包子的时候,把半截手指也顺手包了进去。

    “……”

    柳白真很替那位即将吃到包子的人担心,这一口咬下去,岂不是就要造成一生之阴影?只怕下半辈子都只能茹素了吧?

    肉在锅里烧开,奇怪的腥臭味伴随着水汽散开。

    他屏住呼吸,这时候吊在他旁边的女子突然张开嘴,哗啦掉出来一团虫子砸在地上。

    他安详地闭眼。

    然后在脑子里疯狂戳小程序。垃圾程序——投诉入口在哪里?抽抽抽,就试抽了一次三分钟,说好的提交用户体验报告就上线呢?

    不会是因为他吐槽了一下画面不雅,就直接咔嚓没了吧!

    他戳了半天,终于跳出来一条全新的站短。

    【正式程序将于近日上线,敬请期待】

    “……”

    柳白真死鱼眼。希望等你正式上线发现宿主换了人,千万不要感觉意外。

    再说秦凤楼,他敲着折扇状似悠闲地绕回自己的位子,十九个护卫留了两个在外头看着马,其余人纷纷在擦桌子。

    “主子,里头有问题?”什五小声问。

    秦凤楼若有所思:“厨房里有好几个人。除了说话的那女子,先前发出呜咽的算一人,另外还有三个人沉默不语。”

    “马棚里有三匹马和一头骡子,”什五反应过来,“方才什一检查过马棚,看草料约莫来了起码有三日,至于骡子,倒像是这家店的。”

    秦凤楼看着手下人热火朝天打扫卫生,忍不住打开扇子挡灰尘。他想到先前听到那声音,突然笑起来。

    什五:“……?”

    他迅速反思自己说过的话,哪里好笑吗?

    秦凤楼自然不是因为他笑的,他只是觉得刚刚听到那呜咽声急促又委屈,听起来很像是不小心掉进大型陷阱的小动物,毛茸茸一小团,会和猎人求救。

    “三匹马的主人也许于三日前来此地,现在可能已经被某种手段控制住,无法求救,甚至无知无觉,”他看向柜台一侧那门帘,“至于多出来那人,活蹦乱跳的,约莫只比我们早来一会儿。”

    什五恍然大悟,他想了想,又感叹:“这人果真倒霉,不过能遇到咱们,好歹命能保住。”

    秦凤楼笑了。

    他只是好奇,小动物究竟长甚么样儿?

    “客官,”楚小小下楼来,对秦凤楼直笑,“您的房间打扫干净了,要不要随小的去看看,歇一会儿?”

    秦凤楼起身:“看看也好。”毕竟他还真要住一晚。

    楚小小更兴奋了,殷勤地跟在旁边,然后抢在前面替他开门。要是柳白真在场,一定会大声让他退钱。这不就是他那一间房吗?他甚至还没能在床上坐一下!

    同样的介绍流程走完,楚小小眼珠子转了一圈,赔笑道:“您先歇着,我去看看菜备得如何?”

    他忙不迭要去找自家姐姐帮忙,要是只绑这男人,他随便挥挥手,对方已经躺平了,可那十来个护卫可不是吃素的。

    秦凤楼背对着房门站在窗前远眺,楚小小一走,他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打量了一下窗外,下方也是院子,左侧大约连着那厨房。

    他固然可以直接下去,趁那雌雄匪徒上楼来,打个时间差去后厨救人。可是他不用想就知道,后厨定然不能下脚。

    那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什五从围墙那儿冒出个脑袋,正好和他对视。

    秦凤楼满意地点头,拿扇子点了点厨房的方向。什五表示明白,他站在围墙上低头行礼,差点一跟头栽下去。

    他叹口气,听到有人上楼,就顺手带上半扇窗户。房门被推开时,他又瞥了一眼,围墙上没人了。

    楚小小跑进厨房叫人,亢奋地整个人都在发抖,又因为还是少年模样,看起来更加吓人。

    “阿姐快点!”他脸色通红,眼神就和喝了酒似的迷醉,“我的金蜈蚣特别、特别喜欢他,险些就要自己扑过去了。有了他,我定然能收服金蜈蚣做我的本命蛊!阿姐快快快!”

    “催什么催,看你那浪劲儿!没见过男人啊?”楚娇娇板着脸把蒸笼哐当架在锅上,却还记得换一身外套。

    柳白真装作自己死了,等两人出去,才软下来,像一条咸鱼挂在那里。别想了,他如今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旁人?

