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修)

    秦凤楼带着柳白真去了观音殿, 就坐在蒲团上休息。他心知柳白真不敢面对寺院里的人,也不去勉强他。

    “主子, 公子,你们吃点干粮吧!”什六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头有四个馒头。

    柳白真坐在蒲团上,双手压根儿使不上劲。他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血,这会儿才觉得膈应起来。

    “有没有水?”他窘迫地问什六, “我这样子在观音殿实在是……”

    什六从腰上又取下一个竹筒,毫不犹豫地递给了秦凤楼。

    “主子,水不多,你帮柳公子擦擦吧。”他放下竹筒头也不回地跑了。那麻溜劲儿倒是颇像什五。

    柳白真手足无措地看着秦凤楼:“我、我自己来吧……”

    “你自己来?”秦凤楼挑眉, “你的手抬得起来吗?”

    他低下头,难过地叹气。

    “叹什么气,有我帮你擦洗难道不好吗?”秦凤楼取了帕子在竹筒里沾了点水, 把他的蒲团拖到自个儿跟前, “又不是头回了,难道你还害羞?”

    倒也不是害羞……

    柳白真老老实实伸出手, 秦凤楼却抬起他的脸, 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

    他愣住了。

    秦凤楼一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一边淡淡道:“我少时杀性极重, 常年不着家。我祖母是为了我才开始茹素, 她当时总用那种担心的眼神看我, 就好像我随时会发疯,随时会死一样。”

    柳白真慢慢听住了, 又有点懵懂。

    为何要对他说这些呢?

    不过他确实很好奇,对方愿意说给他听, 那再好也不过了。

    “我一度对祖母不敬,让她不许再那样看我。有一年她过寿辰,我甚至只在她房门口磕个头就走了,因为我心里有怨气,我不懂,她怎么就不能盼我一点好,”

    秦凤楼珍惜地用丝帕拭过他长长的睫毛,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低声说,“直到我看到刚刚的你。”

    没有珍爱之人很难明白那种感受。

    你看着他行事极端、不顾一切,既想要随他的意,又那么害怕他会因此受到伤害。如果世上有因果报应,他珍爱的人会否遭到反噬?

    你看他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偏偏你并不能代替他去走那险路。

    他一度嚷嚷着不许祖母看他,多么幼稚可笑!人的眼睛藏不住忧虑,若能藏住,谈何深爱?

    秦凤楼曾经无数次想过,倘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能不能放下乾元,老老实实地待在山庄里陪伴他的老祖母?

    答案是不能。

    再过无数次,他依然要选择自己选的路,谁都不能阻止。所以他也阻止不了祖母担心他,阻止不了祖母用那种眼神望着他。

    柳白真沉默不语。

    “我答应你的事绝不更改,”秦凤楼执起他的手擦拭,“但我要你跟我保证,你做任何决定,都要把我也考虑在里面。我可以陪你赴黄泉,可我不能允许你瞒着我去做冒险的事。”

    他逼着青年和自己对视,“你跟我保证。”

    柳白真抿嘴点点头:“我跟你保证。”他迟疑片刻,忍不住问,“可我们也才刚……刚定情吧……”他说起定情两个字声音瞬间压低,“要是咱俩又、又不好了呢?”

    “……”

    “呵——”秦凤楼皮笑肉不笑把手帕往地下一摔,“怎么,柳公子嫖了在下的身子,这才过了一晚,就不打算认账了?”

    柳白真一张脸爆红,失声尖叫:“怎么、怎么就叫嫖???”情侣之间那点事能叫做嫖吗?

    他喊完顿觉不好,忙转头一看,果然大殿门口几个护卫都在扒门框偷听。他一看过去,护卫们纷纷故作无事望天。

    “咳咳,你们走远点。”秦凤楼提高声音。

    “是!”护卫们作鸟兽散。

    秦凤楼见对面这人头顶冒烟,只好正色问:“现在没人了,我们来聊点正经事……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说得好像他们前面在做不正经的事似的……

    柳白真暗暗吐槽,坦然道:“我也不知怎么的,头一次差点被天魔六阁的杀手掐死,就抽——出现一个人救了我,不过我没看清那个人是谁。你不是一直跟我打听白若离吗?第二次我在别院遇险,白若离就出现了。”

    他犹豫片刻道,“不过白若离好像不是咱们这地方的人。”他没有用世界这个词,语气比较隐晦,也不知这人听懂没。

    秦凤楼显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实际上他早就派穿云使去追查白若离的下落,但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似的,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现在倒是有了合理的答案。

    他貌似惊叹地上下打量柳白真:“看来柳相公就是那等天眷之人,遇难成祥。若是这样,我倒可以放下一二分担心。”

    柳白真傻笑,并不敢说自己那个抽卡程序啊,实际上抽的都是反派boss。各个人都堪比精神病院高攻击型倾向的病人出来放风。

    而他,就是那个免费提供给病人舒缓情绪的,治疗犬。

    想想也无语。

    就算是对他帮助最大的白大佬,要不是当初他抓住对方赌性大的特点赌了一把,呵呵,他忌日都和郑郡是同一天。

    秦凤楼看他傻乎乎的样子,心道:看来小骗子并不知道自己就是第一个救他的人。想到自己是头一个,他心中十分满意,甚至怀疑降下神通的是月老。

    “你还记得第一个救你那人吗?”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柳白真却心虚地看他一眼,含糊道:“嗐,太黑了,啥也没看到。”

    “……”秦凤楼顿时哑然。

    小骗子。

    算了,他也不想让小骗子回忆自己那么不雅的模样。

    柳白真强调:“我不是每次都运气好有人救,而且也不知道会有几次机会。”

    这说的是实话。

    就这么个单机小程序,也许哪一天就会突然消失。他愿意当做这是时空的馈赠,如果不是小程序,他早死了,但他不愿依赖抽卡。

    秦凤楼点头:“最值得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嗯。”柳白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他在心里说,我也同样信任你。

    两人吃了干粮又盘坐调息,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什六过来告诉他们,那人醒了。

    “走吧,会一会你这位救星。”秦凤楼起身。

    柳白真跟在他后头,点开了那张卡,终于看清楚了人物卡的名字,瞳孔一缩。他脚步停顿,自然引起了秦凤楼的注意。

    “怎么了?”

    柳白真一脸不可思议地问他:“出事的那个状元,是叫贺固安吧?”

    秦凤楼奇怪道:“正是他,为何突然提此人?”

    “……”

    因为他把此人从京城里抽到云州府了啊。

    这程序太6了,竟然还能这样!

    柳白真倒吸一口气,想到反正秦凤楼也知道,便小声说:“这次出现的人,好像就是他。”

    砰!

    秦凤楼直接撞上了红漆立柱。

    “没事吧?”柳白真吓一跳,连忙拉住人去看他的额头,果然红了一块。

    “嘶——”秦凤楼吃痛,“你这神通未免也太没谱了!”

    他顾不上撞伤,出了一身冷汗:“你说是生死关头才会遇到神通,白若离那厮便罢了,贺固安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遇上危险,到底是他救你还是你救他?”

    “他救我啊,”柳白真幽幽说,“人家帮我挡了一箭呢……”

    这么说也没错,秦凤楼无从反驳。

    两人还是进了禅院里,正对大门那一排僧房烧得只剩下黑漆漆的房屋框架,而大火已经只剩余星,众僧来回奔波,扑火的扑火,清扫火场的也在哼哧哼哧搬运木头。

    一个大和尚正好朝他们走来,柳白真深吸口气,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没料到对方竟然朝他深深一鞠,感激道:“多谢二位施主不顾生死救人!”

    柳白真后退一步,低头说:“那些人应当是冲我来的,是我该向你们赔罪。”

    大和尚却郑重地摇头:“是海清寺欠柳家的因果。静慧当初奉主持命前往青山镇,固然是为了解救施主,但我们对山河图有贪念也是不争的事实。既是犯戒,招致了如今的果,与施主有什么关系?”

    他感叹道,“施主纵然迁怒本寺也是寻常,可施主却拼命保护我们,实在是大善啊。若不是二位施主,现在寺里会是什么样,小僧都不敢去想。”

    柳白真没表现出来,心中难免放松许多,便问道:“请问,主持大师和静慧师兄如何了?”

    “师兄年纪大些,需要好好休养,”大和尚见他神色缓和,也高兴起来,“我那师弟倒是已经没有大碍了,明日让他亲自和你们道谢!”

    他告诉两人贺固安的住所,便匆匆往前院走去。

    此时贺固安正怔怔地端坐在桌旁,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四周的一切是那样清晰,他背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贺固安知道这里是哪儿。

    他几年前在府城考试,没钱吃住,便住在海清寺。他在旁边的那间单人僧房住了半个月,吃住免费,只每天去藏书阁帮忙抄经书当做饭钱。

    那段时间他不但养好了身体,还沉淀了浮躁,后来一举考中,他一直觉得是海清寺的恩惠。

    只是往后几年,他一直在翰林院里不得告假,也没办法来还愿。没料到再次回来,竟然如此……如此如梦似幻。

    第 42 章(修)

    贺固安低头看自己的手, 指甲缝里还夹着几丝血肉。

    上一刻,他还在刑部大牢里。两个狱卒正摁着他的头, 强迫他去喝有毒的汤。他拼了命挣扎,抓破了狱卒的脖子。

    他摸了摸自己后颈,细瘦的脖子上一道棱痕高高地鼓起,是那两个人下狠手摁他的时候留下的。当时他几乎要窒息,就像离水的鱼无助地张开嘴试图呼吸,面前那碗汤冷透了, 散发着熟悉的香味,却成为催命的毒药。

    就在那碗里的汤水朝他嘴里倾倒过来时,他眼前突然一阵金光,再睁眼, 他的面前不再是黑暗潮湿的牢房,一个满脸是血的罗刹正居高临下俯视他。

    “扣、扣——”

    门外响起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贺固安看向门口,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 他语气虚弱道:“请进。”

    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朝外拉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贺固安不着痕迹地快速扫了两眼,一人穿着长袍大袖, 玉冠垂下飘逸的发带, 正是那等沽名钓誉的权贵子弟最常见的打扮。另一个人……原来不是罗刹鬼啊。

    “贺翰林, 久仰大名, 伤口怎么样?”沽名钓誉.秦凤楼刷地展开扇子, 笑道。

    贺固安站起来, 慢条斯理地拽了拽了身上的亵衣,然后回了一礼:“尚好, 不知二位兄台名讳,失礼了。”

    他也不问为什么你们知道我的名字, 也不问我为何到了千里之外,只是斯斯文文站在那里,穿着里衣赤着脚,一派坦然。

    这气度……不愧是曾经的全国状元啊。

    秦凤楼见状吩咐什六:“去找和尚借一套僧衣来。”

    贺固安并不局促,神态自然地又施一礼:“多谢兄台。”

    “鄙姓秦,字回风,”秦凤楼用扇子指了指柳白真,“他是我表弟,叫王真。”

    柳白真面不改色,镇定地对贺固安点头:“贺大人。”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人物卡和自己同时空呢。这种感觉十分神奇,虽然在人物卡的限制之下,贺固安最多只能待三天,但是如果他去了京城,应该还能再见到对方?

    面前这人高高瘦瘦,容貌只能说清秀,甚至还有些寡淡,但气质却十分文雅清正。柳白真在心底嘀咕,反派……贺固安真的是反派吗?哪里反啦?

    “秦兄,王兄,”贺固安彬彬有礼问好,视线又移到柳白真身上,“不知贺某能否和王兄单独说几句话?”

    他模模糊糊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地,自然要和王真谈一谈。

    秦凤楼不太愿意,可他还不能做柳白真的主。他不甘心地看向柳白真,满脸委屈:“表弟?”

    柳白真毫不犹豫打开门:“表哥,你在外头等我吧。”

    “……”

    秦凤楼咬着后槽牙瞪他一眼转身出去。

    小骗子!回头弄死你!

    柳白真红着耳朵尖,当做没看懂他的眼神。他轻轻合上门,转身打量贺固安。

    头一次听说此人,是在张老汉的客栈。张老汉的小孙子提起贺固安一脸羡慕,而后秦凤楼又跟他略提了一次,他便知道,这是个大秦读书人心里的我辈典范。年少高中又顺利进了翰林院,可想而知,若干年后,内阁必有他一席之地。

    没想到真正见面,竟然会是这等情形。

    “王兄的神通救了我一命,”贺固安直接开口,“你召唤我的时候,我正被人灌毒药。”

    柳白真惊了:“你不是在刑部大牢,而且还没定罪吗?”

    何况秦凤楼还说小皇帝格外看重贺固安,要不是年幼势弱,根本不至于让贺固安被人陷害,这会儿正在想办法捞他呢。

    再势弱,那也是在位的皇帝啊,谁敢直接在牢里对皇帝看中的人下死手?

