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整装准备出发。

    柳白真站在前院里回头看这客栈,心里一时感慨。

    他那天夜里走进来,以为可以好好休息,没想到竟一脚踩进陷阱,差点死在里面。虽然他最终没死,但是他这两天的经历堪称血浆片。他竟然没有因此精神崩溃,自己都感到很吃惊。

    “这家客栈怎么办?”他搓了搓胳膊。

    秦凤楼换了身华服,手里依然摇着他那柄扇子:“客栈既然是你那小娃娃家里的产业,自然要替她看好。我已经遣人去通知官府,毕竟除了命案,那三个男女如今说死没死,说活着也算不上,只能让官府找到他们家中人,再去安排。”

    他顿了顿,“若是查出小娃娃还有什么亲戚,你想把孩子交给他们吗?”

    柳白真闻言震惊地看他:“要是我不想,还能拒绝?”

    秦凤楼:“……”

    他一时无语。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人。

    “你不想,就没人能夺走她,”他不算隐晦地提点一句,“为兄这点还是能和你保证的。”

    “不不不,”柳白真连忙摆手,“我确实不忍她年幼失怙,可我毕竟是个单身男人,照顾小姑娘也不太方便,若是她有亲人爱护当然更好。”

    他想了想强调,“若是她有亲人,秦兄还要看看是不是靠谱,若人不好,那也不行。”社会上那种吃绝户吃保险赔偿的也不少,他救小姑娘,可不是为了看她陷入另一个坑的!

    秦凤楼含笑看他不语。

    “……”

    柳白真被他看的,简直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看它是不是又红了。

    “若让那孩子选,她定然愿意跟着真弟。”秦凤楼低声说。

    换成是他,他也不会考虑什么亲人。寄人篱下怎能比得上跟着王真这么一个善良温柔的人?

    秦凤楼让什七带着大部分人手在客栈等待,他和什五送柳白真去码头。

    什七运针叫醒小女娃,让两人好歹能面对面告别。柳白真抱着她哄了半天,又保证了一大堆,这才让孩子乖乖待在马车里。

    “妞妞,你把哥给你的钱收好,”他叮嘱小孩,“记得你不是寄人篱下,只是暂时留在秦哥哥那儿治病,回头等哥哥来接你。”

    小名妞妞,大名陈慧儿的女娃娃含泪点头,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的骨灰坛,她的怀里还塞着哥哥给她的小荷包。

    “要听话,好好治病。”柳白真也要哭了,眼睛红红地摸摸她头发。如果他有妹妹一定也是这么可怜可爱!

    兄妹俩依依不舍地告别,秦凤楼维持着基本的笑容,最后干脆一把揽住他的腰,把人掳上马就走。

    “哎————”

    柳白真懵逼地声音飘在空中。

    “不是说让我自己骑马的吗——吗——吗——”

    什五默默背着包袱翻身上马,慢吞吞地追前面那两个人。然而众人不由心里升起一个疑问:这速度,能追上吗?

    今天天色晴好,官道两旁绿树红花掩映,快马疾行,暖风扑面而来,十分惬意。

    柳白真努力挺直后背,试图找一个体面的姿势。他两辈子都没想到竟然会和人同骑一匹马,还是男人!

    “真弟,”秦凤楼胳膊用力,就把人弄回怀里,低声说,“小心掉下去。”

    他的声音就在柳白真耳边,又热又沉,顺着他的耳朵,仿佛有一只虫子沿脊背往下爬,痒得不行。

    太热了。

    柳白真双目无神看着前方,不知不觉间,一双大手握着他的手一起拿住缰绳,那股子热浪将他牢牢地包裹住,从头到脚。

    “真弟,你真的要走吗?”秦凤楼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感觉到怀里的人在细细地抖。他突然兴起一个念头,就这么掉头回去,把人带回山庄。他如此可怜,还喜欢自己,只要他稍稍强硬,他一定……反抗不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人,连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已经不仅仅是兴趣。

    柳白真后背都湿透了。

    “我——我得走,”他反复暗示自己不要被美色迷惑,“谢谢秦兄……”

    秦凤楼蓦然沉下脸,搂他腰的手狠狠收紧,怀里人发出虚弱的呜咽。

    虽软但拒绝。

    两人快到码头时,什五才赶了上来。

    青山码头不大,途径的运河也不在丰水期,故而此时停靠的船只最大也不过一千五百料到一千八百料。若游仙岛在近海海湾,从运河一路往南,到达海口还要转乘更大的海船。

    柳白真不敢暴露自己的目的地,只说自己要去钱塘江一带寻亲。什五买好了充作船票的铜笺,又递给他一只包袱。

    “王公子,这里头有两身替换的衣服,还有几瓶常用的解毒止血药粉,一些盘缠你也收好,穷家富路,小心为上。”

    他看了秦凤楼一眼,见对方负手站在一旁,并不看自己,只好接过包袱。

    “多谢什五兄弟,我一定尽快办完事去找你们。”

    秦凤楼冷冷道:“你去哪儿找我们?”

    什五刚要告诉他府衙的位置呢,这下也不敢吭声了,悄悄地退到几仗远以外。

    柳白真抱着包袱,他还留着那假胎记呢,只是刘海挡住了,看着就是个刚成年的富家小公子,穿着月白的锦衣,脸蛋圆圆,姿势局促不安,十分可怜。

    实则他在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

    到底要不要主动哄一哄秦江楼大少爷呢?唉,他实在不愿两人分开时这样不愉快,他自己倒还好,吃一顿饭心情就好了,但秦江楼这个人气性极大,恐怕连续几天都会冷着脸。

    他自己也罢了,可是什五一行人,还有他的小妹妹就惨啦。老板生闷气,员工多无辜!

    罢了,哄哄美人又何妨。

    “秦兄,”他蹭过去,伸出手犹豫着是扯袖子,还是扯裤腰带,“你莫生气,我这不是想亲自问你吗?”

    秦凤楼就看着他那指尖犹豫来犹豫去,半天也没碰到自己。他磨磨牙,无奈地伸手抱住对方,贴着柳白真的耳朵狠狠说:“川云州阳柑县,记住了,去知县府衙找我!若是超过三个月,我就算张贴悬赏,也会把你抓回来!”

    柳白真耳朵红了还麻了,偏偏他不敢推开这人,只好点头。

    这人……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

    昨天还温温润润、客客气气!

    可见人与人之间还是远香近臭,保持距离才有朦胧美,一旦距离过近就会这样——秦江楼太过分了昂!

    他不高兴地抬起头,差点撞飞秦凤楼的下巴。

    “嘶——”秦大公子捂着下巴总算把人松开,一副无语到了极点的表情看着他。

    “我会尽快的。”柳白真连忙心虚地保证。

    唉,要是秦江楼知道他连名字都是假的——到那时候他要怎么哄人啊!不对,万一那时候他已经死了,秦江楼会不会真的通缉他?

    要是知道他已经死了……

    柳白真冲秦凤楼露出八颗牙齿,试图留下最后一点好印象。

    万一,这人气到连纸钱都不给他烧呢?

    柳白真带着一肚子心事登船,他上船以后站在甲板上,秦凤楼主仆果然还在原地一直看着他。他和秦凤楼隔着一段距离相望,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柳白真想:快走吧,大爷,阿弥陀佛,千万别生气,记得给我多烧点钱。若是不死?那最好还是别再见了,我还不想搞基。

    秦凤楼想:小骗子,下次见面定然要你哭着喊我好哥哥……不妥,那小娃娃也喊他哥哥,不够特殊,或者喊相公?夫婿?我娘那套凤冠霞帔收去哪里了?原以为用不到,不会已经蛀坏了吧?去凤鸣楼定制倒也来得及,正好我摸过他的腰—

    等到船只渐渐远去,秦凤楼才转身,表情显出几分无聊。

    “什五。”

    灰衣护卫躬身:“主子请吩咐。”

    秦凤楼叹气:“查清楚他的来历,尽快报给我。”

    什五应下,又有点疑惑:“主子,为什么不直接派人跟过去?万一王公子遇到危险,好歹也能援手。”

    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秦凤楼心道,他还不是期待着那小骗子能亲口跟他坦白。结果一直到真的分开,小骗子都一句口风不露,倒是让他意外。

    不过他让自己意外的地方多了,也不差这点。

    “这艘船上有王老六。”他简单说道,朝马匹走去。

    什五恍然大悟。

    王老六叫王旺家,曾经在通州码头的漕船上做船员,只是漕船遇匪,丢失了那一季的漕粮,全船的船员都被拿住问罪。他在通州大牢里关了六年,出来才发现婆娘被人强占,跳河死了,老娘病死在床,无人收尸,自家的房子还被一把火烧了。

    他不甘家破人亡,几经周折发现强占婆娘的竟然是码头管事,背后靠着阁臣。于是一怒之下,他半夜潜进那管事的宅院杀人。

    中间种种不再赘述,总之,秦凤楼救了他,替他改换身份买了一艘船做起运河生意。秦凤楼并不求回报,但王老六却总是想要能报恩。

    “那想必不用主子吩咐,老六也会好好看顾王公子。”什五暗暗松口气。他发现自己也挺喜欢王真,说不上为什么。

    秦凤楼轻哼一声,翻身上马。

    他从头到尾没有和王老头说一句话,所以对方并不会去刺探王真,但却肯定会照顾他的人。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赶。秦凤楼也不算欺骗柳白真,他确实有个小小的知县官职,只不过不是考上的,而是买来的。

    “咱们这就直接去阳柑县?”什五在疾行中喊,“那柳家堡咱们真的不去吗?”

    秦凤楼心情不虞,一路快马加鞭,闻言露出冷笑道:“不用,到时候自然有人会找到柳白真。”

    而他,只需等待。

    第 12 章

    柳白真靠在甲板上,一直贪看着这古代运河上的风景。

    他迎着运河上的朗月清风,心里一块儿大石头终于落下。总算顺利上了船,离开了小青山。

    顺着航道一路向南,待到半个月后,他就能坐上去若游仙岛的海船。也许是因为他拥有原身的记忆,只要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亲人,他心里渐渐生出期待,不再感到那么孤单。

    他是车祸出的事,出事后连交代遗言的功夫都没有就死了。他不愿去想家里人怎么办,中年失独,这对哪个家庭都是致命打击,他甚至庆幸自己不像别的小说那样还有灵魂状态。要是亲眼看到爸妈崩溃,他该怎么办?

    什么都不能改变死亡啊。

    唉,希望他刚租的公寓能把租金退给他家,还有他还在走领养程序的狗儿子,它爷爷奶奶要愿意养着就好了,好歹互相也是个陪伴。

    柳白真难过地揉揉胸口,如果能再次拥有家人就好了。

    “小兄弟,可是哪里不舒服?”头顶传来问候。

    他吓一跳,抬头看,才发现是纲首,对方趴在塔楼的围栏上看着他,表情带点担忧。他不免有点感动,摆摆手大声回道:“没事,就是有点晕船。”

    纲首就是船长,听说叫王老六。

    他乘坐的这艘船为中型船只,日常载客也能有三五百人。上船的时候,这位船长对他的态度就十分友善,言明此趟本为了南下和远洋归来的海船交易,所以客人不多。

    也许就是因为客人不多,所以比较关注他?毕竟他已经在甲板上待了一下午。

    他趁机打量这位船长,大约是常年在船上,对方和现代那些海员的外形很像,皮肤黝黑发亮,身材十分健硕,尤其是上肢肌肉发达。奇怪的是,船长看外貌也不过二十多岁,绝不超过三十,可是两鬓却已经霜白。

    少年白吗?也不像。

    前面船头的甲板传来几个船员恣意的大笑,夹杂几句粗俗的俚语。

    王纲首见他看向船头,清了清嗓子道:“小兄弟,我这些船工都是粗人,白天太累,晚上不上工的就会喝点酒,酒意上头就不大体面。你是文雅人,还是早点回客舱吧。”

    言下之意回去比较安全。

    柳白真可不是那种听不进劝的,于是冲王纲首点点头,转身回了客舱。

    船一路顺风顺水行了五天,路上遇到大码头便停靠补寄。有那守着码头的商铺,等着大船就上前推销,于是船上的直库就捧着自家的货单,卖出买进一些货物。

    这天,大船停靠在玉溪码头,此处正在玉溪大县的辖区内,码头足能供五六艘两千料的大船同时进出,岸上两侧小楼林立,街道熙攘,十分热闹。

    王老六见柳白真天天闷在客舱里,就哄他上岸逛一逛。他心想,哪有这年纪的小子不爱热闹?莫不是哪里不舒服自个儿忍着?那可不行,他好容易有机会报答秦庄主,必不能怠慢秦庄主的人!

    柳白真当然爱热闹!

