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柳白真盯着他, 慢慢地挑起一边眉毛。

    “补偿?”

    青年突然气势一盛,抱臂反问他, “你想我怎么补偿你?”

    他有一双生得极好的眉毛,眉峰棱角分明,眉尾飞扬,衬那双杏核眼十足的少年意气。他学着对方先前那样凑过去,望着他笑,“是要我亲一亲你, 还是抱一抱你?”

    秦凤楼愕然地张嘴。

    柳白真还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表情,不由好笑。初见面这人给他的印象就是洁癖、挑食,十分难伺候。那次他踩到女尸的手,这家伙退得那叫一个快!

    这人总是装模作样, 实则是个洁癖鬼成精,想作弄他还不容易?

    “哼哼,你知不知道亲嘴儿怎么亲?”他越说越得意, 挤到秦凤楼跟前嘚瑟, “要碰舌头的知不知道?那叫舌——”

    话没说完就被秦凤楼揽住腰,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太近了, 两人鼻尖相贴, 呼吸相触, 连对方的睫毛都能数得清。秦凤楼盯着柳白真惊慌的眼睛, 声音格外低沉:“我不信, 除非——”

    你让我试试。

    他轻轻错开鼻尖, 按过柳白真的后脑勺,火烫的唇立刻碰触到一起, 仿佛融化了一般合二为一。他试探地舔了舔,只感到怀里的人浑身震颤, 立刻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热情地四处探索。

    一时之间只听到车厢里的隐隐水声。

    不知过去多久,秦凤楼放开人,看着柳白真呆滞红润的脸蛋,意犹未尽地用拇指揩去他嘴角一丝湿痕。

    他若有所思道:“真试了以后,感觉竟还不错……”

    柳白真闷着头一言不发窜了出去,动作之利索完全看不出曾被人戳了一剑。秦凤楼见人跑了,屈膝靠着车窗,脸上露出了些许懊恼。

    唉,他怎么就冲动了?

    秦凤楼忍不住扶额,他招惹了小骗子,心里却只有得意,这可怎么好?他想到自家那一团乱麻,再想想柳家那些事,瞬间又开始自我怀疑。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去哪儿了?怎么一见到柳白真就总是做出一些出乎他自己意料的事?

    他仰头看着车厢一角悬挂的香囊,玉檀香,这香方是他娘配的,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闻着那丝隐约沉静的香气,他渐渐清明起来。

    柳白真,柳白真。

    他一定要护住这个人。

    秦凤楼忍不住想,若是祖母知晓有这么个人,一定会让他赶紧把人带回去,还会使唤他翻箱倒柜把她压箱底的好玉翻出来,当成见面礼送给小骗子。

    若是他娘呢?

    娘亲一定会端坐在绣墩上,一边笑话他,一边手里不停地为他绣着香囊荷包袜子。他总是不耐烦,觉得自己明明是个男孩儿,娘怎么总给他绣些花儿草儿的花样。

    他摇摇头,掀开车帘下车。

    “什五,”他环顾一周,没看见柳白真,“柳公子呢?”

    什五的眼珠子往他的嘴上快速溜了一下,一本正经道:“柳公子说替咱们打点水喂马。”

    秦凤楼扫了正在周围悠闲啃草的马匹,各个都精神奕奕,都不像缺水的模样。

    他拧眉站着,说不上后悔,但他确实开始担心柳白真会疏远他。男子之间产生情谊也不少见,可君子之交与断袖是两回事,也许是他唐突了……

    “柳公子回来啦!”什五在旁边小声喊。

    他抬头望去,那人一身白底墨痕的劲装,拎着木桶脚步轻快地走过来,见到他立刻不自在地低头,脸颊带出一抹薄红。

    倒没有厌恶的神情。

    秦凤楼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轻咳一声,低声说:“刚才忘了问你,你有内伤没有?”说着就要去摸对方的手腕。

    柳白真只犹豫了一秒,最后任由他捏住自己的脉。什五见他二人气氛微妙,见机就顺走了他手里的木桶,一声呼哨,六个护卫一下窜进了林子里。

    “……”

    两人就这么默默站着,秦凤楼捏了人的手腕,惊奇地发现柳白真的手腕竟然挺细的,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一侧凸起的拐骨,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

    柳白真忍耐地看他一眼,没吭声。

    他觉得自己真是看走了眼,当初为什么会认为秦凤楼成熟稳重像个大哥?

    “秦庄主,我可有内伤?”他眼见再不出声,两人便要站在此处地老天荒,终于开口。

    秦凤楼不满道:“怎么这样称呼我?显得我与真弟多生疏!”他想了半天,建议柳白真,“不如你就喊我楼哥,如何?”

    娘亲一直喊他爹叫“江哥”,一喊就是许多年。平日里称哥哥,若是他爹惹了娘不高兴,就从江哥变成大名秦予江。

    他拉着柳白真的手,把人拽到自己跟前,兴致勃勃说:“你若心情好,就喊我楼哥,若是我惹你生气,就喊我的全名,好不好?”

    柳白真微微仰头看他,这人肩阔腿长,五官尤为深刻,已经是个完全成年的男人,而自己却还处在瘦条条的尴尬期。吃亏,吃亏。

    “楼哥,”他点点头认可这称呼,然后委婉提议,“那你喊我小真吧,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他对秦凤楼观感复杂。

    要说好感,嗯……刚才车里他不但不反感,甚至还有些沉溺,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可他没忘记这是在古代,而且是架空版武侠世界。

    秦凤楼出身富贵又年轻有为,在江湖中颇有名望。然而古代人都讲究传宗接代,没听过男子与男子似夫妻一般过日子的,多的是以挚友相称,又各自娶妻生子。这一点,他无法接受,这对他、对女孩都不公平。

    柳白真又想,他以前也没发现自己喜欢同性啊,这可真稀罕。要是他爸妈知道……算了,要能换他活过来,就算他说自己想和外星人谈恋爱,估计他爸妈都没二话。

    “小真,”秦凤楼趁机在他脸上又蹭了一下,拉着他回马车,“走,咱们还没说完话呢。”

    等两人重新回到马车上,他才认真给柳白真把脉,把着把着,眼神就就不对了。

    “你这身内力怎么回事?”他沉声问,“原先我见你,才不过如今的一两成,现如今你便是与什五过招,五十招内你能压着他打——你是吃了什么催发真气的药?还是走了别的旁门左道?你可知那些猛药会伤害寿元?旁门左道亦会害你走火入魔?!”

    他的语气格外严厉,攥得柳白真手腕跟断了似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反而比他笑眯眯的时候更显真心。

    柳白真捡着能说的解释给他听:“我绝对没有吃什么药,也没有用什么功法。你记得那个白衣人吧?他是我……大哥的旧友,武功极高,只是精神状态欠佳,人有些疯癫。就是他把身上一部分内力传给了我,所以他才放心离开。”

    “传功?”秦凤楼反问,咬牙,“当今武林能直接传功的寥寥无几,无不是各门各派的元老人物,那人才多大年纪?”

    他本想说那白衣人定然图谋不小,是个奸人。可想想自己也没多清白,便把这话咽了下去不提。

    他捏着柳白真的手腕摸了半天,脉象强健有力,真气生生不息。但他左思右想,越想越不能放心,直接道:“我送你去长春观,找马道长为你看一看。他老人家医术冠绝天下,若真有一二,他也能及时救你。”

    柳白真心里挺感动的,乖顺地点头。

    自他醒来以后,秦凤楼没有向他打听过一句之前的经历,他其实也不想说。那种心灰意冷,就地等死的感觉,这辈子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有人能发自内心地关心他,为他着想,他愿意珍惜这份心意。

    “长春观离海清寺远吗?”他想了想问,“我与海清寺的静慧师兄约好,要他为我寻一位靠谱的画师。”

    秦凤楼立刻反应过来:“你想要画师帮你拓下背后的画?”

    “不错,”柳白真认真道,“我仔细考虑过,只有当山河图不再是个秘密,我与我三哥才能安全在江湖中行走。所以我要把这幅图集齐,然后广而告之。”

    秦凤楼赞同:“你这思路没有错,只是你若不能很快拼凑起完整的图,那么一旦目前的四分之三泄露出去,你三哥反而会陷入危险,你须得思虑周全。”

    他摩挲着手指沉吟片刻,抬头问青年,“你看,我做你的画师如何?”

    柳白真愣住了。

    秦凤楼被他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笑道,“别的不说,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上了学,诗书琴棋画,不说精通,但也拿得出手,单纯描摹一幅画,这点信心我还是不少的。若你信任我,我愿自荐做一回画师。”

    对啊,柳白真听得眼睛一亮。

    先不论信不信任那一码事,秦凤楼若图谋山河图,大可以让他昏迷得更久一些,甚至再也醒不来。接着便能参照那天魔六阁等人,把他做引子,引出柳白水,山河图就能尽在他掌握。

    可秦凤楼并没有。

    柳白真还记得常钰谈起明鉴山庄时的模样,听了秦凤楼那么多事迹,连他也不知不觉地相信,江湖中只要有明鉴山庄在,人间就尚存正气。他岂能不信任秦凤楼?

    “那就有劳楼哥了。”他笑着抱拳拱了拱手。

    秦凤楼望着他,嘴角也露出一抹笑意。

    “我先陪你去一趟海清寺吧,”他含笑道,“静慧此人正直,一言九鼎,既答应你找人,此时只怕已经找好了人选,去看一眼也无妨。

    “另外,你若是想要找到你三哥,大可以跟海清寺和长春观求助,他们的门人弟子遍布大江南北,他流落在外,若能得到庇护,也能多一线生机。”

    他最后又补充一句:“我也会帮你找人。”

    两人便商定先去海清寺,再转道去长春观。

    “那我们就趁白天多赶路,你要不要在马车里休息?”

    柳白真摸了摸肚子,上了药以后,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他犹豫道:“我还是骑马吧,透透气。”

    无论如何,他又闯过了一关。

    他们下了马车,就见方才窜进林子里的护卫,这会儿都已经整装待发了。

    “……”

    柳白真万分佩服,这是何等会看眼色?

    “什六去马车待着,”秦凤楼下令,“还有,把我的扇子还来。”

    高大的护卫只得委委屈屈下马,还要主动把爱马牵到柳白真面前。什六忍不住叮嘱柳白真:“公子,我这匹马可是优等种马,足足要一百五十两——我还从老婆本里挪了二十两出来,足足砸了大半年的月例,公子……”

    “闭嘴!”秦凤楼不耐烦地打断他,拽过缰绳塞给柳白真,“凑合骑着,回头我再寻摸一匹好马给你。”

    什六委屈地快要哭出来。

    “有本事让薛佳玉给你买好马啊,”秦凤楼冷笑,“下次再敢陪着她瞎折腾,我给你发配塞外去!”这说的就是薛佳玉为了报复他,把他一湖的鱼都红烧的那件事。

    柳白真翻身上马,颇为羡慕地看着他们斗嘴。初见面时,他还吐槽秦凤楼万恶的地主少爷的做派,现在才发现,秦凤楼对待护卫们更像对待家里的小兄弟。

    听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那得多热闹啊!不像他,从小就是一个人。

    什六爬上了马车,盘着腿抱着胳膊,还坚持要把车帘儿掀起来。于是穿着华丽的两人骑马在前,护卫在后,中间护着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坐在马车里。

    “对了,”秦凤楼放慢速度,对着并肩的青年不经意道,“我来的时候遇到了婵礼,是他告诉我你受伤了,人在林子中。”

    柳白真单手握缰绳,人随着马背轻松地起伏,他听到这话,神色有一瞬间的黯淡,但最后还是释怀了。

    “那还得多谢他,不然我可得失血死在外头。”

    秦凤楼话里意思他听懂了。婵礼虽求救,但并没有承认伤了他,再者说,即便他不拦住秦凤楼,他们也势必会经过刚才那片空地。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秦凤楼语气随意,“都说不经历生死难辨人心,可哪有那么多生死考验?唯有管住自己的心,亦或是看淡了得失,自然不会因为他人的变而伤怀。”

    他从小到大,听着祖母的木鱼声长大,祖母对他说的最多的,便是“看淡”和“莫要执着”。

    祖母兴许是做到了,可他做不到。

    柳白真听得入神。

    他在现代时人际关系简单,生活又是两点一线,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人心。何况在城市中,人与人之间关系本就充满了距离,也充满了防备。来到了这个时空,他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各种背叛,伤口好好坏坏地反复……

    这时,他才对秦凤楼这话有所感悟。

    “你还记得你那小丫头吧?”秦凤楼迎着风说。

    “妞妞!”

    柳白真激动起来,“她的身体好了吗?”

    秦凤楼点头:“不但好了,现在把我那府衙后花园糟蹋的……我看她就是恃宠生娇,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就在那儿折磨我!”

    “真的吗?”柳白真有点怀疑,“我看她怕生呢,何况终究是寄人篱下,别是你自己宠她,还甩锅给我吧?”

    秦凤楼不由想,是吗?我有吗?

    “我是要跟你说一声,她决定要跟着我师父学武,到时候看她是愿意做护卫还是探子,报酬都不错,攒起来日后也能养家糊口。”

    柳白真闻言有点失望:“她是不是看我一直没去接她,所以生气了?”

    “怎么会,”秦凤楼瞥他,“陈慧儿只是想要亲手报仇。我跟她说,只有仇恨和想法,一点用也没有,她便问我还收不收护卫。你啊,不用想太多,让她跟着我师父压一压性子难道不好?还能顺带强身健体,免得她天天精力过分旺盛!”