    贺固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竟然笑起来。

    他长相寡淡,不笑的时候个人形象很模糊,隐藏到人群里丝毫不显眼。可他一笑起来,真当得起如沐春风这四个字,真正让人如沐春风啊。

    “在王兄的心里,刑部大牢是什么地方?”他揣着袖子悠悠道,“若我死了,官家的愤怒都会比伤心遗憾要多几分。”

    他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也就这么多吧?”

    “……”

    柳白真差点呛到,他还当这对是君臣相得呢,结果是貌合神离?

    “大秦人才济济,不缺良臣能吏,官家没了我还有别人呢,”他脸上平静淡漠,“比起失去一个贺固安,贺固安怎么死的,以及死后会造成什么后果,才是官家和太后更关心的事。”

    贺固安看向柳白真,“这世上唯一关心我的,只有生我养我的母亲,还有家里一老仆。”

    他提起老仆,一直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

    家中老仆年纪太大了,小地方出身,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却不傻,怎么会有人那么好心,特地上门去通知他的家人?

    老人一边擦眼泪,一边把汤饭摆出来,他便知道里头八成下了毒。

    可他不想死,他苦读多年一路熬到高中,岂能死在这里?!

    贺固安拒绝老人的投喂,只想先把人哄走。没料到背后之人竟然不管不顾,见他不吃,派出两个狱卒拖走了老仆,逼迫他服毒。他看着贺叔面朝下被人一路拖曳,却无能为力,只要想起那一幕,心里就一阵阵刺痛。

    贺叔是活不成了,他以为自己也一定会死。

    他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曾经认为的明主身上吗?也许吧,刚被抓入大牢那会儿,他的确期盼过官家还他清白,可他最终失望了。

    贺固安心绪起伏,扶着桌子直接跪下了。

    “贺大人!”柳白真吓了一跳,急忙闪过去一把托住对方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贺固安不过是个书生,他本意是坚决要下跪,却没想到这位还没他高的年轻人力气大得惊人,他被一托,膝盖死活不能往下动弹。

    他只好仰起头,双眼哀婉地看着柳白真,轻轻一眨,两行清泪滑落。

    “恩公既救人,还请救到底罢,小生给恩公做牛做马!”

    柳白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笑着把人拎起来放到凳子上:“贺大人不用喊我恩公,你还帮我挡了一箭呢!有什么事咱们都可以商量,不用下跪!”

    他已经感到有点头晕了,觉得不大妙。

    等等,让他再回忆一下,这位的人物卡介绍是啥来着?

    【人物:贺固安

    身份:翰林学士/谋逆

    技能:治贫/舌灿莲花

    爱好:权力/颠倒黑白

    人生格言: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哦,爱好是颠倒黑白,技能是……嗯?怎么多了个舌灿莲花?

    柳白真嘴角抽抽,又是颠倒又是莲花的,真不像好人啊。

    坐在他对面的贺固安正捏着亵衣的袖子,仔细地擦掉眼泪,整个人那叫一个弱柳扶风,仿佛风一刮就要倒地。

    ……更像莲花了,原身那种白莲花。

    他吸了一口气问道:“贺大人,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直说就是,只要我能做到,肯定想办法为你办到。”反正贺固安救了他也是事实。

    “我还有一位老母亲,此时就在清川县下辖的老贺村,”贺固安轻轻哽咽道,“翰林的俸禄很少,京城居大不易,我带着老仆只用租一间屋子的小院,若是带上老母,每月便要多花至少一百多铜子。故而老母不肯随我入京,只带着一个小丫头住在乡下。”

    他擦着眼泪,咬紧后槽牙,“此番害我的人见我莫名消失,定会来寻我母亲。恳求恩公再施神通,将我母亲也救来——倘若我母亲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说到这里他心里升起强烈的恐慌。

    若他是那些人,恐怕早就打着抓他母亲来做人质的主意,可他身在大牢根本无法可施。甚至于一直没听到母亲的消息,他还坐立不安,对方若是抓了他娘,怎么会不出言威胁他?

    不、不会的,他娘就是个村妇,直接杀了又有什么用处?

    柳白真闻言松了口气,他还当贺固安要他杀人放火呢。

    “贺大人,令慈应该没事,”他连忙说,“我表哥一天前就派人去寻她啦。”他把遇到镇子书店烧书的事告诉贺固安。

    贺固安睁大了眼睛,心头一松的同时,差点仰头摔倒。

    “小心!”柳白真拉住他。

    “多谢——”贺固安反手拉住他的手,眼眶一热,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原是想试一试这人,没想到对方做的却远比他想得更周到,更显得他心思卑劣。

    柳白真见他坐稳,松开手摆摆,笑道:“这是我表哥做的,你谢我却是谢错人了。”

    “还是要谢谢恩公。”贺固安冲他浅笑。

    “……?”

    柳白真觉得有点微妙,是他的错觉吗?贺固安好像对秦凤楼不太待见?

    “要是令慈无碍,不知道贺大人有什么打算?”他抽卡只为了保命,这次把贺固安抽过来,对方帮他挡箭,又和他同一个时空,他总不能用完就丢。

    贺固安却反问他:“这要看恩公了,恩公有何心愿?”

    柳白真愣住。

    他眯起眼回望过去,贺固安还是那副坦然的模样,似乎笃定他有些事非自己帮忙不可。这就奇怪了。

    “贺大人,有何见地?”他试探性地问道。

    贺固安一反刚才的虚弱,勾唇一笑:“恩公可想要秦家天下?小生可为你取之。”

    柳白真悚然,却压下震惊,扣着桌子干笑:“……贺大人,咱们还是莫要说笑了吧。”

    “为何是说笑呢,”贺固安摇头,“你们不过是在路上偶遇这么一件小事,便能意识到京里出了变故,还能想办法找到我的家人,必然不是普通人。”

    何止不是普通人,以他昏迷前看到的场景,十有八九是军中人吧?能杀了一地官兵还不当回事,怕不是四王之一的势力。招揽他的是西靖王,下杀手的是东禹王,但王秦二人未必就不是两个亲王的人。

    打一棍子给一颗枣,不正是上位者惯常的笼络手段么。

    贺固安唯独不能理解的就是柳白真的神通,亦或是,这压根儿不是神通,只是有人让他昏迷,打了个时间差让他误以为自己穿越千里?

    他满脑子阴谋诡计,看柳白真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柳白真咽了咽口水,再看一眼人物卡。他提醒自己要时刻记住人物卡的内容,否则就会时不时忘记这些人都是什么人……

    这人脑子怎么长的,怎么不但曲里拐弯,还黑的和墨汁似的?

    “贺长生,他不是那些蝇营狗苟之人,”秦凤楼突然推门而入,施施然在柳白真旁边坐下,神情似笑非笑,“你不如问问我,我对你的提议更感兴趣些。”

    柳白真捂住脸,竟然听墙角啊,丢不丢脸。

    贺固安见他出口就喊出自己的表字,脸色一沉,揣着袖子道:“不知回风兄是何来历?你也姓秦,难道也是这天下的主人之一?”

    “他不是,”柳白真忍不住说,“天下姓秦的多了,他只是一个微末之人。”贺固安误解自己就算了,但他不能接受秦凤楼被误解。

    在他心底,比起贺固安这种还未有建树的朝廷官员,秦凤楼才是对天下对老百姓更有用的人。

    秦凤楼安抚地拍拍他的腰,挑眉道:“我是谁不重要,不过你身为朝廷官员竟然提出这种大不敬的话,看来朝廷查你并没有查错。”

    他在外头听到两人的对话,深觉自己小觑了这位翰林,差点忍不住笑出声。小皇帝竟然看走了眼?一届进士那么多人,偏偏看中了个没有忠君之心的,哈哈哈哈哈!

    可真想让小皇帝亲耳听听,他心目中的未来栋梁是怎么意图造他的反的,那定然十分精彩啊。

    贺固安淡淡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秦往上数,也不过是个五品武亭候罢了,食邑就我们老贺村那么大,如此说来,和村长有什么区别?时也运也。”

    秦凤楼闻言都有些佩服他了。

    这说的就是他自己吧,时也运也,只怕给他一阵风,他能毫不犹豫借力上天。换成是他祖父或者他爹,听到这一番话估计都会怒发冲冠,不过换成他嘛,他会给贺固安鼓掌。

    说得漂亮,若能言出必践更好。

    “不过,”贺固安忽然话锋一转,“小生对争霸天下无甚兴趣,更有志于为一地改贫脱困,这便需要一位雄主明君。官家虽然聪慧仁善,但年纪太小,等他掌权,天下已乱……四王中间,西靖王和东禹王拥兵自重,不在乎民生,南湘王沉迷女色,北茂王嘛——沉迷男色,且无子嗣,这几人都不行。”

    他这侃侃而谈指点江山的架势,若是个现代人,柳白真还觉得正常,但一个刚刚千军万马中夺魁的年轻读书人,自小奉行的也是天地君亲师,也没有什么过于狗血的人生经历,怎么就能如此自然地谈起造反?

    如今还不算乱世吧?

    柳白真再次想起人物卡简介,某人爱好——权力。

    “贺大人虽然这么说,但直接投靠四王之一,岂不是一条捷径?即便他们有诸多不足,但身份上合法,而且也不算暴虐昏庸?”

    反正肯定能给贺固安权力不是么。

    贺固安自哂:“王兄莫非不知就是西靖王将我诬陷,投入了大牢?而后想方设法要杀死我的,很可能就是东禹王?这二人,一人只希望我做他的奴才,一人并不想要我的才能,只想杀了我……南王和北王与我无仇怨,可对我也不感兴趣。”

    他最大的靠山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皇帝,还不靠谱。

    “我只想成为能做自己主的人,而不是随时会被别人宰割。”

    柳白真默然,行,他忘了对方的人生格言。这不就是和平版白大佬(或者是高智商版白大佬)吗?

    秦凤楼听了半天,突然问道:“西靖王的行事,我倒是知道一二,不过东禹王为何要杀你?”

    以他往日看的邸报内容来说,贺固安确实只是个沉默寡言的翰林学士,职能大约就是御前行走,官职低,不过前途好。

    虽说跟着没啥实权的小皇帝,也就只剩下一个前途可以期待了。毕竟小皇帝连自己的主也做不了多少。

    “这个嘛,”

    贺固安露出狡黠的笑,“我掌握了西靖王封地税收造假的证据,这是其一;其二,我向官家提议收回东曷草原大集的关税。在我出事前,我已经争得了户部和兵部大半人的支持,正要准备上表。”

    这下连秦凤楼都忍不住震住。

    柳白真简直想给他单点一个6 ,牛逼啊这人!

    第 43 章

    前面在张老汉的客栈里, 张老汉曾提及他的兄弟们陷在了东曷大草原。那里曾经是东曷的地盘,后来被东禹王收复。

    按理说东禹王此举堪称民族英雄, 但他打下了草原后,直接把草原据为己有。

    他不但每年两次接着边关大型集市敛财,收割关内外商人重税,还不断地掳掠周边青壮充军,扩大他的守军。

    当时,户部强烈谴责他, 认为关税应当上缴国库,才好用于民生和军防,可他就是含糊其辞,一拖再拖。

    朝廷若是派人去催, 他便干脆开门放东曷一阵乱杀,还亲自上表请罪说粮草不足,丢失国土。最后倒霉的还是当地的老百姓, 和前来催税的使团。

    等人杀得差不多了, 他再派兵去围堵,又上表说自己负伤, 澜山城遭遇蛮夷劫掠元气大伤, 恳求免去关税两年, 令百姓休养生息。

    皇帝怎能不同意?

    可朝廷倒是同意不收税, 东禹王收不收, 外人却难以得知。

    这样几次以后, 朝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贺固安直接上表,等于撕开这层假面, 并且把东禹王架了起来。你动不动就说自己又被东曷赶出草原和澜山城,那这两年你的王府为何多了这么多的收入?增加的兵卒又是哪里来的?

    “你竟然能在这两位的手下藏住证据?”秦凤楼啧啧有声。

    贺固安微微一笑:“小生没有这样的本事, 只能用脑子把账本记下来。”

    柳白真二人都无语了。

    牛啊。

    秦凤楼沉吟片刻,问他:“贺长生,我表弟就是个普通人,并不想掺和朝堂党政,所以你不必怀疑他。你这次救了他一命,他也还了你一命,是也不是?”

    贺固安垂眸:“是。”

    “所以你也别打什么歪主意,到了时间自回你的地方去。”秦凤楼看向屋外,一个小沙弥正等在廊下。

    柳白真也看到了那小和尚,起身喊对方:“小师傅,可有什么事吗?”

