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修)

    柳白真宛如被雷劈。

    他呆滞地贴在被褥上,眼泪横流。

    我……

    我不干净了,我脏了嗷嗷嗷——!!

    此时在众人眼里,他却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一件绝世珍品。

    少年向青年过渡的线条是瘦而挺拔的,既有少年丰润饱实而又细腻的肤感,又有青年坚韧的骨感,如同太湖石的窈窕清癯。

    如果将这样肤白胜玉,又体态消瘦的脊背作为一张画纸,画上了代表无上珍宝秘籍的藏宝图,是多么的让人如痴如醉、无法自拔啊!

    何用几人都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几乎要贴在柳白真的背上。他们的呼吸打在青年的皮肤上,灼热黏腻,柳白真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刷白。

    好恶心……

    “让开!”

    郑郡粗暴地推开他们,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滚出去,宝图也是你们能看的?!”护卫便把其余人都推搡开,包括何用和王之封。

    何用气得脸都扭曲了,无奈他在主上那里没有郑郡得用,只得忍气吞声居于下首。

    “走!”他咬牙道,带着人退到了地牢外。

    他垂下床帐,这才有闲情逸致好好欣赏手下这幅局部的山水图。他用手重重地捻过那些山川河流的墨色线条,一条最大的河流沿着脊柱往下,又蜿蜒向了右边那枚玲珑的腰窝。

    这可不光是一座山和一条河,这是整幅山河图的重心,也是暗示藏宝所在部分!

    郑郡感受着手下奇妙的触感。

    线条隆起处摸上去十分崎岖,但线条之间却还十分光洁柔滑,按压下去弹软有力。这一点又与女子大大的不同。

    他欣赏着这幅秀美俊逸的纹画,若有所思。

    人皮地图,他已经拿到了两幅,拼起来才发现不过四分之二。不过这么一对比,人皮一旦离了体,就开始骤缩变色,虽然摹画下来,于藏宝图的功用倒是没什么影响,但作为收藏,就不免令人遗憾了。

    主上只要藏宝图,人却没提。

    郑郡又拿掉了青年嘴里的布条,仔细地打量他。对方被摁着头和手脚,一头黑发凌乱的散落在颈子周围,五官格外秀致。虽然双目紧闭,但赏那轻颤的睫羽也别有意趣,软唇狠咬,那一抹嫣红显得分外惊心动魄。

    越是表情屈辱,便越显得清纯动人。

    他一时心动,手下的动作就暧昧起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柳白真险些吐出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血液往太阳穴冲,冲得他心脏都要跳出来,什么也想不到了,心里只剩下崩溃。

    “滚啊——!!”

    他猛地挣扎,也不知从哪里爆发的力量,一瞬间竟然挣脱了摁着他的护卫。

    他要走!

    随便去哪里,哪怕下一秒死了都要离开!

    “性子挺野啊。”中年男人发出黏腻的笑声。

    下一秒他被狠狠地摁了回去,砰的一声,隔着几层褥子,砸得他嗑出一嘴巴的血。摁着他颈子的手如同铁钳,颈椎一阵剧痛。

    柳白真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短暂地昏了几分钟。

    有个人凑在他耳边,逗猫似的,很低很轻地说:“你想不想看看你两个哥哥……他们的皮?”

    柳白真发起抖。

    他好怕死,也好怕疼。

    从小到大他受到最严重的伤,也不过就是食指上一道小小的切口。四年级的时候,学校让做家务,他大胆尝试番茄炒蛋,切第一刀就把手切破了。

    然后他跟他爸哭了一个小时,最后得了一个新的篮球。

    疼死了,最可怕的还不是疼痛,是看到鲜血一下子从伤口里涌出,仿佛他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从那以后他看到刀就会想到切到手的疼。

    郑郡满意地看到青年像小动物似的哆嗦,那双漂亮的杏眼瞪得很大,茫然空洞地望着远处,脸色更白,唇色更红。

    他俯身贴在他的背上,伸手拔出一旁护卫的佩刀,用雪亮的刀刃贴着柳白真的脸,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蛋。

    “你哥哥没你好看,所以他们死了。可见人若长得好看,活下去的机会都多一些,你说是不是?”

    “跟了我,可好?”

    柳白真迟缓地将目光聚焦在刀身上,从上面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狼狈样子。当初他一边逃,一边鄙视原主,还觉得作者俗套。原主怎么人设那么扁平?他除了哭还会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小白花也想生存啊。

    他想起在密道里,面对杀手慢慢逼近,他也曾经想要示弱。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杀手比这老男人长得年轻好看,可本质有什么区别吗?

    他不想死,但他也不想再轻易地去示弱。

    柳白真的眼前再次出现那张一直无法使用的卡片。

    【不符合使用规则,本次点击无效】

    【不符合使用规则,本次点击无效】

    ……

    行,就非得逼着他主动找死是吧?

    “我放你爹的臭狗屁,”他开口骂道,“老子不愿意!”

    郑郡脸上笃定的笑凝固了。

    他嗖得沉下脸,几乎要骂出口。

    下一刻,他面前软弱的青年却突然艰难地扬起头,用脖颈撞向他左手的长刀,与其同时嘴里喊出他听不懂的话。

    “抽抽抽——”

    血溅开的那一刹那,白色的雾气烟雾弹似的四散,势不可当将整个床帐内笼罩。

    “什么鬼?”

    郑郡下意识地抬手挥动,然后他从帐子里飞了出去。

    他也不孤独,两个护卫和他一起飞了,

    柳白真捂着脖子,指缝里还在淌血,他一边咳一边慌张地摸索伤口,好在喉咙上的上很浅,只是流着血所以看上去很吓人。

    因为他在碰到刀刃的前一秒,卡片就开始使用,而白雾出现时,郑郡已经丢了刀。

    一只靴子杵在他的脸旁边。

    这是一只做工极端精巧的白色靴子,靴底比较薄,从鞋面到鞋帮,不染尘埃。

    他转过脸。

    看到了另一只靴子。

    “小妖精,你偷窥本尊的裙裆做什么?”男声又冷又邪,还懒洋洋的。

    柳白真呆滞了。

    他缓缓地扭过头,好的,确实只能看到雪白的几层袍子,还有最里头的雪白的长裤。但是裆也不至于……

    靴子的主人往后退了两步,他才算看到了人脸。

    一个穿着仙子的雪衣,却长着反派脸的男人。这男人看上去是白若离没错,但卡片上的白若离明明一副高贵不可亵玩的模样,怎么会是如此……那啥的样子?

    白若离握着生杀予夺,低头看着下方正躺着的“小妖精”。

    他眯起眼,想的不是他怎么来到这等地方,而是这人看上去很眼熟。

    对,一息之前,他正站在无妄崖边,身后是万丈鬼窟,身前是三十六宗门一共一千二百五十人。这些人要杀他,或者要他主动跳入鬼窟,从此坠入魔道。

    三十六小世界从未有过魔道登仙的人,坠入魔道,即为死道。

    他不在乎入不入魔,但是杀一场也无妨。

    白若离有点不高兴,现在是杀不成了。

    生杀予夺与他心意相通,见状发出愤怒的嗡鸣,说好了剑出鞘必见血呢!没有血,它凭啥伺候这大爷!

    “肃静!”

    白若离不耐烦地呵斥一声,“你看看这人,几两肉几斤血?放干了不够你嘬几口!”

    “前辈……”柳白真试图开口。

    “闭嘴。”白若离冷冷地看他一眼,只那轻飘飘的一眼,就把青年钉在了原地。

    【有血!有血!外面好多血!】

    生杀予夺在他脑子里拼命地尖叫,像个小孩一样撒泼打滚。

    白若离啧了啧,身影瞬间消失在床帐里。

    第 22 章

    “你是什么人?!”

    郑郡倒在地上, 捂着胸口大喊。

    他其实想问白若离到底是人,还是鬼?否则以他的功力怎么会被轻易地掀翻!

    地牢外的人听到动静, 纷纷拔剑拔刀冲了进来。

    血溅满面。

    没人看清白衣人怎么出的剑,只看到一阵剑光乱闪,郑郡便在惨叫声中化为一堆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烂肉,满室如同降下一场血雨。

    咚——

    一颗人头砸到何用面前,中间隔着一层铁栏杆。

    那张傲慢的脸孔上凝固了恐惧,也将永远恐惧下去。

    何用心头升起强烈的危机感, 他抬起头,眼前倏忽一暗,正对上一张俊美邪气的脸。他来不及反应,胸口先是一凉, 然后爆发出剧痛。

    “看什么看,丑八怪。”白若离笑起来。

    嗬——嗬——

    何用像离水的鱼,他徒劳地抓住刺入胸膛的剑, 每动一下, 全身都在痛。他好似融化的蜡油,深深的疲惫从四肢钻入到肉皮里、骨髓里, 又累, 又冷。

    白若离满意地在他胸口搅动一圈, 然后才缓缓拔出剑。何用浑身抽搐地仰头朝后倒去, 再也没有起来。

    身后挥起两道劲风。

    他反手猛地后刺, 噗嗤——地牢里的护卫像人肉串烧死在了他的长剑上。再拔剑, 那剑极为古怪,好似会吸血似的, 两名护卫倒下去时,一滴血也没有喷出。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烦死了!闭嘴!”白若离单手抓住铁栏杆, 眼神凶残吓人,竟然硬生生地把精铁打造的栏杆拉变了形,然后恶鬼一样从缝隙里挤出去。

    王之封等人在何用死时,已经举起兵器齐刷刷退到地窖门口。就见那突然出现的白衣人带着怪异的笑从地牢出来。

    “列阵!列阵!”

    王之封吼道,立刻往后一跃,在场数名若游仙岛的弟子摆开阵势,打算用剑阵合围白若离。十人整齐划一地举剑,身形快得几乎闪过残影。

    如果换做一般人陷入这等剑阵,只怕连剑在哪儿都看不清,顾了这头失了那头,如同凌迟,死也是早晚的事。

    可白若离是从修仙界来的。

    他受世界限制,仙法自然施展不开,但那又怎么样?

    就算不用仙法,他一个剑修,还能压不住此世的人?最关键的是,他受系统保护,他能伤到别人,别人却伤害不了他。

    哈哈,这是何等美妙的事!

    白若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清楚送他来的是何方天道亦或是大能,他也不在乎,反正杀就对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畅快大笑,掠入剑阵,就像狐狸窜进鸡群,杀得那是血流漂杵,惨叫不绝。

    柳白真的胆子已经被吓回去了。

    他瑟瑟发抖地缩在床帐里,根本不敢朝外看。胆子再大的现代人,也绝没有亲身经历过什么叫“血流成海,尸积如山”。

    什么是人间炼狱?

    ——就是此时此地啊。

    他根本不用往外看,那地上的血浸透了帐子,满屋的血腥气冲天。

    柳白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后悔,只知道完了,他这是抽出了个煞星!

    听听!还在笑!

    别是反社会人格变态杀手吧?

    他又开始疯狂戳卡,现在他算不算生存危机?!也算吧?

    【卡片使用中】

    【卡片使用中】

    柳白真:“……”

    外头突然安静,他绝望地想,不会是人都杀完了吧,这么不经杀?!

    一个人影闪现在帐子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柳白真僵成了雕塑,甚至不敢转头,只能眼珠子斜过去看。心脏扑通扑通疯狂跳,他快吓尿了真的,膀胱已经要罢工。

    人影动了。

    细长的一条影子触到纱料上,沁触一点血红。

    然后挑开了床帐。

    白衣魔鬼居高临下站在床边,手里的长剑挂着一滴血。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柳白真,开口:“你喜欢五块,还是九块?”

    “……”

    柳白真哭了。

    真哭了。

    不怪他,是小白花原主的泪腺太发达。

    他哭着问:“……能不能喜欢一块?”

    谁都离不开谁的完整的那一种?

    白若离觉得很稀罕。

    他仿佛很久没见到会哭的大活人了,突然在清一色的黑白里看到一抹跳动的彩色,格外新鲜。就是这副哭唧唧的样子,总让他觉得眼熟。

    不仅眼熟,还特别不舒服。

    他收敛起笑容,气质突然又阴郁起来。

    要不是这人和招他来的力量有关,第一眼看到他就该切了对方。至于这人死了,会不会影响到他,甚至于回不去,白若离没考虑过。

    白若离从某一天起,就不再思考,做事只凭本能。

    他刚要动手,手里的剑开始抗议。

    【几两肉几斤血?!都不够剑嘬一口!外面还有!外面来了好多血!外面外面——】

    “闭嘴!”

    白若离被吵得烦不胜烦,转身看向地牢外的通道。

    他不知道旁人听不到他和剑灵的对话,所以他总是突然停顿,突然烦躁,然后自言自语,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像精神有疾。

    柳白真逃过一劫,哆嗦着把亵衣裹上,然后安详地躺平。

    遇到死劫——抽卡——抽出神经病——神经病要杀他,死亡循环了属于是。他已经努力了,结果从狼窝掉进杀人魔的窝。

    哈!他总算知道为啥第一次试抽只有三分钟。

    柳白真冷笑。

    他被那三分钟蒙骗了,还认真写了八百字用户体验报告,给了五星好评!

    “快点!”

    “在这边——”

    一群人乌压压地冲进地牢,刚下台阶,就被眼前铺天盖地的血色惊呆了。

    白若离歪着头一看,那么多人啊,心情一下好转。

    “小真!小真!”

    柳盈盈踉跄地推开几个和尚,手里还拿着剑,秀发蓬乱,神情绝望。一个黑衣青年紧跟在她身旁,也在扫视地上那些尸首,眼神悲恸。

    柳白真原本已经躺平了,反正外头那些都不是好东西,给杀!大佬随便杀!多杀几个他到时候也好趁机溜出去找姐姐。

    这种要命的时候,他竟然听到了柳盈盈的声音,吓得他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帐子往外冲。

    “大哥你别——”

    白若离已经出手了。

    他含笑挥剑,剑气如啸,一排铁栏杆整齐地断成几节,横飞出去。

    “小心!”常钰和几个和尚同时出手,挡下那些断裂的铁柱。刚猛的力道排山倒海一般,逼得他朝后倒退好几步,最后还是倒在地上,差点把身后的柳盈盈压倒。

    静慧和尚自然比他能扛,他看出那白衣人煞气极重,手里不知几多性命,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就在这时,一个单薄的人影挡在了他们和白衣人之间。

    柳盈盈先是惊喜,然后变成惊恐。

    她挣扎着要冲过去,被静慧拦住:“放开我——小真!你快躲开!”

    白若离杀性起了又被迫中断,目光暴戾地盯着柳白真,凶得下一秒就要把他剁碎。

    柳白真想也不想喊:“我要同你打赌!”

    【白若离

    身份:无问宗首徒/仙道叛逆

    技能:无问剑法/玉若神功

    爱好:打赌/鞭打】

    白若离怒气一顿,眯起眼审视他,半晌慢吞吞地开口:

    “……什么赌?”

    赌对了!