    好马日行百里,秦凤楼顾及柳白真身上有伤,慢悠悠带路,骑了五六十里,一见到客栈,就决定全部人过夜打尖。

    第 32 章

    柳白真抬头看这间客栈的匾额——人间三月, 听着倒是文雅,就不知道会不会是另一家黑店。

    “放心吧, ”秦凤楼摇着扇子笑道,“除非店家换人,若还是张老汉,我与他一家已相识十来年了。”

    柳白真睨他,心道这人才二十多岁,说得仿佛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似的。不过他确实松了口气, 一个新手初涉江湖就遭逢黑店,实在称不上是多美妙的经历,搞得他现在见到客栈就紧张。

    “哈哈哈哈哈!秦庄主说得不错!”一个褐发老人朗声大笑着大步迎出,“某与秦庄主确实已相识十三个年头啦!”

    他往众人面前一站, 柳白真都下意识仰头。这张老汉外表看着耳顺之年,一头褐发根根如同钢针般披在肩上,身材异常魁梧, 若不是那张脸确实苍老, 看着倒似壮年男子。只见他双目炯然有神,太阳穴高高鼓起, 显然也是个内家高手。

    张老汉察觉柳白真的目光, 十分自然地看着他笑:“这位小公子倒是眼生。”

    秦凤楼比他还自然, 指着他对柳白真说:“这是家弟白真, 小真, 张老汉金盆洗手前也是绿林枭雄, 还不见过前辈?”

    张老汉还待推辞,柳白真已经利索地跟他行晚辈礼, 再抬头,张老汉看他的眼神都和蔼许多。

    “都是自家人, 也别客气来客气去了,”他招呼众人,“今天既到这儿来,就好好歇一歇。一会儿还是家小子带你们去后院客房,我去吩咐老婆子备菜。”

    什五刚要说什么,张老汉打断他熟练道:“某知道,蔬菜不能见虫眼,不能切条,不要凉拌嘛。哦,护卫们不喝酒。”

    “……”柳白真装作没听到跟着一个少年往后头走。

    秦凤楼尴尬地扇了扇风:“咳,其实,我现在倒没这么讲究了,老张你就捡拿手的上吧!”他加快脚步跟上柳白真,“小真,等等我——”

    什五等两人走远,对张老汉认真说:“老张,不能有虫眼,不行就让嫂子全上肉菜,别切成细条。”

    他不想主子出师未捷身先死。万一主子发疯,师父不在,他带着手下五个人实在控制不住。

    店小二是张老汉的孙子,就是个普通小孩儿。

    他显然和秦凤楼比较熟悉,活泼地指着菜地说:“秦大人,你看那片地,开春我种了花生,到时候就能榨油啦——您那会儿还能来吗?我让我阿嬷用新榨的油给你做菜!”

    柳白真跟着探头去看,那几分地的花生秧子长得极好,绿油油的呢。

    “原来长这样啊?”他惊奇道。

    张乾见他看着没比自己大多少,就绕过秦凤楼凑过去和他说话:“你没种过菜吧?可好玩啦,就是施肥的时候有些臭……”

    两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天,秦凤楼扇子也不摇了,笑容也僵硬了。他一下扣起扇子,用力咳一声,问道:“张乾,你书都读到哪儿了?”

    问:想要让一个小学生下头,说什么最直接?

    答曰:问其功课。

    张乾正手舞足蹈跟柳白真说水沟里钓虾子的事儿呢,被秦凤楼一问,一下缩成了个虾米。

    他之所以喊对方叫大人,因为从小家里就拿秦凤楼做榜样,念叨他读书。他阿祖说秦大人当年九岁就是童生了,十岁过了院试,成就小三元,结果他十三岁才考过了府试,还是在秦大人亲自指点他以后。

    唉,说起来他该唤秦大人作老师的呢!

    “书院教习正带我们精读四书呢,我自己正通读诗经第二遍……”他垂头丧气地说,“我们院长的得意门生贺师兄,当年听说就比我大一岁呢,都已经考中廪生了……”

    秦凤楼点点头:“你家既希望你能考举做官,你还要自己加倍用功。别看你师兄当时只大你一岁,你也说过,他比你早开蒙两年,对经义的理解已胜过你数倍,倒不必和他相比。”

    “是,学生受教了。”张乾恭敬地弯腰。

    接下来他便抬头挺胸,老老实实带着两人去往竹林里的天字号上房。

    “大人,您要和您朋友同住还是……?”他站在门口看着两人。

    秦凤楼笑眯眯道:“一间。”

    张乾挺想问他怎么突然不洁癖了,不过他不敢。他看着秦大人拉着另外那个小哥哥进了屋,然后立刻反身关门,有点纳闷。

    “小乾儿,”什五拎着他往另一边的客房走,“还不快带哥哥们去房间!”

    张乾反抗不得,便好奇问道:“大人不是从不和别人一块儿住吗?”

    什五随口道:“一腔慈母情呗。”

    “??”

    张乾瞪大眼。

    “慈母”秦凤楼悠悠哉哉地跟在柳白真身后,像个纨绔似的摇着扇子。他正大光明盯着青年清瘦结实的腰身,不由想到先前看到的背……

    他忍不住想,要是没有纹身,那柳白真的后背定然是白皙光洁,如同上好的软玉,洁白中透着温润,摸上去柔滑紧绷。

    柳白真就是死人,被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看也得掀棺材板,尤其秦凤楼那眼神灼热的跟带钩子似的,弄得他后背发麻!

    他只是因为要让秦凤楼帮他拓画,这才没拒绝住同一间啊!

    “秦凤楼,”他忍无可忍警告,“你这是骚扰啊我跟你讲。”

    秦凤楼愣了一下,两手一摊:“那……你骚扰回来?”说着一副任君采劼的模样。

    柳白真翻了个白眼,叉腰在屋子里转圈顺气。

    “你真的考中小三元啊?”他捡了张凳子坐下,看着在他对面落座的人。这人若是单看外形,确实就像那种饱读诗书的富贵公子,只是读书考举非常辛苦,没料到秦凤楼竟能吃这种苦头。

    秦凤楼慢条斯理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我自小读书并不为考举,只是为了磨一磨我的性子。不过我从小就想当官,老师压我到了九岁就放我去考童生。童生试不过是考试晋身的第一步,实在没有多难。”

    难的是后头的乡试,省城的贡院条件非常艰苦。

    柳白真立刻想到他抽到臭号,结果吐晕过去被抬出考场的事儿,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所谓臭号就是紧挨着考场公厕的号舍。古代茅厕的卫生条件可想而知,再加上贡院内部是封闭的,要是有人拉肚子,秦凤楼在号舍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还能闻得清清楚楚。

    秦凤楼无奈地看他,他因为这件事被老师和师父笑话了好几年。现在回想,老师之所以放他去考,就是知道他定然坚持不下去吧?

    “你方才听到的那个贺师兄,叫贺固安,”他转着杯子,“此人和我一样抽到了臭号,不过他倒是扛了下来,只是那场没能拿下案首,后面却连续在会试和殿试中夺得魁首,正是新一任的状元郎。”

    柳白真穿过来,本以为要走万人迷的路线,没想到变成大逃杀,结果多了个金手指,又成了抽卡游戏。

    现在他发现,这压根不是单纯的江湖武侠,或者说,这是更加现实的江湖,总脱离不了江湖之上的某些存在。哪怕是大名鼎鼎的明鉴山庄,庄主也会坐在这里,和他聊一聊本届的高考状元是谁。

    他脑子里又闪过一个人。

    “你提到婵礼时,丝毫不觉得惊讶,也并没有问我前因后果。你是已经知道了我那位大师兄的事情吗?”他极力忽视的记忆还是涌了上来。

    原本他是为了什么拼命离开小苍山的呢?要是没有后来的事,他此刻应该还在为小苍山忧心……

    秦凤楼把杯子推给他:“你那位大师兄,实则与我同姓,叫秦英。”

    第 33 章

    “你师门大师兄的真名叫秦英, 而不是郑英。”

    可能是秦凤楼态度太坦然,柳白真并没有多想:“他说汇贤阁的郑郡是他的舅舅。”

    秦凤楼点头:“不错, 西靖王妃姓郑,郑郡是她的亲弟弟,任职王府长史。秦英的父亲就是镇守西南的西靖王秦予陌,也是当今的二叔,是先文帝的第二子。”

    柳白真听到西靖王还觉得陌生,但他听到秦予陌这几个字, 脑子里电闪雷鸣,整个人都傻了。秦予陌不是这本万人迷的大反派吗?

    他没有完整的看过书或者剧,但出演秦予陌的那个演员营销很多,短视频平台点进去就能看到剪刀手的视频。对方那句话他都能背出来了!

    ‘吾名为陌, 陌是什么?陌就是小路啊!吾爹恨我害我!我不服!’

    柳白真:“……”

    总而言之这就是个因为名字造反的牛人。不过大部分人的名字都寄托着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尤其是封建王朝的皇室,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名字都更具有更现实的意义。

    这位西靖王觉得皇帝老爹给他起的名字不好, 是因为根本不打算传位给他,倒也是个合理的推测。

    他还记得剪辑里秦予陌的扮相十分粗犷, 和现实中大师兄在长相上唯一的相似处, 可能就是在体型上了。

    “秦宣帝是有什么外族血统吗?”

    秦凤楼挑眉看他:“宣帝再往上是文帝, 他是皇后正统所出嫡次子, 并无外族血统。不过听闻开国先祖的第一位皇后乃是东曷人, 只留下一子, 被继皇后抚养长大。”

    他见柳白真感兴趣,便干脆摆开架势科普:“我国疆域甚广, 东南西北各有异族接壤,因此先文帝便在传位宣帝后, 命四个儿子镇守四方,分别是东禹王秦予衡、西靖王秦予陌、南湘王秦予禾、北茂王秦予舒……

    “也幸好他还剩四个儿子。”他语气嘲弄。

    柳白真讶异地扫对方一眼,差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把吐槽说出来了。没想到这人身为本地土著,竟对皇权毫无敬畏之心,偏偏他还是个官迷,也是奇葩。

    “西靖王对你下手也不足为奇,”秦凤楼道,“这人镇守西南期间,西南曾经连续两年干旱,然赋税却反而增加,这些税收并不曾运往国库,你猜去了哪里?”

    “他自己吞了?”

    秦凤楼笑:“是啊,西南封地的税收,尽数被他挪去装备自己的军队,故而他的势力一度压过其余三王,传他要反的言论甚嚣尘上。他与西南一些大部族来往密切,听闻当年为了拉拢盘踞十万大山的褐族,迎娶了族长的女儿为侧妃,甚至为此将嫡长子送了出去。”

    柳白真神色一动:“莫非就是郑英?”

    “不错,”秦凤楼若有所思,“原本我还当这不过是个传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西靖王妃乃是中原大姓郑家的嫡女,只是世家没落,全家靠她荫庇,侧妃乃是西夷满族出身,但部族强大,且侧妃亦上玉牒,所出三子有褐族作为后盾,在西南可谓无往不利……啧啧,我要是郑英,只怕也得争口气。”

    怪道汇贤阁近些年才突然冒出来,郑家蛰伏多年,眼见郑英成年,作为苍山剑阁大弟子也有些许名望,这才发力。

    柳白真不由感慨:“一个亲王的家宅便如此复杂吗?”然而汇贤阁并非柳家灭门的真凶,只是更像鬣狗,伺机跟在后头吃些残羹冷炙。

    秦凤楼见状又问他:“我只派人打探了个大概,郑英当真已死?”

    柳白真低头:“死了,我从他百会穴插入一刀,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他在别院时,听闻当初追杀他和柳杰的杀手竟然没死,简直都有阴影了,那样也不死,这世界还科学吗?

    唯有破坏大脑他才能彻底放心。

    秦凤楼倒对他刮目相看:“没料到你还是下手狠的啊?”

    柳白真闷闷道:“你不会觉得我这人狠毒无情吗?他那些侍卫叫我恶鬼……”

    “你在想什么?”秦凤楼打断他,好笑道,“那可是要杀你的人,你听他们的作甚?要换成我,我不但要砍下他的脑袋,还要毁尸灭迹,令他尸骨无存。”

    他语气十分平淡,内容却让人毛骨悚然。

    柳白真一想,什五那些人处理尸体都是用什么化骨粉,除了血什么也留不下来,当真做到“尸骨无存”。这对古人而言,确实称得上恶鬼行径了。

    他开玩笑说:“那要是我得罪了你,你会这么处理我吗?”

    秦凤楼打量他半天,慢慢说:“我哪里舍得见不到你?必要好好地将你的尸体保存,放在我屋里,日日复相见啊。”

    “……”

    柳白真惊悚地望着他,试图找到他在开玩笑的证据,就见对面这男人刷得打开扇子,躲在扇子后偷笑。

    行吧。

    正当两人你瞪我我笑你,眉来眼去时,什五在外头叩门。“主子,柳公子,老张问你们是去大堂吃饭还是他送过来。”

    “走,出去透透气,”秦凤楼逗够了,摇着扇子起身,“咱们边吃边聊。”

    张老汉的妻子是个打扮朴素的老妇人,面相慈霭。她端着木盘子,将堆叠的满满的碟子摆放到桌子上,无论是切片凉拌的卤肉和耳片,还是清炒的野菜菌子,红烧的獐子兔肉,都清清爽爽,碟子边缘也擦得很干净。

    “怎么都是肉?”

    大堂一共就摆了两桌,其中菜式更精致的一看就是给秦凤楼他们二人准备的,只是抬眼望去,尽是肉,唯一称得上菜蔬的也就是凉拌胡瓜。

    秦凤楼不满意地往旁边看,见护卫那桌荤素搭配,不由敲桌子,“什五,菜呢?”