    他就算再宅,也经不住在狭窄的古代船舱里躺一个礼拜啊,还不是害怕被人认出来。此时被王老六一通劝,他听着外头浪头一样的人声,不由心动。

    “去玩儿吧,”王老六看着他,眼神和蔼,“你看我船上那些猴子,尾巴儿都摸不到!”

    哄孩子似的。

    柳白真忐忑地走到甲板上探头一看,远处的码头的确热闹非凡,接驳的平船载着满满的人,一趟一趟来回码头和大船。

    在江浪号的左侧缓缓驶来一艘差不多大小的红色海船,桅杆更粗,收起三架巨大的帆布。有船工爬到高高的桅杆上悬挂巨大的徽饰,油印的鲜红色纹路清晰可见——竟然是“若游”二字!

    “若游仙岛!”他心里震惊,喃喃道。

    王纲首负手在旁笑道:“小兄弟见识广,也知道若游仙岛?”

    真的是!

    柳白真压抑住激动问他:“是若游仙岛的商船吗?”

    王纲首便抬头仔细观察片刻,摇摇头:“倘若是商船,未免太小。何况若游仙岛往日只做远洋生意,少见在内河航道往来……这应当是他们本家的人。”

    他不由想到这几天到处传的消息,说是柳家堡出了事。若游仙岛的岛主夫人听闻出身柳家堡,莫不是回来奔丧?

    他提醒柳白真:“他们和咱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还是避开些的好。”

    柳白真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没想到竟然会在半路就遇到王家人,难不成姐姐已经收到了消息?他最遗憾的就是没看原著和电视剧,不知道屠杀柳家堡的到底是谁,或者说是哪些人。如此,他有危险,柳盈盈同样有危险。

    说是为了山河图,但谁知道是不是柳家的仇人借此寻仇?

    如果为山河图,柳盈盈背靠若游仙岛还算安全,但若凶手就为了寻仇,那么她来就是自投罗网。不仅是她,这一船的所有人都可能有危险!神雕里的陆家庄被李莫愁寻仇,四大名捕里的“武林五条龙”被巴蜀人的徒弟寻仇,虽然真凶都或死于疯,或伏诛,但被寻仇的人,却都死尽了。

    因为对一本书来说,他们不过是一个故事的楔子,引出了主角,便功成身退。

    他要不要去阻止王家人前往小青山?

    正巧又有一船河鲜菜蔬送过来,王纲首过去接应,柳白真趁机便下了船,单独给钱,让船夫送他到那艘红船去。

    红船正上岸补给,两名管事打扮的人带着几个护院小厮站在挑夫旁边,指着几筐子菜似乎在议价。谈妥了价格,小厮就领着挑夫把菜送去自家的平船,再运到大船上。柳白真搭乘的小船靠近时,他们还没什么反应,旁边的护院已经往前一拦。

    “什么人?!”

    年长那位管事跟着看过来,见小船上站着一个白衣服的年轻人,看着眼熟。他们做外院管事的,眼睛最是犀利,脑子里转了一圈,却想不起来自家来往有这么个人。

    “你是何人,有什么事吗?”他让护卫退后,和气地问道。

    柳白真心里犹豫要不要自报家门,想了想,礼貌地问好:“先生好,我想请问,贵主人家可是姓王?”

    原来是认亲的。

    管事眉头一挑,扯开客套的笑:“我家主人的确姓王,不知公子姓谁名何,家乡哪里?可是今科考生?”唉,出来一趟,总要遇上四五六个认亲戚的,不是借钱就是想搭船。

    柳白真无奈,只好凑近点,低声说:“我想找我姐姐,王夫人。”

    王夫人!

    管事大吃一惊。

    他们若游仙岛的王夫人只有一位,那就是岛主夫人王柳氏。他连忙仔细端详这年轻人,才恍然大悟,眉眼鼻子确实和他们夫人有几分相似。柳家人相貌自然是好的,尤其是那对眉毛浓黑飞扬,衬得人神采奕奕。

    这年轻人果然也有一对飞扬的浓眉。只不过他面色偏黄,鼻子也不太秀气,额角还有胎记,所以他才死活想不起来。

    “竟然是柳家舅爷!失礼失礼!”他连忙躬身行礼,满脸殷勤的笑,态度和刚刚天差地别,“小的这就通知夫人!哎呀大喜啊!竟然这样巧!”

    他又不是傻子,家里突然举家北上探亲,探的还是夫人娘家,本就不寻常。此时再遇到夫人的兄弟,他更加肯定夫人娘家必然出了大事,还不是好事。

    柳白真被人簇拥着一路上了红船,他隐约听到王老六在喊什么,再回头视野已经被挡住了。

    这艘船大约是专门的客船,布置精美。地上铺着地毯,围栏也挂着绣着仙鹤的围挡,往来的侍女小厮穿着绸衣,头上戴着金银玉饰,富贵雍容,好不气派。

    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看来王家并不知道柳家堡出了事。

    若游仙岛王家人丁稀薄,上一代也只有王之鹤一个,等到王之鹤娶了柳盈盈,老岛主便带着夫人云游去了,岛上依然只有王之鹤一家主人。他们就住在红船二楼,客舱宽敞远超柳白真的想象,完全是豪华邮轮上的皇家套房,有主客卧不说,儿童房保姆房也齐全,客厅都有两个,更别提露台了。

    柳白真刚走进小小的敞间,内室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位中年美妇人掀了帘子就往外冲,那珍珠帘儿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而她见到柳白真,便一下捂住嘴,倚在隔断旁那么望着他,望着他——两行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真——真哥儿——”她哭着伸出右手。

    柳白真也不知怎的,鼻子突然就酸了,身体比脑子还快地扑了过去,像小孩子一样搂她的腰,嘴里委屈地喊:“长姐,我想你!”

    美妇人正是柳盈盈。她紧紧抱着柳白真,哭得声噎气堵:“小弟,真的是你!我还当——”

    两个人抱头痛哭,好几个丫鬟在旁边又哄又劝也没用。

    “盈盈,这是怎么了?”

    一个男人诧异又焦急地跟在后头走出来,扶住柳盈盈问道。

    柳白真泪眼朦胧抬头看,见是个三四十许的高大男人,眉心一颗红痣,便反应过来,这就是他那大姐夫,若游仙岛的岛主王之鹤。

    “你是……真哥儿?”王之鹤打量他,迟疑地看向妻子询问,“是他吗?”

    柳夫人被他一抱,好似才冷静下来,擦着眼泪点头。

    “见过姐夫,小弟失礼了。”柳白真抽噎道,一张脸哭得通红,妆粉都花了,显得小脸斑驳。

    王之鹤的视线从他额角的“胎记”落下,再看到他那脸,哭笑不得。

    “你们姐弟许久不见,话没说几句,倒是哭了一船的水,”他轻咳一声,示意旁边的丫鬟,“去打水来,伺候你们夫人和小舅爷梳洗。”又低头哄妻子,“你这般岂不是引得小弟跟着哭,反正咱们正要回去,后头还好些日子呢,先让小弟休息片刻,慢慢叙旧。”

    柳夫人靠着他,半晌点点头。

    “小舅爷,您跟婢子来,”一旁的大丫鬟红叶语气温柔,就和哄小孩差不多,“我让人给您备水,您啊,好好梳洗,再换身儿衣服,一准儿清清爽爽。婢子再给您准备茶点,您想吃点什么?……”

    柳白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红叶去了另一头。

    珠帘落下还在轻轻晃荡,敞间只听见柳盈盈小声的泣音。

    “相公,你看真哥儿那个狼狈的模样,难不成传言竟是真的?”她恐惧地抓住丈夫的袖子,声音颤抖。

    “我不想骗你,但——”王之鹤摩挲着她的肩膀,脸色沉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更用力的地环抱着她,安慰道:“盈盈,你莫慌,既然小弟都能安安稳稳到溪山县,也许情况并没有那样糟糕。”

    柳盈盈捂住脸摇头不语。

    自从听闻她爹要举办什么展画会,她就隐约觉得不安。

    那幅山河图自她有印象以来,一直就挂在爹的书房里,从来不避着人。除了画上的鸟雀画得颜色鲜丽栩栩如生,也未见有什么收藏价值。江湖突然开始流传那幅图就是传说中的藏宝图,她怎么听都觉得太假。

    倘若真的是藏宝图,她爹怎会从不在意?她小时候调皮,对着图上一角的山雀弹弹弓丢石头,她爹还赞她准头好呢!

    不说她,就是丈夫王之鹤,昔年跟着公婆去她家拜访时,也见过那幅画。见他对山雀感兴趣,她爹还逗他要不要画,要就送给他。

    这趟回来还是王之鹤主动提起的,她担心父母,便顺势答应了。再者说,出嫁十几年,到如今丈夫的地位终于稳固,她再要回娘家,没有人能阻拦。

    想到这点她就心酸:“我出嫁时真哥儿才多大点的小人,如今都这么高了……”语气里未尝没有怨怼。

    王之鹤轻轻叹气,搂着她:“是,那会儿还抱着我的腿肚儿呢,死活不让我带你走。刚才一看,都到我肩膀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妻子的怨言。当初他觉得自家一门独子,父母慈爱宽容,想必妻子当家也比普通高门要轻松。谁想到他爹娘拍屁股走人,门派里的派系斗争一点儿不比大宅门里勾心斗角要简单。

    两人应付得焦头烂额,连回门都耽搁了。

    再说另一头,柳白真洗了个澡,舒服地差点睡着。要不是他坚决拒绝,那俩丫鬟险些要跟着进来帮他洗,可把他吓得差点嗷呜。

    他洗得干干净净,一边穿衣服一边脸红。肯定是柳大姐情绪感染能力太强,才导致他也哭得稀里哗啦。

    不过哭过一场,人确实神清气爽。

    “舅爷,洗好了吗?”红叶隔着屏风问他,“夫人说您不爱吃甜的,婢子就给您准备了几道小菜配个粥。”

    柳白真吓得捂住自己小弟弟,忙不迭把裤子拎上来:“我好了,好了!那个,姑娘你别进来啊!我在穿裤子!”

    外头丫鬟们捂着嘴纷纷笑起来。

    红叶瞪了她们,转头自己也差点笑出声。这舅爷真有趣,夫人家世也豪富,怎么兄弟这样单纯。

    柳白真强装镇定,穿好衣服走出来。既然到了姐姐这里,他脸上那些伪装也用不到了,头发也束起来,露出白皙俊秀的好相貌。

    “您先吃着,夫人说她去喊了我们大爷和姐儿来陪您。”红叶说着给他舀了粥,布了菜,又从珐琅食盒里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药放到他对面。

    他听到马上就能见到自家外甥外甥女,很是高兴,但紧跟着眉头一皱,忍不住问:“这是谁的药?是什么药?”

    果然,红叶说:“这是夫人常吃的。”她犹豫了一下,也许是想到问的人是夫人的亲兄弟,才小声说,“夫人生了大姐儿后得了心绞痛,这药常年用着,每隔段时间还得调整方子……好在吃着有效,这两年夫人犯心绞痛是少多了。”

    柳白真一听,顿时感到难受。

    难怪他刚才搂着柳大姐的时候,觉得手里一把骨头。他印象里的大姐是英姿飒爽的红衣女侠,一手百节鞭耍得出神入化。

    怎会如此?

    第 13 章

    柳白真记忆中,柳大姐嫁人后虽然一直没有回娘家,但是书信是不断的,逢年过节也会提前置办节礼送回去。他外甥女也是幼儿园大班的年纪了,可是他并不记得信里提及过柳大姐有心疾。

    “大姐怎么报喜不报忧?”

    红叶抿嘴笑。小舅爷毕竟是男人,哪里知道女人家的心思。

    柳白真吃了一碗粥,小厅外走进来一大一小。大点的少年看个头像十六七,脸却稚嫩,小的是个圆团团的胖丫头。

    “小舅舅!”胖丫头灵活得很,一头撞到他怀里,特别自觉爬到他腿上坐好了。

    “嚯,王韵宜,你又重了?”柳白真颠颠腿上的小胖妞。

    王韵宜不高兴地拿小屁股墩他:“舅舅,哪有这样对姑娘家说话呀!难怪你找不到舅妈!”