    柳白真绷紧的后背微微一松,立刻发出密密麻麻的刺痛。

    “那位,是我师兄,”他擦了擦汗,才指向常钰,“我师从苍山剑阁,同阁下一样修习剑法。”

    白若离淡淡应道:“不错。”

    柳白真又说:“我师兄是来救我的。”

    白若离笑了。

    他笑不及眼,声音放轻:“很好。”

    柳白真偷瞥他,对方身体放松,表情柔和,若不是手里拿着凶器,四周都是尸体,看上去真像个好人。

    他深吸一口气:“我家遭人灭门,我父亲昔日好友,都想瓜分我家的藏宝图,我的亲姐夫把我关在这里,要卖给凶手,而凶手要扒我的皮。按理说我应当愤世嫉俗,但我依然相信,这世上仍有公正道义。”

    “我同你打的赌就是,我师门绝不会背刺我。”

    个屁。

    铁定背刺。

    不过他柳白真不在乎,关他屁事。

    他目光坚定地直视白若离:“我们赌一赌。”

    白若离愣了几秒,随即仰头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的笑声让地牢都震动起来,里外几百人内息不稳,弱点的已经面如金纸,原地坐下调息了。

    柳白真吐了一口血,但他不敢动,也不敢移开目光。

    白若离笑够了,拿剑指向柳白真:“我同你赌。”

    他的剑尖又移向柳盈盈一行人,“你想保住这几人的命,是吗?”

    柳白真连忙小声补充:“还有我自己的。”

    “不,”白若离冲他摇了摇手指,“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他朝柳白真走过去,引起不远处几个人的紧张。

    不过他并没有再做什么,只是凑到柳白真耳边,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的赌注是我四分之一的真魂。我输了,这缕镇魂会吃掉你的三魂六魄,你赢了,我送你四分之一的内力。”

    柳白真瞳孔骤缩,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当然知道对方给的也就是普通内力,毕竟这是一个低武世界。但白若离怎么看起码也得是筑基修为吧?几十年功力送他四分之一,他不求立马变成顶尖高手,可是至少能有自保之力了!

    他好心动,也好后悔。

    妈的,有一口美味的肉就在眼前,结果他注定吃不到,可真糟心!没办法,柳白真的师门不用想肯定有问题,他记得原身被各种背叛,无奈之下才靠向一众男配,要是师门靠谱,不至于那么惨。

    可他的目的就是想苟命,顺带拖延时间。

    白若离似乎对他的小心思心知肚明:“我会在此地停留三天,但我的真魂会一直在你身上,直到结果出来。”

    柳白真缩了缩脖子。

    好在这是个还有基本诚信的赌徒,柳盈盈几人再靠近时,他甚至还贴心地走开了一点。

    “小弟!”柳盈盈抱住他,上下摸索,“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他抓住亲姐的手,尴尬地把衣服拢了拢,“先前王之封带着好多人来,但他们都被……杀死了。”

    柳盈盈顿了顿,看向白若离的目光带了点复杂。

    这么说,他还是小弟的救命恩人?

    常钰在旁边忍不住插话:“师弟,你刚才打赌是什么意思?”

    柳白真快速偷看白若离,见对方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才压低声音解释:“我这位、这位友人,以前遇到点事……嗯,反正他觉得世上没好人,师父师门都是恶人,我才同他打赌。”

    常钰原本忌惮对方,现在恍然大悟,再看白若离就觉得有点同情了。

    “你放心,咱们师父虽然说常年闭关,但他老人家最厌恶这些魑魅魍魉,行事是孤僻了些,至少光明磊落!”常钰拍着胸脯非常自豪,“这次我求了海清寺的静慧大师送咱们一道回去,师父肯定给你做主!”

    柳白真胡乱应了。

    实际上原主对师父应秀峡根本没有印象,自从拜入小苍山,教小弟子内功的是师叔婵素,教剑法的则是大师兄郑英。

    记忆中,他恍惚也就见过应秀峡两回,一次是拜师礼,一次是为婵素贺寿。前者人太多,他胆子小没敢多看师父,第二次也是人太多,应秀峡露个面又回去闭关了。

    话说这世界又不能修仙,为什么老是要闭关?

    难不成他师父是个社恐死宅?

    柳白真又看着常钰,心里不由感慨。要是他没偶尔刷到西皮向剧情剪辑,单看这位师兄,也会觉得他是个古道热肠的好直男。

    这样的人,怎么会黑化囚起小白花呢?

    不过现在遇到他柳白真,小白花师弟也只能变成大兄弟啦!他坚决捍卫他的八月十五,只能出不能进!

    几个人说了没两句,外头又开始骚动起来。

    “夫人,天魔六阁的人围上来了!”一名蓝衣弟子喊道。

    柳盈盈眉眼一厉,喝道:“拦住他们!”

    “是!”蓝衣的弟子如同流水进,一层层挡住了通道。

    柳白真讶然。

    若游仙岛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听姐姐的话?

    他看向自家这位姐姐,这才发现对方仿佛经过了一场恶战,往日精美的发髻凌乱不堪,钗环首饰都没了,脸上还有些干硬的血迹。

    他目光下移,就连手里的剑都沾染了不少血。

    柳盈盈留意到他的疑惑,镇定地说:“我杀了王之鹤。”

    “你杀了——?”

    柳白真张大嘴,“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可说的。”

    柳盈盈环顾一周,从角落的柜子里找了外套给他披上,带着他往外走。

    她的脸色依然憔悴,但是那种娴雅温柔的贵妇气质变了,变得坚定强硬,更像出嫁前的模样。

    “从你姐夫欺骗我开始,他就已经完完全全辜负了我,所以我杀了他!”她轻描淡写道,“华英现在就是岛主,但他年纪太小,自然还需要我这个母亲襄助。”

    柳白真瞬间对她高山仰止。

    嚯,杀皇帝扶幼帝然后太后摄政啊,这不得单走一个666。

    不过他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柳盈盈在家里长到十六岁,但她嫁给王之鹤的时间比这还多几年,两人还育有一双儿女,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在柳家出事前,王之鹤对妻子爱护对儿女宠爱,如果不是触碰到了柳盈盈的底线,她绝不至于下杀手。

    静慧和尚等人从头到尾几乎没出声,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们在若游仙岛的保护下往外走,还没走到通道,头顶就掠过一道白影。

    柳白真:“……”

    大佬,真的很像白毛狐狸看到了鸡群。

    “我们等一等吧,”他淡定地拉住柳盈盈,“外头还得乱一会儿。”

    入口处的蓝衣弟子都纷纷往下退,各个脸色发白,也不知道外头现在多吓人。

    元娘子被同伴护住一路往外逃,他们的身后不断响起刀剑碰撞和惨叫声。

    她喘着气,狼狈地回头看,就见那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白衣人,正闲庭信步般往这头走,他单手拿剑,剑招简单到了单调的程度,就是扫、刺、撩,完了翻个花甩掉血点。

    就这么简单粗暴,却无人能阻挡他前进。剑气一扫,便是血肉横飞,哀鸿满地。

    “这到底、到底什么人?!”她悲愤道。

    “别想了,先走再说!”同伴的危机感已经到了令汗毛竖起的地步,他直接扛起元娘子,拼起全力冲向外面。至于这次阁里损失多少好手,已是顾不上了。

    他扛着人刚翻过大门,就见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一个年纪不大的马夫正背对他给马喂食。

    “正好!”他眼神凶狠,把元娘子往地上一丢,右手成爪,朝马夫的后脑勺抓去,这就要杀人夺马。

    见血前一刻,一粒白玉棋子飞出直接打穿了他的手背。

    男人痛得大吼,那马夫看似惊吓地扑到马上,转身的同时竟然直接拔刀砍了过来。刀光密如织网,来势汹汹,完全是个高手!

    马夫正是什七。

    什七平常以查探消息为主,看着瘦巴巴的,年纪不大,挥舞起大刀来却十分悍勇。他翻身点马,直接当头劈下,男人错步后退,退到马车车厢前,什七一下停手。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后头掐住了他的脖子,对方还没察觉到,咔嚓一声——

    结束了。

    秦凤楼丢开人,掀开门帘下来,嫌弃地拿帕子擦手。

    “元娘子?”

    他睨着瘫倒在地的华服女子。

    “天魔六阁对外的管事之一,竟然没有武功?”

    元娘子浑身发颤,仰头看着高大的男子。她自然不是没有武功,只是用不到,也不精,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听力极为出众。

    可她怕得说不出话。

    多年养尊处优,她已忘了随时有性命危险是什么感觉。

    秦凤楼懒得同她多说,什七已经将她穴道点了,捆起来丢进了马车。

    “里头发生了什么?”

    他想到元娘子的样子,感觉事情好像脱离了他的预料。

    什七刚要说话,就看见什五带着人匆匆过来。

    “主子,里头有个煞星!天魔六阁的人死伤惨重,汇贤阁已经死得差不多,我抓住了一个逃跑的下人,说是郑郡和何用都被那煞星杀了。”

    秦凤楼心头一跳。

    郑郡那二人必然会看着柳白真,他们死了,那……

    终究还是来晚一步了吗?

    什五窥他的表情,试探问:“主子,咱们……要不要去救人?”

    秦凤楼有点茫然。

    原本一切都计划好了,现在嘛,要救的人不知道死活,但预想的乱局已经形成,不必他再出手。

    他对柳白真有兴趣,也有好感,可若是再进一步,值得么?

    别院里死的死,逃的逃,好好的庭院已经五步一断手,十步一尸体,罪魁祸首一身白衣洁白无垢,抖抖剑尖,还特别满意。

    “这屏障倒是极有用处。”他评价道。

    大概指的是系统给人物卡的保护屏障,若非如此,他如今估计真会像个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恶鬼了。

    柳白真一行人已经在他屠杀天魔六阁的时候,从地牢转移出去,准备跑路。

    “华英!”他高兴地招手。

    “舅舅,娘亲!”一身素白的少年跑过来,正是王华英。

    “东西收拾好了吗?”柳盈盈问道。

    王华英低下头:“收拾好了,韵宜也送上了马车。”

    母子俩说完这两句,就相对着沉默起来。

    柳白真看看这个,觑觑那个,不敢随便插话。他想到王之鹤,不免有点同情柳盈盈,也可怜兄妹俩。

    倘若那王之鹤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也就罢了,偏偏他在这事之前一直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家庭剧变,原本的好父亲突然对他们兄妹又是下药又是囚,禁,而一直和父亲恩恩爱爱的温柔母亲,竟然杀了丈夫。

    王华英不小了,他知道这不是母亲的错。可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柳盈盈。

    “小真,”柳盈盈不管他,拉着柳白真忧心劝道,“你还是和姐姐回若游仙岛吧,我们远离中原武林,待过得几年平静了,你再出岛,好不好?”

    柳白真很想答应。

    他这位姐姐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的可靠,试问谁不愿意和亲人生活在一起?

    可是他发过誓,一定要找到天魔六阁背后的真凶。真凶不找到,他就算去了若游仙岛,真的就安全了吗?

    柳盈盈是一把火烧掉了人皮地图,可她带走了柳家上下的骨灰。再加上不知所踪的山河图真迹,没有人会相信藏宝图已经毁了。

    如果他再跟着去岛上,那姐姐和外甥们的生活会永无宁日。

    “姐,等画凑齐,我便将之公布于众,或者交给更合适的人,”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柳盈盈,压低声音说,“而且我也要找到三哥,还有咱家那幅真迹。”

    汇贤阁拓的两幅局部图已经在他手里,等他找个靠谱的人把自己背上的拓下来,便有四分之三,若是能找到柳白水,就能把画凑齐。只有洗掉他和柳白水后背的纹身,他俩才能更安全。

    说到底大家就是为了藏宝图嘛,届时花点钱拓印,他就找个高楼一撒,人人都知道藏宝图,后头再乱也和他们无关了。

    柳盈盈沉吟许久:“如此,也好。我也会派人四处打听。”

    她又问,“你真的要和你那个朋友一起走?”

    虽然是白若离改变了必死的局面,救了她和她弟弟,可那人本就不是为了救人。这样的疯子,弟弟还非要和他一起走,她怎么能不担心?

    柳白真唉声叹气。

    姐啊,他也不想啊,这不是没办法吗?

    白若离兴致缺缺地踩着一个人,拿着剑往人后背上戳,一戳一个血洞。他突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南边围墙。

    “白兄!”

    柳白真战战兢兢喊他。

    白若离便收回视线,懒洋洋地拔了剑往后院走。

    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空气里一丝灵气也无,走路都觉得身体沉重。不过人倒是颇为有趣,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修仙者有意思多了。

    “小妖精,那外头有你们认识的人?”他把剑收回手心,抱臂问柳白真。

    啊?

    柳白真一脸茫然。

    白若离朝南边围墙努努嘴:“那边,有个挺厉害的人,倒是个修道的苗子。”

    柳白真自然回头去看,就看见围墙上突然冒出来一排人。这些人在昏暗的天色下都身着夜行衣,头脸都藏在黑布里面。

    站在最中间的是个很高的男人,大佬指的应当就是他。

    那人……

    柳白真困惑地伸头去看,但天色太暗,而且对方挡着脸,实在看不清。不过那人是在看他吗?隔着这么远,他都能感觉到如芒针在背。

    不会又是哪里来的杀手吧?

    “放心吧,没有杀气,”白若离无趣道,“走不走?你快些赶路,还能蹭我当几天免费的护卫,早去早死。”

    柳白真:“%……”

    他们绕过月洞门去了后花园,若游仙岛剩下这些人全部都等在后门处,打算乘着夜色悄悄离开青山镇。

    秦凤楼目送他们离开,心里很不舒服。

    “查出这人是谁,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冷冷道,“还有他和柳白真怎么认识的。”

    “是。”什五马上应了。

    这事情走向可真奇怪。原都做好打架的准备了,谁知道那柳公子竟似和煞星认识,一来一回聊了半天……唉,虽说他们乔装改扮,但话本子里不都说有情人一定能认出对方的吗?

    可见人家柳公子根本没看上他们主子哩。

    他一脸严肃地想:看不上也好,换作是他,他也要离主子远远的。

    主子太自恋了。

    还渣。

    还洁癖。

    挑食

    ……

    柳白真和柳盈盈母子在码头告别。

    他回想自己第一次来青山码头的时候,是秦凤楼陪着,第二次来,昏着被人藏在木头箱子里搬下船。第三次,要与亲人分别。

    “姐,你要保重。”他抱了抱柳盈盈,又抬手拍拍王华英,“你都当岛主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娘还有韵宜。”

    王华英重重点头,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眼神已经变得沉郁。

    等王家的大船驶出码头,他才掉头回了十里亭,白若离、常钰还有五个和尚都在那里等着他。柳盈盈为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匹好马,还备了干粮和盘缠,大家彼此对视一眼,翻身上马开始赶路。

    此时天色微明。

    柳白真第一次骑马是在穿来这里的头一天,他和柳杰逃出密道,骑着马去了柳家村。当时他们一身伤,而柳杰要带路,根本没发现他不会骑马。

    现在他已经充分熟悉了这具身体,内息充盈流畅,四肢灵活了,驭马也不再算个难事。

    事事皆非啊。

    “你那义兄现在在哪儿呢?”中午在路边啃干粮时,常钰和他闲聊。

    柳白真想了想:“杰哥应该去明鉴山庄了。”

    来的路上太赶,而且他不想让人知道柳杰正在柳家村养伤。万一人还没走呢?