    什五立刻起身恭敬地回答:“主子,农家自种的菜都是虫眼,真摘干净,恐怕只剩菜杆子,所以卑下自作主张将叶菜都挪给护卫们了。您和柳公子将就用些胡瓜吧,我亲手摘的,保管没虫子,清脆可口,安全。”

    “噗。”

    柳白真连忙低头装作不是自己笑的。

    “……”

    秦凤楼在他面前,自然想找回几分面子,于是他走到什五那一桌前,想要端回一盘菜找找场子。什五更加恭谨地让开,请他查看。

    他便左看右看,见这边是鸡毛菜,不妥,鸡毛菜最招虫子咬……那边是荠荠菜,也不妥,野外长的,谁知道什么动物在上头浇过肥?

    红苋菜呢?

    他犹豫地要伸手,突然看到有一把苋菜的根须还在,浸泡在红色的汤汁中——他快速地收回手。

    “罢了,你们随我奔波多日,多吃点。”他若无其事地转身坐下。

    柳白真低着头慢慢挪到他旁边,憋笑憋得差点打嗝。

    “大人的毛病还没治好啊……”刚刚帮着上菜的张乾躲在祖母身后,忍不住嘀咕,结果被祖母伸手捏了一把。

    什五等人装没听见,柳白真只好也装作没听见。

    张乾这么说,可见秦凤楼如此“挑剔”已经许多年了,这毛病怕是小时候留下的。他虽然好奇,可只是想要更了解秦凤楼,而不是伤害对方。

    张大婶的厨艺了得,柳白真吃得津津有味。

    秦凤楼原先还有点紧张,没想到柳白真都没有问他,松口气之余,心里竟然感到郁闷。

    “你都不奇怪我为何这么难伺候?”他故意伸筷子去压柳白真。

    对面的青年一脸惊讶:“你愿意说?”

    “也没什么,”秦凤楼轻描淡写,“我十几岁的时候掉到虫堆里,胳膊差点被啃烂,还是我师父拼着不要命把我捞了出来。”

    他捋起右边袖子给柳白真看,结实的小臂上有一大片凹凸不平的旧疤痕,看着很吓人。

    柳白真吓一跳,什么虫子才能在短时间咬出这么大范围的伤口?何况看增生的程度,伤口肯定很深。他注意到张老汉一家三口人已经悄无声息离开了大堂,而什五那桌六个人都停下筷子,各个面色凝重。

    他便猜想,恐怕事实并不像秦凤楼说得那么简单。

    “既是少时阴影,没必要逼着自己去改变,”他探手拍了拍秦凤楼的手臂,认真安慰他,“我以前还怕黑呢,我爸……我爹娘也没天天关灯逼我,然后有一天我自己就好了。”

    “小真怕黑?”秦凤楼反手握住他,桃花眼亮得惊人,“没关系,今晚开始都有哥哥陪你,若是你怕了那就躲到哥……”

    “吃你的菜吧,哥哥。”柳白真抽出手,塞了他一大口胡瓜。

    两桌人吃得渐渐嗨起来,虽然无酒,也很乐呵。吃到一半,张老汉拎着一只手臂高的酒罐过来,招呼张乾给他们摆粗瓷的海碗,“来,尝尝我家婆娘酿的米酒,这酒不醉人,总能喝吧?”

    乳白的米酒倾倒下来,时不时还混着未滤干净的米。他顺势就在两人中间落座,招呼秦柳白真喝酒。

    “小公子且尝一尝,米酒清甜养人,带点微醺最是容易入眠。”他热情地给柳白真倒了满满一海碗。

    柳白真端着碗,见秦凤楼含笑看着他,并不阻拦,只好抿了一口。好在张大婶的米酒和他在现代尝的味道差不多,酒味的确很淡。

    “好喝!”他咂咂嘴。

    上一次安心的吃饭,好像仍然是和秦凤楼一起。他在青山码头乘船离开时,以为再也不会和秦凤楼再见,没想到啊。

    “吃点菜。”秦凤楼给他夹了一筷子肉,自己倒是滴酒不沾,张老汉并不劝他。

    酒过三巡,张老汉叹了口气道:“托庇了新的郡守,商税降了两成,这便使我们做生意糊口的日子好过许多呀。不像前几年,那当官儿的拼了命的搂钱,一层层赋税压下来,我一个月赚的钱倒不够填给衙役的过路费……”

    他见秦凤楼撑着头认真在听,又道,“我那几个兄弟,庄主您是知晓的,都不是能安分过日子的人。我们从蒙山下来,我也劝他们和我一起合伙开客栈,他们非要去东边大草原闯一闯!好罢,我也给了他们安家费,想着兄弟们若能闯出一条商路来,是个活法,谁知道——”

    秦凤楼了然:“东禹王?”

    “正是啊!”张老汉拍桌子,眉毛一竖,“东边的大草原原本是东曷的地盘,东禹王一路往东往北驱赶,打下大片草原,按理说咱们身为秦人,怎么去不得?偏偏这东禹王霸道得很,打下的地方便要征收十二道税,且还会随意地拉壮丁!我那几个兄弟竟被拉去了四个,一个冬天打了三次游击仗,一下子没了两个人……”

    什五几个对视一眼。

    难怪张老汉这般热情,这是有事相求嘛。

    第 34 章

    秦凤楼撑着头, 折扇在手指间转了一圈:“你是想把剩下两个兄弟捞出来,还是有别的想法?”

    张老汉站起来, 抱拳一鞠到底:

    “如今他们都想通了,想要囫囵回到家乡来过太平日子,可东禹王的封地进去就出不来。我这些兄弟除了还陷在军营里的,剩下七个都被请去了王府,说是做门客,实则却是要他们签下卖身契——”

    他神情悲愤, “咱本是好好的良民,如今却要逼良为贱,就算我兄弟想去伸冤,在那地方哪里有青天?竟似拿律法作戏法, 半点王法也没有了哇!”

    他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好好的七尺大汉泣不成声。

    柳白真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感同身受。可不是没有王法吗?

    别说什么东禹王西靖王的封地, 就是张老汉嘴里还不错的新郡守, 难道没听闻小青山柳家堡的惨案吗?六扇门好歹也受州府统一管辖,没道理六扇门捕头都出动了, 州府反而一无所知。

    他先前听姐姐说, 这无非是因为柳家堡死得人太多, 若是官府出面, 便会成为惊天大案, 在任期间属地出了这等大案, 想要评个优等便是做梦!如此,哪个官儿愿意管?

    总归柳家堡也不是“良民”。

    张乾看爷爷哭得这么伤心, 十分难受,忍不住说:“阿祖总跟我吹嘘你们当年多么神勇, 二祖祖一柄马刀挥起来神鬼莫敌的,为啥要怕那些人?大不了杀出那劳什子王府就隐姓埋名,反正江湖这么大……”

    张老汉立刻就要发怒,张大婶连忙侧身护住孙子,一巴掌拍他的后背骂道:“浑小子说得甚个傻话?亏你还要去做官,这般张口就来,将来还不祸从口出!你阿祖还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呢,总不能叫你几个干爷爷跑去塞外,死在外头吧!”

    柳白真也起身拉住张老汉,不然真当着他们这些外人的面打起孩子来,那得多尴尬?张乾估计从此就不敢再见他们啦。

    他看着张老汉坐在那里愁苦的模样,心中也很感慨。

    若是以前,他大约认为张乾说的是对的,江湖人士飞檐走壁,论起战斗力,难道还比不过一些只练外家功夫的看家护院?若是黄药师那等宗师级高手,一首碧海潮生曲就能群秒,不说以一敌百,但敌五十应该难度不大吧?

    可经过了别院和小苍山两次生死关,他发现车轮战最耗人精力,再是武功高强,也经不住被人围攻,腹背受敌。何况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当自己是高手,别人也能花钱请高手。他以前看老剧《太极宗师》,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剧里王爷格格身边总是一堆高手。这些高手在江湖上也赫赫有名,却心甘情愿成为权贵的打手。

    所以说张乾想得太简单了。

    秦凤楼开口:“老张,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兄弟们的想法?”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张老汉斩钉截铁,“您知道的,若不是遇到了硬点子,他们当真知道不敌,也不会服软跟我开口,既然开口,就是退无可退。您要能帮咱这一回,我们日后供您驱策别无二话,要是他们不服管,您只管丢了他们!”

    秦凤楼敲敲桌子,沉吟片刻道:“这忙我帮了,最迟七月底,人交给你。”他不等张老汉说话,抬手摁住他又道,“我这里也有个事要你帮忙。”

    柳白真听他们说事的时候就在犹豫,他毕竟是外人,是不是应该避开。但他刚有动作,秦凤楼便甩了个眼刀将他钉在座位上。

    张老汉并没有发觉他们之间的眉眼交易,反而更相信柳白真是秦凤楼的弟弟。他恳切地看向秦凤楼,简直恨不得对方叫他帮一个天大的忙。

    不这样,怎么抒发他内心的感激?

    他虽然求助了,那是因为他相信明鉴山庄的能力,相信秦凤楼。实际上,他也想不到秦凤楼要怎么才能从东禹王的手里捞人。

    秦凤楼说:“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张老汉愣住了。

    他迟疑道:“非是某不干脆,只是您手下有一流的探子,怎么还需要某来找人?”

    “我的穿云使只胜在一个快字上,论起混迹三教九流的本领,远比不上你这样的老江湖,”秦凤楼叹气,“何况我要找的人也是一流高手,又有意隐匿踪迹。”

    “您要找何人?”张老汉一听,心里有数了。怕是要找的人不便引起注意,所以不好大规模派出探子。

    “柳家堡的三公子,柳白水。”

    张老汉眉心猛跳,半天没说话。

    他一个开客栈的,焉能没听过柳家堡惨案?实际上柳逸老爷子个把月前传出要开展画会时,他还为此高兴半天,只因为展画会一开,远道而来的客人必定络绎不绝,他们这些开客栈的,可不就客似云来了?

    没料到啊,最后会是以血案结尾。

    “柳家堡竟有幸存的人?”他压低声音问。他们在外头算消息灵通的了,只听闻六扇门捕头死了好些个,因为柳家堡冤魂太多,怨气太重。后头听闻柳家大小姐回来治丧,不少大门大派都去吊祭。

    看来内情不少啊。

    秦凤楼没说话。他伸出手,什五递上一个精致的荷包,他便把荷包给张老汉。

    “这是报酬。”

    柳白真忍着激动也没吭声,看到那个荷包,还在想,看这个大小不像装了很多银子,也不像装了银票……秦凤楼替他找人,他是不是得掏点钱?

    张老汉显然比他更清楚荷包里是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拿起荷包给了张大婶。他再看向秦凤楼,态度就更加慎重了。

    “某明日就关店出发,不敢像大人那样承诺,但某半个月会送一次消息,只盼不负大人嘱托,能尽快找到人。”

    一旁的张乾已经懵了,不懂爷爷怎么如此干脆就决定要关店。

    “甚好,”秦凤楼很满意,“你家孩子就送去云麓书院吧,晚上我替他写一封荐书,你们帮他收拾好行礼,明日拿上荐书就可以去报道了。”

    这下祖孙三人都齐齐要给他下跪,硬是被闪过去的什五等人拦住。

    一顿饭吃到天黑。

    柳白真毕竟从昏迷中醒来没多久,已经累得双脚发飘。

    他眼前冒着小星星,嘟囔道:“你这就是微服私访的青天大老爷啊,当好官儿可真累……”一顿饭也就开头吃得比较舒心。

    秦凤楼闻言笑出声:“我这样的在你心里就是好官?”

    那不然呢?

    柳白真心道,真要给这人编个履历,怕是相当惊人。

    两人回到客房,屏风后头冒着热气,两个中等大小的浴桶已经装了个七成满,热水上还撒了些花瓣。澡豆和浴巾都放在一旁的托盘上。

    柳白真原该害羞的,但他实在太困倦了,站在屏风旁边就停了那么几秒钟,上下眼皮已经不知不觉牢牢地黏住。

    “小真?”

    秦凤楼站在他面前,用手托住他的脸蛋,小声哄他:“洗个澡如何?我帮你洗头发,擦头发,你只管闭着眼睡觉,好不好?”

    不洗澡哪能爬床,再可爱也不好使!

    柳白真迷迷糊糊往前一靠,抵着秦凤楼的肩膀,脑袋一歪,睡着了。

    秦凤楼又感到该死的甜蜜,又感到该死。

    该死啊,他和小真竟然都没洗澡,多脏啊,救命。

    他不由联想到小时候,那一次他帮什五搓澡,顺手一搓,搓下来一条脏灰……然后他就仰头撅进浴池里,差点淹死。醒来知道自己呛了浴池里的水——泡过脏灰的水,他吐了个死去活来。

    从此他再也没去过浴池了。

    秦凤楼又安慰自己,柳白真不会的,他亲手帮柳白真擦过身,白白嫩嫩,干干净净!说不定比他都干净呢。这想法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赶紧放空大脑,抱起人绕过屏风去洗澡。

    两个大男人洗澡,原本可分开沐浴,但现在其中一人睡得扯呼,于是不得不共浴。秦大公子什么时候伺候人洗过头?尤其还是个睡死过去的。

    他用完了一桶水才算把两人的头发洗干净,随后还要洗澡。肉贴肉的感觉固然好,可人是在他怀里,又不能做什么,还要提心吊胆地去给人搓澡——生怕又搓出一条灰来,硬生生断送了他的初恋!

    等秦凤楼把人往床上一丢时,他已身心俱疲。

    柳白真滚到床中间,撅着腚睡得人事不知。秦凤楼看着青年的细腰翘臀,心情复杂,多美的画面啊,但他却累得什么感觉也没有。

    最惨的是,此人好梦正酣,而他还要画画。

    他不甘地站在床边,伸出爪子想要大胆地拍下去,斟酌半天,缩回爪子。

    “罢了,好歹我也算看回来了。”秦凤楼一脸精明。

    他原本还想和小真秉烛夜谈呢,也许可顺口提一句,他曾在梦里解救佳人的英勇事迹。难怪!难怪当初他与小真第一次见面,对方就盯着他的屁股看!

