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柳白真没忘记自己行走江湖的目的。

    目前为止, 西靖王无疑是凶手之一,原著里他也有许多戏份。但是他不知道小说和电视剧的结局, 也不清楚到底是谁雇佣了天魔六阁。

    秦凤楼跟他提过,很有可能也是四王之一,东禹王的嫌疑最大。

    毕竟江湖中人纵然贪图山河图,但花重金雇佣杀手灭门?尽数各大门派以及散落的成名人物,野心足的未必有那钱财,有足够家底的, 多半也不会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唯有四王,野心勃勃,又有足够的行动力。

    ‘换成是我,我若得知哪里有金矿, 必会独占。有了金矿,还怕没有足够的粮草和士兵去造反吗?’

    不过秦凤楼也说过,嫌疑最大的未必就是真凶, 毕竟常言道咬人的狗不叫。

    南湘王和北茂王在四王里一直很废, 可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穿四爪的亲王, 兄弟们都一齐拜侄子就罢了, 要是其中一个上位, 其他人真能甘心给亲兄弟下跪?

    说不定这二位背地里也在谋算呢。

    “我在东禹王府找人的时候, 无意中看见王府长史和谋士正在安排人要去西南, ”十八忧心忡忡道, “我就蹲在那里偷听,他们提到要找柳家兄弟……”

    柳白真一下站起来:“难道是我三哥?”

    秦凤楼在旁道:“东禹王深耕东曷草原多年, 那里的大集汇聚了多方商贾,消息之灵通不下我的穿云使。若他得到了消息, 确有七分可信。”

    西南……

    柳白真心想,怎么都是西南?他三哥很可能在西南,秦凤楼的药引也在西南。

    秦凤楼问他:“你听到这个消息时可有被发现?”

    十八立刻摇头这是担心东禹王给他设陷阱,故意要引柳白真去往西南。

    “那会儿我才刚刚潜入,并没有打草惊蛇。”他认真回答,“何况我见那些亲兵都是精锐,各个都配好了耐于长途的健马,还换上了没有标记的佩刀,看他们的打扮,覆面和绑腿,明显也是为了防虫。”

    “我也怕他们是设套,特地让二十一跟了他们几天,这些人的确一路往南。”

    “既然是真的,我们要赶在那些人前面!”柳白真摩拳擦掌,他恨不得现在就找到柳白水,赶紧把地图的事情解决掉。

    秦凤楼没反对,就算这次不是陷阱,等东禹王找到柳白水,也一定会放出消息引小骗子去。还不如他们先下手为强。

    “正好你的药引也在那边……”

    他挑眉看向一脸说漏嘴的某人:“什么药引?”

    柳白真支支吾吾:“道长不是说了么,给你换了新药方,药引得在西南找。”

    他们等了几日,马长春的四个徒弟终于赶了回来。

    “师父,”为首的大徒弟真元子带着其余几人行礼,“幸不辱命,我们打探到了龟虚虫的下落。”

    马长春激动地让他起来:“当真?”

    真元子不过二十几岁,几个师弟也都是青壮年。他们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显得形容憔悴。只是说起此行的收获,各个眼睛发亮。

    “师父,西南的大山里药材实在太丰富了!”他给马长春看背篓中处理妥当的各类药材,“要不是因为有些药材不炮制好,容易失去药性,我们还能再早半个月回来……”

    “您看看这三七的品相!还有这金钱重楼!”真元子打开木盒给他看,就跟看到金条似的,“要不是惦记着您,我都想在那儿待上个一年半载——”

    “咳,”马长春强迫自己移开眼,赶紧问他,“你先跟我说说龟虚虫。”

    真元子反应半天:“哦哦,龟虚虫……我们是在距离榕州府还有一天脚程的地方,碰到个小苗寨的头人,他的嘎妈难产嘛,我们就给他接生了一下子。人家热情得很,非要邀请我们去他们寨子里做客。”

    他的表情慢慢变得窘迫起来,后面两个道士开始偷笑。

    马长春年轻时候去过许多地方,见状捋了捋胡子笑起来。坐在一旁的柳白真满脸问好,捣了一下秦凤楼。

    “啥意思?”

    秦凤楼摇扇子:“真元子道长如此年轻俊秀,又有高超的医术,想必在那寨子里极受姑娘们的欢迎吧。”

    原来如此。

    柳白真瞬间脑补了一堆后世的影视作品,比如什么下情蛊。

    “唉,秦庄主说得对,”真元子苦笑道,“那头人还说,若是来个和尚,他还不会轻易劝人家,道士嘛,听说还有道士娶老婆的,便劝我在他们那儿建一座吊脚楼。”还有些话他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头人还说,他们那儿的姑娘热情得很……

    “我就跟他打听龟虚虫,头人说,龟虚虫这东西几十年前还能捉到,后来他们汉人皇帝派了土司来管理,每年还要上交一些珍贵的药材作税。没几年就找不到这虫子了。”

    马长春沉吟许久道:“你可问了,是否真的再也无处寻龟虚虫?”

    “问了,”真元子点头,“头人说在十万大山里定然有,但这虫子活着时浑身都是剧毒,且极善于隐藏,一不小心就要丧命。”

    “这么说,只有云贵土司那里有?”柳白真问他。

    真元子惊讶地看着这年轻人:“头人就是这意思,他也劝我放弃。土司性格残忍霸道,在他们那里就跟土皇帝没两样,且他纳了万山城的女儿为妾,那女人使蛊的手段一流,听说曾拜在万毒教的教主门下。”

    柳白真和秦凤楼对视一眼。万毒教,当初杀了陈慧儿爹娘,开黑店骗旅客做蛊的那对姐弟,不就是万毒教的弟子吗?

    冤家路窄啊,又碰上了。

    “既然有现成的,何须去费那劲再找。”马长春直接对秦凤楼说,“他连续几年都找这虫子,想必府邸定然还有存货。依我看,回风你就自己去一趟,问他借一些。”

    他又看向柳白真,“柳小友呢?”

    “我肯定要陪楼哥一起。”所以您就别对我挤眉弄眼了。

    马长春呵呵笑着,装作没看见。

    几人一商量,便定下了出行的计划。真元子刚刚回来,见他们打算去云贵,跃跃欲试想要自荐,被马长春阻止了。

    他这徒儿虽说功夫还行,去了也能多一个助力,但他很担心真元子会说漏嘴。罢了,反正秦回风带了一堆侍卫,也不差他徒弟一个。

    “你们尽早出发吧,”他叮嘱秦凤楼,“我会帮你准备好驱虫和除瘴的药,还有你自己的药,记得一定要按时服用。”

    秦凤楼在柳白真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只好乖顺地点头。

    当夜,两人还在收拾行李,秦凤楼突然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个用绸缎裹起来的长条物。

    “这是什么?”柳白真好奇地走过去,“兵器?”