    小沙弥想到自己先前在这两位面前嚎啕大哭,红着脸行礼:“施主,静慧师叔已经醒了,想请你过去。”

    静慧醒了?柳白真大喜,看了看秦凤楼。

    “表哥,那我先过去一趟?”

    秦凤楼正想用什么借口让他离开片刻呢,见状也学他敷衍地挥挥手:“去吧去吧,不用管我们。”

    然后他就看着这小没良心头也不回地跑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立刻变冷。

    贺固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压根儿不带搭理秦凤楼的,秦凤楼呢,他也懒得应酬这个心机深沉的人。

    “我表弟说了,你最多三天就会回去,”秦凤楼慢条斯理道,“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眼下脱困,可等他回去,依然还在那个大牢里。贺固安知道这是真的,所以他最终可能还是逃不脱一死。

    秦凤楼哼道:“你可别误会啊,不是我们不想救你,可你最多能待三天。此地就算从运河走,也远不止三天,我们即便带着你拼命赶,也来不及。”

    贺固安闻言倒是面色平静许多:“我知道。”

    他看向对方,“你真的去救我娘了?”王真说的话他愿意信,但如果换成这个人,他总觉得十分可疑。

    “我只让我的护卫去把实情告诉你娘,若是她同意,便跟着我的护卫暂时避开,”秦凤楼懒得骗他,“若是你娘不同意,我也会留人在附近盯着,就算有人带走她,我也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贺固安听了,沉默良久,最后才开口:“我娘最怕拖累我,一定会同意跟你的人离开。你救了我娘,是我家的恩人……但我不愿感激你,因为你是秦家人。”

    他如此笃定自己的身份,秦凤楼却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我的长相?”他反问道。

    贺固安抬起头,满目嘲讽:“你们秦家有蛮夷的血统,长得就和普通人不一样。那个西靖王和你就有三四分相似,若不看脸,足有六七分相像。想必东禹王也差不多。”

    甚至就连小皇帝也一样,小小年纪,已经高同龄人大半个脑袋,五官深刻,瞳孔泛蓝。

    他很快就要死了。

    想一想,他如此努力的一生,不过短短二十几年就要被秦家断送,其中憾然,实在不堪细想。

    贺固安焉能不恨?

    “大可不必,”秦凤楼懒洋洋道,“我和你口中的秦家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有本事能杀了他们,我额手称庆……”

    贺固安却哈哈大笑数声,难以置信道:“王兄怎会觉得你是好人?”

    提到柳白真,秦凤楼的表情反射性地变得柔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屋外,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听到有人靠近,不由失笑。

    “我怎么不算好人?”他颇为不服气地反驳,“依在下看,凡事要论迹不论心,你去打听打听明鉴山庄秦凤楼,看我做了多少事……你就是在他面前说再多我的坏话,他也是不会信的。”

    贺固安愣住:“你是秦凤楼?”

    “区区不才正是在下,”秦凤楼拱手,歪头笑道,“贺状元有何高见?”

    贺固安摇摇头,失望道:“我还以为世上真有那等高风亮节的善人,原来还是你。你说什么论迹不论心,其实你根本不在乎周围这些人,你不在乎人命。我纵然憎恨秦家人,也没想过因一己之私要令得天下生灵涂炭……可你,你会置身事外看热闹,说不得还要饮一杯酒。”

    “废话少说,”秦凤楼笑容冷下去,敲敲桌子,“你这次回去九死一生,就别浪费了证据,交给我,也许我会替你报仇,干不干?”

    贺固安慢慢又坐回去。

    半晌他问道:“我娘亲你待如何安置?”

    秦凤楼淡淡道:“我还不至于拿一个老妇人做筏子,当然会带她回山庄,也不缺她一口吃的。你有何遗言,自行留书,我会让人转交给她。”

    贺固安点点头。

    “那就够了,你让人送纸笔,我会尽快把东西默给你。”

    他看了秦凤楼一眼,见对方并无动容,疑惑:“我还是不懂,你到底是秦氏皇族中的哪一支?在我印象里,并无哪一位和四王有仇怨,你当真会对付他们?”

    秦凤楼冲什六招手,哂道:“你管我会不会?你有的选吗?”

    换一个人估计能气得跳起来,贺固安不同,他立刻揣着袖子老僧入定,坚决不入秦凤楼的套,不再搭理对方。

    秦凤楼嘴角抽抽,猛地站起来出去了。

    “主子?”什六还捧着衣服呢。

    “送完衣服再给他送纸笔,在门外守着他!”秦凤楼大步朝对面的僧房走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柳白真往禅房走时,还有点不放心地回头。透过打开的窗户,他见那两人好端端坐在桌子两侧,一个面带微笑,一个悠哉地摇着扇子。

    行,看样子,起码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

    他吁了口气,快步来到静明师兄弟修养的地方。

    “柳施主,”几个沙弥纷纷和他问好,小脸蛋上都是敬仰,“师叔在里面等你呢!”

    “好,我这就进去,”他忍不住挨个摸摸小光头,手感还挺好的,“哥哥给你们糖吃好不好?”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十几粒琥珀色的松子糖,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这几个小沙弥也不过五六岁,都是寺院收养的孤儿。平日里他们伙食不差,但肯定吃不到昂贵的糖果,这会儿都忍不住围过去,就像一群小动物似的。

    “别怕,又不是肉,你们师叔肯定不会说的!”柳白真笑吟吟地哄他们,把纸包放低一些,“一人拿几颗,哥哥不爱吃甜的。”

    一个最年幼的小和尚含着手指瞅着他,终于忍不住用小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那种甜蜜带着坚果香气的味道捕获了舌头,他双眼一下亮了。

    柳白真又拿了两粒放到他手里,看他小心翼翼塞进自己僧衣的口袋里。这下其余的小和尚都凑过来,你一粒我一粒分完了糖。

    “谢谢柳施主!”小和尚们非常有礼貌,奶声奶气地道谢。

    柳白真心都化了,摸摸最小的那一个:“快去吧,去找点油纸包好,别放衣服离。”

    小孩子们纷纷朝僧房跑去,他抬脚跨进面前这一间三四人同住的房间。

    “我在里头,都能听见白真你在哄孩子,”静慧靠在床头,笑着摇头,“吃过了甜头,如何再吃苦头?”

    柳白真不赞同:“人活一世,酸甜苦辣都应该试一试,才不枉此生。”

    静慧也不是真的指责他,闻言一笑罢了。

    “你真的没事吗?”柳白真坐在床边细细打量他,见他只是面色有些苍白,“那些人用的什么药?”

    “放心吧,就是普通的迷药。”静慧摆手,“我和师兄主要是呛了烟,肺腑有些烟气,吃些药就会好。”

    他见柳白真面色红润,双目安宁,也稍稍安心。先前他听师弟转述,几乎不敢相信他人口中的杀人面不改色的人会是柳白真。

    上回分别,他送柳白真和常钰回小苍山时,对方分明还是个活泼爱笑,受了挫稍显软弱的年轻人。再见面时天色也晚了,他匆匆一瞥,只觉得柳白真消瘦许多,神情也变得坚毅。联想到小苍山上的变故,他也没多想。

    现在看,柳白真的变化甚至比小苍山之变故还要大。

    “静慧师兄为何这么看着我?”柳白真挠挠鼻子,突然想到秦凤楼和他说的老祖母的事,有点理解了。

    熟悉的人用那种痛心的眼神看自己,说实话,他觉得不太舒服。

    他忍不住开玩笑:“静慧师兄莫不是要劝我放下屠刀吧?”

    第 44 章

    静慧轻轻摇头:“和尚也并不总劝人, 作为朋友,我只想让你保重。”

    柳白真笑了:“这便足矣。”

    “找你来, 是想问问你接下来的打算,”静慧问道,“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柳白真忍不住感慨。静慧作为朋友真的没话说,似乎每次见到自己,他都会问这句话。他不会真的因为大和尚说的话,就觉得自己毫无责任, 可是静慧真的毫无责怪之意。

    “我确实需要你帮忙,”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展开给静慧看,“当初我答应的, 这是目前所有的四分之三山河图。”

    羊皮展开,上面正描绘了巨幅的山水。静慧下意识地回避开,又被迫接住。

    “不用想太多, 这是羊皮, 我让秦凤楼替我重新复刻的,就是觉得普通的纸张太过脆弱。”柳白真把羊皮塞过去, 道, “还有四分之一在我三哥那里, 我现在就是要抢在别人之前找到他, 才能护住他。你能不能让海清寺的人……”

    静慧平静下来, 问他:“你是想让我替你找人?”

    “若是能有线索自然更好, ”柳白真叹气,“或者哪怕愿意给他一丝庇护也许。”海清寺有许多行走僧, 遍布大江南北,若能得到这些人的保护, 柳白水也能多一线生机。

    “我答应你。”静慧点头,“等我休息几日,也要出门修行,到时候我也会替你留意。”

    柳白真拍拍他:“大恩不言谢,等将来事了,我请你喝茶!”

    这一夜,贺固安的房间没有熄灯。

    柳白真其实有点担心,冯蘅默写九阴真经耗尽心血,贺状元那弱不禁风的模样真的可以吗?

    “小真,你干嘛那么关心他?”秦凤楼抓住他的手,不满地往自己小腹上一怼,“不如关心关心我,到现在还饿着呢。”

    手掌触及的地方很热,隔着薄薄的纱料也能很清楚地摸到腹肌。

    “……你不要故意吸肚子。”柳白真忍不住又摸摸,他怎么就没有这种一块块的腹肌呢。

    秦凤楼很委屈:“我没有啊,要不找个地方给你验货?”

    “……”柳白真镇定地收回手,闷头往前走。

    妈的,又发骚。

    他们敲开门,贺固安脸色发白,眼睛下面挂着浓重的青影,伸手递给他们一沓纸和一封信。

    “信交给我母亲,”他哑声道,“就说我让她跟你们走的,至于遗言,都在信里。”

    柳白真纳闷地看看他又看看秦凤楼:“什么遗言?”

    秦凤楼接过那叠东西:“他一回去就得死,当然得交代遗言了。”

    这人的语气欢快地仿佛是仇敌就要死了一样,柳白真无语地看向贺固安,见对方跟没听到似的,更加无语。

    “我没有跟你说过吗?你被我叫到这里,身上会有类似金钟罩的东西保护,外人等闲伤不到你……”他说着自己愣住了。

    对啊,如果是这样,那支箭是怎么回事?

    贺固安也死鱼眼看着他,眼里带着同样的质疑。

    他尴尬道:“白若离……就是上一位被我拉来的人是这么说的。”他有点心慌,难道是白若离在骗他?那等他回去,岂不是又面临无数人的围攻,只能跳下悬崖?

    也不对啊,人物卡内容确实变了!

    “试试不就明了?”秦凤楼伸手,一柄铁扇在他指间转了一圈,猛地刺向贺固安的额头。一股罡风裹挟而上,杀气几乎化为实质朝对方扑面而去!

    “秦——”柳白真惊出冷汗,正要出手去抓扇子,就见到秦凤楼的扇子诡异地停在了贺固安额前一寸,分明还带着极大的冲劲,却难以寸进。

    贺固安眼睛眨也不眨,近在咫尺的铁扇边缘锋利似刃,他甚至感到了锋刃的冰冷,一滴汗顺着鬓角淌下。

    “啧。”秦凤楼遗憾地收回扇子,“还真有这东西。”

    柳白真松了口气,歉意地看着贺固安。

    贺固安似乎不以为意,开口道:“你既说自己的神通是为了保命,那就能解释我为何会受伤,因为这层金钟罩存在的前提是救你性命,如果你死了,那金钟罩自然也不会存在。”

    “只要有就行,这层保护会一直持续到你回去的一天后。”

    有这一天的缓冲,再加上贺固安失踪一定会引起外界的注意,等他回去熬过了开门杀,也许就能等到人救他。

    “这次不管是西靖王还是皇帝,只要有人救你,你就先保命再说。”柳白真叮嘱他,“若你需要帮助……”他看向秦凤楼,“表哥,你先前说你在京城有什么来着?”

    秦凤楼不情不愿道:“长门道薛家酒楼,找掌柜的,自会有人帮你。只要你能活着从大牢出来。”

    若是贺固安没办法脱身,那他也无能为力,毕竟穿云使速度再快也并不能缩地成寸。明鉴山庄这么多年也从不踏入京城,还是从他开始才培养了些探子。

    到了晚间,什五也赶了回来,他还带了一位老妇人。

    “娘!”贺固安眼睛瞪大,然后光着脚跑了出去。

    “长生——”老妇人张开双手,弯腰抱住跪在她面前的青年,老泪纵横,“娘的长生,受苦了……”

    不久前还运筹帷幄的人,此时埋首在亲娘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娘——娘!”