    小真定然也记得那个梦!

    秦凤楼扼腕叹息,这么好的时机,就被这小骗子睡过去了。

    小骗子啊小骗子,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第 35 章

    柳白真睡到半夜醒来, 就见屋内一片昏黄,一个人背对他躬身站在圆桌前挥毫拨墨。他动了动压麻的胳膊, 正要起身,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温热的大掌压住他的背。

    “别动。”

    秦凤楼的声音低沉温柔。

    柳白真后背一麻,彻底清醒了。他探头去看,只见圆桌上一幅山水已初具形态,只差些许细节勾勒。

    “我还没给你看另外两幅……”他揉着眼睛困倦道。

    秦凤楼的手便顺着后背来到他的脖子, 掌心的微茧摩挲着皮肤,那种力度让人觉得十分舒适,很有安全感。

    “不急,等我画完这幅, 再帮你把这几幅局部图补完整,”他低声哄着,“睡吧, 睡醒了我也画好了。”

    柳白真便顺势闭上眼, 立刻陷入黑甜的酣眠中。

    天光破晓,秦凤楼的画才将将完成。他伸了个懒腰, 举高了烛台打量画卷。因为不是单纯的临摹, 而是作为地图, 那么在细节上就要事无巨细, 不能遗漏。这便极为考验他的眼力和耐心。

    秦凤楼心道, 画好在是纹在柳白真的背上, 否则让他盯着别人的后背一晚上,和酷刑有何区别?

    他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柳白真, 想到他犯困的样子,心里发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当初刚认识小真,他也仅限于感兴趣。为此揽下陈慧儿那小丫头的麻烦事,已经算是破例。

    没想到两人缘分会这么深。

    现在他再想到柳白真的遭遇,只觉得心疼和庆幸。心疼柳白真受的苦,也庆幸他没有落得两个哥哥的下场。

    秦凤楼帮他把薄被盖好,和衣靠在床边闭目养神。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就聚在了大堂。什五点了点人头,让一个腰牌为十八的小护卫赶着马车回山庄,点齐了人马再去东禹王的封地。

    “大人一路顺风!”张老汉带着家小送行,拱了拱手。

    秦凤楼坐在马上冲他颔首,调转马头跟上了柳白真和护卫。一行人轻车简从消失在道路尽头,张老汉一直望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阿祖,大人真能救出二爷爷他们?”张乾十分怀疑。大人看着都没有他阿祖威猛,惯来平易近人的,阿祖竟然把大人当救星。

    张老汉没好气地拍他的脑门:“你当你阿祖是傻子?秦庄主的本事,你是幸好没机会见着……”

    从客栈到海清寺不过三天路程,就已经来到了云州府。两府交界处不过一道三孔的拱桥,两边景象风物迥异。

    云州府更加的热闹,府内有三座名山,两所闻名全国的书院,更有五六个香火旺盛的寺庙,因而汇聚了大量的人气。海清寺和长春观都位于云州府,只是两者处于州府的一南一北。

    海清寺位于云州府辖下的清川县云崖山,山下的镇子自然叫云崖镇,看起来也是依附寺庙发展而成,一条街上一半是卖各种香火的,一半是打着寺庙旗号的斋菜馆子。另外还有寺庙出钱建的慈幼院、安济所等场地,看起来也是格外热闹。

    “这是什么?”柳白真牵着马停在摊子前,打量摊子上一个个精致古怪的面人。小面人倒不稀奇,但这家卖的面人捏的就像那种纸人似的,虽然精致,却有点吓人。

    “小公子是外地人吧?”正在捏面人的妇人笑道,“这是专用来做供祭的面点。”

    柳白真再一看,果然还有面捏的亭台楼阁,车马童侍。秦凤楼跟在他旁边,有趣地打量他:“百姓用不起纸做的供祭,所以会买这样面做的代替,供祭过后,还能捏成馒头供一家人吃一顿祭点。不过你大概不曾见过。”

    刚说完,他就僵住。

    完了,他又忘了小骗子还在戴孝……

    秦凤楼差点倒抽一口气,他还点了一桌子的肉食——不对,他点肉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小骗子还都吃了!

    他忍不住侧目。

    说来也古怪,单看这人,谁能瞧得出他一家子上千口人,除了一姐一兄,哦还有个义兄,已经全部被杀了?

    若说小骗子喜怒不形于色,偏偏他并非如此,反而是个极为简单的人。秦凤楼百思不得其解,除非他身上还有更大的秘密,比藏宝图要大得多……

    “你看我干嘛?”柳白真冲他翻了个小白眼。

    秦凤楼一时无语。

    明明以前这家伙对他的态度还是敬仰中透着羞涩,爱慕里透着崇拜的……莫非是他太宠着这厮,都敢对他翻白眼了!

    爱呢?爱去哪里了?

    再往前就是一家占了三大开间的书斋,一间卖书,一间卖画,一间卖笔墨纸砚。书斋名叫“状元坊”,倒是朴素直白。

    他们路过的时候,正看到两个店员捧着一堆画轴和书本往外走,他们走到街道中央,把书丢进火盆。

    “还有没有了?一定不要有遗漏!”一个中年人眉头紧锁问道。

    几个店员累得气喘吁吁,闻言连忙摇头:“没有了,剩下这些还是隔壁村里的老员外让留的,不然一本都没有!”

    中年人便望着火盆里的书和卷轴唾了一口,“真是晦气!”又挥了挥袖子,“快些去拿火折子把这些书都烧了,再去街头那里重新打个招牌……就叫凝心斋!”

    他脚步匆匆离开店铺,留下一街看热闹的人。

    柳白真和秦凤楼互相对视,有些莫名其妙。什五顺势上前问其中一个店员。

    “怎么烧起书来?岂不有辱斯文?”

    那店员灰头土脸的,丧气道:“嗐,这都是咱们这儿出去的状元郎的书和画!”

    状元郎?

    秦凤楼敲了敲扇子,走上前:“莫非是贺固安?”

    “正是啊!”那店员摇头,“咱们老板当年可怜他孤儿寡母不易,总给他留下抄书的活计,还收他的画作,卖不出去也收了不少。前年他……中了状元,喜讯传来,我们书斋便沾了光,凡是他留下的手抄本和画都有人高价求购。”

    老板那个高兴的啊,这真是好心做了好事,押中了宝!他们便把库存的画都翻出来,价高者得,便是这样也供不应求,赚得盆满钵盈,就连他们小伙计的月钱都翻倍了。贺状元进了翰林院,还特地画了一幅画题了词托人带回来送给书斋,老板一直舍不得往外挂……

    怎会如此呢?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我们从京城来,也走了个把月,来的时候贺翰林还炙手可热呢。”什五诧异道,这就不是装出来的了。

    他确实没收到任何消息啊。这种事关朝堂变故的消息,穿云使怎会错过?

    那店员大约心怀同情,见周围无人,小声对他们说:“我们老板有个京城来的故交,也是开书斋的,乘坐大船回来奔丧。他速度快嘛,回来就说京城变了天,满城的书肆都在搜查……也不知什么名头,最后查出来说贺……他有一本诗集,借古讽今,尤其辱骂了先皇和当今呢……”

    秦凤楼哂笑。

    “我们老板吓得连夜命我等查找库房,本想偷偷焚烧了事,但老板那位故交说,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烧书,才算得上表态。”

    柳白真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可谁能说这位书斋老板就做错了呢?

    “你们这里和京城隔得十万八千里,即便不烧,又会如何。”他忍不住道,“如此行事反而太过刻意,何况一切只是转述,万一消息并不作真,那不是得罪了那位贺翰林吗?”

    店员摇头:“若当真是那故友说的,老板也并不完全信。真让他下定决心的是昨日来的巡街衙役,竟莫名问起我们店是否曾收过那位的作品。您说,倘若不是那位出了事,这犄角旮旯的地儿,怎会有衙役打探?”

    什五神情终于变了。懂得都懂,这是衙役上门来收封口费。

    想必这位状元坊的老板,当初没少到处炫耀自己押中宝,也没少借贺固安的名气赚钱。现在贺固安那头有变故,往日眼红的人就上门来了。

    此时柳白真尚不知道,这位前途未卜的贺翰林会和他有什么关联。

    第 36 章(修)

    柳白真朝火盆里看, 一卷画散开半幅,露出雄鸡报晓, 和半边题字。他虽然不懂国画,看不出好赖,但觉得这雄鸡脚踩山石的模样神气活现,最下方草地一只鸡雏又圆润可爱。可谓雅俗共赏了。

    再说那字,笔锋细却尖锐,力破纸背, 写字的人定然锐意进取。

    他不由想到张乾羡慕的神情,年少英才啊,多少读书人里才能出一个那样年轻的状元?倘若状元再有几分心气,出人头地也是指日可待。

    “这里流行文字狱吗?”他嘀咕道。

    秦凤楼眉头一挑, 拿扇子敲他的脑袋:“小声些!”

    他冲什五使了个眼神,对方就掏出个荷包塞给两个店员。“这些书画我们带走了,到时候跟着海船卖去西洋也没人知道。”

    店员没有太多犹豫, 他们在书斋做活的大多识文断字, 真要烧书也十分难过,再说,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经过这一遭, 众人也无心逛街, 骑着马就赶去了云崖山。

    香火旺盛的寺庙就是不同, 山脚下就已经有知客僧守着, 还有两个年轻和尚专门解签算卦。

    那两个和尚长相清俊, 身旁围了几圈老少妇女,大媳妇小媳妇儿都乐于花几个小钱, 哪怕光看看小师傅也赏心悦目呀。

    柳白真觉得很有趣,心情又慢慢好起来。

    他们小苍山就完全不同, 更符合他印象里隐世的门派。山就要选偏的,而且门派要在山巅处建造,最好连苍蝇都飞不上去。可寺庙既出世又入世,修得来世,却要普度众生,因而须得离众生近一些。

    信徒们有那虔诚祈福的,沿着宽大的台阶三跪九叩上去,路过的普通香客往往敬畏地瞅一眼,便纷纷让开前面的路给他们。

    马匹自然寄放在官衙开设的牲畜棚里,多花钱就能占几个单独的棚子,还有上好的秸秆和净水。七个人身心无碍地拾阶而上,须臾功夫就来到了半山腰。

    “云崖山的最东边有一处悬崖,四处缭绕云雾,所以得名。”秦凤楼指给柳白真看,“你看,就在那里。”

    柳白真极目眺望,果然在远处的云雾里看到隐隐的山巅。若是早上爬上去,应当能看到云海日出?

    “要是我师父,肯定愿意把祖师殿建在那里。”他感叹道。

    秦凤楼赞同地点头,应秀峡此人极为避世,武林大会举办过数次,他也就见过应秀峡一回,而那都是起码十年前的事了。

    他们还没走到海清寺山门,柳白真就见到一个和尚远远朝他们走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步法,看着步履从容徐缓,转眼就到他们跟前。

    正是静慧和尚。

    他生得高大健壮,浓眉大眼,长相称得上英俊。此时笑意盈盈走来,倒似迎接老朋友。

    “柳施主!”他脸不红气不喘,抬手行佛礼,“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柳白真也高兴地拱手,“大师吃了吗?”

    静慧一愣,他还是头回见到有人开口问他吃没吃。

    “还不到酉时,谁会吃饭?”秦凤楼哭笑不得,“静慧大师,小真失礼了,你别见怪。”

    “无妨无妨,”静慧笑着问他,“这位是?”

    “在下秦凤楼,字回风。”

    静慧恍然,惊讶地看向柳白真:“柳施主竟认得秦庄主?”

    他惊讶的自然不是柳白真怎么会认得大人物,而是对方既然认得秦回风,又如何落得那般狼狈的境地。

    柳白真含糊道:“机缘巧合,非是故交。”

    秦凤楼立刻补充:“现在是故交了。”

    “……”静慧敏锐地觉察两人之间有些猫腻。

    他轻咳一声,侧身让开,“诸位远道是客,先随小僧上山吧。”

    一行人跟着静慧继续爬山,走进山门,便能看到一处广场,正对上门乃是一座九层宝塔,据说是镇妖塔,四面皆悬宝铃,寻常有风也不会响,若是感到妖气便会铃声大作来示警。

    “……现在开放了最下方的三层为藏书阁,不但本寺僧人可借阅经书典故,三年大比前后也会有赶考的人再次借住,到藏书阁抄书看书。”

    静慧又指向两边的大殿,“这边是天王殿,供奉四大天王,那边则是大雄宝殿,供奉华严三圣,两侧有二十天神和十八罗汉护法。穿过去,第二进跨院还有三圣殿、千手观音殿和罗汉堂。”

    他们依次拜过诸天神佛,又奉上香火,才跟着静慧来到第三进跨院。

    石板铺就的开阔广场上,正中间一棵极大的老松,松针如云,再加上四周带起一丝丝云气,仿佛仙境一般。

    这里四面建有房屋和回廊,极为静谧,显然是僧人们日常起居的地方。

    “再后面就是五谷轮回和晾晒的地方了。”静慧介绍完,自己先松了口气,“我先带你们去客房罢。”

    秦凤楼正待要求与柳白真住一间,就被对方偷偷瞪了一眼。他不乐地想要拦住柳白真,但此人竟然一副宝相庄严的模样,快步跟着和尚走了,压根儿不搭理他。

    “……”

    什五在一旁像老母鸡一样咯咯咯笑出声,然后对上他犹如杀人的目光。护卫首领默默闭上嘴,带着手下人顺着墙根溜走。

    静慧推开回廊里一间客房,歉意道:“我们这里有长期在庙里代发修行的人,所以空的客房不多,只能委屈二位在一间了。”

    柳白真一看,里头有两张单人床,一张靠墙,一张靠窗,两张床中间还有个小小的八仙桌隔开。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秦凤楼见能和他同住,自然没有意见。

    “柳施主,关于你拜托我的事,能否借一步说话?”静慧站在走廊,等他们转悠完了,才开口。

    柳白真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秦凤楼。

    “你们去吧,我正好累了,先歇一会儿。”秦凤楼对他的反应特别满意,笑眯眯地捡了靠窗那张床坐下。

    柳白真被他看得差点脸红,忙不迭逃出去,还小心地带上门。他一回头,就看到静慧和尚若有所思的眼神。

    “大师?”他有点尴尬。

    静慧和尚则若无其事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他往正中间那排僧房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近乎小声说:“柳施主托小僧找的人,小僧找到了,施主可要现在见一见?”