    秦凤楼放在桌上,一手解开绸缎。

    只见一柄长约四尺的长刀闪过凌然的冷光,静静躺在那里,手柄细长,刀身瘦窄,上面还有精美的浪纹。

    “好刀!”柳白真惊叹道,伸手去摸了摸刀刃。手还未触及,就感到一股冰冷的刀气。

    如果说他上回借用的二十的刀是一位华贵的唐风美人,这一柄刀便是冷漠孤高的杀手,自有一种风骨。

    “这是我让什五从名器铺里为你寻来的,名叫朴真。铸刀师只用最古老的锻造技术,利用坠天陨铁反复捶打,所炼刀剑无不是杀人利器。朴真就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秦凤楼拿起刀,刀尖向内,递给柳白真,“这刀因为过于朴素,一直无人问津,你是他的第一位主人。”

    时下流行华丽奢靡,连江湖人用的兵器也不例外。比如小二十喜欢错金唐刀,什五的佩剑光剑鞘都要十几两,经常因为害怕丢失剑鞘,打架都不拔剑。

    秦凤楼就更不必说了,他的乾元马刀制造工艺出了名的复杂,而他日常使用的铁扇,上头的山水画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反观朴真,果然当得起返璞归真四个字。护手用的最普通的白蜡杆,随意地嵌了些铜片固定,刀身除了仿佛山水的浪纹,也没有镶嵌宝石。

    这把刀甚至没有刀鞘。

    柳白真接过刀,入手一沉,比他之前用过的两把都沉许多。他又掂了掂,随意耍了个刀花,那种沉重感便很快化解,反而有种粘手的听话感,无论怎么翻转,刀都很顺溜地跟着他的手走。

    很顺手。

    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如何?”秦凤楼看着他耍刀,眼里流露出笑意。

    柳白真意犹未尽地停下,喜爱地摸了摸刀身:“它和我很合拍。”

    虽说这世界没有什么剑灵,但武人同样重视自己的兵器,认为兵器有灵。他若是还待在小苍山,等到了正式下山游历的年纪,也要进入剑冢,寻一把与自己有缘的剑。

    不过,他发现自己竟然更喜欢使刀,大开大合的招式也让他如鱼得水。

    秦凤楼看他爱不释手的样子,也难得感到很高兴。

    他突然想到爹娘,他爹就经常到处寻摸东西送给他娘。

    有时候是春日寒食的一只风筝,或者外面街上的青精饭;有时候是随手带回来的一根木钗,或是银楼里重金买下的头面;有时候,他爹在书房里读书,会突然使人送来一张笺……

    他那会儿小,不懂娘为何看着一张纸能笑出声来,忙挤过去看,上面不过就是他爹摘抄的几句诗文罢了。

    这种时候在一年里,总是少数。多数时候,他爹都要一个人在安静的地方静养。

    秦凤楼时常觉得,也许正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当年老师闲暇时读到这首诗,问他怎么理解。他便回答,正是欢娱稀少故而珍贵,人生离苦,才是常态。

    听完他的回答,老师长叹一声,不曾评价。

    到底是为何呢?

    “秦凤楼!”

    柳白真放下刀,兴奋地绕着他转,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一脑袋撞过来,把他撞到桌沿,也撞散了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这礼物简直了!是礼物对吧?”青年抱着他,低头在他胸前乱蹭。

    秦凤楼忍不住朗声大笑,用力把人圈住:“柳白真,你怎么像只小狗?”

    什么欢娱少,离苦多的,他只想永永远远和小骗子在一起。哪怕一直不能停下,一直走一直走。

    第二日,秦凤楼和柳白真带着护卫策马离开。小十八送完了消息,还要带着救回来的人去交给王老汉,便约定完成任务在榕州府汇合。

    这时候从宫中过来的信使才刚刚到达明鉴山庄。

    少监周良从马车里钻出来,一头的汗啊,和蒸澡似的。他一路上被颠得七晕八素,刚出来就扶着旁边的树吐起来。

    御林军左统领韦英鄙视地看他一眼,从马上跃下,挥了挥手,便有两队羽林卫上前护卫住通往大门的道路。

    “少监大人,您好了没?”他不耐烦喊,“赶紧颁了密旨,带了人我们好回去复命!”

    周良狼狈地擦了嘴,原本就白的脸更加面无血色。

    他也没在意韦英的态度,还是尽量整理好仪容,才朝大门走去。临行前,他干爹可是叮嘱他了,这明鉴山庄的第一任主人,很可能也是秦家人,说不好听点还是小皇帝的长辈。

    没看官家说的时候也小心谨慎吗?所以啊,他得客客气气去请人家。

    他一边想,一边敲门,看见韦英走得兵零乓啷的,他暗暗鄙夷。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蠢货,真要像那样的态度去请人,回头把人得罪了,官家肯定要生气。

    皇帝小归小,只要一天不倒,那就迟早要长大。等长大了亲了政,呵呵,可不就要开始算旧账吗?

    韦英这样不把官家放眼底,迟早要倒霉。

    周良来到大门前,仰头打量这黑白两道都出了名的明鉴山庄。山庄面积极大,左右两侧的围墙一眼望不到头。大门台阶上去足有五六阶,两侧蹲着的并非石狮,而是一种不知名的凶兽,红漆大门甚至给人一种压迫感。

    他吸了口气,走上台阶礼貌地扣了扣门环。无人响应。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人来应门。

    “让开!”韦英怒气上涌,粗鲁地推开周良,用力擂门,“快开门迎接圣旨!”

    周良想阻拦,两名羽林卫立刻把他拦住。

    就在这时,众人头顶响起一声响亮的嘲笑。

    第 52 章

    那嘲笑实在太嘹亮, 羽林卫都不约而同抬起头,顺着声音望过去。

    只见一个红衣少女坐在屋脊上冲他们笑。

    韦英不由想, 刚刚走过来,屋脊上分明空荡荡,就一个石质的貔貅脊刹。仿佛眨了个眼睛的功夫,这女子就靠在了脊刹上,还翘着二郎腿。

    她的红色纱衣在风中飘,吸引了一众羽林卫的目光。

    “喂, ”她轻巧地站了起来,叉着腰,居高临下问,“你们在人家门口闹甚?”

    韦英差点破口大骂, 他忍得脸都扭曲了,咬牙道:“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别在这儿捣乱, 快走!”

    红衣少女瞪大了眼, 下一秒伸腿一踢,一块瓦片噌得飞向他。

    “砰!”韦英反射性地躲开, 那瓦片擦着他的脸砸到旁边的墙上, 四分五裂。他顿时气得怒火万丈, 喊道:“去!把这小娘皮给老子弄下来!”

    后方两名羽林卫立刻拔刀踩着镇宅石像跃上大门的屋脊, 脚还没落地, 眼前就接二连三飞来黑色的瓦片, 力道又凶,速度又快, 他们仓皇后仰,结果全部摔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那姑娘看着两人狼狈的模样, 笑得前仰后合。

    韦英一路上憋着气,这回彻底压不住了。

    “一帮废物!”他猛地推开身旁的羽林卫,没见他怎么动作,直接就跃起、勾住屋檐,一个鹞子翻身砰的站在了屋脊上,佩刀闪过寒光。

    那姑娘大概没想到他轻功竟如此高强,愣了片刻。

    就这么短短的几秒愣神,韦英直接提刀攻了上去,丝毫不管对方年幼,一把大刀势如破竹劈向对方的头顶。

    “不可啊韦统领!!”周良见状尖叫。

    姑娘叫薛佳玉,面对当头一刀,竟然不躲不闪,反而冷笑一声。她几乎在韦英起刀的同时伸手探向腰后,手腕一抖,一条红影蛇一般窜出,发出极响的呼啸,然后在众人惊呼中卷住了另一侧的脊刹——

    她硬生生用长鞭拔起了貔貅,猛地甩向了对面的男人。

    韦英如果不管不顾地一刀下去,刀下见血的同时,必然也会被那沉重的石头貔貅砸中。他只是想给这小女子一个教训,见状立刻收刀后撤,翻到了另一侧的貔貅脊刹。

    他收刀,薛佳玉也收鞭。

    在那样急猛的力道之下,她竟然也能卷着貔貅往回收力,最后鞭梢盘回手心,她便用另一只手抓住貔貅的脑袋,把石头脊刹放回了屋脊上。

    “好刚烈的招式,好灵巧的鞭法!”韦英看她一连串动作流畅自如,冷静下来,倒忍不住赞一声。

    薛佳玉顺了顺自己的麻花辫,嫌恶地瞥他:“你快下去,这是我家的屋顶,你没敲门瞎站什么站?!”