    “明鉴山庄……”

    常钰感慨,“秦庄主真是世上少有的豪杰了。当年武英寨的一双儿女遭东禹王的妻弟掳掠,人被玩死了,赤条条丢到十八寨的绿水湾,听说死状极为不堪。

    武英寨的寨主去找人算账,没料到妻子竟然也被掳走,送去了那等不堪之地,等他把人救出来,当晚就吞金自尽。老父老母,岳丈丈母,四个老人告状无门都跳了江。他悲恸之下举十八寨造,反,被东禹王派兵镇压,整个绿水湾的水都被血染红。”

    “然后呢?”柳白真听得一股火气直窜。

    “然后老寨主的义子逃了出来,他被砍断一只腿一只手,便化为乞丐沿路乞讨,躲开追兵去找外援。自古江湖与朝廷朝野两条道,可要是真触了权贵的眉头,有几个能讨得好?他也偷偷去找自家至交,对方要么将他告发,要么劝他放弃……”

    常钰眼睛发亮,“最后还是秦庄主整理了状纸,带着人直奔北皇城京司衙门告御状,前后奔波半年,竟然逼得东禹王出面上奏请罪,绞死了他那妻弟偿命,并罚没罪人家产赔给武英寨。还帮那义子找到寨主独子的外室,对方还怀了个遗腹子。”

    柳白真听得也十分激动。

    这人可真牛逼,处理了杀人凶手,逼得帮凶请罪,然后这帮凶还是国王的亲叔叔。最后还讨来巨额赔偿金,帮受害者家属找到了流落在外的亲人。恨意偿了,赔偿拿到,精神安慰也有了。

    虽说真正的害人者并不仅仅是那东禹王的妻弟,但在这个时代已经不能要求更多。

    武英寨的惨事和他们家何其相似,只是对方好歹还有个明确的仇人,他们家却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

    希望杰哥真能求得秦庄主帮忙吧。

    “这不过是秦庄主处理的诸多不平事之一。”常钰叹道,“我一想到他和我差不多大,便感到十分羞愧。吾辈还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秦庄主却已经为民生奔波,不愧是天下第一庄。”

    江湖总是各种天下第一。

    柳白真觉得这位秦庄主不去考试做官,实在可惜。

    他们闲聊的时候,白若离一直坐在他们头顶的树杈上,杵着剑,看着远处发呆。等到要出发时,他才不经意地走到柳白真旁边。

    “?”

    柳白真正在收拾马背上的行李呢,旁边站着一个煞星,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转头看向白若离,试探性地问:“白兄是有话对我说?”

    白若离定定地看着他,半晌转头走人。

    “……”

    柳白真一脑门问好,但并不敢追问。

    如此赶路到了第二天晚上,众人依然只在野外露宿。

    静慧和尚他们一贯不住客舍旅店,找一些废弃的野庙特别拿手。

    “你看地上的小道,这种小道一看便知不是往村子去的,路边还有些散落的黄纸碎屑,必然是乡邻折冥币用的。如此沿着小道往里,能找到一些小庙。”他耐心地指点柳白真,“乡间小庙哪能请到愿意常驻的僧人?多半也是荒废了。”

    柳白真恍然大悟。

    他们沿着路走入林子里,果然在林间腹地看到一间不大的破庙。

    庙里供奉着一座灌口二郎真君像,不过雕塑上的彩绘已经褪色,露出里头的泥胎。脚下的哮天犬也倒在了稻草堆里。

    和尚们麻利地整理出空地,生火烧水,完全用不上一旁的三位大爷。柳白真主动出门去收集干树枝做柴火,常钰转了两圈,干脆准备起晚上睡觉的铺盖。

    白若离就在这时候无声无息地出去了。

    静慧和尚看他背影一眼,想了想,也没出声。

    这两天令他们改观最大的就是这位白施主。

    原本以为是杀人魔星,偶尔交谈几句,静慧吃惊地发现,对方于佛道两家皆有不俗的造诣,言谈中自成一派,称得上一家之言了!

    他只和这位白施主浅聊几句,就有茅塞顿开之感。

    静慧转而又觉得可惜。

    白施主境界通达,可是又被心魔所困,眉宇间戾气甚重。

    须知世上有些人自苦而不知,然有些人明知苦而无所为,并不是没有解脱之道,是他们不愿踏出那一步。常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然而有几人能心甘情愿地退这一步呢?

    他与白施主交浅言深,他有心想渡人,奈何对方境界比他高。

    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境界高的白施主一路尾随别人,来到了林子深处。

    他蹙眉看着柳白真这边摸摸,那边翻翻,最后爬到树上去摘果子,至于柴火……他低头看脚边那几根孤零零的枯树枝子,一时有点无语。

    白若离终于想起来,他为何看柳白真眼熟了。

    这人和他的一个师弟很像。

    他凝视着柳白真的背影,许久没动的脑子缓缓转起来,模糊的记忆翻滚着,一会儿是幼时受苦,一会儿是童年凄厉的哭嚎,一会儿又是少年时被人带上山门……

    翻了许久,冒出个头发毛茸茸的小孩儿。

    ‘师兄!’

    ‘师兄我今日挥剑三百下!’

    ‘师兄师父今日夸我了’

    ‘师兄,我也想下山……’

    他嫌聒噪,没料到几年后,就是这个小孩儿为了他主动赴死。

    白若离纳闷地想,他为何会把师弟忘了呢?

    但他忘的东西太多了,很多事,譬如前尘往事,对他来说记着也是徒增烦恼,不如忘记。

    “小妖精。”

    他语气平和地喊。

    于是柳白真从树下掉了下来。

    好在白若离及时闪过去,拎着他落地。

    “白兄,”柳白真惊魂未定地看他,随即又心痛地大喊,“哎我的果子!”

    白若离低头,发现自己踩碎了一地红果。

    他漠然地又踩碎一个。

    柳白真这下确定了,大佬有心事,大佬不好意思说。

    行吧。

    他主动引着大佬走到个大树桩旁,殷勤地掸一掸会,请对方坐下。

    “咱们也聊聊天?”

    他盘腿坐在对面,试图让自己看着更亲和无辜一些。

    白若离蹙眉看着他,手有点痒。

    好在他还记得有个赌约,想了想,算了。

    “你一定会输。”

    他开口。

    柳白真懵了,怎么是这种开头?他还以为大佬要从什么爱不爱谈起呢。

    输什么?

    他想了几秒,反应过来。

    哦,还是指赌约。

    这是真喜欢打赌啊!

    柳白真服气了,他仰头看着对方:“你也看到我师兄了,能养出我师兄那样赤诚的门派,总不可能像你杀的那些人一样无耻吧?”

    实话说,在他记忆里的苍山剑阁确实上下都是一根筋,就没见过几个长心眼子的。柳白真都算是弟子里最精明的人了。

    但他穿书到现在,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要考验人性。

    白若离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

    他蔑视地看着柳白真,就像看到一个蠢货。

    对,除了像师弟,他又想到这人像谁了。

    就像当初的他自己。

    又软弱,又无能,弱的像一朵苍白的花,无能的只知道求饶和哭泣。

    “你知道什么是炉鼎吗?”

    柳白真眼睛一亮。

    小瞧他了不是?谁还没去花市买过花呢!

    “大佬你是有个……朋友是炉鼎?”他差点说成男朋友,好险及时拐了个弯。

    白若离平静道:“不,炉鼎是我。”

    第 23 章

    柳白真脑子里秒速闪过一万本双开头的文, 然后那些文的受,脸全部替换成了白若离。

    萎了萎了。

    他欲言又止地看向对方, 但白若离似乎只需要倾诉,并不在乎他有什么反应。

    “我出生即被丢弃,流浪到了八岁,来到了无问宗山脚下的镇子上。无问宗是修仙门派,山下几乎没有凡人,我甚至连一口剩饭都找不到。”

    他语气十分平淡, “你知道我吃什么吗?”

    柳白真脑子里转了几圈,摇摇头。

    “我去灵植园,偷仙禽的食物,还有一些店家养的灵缇, 从它们的食盆里抢些骨头,”他摸着下巴笑起来,觉得很有意思, “那些狗倒是比人和善多了, 见我是个小崽子,都不与我计较。”

    对方要是秦凤楼, 柳白真还敢去搂搂抱抱安慰一下, 不过现在嘛, 他看看自己的爪, 老老实实坐在当听众。

    “我进无问宗的契机, 也和那些狗有关。”

    白若离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有一回我被店家发现偷食, 店主的儿子那年刚被收进内门,正春风得意, 就命我当街趴在地上学狗乞食。我自然不愿。于是他就把我毒打了一顿。”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惨叫着,却怎么都躲不开对方手里的棍子, 疼痛还在其次,最主要是当街挨打的屈辱令人永生难忘。

    就在那时,他的师父,无问宗的宗主宇珩笙救了他。

    宇珩笙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出手,自有人上前拦住那人。他蹲在白若离跟前,轻轻地捏住他肮脏细瘦的手腕,然后对他露出了温柔的笑。

    “然后你就取代那个人进了内门?”柳白真忍不住插话。复仇虐渣的爽文剧情不就是这样吗?虐完立刻反转打脸!

    白若离面无表情:“没有,宇珩笙叹我没有根骨,把我送去了慈幼院,我在那里住了七年。”

    柳白真:“……”

    就是说永远不要试图去猜剧情,作者会亲自打脸,或者连夜敲键盘改大纲。

    白若离的心情随着回忆的深入,越来越糟糕。

    他当时特别失望,开始期盼着宇珩笙每个月来看他的那一天。时间久了,又有点怨恨宇珩笙,既然这么关心他,为什么不带他走?

    直到他十五岁那边,根骨显露,竟然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天生剑骨。

    宇珩笙用了好大的排场,数百名剑侍随从,二十对仙鹤拉着羽车,将他迎入仙门,收为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

    他果然修行进展以日当年,别人一二十天才能引气入体,他闭目就能入定,别人百日筑基,他不到一个月便筑基成功,往后一直到金丹期,他都先人一步。

    这还只是修行的境界,论起剑道,他又是天才中的天才,自创了无问剑法,被收录进了名剑谱。只要是剑修,都会研究他的剑法,记住他的名字。

    宇珩笙待他确实很好,如师如父,他遇到对方前大字不识一个,还是宇珩笙每月去慈幼院教他读书,下个月来又细细检查他的功课。等到上山后,宇珩笙手把手教他写字,一张张练过的字用丹笔圈画,攒了几个箱子。

    直到他元婴大成那天。

    ‘离儿,你看为师如何?’

    白若离满眼都是崇敬爱戴:“师父自然是最好的!”

    ‘那离儿想不想成为师父的道侣,和师父永远在一起?’

    白若离的笑容凝固了。

    他还记得那只手极有分寸的轻触他的脸,但他还是差点吐出来。

    肢体接触的意义变了。

    白若离曾经无数次想过,假如宇珩笙只是爱慕他,他不至于憎恨对方。修道者并不像凡人那样重视纲常礼教,何况宇珩笙从未越界。

    但宇珩笙要的不是道侣。

    他过后心慌意乱许久,最终坦承告诉师父,他只把对方当成父亲,并无一丝一毫爱慕之情。宇珩笙虽然失望,但也非常克制,甚至主动保持距离。

    “我当时接受不了,可是对他,依然很尊敬。”白若离冷笑一声,“直到我师弟的死讯传来。”

    他那个傻乎乎的师弟无意中撞破宇珩笙和他师父的对话,内容大约是利用宗门大比做些手脚,最好能将他元婴重伤,到时候便借由疗伤强行与他发生关系。

    如此,炉鼎的元婴便会化为灵液,被宇珩笙吸收。没有了元婴,他就只能任由宇珩笙摆布,甚至主动隐瞒,免得被同门,被其他人唾弃。

    至于为什么不公开他炉鼎的身份……不公开,宇珩笙就能独占他,先用师徒的名分掩盖,将来再和他结为道侣就顺理成章了。

    好精明的打算!

    师弟得知这样丑恶的秘密,岂能活下去?

    他再见到师弟的时候,只有一座小小的剑冢,一柄秀气的小剑斜插在剑冢上,还没鹅黄色的剑穗长。

    “莫非是你师弟还魂了?”柳白真幼稚的猜测打破沉默。

    白若离笑起来:“是他的剑灵告诉我的。”

    他张开手,一柄银白的剑从掌心飞出,撒了欢似的在林子里乱窜。

    师弟机缘巧合养出了剑灵,因为死不瞑目,剑灵融合一缕真魂留了下来。

    他将那奄奄一息的剑灵带走,安置在自己的本命剑上养着,一路杀戮,若不是被这异世界的天道召唤过来,他甚至都忘了这剑灵最初是他师弟的。

    “你这里不错,”白若离说完了故事,沉吟许久,“虽没有灵气,亦少了许多纷争。”

    柳白真听了好笑:“大佬,你忘了你才把我从一堆人里救出来。”

    “不一样,”

    白若离一本正经,“这里会为钱、权、美色杀人,也会为了报仇杀人,有人为利,有人为情。可我们那里,人人眼里只有一条通天大道,所有一切都是是为了能走上那条道,为此不择手段。”

    譬如修行,有红尘道,有无情道,但不管修什么,最终都是为了得道飞升。千万种面孔,喜怒哀惧,最终都化为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具。

    何其可悲!

    柳白真听得似懂非懂。

    “那……你回去的时候还在原地吗?”他终于问出自己一直好奇的点。

    白若离想了想:“自然还在原地,不过此处天道还算公平,我回去后,这保护屏障还能留一天。若我想走就能走掉。”

    要是没有来到这里,他大概会杀到力竭,或者引来天罚,最后还是会跌入万魔窟。可是现在,他多了一种选择。

    柳白真心想,这才说得通。

    既然人物卡抽取的都是真人,等于随即召唤他们来外场打工,总得有报酬吧?不过一个反派……算了算了,什么正啊反的,他又不是宇宙大法官!

    “明日我就会离开,你我的赌约不要忘记。”白若离起身收回剑。

    柳白真一想到那个赌约,跳起来跟在他后头:“白兄,大佬,你那天是不是口误了?你那天说——”

    “不管我说什么,”白若离斜睨他,“最终也是你输。”

    柳白真最开始只是想拖延时间,因为白若离那会儿的表现太疯狂了,想杀他也是真的。他就想着先用打赌做借口,拖到白若离直接被系统抽走。

    完了,要是那什么真魂,真的能留下来……

    他倒抽一口气:“大佬!大佬——你看咱们现在也是朋友了,能不能重新定个赌约……”

    白若离嘴角挂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任由他在自己前后窜来窜去。

    这一夜平静度过。

    白若离靠在稻草堆旁,单手枕在头下,仰望破庙屋顶的那个大洞。今夜月朗星稀,这里的天上大约是没有神仙的,人间红尘碌碌,只有百年而已。

    他发觉自从来到这里,脑子越来越清醒。

    这样活几十年,也比浑浑噩噩活几千年要强得多。

    可惜……

    他终究不属于这儿。

    第三日,众人来到栖霞渡口,柳白真勒马停在茶寮,对常钰等人说:“师兄,大师,白兄只送我到这里,你们在这儿休息片刻,我去送送他。”

    常钰颇有些依依不舍,白若离只随口点拨他几句招式,他就把对方当做自己的“一字师”了。不过人在江湖,昨日聚今日别,乃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只好罢休。

    倒是静慧和尚,看向白若离的目光带着忧虑。

    “白施主,愿你早脱苦海,自寻其乐,”他褪下手上的一串菩提子递给白若离,“这串菩提小僧一直带在身边,常戴也可静心,白施主可否收下?”