    “韵宜,怎么和长辈说话的?”王华英训斥一句,又恭恭敬敬对柳白真行礼,“华英见过舅舅。”

    王华英比柳白真小四岁,但个头竟然只比他矮一点。光看背影,两人倒像兄弟。

    柳白真瞅瞅怀里的小丫头,又瞅瞅外甥,觉得挺新鲜。他穿越前不但是独生子,也没有堂表兄弟姐妹,更别提什么外甥侄女了。

    可惜古代交通不便,在他的记忆里,王韵宜出生后,长到四岁才跟着哥哥回了一趟外祖家,所以她只见过柳白真一回。不过血缘在那里,小丫头很黏糊他。

    “舅舅,你是不是特地来接韵宜的?你是不是很想韵宜?”她搂着柳白真的脖子,拖长音奶声奶气地撒娇。

    柳白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上外甥伤心的目光,不由愣住。

    王华英抿着嘴,把妹妹起来递给红叶:“你带小姐歇个晌,也别太久,半个时辰左右就唤她起来,下午她还有两张大字。”他这个哥哥当得很有威严,小胖妞满脸不愿,最后还是乖乖地牵着红叶的手走了。

    小厅只剩下甥舅二人,王华英立刻上前单膝跪在他面前,红着眼睛问:“小舅舅,外祖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柳白真垂下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原身死得太突然,而他来得也突然。那条黑黢黢的密道里杀机重重,柳杰拼着一条命同那杀手厮杀,他原本也不把这些当真,心里还念着,书里他不会死,电视剧里也没死——等杀手真踹翻了他,剑刃寒气逼到脖子,他才晓得害怕。

    他更害怕自己背上那幅图。

    真怕啊,他摸着自己背后的血痂,想到当时在猎户家的地窖里,柳杰让他再也不要提起山河图。谁知道当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些很坏的念头。

    他也不敢告诉柳盈盈。

    柳家人不知死得多凄惨,他不想那样。

    “你娘呢,我有话要和她说。”柳白真摸摸外甥的脑袋,拉他起来。

    片刻后王家夫妇、他还有王华英四人在小厅坐下,神情都很凝重。柳白真看看姐姐和姐夫,见王之鹤紧紧握着姐姐的手,时不时担忧地看她,而柳盈盈脸色苍白盯着自己,整个人摇摇欲坠的。

    看样子竟然是听说了的。

    “姐,我听说你有心绞痛……”柳白真张了张嘴,实在害怕刺激到对方。

    柳盈盈一听,就知道传闻只怕是真的。她爹娘和弟弟弟媳,家里的义兄弟们,老仆丫头子——除了真哥儿,全没了。

    她娘家全没了。

    十几年,她没回过家,她太不孝了——

    “盈盈——盈盈!”

    “娘亲——”

    王华英扑过去,王之鹤一把抱住妻子,惊慌失措地去唤她,对方却已经晕死过去。

    柳白真脸色也白得和柳盈盈一样,茫然地跟着父子二人往内室去,一屋子主子仆人乱走,他却细细地发着抖。

    要是柳盈盈死了,他也没亲人了。

    好在王之鹤一直备着大夫,参片含着,好药喂着,兴许是想到还有个幼弟孤苦无依,这个念头将柳盈盈硬生生地吊了回来。第二天,她便醒了。

    柳盈盈原本也才三十多,比丈夫还小了好几岁,因为有心绞痛才显得有几分憔悴。这次醒来,整个人却颜色枯败,仰面枕在软枕上,眼泪顺着鬓角不停地淌。

    柳白真坐在一旁,低声把前后的事串起来和她交代。有些事他亲身经历的,有些则是从原身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搜出来的。

    “姐,如今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再回去,万一有陷阱,岂不是连累姐夫和孩子们。”他神情越发低落。

    “小弟,你别担心,”王之鹤忍不住道,“我们若游仙岛也不是吃素的!再者说,即便我们在明那凶手在暗,但我们越是明,凶手就越不能轻易动手。”

    他看看妻子伤心绝望的模样,拍了拍妻弟的肩膀,“何况总要有人去——”

    想说收尸发丧,又不忍说出口。

    只好无言地再拍拍柳白真。

    柳盈盈却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呼哧带喘地盯着弟弟,嘶声道:“你是不是怕死!?你怕死我不怕!爹娘还不知道曝尸在何处,咱们怎么能逃走!!”

    她说着嚎啕大哭,边哭边用力拍打柳白真,“你怎么这样懦弱!你还是不是我柳家的子孙!竟然丢下爹娘逃走!”

    “盈盈!”王之鹤抱住她,抓住她的手,“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能怪小弟?难道换成咱家出事,你能不安排华英和韵宜走?别伤了小弟的心,他也不容易!”

    柳白真却难免羞愧地低头。

    原身他是不清楚的,只是一路昏着被柳杰背走,何况柳杰也说了,他三哥也被安排从另一条密道离开。但他确确实实从没想过回去。

    他想的是,他一定要离小青山越远越好。

    柳杰让他千万别记挂着去报仇,他几乎立刻松了口气。说到底,他只是借用了这身躯的一缕魂魄,就算有记忆,毕竟不是本人。

    那些回忆还需要努力去搜寻,情感就更像隔了一层纱。

    他总安慰自己,柳逸夫妇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能活下去,他只要保护好原身的身体,安安稳稳活着,就算不辜负原身了。然而柳盈盈的话扯破了这层虚假的心理暗示。

    如果是真的柳白真,怎么会不想要替家人报仇?

    “姐,我跟你保证,”他认真地说,“我一定会查出幕后真凶,血债血偿。”

    柳盈盈捂着胸口倒在丈夫怀里,虚弱到了极点,泪眼里却燃着火。

    她半晌一字一句说:“你既说出这话,你就要做到。”

    没两日,若游仙岛的船便挂了白,一船的人都换缟素。王家几口人更是直接开始服丧了。这让沿途的船都觉得十分讶异,又不知传出去多少猜测。

    柳盈盈大病以后,反而坚强起来,一日比一日好,没几天就能下床。她其实一贯要强,若不是得病拖累,向来雷厉风行,走路都是风风火火的。

    “我那天是迁怒于你,”她看向柳白真,“你别生姐姐的气,好不好?”

    柳白真摇头:“姐姐骂的也没错。”

    “不,”柳盈盈神情悲痛,“我不该骂你懦弱。”看看面前的幼弟,记忆里明明还是个带点骄纵,甚至娇气的孩子,可如今眼神郁郁,暮气沉沉,哪里像个年轻人?

    小真的经历她未知全貌,实在不该那样去责备对方。倘若小真当初一径去送死,她连最后一个亲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活头?

    “姐姐和爹娘一样,都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她擦擦眼泪,神情坚毅,“至于追查真凶,你姐我苦熬十几年,好歹也有些手段,就交给我吧。若是这期间我和你姐夫出了事,就劳你照顾两个孩子。”

    柳白真苦笑。

    大家怎么都喜欢托孤。

    他没再重复自己的保证,不过依然下定决心,要想办法找到凶手。就当为自己找一个人生目标。

    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青山码头,王之鹤干脆放出消息,柳家姑奶奶要回家给家里人发丧。地点就定在青山镇。他提前派出了王家的管事和十来名弟子,先行去了青山镇置办产业,也好有地方办丧事。

    这一日十分寻常。

    柳白真还在甲板上和王华英切磋比试。

    两人都是习剑的,只是柳白真师从苍山剑阁,走的是刚猛的路子,而王华英跟着父亲还学了浮水逍遥功,有轻功加持,自然走的是灵巧的剑路。两人一来一往,剑光凛然,引得站甲板上方的王韵宜拍手叫好。

    柳盈盈本是要去盘点治丧的花费,又想起装账本的匣子还搁在书房里,便转身往书房去。

    这一路廊子里很安静,她不知怎的,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第 14 章

    柳白真擦着汗,正和王之鹤的二师弟王之封说话。

    若游仙岛上以老岛主王安虎为尊,包括王之鹤都是拜他自己的父亲为师。等到如今王之鹤和他的几个师兄弟也收了徒,岛上便有了三代弟子。

    王之封一身蓝衣,手里拎着一把长剑正指点柳白真:“你们苍山剑阁剑式太过于刚猛,不免失了几分轻灵,你瞧这一式蜻蜓点水——”

    他捏诀提剑,剑尖朝下,膝盖跟着提起,只脚尖点地:“重即在点,要快,也要轻,是为过招间转换之用。你若直戳而去,那便失去了此招的机变!”

    柳白真听得连连点头。

    原身确实拜的是名门大派,但他是家里老幺,别人老老实实在小苍山上的大通铺住,他非要住山脚的客栈,别人每日鸡鸣已经挥剑数百下,他还在被窝里睡着。偏偏苍山剑阁并不约束门派弟子,全靠自己修行。

    他学得最精深的就是门派内功,学得最稀烂的就是苍山剑法。

    柳白真不由扼腕,恨不得魂穿这小苍山的掌门,非要拎着原身,逼他学成西门吹雪才行。要是原身有西门吹雪那等功力,他还怕个啥?

    横着走啊!

    唉,搞得现在他要死要活地练剑。

    两人正聊着,就见柳盈盈拾阶而上,一个人走上甲板。

    “夫人。”王之封冲她行礼,然后就识趣地离开。

    往日柳盈盈必是要还礼的,她待若游仙岛的弟子一向周全,此时却站在那里,眼神仓皇地四下张望。

    柳白真诧异地收剑,上前扶住柳盈盈:“姐,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风这么大,你还没好呢……”

    “华英和韵宜呢?”柳盈盈抓住他胳膊,一张脸白得吓人,“方才不是还在陪你练剑?”

    柳白真觉得胳膊好疼啊,生病了力气都这么大,他姐可真厉害。

    “华英他老师过来了,”他连忙解释,“说是带着他俩去上课了呀。”

    他奇怪地看着家姐,“怎么了?”

    柳盈盈却慢慢地松开了手,脸色平静下来:“……没什么,我吩咐让他们兄妹陪着你,倒忘了他们还有功课。”

    “我可是舅舅,哪有让外甥翘课陪舅舅的,”柳白真不好意思地嘀咕,“姐,咱们下去吧,我今日也练得差不多了。”

    柳盈盈又看了他一眼,神情隐约有些恍惚:“差不多……是差不多了。”

    他们下到二楼,迎面就撞上王之鹤。对方脚步匆匆,身后还跟着柳盈盈两个大丫鬟红叶和红云,三个人见到他们都松了口气。

    “盈盈,你身体还没好,怎么能去甲板?”王之鹤扶过她,忍不住埋怨柳白真,“你也是,不知道劝劝你姐姐!”

    柳白真刚刚还觉得他姐哪里不对头,见状只好往后缩。他看着柳盈盈疲惫地靠着丈夫,一旁的红叶表情忧虑,倒是另一个红云,一直在偷偷看他。

    他装作没看到,目送几个人去了主人舱。

    随后两天,他每日上甲板练剑,王之封都会上去指点。他从日出练到午时,中午姐姐姐夫会陪他一起吃饭,下午又一直练到日落,晚饭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吃了。

    反而是先前总黏着他的兄妹俩,就像开学以后的学生,总见不到人。

    “这个点了,还在读书?”柳白真吃过饭靠在窗边看海,能听到下一层传来的读书声,是王华英的声音,读的是论语。

    红叶立在旁边,给他倒了一杯茶:“我们大爷啊,想去考试做官呢!”

    柳白真差点笑出声,心里想起另一个人。

    那人也想做官,还要做大官。

    殊不知,被他惦记的这人,此时也正在惦记他。

    阳柑县是中县,人口众多,百姓日子也较为宽绰,故而县衙也修得十分气派,足有三进。秦凤楼这会儿就在第二进的花园里。

    花园挖了好几亩的池塘,填了太湖石,上头还造了玲珑的亭子和游廊,好几任知县养着,如今花木扶疏,足以称得一句好景致。要是官员带了家眷,一年四季也有花会可办。

    新上任的知县大人站在湖边,身旁没有如花美眷,只有里外三圈灰衣侍卫。

    好好的花园子安静到落针可闻。

    “你说他上了若游仙岛的船?”秦凤楼声音很轻。

    什五低着头,不敢看他。

    秦凤楼盯着水面下的红色游鱼,静了半天,突然笑一声。什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更低了。

    “王老六亲自去找那平船的船主,”他声音板板正正,不带丝毫情绪,“结果那船主当天醉酒,淹死在家旁边的水泡子里。”

    “又找了那天在场的挑夫,挑夫皆不知所踪。”

    秦凤楼气压愈发低沉

    “但有一个正在附近卖干鱼的人找到了王老六。他天生听力过人,听到了王……王公子和船上管事的对话。”

    什五偷偷抬起头,正对上秦凤楼森冷的目光,悚然一惊。他用尽全身的克制力,才忍住没有后退。

    “王真说了什么?”秦凤楼冷冷问。

    什五低下头快速回答:“公子说——‘我想找我姐姐,王夫人’。”

    秦凤楼闭上眼,狠狠握紧了手。

    “滚,都滚。”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灰衣护卫训练有素,翻墙的翻墙爬窗的爬窗,眨眼就消失在原地。只有什五想走,但他事情没交代完,实在不敢走。

    秦凤楼胸口起伏不定,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手里狠捻着铁扇,再松开铁片混着扇面噼里啪啦掉到石板路面上。

    所以王真就是柳白真。

    他派出几十名穿云使上天入地,都没有找到柳白真,谁知道那人还是他亲自送出去的。他开头是觉得,那是个有趣的小东西,聊几句,逗个乐子而已,真真假假有什么关系?