    韦英噎了一下。

    这姑娘怎么油盐不进?

    他用兴师问罪的语气大喝道:“我们身负皇命,这是来送圣旨的,你家好大的架势,竟然敢将天使和御林军拒之门外?”

    薛佳玉冲他翻了个白眼:“什么皇命不皇命的,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她面色一冷,睨着他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等奶奶我把你们都抓起来,关在地牢子里,看你还敢不敢和奶奶大呼小叫——”

    伸手一指:“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四周气氛突变,韦英刚准备说话,颈侧突然一凉,两把剑一左一右架住了他,而他甚至没有察觉有人靠近。

    他微微抬头,原本空荡荡的墙头刹那间出现了四五十名蒙面的弓弩手,这些弓弩手都身着灰蓝色的劲装,黑甲覆面,金属箭头冷冰冰地对着御林军。

    和他。

    韦英浑身冰冷。

    这些人……到底什么时候埋伏在这里的?明明他们顺着墙一路走来时,墙内外都没有任何动静。

    他一想到自己路上呼来喝去都被人在暗处默默地盯着,就不寒而栗。

    薛佳玉这才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她身量未足,站在韦英面前甚至还需要抬头,此时却伸出小手,用力拍了拍韦英的脸。

    “小伙子,你奶奶我活了五六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不知轻重的傻子!”

    韦英再次震惊了,他原本的耻辱怒气全卡住,呆呆地低头看着她。

    无论怎么看,他都没能从这张圆润粉嫩的脸蛋上,看出任何光阴的痕迹,甚至于他还看到小姑娘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那双大眼睛,瞳仁黝黑,眼白也干净的泛出蓝光。

    怎么可能会是五六十岁?

    她口中的“奶奶”竟然不是粗鄙的自称,而是真的?

    “薛佳玉!你又在捉弄人!”

    一道威严的男声打断他混乱的思绪。

    刚刚还一脸恶劣蛮横的小姑娘一下缩回手,扫兴地叹口气,转过身去。

    “爹……”

    韦英目光麻木,见前方狭窄的屋脊上,又突然出现一个人。

    一个外表看真正的中年人。

    此人身材高大硬朗,五官棱角分明,还蓄了浅浅的胡茬。

    他蓬乱的长发也只用银环扣住披在一边,更像草原边民的打扮。不过,他那一双眼睛周围有细密的笑纹,便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薛情确实脾气很好,除了碰到有关他女儿的事。

    “薛佳玉,我数三下,你给我滚下来。三、二——”

    “走了走了!”薛佳玉还没等他的二数完,立刻一声呼哨,带着墙头的几十个穿云使遁地而溜。

    韦英肩头压力忽散,可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

    薛情似乎一直避免直视他,不过隔了几息,最终还是叹着气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听说你升任统领了?”

    韦英看着他不说话,右手攥得刀柄咯吱咯吱作响。半晌,他一言不发转身跃下屋脊,一双眼睛却已经通红。

    周良可没他那么沉稳,早在看见薛情的第一时间就叫了起来。

    “这不是薛指挥使吗?”他激动地跺脚。

    当年薛指挥使还在京中时,他还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还没拜干爹呢!

    那会儿他还在直殿监当值,和一群小太监一起,天天刷马桶。那可不是人干的活儿,尤其他们年纪小,身上还带伤,这么干满一年,腰一辈子都直不起来了。

    有一回他不小心将污水溅到管事太监的靴子上,好家伙,对方劈头盖脸给他一顿毒打,把他打得在污水里直打滚,到最后只有进气没出气儿了。

    薛指挥使正好带着人巡岗路过,直接救下他,还不嫌弃他身上脏,把他抱去了羽林卫值守的院子,给他找太医。这么的救了他的命。

    若不是薛情,哪有现在的周少监?

    薛情一落地,周良就利索地双腿一跪,给他磕头。

    “薛爷爷,我是小良子啊,”嗑了一个头,周良激动地看他,“您当初从直殿监救了我,是我的再生父母!”说罢又要嗑,直接被薛情抓着胳膊拎了起来。

    “我记得你,”薛情语气温和,上下打量他,带着几分熟稔笑道,“恭喜周少监,听闻你已经进了内书房读书?”

    周良哽咽地擦了擦泪:“您那时候鼓励我往上,说就算是太监,只要心思正,多读书,也能成为大丈夫为国立功。小的如今还在努力呢!”

    薛情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又移向背对着他的人。

    “韦统领当真不愿与我叙旧?”

    韦英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

    周围的羽林卫都不敢出声,但人人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丝半点。开玩笑!这可是薛情啊!当初统领整个羽林卫的亲军都指挥使!

    即便是后来官家撤了亲军都尉府,只设左右统领互相辖制监督,他们也忘不了羽林卫之前的风光。最风光的时候,便是这位都指挥使在职期间,可惜……

    “我当初拼死去敲登门鼓,也想为你争取一个自澄清白的机会,”韦英咬牙切齿地瞪着薛情,“我甚至愿意为你滚钉板!”

    “如果你没死,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哪怕你给我送一个口信,哪怕只给我一句话!”他失控地吼道。

    韦英不想在手下面前丢脸,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年一手把他带出来的人,被卷入造反的大案里,他求爷爷告奶奶,可是连师父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位上司兼师父已经死了,结果对方不但活得好好的,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么久了,连一封报平安的信都吝于给他!

    薛情欲言又止。

    “我不对你透露分毫,才是为你好。”他为难地叹口气,“罢了,你们长途跋涉,先进来修整一二吧,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说。”

    明鉴山庄中门大开,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嬷嬷安排几个护卫拆了门槛,让羽林卫连人带马带车一块儿进去。

    薛情特地落后几步等着,果然没过一会儿,韦英自己过来了。

    “你知道当初的事有多严重,”薛情目视前方,轻声道,“即便是现在,我仍然是个死人。”

    韦英方才心情激荡,如今冷静了,见到亲如父兄的上司还活着,心口只有高兴的。他默默听着,知道对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即便是现在,京里又有谁敢提赫南亲王一家呢?

    “再说,我何曾丝毫不联系你?”薛情无奈,“你家小子满月,我不是还送了玉佩过去?那可是我亲手雕刻的!”

    “啥?”韦英震惊,“你说那个丑了吧唧的……”他把话咽回去,一言难尽地偷看对方。他还以为是手下哪个愣头青瞎买的呢,刻的四不像,偏偏玉料不错,他就随便丢给儿子啃着玩了。

    他懊恼地想,要知道那丑东西师父亲手刻的,他早给供起来,也不至于刚刚在那儿发火。

    薛情微笑,心道,闺女有点说得对,他这徒弟真是个傻子。

    “咳咳咳,”韦英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个事,把自己吓得咳嗽起来,“师父!你既然在这里,难不成这明鉴山庄的主人是——”

    薛情长叹。

    傻子啊。

    等到韦英和周良造访的消息传给秦凤楼时,两人已经往南走了快十天。

    第 53 章

    “什么消息?”