    往好处想,起码那人的身份和他一样,是“宿主”,暂时不会死。

    他侧耳仔细听,好家伙,这姐弟俩出去,外头安安静静的,刚才还有不少人说话呢。

    “咚咚咚。”

    柳白真吓一跳,猛回头差点扭到脖子。

    这厨房还有个后门,敲门声就从外头传来。这外头……应该还是院子吧?

    “呜呜呜!”他赶紧叫。

    谁知下一秒后门直接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灰衣青年冲了进来,匆忙扫视一圈,就直奔他而来。

    青年直接顺着立柱窜上房梁,蹲在拴着他的那处,拿匕首割绳子。他一边干活一边问柳白真:“另外几个人还活着吗?点头摇头告诉我。”

    柳白真摇摇头,想了几秒又点点头,然后人傻了。

    青年却利索地割断绳子,轻轻拽着绳子将他放倒在地,然后才跳下来替他解开了手上和脚踝的绳结。

    “我替你拿掉布条,但你先别叫。”他警告柳白真。

    柳白真热泪盈眶,急忙点头,终于彻底恢复了自由。他小声咳了几下,拉住青年不让他上前,“别去,这三人没死,但他们都被那女魔头种了蛊,从脑子都五脏六腑已经长满虫子,万一碰到,谁知道会不会寄生,你别去!”

    灰衣青年自然就是什五。

    他讶然地看看柳白真,又仔细观察离得最近的女子,就看到那女子长大的嘴巴里还悬着些粘液,一丝丝的缀满了白色虫卵,不由惊到后退好几步。

    幸好他自作主张过来救人,这要是让主子看到——堂堂一庄之主被恶心死了算怎么回事?

    “外头那些人也是和你一起的?”柳白真焦急地拉拉他问。

    “是,”什五略低头看他,见他年纪不大,态度更温和些,“你放心,他们提前吃了辟毒丹,死不了。”

    柳白真刚放心,又想到楚小小垂涎那人:“不对,楼上还有一个人,小魔头想让他做虫子的宿主!”

    什五宽容地笑笑:“那是我家主子。”

    柳白真一脸懵逼。对啊,你家主子!你家主子一点内力没有,两个魔头上去找他,你怎么不急?

    “你不去救他?”他纳闷地上下扫视。

    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宅斗之类的狗血剧情?

    什五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孩儿以为秦凤楼没有武功。他不由狐疑,主子什么时候给自己立的新人设?

    “那我就去看一看吧,”他勉强表示一下焦急,又不放心小孩儿,让柳白真跟上他,“你跟我一起,这里也不是久待之地。”

    外头东倒西歪的,倒了一地灰衣人。

    什五面不改色跨过自己的伙伴,甚至还把一个挡在楼梯前的往旁边踢了踢。

    “……”

    要不是这人救了他,他简直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吃黑。

    “小兄弟,你可真善良,”什五大力夸赞柳白真,越看他越喜爱,“我很久没见到你这么赤诚的人了,真好!”

    柳白真默默把黑吃黑的可能性增加了一丢丢。

    “放心吧,我家主子虽然是个肩不能扛的弱书生,”他心虚地压低声音,“但他运气特别好,从小到大都遇难成祥,倒是想害他的人,一个比一个倒霉。”

    柳白真不由羡慕。

    什五顿时有找到同好的感觉:“是不是很羡慕?我也羡慕啊,哎,这运气谁不想要呢?”

    他说的除了肩不能扛那里,其余可都是真的!

    两人聊着天上楼,二楼竟然也安安静静。

    柳白真有点信了,但凡那对魔头没事,都不可能这么安静。什五却大大咧咧地直接推门而进。

    这是柳白真第一次见到秦凤楼(的脸)。

    不过,他第一眼看的倒不是对方的脸——那张脸确实是极好看的,浓眉飞扬,一双桃花眼温柔多情,嘴唇薄厚适中,下唇略丰厚些,也只令人觉得那触感定然是柔软的。

    方才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秦凤楼正背对着他俩,然后很快转了过来。因此柳白真对他的背影只惊鸿一瞥。

    就觉得格外眼熟。

    尤其是那个腚!