    柳白真这身体本就是个爱哭的,见状鼻子发酸,借着夜色偷偷擦去眼角湿痕。他也想他老妈了,老妈要是知道他没死就好了。

    一只大手轻轻拢住他的脑袋,把他摁到某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

    “要不……你喊我娘?”秦凤楼在他耳边低沉道。

    “……”

    柳白真情绪顿时没了,一头黑线推开他,“走开!不要男妈妈!”

    那头的母子俩絮絮许久,仿佛起了些争执。

    贺母将儿子拉起来,看到儿子枯瘦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儿啊,在你前头,娘没了三个孩子。那些个大道理,娘也不懂,娘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在身边,你、你回来罢!”

    她捧着贺固安的脸,“从前你坚持要考举,娘想着,小村子里留不住你,出去闯一闯也不是坏事,便随你了。可这次是要命的啊,要不是恩人救你,咱们娘俩早投胎去了。你听娘的话,咱们不回去了,成不成?”

    贺固安握住她的手轻轻放下,摇头拒绝:“儿不能回去。娘请放心,这次回去儿子不会有事。如果我不回去,反而坐实了那些人的污蔑,到时候举国通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去哪儿?总不能真躲进深山里不见人吧?”

    那些人的手段岂是小老百姓能承受的?有些话说出来,怕会吓着母亲。他固然可以死,但不能这么窝囊地死,何况,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想驱使他做牛马,那也得看看自个儿有没有那个本事,否则休怪他把大家的饭桌都掀了,叫在座的都吃不了饭!

    贺母还想劝他,一看他的表情,嘴唇嗫嚅几下,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知子莫若母,贺固安心气极高,且报复心很重。当年他还不过是个小童生,因为一个老举子嘲他的诗文名利心重,他就能提前下场,只为了压那老举人的儿子一头。

    谁也犟不过这孩子。

    贺固安扶着她来到柳白真二人面前,贺母郑重地同他们道谢。

    “大婶,很不必如此,”柳白真托住她,诚恳道,“我还要多谢贺大人替我挡了一箭,不然这会儿我都在阴曹地府啦。”

    贺母原本伤心呢,差点被他逗乐。

    “我已经同我娘说了,便让她去明鉴山庄,”贺固安看着母亲,“我娘身体还算硬朗,烦请秦庄主为她安排个活计,也好打发时间。”

    他说罢,又很自然地从秦凤楼手里抽出那封遗书,塞进自己怀里。

    “这就不必了,回头我自己处理。”

    秦凤楼在心里冷哼,面上倒是十分和煦:“庄子里也没什么重活,我有位长辈,和大婶差不多年纪,正可一块儿作伴。”

    安排好了所有事,柳白真觉得贺固安大可以走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他一打开门,便和对方面面相觑。

    “你怎么还没走?”秦凤楼披着衣服走过来,一只手自然地搂住柳白真的腰,眼睛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了。

    贺固安当没听见,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们两眼。

    “这也不是小生能决定的,”他揣着手,幽幽道,“就像小生不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来一样。”

    柳白真轻咳一声:“那个,也许贺大人也和我那位朋友一样,要等三天才回。”

    “三天就三天罢,”贺固安点点头,又问道,“不知可有什么药,能让我后背的箭伤看起来像刑伤?或者更严重些?”

    “?”

    柳白真一脸懵逼。

    秦凤楼直接冷笑出声,这人果然狠啊,是打算拖整个刑部下水。

    “我思来想去,从我关押那一日起,就见了刑部左侍郎三回,这不正常。他堂堂侍郎何须关照我一个小翰林?何况他并不单独召见我,也不提审我,只是远远望我几眼……给我下毒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贺固安冷静道,“至于他是谁的人,不重要。我只要一口咬死是他下毒并把我偷偷掳走,严刑拷打,就算扯不出瓜,也能摸着藤。”顺便挫一挫那些老菜帮子的气焰。

    “主意不错,不过药是没有的,”秦凤楼好心提醒他,“首辅就是西靖王的人,你若是一击不中,后续还想扳倒他的主子,那你最好在这里拜拜菩萨,保佑自己多几条命。”

    “咳咳咳——”柳白真大声咳嗽,反手把他怼进门里,“他也是好意,你别往心里去。”

    贺固安讥笑:“我不与竖子计较。”

    “你骂谁呢!”秦凤楼隔着门喊,“我看你迟早和那黄逸辰也没区别!”

    “你们俩别吵了——”

    贺固安精神一振,正要开始唇枪舌战,突然眼前一片白光闪过。

    嗖。

    人没了。

    “……”

    柳白真呆滞地左右望望,真没了。

    他火速点开人物卡看。

    【人物:贺固安

    身份:内阁首辅/治世能臣

    技能:治贫

    爱好:权倾朝野

    人生格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皇帝算个der)】

    他扶额失笑。

    看来人一时半会死不了,不过也很能折腾。最重要的是,这人也不像秦凤楼说的变成首辅那样的人。

    那个黄逸辰他听秦凤楼说过,当初青山码头的王老六之所以家破人亡,就是因为漕粮官仗着黄家的势想要霸占他的妻子和房子。可见这人也不是个好东西。

    贺固安虽然有他的缺点,但是从他的人生格言就能看出来,他最终还是选择成为了卫国者。只是这个“国”不是皇帝的国,而是百姓的国。

    有人才有家,有家才有国。

    “人呢?”秦凤楼打开门正要开嘲,一看外头空荡荡的,也愣了。

    “已经走了。”柳白真叹口气。

    秦凤楼瞥他一眼,哼道:“放心吧,什五已经赶去京城。还是那句话,他要是能熬过前面几天,我肯定会想办法保住他那条命。”

    “毕竟我又不想亡国。”他自哂一句。

    柳白真欲言又止,他挺好奇秦凤楼到底和贺固安说了些什么,又担心这里头涉及对方的隐私。两人关系越是亲近,他越是不敢随便开口。

    算了,也许是还不到时候。

    六月初,两人带着剩下几个护卫出发前往长春观。

    与此同时,明华宫里因为贺固安的失踪,引发了一场风波。

    第 45 章

    明华宫是皇帝起居的宫殿, 因此世人都用明华宫指代皇帝本人。

    此时大监周炳常顶着烈阳守在殿外,一张老脸晒得通红, 豆大的汗珠往下砸,即使如此也不敢稍离。

    “爷爷……”一旁的少监苦着脸看他。

    “嘘,”周炳常啪的打他脑袋,“别出声!官家耳朵尖得很!”

    少监心想,您嗓门也不小哪。

    “爷爷,咱们就这么干巴守着门?”他压低声音问, “官家这都两天没上朝也没出门了,太后真不管啦?”

    “你问我,我问谁去!”

    周大监惆怅地叹气。这母子俩怄气,倒苦了他们这些奴才, 夹在中间那是两头受气。回头真把里头的小主子饿着了,太后还不是找他们算账,这叫什么事儿啊。

    “你再去瞧瞧寿昌宫, 探探你叶兰姑姑的口风, 要是太后气消得差不多了,我也好提着脑袋去劝一劝小祖宗, 让他主动服个软……母子俩哪有隔夜仇么!”

    他一边叮嘱, 一边催促小徒弟, “快去快去!”

    少监忙不迭地顺着墙根溜出去, 心里还嘀咕呢, 怎么叫没有隔夜仇?这都两晚了。他刚出了明华宫的宫墙, 迎面就撞上了太后的步撵。

    “大娘娘!”

    他吓得连忙趴下去,见步撵停在他前方, 但下来了两个人。一个袍角明黄压着褐色的内裙,一个却是明艳的大红, 立刻猜到这是太后带上了小圣人。

    别看他们官家年方十二,继位的那年就已经大婚,只是因为双方年纪都小,并未同房。皇后日常还是跟着太后起居的。

    “大娘娘安,圣人安!”少监赶紧重新行礼。

    “你起吧。”太后赵氏眉头紧锁,直接从他旁边走过,皇后小赵氏则恭恭敬敬地跟在自家姑母的身后。

    少监爬起来,汗流浃背地望着一行人的背影,急得想跺脚。这下可好了,他干爹怕不是得挨板子吧?

    赵氏走进院子抬眼一看,见周大监还守在正殿门口,怒火不降反升。

    没出息!

    她没理会周大监,指着殿门对侄女说:“妍姐儿,去,把门给我砸开。”

    小赵氏点点头,提着裙子就要上台阶。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周大监急得恨不得以头抢地,又不敢对皇后伸手,只好闭着眼拦在殿门外,权当自己是个门栓。

    小赵氏抿嘴一笑,伸出小手握住大太监的手腕,轻轻那么一拉,就把个又高又胖的成年男子拉到了一旁。

    “哎呦——圣人哎——圣人的力气太大了!”周大监顺势倒地,冲着殿门哀叫,“臣无能啊,挡不住圣人……”

    小赵氏一脚轰上殿门,一声巨响截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周大监捂着脑袋瑟瑟发抖,那门哐当朝内砸到地上,碎木头直往他身上掉。妈呀,大娘娘当年嫁入宫不是这作风啊,赵家也不是武将出身,怎么出来个天生神力的小娘娘?

    “娘娘,”小赵氏踹开了门,自个儿拍拍灰,回头对着姑母笑,“门开了。”

    赵氏捂着胸口,靠着身旁的女官,着实吓了一跳。她是知道侄女力气大,可没真正见识过。

    不过等她缓过来,见那拦着她的门就这么倒了,又觉得分外爽快。

    “踢得好!”她走过去拉起侄女的手翻来覆去看,“白白嫩嫩的,怎么就这么有劲儿?”

    两人一块儿走进殿里。

    正殿的外间很大,正对着殿门有小朝的正厅,左右各有小门通往东西两厢房。小皇帝惯常住在东厢房,西厢则布置成了书房。

    赵氏快步走到东厢房门口,门一推就开,不大的寝宫被垂帘分为内外两部分,几层帷幔落地,檀香的轻烟缭绕,室内十分安静。

    “秦珩,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她忍无可忍,“区区一个贺固安就要让你如此忤逆自己的母亲?”

    小赵氏见状有些想退出去,却被姑母抓住手。

    “我今儿带着你媳妇儿也来了,让你媳妇儿瞧瞧,她的好夫君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遇到问题只会躲在房间里,还得让亲娘来哄他!”

    赵氏放话出去等了半天,见屋里依然静悄悄的,气得差点没升天。她松开手,大步走进内室,左右环顾一圈,直接往衣柜走去。紫檀的衣柜大而沉重,她用力打开,果然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抱着腿蜷缩在里头。

    衣柜里宽敞阴凉,空荡荡的,他坐在里头,竟然也不憋屈。

    “你可真出息啊秦珩,”赵氏气笑了,“这么大了,还学小时候躲在衣柜里!”她视线一扫,看见少年背后还露出一角瓷碟,仔细闻还能闻到糕点的甜香。

    亏得她这两日总担心会饿着他!

    “出来!”

    她怒喝道。

    十二岁的小皇帝抬起头,露出一张俊丽的脸蛋。他阴沉着脸从衣柜爬起来,一站直,竟然比赵太后还高出半个头,只是长得太快,就显得过分瘦弱。

    秦珩只穿着亵衣,光脚站在内室中间。

    “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上朝?”赵太后耐着性子问。

    秦珩抬眼瞥她,又垂眸:“贺固安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上朝。”

    赵太后气血上头,一巴掌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秦珩脸被打得偏到一边,正对上小赵氏平静的面孔。后者和他对视上,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正目睹什么,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他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里头,一股子血腥味。

    赵氏打完了,见儿子偏着头不说话,不由懊恼。她也是被内阁那些死老头逼狠了,再加上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实在气人……

    “你别跟我耍狠,”她平了平心,试图讲道理,“先不说咱们根本不清楚人是被你二叔还是四叔弄走,就算是他俩,你能怎么做?你又救不了人,难道还要连内阁六部一起得罪?你罢朝,别人不会觉得你是为了臣子喊冤,只会觉得你不成熟,难当大任!”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害怕起来。

    没人知道他们母子这些年过得有多么诚惶诚恐。

    高祖只想着大儿子皇位已定,其余几个儿子正可以镇守四方,却没想到大儿子年纪轻轻就会病逝,只留下孙子继位,而他的叔叔们却已经被皇爷爷赏赐的封地养得兵强马壮。

    赵氏想,秦珩当然不差,如果丈夫不死,由他亲自教导十余年,秦珩会成为中兴之君,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丈夫死得太早了!

    如今怎么办?