    柳白真好奇地探头。

    秦凤楼把那张叠得极小的纸卷塞给他, 继续坐在马上摇扇子。这幅做派,再配上他一身金线卷云纹的月白纱衫, 深蓝色嵌宝腰带,活像富家公子哥出游。

    “六月初九,明华宫少监周良,御林军左统领韦英,明鉴山庄……”柳白真读了一遍,问他, “皇帝要召见你,咱们不回去吗?”

    秦凤楼懒洋洋抽回纸条,随手团成一团丢给什五。

    “我又不是官家肚子里的虫,他召见我, 偏我不在,能怎么办?”

    他摸摸下巴,“大约是你那位贺大人耍了什么手段, 把内阁、六部和二王架了起来, 小皇帝想找个局外人破局。”

    “咳,什么叫我那位……”柳白真嘀咕。

    秦凤楼得寸进尺在旁边抱怨:“我看他就烦, 要不是他救了你的命, 我何苦插手这摊子事儿?”

    什五带着护卫跟在两旁, 闻言面露鄙夷。

    明明是他自己要搅弄风云, 偏把锅甩给公子, 借此博取公子的愧疚和怜爱, 可真是无耻!唉,要不是他俩从小一起长大, 要不是他是自己的主子——他早就弃暗投明,去给公子做护卫了!

    柳白真一脸看自家狗的容忍, 语气和蔼:“人家把保命的证据交给你,而不是我,足以说明他信任你啊,你都收下了,就帮人帮到底吧。”

    秦凤楼斜眼看他的表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心道,贺固安信任他?笑话,那厮还不是想在小骗子面前继续装无暇!只要看看账本就知道,这人是个心黑到底的。

    别的不说,西靖王封地两年大旱,朝廷连续开放当地惠民仓,平抑物价,更命转运使运送漕粮前往西南进行救济。这其中有人与西靖王暗中勾结,截下了救济粮。

    贺固安为了下钩子拿证据,硬生生等了两个月。证据虽然拿到手,可这两个月里死了多少人?

    秦凤楼很笃定,如果贺固安死在大牢里,以他的睚眦必报的性格,必不会交出账本。说不定断气前他还在诅咒大秦灭亡呢。

    那厮敢让柳白真看这样的账本,知道他为了拿证据不顾万千平民死活吗?

    “咱们帮归帮,不过朝廷的人,还是少接触比较好。”他叹口气,“尤其是贺固安这种人”

    柳白真表面不甚认同,内心疯狂点头。

    他简直恨不得把人物卡给秦凤楼看,还用得着别人说吗?

    贺固安一开始的座右铭可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就算后来他们救了贺固安,人物基本信息从谋逆变成治世能臣,他那个爱好,都还是“权倾朝野”,看着和反派有啥区别?

    什六凑到什五跟前,小声说:“不是说密信吗?怎么又开始吵啦?”

    “……”

    什五用马鞭推开他的马,无语地策马到另一边去。也不知道薛佳玉那丫头怎么看上这种大呆子的。

    时间往回转,回到周良一行人在明鉴山庄住下。

    薛佳玉叉着腰围着韦英转了好几圈,一边转圈,一边发出“啧”“呔”各种怪声。韦英大马金刀坐在圆桌前,拳头紧握搁在腿上,满脸忍耐。

    终于,在薛佳玉发出打鸣声的时候,他忍无可忍拍桌而起,瞪着圆脸少女吼道:“臭丫头,你什么意思?”

    薛佳玉毫不犹豫转头告状:“爹!你大徒弟骂你的爱女是死丫头!他咒我死!”

    “……”

    “……”

    薛情和韦英同时无语。

    韦英怒道:“你讲不讲道理?我骂你臭丫头,什么时候咒你死了?”再说他敢么!这几天他都见过师母了,夫妻俩就这么个丫头!

    “你骂我臭,这还不够?”薛佳玉掏了掏耳朵,震惊地看他,“我一个芳龄十四的如花似玉的姑娘,你骂我臭,你还想怎么着?”

    说罢还跺脚。

    薛情扶额:“行了罢,你们两个……”

    “就是,”薛佳玉鄙视他,“亏你连孩子都有了,竟这般没气度,行了罢!”

    “明明是——”韦英咬牙咽下话,气闷地坐下。他师父怎么生了个这么伶牙俐齿的闺女?明明师母看着温柔端庄,师父也爽朗大方啊。

    “好了,阿玉,”薛情沉声,“你韦师兄职责所在,又没有闯门而入,你别捉弄他了。”

    “谁叫他是朝廷走狗?”薛佳玉尖锐道,“我打狗就是这么打的!”

    “薛佳玉!”薛情怒拍桌子道,“给我滚去找你娘思过!”

    薛佳玉知道这就是让她遁走的意思,转身就朝韦英做了个凶恶的鬼脸,不等她爹发火就翻窗逃走了。

    韦英脸色发白,神情惨淡地站在那里,竟然显得手足无措。

    薛情歉疚地看着他:“阿英……”

    “她骂得没错,”韦英打断他,低头道,“当初您被带走,到最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就该离开。可我——可我没骨气——”

    他话没说完,脑门一痛。他反射性地捂住脑袋抬头,就见薛情责备地站在他面前,一脸恨铁不成钢。

    “我当初出事前已经有预感,所以特地嘱咐你,你都忘了吗?”

    韦英愣住,半晌道:“您说羽林卫里有一半是权贵,但也有一半都是好不容易爬上来的平民子弟,若无人护着他们,御林军很快会被世家吞得骨头渣都不剩。您说亲军都督府很快会被撤掉,要我无论如何爬到左统领的位子,护住兄弟们……”

    他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薛情轻轻拍了拍他的脑门,眼神带着深深的欣慰:“你不是都做到了吗?”

    韦英不过就是个外城贫民区的小乞丐,被他从街边带进了军营,从小兵一路往上爬,再到跟在他身边做亲卫,就这么跟着走入了皇城。他知道对方虽然混不吝,但重情重诺,所以把御林军托付出去,他从没担心过。

    “阿玉她受她哥哥影响,”薛情见韦英诧异,解释了一句,“就是老庄主的孙子,现任庄主。按辈分……算那位的堂兄。庄主的武艺大多来自我,阿玉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老王妃把她当孙女疼,她便胡乱喊哥哥了。”

    韦英露出牙疼的表情:“那……世子爷,不是,王爷他对官家的态度?”

    “你也不用喊他王爷,”薛情低声道,“庄主不愿继承爵位,何况,那爵位早就没有意义了。”

    所谓的王爵,如果世人无人知晓,还有什么价值?

    “庄主对官家也没什么恶意,这点你放心,”

    他想了想道:“至于你们来的目的,倒不难解决。庄主虽然暂时无法赶去京城,但他亲手训练的穿云使搜查寻迹都很得用。不如我安排一队人跟你回京?官家无非就是要借用明鉴山庄的名头好能服众,不是吗。”

    韦英点点头:“如此也行。我看庄主不去更好,免得和官家起了冲突,反倒连累了师父。”

    薛情哭笑不得。

    当年他还任职指挥使时,外界就传他身边有一恶犬,稍对他不敬,恶犬就要咬人。这会儿他倒找回一点当年的感觉了。

    “我去看看你师妹,”他又拍拍徒弟,“晚上咱爷俩再喝酒叙旧。”

    “师父,”韦英叫住他,半天不情不愿掏出个东西塞给他,“你把这个给臭,给师妹,算我的见面礼,正好是一对,做嫁妆也不错。”

    薛情低头看,两枚翠色逼人的玉环躺在手心,看着就喜人。

    他笑道:“给你媳妇儿买的?眼光不错。”

    “可不是?”韦英立刻得意了,“徒弟早已非吴下阿蒙!”