    第 8 章

    秦凤楼对他人的目光很敏感。

    当然,一位受人追捧的美人——无论是男是女——总是会比较敏感的。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什五身后的人,想看看小动物因何会忽略他的脸,先看他的屁股。

    对方并没有令他失望,正如他想象的是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好奇心,又对周围充满了矛盾的警惕。

    “不知在下的臀,是否令君满意?”他温声道。

    果然,对方被他吓了一跳,那双漂亮的杏眼瞪得溜圆。

    柳白真何止是惊吓,他差点以为这也是个老乡,有什么类似于看到他人内心弹幕的金手指了!忒吓人!

    惊吓过后就是社死的羞窘。

    他盯着人家的八月十五发呆,还被人逮住了。人家要是女的,他就是变态色狼,要是男的……那更一言难尽。

    “我、我没——”他顶着一张红柿子脸,试图狡辩。

    “你看了,”秦凤楼笃定地打断他,莞尔一笑,“我不怪你,因为我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对朋友嘛,我通常都是很大方的,看几眼不妨事。”

    什五眼珠子都快脱眶。

    主子,你要不要听一听你自己说了什么?

    他已经知道这小孩儿叫王真,才十六岁啊!

    提前替主子羞耻一炷香。

    什五决定挽救一下尴尬的场面,清了清嗓子问:“主子,那两个公母呢?”

    秦凤楼扫他一眼,施施然往旁边一让,露出倒在地上的一男一女。“在这儿呢。”

    柳白真震惊地走过去,只见楚娇娇和楚小小都被床单捆成了粽子,而他们身上乱七八糟的玉盒啊各种装着不知名东西的小瓷瓶啊,都一起丢在旁边的桌子上。

    他看看地上的粽子,又看看秦凤楼。

    “你好厉害啊!”他看走眼了,这人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控制住姐弟俩,真是扮猪吃老虎。

    他忍不住幽怨地瞅了什五一眼。还骗他什么“文弱书生”“肩不能扛”……

    什五接收到他的目光,转手丢给无良的主人:你要给自己立个不会武功的人设,我兢兢业业替你圆了,结果你转头自己崩了人设,这口大锅焉能甩我头上?

    接着吧你!

    秦凤楼轻轻笑起来,坦然地伸手给柳白真:“你瞧,我为了捆住这两个人,手心都勒红了。”

    “至于他们,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刚进来,没说几句话就朝对方下杀手,结果就那么一招,两个人一起倒了,踢都踢不醒。”

    他说着嫌恶地用扇子指着桌子另一边的地上,柳白真顺着一看,嚯,一只大蜘蛛和一只金蜈蚣缠在一起,都翻了肚子。

    竟然死了!

    他低头看向秦凤楼的手心,对方的手掌很大,手指细长,指甲圆润透着点粉,手心光洁,纹路十分利索干净。这么好看的手出现了一道微肿的勒痕,就显得格外刺眼。

    “我先前听他们提及‘宿主’,还有养本命蛊,很像西南边一些惯适蛊术的人,”柳白真决定交换一下情报,“那个男的叫楚小小,他看上你,想通过你炼成本命蛊,我猜大概就是把那只金色蜈蚣炼到能收进身体里。楚娇娇就能把蜘蛛收进手心。”

    这些事虽然和什五等人猜测的差不多,但总没有亲耳听到来得明确。什五忍不住咋舌,他们要是没打这儿过,不知道那公母俩还会迫害多少人。

    再一看秦凤楼,方才的温和全没了,一脸阴沉。

    “主子,”他很自然地走过去,挡住秦凤楼,“虫子已经死了啊,您盯着看也不会再动了。”

    柳白真没在意,小心蹲下去,用手探了探楚小小的鼻息,结果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断了气,再一探楚娇娇,也是一样。他忙站起来退了几步。

    “他俩死了!”

    什五心想:多稀奇啊。就凭他们想对主子出手,一身虫子,只能说主子没有一把火把大家都烧死,算他们运气。

    “西南有一教派叫万毒教,号称教民百毒不侵,供奉虫娘娘。”秦凤楼脸色恢复平静,还给柳白真科普,“听闻他们教内也有一种考验,就是要炼蛊,想必就是本命蛊。见文思意,既是本命之虫,自然和性命相关,本命蛊虫一死,寄主不能独活。”

    柳白真听得入神,突然想到:“那是不是只要蛊虫不死,哪怕受了致命伤也不会死?”

    “孺子可教也,”秦凤楼赞赏地看他,“正因这虫子如此重要,所以他们才拼命寻求方法能把虫子藏进身体里。”

    柳白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也知道自己穿来了一个不讲科学的地方,但还是无法想象,人体到底怎么才能和那么大的毒虫和谐相处。再说,那么大的蜘蛛从皮肤里钻出来,难道这些人都不疼吗?伤口又怎么会眨眼功夫就消失了呢。

    不过他也知足了,好歹是低武世界,否则周围的人动不动来个呼风唤雨移山填海,最后来一个破碎虚空,普通人可怎么活啊!