    直到看到那人眼里的悲悯,心里才被触动。

    世人皆恶,世家勋贵是恶,商贾豪富是恶,江湖人逞凶是恶,就连他——哪怕再行好事,初衷却是恶。可天底下还是有人存了善心,是设身处地的好意,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他自己没有这德行,倒是钦佩有这德行的人。

    当初他送了人走,还以为山高水长,总有坦诚相对的一天。

    以后要怎么做,他没想太多,也许他心里也隐约期待过,若是那人善心,也许……那份善心也能往他身上泼洒些许?

    没料到,对方竟然是他手上一门灭族惨案的苦主。

    而他秦凤楼,也是夜里徘徊着、眼里闪着绿光的恶狼里的一员。

    这便不行了。

    什五不知道他心里诸多思绪,但是他身为秦凤楼的亲信,多少还能猜到一些。

    “主子,咱们如今还什么都没做呢,”他咬牙说,“要是咱们帮柳公子查出真凶,您也能得了人,藏宝图不也能顺势归了咱们?”

    秦凤楼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的天,暮色将至,倦鸟归巢。

    “我要的不是藏宝图,”他说,“我要的是天、下、大、乱。”

    什五低头跪下去:“当初老夫人临死前叮嘱您,让您不要报仇,不要做——做——”

    “做什么?”秦凤楼哂笑,“做大奸大恶之人?”

    他望着那天,“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圣人之道,胜者为王!什么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都是狗屁!我就要搅弄风云,让那些伪性之人惴惴不安地坐在高处,等着看这天下如何翻覆——”

    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的祖父和父亲,和当初死的那十二万英魂。

    秦凤楼回想起往事,就像反复咀嚼黄连,又苦又恨。

    至于那点绮思,现在是丁点儿不剩了。

    “让人去青山码头守着,”他低声说,“若游仙岛定然是奔着柳家堡来的,想必已经收到了消息。”

    什五失魂落魄地爬起来,低着头应下。他还以为……还以为主人真的喜欢上王真了呢,心里偷着欢喜了好些天。

    真是空欢喜一场。

    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下一句,只好抬头看向主人。

    秦凤楼却似被什么念头困扰,蹙眉不语。

    “主子?”

    他困惑地问。

    秦凤楼语气平淡道:“守到了若游仙岛的船,你带着人盯着他。别让人真把他抓了去剥皮。”

    什五瞪大眼。

    秦凤楼却不想看他那表情,挥袖走人。

    他心里对自己说,就算要拿藏宝图,也不必非要血刺呼啦的,着人按着那图绘制一副就是了。主要还是为了保护图。

    还有一天,船只就要到达青山码头。

    柳白真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正如王之鹤所说,这一路行来,四周都非常安宁,若游仙岛越是大张旗鼓要前去治丧,背后那些人就越是不敢轻易下手。

    三人坐在桌前吃晚饭。

    “盈盈,你别光捡着菜吃,”王之鹤给妻子盛了一碗蛋羹,“多少吃些蛋羹。”

    柳盈盈的手一抖,险些把碗砸在桌上。

    “小心!”王之鹤扶住碗,忧虑地和柳白真对视,却没敢说什么。前几日她的脸色明明已经好了许多,这两天却又变得苍白憔悴。

    “姐姐,你怎么了?”柳白真小心翼翼地问她。

    柳盈盈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接过了丈夫递来的碗。

    第 15 章

    柳白真又不是傻子。

    他隐约察觉柳大姐的状态不对,可他避开人去问,她也一言不发,只是眼神愈发痛苦。越接近青山码头,她就越沉默。

    这天晚上,柳白真一直没睡着,眼看就要天亮,他只好爬起来,披着外套坐在床边叹气。一想到很快又要回到那个码头,他的心都不由揪紧。

    柳白真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

    为什么要回来?若游仙岛真的能护得住他吗?

    这么一想,他顿时有点坐立难安。

    这时,客舱的小厅外响起一点动静,像是有人轻轻敲门。柳白真疑惑地走到小厅探头,见两扇精致的雕花门纹丝不动,而外面也没有人影。

    他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外头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他走过去,小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纸团从缝隙里滚进来。他一下拉开门,外面是空荡荡的走廊,他这间处在舱尾,要是有人过来,只能往两旁的客房里藏。

    “是谁?”

    柳白真低声问。

    他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只好俯身捡起纸团。到手了才发现,这纸团能滚进来,是因为里头还塞了一块小小的玉佩。

    他仔细地关上门,纸团展平了,立刻露出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快逃!

    快逃!

    柳白真呆住了,一股寒意笼罩住他。

    他低头再次看向那两个字,字迹凌乱仓促,墨色晕染不匀,就好像写的人无比慌乱,等不及磨匀了墨汁再去书写。一个逃子,比划拖曳到了纸条的边缘,墨点四溅!

    这两个字震得他头脑发晕,他举起玉佩,突然觉得这玉佩极为眼熟,另一只手却已经下意识地伸进衣襟,掏出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玉的背面刻了他的名字“真”。

    翻过来,玉佩背面有小小的盈。

    柳盈盈。

    他想也不想,立刻穿好衣服,从箱子里摸出自己的包袱,打算直接从舷窗翻出去。就在他轻轻推开窗户的那一刻,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糟糕,晚了!

    柳白真带着悔恨陷入黑沉。

    日上中天。

    青山码头人来车往,到处充斥着挑夫的叫卖和纤工喊号子的声音。什五带着人混在里头,焦虑地抬头张望。

    “头儿,看见了!”什七小声说。

    什五也看见那艘挂白的大船。那船缓缓地停在深水码头,船工迅速卸下巨大的船板,随即便便有挑夫排着队上前等活儿。

    他带着人从晌午一直等到申时过半,等船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物件都抬上马车,终于等到船上的主人下来。

    只见一名高大的男人扶着个带帷帽的女眷,两人率先上了一辆马车,随后又来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他们在一名中年男子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上了第二辆马车。还有四五名侍女抱着些匣子上了第三辆最小的马车。

    后面跟着四五十蓝衣的青年男女,应当是若游仙岛的弟子,他们整齐划一翻身上马,守护在长长的车队两侧。

    这便是所有了。

    什五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终于觉得不对劲。

    “头儿,没见着王公子啊!”什七还是习惯喊柳白真叫王真,他茫然地又去看王家的大船,却见那大船已经去了另一头停泊,看样子没有人了。

    “一定有哪里不对。”什五喃喃自语,脑子里迅速回忆先前看到的画面。他确定自己没有看漏。

    如果说王家搬下来的行李里藏着人,那就只能在那些沉重的箱子里。可那王夫人是柳白真的亲姐姐啊!总不可能杀了自己唯一的弟弟吧?

    是啊,不光他这么想,世人恐怕都不会怀疑若游仙岛。

    车队开拔,三辆马车被拱卫在中间,摇摇晃晃前行。第一辆马车最大,也最华丽,然而车厢里却一片死寂。

    柳盈盈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雕塑。

    “盈盈,”王之鹤一把拽掉她的帷帽,忍无可忍低喝,“你要一直这般对我吗?!”

    然而他的妻子却视他如无物,侧脸消瘦苍白。

    “柳、盈、盈!”

    王之鹤咬牙切齿,“你不要做出这副模样,好似我是个负心汉——”

    “华英和韵宜呢?”柳盈盈突然开口,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眼泪掉了下来,“你把他们藏去哪里了?”

    王之鹤望着她,心不由软下来。

    他试探着伸手去抱她,见柳盈盈并没有反抗,喜道:“你放心,他们也是我的孩儿,虎毒不食子,难道我还会伤害他们?”

    柳盈盈嘴角不经意地扯了扯。虎毒不食子……放在以前,她也信。

    她呆呆地靠在王之鹤怀里,看着车厢一角悬挂的香囊,记忆回到那一天。

    那天,她临时想去书房拿账本。

    船上比不得在家里,因为带的下人少,弟子们又在下层居住,所以走廊里空荡荡的。柳盈盈并没有多想,但还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她虽然体弱,但是武功底子不弱,再加上走廊铺着厚实的毯子,她安静的像一只猫,来到了书房门外。

    “……之鹤!”

    柳盈盈的手停在门框上。

    一个女人,亲昵地喊她丈夫的名字。

    她缓缓收回手,连呼吸都放缓了。但在那一刻,她也没有想太多,作为一个成婚十几年的当家夫人,她的丈夫那般出色,有人主动示好的事情又怎么会少呢?

    “放肆!这名字岂是你配喊的!”

    王之鹤果然也在书房里,他声音恼怒地呵斥道。

    柳盈盈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她还没能露出笑容,屋内那女子又说话了。听声音,她是一个十分年轻美貌的女人,说出的话却令她肝胆俱丧。

    “好——我的岛主大人,那你要甚时候对那柳白真下手?”

    她再没法控制自己,撞到了门。

    下一刻书房的门从内打开,王之鹤看向她的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柳盈盈嫁人后过得并不算好,陪嫁的妈妈一直心疼她。虽然公婆不在家,但是门派上下数千人,师弟师妹十几人,长老十几人,再加上下头三代弟子,各分山头。王之鹤接手岛主的时候成婚没多久,哪里按压得住?

    她从旁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就连嫁妆也填进去许多,甚至于婚后怀的头一胎,也因为过于劳累,没了。

    但是她从来没后悔过。

    因为王之鹤真的对她非常、非常好,哪怕她再见识过其他女子的婚姻,也只会加深这种认识。她付出许多,也收获了丈夫一心一意地对待。十几年夫妻,他们反而比新婚时更加情深,所以她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对方。

    柳盈盈看着王之鹤,从他额心的红痣,到他眼角嘴角的细微纹路,突然觉得眼前人陌生得可怕。

    仿佛王之鹤的壳子里,藏进去了一个恶鬼。

    ‘她是谁?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要对小真下手?’

    ‘你听错了,盈盈,她是……她是……’

    ‘我现在就让小真走!’

    ‘盈盈!你回来!’

    ‘盈盈,你别逼我——我必须要拿到藏宝图,可没有柳白真,我就得不到其余的四分之三。’

    ‘盈盈,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保住小弟的命,那些人只是要图而已,到时候验过真伪,让人照着绘下来便是!’

    ‘你听话!不然——’

    ‘不然什么?!’

    ‘我让人带走华英和韵宜,否则你我吵成这样,让孩子们知道了不好……’

    柳盈盈忍不住发抖,她的丈夫竟然拿他们的孩子来威胁她。

    本来她也不信,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两个孩子,而船上那两个是假的!她也想赌,赌王之鹤虎毒不食子。可是那个女人……

    ‘王夫人,奴劝你啊,还是不要太信任男人。你知道你男人对娃娃们做了什么吗?他让人给那两个小娃娃喂了迷药,每天三碗药,一碗饭。这样做,人是死不了,可是那才多大点的孩子,一天三碗药,啧啧。’

    她恨得要死!

    好想杀了这恶鬼!

    可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她以为自己拥有若游仙岛一半的权力,都是虚的。她不过是个管家,平时管管账本,管管大家的吃喝拉撒,关键时候谁会听管家的话?

    王之鹤不关她,也不用控制她,可是她见到弟弟,一句话也不敢说。

    柳盈盈想,如果是她自己,她宁愿一死了之,但是华英和韵宜还那么小!她不能,她做不到不顾一切丢下他们。王之鹤现在尚且如此,要是没了她,一双儿女又算得了什么?

    一头是亲弟弟,一头是儿子女儿。

    柳盈盈如同蜡烛两头烧,活着就是煎熬。

    “现在有哪里不好?”她抬头看向王之鹤,嗓子已经哭哑了,“你说你要比公爹更强,如今若游仙岛天下谁人不知!你已经做到了,为什么还不知足?”

    她浑身哆嗦,“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那山河图上浸透了我一家子的血,你还有没有良心?”

    王之鹤很怕她犯病,想要哄她,也知道现在说什么她都只会恨自己。

    “我没有办法,盈盈。”

    他苦笑道,“你以为我付出了什么,才能扩大王家的影响力?还不是同汇贤阁搭上了关系。每年我要交足足二十万白银,才能喂饱那群人!当初岳父要公开那幅画,我就想劝他不要,看似解了危机,须知世上总有些人,他不愿分享,只想要独占!柳家堡一出事,你是出嫁女,若游仙岛就成了众矢之的!”