    柳白真不知道该不该直接告诉对方,他已经不必另外找人拓画了。可静慧没要任何报偿,尽心尽力地帮他……

    静慧一贯很有眼色,见状停下脚步轻声问:“柳施主有话想说?”

    “咱们也算朋友,你直接喊我的名字吧,”柳白真不好意思道,“是这样的,我在师门那里出了点事,幸亏遇到秦凤……秦庄主——”

    他尽量简约地把事情和静慧说了一遍,静慧再是稳重,途中也露出震惊、心痛、失望诸多表情,听到婵礼性情大变,竟然对同门师弟下杀手,他脸色沉痛,忍不住长叹。好在柳白真人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他才不至于提着心。

    静慧一时无言,缓了许久才叹道:“柳……白真兄弟的确是运势极好,又兼婵礼良心未泯,否则那荒郊野岭的,何时等到有人来救你……”

    若是无人搭救,柳白真只怕真要悄无声息死在林子里,而他找到了人,却久等不到柳白真,又不知会是什么情形。

    真是时也命也。

    “小苍山出了这等大事,应阁主和婵前辈殒命,海清寺竟一无所知,”他忍不住捻起佛珠静心,“晚间我便去报给主持,到时候还请白真兄弟与我同去,主持师兄若有疑问也可亲自问你。”

    “这是应有之义,”柳白真点点头,“拓画的事……我是想着,秦庄主为人古道热肠,应当是可信的,便拜托他替我拓画了。唯独辜负了静慧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静慧摇摇头,感慨地打量他:“白真兄弟经历生死依然赤诚,为了不叫我误解,特地赶过来,就为了和我亲口说明,还说什么辜负呢?”

    他看向前方自己的僧房,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我找的人正好是我的故交。他出门远游路过云崖山,本是顺路拜会师兄,我想到他擅长丹青,便求助于他。幸好,我还来不及同他细说,他对你的事并不知情,没甚么影响。”

    柳白真大大地松口气。

    “白真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静慧拍拍他,“我还有晚课,一会儿会有小沙弥给你们送素斋,晚课结束我再来找你。”

    柳白真脚步轻快地回屋。他推开房门,屋内只有桌子上的一盏豆油灯,烛光跳跃,光线昏暗。

    他无意识地眯起眼,就见到一个男人半靠着窗台盘腿坐在床上,长发披散,只着一条纱料的寝裤,薄薄的长衫敞开搭在肩上,上身赤/裸,露出结实的肌理和块垒分明的小腹。

    秦凤楼正撑着头,无聊地卷着书看,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立刻丢开书,把轻薄的长袍扯开,露出胸腹。

    “……你怎么这么骚?”

    柳白真震惊了,脱口而出。

    骚?

    秦凤楼品了品这个字,冲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他顺势往后撑着床,那一身腱子肉更明显的露出来,轻轻笑道:“那这般呢?有没有更骚一点?”

    柳白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两点肉眼可见变得更加立体,而结实的小腹下方,某些部位招摇的连纱裤都遮不住,堪称伤风败俗。

    他简直不知是该先捂住眼睛,还是先捂住鼻子。

    “来啊,相公,”秦凤楼朝他勾了勾手指,抛了个媚眼儿,“奴家来伺候你。”

    柳白真差点被口水呛到。

    他火速反身关上门,然后又扑到床上,踩着秦凤楼的大腿去关窗户。他一边关窗户一边痛骂秦凤楼:“你简直丧心病狂啊!这里可是寺庙,何等庄严的地方!你也不怕菩萨给你劈个雷下来——”

    秦凤楼当耳旁风,眼里只有这青年在他跟前晃来晃去的劲瘦腰肢,还有翘起来的屁股。

    不错,寺庙里行这等事,岂不更加刺激?

    第 37 章

    柳白真心惊胆战地往窗外两边看, 这窗户可就开在走廊,随便路过一个人, 就能看到这个风骚的男子敞胸露怀!

    他连忙把窗户合上,手刚松开,一只手臂揽过他的腰用力,他就整个跌进秦凤楼的怀里。

    “大胆狂徒——”柳白真吓得胡言乱语。

    秦凤楼简直和吃了药似的,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宽厚的胸膛几乎就顶着他的鼻尖。

    他一呼吸, 就能嗅到对方皮肤上散发的干净又馥郁的香气。

    这形容就很矛盾,但他就是闻到了很香的味道,简直让人头晕脑胀。

    “好闻吗?”

    秦凤楼低下头,和他额头相抵, 不许他躲闪。柳白真满脸通红被迫和他对视,见他目光黑沉,又充满跃跃欲试的兴致。

    柳白真不想承认, 但他委实有点害怕。

    “这里是寺庙……”他怂得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对方的肩膀。

    秦凤楼觉得真有趣啊, 看他为自己脸红有趣,看他害怕得发抖也有趣。

    他握住那根可怜的手指, 侧头狠狠咬了一口对方的嘴巴, 在他痛呼后, 又安慰似地贴了贴。

    两人不知不觉便亲到一起, 呼吸急促地此起彼伏, 辗转反侧, 亲密无间。

    他松开人,又顺着嘴角的湿痕, 口允了几下。

    青年双目半闭,睫毛随着他弄一下, 就抖一抖,嘴角被他吸红了好几片,乍一看跟贴了几片粉嫩的花瓣似的,柔弱无助。

    秦凤楼眼含笑意,低头又轻啄数次。

    他当然知道什么柔弱都是假象。这人能在数十人围攻下杀出重围,已经不是当初那等绵软可欺的人了。

    可是却令他更加心动。

    “真真跟我回去好不好?”他喃喃道,把青年紧紧搂住,迫使对方潮红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我给你打一条最粗的金链子,拴住你的脚,就让你在我的床上,在我的房间里……”最好永远不出去。

    他说着胸口起伏,几乎要为想象中的画面冲动了。下一秒柳白真就一巴掌糊到他脸上,啪的一下特别响。

    “我也整条LV的狗链给你好不好?给老子起开!”

    “……”

    那是什么狗链?比他的金链子还名贵?

    秦凤楼纳闷地琢磨。

    柳白真骂完人,奋力拽住自己差点消失的裤子,即便衣不蔽体,依然十分有尊严地昂首走回自己靠墙的床位,最后气咻咻地用薄被把自个儿裹成一个球。

    “我不闹你了,”秦凤楼半晌坐起来,顶着个巴掌印还得劝他,“你别蒙住头,小心憋过气去!”

    柳白真躲在被子里翻白眼。翻完了,他开始暗戳戳地发愁。

    妈呀,这古代的基真不好当!他刚刚搂了秦凤楼的腰,那腰比他壮两圈!整整两圈啊!

    这让他怎么下得了手?

    他哆嗦地摸了摸自己,不行了。

    柳白真顿时觉得自己像个没用的已婚男人,到了要交公粮的时候,只能用假装生气掩盖自己的无能。

    话说,古代有那种药没有?

    唉……秦凤楼为啥长得那么高大……虽然帅是很帅的……

    他还在哀怨,突然感觉有人隔着被子拍他的背,吓得一个激灵。

    秦凤楼这么迫不及待吗?!谁来救他!

    柳白真含泪给自己打气,身为男人不行就已经是罪过了,如果还逃避,岂不是罪加一等?

    他鼓足勇气把被子一掀——掀了一半,然后捏着被角,可怜巴巴地瞅着秦凤楼。

    “现在太、太晚啦,下、下回吧……?”

    下回他一定努力!

    秦凤楼只是想让他别蒙着头,这下子被闪电般萌倒了。他倒抽一口气,捂着胸口点头:“听我们柳相公的,下次就下次。”

    心仪之人竟然主动邀请他共赴巫山云雨,虽说是下次,他难道会拒绝吗?

    他又不是真的练童子功!

    秦凤楼简直要被满腔柔情淹没,温柔似水地低头又啃了柳白真一口,哄他:“别怕,我下回肯定找个好点的地方,点几根红烛,咱们喝点酒,徐徐地来……”

    柳白真流泪。

    真贴心,就不知道他喝了酒,到底是雄风崛起,还是一睡不起——他偷偷地想,万一要真的不行,他就装作喝倒了。

    唉,不是说古代人含蓄吗?他俩这才刚有点恋爱的苗头,竟然就直接快进到商量何时床事了吗?

    要是再等两年,也许他的小弟还能再长一长……

    柳白真这身体毕竟还在成长期,愁着愁着,也不影响入睡速度。

    “这就睡着了?”

    秦凤楼羡慕不已,他从十几岁开始入睡就十分困难,长春观老道士给他开了十几个方子了,一点用没有。要不是他本身厌恶醉酒,只怕早就成了个酒鬼了。

    他帮柳白真压了压被角,顺手捏了一把青年的脸颊。

    其实他哪儿看不出柳白真的抗拒?

    不过嘛,这人就是学不会拒绝他,总是逼着就后退一些,再退一些。

    秦凤楼嘴角噙着笑意,眼神柔和之处,恐怕他自己也没察觉。

    有一个人无底线地接纳他,包容他,感觉实在不错。

    他起身舒展了四肢,随手系上衣带往外走。

    夜色如水,明月高悬。

    秦凤楼负手看着远处,十几个小僧人捧着经书匆匆而过,应当是去上晚课的。这时,什五从走廊里的阴影里走出来。

    “主子,”什五低头,“我让人去山下打探了一圈,据说是从府城那边传下的密令,叫收集贺固安的旧日言论,最好再有些人证物证。”

    秦凤楼神色不变:“我让你办的事呢?”

    “办妥了,我给足了钱,又吓了吓店主和他的两个小伙计,他们已经连夜关店往关外走。”

    什五犹豫片刻道,“至于贺固安的老母亲,暂时还无人去骚扰她。但若是有人要威胁贺翰林,从他母亲下手是早晚的事……”

    他向秦凤楼请示,“您只让我去查看,如今是否要秘密迁走贺氏?”

    秦凤楼沉吟不语。

    他们现在山高路远,无法马上知晓京里的情况,自然也无从分析到底是哪方势力对付这位无权无势的翰林。

    不过有一点他很肯定,这绝不是最上头那个小皇帝的意思。贺固安既然进去了翰林院,小皇帝应当是抱着栽培他的念头。

    上位者只要不是昏庸残暴,都不至于在意那些隐晦的区区言论,何况到底有没有都未可知。除非皇帝要搞谁,文字对文人来说是最易于做手脚的地方。

    他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朝廷上各方势力,无非也就是四个藩王,还有内阁两派。至于地方上的蝇营狗苟,都不足为惧。

    那么,到底是哪个藩王呢?

    “要是能通过此事撬动死局……”他喃喃道。

    “主子?”

    什五小心地看他,走廊迎着月色,月影晦暗,显得这人脸色阴郁不定。

    主子还正常吧?没发疯吧?

    好在秦凤楼很快回神:“你把事情和贺氏说明白,让她自己选。若是为她儿子好,就跟你走,若是她不愿意离开,就随她,留个人盯着去向就罢了。”

    “是。”什五应下,转身离开。

    秦凤楼没留意他的动向,还沉浸在思虑中。

    他此举当然不是为了做好事,不过嘛,贺固安是小皇帝的人,而他目前暂时还没有和小皇帝翻脸的打算,那么给敌人添点乱,也未尝不可。

    此时的京城,在表面的平静下,正在酝酿一波乱象。

    首辅黄逸辰宅邸。

    书房灯火通明,姚氏带着个婢女走进院子,还没到廊下就被家丁拦住。

    “我给老爷送补汤,”她不悦道,“你好大胆子,竟然敢拦我?”

    那家丁笑着拱手:“夫人,老爷吩咐了,书房禁地,不经他允许不得进出。老爷下晌就嘱咐过小的,今日不许人打搅。”

    姚氏柳眉微蹙,她都两三天没见到人了,谁知道老头子是在办正经事,还是行风月事?她探头朝书房几扇门看去,可惜也看不出里头有没有小妖精。

    站在她身后的丫鬟端着汤,软声道:“李二哥,烦你去跟老爷通报一声。这是竹荪老鸭汤,最是温补,夫人盯了灶上大半天,好歹把汤送进去也是全了她的心意。”

    家丁平时颇喜欢夫人身边这丫头,但他一想到首辅这几日阴沉沉的模样,那点心思又缩了回去,遗憾地摇头。

    “夫人请回吧。”

    黄阁老在家惯来说一不二,故此姚氏徘徊半天,还是带着人回去了。至于她心里多少愤怒不甘,家丁也管不着。

    书房内,黄逸辰靠在圈椅里闭目养神,一个女子站在他身后,用手轻轻为他按揉头上的穴位。

    她身量高挑,浓纤合度,黑发如云般堆积在头顶,一支红宝流苏簪斜插在发髻里,流苏轻坠在她如雪的脸颊一侧,更衬得她肤色莹洁,双目生辉。

    这女子明明站在那里服侍人,却姿态闲适,时不时轻启红唇哼唱小曲儿,声音悦耳婉转,仿佛自娱自乐。光是这气度就远胜方才阁老的小夫人姚氏。

    “云罗,”黄逸辰闭着眼睛漫声道,“你当真不跟我?”