    “什五,你把剩下的人叫醒,打扫了一下客栈。”秦凤楼不想再去看地上的虫子。

    他郑重其事地面对柳白真说,“在下秦江楼,‘独上江楼思渺然’的江楼。苦读六载辛得高中,如今正要去川云州一中县赴任父母官。不知兄台姓何名谁,哪里人士,去往哪里?”

    柳白真好怕这种户籍调查。

    “我叫王真,真诚的真,没什么别的意思,”他紧张地自我介绍,“我也没读几天书,九岁上去了——”

    他突然反应过来,不能说师门呀,差点说漏嘴。

    “去了一个小门派学剑,”他强行镇定,“我正赶路去码头,想坐船去找我姐姐姐夫。”

    有点心虚,问题不大。

    秦凤楼扇子一开,挡住憋笑的嘴。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不会撒谎的人,倒是人如其名。嗯……虽然全名必不叫王真,但“真”这个字,一定是他名字中的一个字。

    没读几天书?看他衣服的确普通,可个头不矮,身体结实,皮肤更是洁白细嫩,那双手一看便不曾做活,倒是手指上有握笔形成的茧子……虽然位置更像是经常拿炭笔,改天问问他是否擅画。

    再说谈吐。

    王真此人说话不喜咬文嚼字,语言平实,时而一惊一乍,透着点可爱活泼。不过一个人是否受过教育,是能从这个人说话的断句和逻辑判断出来的。

    真是有趣极了。

    当然,王真——姑且就叫他王真好了,他最大的破绽还在于,易容。

    对秦凤楼他们来说,易容是最粗浅的破漏。不管多高深的易容,都比在口音,用语习惯,还有行为举止上的改变更容易看出来。后者才是高等级的易容。

    恰好王真使用的是最低级的易容,即只在脸上做些伪饰。他自己可能没发觉,他额头上那块凸起的胎记边缘已经有些翘起,而改变肤色的妆粉也因为流汗几乎没了,露出的皮肤又白又嫩。

    哎,他要不要戳穿呢?

    “可惜了,”秦凤楼扇子敲了敲手心,微微叹息,“你去码头,而我正从码头来,你我要去的方向竟然相反。”

    他眼角一扫,就知道柳白真心里大概还松了口气。

    好没良心的小动物。

    柳白真生怕他来一句不然我送你吧,赶紧转移话题:“你是去做县令吗?”

    秦凤楼放过他,含笑道:“一地父母,自然是知县。”他提醒对方,“县令是前朝的称呼,万不可混淆。”

    “哦……”柳白真点头。

    他抬头看看秦凤楼,心里那股对学霸的敬仰又冒出头。真牛啊,什五说他才二十二岁,竟然已经考上进士做了官!看他有这么多护卫就知道他出身富贵,却还愿意从基层做起,太优秀了秦同学!

    既然两人要交朋友,他便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赞美。

    秦凤楼哭笑不得。

    “你啊,你可知每年缴税粮三至六万石方为中县,我家中有钱疏通,所以选了富裕的地方做官,当不起你这赞美。”

    柳白真这个人,性子颇有点执拗,俗称一根筋。

    他看人时常凭第一印象,第一印象不好,哪怕后续认识到了,也改不了态度。故而他现在认定秦凤楼勤学爱民,任凭对方如何自谦,他也过耳不过心。

    用后世的话说,他对秦凤楼的滤镜已经堪比城墙的拐角那么厚了。

    “自谦过头也是一种自负,秦兄!”他批评秦凤楼。

    秦凤楼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哇,一下子笑得柳白真小脸通黄。

    其余护卫听到他的笑声,都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位主子发什么疯。上一回听到他毫无顾忌的大笑,那还是上一回……至于到底是哪一回,太久了,记不得了。

    反正他们主子会微笑,哂笑,讽笑,怒笑,冷笑——就是不怎么开怀大笑。

    什五心事重重,但也不由想到,王真这小子倘若加入他们护卫营……哎呀,那他们日子一定会好过许多。他再也不必鞍前马后伺候这难伺候的主子,只要把王真丢过去,主子就能自娱自乐了昂。

    好心动。

    他摇摇头,把这绮思抛到脑后,快步走到两人面前。

    “主子,我们在后院拆房里找到了原店家,您可去看看?”