    “那我就替你师妹收下,回头让她给你做几道拿手菜,就当赔礼了。”薛情大笑道。

    韦英脸色大变,那能吃吗?

    薛佳玉却根本不在后院,而是跑去了周良的院子。

    “……这么说,小皇帝还没我高?”她托着腮兴致勃勃道,“你不是说他十二了吗?哎呀,原来是个小矮子,哼,我这大师兄可真没出息!”

    周良硬着头皮点头:“官家年纪还小嘛……可不好这么说啊奶奶,韦统领还是颇有声望的……”

    谁来把这位姑奶奶带走啊,他这么下去,他还有命活吗?

    ……

    “所以说,你不用担心我,”秦凤楼悠哉地靠着树,“就凭我师父和韦英的关系,他们也不敢为难明鉴山庄。”

    柳白真有点好奇,能请到前御林军老大做师父,秦凤楼家里得多显赫?他瞬间觉得自己就像那凤凰男,即将娶到白天鹅。

    不对,他肯定是个二十四孝好女婿!

    “你又在瞎想什么?”秦凤楼看他表情古怪,一巴掌覆上去,恨得直揉,“你要敢对我始乱终弃,我就学那苗女对你下情蛊,听到没?”

    柳白真呜呜直叫,胡乱在他身上乱抓,结果抓到个热坨坨的玩意儿。

    “嗷————”

    所有护卫都整齐地回头,见他们英明神武的庄主蜷缩成了个虾米,倒在树下发出不堪入耳的叫声。

    柳白真红着脸迅速闪去了灌木,太丢脸了。

    七月半,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榕州府。

    第 54 章

    时值七月, 还未及小暑。

    “这天儿……”

    柳白真擦着汗,抬头看了看天, 也没见太阳影子,偏偏到处都热气蒸腾。他再看秦凤楼,这人穿着里外三层衣服,长发也一丝不苟地束起,照样一副清凉无汗的悠闲模样,不由纳闷。

    “你怎么都不淌汗的?”他狐疑地盯着人, “你是不是没长毛?”

    秦凤楼气笑了:“大庭广众之下,注意体统!”

    什么毛不毛的……这人身上不也雪白光溜,看看,汗淌得和打湿的猫崽子似的。再说, 他长没长,这人不知道?

    “唉……太热了——”柳白真烦躁地扯开衣领,这种天在外头赶路, 简直就跟在桑拿房似的, 蒸过头了!

    秦凤楼见他一副恨不得脱光的架势,无奈地叫停队伍:“罢了, 我们去树下歇歇脚再走。”

    此时他们距离府城北城门只剩下半天的路程。

    顾名思义, 榕州府此地多榕树。

    通往北城门的官道出奇狭窄, 就是因为路两边的榕树林生出巨大的气根, 盘根错节, 每年都在扩大。若想砍断, 又太废人力,官府索性放弃。

    经常往来的商队, 都知道要绕路从西边入城,所以放眼望去, 这条道上竟然只有柳白真等人。

    什五带着几个兄弟把马牵到一棵老榕树下,缰绳直接往气根上一栓。护卫们生火的生火,喂马的喂马,还得往四周撒一圈驱虫粉。

    “先喝点水。”秦凤楼把水囊递过去。

    柳白真仰着头吨吨吨就给喝完了,刚喝完,立马出了一身汗。他喘着气往树根一靠,仿佛一条搁浅的咸鱼。

    真没料到他在西南最大的敌人竟然是天气。

    秦凤楼憋着笑,掏出装紫金锭的荷包丢给他:“快拿去兑点水喝,省得中暑。”

    “什么啊?”他打开闻了一下,战术后仰,“好难闻。”

    “这是防暑的成药,”秦凤楼看他这样,干脆拿出一块用水化开,端到他嘴边,“你淌汗太多了,万一中暑晕厥可不是开玩笑的,赶紧喝掉!”

    柳白真被他摁着又灌下去一碗,喝完和小动物似地呸半天。

    榕树的树冠如同华盖,再加上垂落的气根,在树下躲着倒是十分阴凉。几个人简单吃了干粮,好好地歇了个晌。

    秦凤楼靠着树坐在地上闭目养神,柳白真枕着他的腿,前一刻还嫌他大腿太热呢,没嘟囔几句,人就晕乎了。

    “还真是中暑,”他顺手擦去青年鼻尖上的汗珠,失笑道,“果然是年轻,火力太旺。”

    “咱们应该把马车带上的,还能让公子避一避,”什五蹲在树上,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高大城墙,“就怕东禹王的人先咱们一步进了城。”

    虽说按脚程推测,东禹王的探子还有十天左右才到,但榕州府作为广南几路的交汇,既有西靖王的势力,也有蛮夷各部的眼线,他们顶着几张生面孔入城,实属下策。

    尤其是柳白真,多露面一次,就多一次风险。

    什五担心的这些,秦凤楼如何不知?

    他专注地看着熟睡的人,心里很清楚,柳白真之所以要进榕州府,多半是为了他的药引。他也不知道为何,但却莫名笃定,他在柳白真的心底,远比柳白水更重要。

    当他发现这一点时,心中窃喜自不必说,又有些心虚。

    秦凤楼沉吟片刻,招手让什五下来。

    “你带着人提前去打探消息,我和白真两个人没那么打眼。”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先打探一下云贵宣抚司署的布局……单独告诉我。然后你就带着人去打探柳白水的消息。”

    什五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行了,差不多你们就先出发,记得把易容的东西给我留下。”秦凤楼赶紧挥手,他实在不想听什五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柳白真没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

    他睡得昏昏沉沉,再一睁眼,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眼熟的地方。

    黑暗,潮湿。

    【这里是……】

    他恍惚地抬头,正对上柳杰担忧的面孔。

    【杰哥?】

    柳杰摸了摸他的头。

    【真哥儿,还难受吗?】

    柳白真彻底清醒过来。他望了望两侧,这里正是开篇的密道。

    他扶着额头,脑子一片混乱,下意识地要打开后台看看卡池,可是——没有,没有什么系统,也没有卡池,没有熟悉的三张人物金卡。

    怎么会?

    难道后面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吗?

    难道他并没有离开这条密道,没有得到抽卡系统,也没有认识秦凤楼?

    柳白真出了一身冷汗,心里突然升起撕扯似的疼痛。他握了握拳头,手指虚软无力,丹田空荡荡的,恐怕连蹦上树都困难。

    【我——我爹娘,还有哥嫂——】他艰难道,【我们回去——】就算他没了白若离给的内力,但他没有遗忘挥刀的感觉,哪怕能救一个人也好啊!

    【我们必须走!爹说了,让我拼命也要保下你!】

    柳杰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转身一下背起他,宽阔的肩背丝毫没有动摇。

    柳白真伏在他背上,颠簸间,茫然地望着前方。

    怎么会都是假的呢?

    他明明记得很清楚啊,甚至连秦凤楼脸上的一粒痣在哪里,都记得很清楚。他同样记得杀人时周身沸腾,内心冷静无比的感觉。

    明明他曾经拥有力量,已经不需要“逃”了。

    如果,这些全部都是他的幻想,那杀手还会出现吗?

    柳杰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出去也未必安全,不如就留在此地吧?】一个黑影拦住前路,轻笑道。

    柳杰把他放下,挡在他前面,沉声道:【不管你是何人,让开!】

    一模一样!