    她也知道内阁不可靠,几个阁老年纪大了,身后代表了盘根错节的庞大世家,六部遍布着他们的门生弟子。他们不停地掂量着赵氏母子,望过来的每一眼都像野地里的恶狼似的,闪着绿油油的光。

    至于四王就更不必说了。丈夫在时,尚能压得住弟弟们,丈夫不在……换成赵氏自己,她扪心自门,若她拥有强横的实力,能不能服气去跪拜一个十二岁的侄子?

    我呸!还不快些让位!

    赵氏因此常常吓得夜不能寐,不过她从未想过去投靠哪一位亲王。她很清楚那就是与虎谋皮,傻子才干。当下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笼络朝臣,增强兵力,以期来日。

    “你怎么知道黄逸辰那些人没有投靠叔叔?”秦珩突然道。

    赵氏生疑:“难道你知道些什么?”

    她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要是连内阁都投靠四王,他们母子当真是没有一丝活路了!

    秦珩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吗?贺固安刚准备要启奏收回关税,彻查西南赈灾贪污,就被诬陷谋逆,何况刑部左侍郎张成就是首辅的人,说这事他没掺和,谁信?”

    对付东西二王的事,他一直进行得很隐秘,但因为要争取人头,总要经过六部,这便绕不开内阁这些老头。他原本想着,由他出面,再加上派出去的也不止贺固安一个人……谁知道对方一击即中,就逮着贺呆子不放。

    “娘娘,您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观望?”秦珩盘腿往地上一坐,抬头看赵氏,“他们都在观望我这个官家能不能救出贺固安,能不能靠得住。如果我这次袖手旁观,哪怕我扳倒了内阁,扳倒了四王,我也一无所有。”

    手上无兵,算什么将?

    真以为那些文人是好相与的吗?他们才是最为冷酷无情的商人。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呵,那也不是不挑的。

    他们的一腔热血可不是为了秦家。

    “最重要的是,贺固安此人有大才,只要给他时间,他定然能成为青史留名的名臣——”而成就这一代名臣的,自然也是明主。

    “可,我们找不到人啊,”赵氏急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说也白说!”

    是啊,秦珩恨得直拍地。

    “……官家!娘娘!”

    周炳常的喊叫打破了一室沉默。

    “官家!”大太监脸上带着狂喜,满脸是汗跑进来,“贺——贺翰林被送回刑部大牢啦!”

    “什么?”赵氏失声。

    秦珩猛地起身,也不管自己还光着脚,大步往外走。

    “去!立刻叫御林军!我要亲自去刑部接人!”

    第 46 章

    贺固安穿着僧衣, 眼前闪过白光,白光小时候, 四周一片昏暗潮湿。他放下遮目的手,发现自己回到了那间牢房……的外面。

    “……”

    不错,他的身后是黑色的石墙,每隔几米架着马灯,昏黄的火光摇曳,将狰狞的影子投在牢房里。他的正对面便是一排牢房, 精铁打造的栏杆便是瘦成人干的犯人也钻不过去。

    他往过道尽头望去,几把长戟立在墙边,那里还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凳子。他知道,拐过去便是另一道铁门, 那样的门有好几道,都有单独的钥匙。如此即便每道门只有二人看守,也能牢牢地守住大牢。

    他的左右并没有牢友, 于是出现了个大活人在外头, 也没人发现。

    贺固安回忆秦凤楼正面突袭自己又失败的场景,十分安心地抬脚就往外走。

    “……哪来的人?”

    “这不是贺固安吗?”

    途径的牢房里纷纷传来震惊的低语。不怪他们震惊, 这一排关的大部分都是朝廷官员, 对贺固安都挺熟。前头他消失, 这些人并没有多想, 只觉得是有人把他弄走, 且下场大约就是个死, 还唏嘘过几回。

    贺固安泰然自若地走到拐弯处,轻轻咳了咳。

    “有人吗?”

    两个守卫浑身僵硬地转过身, 看到他时,约莫见他不是鬼, 松了口气,紧跟着就大喊起来。

    “是贺固安!贺固安回来了!”

    “快去喊大人!”

    死寂的大牢突然跟煮沸的水似的动了起来。

    贺固安微微一笑,伸手探向肩头后的伤口,手指一碰,身体反射性地紧绷。他狠狠地抠进伤口,剧痛让他眼前瞬间发黑,他倒在地上,将血胡乱涂在脸上和脖子上。

    远处的入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张成站在刑部尚书身侧,看着地上血呼刺啦的人,突然觉得不妙。他刚要出声让人把人拖回牢房,就见那人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你是贺固安?”尚书手一挥让狱卒开门,蹙眉喊道。

    贺固安面无血色地跪在地上,捂着嘴咳了一手血,沙哑道:“下臣正是翰林院贺固安,跪求尚书大人为我做主!”

    尚书见他一个文弱书生这副模样,便喝止了要上前的狱卒。他走进几步,心中实在烦乱。

    官家为了此人已经罢朝两日,似是认定了人是被掳走的。问题是此人关在刑部大牢啊!如果一个人关押在大牢里都能被轻易带走,试问刑律何在?

    说白了,深究下去就是他的责任!

    刑部尚书年纪大了,至多再熬两年就能祈休,风风光光地告老返乡,如今他岂愿惹这等麻烦事?可他也不能不管,否则人真的出了问题,他也难逃干系。

    “你要本官替你做主,做什么主,如实……”他沉声道。

    “大人……”张成冷汗直冒,直接打断他的话,“贺固安此前消失得莫名其妙,总要好好审一审,但在这里,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老尚书瞥他一眼,眼含讥讽:“不在这里,难道去刑房?张大人莫忘了,他还未定罪呢!”

    这个张成,真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藏得很好?他不过是懒得去点破罢了。毕竟等他告老,这尚书的位置十之八/九会是张成的,他虽退了,家里也有小辈在官场,不想得罪人。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被当成傻子糊弄!

    张成忍不住抬袖擦了擦汗,争辩道:“老大人,众目睽睽,万一他说出些什么不当说的——”

    这倒是真的,老尚书心想,毕竟这里头必然牵扯到几个亲王,还有内阁……

    就在他开始犹豫的时候,外头又涌进来一大堆人,竟然是武装整齐的御林军!

    “我倒要听一听,贺固安会说些什么不当说的话!”一个穿着常服的少年大步走进来,朗声道。

    “官家!”

    众人齐刷刷地躬身行礼。

    “官家怎么来这等污秽之地?”老尚书行完礼,立刻不赞同地问道。

    秦珩的目光穿过他们看向跪在地上的青年,见到对方一身血污,心脏颤了颤。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表情更加愤恨。

    “若我不来,还看不到这等颠倒黑白,巧言善辩的能人呢?”他盯着张成,抬脚就狠踹,“你是何居心?分明知道朕要保贺固安,偏偏想要刑审他弄死他?你说!你是不是想造反!?”

    张成已经吓得心神俱灭,竟然直接被他踹得在地上翻个跟头,还得立刻爬起来跪在地上用力磕头:“臣不敢臣不敢!冤枉啊官家!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臣岂敢啊——”

    “你的意思是朕污蔑你?”秦珩又踹他一脚,边踹边冷笑道,“朕就污蔑你,怎么了?”

    “官家!”

    老尚书气得差点撅过去。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和个泼皮无赖一样啊!这就是仗着不是大朝会,且只有自己一个老头!

    “还不快把张侍郎扶起来!”他怒喝道,“官家也不要胡闹了,否则老臣只能厚颜上折请大娘娘出面!”

    秦珩不耐烦道:“赵妍,拦住他们!”

    这时众人才看到还有个娇小的身影正站在御林军后头,对方一身大红宫装,戴着金枝玉叶的花冠,容色妍丽,竟然是皇后小赵氏。

    皇后含笑道:“妾身领旨。”

    说罢她便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目下,抬脚一踢,便将那墙边的长戟踢向半空,随后伸手拽住长戟尾端,手腕一抖,几个上前往秦珩那里走的狱卒便被长戟当胸拦住。

    别看那长戟只是往后一弹,他们却觉得被一股巨力猛地往后撞,连退几步才堪堪稳住。

    她往前几步,手腕轻转,长戟在她手里转出劲风,一时无人能近身。她便抓住戟头处用力掷出,长戟如同利箭叮地钉入了一排狱卒的前方石墙,戟身不停地震颤。四周寂然无声,老尚书差点昏倒。

    皇后——皇后怎会——

    赵妍拦住人,这才施施然走到秦珩身后。

    秦珩勉强把嘴巴合上,装出镇定的模样,不过赵妍拉住他的时候,却忍不住抖了一下。

    “官家,臣妾做得如何?”赵妍故作不知,歪头问他。

    秦珩嘴角抽抽,总忍不住想那手刚刚拿过大牢里的兵器,而那兵器只怕还沾过血,便想要把手抽走。可他抽了几次,那只比他小两圈的手却跟铁钳子似的,纹丝不动!

    怎会如此?岂有此理!

    他默默和赵妍较劲半天,又怕被人发现力气竟比不过皇后,只得委屈地放弃了。

    “……梓潼,做得很好。”他勉强地夸奖。

    赵妍笑了,跟朵花儿似的,顺带不动声色往秦珩手上蹭了蹭脏。

    没了人阻拦,秦珩对上贺固安平静的目光,莫名大声道:“贺爱卿,你有何冤屈只管说来,朕替你做主!”

    他可能不知道,今天这么简单的一句,竟然就白得了一个忠于大秦的不世之臣。从此君圣臣贤,为大秦赢得了两代的清平盛世。

    贺固安心绪复杂地看着小皇帝,出事前,他日日都能见到对方,这才不过十来天,小皇帝竟然瘦了许多。

    他心里那股怨气突然消散。

    “臣要状告刑部左侍郎张成,就是他网织罪名,无中生有,诬陷臣有谋逆之心,并在没有罪证的情况下将臣投入了刑部大牢——”他脱下僧衣,背过身将肩胛上方那个血糊糊的伤口展示给所有人看,“他见我不肯认罪,就将我秘密关押,严刑拷打,试图屈打成招!”

    “你胡说!”张成冷汗刷刷直滴,不顾一切朝秦珩爬过去,试图抓住小皇帝的腿,“官家——官家您不能听这贼子胡乱攀咬啊,臣绝没有……绝没有——”

    赵妍低下头,噙着笑,抬起绣鞋狠狠地踩下去,众人耳边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声和凄厉的嚎叫。

    “妾身的夫君,岂是你这等人配碰的?”她看着地上昏死的人,松开了鞋,把人踢到了一边去。

    秦珩眼皮疯狂跳,心里慌张地想,赵妍的夫君,好像就是他吧?

    他连忙挣脱开赵妍的手,上前几步扶起贺固安。一上手才发现,自己这位爱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顿时痛心道:“爱卿受苦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清白!”

    君臣扶着手相互对视,霎时都觉得对方吃了大苦头,十分可怜。

    “爱卿,你这苦肉计,也太苦了。”秦珩小声说。

    “……别把人弄死了,得留着他狗咬狗。”贺固安嘴唇微动说了一句,就回他一个苍白虚弱的微笑,然后往他的方向栽倒。

    他再轻也是个成年男子,秦珩刚要闭着眼硬扛,他那位皇后就伸出小手,轻轻松松把人挡住了。

    赵妍一手拎着贺固安,一手轻轻推开秦珩,解释了一句:“妾身只是踩断了他的手骨,没死呢。”

    秦珩大惊失色,力气大就算了,怎么耳朵还这么尖?

    ……幸好是他的皇后。

    他咽了咽口水,转身命令道:“把老尚书送回家去,然后控制刑部上下。”

    御林军首领曹坤应了,又问他:“官家,刑部都控了,难道请九府衙门的人来查?”九府衙门那都是前朝的机构了,这会儿也名存实亡。

    秦珩面上挣扎半天,最后道:“去请明鉴山庄的庄主,命他即刻进京面圣。”

    第 47 章

    六月初, 贺固安脱困,而柳白真和秦凤楼则刚刚赶到了长春观。

    柳白真站在道观前, 脱口而出道:“竟然这么小?”而后意识到这话太直白,便不好意思地看着门前的小道童。

    “来的信众都这么说,”小道童脸蛋圆圆,笑眯眯道,“本来就不大呀。”

    真可爱啊。

    柳白真心软软,非常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了纸包, “道长吃不吃糖?”

    “哎呀,我只是执役的童子,称不上道长,”小道童慌乱地摆手, 眼前却不停地飘向那包糖,“拿一颗可以吗?”

    “都给你!”柳白真大方递过去,“你若有师兄师弟, 可以分给他们吃。”

    他看着小道童美滋滋地收起糖, 心情变得很好。

    “……就这么喜欢小孩儿?”秦凤楼无语地跟在一旁,扇子不耐地敲打胳膊。小孩子那么烦人, 有什么好!