    “小弟要是不来,我最多就是过去示好,小弟既然来了,你以为我们能藏住他?”

    王之鹤压低声音:“那女人就是汇贤阁安插到岛上的,小弟一露面,她就把消息传出去了。我不主动交人,难道要让若游仙岛变成第二个柳家堡?!”

    不!

    柳盈盈在心里喊。

    不,你不是为了保护门派。

    如果只是为了自保,如何会在第一时间就举家北上?

    这些不过都是虚伪的说辞,说到底,你王之鹤就是想要分一杯羹!

    她差点吐出来,好半天才忍住。

    “你刚刚说,你会努力保住小真的命,”她虚弱地问,“你跟我发誓,如果你做不到,就让我出门横死!”

    王之鹤脸色大变,生气道:“你怎么能拿自己发毒誓?”

    柳盈盈毫不动摇地盯着他。

    他只好伸手拿自己发了个毒誓。他确实没想过要柳白真的命,也考虑过怎么去周旋,说到底汇贤阁想要的就是地图。退一万步说,那些人非要人皮画,那么在保命的前提下取皮也不是没有办法。

    但要人命,那就简单多了。

    柳盈盈心头苦涩。王之鹤对她确有感情,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五月初三,正是小满。

    雨淅淅沥沥地下。

    青山镇上最大的私人宅院突然有人入住。

    第 16 章

    要说最近发生的大事,必然就是柳家堡血案。

    青山镇距离小青山也就不到两个时辰的路,柳家堡不说在江湖上的名声,哪怕作为普通人家,那也是一方豪富,结果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镇子上的人听到什么的都有,街头巷尾,茶楼饭馆,都在议论纷纷。说那小青山山脚下的溪水都被血染红了,坞堡里到处都是尸体,至今还都收敛在房子里。到了晚上,路过的人还能看见角楼亮起绿色的火光,围墙里头有人一声声地哀嚎!

    惊天惨案啊!

    没看这都小满了雨还下个不停歇吗?

    “听说六扇门先去了四五个捕快,结果就一个逃了出来,还疯了!”一个店小二手里抓着抹布,低声对两个刚坐下不久的行商说,“再后来,还是六扇门的刘捕头带了四十多个捕快,还带了道士做了一场法事,才把那各处的尸体收敛。”

    年纪大的行商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什么仇怨,竟然杀了人全家?”

    店小二闻言更加小声:“都说和山河图有关呢,有那图就能找到一个宝库,数不清的金银珠宝武功秘籍。柳家老爷子要公开藏宝图,有人不乐意呗。”

    两个听客不由睁大眼睛。

    世人都喜欢听些悬疑啊探宝啊之类的故事,想着一夕发财的美梦,听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藏宝图,难免激动好奇起来。

    不过一想,柳家竟为了这幅图家破人亡,又忍不住唏嘘。

    “我看也是以讹传讹,”年轻的行商不以为然,“倘若真有藏宝图,柳家怎么不去找,还大方给别人看?”

    店小二近来不知把这故事说了多少遍,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直白地质疑。他想了想,是啊,柳老爷子干嘛非要公开呢?他不说,谁知道他家里有藏宝图。

    嗐,他们又不是柳家人,谁知道里头多少秘辛,都是听个热闹罢了。

    他顿时觉得无趣,站直了朝店外头瞧:“这鬼天儿,甚时候才晴……”

    话音未落,外头街上行来一队车马。

    这队车马清一色宝蓝,骑马的护卫穿着蓝色劲装,马车的帷幔也是宝蓝色,一看非富即贵。

    青山镇虽然地方不偏,但也少有这样的热闹。街两旁店铺里的人都伸着脖子看那些护卫,正在行走的路人也纷纷让到路边,擦肩摩踵地小声嘀咕。

    这些人怎么生得各个俊秀漂亮?神气得不得了!

    有见识的就猜测,能养这么些护卫的怕不是普通人,最近来镇子上的就有许多江湖人士,也许都是奔着柳家堡去的。

    果不其然,这队车马直奔镇子最东头。那里有大块的地皮,都是有钱人的别院。

    镇子最好的一家酒楼叫聚贤楼,足有三层高。

    此时最高层临街那间厢房里,围坐了一桌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注视着楼下经过的那队车马。

    “总算来了。”一名坤道捻着胡须,不甚满意。

    “我们等得也太久,实在浪费时间!”坐在他对面的老妇人板着脸,面相刻薄。

    她旁边坐着个打扮富贵的病弱公子,闻言轻轻咳了几声,摇头:“等来了人,怎么算浪费时间?”

    “哼,就怕你这病痨鬼呀拖不起——”一个娇美妩媚的妇人挨着他,翻了个白眼嘲笑。

    “黄三娘!”老妇人怒斥,“公子可是你相公,你莫不是想做寡妇?!”

    黄三娘不屑一顾,弹了弹自己的凤仙甲,心道,她又不是头一回做寡妇,早不耐烦应酬这病痨鬼了。

    “诸位,咱们一年到头,好不容易聚一回,还是和气为重。”坐在两边人中间的锦衣青年打圆场,“我师父派我和师妹来,也是想着诸位前辈都在,我们师兄妹也能长长见识。”

    他右手边的黄衣少女抿嘴暗笑,见识倒没有,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拌嘴倒是听了一路啦。

    “你们鲲鹏派最是奸猾,这等发死人财的阴损事自己不出面,让你们两个小儿出来,也不怕断子绝孙?”和坤道一起的女冠这时开口,也是阴阳怪气。

    “你!你怎么骂人!”

    黄裙的少女急了,拍着桌子生气。

    她是四大门派鲲鹏派掌门的独生女,和一旁的师兄早定了亲,这老女人骂她爹断子绝孙,不就是咒她吗?

    锦衣青年忙劝住她,一桌子人你来我往,骂骂咧咧,好不热闹。

    最角落坐着的几个人见状面面相觑,都暗自叹气。

    “阿弥陀佛,”一名僧人念了佛,打断他们的争吵,“不知我们何时去见那位王夫人?”

    黄三娘眼珠子上下一刮,流连在年轻僧人健壮的肩膀上,懒洋洋说:“往日都说海清寺最是清净正派,怎么也这么急着去找女人?”

    她故意把寻人模糊,只强调性别,果然那五名和尚都皱起眉,面露愠色。可惜出家人似乎定力就是强过一般人,她等了半天,和尚们却都闭目念经,不再搭理她。

    傅云斐,也就是那个病弱青年,在旁冷笑。两人虽然是夫妻,看样子也只是一对怨侣。

    “听说溪山镖局也来了不少人,他们消息灵通,说不定还会抢在前头。”最先说话的老道又开口,“还有天魔六阁。”

    这四个字一出,众人都不约而同黑了脸。

    “咱们虽然图谋柳家的宝图,也没打算杀人盗图,”女冠忍不住道,“到底是何方神圣能雇天魔六阁那些煞星出手?能让柳家毫无还手之力,不得倾巢而出?”

    大家一时沉默。

    不光他们,江湖上各个势力都互相怀疑,可还是那句话,柳家堡也不是废物,能公开看到的图,何必干灭门这种损阴德的事儿?

    别看江湖人镇日打打杀杀,灭门还是极为少有的。不是惊天的仇怨,谁能下手?就算心思坚决,也未必有能力把一个兴盛多年的大门大派杀干净。

    天魔六阁自然有这个能力。

    谁付得起代价呢?

    灭门,就是把一个家族,从上到家,连看家的狗都要杀尽。否则但凡留下一个种儿,回头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至于那王夫人嘛,出嫁女,都不姓柳了,也没人在意她。

    “诸位很好奇我们天魔六阁?”

    有人在厢房外朗声大笑。

    众人纷纷起身亮出了兵器,一时之间剑拔弩张。

    “来者何人?”老妇人高声问道。

    吱呀——

    一个戴着半幅面具的女子推门而入。

    众人皆惊。

    只见她身高足可媲美男子,负手站在那里气势极盛。她穿着一身元缎长裙,只在裙角有些精工绣成的粉色桃花,高髻金簪,粉面红唇,一眼望去便觉得这定然是绝代佳人。偏偏她戴着一个黑色的罗贝面具,只遮住右脸的额角眉目。

    又美,又神秘。

    “我是此间主人,亦是天魔六阁的管事之一,诸位唤我元娘子便是。”元娘子红唇一弯,离她最近的几个青年便不由自主的脸红了。甚至于阮芸儿一个女孩儿家都忍不住偷偷瞧她。

    其他人却没这么天真,江湖人谁愿意和天魔六阁打交道?说直白些,那就和魔窟差不多,听闻里头的杀手,都是从各地捡来甚至偷来的小孩,用养蛊的方法十中择一,养出来的完全就是杀人兵器。

    只是未料到这神秘的杀手组织,对外竟然是一名如此美丽的女人。

    中年道士客气地行礼:“元娘子,我们这些人原就是柳堡主邀请来观画的,各自有各自的理由,虽然如今柳堡主一家遭遇不幸,但我等还是依约而来,等王夫人置起灵堂,哪怕前去上一炷香,也聊表敬意。就不知道元娘子到来所为何事?”

    虽然大家都知道谁参与了屠杀,可毕竟无人目睹——目睹的人也都死在了柳家堡,所以有些话不便放在明面上提起。

    元娘子款款走进屋内笑道:“我是过来巡店,不巧听到客人们提到自家,打扰诸位,实在不好意思……”

    众人能怎么样呢?只好尴尬地笑笑。

    “至于我们天魔阁,确实也已经到了青山镇,”她淡淡说,“不久前阁里接了个活儿,没想到有个伙计学艺不精,出了岔子。我家老板便派我来收个尾,否则我们怎好向客人讨要工钱呢?”

    这时一直站在五个和尚身后的黑衣青年往前一步,沉声道:“你们杀了柳家上千口人,甚至连前来做客的和六扇门的捕头都杀了,还不足够,难道真要赶尽杀绝,让柳家传承断绝?!”

    好小子!好胆量!

    屋里的人这才正视这个一直默默无声的年轻人。

    元娘子却波澜不惊。

    她好整以暇地打量对方:“你是苍山剑阁的弟子?啊,我想起来了,柳逸的小儿子柳白真,就在你们苍山剑阁学剑,你是他的师兄。”

    此人正是常钰。他自从回程路上得知柳家堡出事,便调转回头,正好遇上这一行十来个武林人士,跟着一起来到青山镇。

    元娘子说破他的身份,就懒得周旋,只道:“诸位,天魔阁无意阻挠你们去祭拜,但有些东西,你们要不起,还是自觉些,不要和我们相争。”

    她见众人不忿,便觉好笑,用手点了点道士:“你们想得到藏宝图,便是听闻宝库中有修仙炼丹的《丹宝录》——”又点和尚,“你们,原本无意掺和夺宝,但据闻宝库中也有前朝少林寺收藏的古经书——”

    “还有你们,”她看向傅家寨的几人,似笑非笑,“宝库中怎能少了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药呢?就算是肾虚少精,不孕不育自然也可以……”

    傅云斐顿时涨红了脸,随即那红又转白,白又变青,整个人摇摇欲坠。

    “不要说了!”老妇人痛惜地搂住他,转而大吼。

    元娘子轻哼,反正她该警告的也警告了。

    她丢下这些人离开,聚贤楼的后巷已经停了一辆极大极豪华的马车,她轻巧钻进了马车。随后马车就朝着东边行去。

    马车里已经有一个人等着她。

    “方才探子来报,汇贤阁已经有人去找王之鹤了。”男人也戴着面具,他抱胸靠在马车窗边,“还有,贰拾柒在溪山县出现过,也许他是想要杀了柳白真,弥补过失。”

    “那有什么用?”元娘子咬牙切齿,“都是因为他失手,害得我们损失那么些人手,还没留住大客户!继续找,把他活着抓回来,我要当众行刑!”

    男人嘶了一声,摸摸胳膊:“你好歹也温柔些……罢了罢了,现在怎么办?要是王之鹤把人交给汇贤阁,我们还玩什么?”

    “交便交,我们难道不会抢过来!”元娘子冷冷道。

    原本这不过是一件报酬丰厚又简单的活,他们多出些人手,买通柳家堡的下人,偷袭个出其不意,然后杀干净就结了。没想到竟然会有人通风报信!