    白若离盯着那串佛珠,半晌轻轻接过,套在了手上。

    “多谢大师。”

    两人策马沿着渡口右边的山道奔去。

    众人目送他们,常钰不由道:“白兄这人,真是神秘。”

    静慧闻言看他一眼,没吭声。以他的直觉来说,这位白施主不似此世之人。不过深究下去,未免惊世骇俗,不提也罢。

    柳白真跟在白若离后头,走了大约半炷香才停下。

    “大佬,你能感觉到自己什么时候要离开?”

    白若离没搭理他。

    他只好擦擦汗,看这四周都是树,简直就是杀人埋尸的好地方。正胡思乱想呢,突然就见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覆盖在自己的影子上。

    “……”

    他不敢回头,后背汗毛竖了起来。

    有没有弹幕!!

    跪求弹幕!!!

    来一个弹幕告诉他,是不是大佬又要发疯了?

    第 24 章

    他的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怕什么?”

    白若离伸手越过他的肩膀, 轻轻覆盖在他放在马鞍的手上。

    柳白真:“……”

    莫非是劫色?

    “我的真魂就留在你手背上,”白若离在他耳边说, “期待看到你崩溃的模样,一定很好看。”

    话音刚落,柳白真就感到手背一股灼痛,随即白若离就消失了。

    “大佬?”

    他抱着右手转身,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他连忙点开后台, 果然那张卡片已经送到了他的卡池。

    【人物:白若离

    身份:苍山剑阁阁主/仙道叛逆

    技能:无问剑法/玉若神功

    爱好:收徒

    人生格言:大道九千,我独自在】

    人物卡简介变了!

    柳白真惊讶地翻看,见上面的人像也与之前不同。小像上的白若离一身黑衣,手上戴着一串菩提子, 悠闲自在地坐在树上喝酒,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激动。

    这上面的信息肯定是过了许久以后, 那是不是说明, 白若离回到他的世界后,并没有一心寻死, 或是沉溺于以杀证道?他甚至还创建了另一个苍山剑阁!

    爱好也变了!

    柳白真心里很高兴, 不过想到对方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又十分纠结。看来大佬十分笃定苍山剑阁会背刺他, 那干嘛还自己建一个啊……

    什么毛病。

    他想半天也想不通, 索性骑马走人。

    不管怎么样, 他与白大佬认识一场,这短短三天能同时改变他们两人的命运, 已经足够了。

    他赶回了渡口,常钰就算了, 静慧却敏锐地觉察他的变化。

    “柳施主,是有什么好事吗?”他们牵着马走上渡船,静慧笑着开玩笑。

    柳白真本来就憋着呢,立刻高兴地说:“大师,白兄想开了许多!还说打算回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宗立派,也要学一学怎么当个好师父!”

    静慧愣了。

    先前分别时,他看白若离还在迷茫,这就想开了?

    “对了,他还说会好好戴着大师送他的菩提子,让我替他多谢你。”柳白真笑眯眯地对静慧行礼,“嘿嘿,我这就替他谢谢大师啦。”

    静慧的几个师侄都忍不住笑起来。

    常钰也跟着开心:“那可真好!”

    他自从顺利救出柳白真,就再也没了烦恼,这会儿乐呵呵地拍着师弟的肩膀说:“等咱们回到了小苍山就一起闭关练剑,几年不下山!”

    柳白真被他拍的差点跌下船,不由羡慕地看着这傻白甜。

    白若离给他说的故事,内涵很简单——怀璧其罪。

    如果白若离没有炉鼎体质和天生剑骨,也许会被打死,也许将来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仙者,但绝不会有那几十年被关押、欺辱的日子,乃至于终于走上杀道。

    正因为他身怀至宝,所以世界不吝于向他展露恶意。

    人人都变了脸。

    柳家岂不就是白若离?

    也许苍山剑阁都是好人,可是面对武林人人追逐的至宝呢?

    柳白真之所以仍然坚持要去,一方面是他和大佬打了赌,另一方面,他确实也不知道去哪里,有海清寺的和尚陪着,起码这一路上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至于接下来怎么走,等白大佬的事了结吧。

    他有个小小的预感。

    小苍山名字里有个小,实则绵延数百里,是一座郁郁深深的大山。苍山剑阁就建在其中一处悬崖夹缝中,依循山势挖出阶梯,修建栈道,其建筑群可谓极工尽巧。

    比如他们平常练剑的平台,就悬空在山壁与山壁中间,站在上面,风打着旋从头顶吹到脚底,恐高的人但凡朝下望一眼,都得晕过去半天。

    倒是很符合那种隐世大门派的格调。

    静慧几人一直把他们送到山门处,才告辞离开。

    “大师,”柳白真拉着他单独说,“能否请你帮我寻一个人品靠谱的画师?我想托他替我把后背的画拓下来,这事十分紧要,但又决不能泄露,所以人选很重要。”

    静慧有点惊讶。

    他本就年轻,只是因为气质沉静,显得很持重。这会儿倒显出几分小了。

    “柳施主当真信得过我?”

    “我当然信你!”柳白真点点头,“大师能亲自为我去找人吗?不要让别人知晓。”也就是告诉静慧,他只信任静慧本人。

    “我知道你们在找古经书,等到我把画集齐,会送你拓版,你可以自行处理。”

    静慧蹙眉看了看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常钰,心里有点疑惑。柳施主遭遇亲人那样背叛,还愿意跟着常钰返回师门,他以为柳施主是信任师门的,怎么——

    “我会尽快去办,”

    他没有多问,郑重地承诺,“只是找到人以后,要如何告知柳施主呢?”

    柳白真笑道:“你将人安置在你们海清寺附近,我会去找你的。”

    这不就找到接下来的目标了吗?

    静慧点头答应,见他要走,又觉得有些不放心。按理说,他把人送到小苍山,已经完成了主持的嘱托。可送到了小苍山,柳白真就真的安全了吗?

    他还是开了口:“柳施主!可有什么需要小僧帮忙?”

    柳白真回头冲他挥手:“大师帮我找人,就是帮我了!”

    和尚们掉头离开,柳白真和常钰才开始骑着马爬山。好在前面的山门里都是坡道,要是都建成台阶,累也累死了。

    “师弟,你刚刚和静慧说啥?”常钰实在忍不住好奇。

    柳白真随口道:“我让大师帮我点一盏长明灯,主要是二十年的太贵了,我钱不够,让他先帮我垫着。”

    “哎呀!”常钰顿时着急,“你这呆子!钱不够不会问我要啊,你姐还给了我盘缠呢!”他表情一怔,凑过去小声问,“你不会是给你那……前姐夫点的吧?”

    “我有这么缺心眼儿吗?”

    柳白真翻了个白眼,“是给白兄点的!”

    “哦,”常钰恍然大悟,“还是你细心,我就没想到。”不过他转念一想,白兄看着也就同龄人,给他点长明灯——唔,只能期盼白兄的命够硬啦。

    两人走到第二座山门下了马,有小弟子迎过来,牵了马送去马棚。

    这里往上遇到的弟子就多了,都是一身简单的黑衣,要么扫地,要么背着剑去山里打猎。

    柳白真还是头一次走进武侠世界的门派,这和玩游戏不同,也和以前去景区不一样。就像参观故宫和穿越到古代的皇宫,有人没人,完全两样。

    “常师兄!柳师弟!”

    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快步走来,高兴地和常钰互相拍胳膊。

    “我算着你早该回来了,竟一直没消息,还担心呢!”

    他又看向柳白真,似乎是意识到不该笑这么开心,轻咳一声,小心翼翼说,“师弟,你节哀啊。”

    柳白真时常忘记自己有孝在身,闻言忙道谢:“多谢师兄挂念。”

    这人反倒奇了,叉着腰来回打量起他:“柳师弟怎么变得这么多礼——哎呦!”他差点跳起来,抬起脚直蹦跶,“常钰你踩我干嘛!”

    常钰气到翻白眼,又上去拿剑鞘抽他的腚。

    “你说话前能不能过过脑子!”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缺根筋了,这婵礼比他更缺心眼!师弟家里发生那样的事,难道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娇气任性吗?

    婵礼要不是师叔的孩子,怕不得天天挨打。

    柳白真在一旁看热闹。

    “师兄们,咱们还是快点走吧。”他看差不多了,出声提醒。

    常钰连忙住手:“差点忘了,师父还等着咱们呢!”

    两人急忙整理仪容,带着柳白真往祖师殿。他们其实也很久没见过应秀峡了,这次还托小师弟的福呢。

    他们沿着小道行至山腰,低头就能见到一汪巨大的碧池卧于山脚。

    再抬头看,只见山腰矗立一座恢弘山门,山门后平台一层接一层,至山巅可见祖师殿巍峨的飞檐朱门,青墙老松,往后便是重重殿宇,山房昂立,云雾缭绕,气势雄奇。

    祖师殿上有一匾额,上书:苍山峻极。

    三人前后跨进大殿,就见大殿正中央悬有苍山剑阁的祖师画像,下方几层长案,摆满了先辈灵位和许多烛台,故而一进去就闻到浓浓的香烟气。

    此时,灵位前背对他们站着一位白发老者。

    这老者身穿一身黑色道袍,束着道髻,背后负长剑,腰背极为挺拔,站在那里便如渊渟岳峙,岿然不可动摇。

    “徒儿见过师父!”

    常钰和婵礼立刻低头跪下行大礼。柳白真慢了一步,赶紧跟着跪下去。他头贴着石头的地面,凉津津的,震惊地发现石板上竟然一丝尘土也没有。

    这时一个人来到他面前,脚步极轻,他刚才根本没听到。对方一双手托在他胳膊下,毫不费力一般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就跟抱个孩子似的。

    “我的小徒弟看着是受苦了。”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怜惜。

    柳白真不知怎的,突然眼眶一红,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应秀峡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发,又落在他肩膀上,安抚地拍了两下。

    “你是我的徒儿,亦是苍山剑阁的弟子,”他慈和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你不用怕。”

    你不用怕。

    柳白真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原身这位很少露面的师父,只看到对方眼里的理解和包容。

    “师父,”他脱口而出,“我怕有人追杀我!”

    应秀峡微微一笑,又拍拍他的脑门:“我已命人关了山门,十四代弟子日夜巡视,到时候你就和你大师兄一起去后山的剑窟住一段时间。待我与海清寺、长春观商量过后,昭告武林,若有人非要来闯山门,我们苍山剑阁既不惧怕,也非江里孤洲。”

    柳白真心潮澎湃。

    这便是抱大腿的感觉吗?!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右手,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

    这一次,这一次他和大佬都看错了。

    师叔婵素也赶了过来,他是个长相文雅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道袍,还留着文士须。他先是检查了常钰和柳白真的脉象,听他们说了说青山镇的事,顿时气得跺脚。

    “汇贤阁和天魔六阁就不说了,本就来路不正,”他气得胡须都在抖,“可其他那些人,鲲鹏派、冲虚观,还有什么傅家寨溪山镖局,平日里都自诩名门正派,结果各个都是穷极龌龊之事的鼠辈!臭不要脸!男盗女娼,生儿子没%#——”

    他噼里啪啦骂了足有一刻钟,唾沫溅了站在最前头的婵礼一脸,偏偏婵礼是他亲儿子,一动也不敢动,只能苦着脸,效仿古人唾面自干。

    柳白真憋笑憋得想死。

    不过,他纳闷地低头,手上的那一点银色印记怎地没有反应?

    他这到底算赢还是输?

    第 25 章

    婵素这位师叔名字十分文雅, 但性子暴烈如火。他使劲拍着柳白真的小肩膀,有心想安慰他, 却说不出软话,最后只得又用力拍了怕。

    “爹……师叔,您别拍了!”婵礼连忙拯救师弟,“再拍师弟被您拍死了!”

    柳白真龇牙咧嘴地躲到他身后,对上师叔尴尬的表情,赶紧送上乖巧的笑:“师叔, 我肯定好好练功……”

    婵素摆摆手:“你们师父先前受了重伤,接下来还得闭关一段时间。我马上要出发去长春观,还要和海清寺的和尚见面,你老老实实跟着你大师兄去剑窟。”

    正说着, 走进来一个极高的青年。

    此人高鼻深目,一头黑发浓密不羁,再加上猿臂蜂腰, 一靠近便给人极强的压迫感。这就是苍山剑阁的大师兄——郑英。

    “师叔, 您且走吧,柳师弟就交给我了。”他走到柳白真身边, 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小师弟的脑袋。

    也许因为郑英一直看着他们练剑, 不是师父胜似师父。柳白真见到他, 身体就本能地紧张起来。

    “师弟还是这么怕我?”郑英眼睛眯起眼, 声音低沉的吓人。

    柳白真乖顺地低头:“师兄太有威严了。”

    唉, 他还要在这位仁兄手里待一段时间呢。记忆里原身怕郑英怕得要命, 因为郑英教导师弟十分严厉,根本不吃他撒娇那一套。

    不过郑英是混血儿吗?长得很不像中原人啊。

    郑英眼神有些挑剔地上下打量他, 最后没说什么。他带着几个师弟整齐地躬身送走了应秀峡,又目送婵素脚步匆匆下山。

    “常钰, 婵礼,我要带你们师弟去剑窟,你们去清净殿找你们二师兄三师兄。”郑英转身对二人说,“接下来巡山还得靠你们带领小弟子们。”

    “是,大师兄。”二人对郑英也很尊敬,行礼后对着柳白真丢了个眼神,也自离开了。

    柳白真又不是小孩,耸耸肩等着郑英安排自己。

    他趁着这位大师兄背对自己,不动声色扫视对方。柳白真在家是受宠的老幺,又是一朵小白花,硬是拖到十一岁才来拜师,还是托柳老爷子的声望走的后门。这位大师兄听说四岁就上山了,家里人照顾了两年才离开。

    不会也是……走后门的吧?

    柳白真哀叹,大家都是关系户,原身真是不争气!

    “师弟,就剩我和你了。”

    郑英突然开口。

    他缓缓转身,一身黑衣看着不显眼,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华丽的织纹。他嘴角勾起一点愉悦的弧度,气势陡然一变,从原先的稳重蓦地变为矜傲。

    “……”

    柳白真慢慢地退了一步。

    “师兄?”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郑英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抬起右手随意招了招,没过一会儿,从殿外一下子涌入了几十人。这些人全都穿着一式的衣服,腰跨佩刀,一副侍卫打扮。

    “标下见过世子!”他们单膝跪下,整齐地喊道。

    什么柿子?

    世子?