    苏云罗抿嘴轻笑,脸颊一侧竟有个酒窝。她摇了摇头,碎金的流苏像金沙似的划过她洁白的脸蛋,格外生动俏丽。

    “伯父的好意,云罗心领了,”她娇声细语,“只是云罗在软红尘里待得还算自在,软红尘的娼伶从良可不简单,您如今烦心事多,云罗就不给您添乱了。”

    黄逸辰哼笑道:“你小时候随你母亲头一次到府上,我就看出来了,你啊,是个天生的下贱人……随你吧。”

    如此刻薄的话甩在苏云罗脸上,她的笑容反而更加清甜,那双在中年人头上按揉的人也丝毫不抖。

    “软红尘里都是下贱人,所以云罗待得很舒服。”她轻柔地给这件事下了定论。

    过了一炷香,外头李二敲了敲门。

    “老爷,张大人和钱大人到了。”

    黄逸辰睁开眼,原本平凡而略有老态的样貌变得精神奕奕。

    他唤李二进来,吩咐道:“送苏姑娘回别院,小心些避开府里的人。”他的继室姚氏别的都好,就是心眼儿小,他日后还要用苏云罗,暂时不能让姚氏捣乱。

    苏云罗便放下手,绕到他跟前盈盈下拜,姿势礼仪无可挑剔。

    黄逸辰看着她跟随李二从书房后门离开,每一步都能听到隐隐的铃铛声儿,让人忍不住去探究那铃铛究竟藏在何处。

    他摩挲着下巴,脸上露出欲色,尤其是想到这姑娘的父亲曾是他的同僚,两家也曾互有来往……

    苏云罗按旧日的称呼喊他伯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倒多了些情趣。

    等他把这些麻烦事处理了,定要去别院好好消遣消遣这故交之女。

    “大人。”

    两个下官恭谨地弯腰行礼,然后各自找了椅子坐下。

    黄逸辰神色一整,问道:“如何?那小子服软没有?”

    刑部左侍郎张成苦笑:“那小子骨头硬得很呐,咱们顾忌官家,还不敢弄出些明显的外伤,更不能伤他性命,真是难办!”

    黄逸辰很不满:“张大人,本就是王爷要人,若是死人,要来还有什么用?还需要让你们费心思?”

    张成吓得立刻站起来请罪:“下官不是推脱,可……贺固安是真软硬不吃啊,依下官看,还是得把他那老母弄到京里,他只剩这个老母亲,实在不行还能给他弄个不孝的罪名!”

    “我看这个法子可以,”钱波插话,“早这么不就完了吗?”

    张成看向黄逸辰,见对方点头,才松了口气。

    “那下官这就安排人手。”他忙不迭地告退,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擦着满头的冷汗心想,早你爷爷的龟孙!

    突然要他整倒一个前途光明,还在皇帝跟前挂了名的翰林,他光是织罗罪名就得费尽心思,哪里来得及千里迢迢去外地抓个老妇人?

    等他一走,书房里氛围随之变得更紧张。

    钱波长叹一声道:“大人,我这长史真不好当啊。世子惨死,王妃发了疯似的让人通缉苍山剑阁,还有那位柳白真,偏偏侧妃也在里头搅弄风云。”

    第 38 章

    黄逸辰头疼地揉揉眉心, 恨不得苏云罗此时还在他旁边。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虽然让那劳什子天魔六阁抢先一步下了手, 但汇贤阁也没有落后太多,藏宝图依然有他们一份。谁知道柳白真竟然认识个煞星,一通乱杀,把桌子都掀了。

    这还不算完。

    汇贤阁损失是惨重,可其他人也是一样惨啊。虽然说到手的图没了,大不了让人围住若游仙岛, 把柳白真的姐姐和外甥们抓起来,逼着他和柳白水自投罗网。总之地图迟早还是会回到他们手里——

    结果世子爷被杀了,还是在他自个儿的门派里被杀的!这叫什么事?!

    事发太突然了,黄逸辰毕竟是当官的, 当官前他也就是个穷书生,没本事认识什么江湖人。这头要继续笼络王爷看中的人,那头要动用六扇门的人去小苍山。

    他到这时候已经隐约开始后悔。

    以他的身份地位, 举足轻重, 要是动静太大,大把的人等着把他拉下去呢!那苏云罗的父亲可不就是被他弄倒的吗?

    黄逸辰看着钱波, 对方是他早逝发妻的侄子, 勉强算他的学生, 只是仕途不顺, 他就干脆借郑郡死的机会把人塞进了王府。

    如今看, 倒不如塞到别的地儿, 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看王爷是个什么态度?”他问道。

    钱波想了想,道:“王爷嘛……伤心, 不过很有限。毕竟世子爷从小就送去小苍山,不像府里其他小爷们, 都是在他跟前长大的。他对贺固安还更上心些”

    说到这个他也奇怪,“大人,贺固安不就是个穷翰林吗?三年前他中状元那会儿,也没见王爷对他另眼相看啊。”

    黄逸辰拧着眉头:“状元每三年就有一个,有什么稀罕?简在帝心的翰林可不多。官家看中的人,必有他可取之处,何况这人还格外年轻。”

    他想到这里,心中难免不平。

    年轻,哼。

    官家自继位后,就格外关注科举和各部的小选。这既是官家的意思,也是太后的意思。看这二位关注的名单,皆是及冠之龄往上,四十岁上下,身为官员正好是最年富力强的年纪。

    他与官家五年的师生情分,比不上一个年轻的后生,只因为他垂垂老去。再往后看,内阁阁臣哪个不是五十开外?便是各部主官也都不再年轻,官家用人的倾向性如此明显,就不怕他们这些顶梁柱撂挑子吗?

    黄逸辰想到这里,心绪烦乱。

    他也算两朝元老了,当初先皇仙逝太过突然,他遵循遗诏推着小皇帝上位,一来太后对他颇为看中,二来小皇帝又是他教了几年的学生。可想而知,只要他不犯上作乱,起码能保黄家两三代的兴盛。

    谁知道姓秦的翻脸不认人那是祖传的!从老到小一模一样!

    他回想小皇帝次次内阁外见他,也是先君臣礼再师生礼,一丝不苟,结果竟丝毫不给他这老师面子。去岁孙进请辞内阁,按照规矩,也该三辞三让,小皇帝却眼睛也不眨地就准了!

    不夸张地说,他当时脊背一凉,兔死狐悲啊。劳碌半生,连官家一句挽留都得不到,何等凄凉!当时黄逸辰就在心底发狠,他必要让小皇帝知道,他们秦家的天下并不是非小皇帝不可!

    说起来当初先皇在位,几个亲兄弟在长兄继位的同时就被打发到封地镇守四方,但十几年来老老实实。直到先皇突然病逝,传位给独子。

    如今官家年幼势弱,而他的叔叔们都羽翼丰满,在封地养得兵强马壮……黄逸辰之所以身居高位投靠亲王,也是想到了官家最大的弱点——手里没兵啊!

    “姑父,您想什么呢?”钱波在旁边觑他的脸色。

    黄逸辰叹了口气,态度和蔼看着他:“你在王府要小心当差,面对王妃和侧妃更要谨慎。现在秦英死了,世子之位左不过在侧妃的儿子们里选,可王妃痛失独子,谁也不知道她会出什么歪招。”

    钱波连连点头,见他面露疲倦,就识趣地告退。

    黄逸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还在想,狡兔三窟,他总不能连兔子还不如吧?

    “贺固安……”他在书房里转了两圈。

    他常在内阁行走,只见过此人寥寥几次,印象里不过是个高高瘦瘦的普通年轻人。既不俊美,也不高调,倒不知此人怎么就得了官家的喜欢。听闻此人对治理旱涝都很有见地,莫非官家打算派他去西南?

    这倒是巧了,西南不正是西靖王的封地吗?

    唉,西靖王的行事作风真是一言难尽,好好的人才,若是正常调去西南,至少也有三年的时间可笼络对方,何必要毁掉此人的前程?

    再说那刑部左侍郎,张成离开黄府,并没有直接去刑部大牢,反而让车夫绕道去了胡同一家挂红灯笼的私人宅院。

    “找你们夫人!”他下了车塞了一把铜子儿给看门的。

    不多时,一个垂髫女童推开门冲他招手,他便拎着袍角脚步匆匆跟着进去了。院子里花木扶疏,角落数丛青竹,看着只是寻常清雅,等进到屋里,才窥见端倪。

    只见屋子里瑞兽金脑香气氤氲,深红的纱幔垂到波斯的织金毯子上,而远处的黑檀木花鸟屏风上方随意搭着一件薄薄的女子纱衫,奢靡暧昧。

    毕竟谁家的夫人小姐可在深闺接待外男?

    张成无心细看,进屋就喊:“徐娘子,我有要紧事,你快些出来。”

    一位三十几许的妇人从屏风后慢悠悠地走出来,她随意地挽着发髻,露出的皮肤雪白丰润,上身只穿一件大红牡丹花的肚兜,下身则是曳地的深紫色长裙,整个人如同成熟的葡萄,散发甜蜜的香气。

    徐娘子拽下那件纱衫往身上一披,斜倚在屏风旁。“郎君不是去了黄阁老府上,这么快就回来了?”

    张成惊道:“你派人跟踪我?”

    他没空计较,不等对方回答,又抢道,“阁老命我用些手段逼迫贺固安服软,我就想知道,你家主人到底是要和黄阁老抢人,还是单纯对付贺固安?”

    徐娘子撇撇嘴:“人?我家爷不缺人。”

    “你家主人莫不是疯子吧?”张成闻言气得顿足,“我也是倒了霉!自古双面的间客哪有好下场?如今你想要怎么样快些说来,不然我就要去绑了人老母,若他立刻服软,我还得做些手脚令他假死……西靖王要的是奴才,不是状元郎。”

    “那我要的就是死人,”徐娘子大笑,“要那种西靖王要去了,除了做花肥一点用也没有的死人!”

    她取下右耳上的珍珠耳坠丢给张成,“磨碎了丢进汤水里,保管他死得无声无息,仵作便剖开他,也只以为他是急怒而死。你只当做不知,就说贺固安心脉怒而寸断。”

    张成看着手里的珍珠胆战心惊,这么一来,若是有心人往外传开,岂不就是皇帝无缘无故诬陷朝臣,致使年轻官员生生地气死?

    “对我有什么好处?”他擦了擦汗,“真闹大了,刑部那边我不好交代,西靖王我也交不了差,阁老肯定会找我的麻烦!”

    “你想拿好处,怎能不冒一点险?”徐娘子不屑地睨他,“只要查不出他是中毒,他身上又无外伤,只要不是死于用刑,和你能有什么干系!但如果你办成此事,整整十箱金子都是你的,足抵得上你当两辈子官儿了……”

    张成愁眉苦脸。

    他觉得此举不妥当,可他拒绝不了。若是他不缺钱,不想要钱,何苦会搅进这烂摊子里呢?如今事儿都干了一半,让他放弃肯定不行。

    更何况……

    “罢了,我去,”他下定决心就收起了珍珠,脑子里转了一圈,“此事我不能出面,这段时间我进出刑部大牢已经有些频繁。”

    “找什么人去办,那是你的事,”徐娘子满不在乎地把玩另一枚珍珠,“最迟后日,我要听到满大街议论翰林郎竟冤死在大牢里。你把事情办妥,钱和人都是你的。”

    她似笑非笑道,“春娘那儿,我可让大夫瞧过了,看脉象也快三个月了。”

    张成一阵激动。

    本以为无后,谁知道一夜春宵竟然结了果。就算反应过来被算计,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往坑里跳。

    张成满身是劲离开了徐娘的宅邸。他想了半天,西靖王那头不是好糊弄的,他自己不能出面,也不能让人查出来他做了手脚。

    最后他找了自己的奶兄弟,趁夜色去了西街,花钱使唤一个小乞丐去敲贺固安租的一进院子。他被带走几日,因为尚未定罪,小皇帝也在和人背地里周旋,故而消息还没有传开。

    贺固安身边唯有一个老仆,突然听闻家主人被关起来了,差点晕倒。再听说主人在牢里可怜啊,又饿又冷,老仆连忙哭着去做汤做菜,又急急地进屋去整理包袱。

    张成的奶兄弟就在此时从小乞丐留的门里钻进去,把有毒的珍珠粉洒在锅里。

    他趁老仆回厨房之前溜走,就站在街角,看着老仆拎着食盒,乘着牛车往刑部大牢走。等到了那边,老头自会一路顺畅地进到贺固安的牢房里。

    贺固安必死无疑。

    至于老仆嘛……他看了看屋子,老仆回来看到汤饭剩了许多,难道会浪费吗?

    他让人在这里守着,自己回去了西街找那小乞丐。

    事情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话分两头。

    柳白真答应了静慧,等对方上完晚课,要和他一起去见主持。可他睡得喷香,秦凤楼如何舍得叫醒他?

    “白真被婵礼戳了一刀,又接连赶路,他需要休息,”秦凤楼堵在门口,“明日再见静明也是一样。”

    静慧见他满脸春风,尴尬地移开视线:“那便罢了,小僧说也是一样。”他有心想提醒秦凤楼,可这等事,他一个和尚怎么说得出口?

    只好眼不见为净。

    秦凤楼见状满意地转身回房,挤到了柳白真的床上。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单人床,肯定不舒服,不过第二天他就能看到柳白真羞窘的模样,那可真有趣。

    他美滋滋地把人从被子卷里挖出来,抱进怀里。

    两人安安静静睡到后半夜。

    一阵凄厉的惨叫划破宁静的夜晚,整个寺院,沸腾了。

    第 39 章(修)

    柳白真惊醒, 头一抬撞到秦凤楼的下巴。

    “嘶——”秦凤楼差点被迫咬舌自尽,俊脸扭曲, “真真儿,你险些杀夫啊。”

    “……?”