    他斜眼看着身旁的青年, 长身玉立, 肤白貌美, 越长越好看, 一看就是招女子喜欢的模样。要是这人当真找了个女子成家, 他还没理由阻止……毕竟他秦凤楼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生孩子。

    啧。

    柳白真却不知他在瞎想, 振振有词道:“你懂什么,就是别人家的小孩儿才好玩!自己家的小孩只会让人早衰!哎, 不婚不育保平安!”

    他可是曾经当过四十二个一年级小朋友班主任的男人!给四十二位家长开过会!见识过几十个为了孩子学习崩溃的家庭!

    单身快乐远离婚育曾是他的人生信条,不然他也不会老惦记着养狗了。那是狗吗?那是他后半辈子的伴侣!可惜伴侣还没接到家,他就嘎了。

    秦凤楼眯起眼:“不婚?”

    他看了一眼前面带路的道童,上前一步搂住柳白真的腰,用力掐住往怀里带,低头凑近那张叭叭个不停的嘴,恶狠狠地咬住。咬住还不算,舌头也十分凶残地顶进去四处劫掠,直把人亲得一口气也吸不进去。

    柳白真被迫挂住他的脖子,两人脸贴着脸,呼吸交错成一团热得吓人。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根本睁不开,全副心神都在两人搅缠的……

    “……沾了我的便宜还想赖账?”秦凤楼松开他,抵着唇低语,“回头我就去衙门告你始乱终弃!”

    青年抓着他的胳膊勉强站直,眼尾带红,湿痕滑落,嘴唇更是红得像花瓣似的。在这种情状之下,哪怕他一脸不满,也显得和撒娇差不多。

    小道童带他们穿过大门,因为得到了珍贵的糖果,高兴得一蹦一跳。他一回头,就见刚刚还紧挨着的两位道友,此时却一前一后。

    “道友,你和你的朋友吵架了吗?”他像小动物似的挨近柳白真,仰头小声说,“你的脸都气红啦。”

    柳白真抿了抿发烫的嘴,脸更红了。

    他哪好意思说呢。

    秦凤楼尴尬地轻咳几下,低头看了看,袍子轻薄就这点不好。

    两人跟着童子穿过不大的中庭。长春观不像海清寺占地广阔,而是只有一进院落。整个道观围绕着中庭巨大的太极图,四面都是重檐飞瓦的屋宇,正对大门的就是正殿,供奉着祖师爷的画像。

    “……再往后就是一大片竹林,我们观主就住在竹林深处的自在居!”道童介绍,“我们观里人并不多,所以还开辟了一块菜地,就足够吃啦。”

    他带着两人来到正殿一侧的角门,停在那里看向他们。

    “两位道友沿着路一直走就好,观主平日不喜人进出的。”他伸出小手在胸前合握,规规矩矩行礼,“童子这就不送了。”

    柳白真又被可爱到,目送这小道童离开。

    “你别忘了,还有个陈慧儿在我庄子里呢,”秦凤楼酸溜溜道,“小丫头还盼着见你,你却在这儿朝三暮四……”

    哼,他小时候可比这些小东西可爱多了。

    “别瞎用词!”柳白真翻了个白眼,从他靴子上踩过,推开角门进去。

    道童所言不虚,角门后的确有大片的竹林。看竹子的种类似乎是多年的紫竹,根根呈现深棕色,最粗的甚至需要双手合握,高则有十几米。人走在竹林间的小道,风吹过,扑簌簌阵阵,顿时心静。

    柳白真想到青蛇里那片紫竹林,那般旖旎,而面前的竹林却如此幽静。

    “等我老了,就找一片这样的林子隐居。”他羡慕地说。

    秦凤楼侧头看他,说这话的是个还不及冠的年轻人,多奇怪啊。可若是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便也不奇怪了。

    他本想说,自己也有个山头,景色可比马长春这山头妙多了,尤其适合两个人隐居。话刚要出口,他便又思及自家那堆破事,心绪一乱,也没了心思。

    两人之间莫名变得沉默。

    “到了。”秦凤楼开口道。

    柳白真抬眼望去,见小路还有十来步就到了尽头,远处有一圆形的空地,坐落着不大的院落,院墙不过是些木桩,而院子里也不过就是两三间茅草屋。真不愧是道士的居所,够简陋。

    他们走到院子跟前,便见一位穿着蓝色大褂的道士背对他们坐在院子中间,正用脚踩着铁药碾碾制药材,手上还捧着一册书看得入神。

    柳白真记得秦凤楼说过,长春子并不曾习武,但因为医术高超,故而江湖中人并不敢得罪他。

    “马道长?”他轻轻喊道。

    白发道士倒是动了,却是翻了一页纸。柳白真又喊了几声,对方毫无动静。

    “等着。”秦凤楼无奈道,推开栅栏大步走进去,竟然直接伸手拿走了长春子的书。柳白真和老道士都吓了一跳。

    “喝!”

    马长春吓得往后一仰,被秦凤楼托住后背。

    “道长,您好歹也是名医,”他叹道,“也把自个儿的耳朵治一治吧。”

    他把老道士扶起来,对方从惊吓中缓过来,竟然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反手掐住他的脉道:“我非是没听见,而是这书太好看了。”

    秦凤楼挑眉,低头看向手中的书——《三丈红尘多情崔郎》。

    “……”他无言,“你一个出家人,看这种东西?”

    怎么年纪越大越没谱?

    马长春用另一只手捻了捻胡须,摇头:“非也,老夫又非出家道士,不算出家人。”

    秦凤楼无话可说。

    不算出家人也没见老头娶妻,一辈子独身,和出家有甚区别?

    “你把了半天,可看出我能活几年?”他调侃道,没注意到柳白真倏忽惊到的脸色。

    他没注意到,马长春却主意到了,沉吟片刻道:“老夫我不算命,算不得你能活几年。不过你那……毛病,好了许多。”

    秦凤楼哼笑:“我近来好吃好睡,自然好了许多。”

    马长春认真端详他的脸,露出一丝欣喜:“不错,观你气色,最近应当确实睡得不错。人只要能入睡,百病皆消。”

    “道长,他有夜不寐的病症吗?”柳白真蹙眉问道。

    马长春就很自然地转向他:“这位就是柳小友?”

    柳白真觉得很奇怪,马长春知道他正常,因为婵素本就打算要联络海清寺和长春观。也许小苍山和他们都有信件来往,但这位道长看他的眼神,不像在看灭门惨案的苦主。

    “晚辈正是柳白真。”他恭恭敬敬拱手。

    马长春瞥一眼秦凤楼,笑呵呵地又伸手去拉他的手:“好年轻的孩子,来,老夫也帮你把把脉。”

    第 48 章(修)

    柳白真乖顺地伸手, 这本就是此趟的目的,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他还在琢磨, 医生可能都有职业病,马道长一代名医,大约打招呼的方式就是给对方把脉。

    没看他一见秦凤楼就去摸人家的脉吗?

    不过,秦凤楼和马道长看样子不是一般的熟人,甚至有几分祖孙的亲昵。

    “嗯,”马长春闭目片刻, 很快笑道,“柳小友脉象强劲稳健,只怕能活到九十九啊。”他话里有话地看向秦凤楼,“你可比不上人家。”

    秦凤楼抱臂没说话。

    柳白真就跟拿到体检报告都没问题似的, 松了口气。他站在一旁听马长春说话,总觉得对方每句话都好像在暗示什么。

    “道长,您还没说呢, 他有那个失眠……不是, 是不寐症吗?”他连忙追问。

    马长春但笑不语,这是他第二次没有正面回答了。柳白真突然反应过来, 古今中外的医生大概都得保护病人隐私, 在对方看来, 他又不是秦凤楼的家人, 怎么会告诉他呢?

    他尴尬地闭上嘴, 心里隐隐失落。

    秦凤楼把他的反应看在眼底, 心里烦躁得很,半晌道:“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我什么人,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说罢转身进了屋。

    柳白真愕然地盯着他的背影,好怪啊, 不就问他是不是失眠,干嘛搞得这么神秘兮兮……他看向马长春,难忍窘迫:“他和您说什么了?”

    他知道秦凤楼提前送了信往长春观,还以为就是简单的拜帖。

    马道长感慨道:“他说柳家白真是他的此生知己,希望你无病无灾,恳求我若是诊出你身有疾,一定要想尽办法为你医治,却不要将实话告知你。”

    那封信洋洋洒洒数页纸,还细说了柳白真性格悲观,怕疼爱哭,让他万要把七分病说成三分,不要吓到对方。字字句句都是珍视和小心。

    即便信中不曾提及二人关系,他也能够轻易地猜到几分。这让马长春还未见到人就已经很是好奇。

    他当然知道柳白真是谁,然在他的预想中,这孩子多半厌世又充满戾气,若是再身患重疾,活生生就是第二个秦凤楼。

    想当初,他频繁出入明鉴山庄,那时候的秦凤楼还是个小不点……

    二十年前。

    初夏的蝉鸣已经响彻树林。

    “道长,”世子夫人叶氏脚步匆匆迎了过来,俏脸发白,“您快跟我来吧!”

    马长春从童子手里接过药箱,抬脚跨进高高的门槛。他神情也带着忧虑,跟着叶氏绕过影壁,沿着长长的游廊往后院去。

    重重的院落寂静无声,庄子外的初夏沸热仿佛与这里毫不相干,便是那庭院中的山石湖水也透着一股阴冷。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收回视线。

    二人足足快走了一刻钟,才来到一处桃林中的竹屋。叶氏站在屋外,定定地望着里头,几乎要哭出来。

    “道长,我在这儿候着,”她低声道,“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

    马长春也见过她好多回了,见状不忍道:“夫人还是去树下等吧,这儿日头大。”是啊,这里虽然有许多桃树,却是庄子里难得能见到大太阳的地方了。

    然而直到他进了屋子,叶氏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

    竹屋只有四四方方那么一间,进去了才知道,里头一件家具也没有,甚至于地面上还铺了厚厚的稻草,仿佛养牲畜的棚屋。

    “长春,你来了。”一个男子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沉声道。他看着五十上下的年纪,身材极为高大健硕,五官也深刻俊美,两鬓却如霜雪。

    马长春并没有同他打招呼,而是和他一样,看向了屋子的东北角。那里在墙上拖下一条几乎有手腕粗的精铁链子,而链子的另一头拴着的并不是野兽,而是一个瘦弱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说是人,却骨瘦如柴。头发如枯草般盖住了脸,浑身衣不蔽体,手脚上都有许多伤口,看上去极为凄惨。

    “才过十几日,世子的病怎么反倒严重了?”他不解地喃喃。

    秦光孝眼神疲惫:“上一次你给他看过后,原本确实好转了。你知道,小凤凰也到了蒙学的年纪,他总是愧疚自己精力不济,不能给儿子亲自开蒙,精神刚好些,他就带着小凤凰去书房……”

    马长春恍然,还是累到了。

    秦予江这病不光折磨他的神志,连带身体也一并拖累。

    他也曾听赫南亲王提及旧事,多年前他们一家人还在京城时,秦予江十来岁,已经在他的护卫营里当了个小把总。亲王夫妇给他起的小名儿叫老虎,可见他长得多么好。

    可是,从某一天开始,直到他们最终离开京城,秦予江再也上不了马,拿不动他心爱的红缨枪。他时而疯癫,时而虚弱,疯的时候会拼命地伤害他人和自己,而虚弱时,连一口米都难以下咽。

    再健壮的人,照样经不起如此折磨,何况还是一个没有长成的少年。

    秦光孝不由庆幸,好在妻子这段时间外出礼佛,否则看到儿子发病还不知会如何痛苦……而他,他的心中只有无限的愧悔。

    只恨他生在了秦家。

    “长春,”他望着陷入昏睡的儿子,话音轻如耳语,“我甚至想过,是不是要杀了老虎,也免得他永无尽头地遭这份儿罪。”

    马长春悚然一惊,忍不住拍他的肩膀:“百善,你可不要冲动!虽说我还无法治愈世子,但他毕竟还年轻,路还长着呢!何况世子他自己还不想死,还在坚持……你也要为世子夫人和小凤凰考虑。”

    “我知道,”秦光孝苦笑,“我纵是下定决心,等看到我的老虎,又怎么下得了手。”

    “罢了,我先瞧瞧他的情况如何。”马长春摇摇头,拎着药箱走到秦予江身边蹲下,伸手探向对方细瘦的手腕。

    就在这时,原本昏迷的人突然睁开眼,那双眼瞳孔不停地收缩,浑浑噩噩,最终定在了马长春身上。他朝马长春笑起来,越笑越疯狂,嘴角撕裂的伤口再次裂开——

    “啊————!”

    他尖叫着,拖着铁链扑向马长春。

    “小心!”秦光孝在他睁眼的同一时间就大步冲过来,用力抓住了秦予江的两条手臂,“老虎你醒一醒!我是爹啊!”