    ——是他理解的那个世子吗?

    柳白真一脸懵逼地看向郑英。什么玩意儿……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世界疯了吧?还是说,大师兄被人整个掉包了?

    “没想到你还挺有本事的,小真,”郑英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竟然能认识那样一个厉害人物,要不是我还在小苍山,可不就要让你跑了……”

    他一步步朝柳白真走过去。

    柳白真差点傻了。

    “大师兄!”他退到供桌前,退无可退,试图讲道理,“大师兄,师父还在后山呢,婵素师叔也还没走远——再说小苍山还有那么弟子,你别发疯啊!”

    他喘着气,脑子乱成了浆糊。

    郑英怎么会有问题?再说郑英几岁就上了山,怎么会是什么世子!

    我靠!

    这简直就像玩大逃杀游戏,玩到最后身边只剩下一个队友,他刚想要和队友击掌庆,结果对方转身直接淘汰了他——

    郑英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个傻子。

    “你一定在想,怎么会是我,”他挥手让侍卫包抄上去,好心情地解释,“不妨告诉你,你朋友杀死的郑郡是我的亲舅舅,也是王府长史。唉,也是舅舅运气不好,但凡不遇上你那位朋友,也不会那般轻易送了命。”

    他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自己亲舅舅,让柳白真毛骨悚然。

    这人知道得如此清楚,怕不是一路让人跟着他们回来的吧?可他们路上一无所知——

    等等?

    柳白真呼吸停顿了一瞬。

    真的一无所知吗?

    ‘你一定会输。’

    ‘不管我说过什么,最终你都会输。’

    白若离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而他此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白大佬并不是因为丧失对师门的信任,才笃定他会被师门背刺,而是已经察觉了有人在跟踪他们,甚至还听到了什么。

    柳白真低头看向自己手背那个银色印记。

    所以他还是输了。

    他脸上突然露出笑容。

    郑英浓眉微挑:“师弟出门一趟,倒是长进了,变得临危不乱?”

    “当然不是,”柳白真抿嘴腼腆地笑起来,“我只是发现某些人嘴硬心软而已。”说好了如果他输,就吃掉他的三魂六魄呢?结果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感叹白若离的心软,心里有点伤感。

    白总是知道他最终无法逃脱被人抓住的命运吗?人物卡最终也只能救他一时之危,解不了他的危难。

    “大师兄,你是世子,为什么要来小苍山?”

    柳白真诚恳地说,“好歹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郑英走到他面前,就像什么没发生似的拍了拍他的发髻,目光却志在必得:“你身在江湖名门正派,想必不会关注朝廷。皇祖父有十一个儿子,我有十个叔伯,你知道现在只剩下几个吗?除了我父王,只有三位。”

    哦,懂了,宫斗嘛。

    “可我也不算白来,你看,如今人人都在找你,可我不费吹灰之力,你便自投罗网。”郑英双手搭在柳白真的肩膀上,微微俯身与他对视,“汇贤阁为了你遭受如此重创,死了那么多人,师弟心善,一定会补偿师兄的吧?”

    柳白真感到一阵恶寒。

    尤其是对方的右手,一点点地越过肩膀,探向了他的衣领,探向他的后背。

    他猛地往旁边一躲,岂料刚有动作,便被郑英变指为爪狠狠地扣住肩膀,五根指头如同钻头似的一下子抓破皮子,钻入他的血肉里。

    他惨叫一声跪在地上,汗如浆下。

    “我说过,最讨厌便是你们做些小动作,从小到大,你总是不老实!”郑英冷冷道,手下毫不留情地深入三分,柳白真顿时就像重伤的小动物似的,只能在那里呜咽着不停发抖。

    他看到柳白真咬牙忍耐的可怜样子,忽然又满意了,猛地拔出手指。

    柳白真疼得眼前一黑,他死死忍住一声不吭,喘着气想摸腰侧的剑,手指刚伸出去,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凶狠地踩住,用力地碾了两圈,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啊————!”他痛得仰起头,彻底趴在了地上不能动弹,汗水和血水滴滴答答砸在石板地面上。

    “师弟,”郑英似乎蹲在了他身旁,极为刻薄地说,“我教你们要宁死不屈,你怎么这就放弃了?”

    “还是说,你仍然要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可怜兮兮地求我?”

    他低低地笑道,“待我得到地图,若你还活着,本世子倒也可以在后院里,给你留个房间。”

    柳白真耳边嗡鸣个不停,他缓了半天才喘过一口气,眼前慢慢地清晰起来。他贴在石板上盯着郑英拇指上的扳指,一瞬间就像回到青山镇那个别院的地牢里:自己一动不能动,只能任由别人像摸一个物件似的摸他,想着怎么宰割他!

    原本他已经快放弃了,努力挣扎到现在,他仍然挣不出一条活路。不如像白大佬说的,大不了就是闭眼一死,他死以后还管洪水滔天……

    但他要是死不了呢,他会有什么下场?

    “你不会还指望师父来救你吧,还是婵素那老匹夫?”郑英掂起他下巴审视他,“我实话告诉你,婵素……我不能让他去长春观,所以他回不来了。”

    柳白真的瞳孔一缩。

    “还有你的常钰师兄,”郑英见他有反应,轻声说,“你猜,他现在是死是活?”

    不——

    柳白真不顾剧痛抓住他的手:“……大师兄,常钰他们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你们也配?”

    郑英冷笑,“我堂堂西靖王世子,舍弃了荣华尊荣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陪一群乳臭未干的平民过家家,你以为我愿意?”

    他恨得咬牙:“尤其是婵礼,竟然仗着和老匹夫的关系无视我的命令,还有常钰,一个孤儿!婵素竟然提议让他继任执剑长老之位,可笑!”他手下用力,险些把柳白真掐得翻白眼。

    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他不要总是这样任人宰割!他不要落得小白花那样的下场!

    柳白真眼前闪过白若离那句“人为鱼肉,我为刀俎”,心中生出强烈的不甘。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想要力量,而不是得过且过,最后只能为命运所摆弄。

    手背上那点银光一下变得滚烫起来。

    “这什么……”

    郑英下意识地松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他的眼前突然被一阵强光遮蔽,连忙起身急退到侍卫的身后。

    “抓住柳白真!”他闭着眼大喊。

    侍卫们已经团团围住了地上的青年,他们也被那银光闪得睁不开眼,世子下令,他们不敢不从,可是眼前的异象又让他们踟蹰。

    这不会是苍山剑阁的祖师们显灵了吧?

    【人物卡附赠功能已兑现】

    柳白真眼睁睁看着那点白光从手背上飞起,变为一点星芒,随后银光大盛,笼罩住了他整个人。他感觉到肩膀和左手的疼痛随着银光浸润,正在快速地消失。

    他浑身轻快,几乎快要飞起来。

    ‘你狼狈的模样,真好看。’

    白若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飘渺不定,尾音不绝。

    “白……”

    柳白真眼前模糊了。

    他站了起来,笼罩他的银光骤然收敛,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为星点,飞入了他的印堂,又从他的印堂穴内,沿着奇经八脉迅速流遍全身。

    一股极暖又极寒的力量入侵了他,改造了他。

    白若离的四分之一真魂化作内力,彻底地融入了他这具躯体。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刚才这只手的中指无名指被郑英踩断,而现在,他轻轻握起又松开,左手充盈着力量。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郑英惊疑不定地瞪着他,咬牙一字一句,“去,给我抓住他,本世子赏他统领之位!”

    侍卫们面面相觑,见那异象消失了,站在中间的仍然是那个弱不禁风的青年,便抽出佩刀扑了上去:“兄弟们,上——”

    柳白真见到几十人冲自己来,心想:就让他来感受一下大佬四分之一的力量吧。

    他左手握住了剑柄,毫不迟疑,反手抽出了银光潋滟的长剑。

    第 26 章

    大殿分成前殿和后殿, 十数根红漆立柱支撑起高高的梁。

    这三十几人里外围住他,前排的抽出佩刀便以合围之势, 一齐劈向他。

    如果换成长戟围成一圈互相交错,直接卡着中间那人的脖子往下压,被困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能硬生生跪下去。这些王府侍卫干这等事最是熟练,换成佩刀,那就是只管捉人, 不论死活。

    郑英站在殿门外,沉着脸喝道:“别伤到他的后背!”

    实则他心里翻滚着一股戾气,恨不得命人将苍山剑阁所有人都杀了!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藏宝图,只想要发泄压抑多年的愤怒——可是他不能, 他偏偏不能!

    他是世子没错,那是因为他母妃有成算,且只有他一个嫡子。然而父王并不只有他一个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在这小苍山上足足待了二十二年, 若不是这次他手下的汇贤阁接触到了藏宝图,他还要待多久?

    说是为了保护子嗣, 为什么还要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怎不见父王把其他兄弟送走?

    郑英脸色阴沉, 看着侍卫们挥刀直下, 仿佛已经看到了柳白真血肉模糊跪在他面前的模样, 几乎要露出快意的笑。

    柳白真就在这一刻拔剑, 他毫不犹豫的果决令这一剑疾如闪电, 划过众人眼前,郑英看到他拔剑起势的那一刻, 就明白他的侍卫挡不住。

    砰砰砰——

    剑气如啸掀翻了挡在他上方的五六人,硬生生从合围中撕开一道裂口!

    “……”

    柳白真看着自己的剑, 完全惊呆了。

    他刚刚只是习惯性地灌注内力到剑身,接着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挥,怎么会有这样惊人的威势?

    他愣了几秒,立刻反应过来,往前冲了过去。其中一名侍卫正在爬起来,他的脚步一点,身如轻鸿般地踩了一下对方的头顶,毫不留恋地离开包围圈,剑尖一点直刺郑英。

    “郑——英!”

    柳白真厉声一声,一双杏目凝着怒火,手腕一抖,剑尖像漫天星光散开。郑英瞳孔一缩,右手探向身后拔剑横挡,然后对方那剑狡黠似灵蛇,直接从下方钻入,竟然直接挑飞了他的剑!

    长剑在郑英的下巴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郑英想也不想往后急退,就地一个翻滚,他大掌抓住侍卫的脖子往旁边一丢,顺手抽出了对方的佩刀。

    “很好,”他用刀隔空点了点柳白真,怒极反笑,“长进了!”

    他话音未落,柳白真已经抬脚掠了过来,一柄长剑在手腕上灵活地转了一圈,竟然变成了起刀式,用剑当刀,如如破竹砍向了郑英的头顶。

    郑英自然横刀相抵,两人一个刀一个剑,刀剑相撞碰出一串刺啦作响的火花。他在重压之下朝后退了一步,不由大吃一惊。

    王府制式佩刀的刃长有二尺多,足有四斤多官称那么重,如此厚实坚沉,对方竟然能以剑抵挡?

    这不可能!他愕然地看着柳白真。废物怎么可能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保护世子!”

    一名侍卫反应过来直接扑向柳白真空出来的后背。

    柳白真一心要解决郑英,根本不能分神,他内力虽已经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但在江湖里,内力和剑术不能决定一切。

    一个人哪怕内力微薄,若他有无坚不摧的意志,同样也能蚍蜉撼大象。

    刀风拂起他的鬓发,他发狠往下猛压,郑英那张傲慢的脸终于像石像裂开,露出了惊慌的表情,他的刀开始剧烈的抖动,下一秒轰然跪地——

    与此同时,柳白真的侧脸溅上了鲜红的血,肩膀剧痛。

    他满脸狠意,全然不顾右肩上的刀,绷紧肌肉,竟把那把刀强行夹在了伤口中,劲力反噬冲翻了偷袭的侍卫。

    “你……疯了!”郑英沙哑喊道,他再也顾不得撤力就会被斩首,右手一松,在柳白真的刀落下的瞬间,猛地拍向对方的胸口,这一掌置之死地而后生,杀意冲天。

    柳白真想也不想,双手弃剑,直接将肩膀上的佩刀拔出,在飞溅的血中握刀朝下!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怒吼着灌注全部内力,上翘的刀尖从郑英头顶的百会穴狠狠劈了下去。

    砰——

    郑英临死前一掌泄了半数力,仍然拍到了他的胸口。

    噗呲,血液混着脑浆子喷溅了他一脸,他对上郑英死不瞑目的眼睛,喷出了一口血。

    他松开手。

    郑英头顶插刀,慢慢地倒向了地面,抽搐着停下最后一口气。他愕然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一双浅色的瞳孔扩散,倒映着天空。

    大殿内外一片死寂。

    除了之前受内伤爬不起来的几人,剩下的侍卫都呆立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殿外。

    “世子……”领头的侍卫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世子死了?”

    柳白真捂着胸口,弯腰捡起另一把落在地上的佩刀,随手掂了掂。

    经过刚才一场短暂的恶战,他发现自己更喜欢使刀。尤其是他现在运用内力并不纯熟,还不如耍刀来得痛快。

    他面向殿内那些侍卫,提着刀悍然而立。

    “你们要是现在走,能走,”他一字一句道,“现在不走,那就别走了。”

    侍卫头领双目赤红:“世子死了,再不能带藏宝图回去,我等迟早也得死!兄弟们,我们人多,此人已经受了内伤,便是车轮战耗着他,也能耗死他——”

    就算主子放过他们,王妃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不如背水一战!

    “头儿说得对!”

    柳白真无奈一笑。

    他单手捂着胸口忍不住咳了几声,一缕血顺着嘴角溢出来。要不是他直接毁掉了郑英的神经系统,郑英的力道减弱了一半,估计他死得还比郑英早。

    他真不想杀人。

    白若离那样的人杀了几百年,人也和疯子没什么区别了。何况他真的很着急,如果能尽早赶下山,也许还能来得及救下婵素。

    这么一想,柳白真看向慢慢围住他的侍卫,眼神冷酷起来。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祖师殿一片血红。

    柳白真浑身都是伤,杵着刀勉强站在大殿里。他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名侍卫,这是个看上去才刚及冠的年轻人,双手握刀与他对峙。

    他们的周围全都是侍卫的尸体,地上的血蔓延一地,靴子踩上去咯吱作响。

    小侍卫满脸涕泪,哆嗦地几乎要给他跪下去。

    “你是恶鬼!”他双手一松,哭道,“你杀这么多人,会遭报应的!”说罢抱着头趴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等死。

    柳白真嗓子全是血腥味儿,沙哑道:“你走吧。”

    “……”

    小侍卫猛地抬起头,“真、真的吗?”

    柳白真站直了,举刀指向他:“你走不走?”