    柳白真懵逼地趴在他身上,一时没明白自己怎会睡到这人身上。

    两人穿了衣服走出客房,就见到外头的确沸腾了——字面意思那种。整个第三进燃起了大火,如果往前面看,就连前面的大雄宝殿似乎都着火了。

    火光冲天。

    “走水了——走水了——”

    僧人们大喊着, 纷纷跑去太平缸,广场上放着八个四五人合抱的大水缸,日常都会灌满水,就是为了防止寺院里着火。故此才叫太平缸。

    “太平缸里没水!”其中一个僧人扶着水缸往里看, 脸色惨白,“怎么会?明明每日都有人挑水来!”

    “这个也没水!”远处的僧人哭喊。

    “我这里也没有——”

    一时之间广场上乱了起来。寺院建在山上,最近的水源还在后山的鹿儿泉, 平时吃水既有僧人从泉水那边挑, 也有山下的挑夫送,大家都不会动太平缸里存的水。

    这会儿要灭火, 只靠厨房里那几缸哪里够?

    柳白真跑到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太平缸, 举着烛台细看, 发现缸底裂开几条缝隙, 而水缸周边的石板摸上去也是潮湿的。这是有人故意敲破了八口太平缸, 天一暗, 水慢慢淌出来,没人会发现。

    “你们可找到起火点了?”秦凤楼拽起地上的小和尚, “别哭了!看看哪里的火势最大!”

    那小和尚抽抽噎噎的,指向了正中间最大的那几件禅房:“师父的……”

    “静慧呢?”柳白真面色大变, “你们不是一起在做晚课吗?”

    小和尚哭道:“师父和师叔没来呀,是师兄带我们做的……”

    “主子!公子!”什六跑过来,“我在第二进发现好几具和尚的尸体,不过我看了他们的衣服,只是普通的扫地僧。”

    小和尚一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柳白真和秦凤楼互相对视,一时无言。有人故意纵火,又趁乱杀人,现在这寺院里的和尚既要想办法减小火势,还得防备躲在暗处埋伏的敌人。

    “不会是冲我来的吧?”柳白真忍不住问他。

    秦凤楼看他一脸惶恐,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别慌,有我在呢。”他看了什六一眼,大高个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走。

    “他去山下找人来救火,”秦凤楼环顾四周,“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主持和静慧,另外到现在都没见到堂主和执事,这也不正常。”

    一座像海清寺这样规模的寺院,正常情况也该有四大堂口和八大执事,结果现在广场上只有一些普通的僧人和小沙弥到处乱跑。没有大和尚组织人手,情况会越来越乱。

    “静慧他们一定出事了,”柳白真蹙眉,“否则他肯定会来找咱们。”

    秦凤楼听到“咱们”两个字,眼里闪过笑意。他没多说什么,和柳白真一起赶往着火势最大的禅房。

    十几个僧人从厨房端着水往这边跑,另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捂住口鼻试图往里冲。

    柳白真拉住个不顾一切就要冲进去的和尚:“你这样就是送死!”

    “师父和师叔还在里面啊!”和尚嚎啕大哭。

    他看向禅院,三扇木门已经着火,完全看不到屋子里的情形。几尺高的火焰从门缝里往外直窜,到处都是木头燃烧的哔啵声。他们站在几米开外都能感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浪。

    不行,这样下去,就算人还在里面肯定也失去意识了……

    他脑子里闪过婵素满身是箭头的模样,一咬牙,抢过旁边小沙弥手里的水瓢,往头上一泼,打湿了头脸和外衣。随后他就扯下湿衣服往头上一裹,毫不犹豫地跨上走廊。

    “你做什么?!”秦凤楼攥住他的胳膊惊怒道。

    柳白真回头看他,就两个字:“救人。”说罢就扯开手,几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木门。

    轰——————

    着火的木门发出巨响往外倒,一股火浪铺天盖地扑了出来!火势之大,让所有人脸色骤变,心中不由自主升起绝望。

    这么大的火,纵然人在里头,又怎么能活?

    柳白真差点就被火舌舔到,人对火的恐惧是刻在基因里的,他怎会不怕?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后退,他决不能退。

    他裹紧湿衣服闭眼就要冲,就在这时,一股极大的力道扯着他倒退好几步,随后一道黑影比他更快闪进了火场。

    柳白真失声喊:“秦凤楼!”

    是秦凤楼!

    他眼前一黑,想也没想跟着就要进去,门框却在他眼前带着一道火柱砸了下来。他被两个僧人拖着往后,腿一软跌跪在地上。

    秦凤楼顶着湿布屏息在禅房里搜索。

    火场里最可怕的便是烟雾,火焰燃烧掉了所有空气,留下的烟雾不但会让人窒息,还会遮挡视线。幸好和尚的禅房布置简单朴素,一眼望去没几件家具。

    他绕开地上砸落的横梁,在内室看见两个倒在地上的人影。刚要往前,他的头顶响起一种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秦凤楼果断地就地滚开,一根三米多的横梁几乎擦着他的后背砸在地上,溅起大片的火星。他趴在地上不敢动,后背密密麻麻地刺痛。

    不妙啊,屋顶横梁断裂,屋子垮塌也是迟早的事。

    他不敢耽搁,越过横梁进了内室。他刚刚没忍住张嘴,果然就呛了一口烟,此时整个胸腹都火辣辣的,再待下去迟早也得交代在这里。

    内室已经烧得精光,浓烟翻滚。

    秦凤楼找到倒地的两个人,翻过来一看,果然是主持静明和静慧。不幸中的万幸,他们还活着,只是因为呛了咽气昏迷过去了。

    他把湿布绕着口鼻在脑袋后头系住,腾出手一边一个夹着脚步不停往外。即便是禅房空旷,他夹着人边走边躲,也躲了好几拨掉落的瓦块木梁,短短的几步路耗去了他大半体力,眼看就要到门口,头顶又开始接二连三往下掉瓦片。

    秦凤楼疲惫地眨眨眼,试图把眼前的黑灰眨掉,耳边全是火燃烧一切的声音,湿布已经干透了,他甚至闻到了头发烧焦的气味,臭的要死。

    “……秦凤楼——”

    有人在喊他?

    “秦凤楼!!”

    他陡然清醒,发现自己竟然闭上了眼,湿布不知何时掉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很快烧得只剩灰烬。

    砰——!

    有人踹开了挡在门口的火源,沁凉的空气涌入。

    秦凤楼看到柳白真焦急的面孔,心里一松,夹着两个人往柳白真那里倒。

    “秦——”柳白真伸手把人接在怀里,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四周的人都围着静慧二人,他却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感到一阵阵后悔。

    他没想到秦凤楼会替他去救人。

    “二十,你摸摸他的脉。”他听见自己用虚软的声音问。

    守在旁边的护卫已经捏住秦凤楼的手腕,很快摇摇头:“没事,大概就是力竭了。”

    柳白真一听,更加后怕。这人在自己见过的人里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能让他力竭,可见里头多么凶险。

    他刚想要给秦凤楼输点真气,一个和尚跌跌撞撞跑过来,嘶声道:

    “人……人!外头都是官兵,他们正在撞门!”

    官兵?

    众人救火已经精疲力尽,这时听闻此消息,表情都很麻木。

    禅房起火的时候,大多数僧人都在旁边的房间上晚课,前面两进除了扫地僧没什么人。他们纷纷望向远处,果然听到外面传来兵械碰撞和杂乱的脚步声。

    “不可能!”名叫二十的护卫低声说,“我们没收到任何朝中生变的消息。至于柳家,没有人会在明面上对你动手。若是海清寺那就更不可能了。”

    柳白真却不这么想,他还记得自己被关在别院的地牢里,姐姐是怎么和他说的。

    姐姐之所以怒而杀夫,就是因为知道汇贤阁要栽赃他为柳家堡灭门凶手。无论哪朝哪代,恶逆弑亲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若被栽赃成功,他就会变成秦国的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

    既然那时候能想到这种点子,如今栽赃他有什么不可能?

    “公子,主子说了不可能就不可能,”二十坚定道,“再说哪有这么快?”

    柳白真脑子一团乱,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什么最重要。

    他站起来,低头对二十说:“你照顾好秦凤楼,带人守住这里,再找几个人去各处库房找一找失踪的人。”

    “不行!”小护卫顿时急了,把秦凤楼往地上一丢跟着站起来,“主子说过一定要保护好你!”

    柳白真不容置疑命令他:“按我说的做。什六已经去搬救兵了,我现在杀出去,正好和他两面夹击。”

    他打量着二十,伸手道,“把你的刀借我用用。”

    秦凤楼出门在外会带两队护卫,这些护卫穿着打扮一致,但惯用的兵器各不相同。什五用的是剑,而这个小二十用的是一把三尺半的错金唐刀,刀刃开了槽,看着华丽实则是杀人凶器。

    二十立刻抽出自己的刀双手递给他。

    “好刀。”柳白真手指轻轻抹过刀刃,刀气几乎立刻划破了皮肤。他捏住刀刃随手往上抛,刀落下,右手握住,人已经跃出去了几米开外。

    “我会好好爱惜的!”

    小护卫默默看着青年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他还没见过柳公子杀人,印象里对方还是那个易容手法粗陋,笑起来腼腆羞涩的王真。

    他心道,不愧是主子看上的人,这凶起来恶鬼一般的模样,简直和照镜子似的。

    柳白真拎着刀攀着老松跳到墙上,踩着墙头的琉璃宝珠脊刹,舒展四肢。第二进的情形尽在眼里。

    大约有四五十人正从前院往里行进,这些人各个身着盔甲,手持刀戟,前面五六人手里抱着撞木正要撞开僧人居住第三进院落大门。在他们的后面,还有大约二十个手持连发弩的士兵。

    竟然真的是官兵吗?

    柳白真浑身冰冷,让他们这样冲进去,僧人如果反抗便是造反,如果不反抗那就是死。他慢慢地蹲下去,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落地。

    他顺着墙来到他们后方,找到一个落单的人,对方正在千手观音殿里试图藏起一座金莲花底座的供灯。柳白真面无表情地伸手捏住他的咽喉,把人拖到观音像后头,然后点了对方的穴道。

    “我问,你答。”他用刀刃抵着这人的脖子。

    士兵疯狂地点头。

    “你们是哪里的官兵?”

    这人犹豫了几秒,脖子上的刀刃存在感太强,他立刻低头:“我们是云州府的府兵。”

    “是吗?”柳白真不信,“你们围住海清寺,是奉皇帝的命?”

    海清寺不是不知名的小庙,前朝还曾有一位皇帝在此持戒,就是现任皇帝到了海清寺也得爬着上去,不得乘坐步撵,这些本地驻兵没有官府出面,竟然就公然上山围剿?

    刀一用力,血流出的同时,这士兵惨叫道:“我说我说!是西靖王妃!她有西靖王的兵符,可调本地驻军不超过五十人!西靖王妃给我们参军送来了一箱子金锭,每个来的兵还能多拿一年的军饷,只要我们来这里剿匪!”

    他话音刚落,就感到脖子一凉,惊奇地发现自己飞了出去,但却能看到自己的身体……

    “西、靖、王、妃——”

    柳白真一字一句低语,半边脸溅了血。可笑,在寺院里剿匪?这是连借口都不要了!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无头男尸,露出扭曲的笑。杀他的全家,杀他的师叔,害他师兄弟反目,走到哪里就连累哪里死人……害他至此的人,怎能一点代价都不需支付?

    他举起手里的刀,清晰地感知身体里疯狂涌动的真气,它们亢奋地游走在柳白真的奇经八脉里不停地叫嚣着,鼓动他去复仇去杀戮,还有比仇人之血更适合的祭奠之物吗?

    杀!

    杀!

    杀杀杀杀杀!

    杀尽这些肮脏卑鄙贪婪之人,一直杀到那个女人面前!

    柳白真突然感到很后悔,他应该把郑英的头颅带上,然后让那个女人亲眼看着他挖出郑英的眼珠和脑子,亲眼看着他把唯一的儿子挫骨扬灰——

    他在空荡荡的观音殿里轻笑出声。

    没关系,没有郑英,还有郑家其他的人嘛。

    柳白真踏着一地的血几个点地奔了出去。夜风刮过耳畔,他看到那些官兵正在上墙,是弓弩手,竟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曾经杀人令他彷徨,如今他已经变成了猎人。

    如果此时柳盈盈在场,大概会吓得喊不出声。只因为她那个幺弟变成了第二个白若离。

    柳白真单手一刀劈开挡在面前的人,在血飞溅出来的同时闪到了一边,踩着另一个府兵的脑袋扑向最前方正在撞门的几个人。

    “小心!”

    最后方两个人同时注意到他,反射性地抬手抵挡,剧痛袭来,四条胳膊飞了出去。柳白真笑着踩到撞木上,把前面的两个官兵狠狠压在了沉重的木头下方。

    惨叫声响起。

    他反手握刀往下用力一戳,惨叫声戛然而止。

    “有敌袭——”

    正对着他的官兵就跟见到鬼似的,惊恐地大喊道,“弓弩手!这里有人——!”

    这些官兵毕竟是正规军,他们一听到有人叫弓弩手,立刻四散开,露出中间的空地。这时他们才看清刚才一阵乱杀的竟然只有一个人。

    这人在夜里看着并不算高大,站在那里岿然不动,脚下横七竖八竟然已经倒了十来具同僚的尸体。

    他们心中升起强烈的恐惧,都戒备地举起长戟同时对着他。

    领头的百户狼狈地站在两个官兵后方,惊疑不定地看着柳白真,明明王府那边派了人,说是已经药倒了寺院里的大和尚,这人到底哪里来的?

    “放箭!”