    柳白真扶着墙,脑袋嗡嗡地响。

    除了他不再有系统。

    眼前这一切一定是噩梦……对,他只要再睡一会儿,秦凤楼就会喊他起来。他就能再看到对方——

    他紧紧地闭上眼,不去听旁边响起的金属碰撞声。

    然后这些声音也消失了。

    柳白真猛地睁开眼,眼前依然还是那条密道。

    密道里回荡着他的呼吸声,显得更加死寂。他转过身,下一秒惊得后退好几步。

    方才已经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竟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杰哥?】

    柳白真咽了咽口水,试探地问。

    那两个黑影一个也没回头。

    不对!

    柳白真吓得又退了一步。

    杰哥背对着他就算了,怎么连杀手也是?

    怎么会都背对着他?

    【杰哥……柳杰!】他又喊了一声,同时慢慢地往后退。

    嗡——

    密道里突然响起一种奇异的嗡鸣。

    终于,离他最近的一个黑影,缓缓地开始转身。

    【真……哥……】

    那黑影沙哑地喊他的名字,的确是柳杰的声音。可柳白真觉得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啊,那声音听起来就有很多人一起在喊他,每一句都很不稳定。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扑面而来!

    柳白真想也不想掉头就跑,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那条人影竟然轰然崩塌,刹那间化为一大团蠕动的虫子。

    【真——哥儿!!!】

    有什么东西撕开了伪装,嘶声尖啸。

    啊啊啊啊救命啊!

    柳白真疯狂往前跑,边跑边回头,只见另一个黑影也化作虫子,然后那些虫子蠕动着,不知怎么的竟然长出了翅膀,如同浪花似的,一波接着一波往前飞,发出巨大的嗡名声,直追着他飞过来。

    “啊啊啊啊离我远点!走开!”

    柳白真大叫着睁开眼,汗水淋漓,双手狂舞。他一下子坐起来,连滚带爬地就要往前,被秦凤楼一把抱住。

    “醒一醒——你怎么了?做噩梦了?”秦凤楼紧紧搂住他,用力拍他的脸,“看着我!柳白真,快点醒来!”

    柳白真脸颊生疼,无神的双目慢慢凝神,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秦凤楼?”

    “祖宗,是我!”秦凤楼松了口气。

    柳白真浑身发抖盯着他看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扎进了他怀里。非但如此,还要使劲往他胳膊下面钻。

    这下可把秦凤楼心疼坏了。

    他干脆把人横抱在怀里,用宽大的袖子挡着,低声哄他:“刚刚做噩梦了?别怕,这不已经醒了吗?我抱着你,有没有好一点?”

    “……”柳白真哆嗦着扯他的袖子想盖住自己,当然盖不住。他只好伸出胳膊搂住秦凤楼的脖子,把脸整个埋在他颈窝里。

    即便如此,被那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爬上双腿,从皮肤啃噬到骨头的麻痒剧痛,依然如影随形。

    他又神经质地去拉扯自己的裤腿,甩掉靴子,在腿上摸来摸去。

    秦凤楼再迟钝,也觉得不对了。

    “你在摸什么?”他握住柳白真的手腕,视线移向对方的小腿。结实细长的腿上只有几处磕碰的淤青,其余皮肤光洁白皙,没有任何问题。

    脉象些许急促,但也没有异样。

    柳白真甩不脱他的手,安静了一会儿,神志终于恢复了过来。

    秦凤楼观察他片刻,小心问道:“现在好些没?要不要同我说说?”

    “好多虫子!”他脱口而出。

    虫子?

    秦凤楼心中一紧,搂着他迅速起身望向四周。

    巨大的榕树垂下万千气根,树荫外依然是烈阳。四周除了树叶摩挲没有别的声音,地上的驱虫药也依然完好。

    他微微低头,脸颊便蹭到柳白真的额头:“你刚刚做噩梦梦到了很多虫子?”

    柳白真迟了几秒,才点头。他抬头和秦凤楼对视,看似已经清醒,眼神里却带着若有似无的怀疑。

    就像他还在做梦。

    秦凤楼蹙眉想了想,对他说:“闭上眼。”

    青年很乖地闭眼,秦凤楼便伸手直接摁向他的颈后。

    这一觉酣甜无梦。

    柳白真再次睡醒的时候,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他正靠在树干上,身下铺着一层柔软的衣服。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前方。

    秦凤楼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温暖的火光映红他的轮廓。木头燃烧得哔啵作响,空气里有烟火呛人的气味,也有一股诱人的油香。

    柳白真怔怔地看着他,总觉得似乎见过这一幕,他好像做了个噩梦,不过又记不得具体内容了。

    “秦凤楼!”他忍不住喊道,喊的同时,浑身紧绷。

    火堆前的男人稀松寻常地回头,还是那张深刻俊美的脸,看他醒了,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

    “相公,你有些虚啊,得补一补了。”

    柳白真放下心,一下窜起来扑到他背上:“你敢说我虚!”

    “哈哈哈哈哈哈!”

    秦凤楼大笑着背他起来转了几圈,“一觉睡到现在,还敢说自己不虚啊?”

    两人玩闹半天,围坐着吃完了一只烤鸡。

    “什五他们先走了吗?”柳白真叼着骨头,心虚地问。

    秦凤楼把骨头丢进火里,漫不经心道:“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进城,目标太大,所以我就让他们先走了。”

    这倒也是……

    柳白真松口气,不是他拖后腿就好。

    “说到这个,”秦凤楼突然笑了,拿过旁边的一个包袱,“我们两个人也得乔装打扮一番,这样更稳妥。”

    柳白真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秦凤楼打开包袱给他看,里面竟然是一套女装。

    “……啥意思啊?”他僵硬地抬头,“你要扮女子?”

    秦凤楼挑眉,抱臂道:“你若是不愿扮,我是可以啊。不过相公,你可要想好了,这套可是已婚妇人的打扮——”

    柳白真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秦凤楼这快一米九的个头,又如此健硕,要是穿上这身蓝色布裙依偎在他旁边……

    “我来吧!”他哭丧着脸说,“我觉得我更适合!”

    榕州府有宵禁,晚上入城来不及,但也要连夜赶路,趁着赶早市的人多才好混进去。

    柳白真换了衣服,立刻发现秦凤楼在驴他,这衣服给他穿那叫一个严丝合缝,分明就是为他准备的!

    秦凤楼上下打量他,满意地颔首。

    小骗子毕竟年纪还小,虽说个头高挑,但是穿衣服仍然显瘦。再加上他还长着秀丽的娃娃脸,穿上女装竟然不显得违和。

    “过来,我帮你梳头。”他冲青年招手。

    柳白真气闷地走到他跟前坐下,就觉得头上有人绕来绕去,没一会儿功夫,头皮一紧,竟然就弄好了一个简单的盘发。

    他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镜子偷偷看,见秦凤楼帮他盘了个单髻,不过发髻稍稍往右边歪,就显出几分俏皮。秦凤楼又给他挑出两缕细细的鬓发,遮了些男生的棱角。

    “还挺好看的——”他小声嘀咕。

    秦凤楼装作没听到,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端详一番,最后从怀里掏出一枚木钗,钗头是一朵白玉的梅花,梅花中间有淡黄的花蕊,看着不起眼,却浑然一体。他轻轻把钗插进柳白真的发髻一侧,手滑下顺手捏了捏对方的耳垂。

    青年浑身一颤,偏头责备地瞪他,可惜因为娇俏的打扮,反而像跟他撒娇。

    “差点忘了,”秦凤楼轻咳一声,从包袱里找出两只小巧的银耳夹帮他戴上,“你若没有耳洞,很容易引起别人怀疑,就戴这个吧。”

    柳白真看着镜子里的成品,忍不住赞叹。

    看看这位年轻的小妇人,虽说肤色没真正的女子那么洁白无暇,倒也多了几分真实。毕竟看打扮,他也不是富贵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

    他把镜子塞给秦凤楼,站起来提着裙子适应了一下,反正男人也穿长袍,无论男女都有底裤,并没有漏风的感觉。

    还挺有趣!