    “啊!!不要杀我!!”小侍卫惨叫着,抱着头一骨碌爬起来,拖着湿乎乎的裤子连滚带爬往殿外跑,连刀也不要了。

    柳白真想要笑,却疲惫地完全做不出任何表情。

    他拖着刀,刀尖一路划过石板地面,带起一串火花。一步,又一步,他迟缓地绕过先祖师的神像灵位,沿着后殿长长的回廊,走了足足一炷香,来到了点着无数石蜡的洞窟。

    一扇高八米宽六米的两开石门牢牢地守住了应秀峡闭关处。

    柳白真仰望着这扇石门,喘息声呼哧呼哧地回荡在回廊的尽头。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快死了。

    “师父……”

    他出声,才发现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只得清了清嗓子,从伤痕累累的经脉里挤出那么一丝内力,放大声音,“师父——徒儿柳白真求见——”

    他等了许久,然而依然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四周落针可闻。

    柳白真沮丧地将额头抵在石门上。

    ‘你会输的。’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输。’

    柳白真不甘心。

    他猛地抬起头,把刀丢到一旁,双手抵在石门上,用力一推——

    “……”

    对不起,贻笑大方了。

    这扇石门往日除非是应秀峡自行从内打开,弟子们若是要开门打扫卫生,也须得一边三人,一起用力往里。

    他不知道怎么升起的念头,无论如何,他今天也要打开这扇门。于是,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略肺腑间腾起的撕裂痛楚,开始不顾一切地把仅剩那点内息,溪流入海一般灌入了双手,如同老牛推磨般,一步一步地往前腾挪。

    汗水点滴落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柳白真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昏迷过去。

    轰隆——

    那条严丝合缝的缝隙,终于露出了一线光。

    柳白真精神一振,咬紧牙关死命往前推,两扇门似乎打开了什么机关,无比丝滑地朝内洞开。

    他一下子脱力,跪在了地上。

    “呼——呼——”

    柳白真抬起手想擦汗,发现手抖得和帕金森患者似的,只得撑着膝盖挣扎起来。他抬起头看向这座石窟,立刻就看到背对他盘腿坐在石台上的应秀峡。

    “师父!”

    他激动地大喊,踉踉跄跄往前跑去。

    真的很奇怪,虽然他不是原身,见到应秀峡不过短短一面,但是这位老人给他带来的信心和慰藉,却远超过他认识的所有长辈。

    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找到家长哭诉。他相信等应秀峡听自己说完,一定会像先前那样,认真地拍拍他的脑门。

    说要给他做主。

    柳白真跑到石台边,跪下来嗑了一个头。

    “师父!徒儿有事跟您说!”

    应秀峡却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惊讶地转过身。

    他停了半晌,心里变得十分茫然。

    “……师父?”

    柳白真迟疑地直起身,趴在石台边,胆怯地伸手碰了碰对方的道袍。

    第 27 章

    “师父?”

    柳白真艰难地爬上石台, 小心翼翼绕到老人的正面。

    应秀峡一身道袍盘坐,肩膀依然那样平直, 他手指捏诀,闭目打坐,神态是那般安详,看不出任何异样。

    唯独没有了呼吸。

    柳白真双腿一软跪在应秀峡面前。

    “师父……”他徒劳地喊对方,心里觉得十分荒谬。

    怎么会呢?

    应秀峡明明先前还在和他们说话,明明还精神奕奕!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 没有任何异常——会是郑英下的手吗?

    不,不会,应秀峡见过他们以后还没有进食……何况郑英那人再憎恨婵素几人,也仍然喊应秀峡师父, 可见他对授业恩师还有一丝敬意,应当不至于下毒……

    柳白真思来想去,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师父仅仅只是去世了。

    可能是运功不测, 也可能是大限已至, 总之就是,死了。

    柳白真没料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心情, 他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 但他没有。他只是觉得心底空空荡荡, 仿佛失去了依靠。

    “师父, 等徒儿救回师叔, 再来给您收敛。”他难过地给应秀峡磕了头, 离开的时候不忘重新把石门关闭。

    天彻底黑了,殿外的石灯无人上灯油, 山风横掠过大殿前宽阔的平台,令人凭空生出凄凉。

    他刻意不去看地上那些尸体, 脚步不停地赶往清净殿,先前郑英让常钰二人去那里找两位师兄,定然也在那里安排了人手。

    其他人……应该还活着吧?

    柳白真黯淡的神色掩盖在夜色里,他捂着胸口,学着记忆里师门教过的心法为自己疗伤,运转内力过大小周天,干涸的气海便渐渐生出真气。

    胸口那种撕裂的疼痛顿时好了许多。

    他心里不由想念白大佬,但很快又把这个念头甩开了。白若离教会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凡事靠自己,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

    顺着祖师殿外的山门往下,走上一刻钟,便又看到了一座小平台。

    平台依山建造了供弟子们日常起居的清净殿,大殿后方还开辟了六七亩菜园,弟子们都要轮流去挑粪担水,种出来的菜不但足够供应整个门派,而且还经常能在集市里售卖。

    柳白真走到平台一侧,便直接掠上树梢,藏在树冠里往殿内看。

    清净殿外果然有人把守。十几个侍卫举着火把站在殿外,里头还不知有多少人。

    方才他也是累昏了头,放走了那个小侍卫,现在看来,那小侍卫竟然没来找自己的同僚,而是真的离开了小苍山,否则那些人岂能不上祖师殿抓他?

    他暗暗松了口气,这里既有人看守,说明里头起码还是大活人。

    柳白真心里还惦记着婵素的安危,忍着焦灼观察半天,见这些侍卫五人一班,每隔一刻钟就互相交错朝两侧巡视。

    这排班看似密不透风,不过等他们走到大殿一侧,那里栽着好些高耸的松树,用石子拼出了一条通往后侧菜园的小路,两对背对背分开的那几秒钟,他便可以顺着松树,从最上方的槛窗翻进去。

    他打定主意,便如同一道轻盈的影子从高树的枝干间点跃而过,最后直接跳到了挨着大殿石墙的一棵云松上。

    下方两支队伍正好朝中间走来,领头的侍卫谨慎地抬头看了看这些黑黢黢的树,目光扫过柳白真藏身之处。这时一阵山风穿过小树林,松针发出簌簌的响声,那些枝干的阴影随风摇动,看来并无异样。

    领头的人便神色如常和对面的人点点头,两队交错而过。

    柳白真已经将呼吸拉得又轻又缓,整个人就像长在了树干上似的,树动他也动,只当自己也是一棵树。

    他在心底默默数着,等到两队的最后两个人快要拐弯,而新的队伍第一个人还没有过来,鼓起一口真气尽数灌入双手,然后扣着光滑的石墙快速往上爬。

    短短三秒,他已经爬到了最高处的槛窗,手指无声无息地支起窗楞,撑着窗框翻进去,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他翻过去的同一时间,又有两队侍卫朝小路走来。

    他单手挂在窗框上朝下一看,这里是清净殿的前东堂,堂内沿着大殿的北面和东边设了两排通铺,大约能睡六十几名弟子。此时前东堂竟称得上灯火通明,幸好他所在之处几乎和房梁差不多高,烛火无法照拂到这里。

    殿内的侍卫不多,五人而已。

    他定睛一看,只见通铺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五六十人,而地上又倒了更多的弟子,粗略一数,只怕苍山剑阁大部分的弟子都在这里了。他找了半天,在一个红漆立柱旁看到两个挨在一起昏迷不醒的人,正是常钰和婵礼。

    所有人都昏着,难怪只需要五个人看守。可这五人一直走来走去,他怎么有机会下去呢?一旦被发现,殿外立刻就会有人冲进来,他一人则罢了,这里还有一百来人呢!

    除非他在这五人示警之前,就把他们解决掉。

    柳白真挂在那儿,心脏因为紧张揪成一团,又冷又沉。机会仅有一次,他要想办法把握住,不,他绝对能把握!

    他把住门框的右臂绷紧,双脚抵在墙面上,将整个身体拉直——就像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弓弦,然后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弹射出去。

    呼——

    他听到空气掠过耳畔的声音,下一秒他像壁虎一样牢牢扒在了立柱上,柱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个经过下方的侍卫缓缓抬头。

    一秒、两秒……

    柳白真反手拔刀,猛地跃下,落地的同时一刀割喉——刀尖尚未离开对方的脖子,他又再次脚尖点地朝前,此时他的正前方,第二个侍卫一脸愕然地瞪着他,他便毫不迟疑地将长刀掷出,血水四溅。

    还有两个!

    他越过第二个侍卫冲向了后方的第三个第四个侍卫,左手顺势从尸体里拔出长刀,右手掏出匕首,一左一右割断了两人的气管。

    只剩下最后一人。

    柳白真觉得自己的运气真好。他杀了这四个人,已经尽到他自己的全力,这时候如果第五个人离他很远,他没有办法阻止对方喊出声。

    幸好,幸好。

    这人恰好就在他的前方,还背对着他们。

    最后一个侍卫自然听到了声音,他快速的转身,就在这一瞬间,柳白真捂住了他的嘴,用沾着血的匕首,轻轻割断了他的性命。

    手里的人疯狂地抽搐,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可怕声音,这让柳白真联想到了贞子的电影……对方的嘴里涌出许多血,他的手变得湿滑。

    他能感到这个人的鼻息从有到无,身体从紧绷到放松,最后就像一摊死肉。

    哦,确实是死肉了。

    柳白真缓缓松开了手,怀里的人滑落在地。他目光麻木地低头看,对方的双目凸出,脖子上豁开狰狞的血口,还在不停地喷溅。

    他默默地将手和匕首在身上擦过,转身走向常钰二人。

    常钰歪在柱子旁,婵礼闭着眼睛靠在他肩膀上,一脸天真。柳白真单膝跪下,伸出手指去试探鼻息的时候,眼前闪过闭目的应秀峡。

    手指感受到温暖的鼻息,他鼻子一酸,长长出了一口气。

    门外又走过两排人影,打断了他的感伤。此时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轻轻地拍了拍常钰的脸,压低声音喊:“师兄?师兄醒一醒!”

    常钰脑袋一歪,嘴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

    柳白真无法,转头看了一眼,见外头暂时无人经过,便直接一个巴掌用力呼上去。

    “啪——”

    常钰的脸差点被打歪,扑到地上惺忪地睁眼。

    “谁——谁打我?”他捂着脸刚要喊,就被柳白真狠狠捂住了嘴,大约那手上血腥味太重,他终于彻底清醒,惊恐地望着柳白真,“呜唔唔?”

    “师兄,我长话短说,”柳白真快速说,“郑英是本朝西靖王之子,汇贤阁就是他的势力,他将你们调走之后,就让人围住了祖师殿要抓我。我杀了郑英和他的侍卫,过来才发现你们全都昏迷不醒。外头还有不少人,我现在松开手,你莫要出声!”

    常钰大约是想起来了什么,表情变得严肃,他郑重地点点头,柳白真才松开手。

    “师父如何了?”常钰哑声问。

    柳白真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杀死郑英后去了后殿,推开了石门,师父已经……羽化登极了。”

    常钰脸色刷白,嘴唇哆嗦了半天,紧紧抓住他的手。

    “我检查过了,师父不像是……”柳白真抿嘴,“临走时,我已将石门关闭,师父在里面很安全。”他回握住对方的手,焦急道,“师兄,现在最重要是要把人都叫醒,特别是婵礼!师叔去搬救兵,郑英岂能放过他,已经派了人去追杀师叔,我们要救人!”

    “你说得对,我去叫他。”常钰擦了擦眼泪,爬起来去叫婵礼。

    柳白真见他直接捂着婵礼的嘴,然后直接一指点到对方穴位上,婵礼便满脸扭曲地挣扎醒来。

    “……我们这是怎么了?”婵礼捂着肋下,茫然地看着他们。

    第 28 章(修)

    柳白真快步走去通铺叫人, 他没法再解释一遍。每说一遍,对他都是一种折磨。

    他按照常钰的法子叫醒了好几人, 就被婵礼拉住。

    “师弟,你说的是真的吗?”

    柳白真转身,对上婵礼惊怒不定的脸,他还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到浓浓的恐惧。他眨眨眼,眼泪突然崩溃地涌出。

    他真的身心俱疲。

    “对不起,师兄, ”他哽咽道,“我真的尽力了。”

    婵礼猛地抱住他半晌没说话。

    “我们已经没时间了,”常钰走过来严肃地对他说,“这里就交给我, 师弟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把你师兄带出去,你们先去追师叔。”

    柳白真深深吸了口气, 情绪慢慢安定下来。他冲常钰点点头, 指着东面通铺上方的槛窗:“师兄先来?”

    婵礼呆滞地张大嘴,望着面前又高又光滑的石墙, 那扇窗户更是小得吓人。

    “……师弟, 还是你先吧。”他艰难道。

    柳白真便冲他腼腆一笑, 眼睫毛上还缀着泪珠呢, 转身就跟动物似的嗖嗖爬墙。

    旁人攀墙都死手脚并用, 好家伙, 这人却是手上去一扣一个洞眼儿,手臂用力硬生生拽着全身往上, 速度奇快无比。

    婵礼还想模仿他呢,这一看顿时傻眼。

    “师弟怎么和猴子似的……”他喃喃道。

    常钰眉头一蹙, 抬头望向柳白真的目光生出一丝疑惑。

    柳白真撑着窗框探头一看,见刚有两队人交汇离开,连忙冲婵礼招手,示意他快上来。他轻巧地翻过去,放松身体往下一跃,脚尖点着墙面然后跳到最近的一棵松树上。这时候,就算有人抬头去看,也只能看到轻轻晃动的树影。

    他蹲在树干上等了几分钟,才看到婵礼笨拙翻出来的身影。只见对方踩在窗框上滑了一下,紧跟着就擦着墙往下摔,最后还是柳白真托了他一把,这才险险落在树上。

    柳白真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探头往下看。

    北边那队正要拐弯的队伍落下了一个侍卫,那侍卫原本正要解裤腰带,听到动静后,忙警觉地四处张望:“是谁?”

    婵礼懊恼地捂住嘴,余光却瞥到师弟一脸无奈地活动着肩膀,然后就握着刀直接跳下去了。

    “?!”

    柳白真一手握刀,一手护着脸,径直从树上直坠而落。

    那护卫还没看清头顶,突然一道黑影罩头砸到他身上,他还来不及喊出声,喉咙骤然一冷,然后一热……

    柳白真在人倒地前翻到一旁,然后熟练地把人拖进旁边的灌木里。这时候婵礼才跳下来,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师弟,会不会惊——”他话音未落,拐弯处就跑来了一串举着火把的侍卫。

    柳白真一时有些犹豫。

    要不要把这些人一并解决?

    不妥,婵素师叔还等着他们去救命,何况他的内伤还没好……常钰是个聪明人,这会儿人都被自己引走,他肯定会想办法带人冲出来。

    “走!”他下定决心,便抓住婵礼的手臂蹿上了树。

    两人一前一后在树冠间穿行,下方的火把摇曳,很快就有短弩破空射来。

    婵礼一头冷汗,闷头跟在柳白真的后面,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擦破了一层油皮。他下意识地去摸,就这么一走神,险些摔下去。

    柳白真一把揽住他的腰躲开后方前后追来的三支箭,直接翻去了一侧的山道。

    “快走,到下面的山门就能骑马!”

    两人头也不回地奔下山,那些人却并没有再追上来,他们顺利地来到了马棚。

    “师弟,他们怎么不追了?”婵礼擦着汗,接过对方递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

    柳白真勒住缰绳,忧虑地回头望着清净殿的方向:“他们大概以为我们这是调虎离山……”

    “你放心好了,”婵礼倒不是很担心,“那些侍卫会的多是外家功夫,若是只有常钰一人自然不敌,不过多叫醒些师兄弟,我们光是人数也远胜侍卫了!”