    柳逸虽然没全信,但也弄了假画,还把真画纹在了四个儿子的后背上,送出去了两个。如果不是他们几乎出动了全部人手,只怕还真让柳家多逃出去几人,届时他们把画往外一公布,他们这番努力岂不是全白费。

    然而世事岂能都如人意。

    那头王家别院还在急急忙忙地收拾行李,还要分出人手布置灵堂。明儿一大早,王之鹤就要陪同柳盈盈去收敛柳家人的尸首。

    “我要去见见小弟。”柳盈盈坚决道。

    王之鹤心里转了一圈,别院围得铁桶一般,不光有他的人手,还有汇贤阁派来看守他们的人。何况柳白真还关在地下室,柳盈盈再有本事,也没办法救他出去。

    他不如答应了,也好缓解一下夫妻关系。

    “你去就去,顺带宽慰一下小弟,”他干脆答应了,“我说的我肯定做到,马上汇贤阁的人就要来,我绝不让他们伤害小弟性命。”

    柳盈盈神色一软,半晌点头。

    说是这么说,等柳盈盈去的时候,王之鹤依然让人把她眼睛蒙住。柳盈盈没多争辩,只是闭着眼由弟子带着往前走。

    她走了大约有半炷香的时间,眼前忽然一亮。

    第 17 章

    王之鹤一走,柳盈盈表情就冷了。

    “师母,得罪了。”蓝衣青年低声说着,拿起一条黑布。

    柳盈盈任由他遮住自己的眼睛,一言不发。她一步步跟着弟子走,努力用身体去记忆,按照她白天看到的庭院房屋布局,她认为自己去到了主院的小花园。

    莫非地下室入口就在花园里?

    等她重见光明,就见眼前是一间带着铁栏杆的房间。虽然一眼看去家具齐全,高床软枕,四角帷幔垂着香囊,布置得十分华丽,也改不了这是一间地牢的事实。

    柳盈盈又惊又怒,呵斥左右:“给我打开!谁准许你们这样关着舅爷!”她冲进地牢,掀开了帷幔,才看见坐在床上的人。

    “真哥儿!”她哭着扑上去抱住人,“你怎么了!我可怜的小弟!”

    “咳咳咳——”

    怀里的人剧烈咳嗽着挣扎起来,“姐你怎么来了?”

    这时候,柳盈盈才闻到一股油香味儿。她脸上挂着泪珠子低头一看,柳白真穿着亵衣,裹着薄被,盘腿坐在床上,怀里还抱着一碟子桂花鸭。

    柳盈盈:“……”

    柳白真尴尬地把啃了两口的鸭腿放下,又自然地拎起被角擦擦嘴巴,才严肃地问她:“姐,你咋来了?”

    柳盈盈突然觉得心好累。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缺心眼儿?”她恨其不争地骂道,“人家把你关起来当牛羊宰,你倒好,竟然吃起来了,就连猪在被宰前都知道要拒食!”

    “姐,你怎么骂我是猪……”柳白真不乐意了。

    他抬手想给柳盈盈擦眼泪,结果被对方嫌弃地抓住擦来擦去。

    “你放心吧,姐,姐夫——嗯,王之鹤没敢虐待我,这不,他还好吃好喝地伺候我吗?”柳白真看她一提王之鹤就冷脸,立刻改口。

    柳盈盈一下一下,低着头仔细地给他擦手,半晌低声道:“是姐姐对不住你。我无意中撞破他的阴谋,本该第一时间帮你离开……”

    “我知道,”青年声音格外冷静,“他拿我两个外甥威胁你,是不是?”

    她浑身一抖,眼泪砸在对方白净的手心上。

    这些天,她还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没想到竟是淌不尽的。

    “那畜生给华英他们喂药,就让他们一直昏着,”柳盈盈声音发抖,“韵宜才几岁大?这样一天三碗迷药灌下去,和杀她有什么分别?我真不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来——”

    柳白真听得胆寒。

    但他虽不知道这些细节,不过王之鹤拿柳盈盈和孩子们威胁他时,他却不敢小瞧对方。毕竟现代社会网络发达,一个男人能做出什么缺德事,他比柳盈盈知道得都多。

    他不能走倒不完全是被威胁,而是确实走不了。

    也是王之鹤还顾忌他“活体藏宝图”的身份,没有直接拿药灌他。再加上他还挺配合,作出一副相信姐夫的天真模样,王之鹤就心软了。

    别觉得渣男不会心软,心软不妨碍他们渣。

    “姐,你听我说,”他凑到柳盈盈身边耳语,“我猜测王之鹤应该是把孩子们藏在了库房一类的地方,而且那毕竟是他的孩子,看守的人肯定有你们身边伺候的。你观察一下你们带来的那些婢女,看谁经常在饭点消失。”

    他严肃道,“先把孩子救出来,咱们才没有后顾之忧。”

    柳盈盈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半晌摇头:“你的处境比孩子们更艰难。王之鹤答应替你周旋,可他来往的那些人万一就是真凶,焉能放你活命?我要想办法救你出去。”

    她已经想好了,孩子们无辜,这是她做娘的没用。若是王之鹤还有点良心,哪怕要她抵命,她也愿意;若是王之鹤人面兽心,连亲生子都不放过……她和孩子化为恶鬼,也会回来讨命。

    但她决不能让小弟无辜丧命。

    柳白真没办法,只好说:“其实我有个朋友已经潜进来了,就等着看时机合适救我出去呢。”

    柳盈盈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他无奈地挠挠头:“是真的,其实我本来去溪山县就是为了投靠他,他虽然在江湖上没有名号,但极为厉害。只是行事有些不符世情,所以一般很少出来,算是个隐士。”

    柳盈盈还是不信:“你不要为了哄我编这些,就算真有这人,他怎能一人敌百人?”

    柳白真心想,我也不信啊。

    但,金手指总不能骗他吧?

    他第一次只是试抽,人物卡只能维持三分钟呢!抽出来的大哥连衣服都没穿,甩着浴巾都能嘎了杀手,可见系统给的人物卡确实很牛!

    他又偷偷看自己刷新出来的人物卡。

    是的,他的抽卡系统终于正式上线了。打开小程序,立刻刷出来三排十六张金光闪闪的卡片。卡片虽然只有背面能看,但满满的人物卡,多让人有安全感!

    鉴于每次抽卡后都有一定时间的冷却,人物卡的使用时间也不定,所以他决定拖到最危急的时候再用。

    比如现在就极不合适,他人还在地牢关着,一层精铁打造的栅栏困着他,万一抽出个反社会大佬,人家一瞅,周围能摸到的就他一个,先把他嘎了怎么办?

    至少也得等他能从这地牢里出去。

    唉,这小程序不会有另一个名字,叫——“重刑犯放风系统”,或者叫“精神科疾重病人平行时空疗养所”吧?

    “我真没骗你,总之只要我有生命危险,我这朋友就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心虚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孩子们带走。”

    柳盈盈见他表情自信,又想到他确实不慌不忙,还有心思啃鸭腿,心里信了几分。

    “好,孩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来想办法解决。”她点点头,“王之鹤还不想和我撕破脸,那就看谁能骗过谁了。”

    柳白真嘴角抽抽,他姐一副要打离婚官司分财产揍渣男的气势……

    柳盈盈又蒙着眼睛被带离地牢,她刚回到房间,王之鹤就把人赶出去,伸手拿掉她眼前的布条。

    他紧张地打量柳盈盈:“如何?我没有说谎,小弟那里我已是尽力了。”

    柳盈盈虽然心里唾弃他,但表面却红着眼,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你尽力了,有什么用?堂堂若游仙岛的岛主竟为人走狗,连自己的妻弟都保护不了!我嫁给你——有什么用!”

    说罢捂着嘴坐在绣墩上痛哭。

    王之鹤脸色铁青。

    诚然,他确实是贪图那宝库,就算分不到大头,哪怕只得些金银俗物,也能助力他发展若游仙岛。但妻子的话也撕开了那层自我欺骗的假面,他做不了主。

    自从上了汇贤阁的船,他就再也不能做主。

    人家叫他把柳白真交出去,他就得乖乖地交出去,人家要围他的院子,他连一个屁也不敢放。

    他想到一会儿还要去见汇贤阁的人,胃里一阵痉挛。

    “你放心,我就是豁出去不要脸,也绝不让他们伤害小弟!”他斩钉截铁地保证,说完就甩袖出去。

    柳盈盈慢悠悠地放下挡脸的袖子,脸上一丝哀伤都没有。

    她知道刚才的话伤了王之鹤,这么多年,她家里家外都小心维护对方的尊严,如今,这还是她头一次讥讽他。

    好生痛快!

    “红叶,进来。”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口唤道。

    婢女掀开门帘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神情十分机警:“夫人,方才红云出去了。”

    柳盈盈沉默。

    红叶和红云都是她的陪嫁丫鬟,拿的内宅一等份例,管的内院几十个丫头老妈子。连她自个儿的内库都交给了二人,可谓是极尽信任。

    她没想到红云会出卖自己。

    “你说她图什么?”柳盈盈喃喃自语,“是嫌弃我为他挑的弟子不够年轻有为?还是舍不得王家的富贵?就算王家富贵,和一个妾,又能有什么关系?”

    她们并不完全算普通人家的女眷,未出嫁前,红叶和红云也是跟着她去过北边的草原,下过南边的近海,三个人骑着马打猎,还曾抓过山匪。

    怎么就能如此看低自己,打算把自己困在那后院里争风吃醋。

    红云有那心思,就等于彻底放弃了和她从小到大的情分。一个狗男人,比不上陪伴多年的姑娘和姐妹。呵。

    “夫人……”

    红叶打断她的思绪,“别想她了,咱们要尽快救出大爷和小姐。”她俯身凑到柳盈盈耳边,“我有办法知道她去了何处……”

    王之鹤怒气冲冲来到前院,见管家已经在前院等候他。

    “来了哪些人?”

    他不耐烦地问。

    管家表情却十分惊慌:“不止汇贤阁呢,还有几大门派的人,还有天魔六阁!”说到最后这四个字,他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外人不清楚,他们可都知道,夫人娘家千口人都被天魔六阁的杀手杀得一干二净,就剩个小舅爷了。

    这些煞星来,莫不是还想把他们也除了?

    王之鹤倒不担心这个。

    天魔六阁再难缠,还能有汇贤阁这些老王八难缠?老王八们既然想独吞山河图,就不会让他吃亏。这么多人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他能趁机保住柳白真的性命。

    他长长出了口气,神情淡定地掀袍走进大厅里。

    宽敞的大厅坐满了四五十人,齐刷刷地望着他。王之鹤顿时僵住,眼睛一扫,见汇贤阁的两位长老坐在上首,而天魔六阁则有一男一女不甘示弱,坐在另一边。

    “各位为我岳父一家远道而来,王某感激不尽。”他大步进去,拱手示意。

    元娘子抿嘴一笑,竟然直接伸出手。

    “客气话不必多说,王岛主,请你把柳白真交出来。”

    第 18 章

    汇贤阁的长老神情倨傲:“你们算什么东西,和我汇贤阁抢人?”

    元娘子笑道:“你我各为其主,但宝图本就是我们天魔六阁第一个找到的,让与你,我们还有面子吗?”

    她双手一摊,笑意盈盈。

    “无耻!”

    坐在最末的常钰猛地站起,脸色铁青,“你们这是承认了自己就是灭柳家满门的凶手?天下还有没有公理道义!你们怎配为人?”

    他浑身发抖,愤怒地环顾四周喊道,“诸位无不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竟然能坐视杀人凶手堂而皇之要伤害苦主吗?孙李二位道长,海清寺的圣僧们,莫非你们那道观庙宇里的香火都是假的,为了一点利益连道义都不顾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神情各异,有不屑一顾的,有急赤白脸的,有羞愧不语的。

    “哪来的愣头青?”

    汇贤阁那长老冷笑一声,随手一挥,内力卷着茶盏冲向常钰,其速疾如出弦之箭,避无可避!

    “施主小心——”

    最后一刻一名僧人闪了出来,大袖一挡,在身前转了两圈,硬是卸下了对方霸道的劲气。茶盏噼里啪啦砸碎到了地上,茶水溅了僧人满身。

    可见得这茶盏倘若砸到常钰身上,他不死也得重伤。

    众人悚然看向那长老,中年男子身穿华丽的褐色锦衣,腰缠玉带,拇指扣着金镶云纹的扳指,一看便是身居高位惯了,抬手间杀人连眉梢都不带动。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元娘子秀眉微蹙,搁这儿示威是吧?可惜他们天魔六阁只是杀手,不是探子,到现在都查不出来汇贤阁背后的人。

    明鉴山庄倒是专门培养探子,不过他们自诩武林正道,老板很避讳和他们接触……

    再说那海清寺的僧人,法号静慧。

    静慧和尚替常钰拦下茶盏,看着轻松,实际上气血翻滚,也倒退了一步。

    这一步,对他来说也极为少有,他抬头和那长老对视一眼,暗自心惊。

    “师叔!”几名僧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

    静慧摇头:“无碍。”他转身打量常钰,见青年无事,松了口气,“幸好施主无恙。”

    常钰眼神复杂地看他:“你和他们也是一伙的,救我作甚。”

    “施主,”静慧欲言又止,最后低声说,“我们这趟来虽然是为了找寻古经书的下落,但最重要也是确认柳家那位小施主的下落。”

    常钰最后还是跟着几个和尚回去了角落。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大厅里的都是蛇鼠一窝,人前名门正派的光风霁月,实际上追名逐利,为了这些东西杀人越货,和强盗无异。

    可叹,他人微言轻。

    此次他是独自一个人回来,没有门派当后盾,就算想救师弟也无能为力,不如先跟着这帮和尚。

    静慧外表不过二十出头,但听称呼,在海清寺里的辈分竟然不低。他招呼常钰到他旁边去坐,待他二人都重新安置,其余僧人才捡了座位坐下。

    常钰心情低落,一口气没叹完,突然一道极低极细的声音钻入耳道。他面无表情四下看了看,对面的傅家寨几人并无异样,才反应过来,这莫非就是传音入密?