    秦凤楼蹙眉,正要点头,就看到一旁的年轻人脸色发白。

    第 9 章

    秦凤楼看柳白真脸色不好。

    “真弟,你留在这儿吧,”他指了指房间,“去找找有没有你的东西,那二人藏了不少金银和零碎的玉饰,缺了什么,你就拿点,权当压惊钱。”

    柳白真被他一句“真弟”,喊得鸡皮疙瘩冒出来。

    哎呀,这人……怎么这样……

    他别扭地偷看秦凤楼一眼,刚刚心情还低落,这会儿满脑子都是“真弟”,好肉麻啊。

    “我也要去,”他赶紧说,“我听见楚娇娇让她弟弟去处理什么母女二人,是不是就是原来的店主?”

    什五点点头。

    三个人从二楼另一头出去,下楼就是后院。

    院子紧挨着树林,大概因为位置偏远,后院占地不小,只用石头垒了一圈矮墙,有些地方甚至只用木桩挡着。院子的左边开了不到半亩的菜地,右上角盖了一间小小的柴房。

    他们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柳白真低头,脚下的赤黄色泥土地上有零星几滴血迹,还有拖曳的痕迹,往前走到柴房门口,翁地飞出一群苍蝇,里头恶臭扑鼻。

    他一下捂住口鼻,被熏得晕头转向。旁边的秦凤楼和什五却若无其事,站在门口甚至连眉头都不动。他顿时有点羞愧。

    “别放下来,”秦凤楼明明没看他,却好似猜到他的想法,用扇子抵住他的手,“我们时常遇到命案,习惯了,你不必如此。尸腐味闻多了毕竟不好。”

    柳白真没多想,比如为什么一个读书六年才考上公务员的人,会“时常遇到命案”。他犹豫几秒,跟在秦凤楼主仆身后钻进柴房。

    铺天盖地的血红。

    按理说,鲜血遇到空气,很快就会氧化成暗红色或者说铁锈色。但躺在柴房中间的人流了一地血,却都是鲜艳的红色,甚至红得很诡异。

    问题又来了,既然看着如此新鲜,怎么会招来如此多的苍蝇?

    柳白真大着胆子探头去看,唬了一跳,那女尸身体多处已经腐烂见骨,伤口处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有些是白色的,有些是黑色的,有些像蛆,有些像蚯蚓……

    他默默加上另一只手,恨不得用两只手把整张脸捂住。

    怎会如此?

    什五只简单地说:“此女死去失血,咽气不超过四个时辰。这些伤口存在起码有四五天了,应当是用刑所致。她已经死透了,还有一人——”

    他伸手指向柴房最角落,那里堆放着好几捆木柴,还有一垛干稻草,“在那里。”

    话音刚落,稻草堆就动了一下,就像有个人在里面狠狠抖了抖。

    秦凤楼走过去,果然透过草堆的缝隙,看到一团小小的黑影。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团黑影,没说话,也没动。他不发话,什五也一动不动,柳白真虽然很想看看,莫名地也不敢吭声。

    半晌,那团黑影突然掀了稻草垛冲了出来,试图从秦凤楼身体一侧钻过去逃跑。秦凤楼就那么很随意地伸手,用扇子一点,也不知点在哪儿了,那黑影就像定住似的,啪叽倒在了地上。

    “唉,总算抓住了。”什五蹲下来,戳了戳黑影。

    柳白真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黑影竟是个五六岁大的女娃娃,只是瘦得惊人,脏得也吓人,缩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嘴巴一张尖叫个不停,活像小野人。

    什五他们一行人搜到这间柴房的时候,这小东西就趴在女尸旁边,两人都是一身的苍蝇。没想到他们刚要动女尸,小东西就扑上来咬他们,什五想要抓住她,又怕真伤到小孩,只得任由她躲到稻草堆里头。

    柳白真立刻猜到这孩子就是店主家的孩子,那女尸大约就是店主。

    “楚娇娇说的是处理掉……”他吃惊地望着小孩。大人都被杀掉了,孩子却好好的?楚小小是这么善良的人吗?