    他们一刻不敢耽搁,骑着马往长春观的方向狂奔。

    长春观在距离小苍山十天路程的拒马县,但婵素刚离开不久,郑英就反水,他的人缀在婵素后头,很可能会在天黑时下手。据此推断,他们应该不会离这儿太远。

    越是往前,婵礼便越是沉默,他不停地用剑鞘拍打马匹,超过了柳白真好几个马身。

    他们一直跑了将近十里地,跑在前头的婵礼突然一个急停,马匹高高扬起前蹄,嘶鸣声穿过重重夜色,让人惊觉不详。

    “爹!爹————”

    柳白真勒马停下,就见婵礼从马上跌下来,疯了一样往前方跑。他心脏猛跳,下马跟着跑过去。

    前面已经没了官道,只有行旅常年来往形成的山路,无灯无火,黑得不见五指。他们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也只能隐约看到前方横七竖八倒着些人。

    不好——来晚了……

    柳白真呼吸急促,竟然有点不敢上前。

    婵礼脑子一片空白,他环顾着地上的死人,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呢?那不可能是——他爹呢?他爹不在这里——

    他爹是不是没事?

    “爹!爹!你在哪里?!”他拼命喊,“阿爹——阿爹——”一边喊,一边跪在地上扒拉那些死人,一张脸一张脸的去辨认,看着看着面前就糊成了一团,再也看不清楚。

    他使劲擦自己的眼睛,可是眼泪就像流不尽似的。

    柳白真心惊肉跳地穿过这一路尸体,找到婵礼时,对方已经崩溃地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师兄!”他扶着婵礼的肩膀吼,“还没找到人就代表师叔还活着!别哭了!”

    婵礼双目赤红,失魂落魄地望着他,涕泪满脸:“师弟……这么多人,我,我爹他——”

    “别出声!”

    柳白真忽然厉声打断他,然后侧耳仔细听,婵礼猛地噤声,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一下亮了。四周刹那安静,他们不约而同听到了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微弱的呼救。

    “是师叔!”“爹!”

    两人跳起来冲向林子。

    婵礼冲过去的时候忍不住露出笑容,心想,这次阿爹大难不死,他以后定要好好孝顺阿爹,再也不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他几步跨过灌木丛,绕过一棵开得极盛的凌霄。

    “爹……”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婵素一身的弩箭,四肢摊开,垂着头靠在树边。夜色里,能看到黑色的血在他身下积成了水洼。

    一个人渺小的身躯,怎能流出那样多的血?

    流干了,流尽了,那人还怎么活?

    婵礼仿佛遭遇重创,腿一软,踉踉跄跄跑过去,跪在了血洼里。他看着婵素一身的断箭,想要伸手扶起自己的父亲,都无从下手。

    “爹……”他张了张嘴。

    婵素咳出一缕新鲜的血,只能勉力睁开一丝缝隙看他。

    “儿……”他努力看着婵礼,动了动嘴唇,耷拉的眼角淌出眼泪。

    “爹!”婵礼突然回过神,抖着手从怀里掏出玉瓶,倒出里面的药丸往父亲嘴里塞,“爹!你快吃药!吃药保住命,儿子就带你去大夫!”

    婵素连嘴都张不开,岂能吞咽药丸?

    “师兄,”柳白真赶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师叔会卡住嗓子!”

    药丸洒落在婵素的衣服和地上的血洼里,婵礼呆呆看着随时要断气的父亲,和地上已经分辨不出的药丸,突然狂怒地推了一把柳白真。

    “你滚,”他朝柳白真怒吼,“你给我滚啊!!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他吼得声嘶力竭,“没有你,我爹根本不会受伤,师父也不会死!”

    他望着柳白真的眼睛里竟是令人心惊的憎恶。

    柳白真对他哪有防备呢?

    一推之下差点摔倒。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婵礼的憎恨像刀子似的伤到他,可他无法辩驳。

    他能怎么说?

    说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柳白真,说柳白真也不想因为一幅藏宝图家破人亡,说他比谁都想要师门平安?

    可是婵素确是为了他而受伤。

    他咬牙走过去,顶着婵礼杀人的目光,盘腿在婵素背后坐下,一掌贴上对方肩胛处的曲垣穴,尽量徐徐地将真气输入。

    婵礼还没昏了头,总算知道他这是在救人,默默地跟着盘腿而坐,为他们护法。真气输入的效果立竿见影,婵素原本青白的脸色很快红润起来,睁开了眼。

    他从未用如此慈爱的目光看过自己的儿子。

    “礼儿……”

    婵礼握住他的手,眼泪滴在他的手心:“爹,你会好的。”

    “儿啊,”婵素摇摇头,“我唯独不放心你——”

    “爹!”婵礼粗暴地打断他,“你不要瞎说!我马上就带你去找大夫,我们去逍遥谷,或者就去长春观!长春观的马道长医术也很好,他一定会救你!”

    他紧紧地把额头抵在婵素的手心里,哭地浑身颤抖:“爹,求您了,我已经没娘了,不能再没有爹……”

    柳白真已经停下来了,因为真气已经输送不进去了。他轻轻地支撑着婵素,眼睛干得发疼。

    “礼儿,你莫要任性,”

    婵素靠着柳白真,包容地看着儿子,“生老病死都是上天注定,非人力可改,我……我活到如今,守着你长大成人,纵是忘川边上见到你娘……也可说……问心无愧——”

    他又轻轻咳了几下,唤柳白真。

    柳白真只得让他靠在树上,绕过来跪下:“师叔,您说。”

    婵素看他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忧虑。

    “白真,你要尽快躲起来,咱们江湖人,惹不起权贵,更不要说对上……皇权。”他急喘几下,声音再次变得虚弱,“你们能赶来……想必,山上危机已解……我师兄如何?”

    他刚问出口,又恍神,“哦,对,礼儿说——说——师兄已经——”

    “爹!爹!你怎么了?”婵礼慌乱地喊,伸手想要给他输真气,却被婵素抓住手制止。

    婵素眼里含泪,不再看他们,而是望着林间露出的夜空,喃喃道:“师兄……师兄你去啦……————”

    他许久不言,静静地凝望着那一块深蓝。

    林子里响起凄厉的哀嚎。

    柳白真看着婵礼趴在师叔的身上嚎哭,一身是血的疯癫样子,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他们就这样,一死,一趴,一跪,一直到了天蒙蒙亮。

    “师兄,”柳白真动了动僵硬的膝盖,小声道,“师兄——”他看婵礼很久没动弹了,心里感到很害怕。

    婵礼动了,他一手撑着血洼,木着脸爬起来。他站在那里看着柳白真一言不发,一直看到柳白真低下头。

    “你害死了我爹。”他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声音沙哑到几不可闻。

    柳白真抬起头,对上婵礼冰冷的眼神。

    “师兄,你要杀我吗?”他反问。

    婵礼就像被他激怒了似的,刷得抽出了佩剑指向他:“柳、白、真,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柳白真疲惫地说不出话。

    他输得彻彻底底。

    婵礼看了一眼晨光里的父亲,这时候看向他,才知道父亲死得有多惨啊!他爹平日里最是整洁,如今鬓发散乱,浑身青紫,正面背面全是弩箭,穿刺带肉,血肉淋漓……

    他爹是怎么在一身伤的情况下,杀了外头那些人,又是怎么拼尽全力爬到这林子里?他是不是一直在等自己?

    婵礼捂住脸,剑无力地垂下。

    极致的悲恸后,便有一股极致的暴怒,顺着四肢百骸攀升。他找不到人去恨,而这一切的祸事,难道不正是柳家引起的吗?

    他为什么不能怨恨?

    “谁说我不敢……谁说我不能……”婵礼喃喃自语,血色冲着太阳穴鼓起。

    他抬起拿剑的手,一剑刺入了柳白真的肚子。

    哧的一声,他那师弟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一张脸像他爹似的,惨白惨白。

    婵礼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惶地后退一大步,长剑顺势拔出。柳白真倒在了地上,紧紧地捂着腹部,在他的身下,血很快泅开。

    婵礼不由松脱手,长剑哐锵落地。

    一瞬间,他伸出手想要去扶师弟,可是下一秒,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地收回手,转身把婵素的尸体背起来,毫不迟疑地离开了林子。

    林子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哈……”

    柳白真换了个姿势,仰面躺倒。

    他有白若离给的真气,腹部的伤口其实并不深,也没有伤到内脏,若他立刻运转内息,很快便能止血。

    可他躺在那里,真的觉得再也动不了了。

    这世界真无趣,他试图回忆柳盈盈,还有华英和韵宜,可都引不起他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了。他根本不是柳白真,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心想,干脆就等死吧。

    也许他死了就是彻底消失,也许在这里死了,他还会去别的地方。不管他会有什么下场,他都不想再做“柳白真”。

    他点开好几天没看的后台,两张金灿灿的卡片依然慢慢地旋转。

    并没有新卡可以抽。

    算了,无所谓。

    柳白真闭上眼,给自己摆了个安详的死人姿势。

    秦凤楼依循着血迹找到人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黑衣青年躺在林间生长苔藓的地上,一头黑发凌乱地散落,遮盖住他苍白的面孔。

    “为何秦某每次见你,你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

    秦凤楼居高临下盯着柳白真,最后神情一软,叹了口气,蹲下去去探他的鼻息。

    “主子,这也不用探啊,人没死。”什五守在灌木丛外,忍不住插话。

    “我想摸他的脸不行吗?”秦凤楼没好气地说,干脆俯身就要把人抱起来。

    他小心地把柳白真的脑袋往自己肩头靠了靠,手指碰到对方后脖子的时候,犹豫地停顿片刻。

    “主子,”

    什五小声说,“要不要看一眼那个……图?”

    秦凤楼目光却淡了下来,他收回手,勾住柳白真的膝盖抱他起身。他一路带着人赶过来,心里不是不挣扎。

    他不停地问自己,他对柳白真的兴趣,真的能胜过他的目的吗?

    第 29 章

    什五偷偷看稀罕。

    像什七来得晚, 他却是和主子一道长大的,对秦凤楼实在太了解。

    这人什么时候如此纠结过?

    啧啧。

    “主子, 咱们来都来了,后悔也没用,”他跟在秦凤楼身后絮叨,“依我看,您还是先想想怎么和柳公子解释吧!没见过哪地儿的知县随便乱跑的……”

    秦凤楼转身盯着他不说话。

    什五:“……”

    惹不起这大爷,他闭嘴行了吧?

    “你少多管闲事, ”秦凤楼警告地瞪他一眼,抱着人大步离开林子,“我只是顺手帮他一次,下不为例。”

    “一次”, 哼哼,什五心想,这就和他们师娘拐师父似的, 帮了一次两次, 第三次就开始拉人家小手了。瞧瞧这人!刚才要不是他出声,都已经要摸人家的小脸拉!

    诡计多端的男人!

    林子外头站着五名灰衣护卫, 另还有八匹马和一辆马车。他们钻出林子时, 几个护卫刚刚把这块地上的尸体和血迹处理干净, 正在给马匹喂食水。

    什五见秦凤楼抱着人往马车走, 连忙说:“主子, 我给柳公子准备了衣……”话没说完, 就见秦凤楼已经进了马车。

    “……”

    他揉揉眼睛,再一看, 眼前确实没人了。他盯着马车,冲旁边招招手。

    “头儿, 啥事?”一个护卫跑过来问。

    “你看看,刚才是咱们主子,抱着那个浑身是血的柳公子,进去了马车吧?”他加重语气强调浑身是血四个字。

    什六老实地点头:“是呀,主子这是改了性子?”

    “对吧?我就是这个意思啊!”什五激动起来,压低声音说,“他竟然不嫌弃别人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这怎么可能?他明明连自己的血都恶心——”

    什六也觉得奇怪,但他一贯不喜欢往主子身边凑,也就不甚关心对方为什么突然转性。

    “主子不是挺喜欢柳公子的吗?”他挠挠头发,“我喜欢阿玉,就不会嫌弃她打嗝放屁啊。”

    “……大胆,回头我要告诉阿玉去。”什五无语。

    阿玉是他们师父的独生女,在明鉴山庄那就是老大,连秦凤楼都得让着。那样嚣张跋扈的丫头,竟然会看上什六这个呆子。

    什五被迫吃了一嘴狗粮,翻着白眼让他滚蛋。他抱着胳膊探头探脑,恨不得长一对顺风耳。

    秦凤楼哪顾得上护卫们怎么看?

    车厢里的坐席都被撤掉了,铺上了一层褥子。他半蹲着小心翼翼把人放下,这才靠在一旁,蹙眉打量着对方。

    上一回他与柳白真初见,这人被吊了大半夜,连惊带吓的,可一旦被救下,也立刻变得活蹦乱跳起来。他仍时时想起这人粗陋的易容,还有亮晶晶的杏眼,都会忍不住笑出声。

    很少见男子长着这么漂亮可爱的杏眼,只怕他将来二十岁,三十岁,也仍然如同少年人吧?

    现在呢,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碰了碰柳白真紧闭的眼睛。即便在昏迷中,这人也紧紧皱着眉头,脸也瘦了许多,原先那种少年感褪去许多,显出青年人的棱角来。

    这才过去多少时日,竟憔悴成这样。

    秦凤楼沉着脸想着事儿,正要习惯性拿扇子敲手,摸了个空。他才想起来扇子被他丢给了什五,只好捏着手叹气。

    他想到柳白真身旁那柄染着血的剑,那剑和柳白真当初的佩剑式样差不多,再联系先前在小苍山附近见到婵礼父子……到底是谁伤了这人,也就不言而喻了。

    他目光阴郁,那婵礼拦住他求他救人,他还当对方是腾不出手。

    这一剑,他定要让婵礼还回来。

    “主子?”

    什五隔着窗子问,“药煎好了。”

    “……送进来。”

    等什五端着药掀开车帘,就见他这位无所不能的主子正扶起柳白真,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他连忙板起脸,把笑憋进丹田。

    “主子,这还有生肌膏和绷带,您喂过药帮柳公子换,”他把一叠衣服搁到木盘旁边,“还有一套干净的衣服,还有水——”

    他让身后的什六把小盆水端过来,“一定要先给柳公子擦拭过才能换衣服,主子您可别忘了。”

    秦凤楼听得烦不胜烦,看着摆在车门那里一排东西,浑身上下透着后悔两个字。

    什五觑他一眼,试探性地问:“要不,您下车,让卑下来?”

    “不必,你们走吧。”秦凤楼立刻拒绝。

    “好嘞!”

    什五放下门帘,笑嘻嘻地离开。

    他就知道这招好用。唉,他为了主子能不成为孤家寡人,可真是煞费苦心!对着自己心仪之人还怕麻烦,那还追什么人?

    什六一头雾水跟着他。

    “五哥,这柳公子又不是女子,老夫人虽不在,可嬷嬷还在呢,必不可能同意他进门……”

    “你这呆子!”什五跳起来敲他的脑门,“咱们的主子是庄主,可不是嬷嬷!她不就养过你几天吗?别忘了,她还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想让主子娶阿玉呢!”