    秦凤楼看他自得其乐的模样,嘴角抽抽。

    “娘子,你忘了一样东西。”

    第 55 章

    柳白真拎着裙子茫然低头看自己。

    裙子, 发型,连耳环都有了, 还少什么?

    秦凤楼一手掂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坏笑道:“娘子啊,好歹也与为夫成婚三载,怎么能一点胸没有?”

    “……”

    柳白真下意识地摸自己,不得不承认,他不但没胸, 而且连胸肌也不算有。他毕竟还在生长发育期啊,吃进去的东西都长个子了。

    他心道,谁像秦凤楼啊,胸那么大!

    念头一起, 他下意识地动动手指,回忆那种硬中带软的结实触感,一抓一手, 好摸确实是好摸的……

    “你在想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嗯?”秦凤楼不知何时贴到他跟前, 在他耳边低沉道,“是不是在想——”

    “没有没有!”柳白真面红耳赤地摆手, “我没想你的胸……”

    就知道小骗子一直垂涎他!

    秦凤楼得意的要死, 低头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嘴巴。等把人欺负够了, 才把棉衬塞进他上衫特别缝的内袋里。

    他帮柳白真调整了一下棉衬的位置, 离远了端详, 对方俨然是一位长相英气的小娘子, 到时候再戴上帷帽,定然万无一失。

    柳白真转了一圈, 叉腰感叹:“我怎么不是姑娘呢?”

    “你若是姑娘,我定要早早求娶, ”秦凤楼闻言真心实意道,“入赘也行嘛。”他想象了一下,要是小时候就认识小骗子,他一定会很快乐吧?

    柳白真虽然知道不可能,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如果他能像之前做的梦一样,把秦凤楼带回现代,那日子定然也会很热闹。

    两人收拾了东西彻夜赶路,卯时到了北城门外。天色微明,空气带着点凉意,比白天舒服多了。

    城门外有大片的空地,茶寮必不可少,也有卖早食的,专做赶早排队这些人的生意。还有许多的小子姑娘,头顶着竹扁卖油炸的饧枝,竹筒里装着甘泉水,四处叫卖。

    柳白真骑在马背上,秦凤楼牵着两匹马走在前面一点。他嫌热不肯带帷帽,便系了薄纱覆面,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见一家摊子有个穿着短衣窄袖,头发束得高高的蛮女,正搅拌着一口大锅,那锅里煮着绿色的水,一股带点腥苦的热气扑面而来。

    “那是什么?”

    他忍着捂鼻子的冲动,俯身问。

    秦凤楼低声说:“应该是在煮麂子的苦水,煮好了,和一些内脏野菜拌着吃。本地湿热,这么吃也可以祛湿解毒。”

    柳白真顺着他指的方向,正看见这家摊子的男人赤膊在后头宰杀那麂子,随后就从那只麂子的肠子里挤了些东西端过来,连忙催促秦凤楼走快点。

    “快快,我不行了!”

    秦凤楼故意放慢脚步,还一本正经道:“来了此处,不吃这苦汁拌菜岂不可惜?”

    “这位郎君说得对,”那男主人爽朗地笑道,“小娘子只要吃一回,不怕你不爱吃!”

    柳白真低着头装害羞,反倒引起那女主人的稀罕。

    “关内的娘子可真是娇娇滴滴,长得这般秀气,郎君好福气——”

    秦凤楼笑眯眯地同他们闲扯,还掏出钱买了拌菜。

    娇小黝黑的女主人麻利地烫了各色野菜菌子,又切了薄薄的嫩红色肉片拌在一起,洒了香蓼、胡荽、茱萸和花椒,浇上一勺苦水拌匀了,最后滤掉汁水用芭蕉叶裹好递给他。

    等走远了,柳白真才飞速地捂住鼻子,瓮声道:“中午咱俩分开桌子吃饭啊。”

    秦凤楼摇摇头,结果在通关的时候,他顺手把打包的菜送给了守卫。

    这包菜算得上宴席菜的平价版,值三十几个铜子,尤其是加了野味,比一般的素拌贵一倍。

    守卫一闻味儿就知道是苦汁拌的肉,早上那白家摊子拖了麂子来,他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一高兴,连他俩的通关文书都没看就放行了。

    “……这可真是……”柳白真无话可说。

    秦凤楼目视前方:“这边不但有朝廷官员按律收税,还有地方土司以及豪强层层盘剥,底层吏员和兵卒,月饷也就不到半两银。这么一包菜,起码得是一户平民两天的花销。”

    说白了,本地底层公务员只靠工资养不活家小,灰色收入才是大头。

    以前也不是没有父母官想改善民生,但这里收归大秦也不过三代。

    云贵土司是归顺了,十万大山可还有数不清的部族。深耕多年的豪强也如同城外的榕树,砍去外头的气根,殊不知地下却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根系,想全除去,伤筋动骨。

    连续几任知府败退而走,这里便重新成了一团浆糊。

    秦凤楼事不关己,反正都是小皇帝的担子。他们顺着护卫们留下的标记,来到了一家关内人开的客舍。

    “两位客官是开一间房,还是两间?”跑堂的小子问话有趣,蛮族的长相,一口北地话却十分顺溜。

    柳白真差点以为自己的易容被看穿了呢,他俩一看就是夫妻吧?怎么还要两间的?

    “一间,”秦凤楼神态自若,掏了半两的碎银丢给他,“把房间再擦洗一遍,通通风,等我们楼下吃了饭,再去买个新的浴桶,烧一桶热水备着。”

    跑堂的一见银子就笑开花,利索一甩布巾,引着他们来到靠窗的座位,殷勤地把桌椅都擦一遍,“您二位先做,菜我看着上?”

    秦凤楼没吭声,柳白真捏着嗓子道:“不要素菜,捡荤的上,肉别切条,别放配菜。不要虫子!”