    秦凤楼打量小孩满是污垢的小手,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看她如此消瘦,只饿几天决计做不到……什五,你把她的脸擦干净我瞧瞧。”

    什五立刻掏出手巾,由另一个护卫从水囊倒了点水,仔仔细细地把小娃娃的脸擦干净。然而擦去了污垢,露出的却并非一张可爱的脸庞。

    “怎么会——”柳白真失声低语。

    只见那张小脸上满是黄色和黑色的大块瘢痕,就像某种恶意的涂鸦,让人一看就觉得吓人,可怖。

    什五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另一个娃娃脸的护卫很肯定道:“这是虫斑。有人在这孩子的身上下了蛊,所以致使她迅速消瘦,脸上身上生出瘢痕。”

    他轻轻解开了一点孩子的衣领,果然脖子上下还有颜色更深的斑痕。

    柳白真忍不住后退,又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女尸的手。就这么一下,那手就像爆浆的水果,直接踩成了血浆,伴随着粘稠得浆液四溅的还有数不清的虫卵。

    “……”

    他一瞬间不好了。尤其是当他抬起头,发现秦凤楼毫不掩饰地远离他。

    “啊——”小孩看到柳白真踩到女尸,就像被刺激到似的使劲叫起来。她动不了,可是那声音疯得很,沙哑到听不出孩子的嫩气。

    什五也给她吓一跳,手一抖,竟然把小孩的穴道给解了。这下好了,小孩一挣扎发现自己竟能动,毫不犹豫地朝柳白真扑过来,那凶狠的样子简直像要吃了他。

    秦凤楼眼神一变,他出手绝对来得及,可柳白真的举动让他一下迟疑了。

    “你们别动让我来!”

    柳白真一边喊,一边伸出手。他竟然顺势接住小孩,一把抱住对方,另一只手直接把小孩脸颊一捏,就像知道这小玩意儿要张嘴咬他似的,应对相当之熟练。

    “啊啊啊——呜——”小孩才叫几声就被捏住嘴巴,两只胳膊也被紧紧卡在他的怀里,短短几秒,蔫了。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们说话,对不对?”柳白真用手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和自己对视,“哥哥和你道歉,我不该不小心踩到你娘,一会儿我一定和其他哥哥一起,把你娘救出去,你相信哥哥。”

    小孩眼神先是凶狠,然后茫然,她和柳白真对视许久,很慢很慢地点了一下小脑袋。

    “我放开你,你不要叫,行吗?”柳白真有点高兴,仍然耐心地和她交流,“伤害你们的坏蛋,已经被刚才那两个哥哥杀死啦!我们不是坏人,是要救你出去的,你相信哥哥不?”

    这下,什五也信这小野人是真的听得懂,因为她突然哭了,眼眶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仍然慢慢地点头。

    柳白真于是小心地松开手,把她放地上。

    小孩这次没有叫,也没有动,仍然定定地看着他。

    “你娘她……她需要休息,”他小声说,“我抱你去前面,去看看害你们的坏蛋,这样你就知道哥哥没骗你,他们真的死了。”

    等到柳白真抱着小孩往前面客栈走,什五一行人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主子,这小公子有点本事啊!”什五忍不住道,“那野孩子受了极大的刺激,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那眼瞳都缩得和针尖儿似的,一点神志都没有……竟然会这么乖……”

    不但几句话相信了王真,甚至还主动去抱人家脖子。乃至于现在已经整个缩在人家怀里,谁要稍微接近王真,她还龇牙。

    确实。

    秦凤楼看着柳白真抱孩子的背影,心里一时思绪复杂。

    “不会是把王小公子当她娘了吧?”

    第 10 章

    秦凤楼听到什五的话,觉得很好笑。什么当成娘……小真自己就还是个孩子。

    不过他确实很意外。

    倒不是为柳白真安抚女娃的事,他自认对柳白真有了一些了解,这么一个善良、天真,不通世事的年轻人,遇到如此让人震惊的惨剧,那么激愤之下出手救助受害人,少见,但说得通。

    他惊讶的是柳白真流露出的深深的怜悯和感同身受的忧虑。

    他们回到客栈二楼,找了一间没有尸体的客房。秦凤楼除了方才制服那小娃娃,过后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柳白真忙忙碌碌弄热水,给小孩找衣服,抱着孩子又哄又劝。

    纯看热闹。

    “主子,您就这么看着啊?”什五都有点看不过去了,“咱们好歹也是要去做父母官的!”他还刻意在父母官三个字上加重语气,提醒对方。

    秦凤楼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看着柳白真轻柔地哄小孩自己到屏风那一边去洗澡。那小娃娃一声不吭地搂着他脖子不放,要么就看着他默默掉眼泪。

    “你是小姑娘呀,”柳白真焦头烂额,“就算我是你爸,也不能帮你洗澡,知不知道?”