    “放开——放开!放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秦予江用力地摇头,疯狂地晃动他的脑袋,一边尖叫,一边哭着求饶,泪水和口水顺着脸颊和嘴巴往下淌,又伴随他剧烈的动作四溅。

    秦光孝眼眶也红了,颤抖着用力把他禁锢在怀里,不住地哄他:“儿子!爹的小老虎!你听话——爹不会伤害你,你放松下来好不好……”

    “啊啊啊——”秦予江低头撞他,撞了几下就开始呕吐,吐了秦光孝一身黄胆水。

    秦光孝不是第一回应付发疯的儿子了,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马长春却十分冷静,见秦予江终于不再摇晃他的头,立刻一针下去。青年颓然歪在了秦光孝的肩头。

    “……他这样,还能好吗?”

    秦光孝紧紧抱着儿子,高大的汉子哭得不能自已。如果换成是他自己,他宁愿一死了之,也好过失去尊严。可他是个父亲,他自私地想要留住自己的孩子,哪怕对方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痛苦。

    “我来之前,正在海清寺的藏书阁翻阅前朝医典,”马长春示意他把秦予江侧放在稻草堆上,“若是能找到一些古方,兴许能新的疗法。即便没有,只要按照目前的方子坚持服药,少发病,也会慢慢好转。”

    他还建议过让秦予江出家修行,不过这毕竟有违人伦。再者说,一个人怎样才能算活着呢?若是明明有妻有子却为了活命,像苦行僧那样绝情断爱抛妻弃子,怕也是苟活。

    秦光孝倒是动心,可惜秦予江坚决不同意。

    马长春行完一套针,守了半日,见秦予江呼吸平稳进入了深眠,便又施一套针。等秦予江服了药,他便再次把脉,观察对方的五官。

    “如何?”秦光孝紧张地问。

    “脉象平稳,瞳仁也恢复了正常,应当没事了。”他长舒一口气,“你把孩子抱回他的房间吧,让他安静地休息一段时间。”

    “好好好,我这就带他回去!”秦光孝大喜,也不顾身上一天下来怄馊的味道,小心地解开儿子身上的铁链,把人抱起来就往外走。

    这时候外头天色已黑,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才看见叶氏正提着一盏风灯守在院子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爹!”叶氏见秦光孝抱着人出来,激动地轻喊出声,她紧跟在一旁,又担心风灯的光会打搅到那人入眠,便再次落后几步,“爹,江哥好些了吗?”

    秦光孝一直觉得有愧儿媳,对她态度很温和:“好许多,只是他还要安静修养,我带他去昌平阁。你也守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小凤凰见不到你肯定要哭。”

    “爹,我可以帮江哥洗漱、换衣服……”我可以自己照顾他。

    她的话音在秦光孝温和的目光里渐渐隐去。

    “……是,儿就陪您走这一段。”她低下头,几滴泪掉进了裙摆里。

    叶书并不责怪秦光孝的拒绝,她是感激的。换做其他人家,若是丈夫疯了,照顾他的首要人选必然是媳妇。可秦光孝前后数次问她是否和离,她一再拒绝,秦光孝甚至愿意让她析产别居,甚至带走孩子。

    可她不愿意。她是自己选的丈夫,从少年到如今,两人无论遇到多大的变故都不改初心,她的不舍不光是为了丈夫,也是为了自个儿的心。

    秦光孝不愿她照顾发病的丈夫,也是不想让秦予江对她有隔阂。再亲密无间的夫妻,大概也不能容忍对方见到自己最狼狈无助的模样。夫妻和父母总是不同,也许这就是所为的至亲至疏吧。

    三个人一路走着,偌大的庄园里空空荡荡,到了夜晚愈发显得凄清。

    “小凤凰今天可闹了?”秦光孝问道。

    叶书愣了愣,她光想着丈夫,哪里还顾得上孩子?

    “我让嬷嬷带他,而且今日先生也会来上课,那孩子没工夫闹吧。”她有些愧疚。

    秦光孝见状忙安慰她:“爹也是随口一问,孩子大了,总不能老黏着娘,本也该放手让他自己来!”

    马长春在旁眼观鼻鼻关心,并不认真去听别人家的家事。

    今晚必然是要在明鉴山庄过夜了,他开始猜测晚上秦家会为他准备甚样的菜。

    “道长,您这回依然还住在凤鸣园的东厢吧,”叶书心情一放松,行事又从容起来,“我先前已安排丫头带童子去吃饭,就让他睡您房间的暖阁可好?这样夜里您也有人服侍。”

    “都好都好,夫人安排一向妥当。”马长春笑呵呵。他心道,自己那小东西,夜里不哭着让他去把尿就不错了。不过他确实也不放心让孩子一个人住。

    马长春知道凤鸣园是秦家小凤凰的院子,也是因为布置舒适,叶氏才这么安排。不过他来这么多回,真没怎么见到过那孩子。

    晚上,他为秦予江施完针回到房间,童子已经睡得小呼噜震天。

    他摇摇头,走出房间,在走廊里舒展了一下酸疼的四肢。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谁呀?”

    马长春有所猜想,故意出声问。

    那动静突然就没了。

    他眼里露出一点笑意:“难道是夜猫吗?没想到堂堂小凤凰的院子里,竟然会有夜猫……”

    “咳!”

    “咳咳!”

    马长春顺势转身,就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孩,背着手从柱子后头走出来。

    这小不点穿着大红的锦衣,像模像样扎着发髻,还戴了个小巧精致的玉冠。他长得实在丰润白嫩,脸颊圆得像白煮蛋,弹软洁白,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你,大胆!”小孩一讲话,就喷了点口水,他连忙掏出手帕给自己擦了擦,然后责备地看着马长春,“我没有猫!”

    马长春哄孩子哄惯了,立刻说:“是伯伯的错,我定然是看错了,你这院子极好。”又问,“莫非你就是小凤凰?”

    “我是呀,但是我今天已经长大了,是大凤凰!”秦凤楼严肃地纠正他,“你是马道长,对不对?”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好吧,那么……大凤凰找我何事?”

    小孩犹豫了,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你今日看到我爹了不曾?”

    第 49 章(修)

    这么多年过去, 马长春依然记得,小秦凤楼扒拉着他的袖子, 嘟嘟的脸蛋上满是忧虑。

    ‘伯伯,爹爹病好了么?’

    ‘爹生病会不会是小凤凰害得?’

    马长春想着过去,再想到刚刚进屋那人,生得又高又壮,活脱脱年轻的赫南亲王。哪里还看得出小时候的白嫩圆润?

    他忍不住微笑。

    “道长?”柳白真奇怪地看着他。老人家刚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凝重, 半晌又笑起来。

    马长春回过神,招呼他到院子一角的石桌旁坐下。

    “说起来,老夫实在对不住你,”

    他长叹一声, “柳家堡出事后,我本该遣徒弟跟静慧几人一起赶过去救你。可他们半年前去了西南为我寻药未归,观里也就剩下我们这些老的小的……”

    柳白真惊讶地看着老人, 鼻子发酸。

    他摇了摇头:“道长有这番道义足矣。事发突然, 谁能料到会有汇贤阁和天魔六阁那等穷凶极恶的人?再者说,晚辈和家姐也得到了许多帮助。”

    马长春闻言更加感慨:“小友面相开阔, 印堂生辉, 不但能遇难成祥, 且心胸也极为豁达。比起你那位知己啊, 小友实在是想得开甚多。”

    柳白真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想得开, 是因为他压根儿不是柳白真本人。假如换成他现代的父母被杀, 他保管比谁都疯。

    再说了,他如今算什么豁达, 没见先前那些人都骂他是恶鬼吗?

    “道长这话让人惭愧,我——”他犹豫道, “我其实还杀了不少人。”

    马长春却摆摆手:“天道承负,因果报应罢了。”

    一言概之,不再多言。

    柳白真也没多想,转而再次问起自己关心的事:“道长,秦凤楼到底是什么病?”

    马长春这回没再转移话题,想了想道:“回风有跟小友提过家中事吗?”

    这……

    柳白真无言,他便懂了。

    “既然他还不曾提,老夫倒不便多说……”马长春嘴上这么讲,神情却迟疑。

    这几年,他一直在琢磨秦家父子的病,心里有了些猜测,但并没有和秦凤楼透露过。期间他数次提笔,有一回信写好都已经封了口,最后还是被他丢进了火盆里。

    因为此猜测一旦说出来,便极有可能引出秦家几十年前的旧怨。秦凤楼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最大的担心就是对方会因此受到刺激,最后发病。这让他怎能不小心再小心?

    马长春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孩子,心中反复权衡。回风明摆着看中他,而这孩子一看面相就是个柔软善良且十分固执的人,想必不会因为他说的话,对回风产生偏见。

    有这么一个身边人慢慢将话透给回风,或许不至于造成最糟糕的后果。

    “小友,老夫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他下定决心,便开口道。

    柳白真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一丝失意。

    “道长请说。”

    马长春问:“假若回风生了一种古怪的病,你可会瞧不起他?亦或是远离他?”

    柳白真一下急了,猛地站起来:“他生了什么重病?”

    他就说!要真是失眠,这两人不至于和打哑谜似的敷衍他,果然不是失眠!

    马长春看他一脸焦急神色,反而对自己的决定增加了信心。

    “小友冷静冷静,你先听我说完——”他整理了一下思路,避开秦家那些乱七八糟的背景,把秦父的疯病大概介绍了一下。

    “……我替他看病八/九个年头,期间四处寻找古方,倒是也想出个有效的方子,只是里面的药很难凑齐。故而回风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带着他那帮小子去替他爹寻药,东南西北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原本他爹的状况挺稳定的,谁知道他十六岁那年,老庄主突然仙逝,”马长春顿了一下,语气伤感,“秦予江,就是他爹,因此受到刺激病发,竟然直接自缢而亡。

    “而他娘,也跟着病倒,甚至没能拖到回风赶回来。等到回风回到庄子的时候,灵堂都搭好了。”

    柳白真听得心脏都在颤。

    十六岁的年纪,一下子失去了爹娘和爷爷三个至亲的人。他根本不敢想象当时秦凤楼会是什么反应。

    马长春轻轻说:“也就是那天,回风在灵堂第一次发病。”

    柳白真怔住了,他张大嘴看着对方,脑子一片空白。

    “发病?”他艰难地问,“是,和他爹一样吗?”

    马长春点点头。

    是啊,他当时也是这个反应。

    秦光孝父子一直担心秦凤楼会遗传疯病,好在小凤凰从小就很康健。等秦凤楼长大习了武,他还能在父亲发病时学着祖父那样控制对方,小心地不伤到父亲。

    面对父亲发疯时的惨状,除了头一次哭鼻子,后来他都表现得相当冷静克制。

    明明那么喜欢读书的孩子,从小就一心要当官,可是为了给父亲治病,秦凤楼小小年纪便常年在外漂泊,四处寻药。

    这样孝顺的好孩子,突然疯了。

    秦予江当初发病时迫于身体条件,杀伤力有限,秦凤楼可不同。他和老王妃谁也不会武,只能看着秦凤楼毁掉了灵堂,挥着长刀和他那一群护卫战成一团。

    “他披头散发的样子让我想到他父亲,当时我心里那个凉的啊……只能和他祖母互相搀扶,眼睁睁看着他拎着刀跑得不见踪影。”

    马长春沉默良久。这里面多少隐情难以一一道出,他所见场景,又岂是简单几句话能说清楚的?

    “过了大约三天,他师父才带着护卫把人找回来了。”

    马长春当时自然在场,他一直等着薛师傅把秦凤楼送回来,才好尽早为对方诊治。那时候他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也许秦凤楼并不是犯病,而是因为大悲之下才会神志失常。

    结果人是回来了,还自己清醒了。可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四具年轻的尸体。

    原来,秦凤楼回来之前,正带护卫欲剿新流窜到附近的山匪。这一发疯,护卫们生怕他半途伤人,连追带赶,最后竟然上了山,正好遇到山匪。

    他神志不清,杀红了眼,可那群山匪人多势众,不好对付。护卫们和秦凤楼一块儿长大,情同兄弟,又要护他又要杀匪,再加上他们年纪也不大,最后折损了四个。

    柳白真默默想,难怪护卫的头领是什五。他以前好奇过怎么没有一二三四,幸好他没问出口。

    这些护卫和秦凤楼的关系不像上下级,更像朋友和兄弟。正因如此,秦凤楼一定非常自责。

    马长春叹气。

    老王妃原本为了儿子,已经是常年礼佛的人。那次出事后,她彻底茹素,在佛堂给死去的丈夫、儿子、儿媳以及几个年轻的护卫都供起了长明灯。

    至于秦凤楼,在那之后又断断续续发病几次,护卫们不得已,只好用铁链将他捆起来。短短半年,神采飞扬的少年瘦成了骷髅。

    “如今他能恢复成这样,老夫当年也是不敢想的。”他话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眉头蹙得更紧,似乎有比这段过去更沉重的事压在他心头。

    “这些年,老夫不曾停止过研究他们父子的疯病,越是钻研,越是觉得奇怪。他们家祖上,包括他祖母和母亲娘家一脉,都无人得过疯病。怎么就那么巧,偏偏他们父子都有?”