    “我才不傻,”什六揉着脑门反驳,“主子和阿玉就是兄妹,上回阿玉冲主子打了个喷嚏,也就几粒米嘛,主子拔刀追了她两条街!阿玉躺了好几天呢,心疼死我了。”

    他很聪明的没提阿玉好了以后,偷偷把主子养的鱼每天一条给红烧了。

    “那不就结了,你也知道主子不会听嬷嬷的,还说!”什五看着车厢,深沉道,“最重要是我们自己,知不知道?这人啊,要是有了喜欢的人,那是阴天也是好天,我们才有好日子过啊。”

    他可不想像以前那样,追着发疯的人到处跑了。

    什六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秦凤楼一筹莫展。

    他方才确实没顾得上柳白真这一身红的黑的,但现在他猛地主意到了,顿时从头麻到脚。这人!怎么这么脏!

    但是药不能不喂,柳白真肚子上的伤口也必须要换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视怀里人的衣服,一手捏着人家的下巴,一手端着药。他灌药倒是非常熟练,手指用力,捏开嘴巴就往里倒,还顺着喉咙刮几下,昏迷的人就自己开始吞咽。

    一碗药顺利灌完,并且没有一滴撒出来!

    秦凤楼默默得意片刻,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刻——他得给柳白真擦洗、换衣服。

    他又吸口气,把人放倒,这才伸手解了柳白真的腰带,挑开衣襟。

    这个过程让他莫名联想到小时候娘亲剥橘子给他吃,洁白的手指轻巧地撕开薄薄的橘皮,又仔细撕去那一层薄膜,露出橘瓣里面橙黄鲜嫩的果肉。每当这时他就会踮着脚扒着桌子,对着那一碟橘肉流口水。

    他嘴角含笑,托着柳白真的后颈,褪下了两层衣服。看到青年半露的上半身时,他的笑容便消失了。

    什么血迹污垢,他都没注意,反而是那些遍布前胸后背的青紫,令他触目心惊。尤其是腹部那个剑伤,虽然并不深,但那样一个伤口出现在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上,是如此让人心痛。

    秦凤楼见过很多种伤口,有他自己身上的,什五等人身上的,他祖父的,父亲的……母亲的……还有更多不认识的人,千奇百怪的尸体,他都见识过。

    祖父死时他太小了,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对死根本没有想法。父亲死时,他只觉得极端的愤怒,疯了好一阵子,等到他娘亲死的那天——

    秦凤楼强行打断思绪,低头拿过沾湿的布巾,先去擦柳白真脸上干涸的血痂。他有过愤怒痛恨茫然,唯独不记得有过此刻这种——这种——心脏猛地被割了一刀,又疼又麻的感觉。

    他轻轻地擦过柳白真的嘴角,那里有一道血痕。

    为什么你会是柳白真?

    秦凤楼忍不住问:“为什么会是你?”

    怎么不能是别人!

    如果是别人,他就能毫不留情地去利用对方达成目的,而不必有任何犹豫。为什么他在知道这人是柳白真之前就和他认识?

    “唔……”

    可能是他动静太大,原本昏迷的人睫毛轻颤,嘴唇动了几下,蹭到秦凤楼的手指。那种柔软冰冷的触感吓了他一跳,反射性地点了柳白真的昏睡穴。

    “……”

    秦凤楼尴尬地看着又昏过去的人,忍不住去看自己的手指。那里总觉得被蜂子蛰了一下似的,很酸麻。

    他定了定神,丢下布巾,用手直接去揉了揉柳白真的嘴唇。这人和他不同,他的下唇有点厚,但他却是薄唇,既薄又粉,并不会显得薄情,也不令人觉得冷硬。

    既然手感如此妙,他自然就想,这样的嘴唇,亲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秦凤楼由于不可言之的洁癖,到现在还没和人这么亲近过。以他的地位肯定少不了诸多应酬,不过外头人只当他练的童子功,轻易不敢让那妖童媛女挨他的边儿。

    他把那些“为什么”丢到脑后,撑在柳白真头顶俯下身去,凑近了还下意识地嗅了嗅。青年身上有些微的汗味儿,还有股很淡的澡豆香气,并不难闻。

    他犹豫了几秒,终是低头,贴上了对方的唇瓣。两唇相贴,除了软,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但他是知道那亲嘴是怎么一回事儿,要去挑开,探入,相濡以沫。

    那岂不是要吃对方的……

    秦凤楼脸色扭曲了,还是没克服心理障碍,快速退开,回头的瞬间,对上门帘后头什五和什六的脸。

    “……”

    “……”

    什五目瞪口呆看着自家主子偷摸亲人家的小嘴。

    “主子,”他缓缓地提醒,“你脸红得和猴屁股一样。”

    第 30 章

    秦凤楼一把拽过衣服盖住人。

    “还不快出去, 胡说什么呢!”他呵斥什五,“我怎么可能脸红——”

    然后对上什五举着的镜子, 里头的男人俊脸泛红,一双桃花眼潋滟。

    “……”

    秦凤楼若无其事道,“你一个男人,随身带着手镜作甚?”

    什五暗暗鄙视他转移话题。他没吭声,而是小心地把这枚鎏银手镜塞进怀里,什六站在他身后, 心直口快地说:“五哥要去送给云罗姑娘。”

    “云罗?”秦凤楼挑眉,“你和软红尘的花魁还有联系?”

    听名字便知,这软红尘是杭州城有名的烟花地,里头都是官府里挂牌的娼伶, 由生到死都不能离开软红尘,没有赎身的权利。

    云罗则是软红尘这两年的红倌人,她不但容貌美艳, 知情知趣, 而且还出身高贵,色艺双绝, 多少权贵豪富为她一掷千金。

    这样的女子, 岂会对嫖客动真心?

    什五倒是神色如常:“旁人能花钱买她一夜, 卑下有钱, 怎么不能?”

    “你倘能这么想, 我也懒得管你, ”秦凤楼语气平淡,“要是五年后, 你依然还看中此女,到那时, 规矩已改,你要娶便娶。”

    他嫌弃地摆手,示意两人滚蛋。

    什五见好就收,立刻拽着什六跑路,徒留秦凤楼留在原地。他总疑心什五在鄙夷他,毕竟对方可是有一位相处很久的情人,而他才——

    秦凤楼慢吞吞地拿起布巾,拧干了水一丝不苟地帮柳白真擦身,念着四大皆空,很快完事儿。他轻轻托起人,这下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山河图。

    他快速地扫了一遍,若单论起画,这幅山河图只见局部,已经是磅礴大气,可比起名家也不过寻常。柳白真后背上的局部描绘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和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江,江流入海,起始却在山脚。

    这画特殊就在此,山脚江水始发处有小小的瀑布,一条蛟从江中冒出,而它前方,还有一龙已经钻入瀑布,只留后肢与龙尾。这似乎寓意着,江中蛟入瀑布,便能化龙。再加上瀑布四面画了宝光,也暗示瀑布后方藏有秘宝。

    这处细节如果不贴到跟前细细观摩,只怕很难轻易地发现。

    秦凤楼游历过许多山川,若给他时间对着画回忆,应该能很快找到这山与江的对应位置。他却无暇去琢磨,视线忍不住跟着那江道一路往下,一道线条流畅而优美的沟壑,在最下方被裤腰所拦,也能窥见下方于谷地又隆起的圆润弧度。

    青色的纹路,纹的是文雅的画,可又无端显出强烈的野性。尤其这画纹在了青年结实白皙的后背上。

    秦凤楼便想,死了的那几个秦英的走狗,到底看过这幅画没有?

    柳逸递了他请柬,他并非有意拖延,见死不救。当时,他确实正在关外,那里每年的春集会有大批优良的种马,而明鉴山庄总是缺马。只能说柳逸的展画会选了个不妥的时机,否则他就算有诸多算计,也不会放任柳家一千多口人被屠戮。

    等他赶回来,柳家的事已尘埃落定。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柳白真。

    秦凤楼轻抚那画,指尖碰触到的是温热的皮肤。

    罢了,不过就是换个途径而已。

    秦凤楼是信鬼神之说的,因此他逐渐觉得,也许柳白真遇到他,正是柳家人的冤魂冥冥之中的不甘之举。他认识了这人,就不再忍心去利用他。柳白真被许多人所负,为许多人伤心,可他希望那些人里没有自己。

    他叹了口气,帮柳白真换上衣服,这才解了对方的昏睡穴。

    柳白真睡了很长的一觉。

    “唔……”

    他睁开眼,迷蒙中看到面前狂士打扮的男人,脱口而出。

    “我做梦梦见你了。”

    秦凤楼刚整理好表情,听到这话,表情立刻失去管理。他忍不住凑过去,靠在柳白真身旁追问:“你真的梦到我了?梦到什么?”

    不会是春梦吧?

    这小骗子竟然会做春梦!

    柳白真迷迷糊糊地抬手要揉眼,结果四肢酸痛到痛呼。

    “别动,”秦凤楼着急地摁住他,捏着袖子温柔地帮他拭去生理性的泪水,哄道,“你继续说啊,做了什么梦?”

    “做了……”

    柳白真回忆刚才的梦,脸渐渐红了,闭上嘴不言。

    “为何不说?”秦凤楼心里有点兴奋了,脸上不动声色。

    “哎,我、我突然想不起来了。”柳白真这下彻底清醒,羞赧地左右乱看。他这才发现自己处境,还有,秦凤楼竟然躺在他身旁,他稍微往左边一歪,就能和对方脸贴脸。

    这让他想起一直做的那个逼真的梦。

    梦里他竟然和秦凤楼一起回到了现代,不得已,他只好把人带回家里。他让秦凤楼刷了一套剑,拿着毛笔写了一篇赋,再加上他们都一头长发,身上的玉佩和剑都不是凡品,他爸妈这才相信他穿越了,还把一个古代人带了回来。

    然后他便与秦凤楼同居,他依然去做他的小学老师,秦凤楼也不知怎么想的,剪了头发,竟然跑去他们学校,当起了体育代课老师!

    柳白真摇摇头,试图把后头那些诡异的涩涩的发展都甩掉。

    看到他这副模样,秦凤楼更加肯定,他一定做了春梦。

    “小骗子,”他侧过身,半压到对方身上盯着人,就差鼻尖抵着鼻尖了,“你看着我说实话,是不是梦到我不穿衣服的样子了?”

    “咳咳咳!”

    柳白真咳得要死要活,又扯到伤口,秦凤楼只得手忙脚乱给他拍背。这下啥也别说了,赶紧上药吧。

    秦凤楼虎视眈眈在旁边盯着,柳白真只好低头给自己缠绷带,尽量不去看他。可他耳朵已经红透了,在散落的发丝之间,就像红宝石似的抢眼。

    他自己没感觉,秦凤楼却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的耳朵。

    “你!”柳白真弹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耳朵瞪他。

    “你什么你?”秦凤楼靠在那儿,故意用嘴唇轻触摸过他的手指,一双桃花眼睨着他,恨不得开出花来,“你这个小骗子,说好的去找我呢?”

    轰——

    柳白真头顶冒烟,看着他眼神都晕了。

    他梦里的秦凤楼也这样!总是趁着中午去食堂吃饭,在桌子下面蹭他的腿,要么就是从他座位旁边走过的时候,故意摸他的脸,就为了看他脸红!

    啊!这个人!

    秦凤楼见这人面红耳赤,且已经隐隐有发怒的迹象,于是见好就收。

    “不逗你了,你快些弄。”他正色道,“然后我再和你说些事。”

    柳白真在心底偷偷骂他无耻,憋着气把绷带缠好,衣服理好。他身上这套衣服以素缎为底,满绣了山川河谷,十分精致大气,而秦凤楼却穿一身魏晋风的大袖缓袍,黑色的纱料罩衣,没有腰带束缚,显得更加恣意潇洒。

    两人的穿着竟然恍惚有种情侣装的错觉。

    “小骗子,我要是没找到你,你是不是打算就死在那树林子里?”秦凤楼准备算账了。

    柳白真懵了一下,才把昏迷前和现在联系起来。

    他开口却问道:“秦江楼,你为什么要叫我小骗子?”

    秦凤楼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极开心,“你就关心这个?”

    那不然呢!

    柳白真气得要死,明明先前分开的时候,秦江楼还一口一个“真弟”的叫他,腻歪得很,现在竟然喊他骗子!

    秦凤楼含笑点了点他:“你说我为甚叫你小骗子,柳白真?”

    “……”

    柳白真悚然,脸上那点红瞬间褪色,看向他的目光变得警觉起来。他看着秦凤楼不说话,余光却已经开始扫向车门和车窗。

    秦凤楼自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欣慰。

    这人要真的是对萍水相逢的人毫不戒备,那也太愚蠢了。即便他貌美如花,令柳白真一见心动,可在这江湖上,最毒美人心嘛。

    不过他多少有点心疼,柳白真并不是天性警觉的人,现在对他反应这般大,定然是受了不少教训才养成的机警。

    “其实我和你半斤八两,”他终于决定稍微坦承一点,“我也不叫秦江楼。”

    柳白真并没有因此露出异样。

    他只是在想,果然如此。

    “我叫秦凤楼。”

    他瞪大眼。

    “秦凤楼……你是那个……什么山庄?”

    秦凤楼嘴角抽抽:“对,我是那个明鉴山庄的庄主,秦凤楼。”

    柳白真立刻放松下来,惊奇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一个什么稀罕物件:“你竟然是秦庄主!是那个明鉴天下奇冤的明鉴山庄的庄主!”

    “客气客气,”秦凤楼没扇子,只好用笑容示意,“都是朋友们抬举。”

    柳白真这下反应过来,秦凤楼遇到他,是因为正要去柳家堡吗?

    “你当时是打算去柳家堡?”

    秦凤楼迟疑片刻,点头:“是,我接了你父亲的请柬,只是接到请柬时,我人在塞外,赶过来已经晚了。”

    柳白真不由叹:“我义兄当时与我分头行动,正打算要去明鉴山庄求见你,希望能为柳家查出真凶,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他忍不住嘀咕,“竟然还说自己喜欢做官,什么阳柑县知县——”

    “我确实是啊,”秦凤楼为自己辩解,“官员报道不可推迟,我本打算去点个卯就回来查案子,岂料得知柳大小姐回来治丧,只好留在外头查探。这不就查到你就是柳白真。”

    “那一日我已经带着什五准备闯进去救你和你姐姐,谁知道突然冒出个白衣人,你还跟着他走了!”

    秦凤楼说到这里,蹙眉问他,“端看他杀人不眨眼的样子,便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如何认识这样的煞星?他既愿意救你,怎不救人救到底,竟然让你受伤倒在林子里?”

    他大约是想控制语气的,然而说着说着,就渐渐变成了质问。

    柳白真心想,怎么和女朋友质疑对象是否出轨似的……他想起那一日临走,别院墙头突然冒出来的一群蒙面人,恍然大悟,怪道没有杀气呢,本就是来救他的啊。

    他细细地回忆,然而除了那人极高,就没别的了。

    “我一个朝廷命官,舍了官衙跑出来蒙面救人,何其艰难,何其罕有!”

    秦凤楼越说越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他很自然地瞅着柳白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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