    这种传音功夫会的人不少,但需要极高深的内力,同时,不同的功法也会影响传音的形式和效果。比如他们苍山剑阁更注重对剑的运用,体悟剑道,而内功不过是辅助手段,故而他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神功。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高个和尚,见对方冲自己轻点头,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只听那蚊子嗡鸣似的声音说:“施主,方才不便说明,我们几人是奉了主持之令,前来保护柳老爷子一家。他与柳老爷子乃是多年知交,听闻要举办展画会,命我等前来帮忙。不料我们刚到张家庄,就听闻柳家出了事。”

    常钰心道,这和尚语气诚恳,出家人不打诳语,兴许他说的是实话。可海清寺多年都在寻找前任主持丢失的古经书,想必也打过藏宝图的主意。

    “小僧听闻柳家还有一个小儿子逃脱,而各方势力都在找寻他,保护他也算完成主持的命令,故而我等跟随前来。施主,那汇贤阁的长老和天魔六阁,武功皆不在小僧之下,倘若你单独行动,怕是徒劳,还请今晚亥时到子胥院共商救人之计。”

    常钰听罢没有犹豫,用手指敲了敲茶几,暗示自己同意。

    不管和尚们有什么私心,至少也会想办法把师弟救出来。他干脆将计就计,利用这帮和尚救人。

    他们几人有了主意,就沉下心旁观其他人争吵。

    冲虚观的观主就是那一对男女道士,他们干脆朝汇贤阁投诚,只要求拿到宝库里的炼丹宝册,傅家寨见状,也放弃了想要分财宝的想法,愿意出人出力,报酬就是一瓶绝世神药天极丹。

    汇贤阁态度傲慢,但却并不拒绝他人的投诚。

    反而是元娘子二人坚决不同意。

    “我们既然能杀了柳家一千来人,就能杀了你们这四五十人,”她语带威胁,慢慢扫过众人,“汇贤阁藏头露尾的,后头还不知道是人是鬼,图还未曾到手,倒是以主人自居。你们这些人同他们打交道,也不怕是与虎谋皮,人财两失!”

    她气得磨牙。

    要不是不能暴露委托人,她恨不得扯出那面大旗,看这些草莽谁敢和他们争锋。这么一想,她更加恨极贰拾柒那个废物。若不是他,她何必落入这么被动的状况?

    王家别院明争暗斗,远处的官道上又行来一行人。

    却是久未见的秦凤楼。

    他坐在马车上,一头黑发用白玉的头冠束起,身穿一袭山水墨色长袍,腰悬一件和田玉的平安无事牌。容色俊美鲜丽,气质潇洒闲雅。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人。

    这人打扮落魄,身形消瘦,自下巴到脖子都缠着厚厚的白布。他暴怒地瞪着秦凤楼,眼眶都快瞪裂,可惜却丝毫不能动弹。

    秦凤楼俯身用扇子掂起他的下巴,左右细看。

    “主子,你看这么仔细干啥?”什五坐在车窗边,嘴角抽抽。以前也没见主子对男人兴趣这么大啊,自打认识了那柳白真,主子就变得奇奇怪怪。

    “你懂什么?”秦凤楼纳闷地打量面前这人,“我是瞧着他眼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奇也怪哉,他自认还没到年老痴呆的时候,怎么会见过一个人,又忘记呢?

    什五不敢吭声了。

    这不是地痞无赖搭讪姑娘的法子么。

    主子可真不是个玩意儿……这还是去救人家的路上,就看上别的男人了!

    秦凤楼还兀自奇怪,被他打量的人却目露惊愕,发起抖来。

    他开始疯狂地试图冲开穴道,以至于血液几乎要逆流,眼白通红。什五担心把人弄死,迅速摁了他颈侧,男人剧烈地咳呛起来。

    秦凤楼吓得往后仰倒,狼狈地展开扇子挡住脸。

    “什、五!”他咬牙道。

    然而灰衣护卫却抱着胳膊看向窗外,权当没听到他说话。

    秦凤楼:“……”

    “果然是你!”男人沙哑道,“都是你害我险些丧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休想折磨我!”

    “嗯?”

    “什么?”

    秦凤楼和什五同时看向他。

    “你,认得我,”秦凤楼觉得有趣了,扇子一收,笑道,“那你说说,咱们何时见过?”

    男人正是密道截杀柳杰和柳白真的杀手。天魔阁里叫他贰拾柒,那是他当年入阁的编号。他给自己起名叫齐冥,幽冥幽冥,他既是杀手,自然如同幽冥使者。

    当日他先是被突然出现的秦凤楼重伤,又差点被柳白真掐死,原本那小子力气已经撑不住,没想到另一人竟然醒了过来,拿剑直插他咽喉。

    若不是他从阁里偷了一枚天极丹……

    齐冥怨恨道:“你别装傻!你和那柳白真互相配合,从密道的机关突然出现,还——不穿衣服来干扰我——”

    “噗!”

    什五惊到喷口水。什么?主子什么时候瞒着他们,干下这等惊世骇俗的大事?

    按理说这时候他就该下车了,毕竟听到太多主人家的秘辛,不是好事。可他实在太好奇,于是硬扛着秦凤楼阴沉沉的目光,坐着不挪地儿。

    “要不是你伤我肺腑,我岂会被那两个区区废物差点害死。”他捂着脖子,仿佛又感受到那种后脑勺凉飕飕的滋味儿。也幸好那把剑没有伤到他的舌头,否则纵有仙丹也难保命。

    秦凤楼看似平静地盯着他,实则心里惊涛骇浪。

    那竟然不是做梦?

    他那天好端端地在浴池里洗澡,不过是打个盹,突然来到一个黑黢黢的甬道。他还没站稳,面前就有个人不知死活朝他刺来一剑。

    秦凤楼真以为自己做了个逼真的梦,这梦逼真到他能感到全身的凉意,赤脚踩在苔藓上那种黏唧唧的恶心感也格外鲜明。

    为了能尽快脱离梦境,他只好尽快把面前的人杀掉。可惜他刚准备下杀手,梦就醒了,他又回到了一池热水中,热气蒸腾。不过当时他丢了一条绸布,还以为是落在了池子里呢。

    他恍然大悟,难怪他看这人觉得眼熟,并不是长相熟悉,而是对方耳朵上戴着半边银质的莲花纹护耳,在那个黑黢黢的密道里十分显眼。

    竟然不是梦……

    秦凤楼发呆,这杀手以为他靠机关作弊,可他自己清楚,他可是正在船上的浴室里。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在六七十里外的山体密道中?

    那修仙话本里倒是有缩地成寸的法术,也没见有人修成真仙。

    还有小骗子——

    秦凤楼心想,原来那天密道里其余两个人中,有一个便是小骗子。

    这么说,他不就是在梦里救了小骗子一命?

    第 19 章

    “主子,你笑什么?”

    什五眼神奇怪地看着秦凤楼。

    换成是他,要是突然遇到这种神异的事,那不得吓个半死!结果主子却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难道是吓傻了?

    秦凤楼立刻刷地展开扇子挡住脸。

    他摸摸自己的嘴角,发现自己确实在笑。好吧,他只是在想,要不是他与小骗子有宿世的缘分,又怎能通过梦境搭救小骗子?

    只有如此才能说得通了。

    秦凤楼示意什五把人嘴巴封了带出去。

    “既然他知道是您救了柳公子,要不要——”什五往脖子上比划。

    “不必,”秦凤楼挑眉,“把人送回庄子,到时候让柳家姐弟自己处置。”

    既然此人是天魔六阁的杀手,交给苦主岂不更加合适?

    贰拾柒不甘地被带出去,他倒是很想知道秦凤楼的底细,因为他坚信自己会有报仇的一天。无奈左看右看,他都猜不透对方的身份,对方都更像个养尊处优的贵族。

    “你就偷着乐吧,”什五冷笑,“天魔阁可是重金悬赏,要活捉你回去。”

    贰拾柒打了个冷战。

    阳柑县离青山镇很近,他们很快就看到镇子外十分有当地特色的茶寮。

    “主子,别院外头太多人,我们没法靠近啊,”什五苦恼地回报,“我们查了镇上的所有酒楼,打听到一点消息,目前来的除了汇贤阁,天魔六阁,若游仙岛,还有冲虚观和海清寺,鲲鹏派、傅家寨也来了。”

    这么多人来,好处大概就是柳白真还能苟命。

    打个比方,这就相当于只有一只小羊羔,却围着里外三层狼群,每头狼都口水直流,恨不得立刻咬上一口鲜嫩的羊羔肉。只是这些狼为了谁能吃到最可口的内脏,正在激烈地内部斗争,羊羔因此能够短暂地活着。

    一旦狼群内部分出高下,羊羔毙命只在顷刻之间。

    “我们已经有个探子潜伏进了杂役房,只是他们防备得厉害,外院杂役也没法靠近后院,”什五懊恼,“唉,我们早就应该培养些女探子,这会儿已经混进去了!”

    秦凤楼当听不见。

    他并不喜欢用女探子,女子不像男子,若是做探子,难免要付出些隐晦的代价。他娘总和他叹,女人在这世道存生不易,他做不到扶贫救世,但至少能做到不去雪上加霜。

    他们停在了茶寮,打算在这里等消息。

    什五远远望着青山镇的城墙,青山县衙并不在镇子上,所以城墙没有守卫。一个店小二打扮的小个子年轻人脚步匆匆背着包袱往镇外走。

    “什七来了。”

    他拧着眉,不解地问,“主子,我还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这样高调?”

    换做是他,他只会闷声发大财,悄无声息地藏匿起柳白真,剩下的就是确认藏宝图的真伪,以及如何利用宝图获得巨大财富名望。

    现在这些人的做法截然相反,图什么?

    “你说图什么?”

    秦凤楼慢悠悠地摇着折扇:“依我说,天魔六阁虽然血洗柳家堡,但是,他们一定没有找到山河图的真迹。”

    “你也打听到了,柳家堡提前收到了警告。柳逸呢,他未必当真,但为了提防盗贼做一些准备也不费事,比如……准备一幅赝品,或者将山河图分成数份,交给不同的人保存。”

    他若有所思,“嗯——应该是后者,不然这些人何必大费周章去找柳白真,一个十几岁不成器的小子?”

    他摸摸下巴,又道:“不错,应当就是这样。”

    什五好似听懂了,但脑子依然混乱。

    “我还以为委托天魔六阁去杀人夺图的是汇贤阁呢。”他嘀咕道。

    秦凤楼不以为然。

    汇贤阁的行事固然强势,但不算狠辣,更喜欢用金钱美色去控制人。这等手段并不像江湖人的作风,他有几个怀疑对象,暂时还没空去确认。

    这时候那店小二抬脚进了茶寮,见到秦凤楼就单膝跪下,果然就是什七。

    “主子,”什七小声禀告,“我今日在聚贤楼,听到说书先生正在传一则消息,说柳家大小姐会在后日的灵堂上,亲自指认凶手。”

    他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那说书先生一开始只是说柳家堡惨案,一通天花乱坠地铺垫,最后却在暗示,杀死柳家人的乃是内贼。唯一活下去的人,就是凶手。

    “这不就是暗示柳公子是凶手?而且还是弑亲灭族的极恶之人!”他愤愤不平。

    什五倒抽一口气。

    他听什七重复了说书先生的故事,也能直白听出来对方的暗示。

    旁人只以为这就是一家普通的酒家,但他们早就查清楚了,聚贤楼的主家就是天魔六阁。这也太无耻了吧!

    杀人全家,然后还把罪名栽赃给人家。

    什五连忙看向秦凤楼。

    秦凤楼面无表情,并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意外。

    他从来不会高估那些人的底线。

    “看来消息有误啊,”他敲了敲扇子,“柳家从灭门里逃过一劫的除了柳白真,还另有其人。”

    他看向什七,“你去柳家堡见到了柳家人的尸体没有?”