    马长春心道,有些事他又不好明白告诉柳白真。比如秦家的身份,这里头涉及到先文帝时期的夺嫡之乱,不能说啊。

    “老夫多方寻找得了疯病的人来为他们医治,那些人的病症,发病的诱因,都和秦家父子截然不同。故而,老夫开始怀疑,他们父子当真得的是疯病吗?”

    柳白真瞳孔骤缩。

    “这就是老夫要告诉你的事,”马长春垂眸,说出了结论,“老夫怀疑,秦家父子是中了毒。”

    一直到夜里,两人回到前面观中住下,柳白真还在琢磨马道长的话。

    ‘秦家在他祖父那一代,还算显赫,是因为与人结仇,才背井离乡建了明鉴山庄。

    他父亲早先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少年人,突然某天开始经常生病,乃至于越来越虚弱,到了明鉴山庄后更是会时常发疯。

    如此说来,恐怕他在未离乡前就中了毒,而且当时他已经成婚,那毒便沿着母体传给了回风。’

    柳白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下这样的毒?倘若秦凤楼也结婚生子,怕是下一代也一样随时会犯病。

    难怪这人老是开玩笑说他不会有孩子……

    他是害怕会把疯病传给孩子?

    “小骗子,你发什么呆呢!”

    秦凤楼絮叨半天,衣服都脱了大半,身旁的人依然一动不动。那双眼睛倒是落在他身上,但一看就知道在走神。

    他拧眉盯着柳白真,有点生疑:“那老头跟你说了什么?”臭老头不会真告诉了小骗子他会发疯的是吧!?

    他不由懊恼,早知道他就该凑近了偷听的!

    柳白真被凑近的脸吓了一跳,秦凤楼的五官太有攻击性了,太近会让人喘不过气。

    他心虚地推开对方的大脑袋,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马道长真会给他出难题。

    要是让秦凤楼知道他一家的悲剧都是因为仇人下毒,可想而知,这人要么发疯,要么去寻仇……最可能是发着疯去寻仇。

    但要不说呢?

    唉,不妥不妥,这件事秦凤楼最有资格知情。

    第 50 章

    秦凤楼不满地抓住他的手, 居高临下看着柳白真:“咱俩还没到老夫老妻,我就入不了相公的眼了?”

    柳白真愁眉苦脸地抬头, 就见到怼到跟前的腹肌,纱裤松垮垮全靠男人胯骨撑着,再往下,那玩意儿恨不得嚣张地伸出脑袋。

    “……”

    他伸出食指顶着对方的腹肌,把人推开几尺远。

    “来,楼哥, 我有个问题问问你。”他拍拍身旁,一副要秉烛夜谈的架势。

    这回轮到秦凤楼无语了。

    他低头看看自个儿,苦笑着抓起外衫穿上,靠着床架子无奈道:“祖宗, 问罢,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白真面向他盘腿坐着,思来想去, 试探性问道:“你说, 我要是找到了柳家的仇人,应该怎么办?”

    秦凤楼眼神怪异地看他, 半天没说话。

    “楼哥?”

    “就算你是我相公, 我也得说, ”他忍不住去摸柳白真的额头, “你别是发烧烧坏了脑壳吧?怎么傻了?”

    啪!

    柳白真打掉他的手:“认真回答!”

    秦凤楼做作地摸自己的手:“我是认真的啊, 你还需要问我?你怎么不问问小二十那把被你硬生生砍坏的刀?你砍人跟切瓜似的, 也没问我要怎么办啊。”

    废话……

    柳白真挠挠头,他也知道这例子举得莫名其妙。那不是想试试秦凤楼的口风吗?

    “我做事全凭痛快, 也不代表我觉得那是对的嘛,所以才想问问你是怎么看待报仇这件事的。你就说, 如果是你查到了害你全家的仇人,你会怎么做?”

    秦凤楼面上还平静,脑子里已经开始疯狂运转。

    怎么回事?

    小骗子为什么要突然问他这种问题?难道他是在后悔自己当初杀人,想要寻求认可?

    他一直担心的,就是柳白真会因杀伐太多影响心志。如果顺着他的心意去开解,反而让这人以后再无顾忌,那哪能行!

    秦凤楼立马说:“仇肯定要报,否则亲人九泉之下如何闭眼?便是自己心里也无法安宁啊。”

    柳白真闻言不由皱眉。

    秦凤楼察言观色,心道怎么还皱眉了?

    “不过报仇也讲究方法,有些人,你便是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能让他愧悔,还要脏了自己的手,实在不值当。总有法子叫仇人生不如死,不要冲动才是真的。”他一口气说完,又去看柳白真的脸色。

    只见这人表情竟然舒缓下来,冲他甜滋滋地笑了。

    秦凤楼顿时受宠若惊。

    怎么,小祖宗真听进去了?

    他哪儿知道,两人这会儿纯属鸡同鸭讲,跨频聊天。

    柳白真大大地松口气,望着秦凤楼,简直恨不得上去怒搓狗头!

    马道长还是看低了秦凤楼,人家现在已经不是十几岁时候的觉悟了,看看,多想得开啊!

    就是嘛,做事千万不要冲动,要是想不开犯了病,还不是亲者哭仇者笑?他可不想到时候守着秦凤楼哭鼻子。

    他眼神慈爱地想,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过段时间,他再找机会一点点跟秦凤楼透话。

    不过,他想到这人身上中了毒,而且还是那种胎里带来的慢性毒药,就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这不就跟身上有个定时炸药一样吗?

    马道长倒是说了,他一怀疑是中毒,就从解毒的角度去调整方子,已经有了思路。不过药方分为内服和药浴,药引也稀奇古怪,需要四处收集。

    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引只有西南边陲有,得等他徒弟回来才有定论。

    “道友!”

    外头响起童子的轻唤。

    秦凤楼系好衣襟,懒洋洋地趿着布鞋去开门。他身材高壮,拦着门背光那么一低头,影子都把童子整个罩住了。

    小孩儿吓了一跳,端着碗往后退了两步。

    “什么事?”秦凤楼语气随意。

    童子忙举高碗:“道友,这是观主吩咐给你熬的药,让你喝了再睡。”

    秦凤楼盯着黑漆漆的药汁,眼神里说不出的厌倦。

    他从童子手里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动作生硬地塞了回去,砰的就把门关上。

    小童子被他吓得够呛,抱着碗就往大厨房跑。

    路上一阵风吹,把那碗里的药味儿吹到他鼻子里,又是苦又是臭,还酸酸的,他忍不住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糖含住。

    真甜啊。

    那位道友定然是因为药太难喝,所以才不高兴的吧?

    柳白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没忍心责备秦凤楼。秦凤楼却一反刚才眼睛黏着他的模样,一个人坐在凳子上,背对着他生闷气。

    他不由好笑,刚认识秦凤楼那会儿,他总觉得这人成熟稳重,结果现在却发现对方越来越多的孩子气。说实话,这模样和他班里的一年级小朋友没啥区别。

    简而言之,就是需要人哄。

    柳白真下床走过去,倒了一杯茶:“可惜我带的糖都给了小孩儿,你讲究用茶漱漱嘴,可好?”

    他低头刚要递出茶,目光触及秦凤楼就愣住了。

    只见这人紧闭双目,牙关死咬,近看才发现他还在不停地颤抖,搁在桌子上的手已经攥成拳头,手背到小臂根根青筋绽起。

    一看就知道此人正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柳白真差点没端住茶盏,他连忙放下,伸手去摸秦凤楼的手腕。刚刚还正常的人,此时皮肤触之如同冰块,脉象混乱汹涌,一下一下在他手指下狂躁地跃动。

    那药到底是什么成分,效果竟恐怖如斯?

    “秦凤楼?”他焦急地拍了拍对方的脸,“你睁开眼看看我,需不需要我给你输点真气?”等了半天,对方似乎已经完全感知不到外界,脸色更加青白。

    柳白真毫不犹豫往他身后绕,既然他内息紊乱,那就自己去帮他平复,引导他的内力重新按大小周天去运转。

    刚要走,秦凤楼抓住他的手腕,从唇缝里挤出声音。

    “别……不用管我,过一个时辰,就好了——”

    “你在开玩笑吧?”柳白真愕然。

    要知道忍痛是会损伤神经的,别觉得很多疼痛忍一忍,过去就好。强行忍痛,只会对人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何况还要忍整整两个小时!

    “输真气没用,”秦凤楼看到他着急到额头冒汗,不知为何,竟觉得浑身的麻痒疼痛减轻了许多,艰难地调笑,“不如,你让我转移转移……注意力……”

    他眼睛往下瞥,柳白真跟着看过去,震惊地发现这老兄竟然还有反应了。

    牛啊!

    秦凤楼差点也学他翻白眼:“……这是药效所致……”

    他也就是随便调笑小骗子,有人陪着说话,自然要比独自忍耐好许多。结果柳白真站在他面前,一脸的若有所思。

    “如果我帮你的话,能有用吗?”他摸摸下巴。

    仔细想想,秦凤楼帮他那几回,他肚子上还有伤口呢,结果全过程他脑子都跟浆糊差不多,根本感觉不到腹部伤口的疼痛。

    也许真有用。

    秦凤楼反而窘迫了,这时候又一阵药效反冲筋脉,他疼得闷哼,猛地锤了一下桌子。下一秒,一只手摸上了他的小腹。

    他吓得睁开眼,就见青年半跪在他跟前,一手正试图解他的腰带,一手扶着他的大腿。察觉到这点,他的大腿肌肉不听使唤地绷紧。

    一股灼热从头顶和脚跟,同时涌向了脐下三寸,心火瞬间成燎原之势。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用一个词概括,那就是如黄粱美梦。

    秦凤楼不知不觉扣住了桌沿,喘着喘着仰起头,他浑浑噩噩地闭眼,用全身心去感受心爱之人的笨拙和热情。

    “再……深/些……”

    他伸出左手抚住青年的发顶,又无意识地顺着鬓角到对方的耳朵和脸颊,最后顺着抚向青年的后颈,用力把人往身上摁。

    “唔——”

    柳白真同样闭着眼,眼角沁出泪水。他满脸涨红,吃力地动作着,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海清寺的那场大火,已经快要烧着了。

    夜渐深,不知过去多久,青年咳呛着伏在男人的腿上,形容狼狈地擦嘴。但他这副模样在秦凤楼看来,不知道有多么可怜可爱。

    他心中满是柔情,温柔地替柳白真顺着长发,气息未平,嘴里已经开始调侃。

    “第一次就这等厉害,不愧是凤郎的相公……看来凤郎先前不算白替你——”

    “快闭嘴!”

    柳白真哑声捂他的嘴,又被一把拖上去,抱在对方怀里。

    “多谢相公,我已不疼了。”秦凤楼紧紧抱着他,埋首在他颈侧。

    这是他十六岁以后,头一次觉得服药也很幸福。

    柳白真本来还有点别扭,见状也回抱住他,蹭了蹭。嗐,反正也是礼尚往来。不过他经过这回发现自己真的不反感接触那什么,莫非是口/欲/期还没过?

    他想得挺开,反正两人是情侣,只要不是出于强迫或者侮辱的目的,享受快乐本就是双向的。

    正想着呢,秦凤楼的大手偷袭他,惊讶道:“我还想再服侍相公,相公怎么都出了?”

    “……”

    柳白真恼羞成怒,屁股往下用力一墩,然后起身怒气冲冲去洗漱了。狗比,怎么能说他快!

    留下秦凤楼做作地哀叫,实则满脸回味。

    第二日,马长春特地过来给秦凤楼把脉,顺便就用换药方的理由,劝他们多留几日。当然了,他其实是想拖到徒弟回来,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柳白真作为知情者,当然会跟着一起劝说,秦凤楼自然无有不可,反正只要柳白真在,他在哪里待着都可以。

    出乎意料,六月底的时候,他们还没等到马长春的弟子,倒先等到了小十八。

    先前几人客栈分别时,小十八还是个面容稚气的少年,这次回来,人看着风尘仆仆的,神情却变得坚毅许多。

    他没有先报告救人的事,而是看向柳白真:“公子,我在东禹王的王府偷听到一件事,和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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