    管他哪来的人,几百支箭放出去还怕射不死一个人?!

    百户面色狰狞,狠狠地挥手大叫。墙头上的弓弩手立刻朝着空地中间射箭。

    刷——

    三箭连发,将近六十支箭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疾射而去,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箭网笼罩住了柳白真。

    柳白真几乎在箭离开弩弓的前一秒就动了,他目标明确,像老鹰一样直扑躲在人后的百户,他抓住百户的衣领,额头青筋绽出,下一刻硬生生把百户举起,挡在了自己身前。

    “救我!!!啊——”

    百户凄厉的呼救声和他的性命一样短暂,扑簌簌一阵箭雨过后,他被扎成了个针包。

    柳白真挥刀劈断漏网的箭,而弓弩手们听到百户的求救,已经仓促收手,没有下一波箭雨了。

    他喘着气,看着近在咫尺的百户暴突的眼睛,厌恶地松开手。

    “百户死了!”所有人轰然散开,无人在意地上刺猬似的尸体。不久前他们还以此人马首是瞻。

    柳白真见状嗤笑。

    官兵见领头的死了,长戟掉了一地,已经有人开始溃逃。换做以前,柳白真会任由他们逃离,但现在,他甩掉刀上的血,跃过跑在最前面的人,挡住了通往前院的大门。

    “你来。”

    他举刀点了点最前面的人,“赢了我,你就能活。”

    那人见鬼似的,掉头就跑。

    “……”

    柳白真有点无聊,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闪过一道金光。

    卡池启动了。

    第 40 章

    卡池突然启动了。

    柳白真面前显示几排金色卡片可抽。经过上一次, 他知道卡片真正能够使用,还得等他生命垂危之时。

    不过嘛, 这次他大概用不到了。

    他随便点了点,一阵炫光之后,一张卡片跳到了他面前,刚要看,身后响起许多脚步声。

    “公子!”

    什六带着人刚刚赶过来,震惊地看着柳白真。

    不好!

    柳白真抬头, 那些还在墙头的弓弩手原本见他杀降,已经如同惊弓之鸟,这时候突然从前院涌进来这么多人,立刻刺激到他们。

    “兄弟们放箭!”其中一人崩溃吼道, “咱们直接冲出去还有条活路!”

    数箭齐发!

    柳白真瞳孔骤缩,什六他们毫无防备地站在那里——他立刻丢了刀,抓起地上的两具尸体用力抛到大门处, 无数箭头刺破骨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尸体替门口众人挡住了大部分的流箭。

    什六这才反应过来,大吼着让所有人拔剑抵挡。他用力挥掉朝他头射来的箭支, 焦急地看向柳白真:“公子!小心背后!”

    柳白真就地一滚, 躲开了三支箭。

    他还来不及起身, 一个人大叫着举戟朝他胸前刺来, 他心中升起暴虐, 猛地攥住长戟, 泛着冷光的戟头硬生生停在他胸口处。

    真气长虹贯日般涌向右手,他紧握着那长戟往前猛然一推, 长戟在那官兵崩溃绝望的表情里倒插进了对方的腹部,鲜血四溅。

    “公子!”什六跑过来把他拉起, “你没事吧?”

    柳白真两条胳膊剧烈颤抖,他抓着什六的手,眼角瞥到一道寒芒。那一瞬间,他想也不想改抓为推,把什六搡到了一边,而他自己则完全坦露在了这支冷箭面前。

    就在生死瞬间,他面前金光大亮,熟悉的场景再次重复。

    一张金色的人物卡悬浮在停滞的时空中。

    【人物:贺固安

    身份:翰林学士/谋逆

    技能:治贫

    爱好:权力/颠倒黑白

    人生格言: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柳白真脑子里刚闪过一句“什么玩意儿翰林学士”,光芒大盛,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发髻散乱,只穿着白色亵衣的青年。

    他一脸愤怒地抬起头,对上柳白真一脸问号的脸。

    扑的一声轻响——

    对方脸上的愤怒表情凝固了,他缓缓地,缓缓地往前倒。

    柳白真反射性让开,又急忙抓住他的衣领。他这才发现,那支冷箭被这人挡住了,用他自己的身体。

    “……”

    好新颖的拯救方式。

    等他再抬头,就发现面前跪了一地的人,而远处通往禅院的大门不知何时洞开,秦凤楼带着一群和尚站在那里看着他,而他旁边的什六已经完全呆滞了。

    柳白真这才觉得不妙。

    所以说,他刚刚,是在一群人面前表演了大变活人吗?

    “……什六!”秦凤楼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抓住这些人!”

    大高个护卫回过神,浑浑噩噩地指向剩下那些府兵,他身后的一群人如狼似虎扑过去,很快就把失去反抗心的府兵全部捆起来。

    柳白真的大脑终于冷却,不知所措地看着秦凤楼朝自己走来。

    秦凤楼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他完全看不懂。

    “我说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小声说,“你信吗?”

    秦凤楼瞥了一眼他抓着的人,叹口气:“我信……先不说这个,你要怎么处理此人?”

    柳白真跟着看过去,这才想起来对方中了箭。

    他手发麻,秦凤楼的手一碰,他就不自觉地松开,那人便软绵绵地倒在了石板地上。弩箭射进那人的肩胛上方,出血也不多,只要箭头没毒,人就死不了。

    秦凤楼抓住他的手掀开看,原本细嫩白皙的手心全都是细碎的伤口,这才多久?指腹已长出了刀茧……最深的伤口横贯了掌纹,指缝里糊满了凝固的血。

    他抬头沉默地看柳白真,对方原本满不在乎,在他持续的注视下,慢慢低下头。只是仍不甘心地偷偷翻了个白眼,还当他看不到。

    秦凤楼头一次觉得无力:“这里足有五十人,柳白真,如果——”他说不下去,握紧那只凉冰冰的手。

    柳白真心里一紧,抬头看向他:“我会保护好自己!因为我知道你会担心。秦凤楼,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

    他担心地盯着对方,秦凤楼是对他失望了吗?他真的懂,秦凤楼那样冲进火场的时候,他也很生气。

    他想到秦凤楼会对他失望,甚至放手,就忍不住惶恐。他望着面前的人,总是一尘不染的人,现在灰头土脸,甚至发尾还有烧焦的痕迹,一种酸涩委屈的情绪胀满眼眶,化作眼泪涌出。

    “秦凤楼,我能怎么办?”他用胳膊擦掉眼泪,低声说,“你看看周围,好好的寺庙变成这样……火救不过来了,还死了好些人。我赔不过来啊,只能拿命去拼。”

    秦凤楼一下把人揽过来,大掌罩住他的后脑勺,恨不得把他从头到脚都抱进自己怀里。他用下巴摩挲着青年的额头,眼眶发热。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怀里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抚平柳白真的痛苦。

    只有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

    柳白真深深地埋进秦凤楼的胸膛,像受伤的小动物似的呜咽。秦凤楼,他真的好累,浑身都好痛啊。

    “乖孩子,”他听见秦凤楼温柔地亲着他的鬓角,脸颊,声音又低又暖,“你做得很好很好了,没有人会怪你的。”

    “谁怪你,我就杀了谁,”

    秦凤楼亲了亲他的额头,盯着他的眼睛跟他保证,“我们就做一对大小疯子,纵横江湖,看谁还敢来惹我们——柳相公,你看可好?”

    柳白真泪眼朦胧瞅着他,咕哝道:“只有我是疯子,你又不疯……”但他还是露出了久违的小酒窝。

    秦凤楼但笑不言。

    小骗子似乎总觉得他是个风光霁月的大好人,哪怕他总是骗他,欺负他,甚至在他面前杀人毁尸,他仍然不改对自己的看法。

    什六走过来正好听见柳白真最后一句话,看他的眼神一言难尽。

    他和五哥,还有小七和小八,他们四个人每次都会跟着主子外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要背着主子的兵器。

    对,秦凤楼真正用的兵器并非他那柄铁扇,而是一把七尺二寸长的乾元斩/马/刀。光是刀柄就有四尺余长,刀身三尺,双面开刃,能力斩奔马,出鞘即见血!但是乾元实在太显眼了,所以一般是拆分为四个部分由他们保管。

    如果说柳公子的刀能杀百人,那他们主子大约就是斩千人,是决不能轻易出世的人间凶器。唉,五哥说得对,柳公子对他们主子真的误解很深……

    “公子,你不用太担心,”他安慰柳白真,“寺院前两进并没有燃起大火,后院的僧房重新盖就是了。”

    二十也在旁边点头:“其余的大和尚也已经找到,他们被药倒了关在柴房里呢。现在一共死了三人,也是倒霉正好撞上了闯入的府兵。”

    什六带来的全都是云州府衙的衙役,知府听闻竟然有本地驻兵受贿来寺院放火,愤怒之下派出了手下的巡检,带着一百来号兵卒就过来了。此时他们分出一部分去了后院禅房和僧人们一起救火,剩下的则围住了第二进院落。

    “傅巡检,这些人交由府衙不知会如何处置?”秦凤楼满脸好奇。

    中年官员刚刚才踏进这院子,没看见柳白真杀人的场景,故而他也没留意这个躲在秦凤楼身后的年轻人。

    他对秦凤楼格外客气,试探地问道:“秦庄主有想法?”

    “有,傅巡检姑且一听,”秦凤楼微微一笑:“依在下看,不如都杀了罢。”

    “……”

    傅巡检嘴角抽抽,瞄了一眼那边捆着的二十七八人,还有旁边排成两排的尸体。他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明鉴山庄庄主,没听闻是个杀星啊?

    这时他旁边的一个小头目对他低语几句,他才诧异地看向柳白真。怎么?竟然是为了小情儿?

    也是,要是全死了,人头都在也是个交代。但若是死了一半还留着一半,万一供出点什么,反而后患无穷。反正只要把人头留给他,于知府大人和他都有莫大的好处。

    他捋了捋胡须:“本官觉得秦庄主的想法不错,是你们动手还是由本官派人来?”

    “由我们来,”柳白真说,又补充道,“多谢大人。”

    傅巡检这下看清楚人,却暗暗心惊,看年纪不大,说起杀人竟然面不改色……也好在是秦凤楼的人,否则放任这么个人在他们属地,还真有点不放心。

    他既答应了对方,便干脆背着手进了禅房,打算去看一看静明大师。平日他这等微末官吏想见海清寺主持纯属做梦,如今倒可一圆心愿。

    柳白真掂起刀仔细看了看,刀刃有一处不明显的缺口,不由心虚地看向小二十:“对不起,我好像用劈了刀……”

    小二十老实说:“没事,一样的刀我有十几把呢。”

    “……”

    哦,他还以为是特别定制。

    柳白真拎着刀走到其中一个府兵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自然,这人除了云州府府兵的身份,一定也是某人的儿子,甚至也是父亲。

    以前他会想,对方是为了多赚那一年的军饷,是为了生存。罪魁祸首不应该是他的上峰,是那些权贵吗?他会下不了手,会有罪恶感。

    “求求你——求求你!”那府兵双手反绑,涕泪横流地磕头,“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认罪!把小的们流放吧,流放吧!我愿意去边关做苦力啊啊啊!!”

    柳白真用刀尖掂起他的下巴,眼神冰冷刺骨:“你们从西靖王府那里接过赃钱的时候,怎么就敢呢?这里的每一个和尚,谁不比你无辜?剿匪?剿匪?!”

    府兵浑身哆嗦着,一个字不敢说。

    “我放过你,你们谁放过我?”

    他喃喃道,“恶逆啊,秦律里恶逆是要凌迟处死,一千五百四十刀,割下的肉还要喂狗,生生世世投作牲畜——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柳家一千零四口人,做错了什么?我师叔只是为了帮我,他做错了什么?”

    “不不,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啊,”府兵崩溃道,一股尿骚味散开,“我们只是要杀了和尚,没杀你全家啊!”

    “闭嘴!”柳白真双目赤红,盯着府兵,“若你们得逞!海清寺所有人都会被打成谋反,首犯凌迟,从犯腰斩,九族连坐之下何止千人?明知结果,你依然拿了钱,譬如伥鬼,焉能无辜?”

    他没了耐心,一刀挥去人头落地,血从断颈中喷溅而出,他也只是随意地擦了擦,就迈步走向下一个。他还没接近,下一个人竟然吓得狠狠咬断了舌头,自裁而死。

    柳白真竟然笑了出来,毫不犹豫又是一刀补上去,然后便一刀接着一刀连斩了四五个人。

    四周一片死寂,众人都被他这杀红眼的模样震慑住,落针可闻。

    “疯了吧……连死人都不放过……”在场一个府衙的兵卒恻然。

    他猛地回头,吓得这兵卒后退好几步。

    就在柳白真还待继续的时候,秦凤楼轻轻按住他的手腕,“够了,剩下的让他们来。”他脸色平静,只有眼底深处难掩担忧。

    “你已经真气耗尽,再不休息有损经脉。”他低声道,“不是还要找西靖王报仇吗?别为了这等喽啰伤身。”

    他本意是想让柳白真发泄心中的怨气,但若是发泄过头,只会影响神志。就像他当初一样。

    柳白真直直地瞪着前方,胸口剧烈起伏似在挣扎。他狠狠地捏紧手心的刀柄,一直到手心疼到发麻,最终一点一点地松开。

    秦凤楼小心地从他手里拿下了刀。

    “我跟你说过我和长姐的保证吗?”柳白真没看他,眼神不知落到何处。

    “是找到真凶?”

    “对,”柳白真哂笑,“找到灭门的真凶。”

    现在他改了目标,不是“找到”真凶,而是要血债血偿。至于最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在乎。

    他不为复仇,只为自己痛快。

    “我陪你一起,”秦凤楼微微低头在他耳边说,“相公若要去趟一回地狱,怎可丢下凤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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