    什七想了想,谨慎地回道:“我们不好露面,只是买通了六扇门收尸的杂役。他将尸体画了图给我看,还偷录了仵作的验尸册子交给我。柳家一家子的尸体俱在烟柳台,共收敛了五具尸体,包括柳逸夫妇,柳家长子夫妻,还有柳家次子。”

    也就是说,目前在那些人手里的柳家人尸首,除去儿媳妇,一共只有四人,但实际上柳逸夫妇有四个儿子。

    第三子柳白水和第四子柳白真都逃走了。

    秦凤楼想到他那个梦,梦里既然在地下通道之类的地方,看来柳逸确实如他猜想的那样,让两个小儿子分别带着地图离开。

    运气的是,两个人竟然都逃脱了杀手的追杀。

    秦凤楼点头:“仵作怎么说?”

    “所有男丁都有激烈的对抗伤,柳家长子媳妇是反手横切的气管,乃是自裁,柳家长子和次子除了对抗伤,脊背上的皮子……整块被剥除,仵作验尸,记载为死前所为。”

    什七说的时候都感觉后背发凉。

    那杂役跟他透露的时候,身上还散着浓浓的烟灰味儿,也是吓得不清。现场据说更加惨不忍睹,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衣服都有扯开的痕迹。

    哪怕女眷为了免于受辱自裁,也仍然保护不了死后的尊严。

    “所以地图就在柳家几个儿子的后背上。”

    秦凤楼得到了答案。

    可是,他并没有以往推断出真相的成就感,而是觉得后怕。

    尤其是听到最后柳家儿子的惨状,他无意识地攥紧扇子,关节用力到发白。

    如果当初他没出现,柳白真很可能就会死在那节通道里,然后被人扒了皮,凄惨地倒在黑黢黢的地下道,直到腐烂。

    随即他又意识到,柳白真此时此刻,再次落入了那些人的手里。

    秦大庄主头一次学会什么叫感同身受。

    小骗子一定很害怕吧?

    原本应该保护他的亲人,却把他交到了仇人手里,任人鱼肉。

    秦凤楼眼神十分可怕。

    这世上,人人都是恶人,亲人算得了什么?

    什五小心翼翼地看他:“主子,咱们还去拜访别院吗?”

    秦凤楼摇头:“暂时不去,我不想打草惊蛇。”

    按他原来的计划,他打算正大光明去拜访王家别院。

    因为柳逸老爷子很早就给他下了帖子,邀请他旁观展画会,为在场众人做个见证。他收到帖子,大概也能猜出来老爷子那点盘算。

    后来柳家出了事,原本要参加展画会的人都成了嫌疑人,他更应该去见柳家姐弟,表明自己维护公义的立场。

    现在不行了。

    他现在露面,那些人会立刻转移柳白真,并且把人藏得更深。

    “你知道怎么让一人永远消失吗?”他轻声问。

    什五表情变得冰冷:“让他在人前死去,除了他的户籍。”

    是啊,所以等柳盈盈指认柳白真为凶手,再由六扇门定罪,公开处刑了“柳白真”,从此他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秦凤楼想,这么一来,也许还能钓出柳白水,可谓一石二鸟。

    好毒的算计!

    小骗子,我若不去救你,你只怕从此举头无明月,低头是黄泉了。

    他们全程都正大光明坐在茶寮的桌子前,说话声也并不避讳。经营茶寮的一家三口,包括其它几张桌子零星的客人,却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这本就是他们明鉴山庄的钉子。

    第 20 章

    王之鹤脸色阴沉地站在厅堂外,被一扇落地屏挡着。

    这是他自家的宅子,结果他倒跟客人似的!

    “王岛主,你请进吧。”

    王之鹤深吸一口气,露出恰好到处的笑容,绕过屏风。

    “郑大人,”他对着坐在正上首的两位中年人拱手道,“何大人。”

    先前在大堂对常钰出手的中年人,看着王之鹤嘲笑:“王岛主对尊夫人之深情,令人瞠目啊。”

    一旁那人冷着脸道:“我家主上,对山河图势在必得。人,我们未必要杀,但图必须要在我们手上,所以此计划极为关键,还望王贤弟配合。”

    王之鹤在心底破口大骂。

    这是多损多毒的招啊!不说柳白真从此变成了江湖里人人得而诛之的弑亲小人,就连柳盈盈都会因此受到牵连,甚至于他的名声,他孩子的名声——

    何况人要是真的死了,那也就罢了,可他们是要一个人活着如同死去。

    王之鹤听到汇贤阁的新计划时,从脚底冷到头发根。

    这时候他才开始后悔当初投靠对方,贪不可怕,可怕的是又贪又毒!

    他气得嘴唇哆嗦。

    柳盈盈绝不会同意的,她宁愿死都不会去指认自己的弟弟。可他有什么办法?他也想保住柳白真的性命,但对方要付出的代价……

    “我看王岛主也不必有那些多余的愧疚,”郑长老似笑非笑,“就算柳白真没有自投罗网,我们也有办法让他们兄弟,主动现身。”

    他盯着王之鹤笑,笑得王之鹤连连后退。

    “郑大人,我举全岛投靠您,您不能背信弃义吧?”王之鹤强笑。

    郑长老没有回答。

    王之鹤被汇贤阁两队八个护卫护送回到后院,脚步沉重,心事重重。郑郡等于直接威胁他,若没有柳白真,便是柳盈盈。

    ‘王岛主,你这门亲事到了如今也十来年,够回本儿啦。那柳盈盈再是绝美,也上了年纪,依我说,不如另娶美妾,生他十个八个孩子,岂不美哉?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我们汇贤阁应有尽有!’

    不不不——

    王之鹤停在院子里。

    他与柳盈盈是青梅竹马,从他十岁就知道对方将会是他未来的妻子。他是无耻,他是功利,但他舍不得柳盈盈。

    ‘只好……牺牲小弟了。’他想。

    王之鹤转瞬间就想好了对策。若游仙岛的门客里也有精通易容的人,找一个身材样貌形似妻子的,再好好易容,糊弄外人足矣。

    至于妻子,他决定狠狠心,先让她睡两天。等事情尘埃落定,她见小弟还活着,也许慢慢能想开。

    柳盈盈此刻正在主院的东厢房里,她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熟睡的两个孩子,心情很平静。

    “夫人,不,姑娘,”红云被红叶拿刀架着脖子跪在地上,哭着求她,“姑娘,我真的没有要害大爷和小姐,我就是——就是——”

    “你就是羡慕我的日子。”柳盈盈自嘲。

    她困惑地看着对方,“你看看我现在,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原本她还打算找到孩子,把孩子送出去。

    孩子是找到了,红叶换了红云的绣鞋鞋底,换成了夹带金粉的,一路循着痕迹找过去,孩子果然关在了库房。

    柳盈盈还在琢磨怎么去偷孩子,结果王之鹤却主动把两个孩子送到她这儿来。她很快知道了原因,院子已经被重重看守,一日三餐都有专人送来。除了王之鹤,谁也不能进出。

    她形同软禁。

    红云恐惧地摊在地上哭道:“婢子知错了……不要杀我……”

    “我杀你做什么,”柳盈盈心灰意冷地摇头,“错的也不是你。”

    她救不了弟弟,已经做好准备和弟弟一起赴黄泉。孩子她不忍心带走,好在长子已经是个大人了,忍气吞声带着妹妹,想必也能活下去。

    至于弟弟说的绝世高手,她想,那应该小弟为了安抚她随口胡诌的。

    世上哪有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呢?

    柳白真要是听到她的心声,一定会连连点头。

    可不是么!

    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好事!

    柳白真躲在床帐里,瞪着空气中那一排闪闪发光的金卡,其中有一张特别嚣张地飘在最前头。

    原本这些金卡都是背面对着他,只能看到卡片背面繁复的花纹,一条条精致的金色走线构成了一个类似于莫比乌斯圈的图腾。

    他抱怨过看不到卡片正面。就算是抽盲盒,也会告知都有哪些内容吧?

    谁知道他就睡了一觉,起来一看,他竟然在睡觉的时候抽了卡!

    这是咋回事?!

    柳白真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这可是他能不能逃出生天的大杀器,这次用过,还不知道要冷却多久呢!

    他胆战心惊地点了那图,发现跳出来一个说明——“不满足使用条件”。他又疯狂去翻看之前的站短,一行行地看。原来正式版是可以提前抽的,但如果他没有面临死亡威胁,这张卡片只能存放在卡池中,而且超过七天即将作废,视为宿主已经使用,抽卡程序重新进入冷却流程。

    这也不太过分了!

    柳白真愤怒地戳着站短后台,试图找到哪里可以投诉。

    他分明是睡觉的时候误触,竟然就这么抽了卡,而且还有期限!那要是他七天内都没有遇到危险,岂不是白浪费一次?

    可这个小程序比单机游戏还单机,根本没有投诉渠道。

    柳白真这才无奈地去看自己抽到的卡。

    【人物:白若离

    身份:无问宗首徒/仙道叛逆

    技能:无问剑法/玉若神功

    爱好:打赌/鞭打

    人生格言: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柳白真:“……”

    首先,他有六个点想说。

    不过小程序看上去就像偷偷更新了一样,上次明明看不到任何人物卡的信息。

    他赶紧又去自己的卡池把那张试用卡翻出来,点了点。

    依然是那个出浴男,依然没有任何信息。

    柳白真不高兴地把卡丢回去。

    他开始对着白若离的卡来回观察。

    白若离人如其名,黑发白衣,长相俊美冷淡,手里横着一柄很漂亮的长剑,垂下月白的剑穗。他的背后是一座高高的山门,匾额上无问宗三个血红的字,而他的脚下则踏着云。

    柳白真想到小程序里提到,卡片随即抓取的反派,可能来自于他的同时代,也可能来自平行时空。但不管是从人物介绍里,还是从人物卡这幅小图里看,白若离的时空似乎不是低武世界。

    不会真的修仙者吧?

    他顿时激动了,一下把什么出浴果男丢到脑后。要是真能抽出来一个修道的人,对付坏人还不是像砍瓜切菜那样容易?

    而且看图说话,这人也不像那种大魔头吧?

    以他看小说的经验,“叛逆”仙道的原因可就多了,通常和人品没啥关系!

    球球了,来个好人吧。

    柳白真态度虔诚地拜了拜人物卡,这才准备下床吃个肉,然后再安详地睡一觉。唉,他等待那个抽卡的时机也很辛苦哎。

    “这就是柳白真。”

    空荡荡的地牢里响起一个男声,还挺熟悉。

    柳白真正掀开床帐,一只脚丫踩进靴子里,另一只脚丫还在床上。他维持这个姿势,和几步之外栏杆后头的众人面面相觑。

    郑郡眯眼打量地牢里关着的少年,见对方脸蛋圆润粉红,双眼炯炯有神,穿着亵衣,双手豪迈地掀开帐子,自在得不行。

    就是不像刚死了全家,并且自己还被亲姐夫关起来,随时要送命的人。

    说话的人是王之封。

    他一反曾经留给柳白真的好师兄的印象,带着恭敬又谄媚的笑,亲手打开了门锁,请汇贤阁一众人进去。

    郑郡跨进了牢房,立刻有两名护卫抬了椅子来,他掀起袍角端坐,连话都懒得说,只昂起下巴。

    “抓住他!”王之封笑容立刻没了,指着柳白真道。

    “你们干什么?”

    柳白真差点激动地笑出声,同时一副良家妇男要遭受迫害的模样,抱着床柱不放,嘴里还大喊:“姐夫——姐夫啊!你快来救我!我要被强——”

    他被点了穴道,头朝下压在了床上。

    卧槽,那个老男人不会真对他的八月十五有什么想法吧?强那啥算生存危机吗?万一不算,他岂不是要被爆菊!?

    他疯狂挣扎,无奈这几天的伙食里似乎带着点软筋散之类的药,内力半点用不了。何况他那点功夫,就算能用,只怕用处也不大。

    两个侍卫一人摁手,一人摁腿,就让他像个乌龟似的动弹不得。

    后背瞬间一凉。

    王之封竟然扒下了他的亵衣!

    柳白真后悔啊……

    早知道他就该把床单都裹在身上,就算一样要被扒,拖延一秒,也有助于他重建尊严啊。

    众人在看到他后背的那一刻都倒抽一口气。

    “这竟然是——”

    郑郡更是一脸惊喜。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了床边。

    呜呜呜呜——狗比别碰爷爷!

    柳白真徒劳地挣扎,人生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屈辱。

    郑郡哪里管他?

    只见他深深地俯下身去,伸出他那只养尊处优的手,小心翼翼去碰触柳白真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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