    他忍不住笑出声。

    “……”什五和柳白真一起回头控诉地看他。

    秦凤楼立刻用扇子比划了一下嘴巴,示意自己会安静。他接着想到,柳白真确实与众不同。

    你看,他一定家境不俗,而这种条件的人家,也一定具有不俗的社会地位。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对处境卑微凄惨的平民,产生感同身受的同情呢?

    秦凤楼自认为也算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善人。他严于律己,以同样的标准约束门人,他帮过许多许多人,收获了不知多少感激与赞美。

    但他真的是好人吗?

    他真的是因为善心和怜悯去帮助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吗?

    自然不全是。

    不过比起江湖上大多数人,他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好人。毕竟他起码会做好事,而大多数武人本质自私,除了打打杀杀,并不关心民间疾苦。他不想和这些人同流合污,这也是他行事的准则,更是动力。

    他甚至觉得,朝廷对天魔六阁那类门派的围剿极为正确。为何要留这种败类兴风作浪?有些人身怀武功就是害人害己。

    秦凤楼是这么一个人。

    当然,他这些想法哪怕和什五说,什五估计也觉得他不可理喻。哪有人骂人连着自己一块儿骂?

    小女娃毕竟年纪太小,经过饱受折磨的这些天,守着母亲的尸体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在察觉到安全感以后,她才泡了一会儿热水,就昏昏欲睡,最后一头栽进澡盆里。

    柳白真迫不得已把孩子捞起来,催眠自己孩子还小自己就是爹,把她洗干净了抱到床上。

    这还是开始。

    那个娃娃脸的护卫过来替她把脉,表情很凝重。

    “主子,王公子,”他低声说,“她身体里的蛊虫盘踞在小腹,隐有蠢蠢欲动,已经让这孩子吃不消,要是这蛊虫孵化,只怕……”

    柳白真着急:“没有办法杀死这虫子吗?”

    护卫摇头:“我学艺不精,解不了这蛊。不过听闻蛊虫都是一强压一强,若是用那血蜘蛛或者金蜈蚣制药,或许能起到效果。”

    秦凤楼见他犹豫,直接问:“你做不到,你师父呢?”

    “师父一定可以,”娃娃脸叫什七,“我可以先运金针让娃娃暂且昏睡,她体内蛊虫自然动静就小,这样就能拖到咱们回去——”

    “那就这么办,”秦凤楼打断他,“她母亲因蛊而死,便就地火化,把骨灰收集起来带上。”

    他说完转身看向柳白真,微笑问道,“真弟,事关这孩子的性命,为兄不得不带她一道走。真弟不如和我一起?”

    什五在旁为他的无耻暗自鼓掌。

    秦凤楼笑纳。人嘛,要从心,他既然对王真好奇,那自然要使些手段。

    柳白真确实不太放心。

    这个小姑娘是他亲自救下来的,于情于理,他也应该想办法安置好对方。原来他在考虑带着小孩一起去若游仙岛。

    一来,他可以和对方假扮兄妹甚至父女,这样被认出来的几率更小。二来,若游仙岛每年都会收养些孤儿,小姑娘正好可以留下来,既不孤单也能学些本事。

    现在不行了。

    岛上未必有圣手救孩子性命,何况他总要时时提醒自己,“柳白真”身上还背负着一桩灭门血案,自顾不暇。

    “我有些不得不去做的事,”他愧疚地看着秦凤楼,“路途艰险,时间也很赶,只怕顾不上孩子。但是秦兄请放心,等我解决了自家的麻烦,一定尽快过去接她,生活费我还有些……”

    “真弟,”秦凤楼笑了,扇子往前挡住了他的嘴,“你我之间,谈什么钱?”

    其实这人并没有明确地生气,但柳白真就是感觉出来了。

    他忍不住看这人的眼睛,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就发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开始融冰,又重新酿起了醉人的笑。

    两人对视着,忽然一起陷入沉默。

    秦凤楼开口说话,声音格外低沉,尾音带点黏:“真弟总看着我做什么?”

    柳白真刷的脸红透了。

    他支支吾吾地看了看四周,发现什五和什七不知道何时已经出去了,屋子里除了昏睡的小孩,只有他和秦凤楼二人。

    “……”

    他的脸更红了。

    “我会尽快去找你的。”最后他超小声保证。

    秦凤楼满意了。

    什五这时候才推开门,一脸若无其事问:“主子,厨房不能用了,咱们晚上就简单吃点干粮?”

    这个夜晚令人印象深刻。

    柳白真第一次安心地坐着吃饭,晚饭是烤馒头夹酱肉,院子后头的新鲜蔬菜煮的汤,他身边是刚认识已经十分信任的友人。不必担心有杀手,或者有追兵。

    他头一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另一个时空,不是在做噩梦。

    “秦兄有什么理想吗?”他啃着馒头瞎聊。

    秦凤楼笑道:“你是想问我何所求?”

    他沉吟片刻,除了小时候第一次进学,他的老师曾问过他这个问题,如今十来年了,再无人关心他的想法。

    竟然很有些新鲜。

    “大概就是,做官吧。”他摸摸下巴。

    柳白真嘴角抽抽:“好朴素的理想。”

    这就譬如问一个穷人最大的理想是什么,大约都是想发财。问一个古代的读书人有什么理想——嗯,岂不闻“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秦凤楼也问他:“你呢?你有什么理想?”

    柳白真被问住了。

    他在现代才刚毕业,很顺利地考进了家附近的小学,很不幸成为了新一届一年级的班主任。所以他的理想就是不当班主任,第二理想是从家里搬出去自己一个人住,这样他就能完成第三理想,养只狗——他妈斩钉截铁说过宠物和他只能留一个。

    但是现在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肃杀的古代武侠世界,按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他连基本的安全需要都不能保证,更高的理想无疑成了空中楼阁。

    他想了半天,烤馒头都快凉了,才慢吞吞道:“嗯……我的理想,大概就是,活着吧。”

    秦凤楼很意外,显然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

    “真弟,”他表情严肃起来,“你有什么难处吗?为兄虽然能力微薄,但不瞒你说,多少还有些人脉,你同我说一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柳白真怔怔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要全盘托出,很想要和秦凤楼抱怨,甚至抹着眼泪哭诉。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了。

    秦凤楼是去做官的,而他是在江湖里摸爬打滚求生的,按小说类型划分,他俩甚至都不在一个分类里。他何必要拖对方下水呢?

    那些武侠小说里,人命如韭菜,武林高手连皇宫都能趟几遍,踩着城楼打架,杀一个区区知县何在话下。

    他总不能交个朋友,就为了让对方送死吧?等明天两人拜拜,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要是他在那之前不幸就死了,倒不如就让秦兄以为他不守信用,将他忘了呢。

    “我家里的事,总要我自己解决。”他委婉地拒绝。

    秦凤楼相当知趣,没有再追问,转而聊起自己乡试时抽到臭号的趣事。不过他心里却打定主意,回头要让什五去查一查王真。

    “明早为兄送你去码头,这你总不能拒绝吧?”两人回楼上休息,他站在客房门口,看着柳白真叹息,“明日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

    这话说的,幽怨哀愁,柳白真顿时生出一股愧疚,主动握住秦凤楼的手:“秦兄,我正想赖你送送我呢,省得我再遭人坑骗,那可等不到第二个秦兄救我啦。”

    秦凤楼顺势反手包住他的爪,轻轻一捏,笑得十分温柔:“这叫缘分天定。”

    柳白真傻眼。

    他怎么觉得自己……被占便宜了?

    一定是错觉吧?

    两人磨磨唧唧告别,各自回房休息。柳白真这间屋子还是什五特地分给他的,先前也没有死过人,干干净净,秦凤楼就住在他隔壁。

    他躺在床上,瞪着床帐足有十来分钟,才渐渐放松下来。与此同时,身体腾起强烈的酸痛,他不由轻轻呻,吟一声。

    “咚、咚”——

    左侧的墙壁传过来两声敲击。

    柳白真慢慢地转过去面对着墙,伸手也敲了两下。

    “真弟,没事吧?”

    他听到秦凤楼的声音隔着墙传来,很模糊,可是里头的关心清晰可闻。

    “我没事,”他有点不好意思,指甲无意识挠墙,“就是骨头有点酸疼。”

    秦凤楼似乎轻笑了几下。

    “好好休息,若是还难受,为兄过去替你上点药油,推拿几下。”

    听着似乎是很正经的关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柳白真脸又红了。他猛地把被子拽上来蒙住脸,大声道:“我、我睡了!”

    隔壁响起某人开怀的大笑。

    柳白真头顶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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