    最后一句他说得斩钉截铁。

    小二噗嗤笑出声:“您安心,我们东家是江州人,店里的特色菜都是江州菜。”说罢就给他们报了几样,什么蜜汁鸭子火炙肉,糯米酿藕金银团子,听着让人流口水。

    这时候的客舍打尖住店都使得,大堂没有几道拿手菜,住宿都要受影响。看周围坐满的人,显然这家店口味一定错不了。

    “咳,我现在也没那么挑剔……”秦凤楼穿着蓝色短打,带着黑色的皮护腕束起袖子,一头黑发也只是简单的扎起,看着确实很朴素。他下意识的摸自个儿的扇子,可早就收了起来。

    柳白真想了想,一路上风餐露宿的,这人的确不像之前那么讲究。

    等他们回到房间,只见这位不讲究的人背着手转来转去,一会儿摸摸床沿,一边看看床底,最后绕去屏风后,满脸纠结地看着木桶。

    “……你能不能让开?”柳白真衣服都脱了大半,披着外套,无语地看他撅腚在那儿闻来闻去。

    “我在看这到底是不是新桶——”秦凤楼话说一半,转身被他豪爽的模样震住了。

    这人头发半披半散,全身上下只搭着那件短短的蓝布衫。

    他还知道用脱下的裙子挡着些,可依然露出大片雪白结实的身体,汗湿的黑发黏在修长的脖子上,看着更勾人……

    秦凤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喉结干渴地上下滑动。

    “你这是大热天烧灶啊,小骗子……”

    柳白真哼了一声,把剩下的衣服一甩,抬脚就跨进热气腾腾的浴桶里,结果另一只脚还没有踩实,就被身后的人压在了桶沿上。

    屏风后的水哗啦啦地响个不停,隐约听到些抱怨的闷哼和湿溻溻的声音,直到水汽渐散,秦凤楼才抱着人出来,满身带着饱足。他怀里的人浑身红得和熟虾似的,早就酣睡过去。

    他小心地把人放在凉垫上,用布巾擦干水,才拽过薄被把人裹住。

    柳白真累狠了,眉头皱着,呼出的气儿都带着热气。

    秦凤楼摸了摸他的脸,指尖碰触到的皮肤滚烫,不由有些担忧。他总觉得小骗子先前那场梦魇并不简单,可自己并无异样,什五也没有示警……

    还是要尽快拿了药引然后离开。

    秦凤楼陪着柳白真睡了一个时辰,等到黄昏时,给他喂了一碗水,才让他接着睡。

    他们的房间正在三楼靠里,左右无人,窗外也没有树遮挡。晚上屋子里没有点灯,靠着那点月色,还是能将屋里屋外看分明。

    秦凤楼等到戌时过半,外头传来鹞子的叫声,三长一短。他走到窗前,见远处的巷子里有一点烛火晃动,正是什五与他约好的暗号。

    他回头看了一眼柳白真,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撑着窗台,悄无声息跃了下去。

    柳白真睡到半夜,硬是憋醒了。

    他坐在床边懵逼地看着房间,黑乎乎的,除了他没别人。又低头看看自个儿,胸口一直到腰腹,遍布着痕迹,行,先前也不是做梦。

    “秦凤楼?”他站起来,去屏风后头看了看,除了一桶凉透的洗澡水,什么也没有。他甚至还胆战心惊往水里看了看,好在里头没人。

    奇怪,人跑哪儿去了?

    他解决了三急,坐在桌子前趴着等人,等到差点迷瞪,秦凤楼依然没回来。

    “不对啊……”柳白真脑子清醒了,环顾一圈,发现秦凤楼带走了他的刀。他知道这人一般不动用乾元,日常用的都是那把铁扇,这次与他假扮夫妻,连铁扇也收了起来。

    所以秦凤楼带走了他的刀。

    柳白真双眼一眯,火上来了。这狗比背着他去土司府了吧!?

    这会儿已经凌晨一两点,因为宵禁,外头连狗都不叫唤了。他翻出秦凤楼替换的深色短打换上,掏出个布巾把脸一蒙,直接翻窗出去。

    黑漆漆的街头巷尾,只有夜猫机警地窝在墙根,见到墙头一道黑影掠过,发出尖锐的叫声,又引起屋主人梦中叫骂。

    远处两名更夫提着风灯,拿着锣和梆子有气无力地走着。

    “咣——邦!邦!邦!”

    拿梆子那人扯着嗓子喊道:“天寒地冻——关灯关门!”

    柳白真停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墙头,蹲了下来。原来才刚刚四更天,他摸摸下巴,眼下要找个问路的不容易,正好这有两个……

    两名更夫走到了墙角,其中一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困倦也会传染,他的同伴紧跟着也张开了嘴。结果,他嘴巴刚刚张开,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捏住了他的喉结。

    “别动。”

    更夫吓傻了。

    打更这么多年,是听说夜路走多容易撞鬼,可他们兄弟没遇到过——难道真有鬼?

    他牙齿打颤,眼睛斜过去想看看兄弟,可另一个人已经躺在了地上,生死不知。他吓得抖如筛糠,扑通跪在地上磕头:“鬼大爷你饶了小子吧!饶了我吧!我还没娶媳妇儿——我我们家就我一个——”

    “闭嘴,”柳白真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问你,云贵宣抚司署在哪儿?”

    更夫闭着眼哆嗦,想也不想道:“过了桥一直往南,就在靠山最大的那间五进的宅子就是!”

    柳白真抬头看,前方正有一座石桥,另一边太暗了看不清,但料想更夫也不敢骗他。

    他掏出一枚银豆子弹出,正点上更夫的睡穴。

    两人倒成一团,歪在墙边,倒像是喝醉了睡大觉。那银豆子也恰好弹进了对方的衣襟里,算是稍作补偿。

    一刻钟后,柳白真来到了府城最南边的这座宅邸。

    宅邸确如更夫所言,占地广阔,四四方方,正是关内府衙的建筑风格。从正面看,正大门四角飞檐,石狮拱卫,两根红漆立柱分立左右,屋檐下方匾额书“秦 宣抚司署”几个字。

    门前有四名身着五色短打的蛮族官兵把守。

    平静,无事。

    柳白真坐在树上,伸长脖子往里看,从他这个位置却只能看见最外层的公堂,也是漆黑一片,没有什么动静。

    难道他猜错了,秦凤楼并没有夜探此地?

    就在他已经要打道回府的时候,突然两排火把从第二进的门穿过,快速移向了大门,随即大门打开,从里面涌出来二十几个同样打扮的官兵。

    柳白真睁大眼,那些人对话用的本地方言,他一句也听不懂。不过即便不懂,他也知道,里头肯定出事了。

    老秦就在里面!

    他精神一振,无声无息潜在灌木林里,一路沿着围墙奔去。直到他估摸着已经来到后院,才选择里头有树遮挡的地方,窜上了墙头。

    “这里也来几个人!”一名小头目举着火把喊道,“眼睛睁大点,不要让同伙跑了!”随着他的命令,一队人小跑着往他藏身的方向来。

    柳白真心道,来得正好,他还担心混不进去呢。

    片刻后,他直接卡着一人的脖子,把对方甩到了墙外。不等里头乱起来,他就换好了衣服,戴了官兵那种奇怪的竹编的头笼,回到第二进,顺利地混进了大队伍里。

    “戏楼那里有刺客!”刚才那个头目跑过来大喊,“我们少了个人!”

    于是剩下所有官兵都涌进了第四进,柳白真举着矛跟着其中一个人往里跑。他扶着头笼含糊问:“前头抓到那人呢?”

    这官兵年纪竟不大,激动道:“在水牢!我看到了!我们要是抓到同伙,头人会给很多的赏银,用都用不完!冲啊——”

    柳白真于是也激动地跟着冲,心里还在琢磨,秦凤楼到底值多少钱。

    第 56 章

    柳白真依葫芦画瓢, 趁乱绑了个人去了假山后头。

    “水牢在哪里?”

    不巧的是,被他绑来的人正好是刚才那个小个子。大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少年梗着脖子拒绝回答:“你杀了我吧,我不能背叛头人!”

    哦呦,还宁死不屈呢?

    柳白真挑眉,把他双手扭到背后,直接一脚踩住,然后从怀里掏了一块三两重的碎银。

    “看见没?这银子顶府兵半年的俸饷, ”他在小个子面前捏着碎银晃了晃,顿时把那小子的眼神都拉直了,“只要你带我去,我不但不会杀你, 银子也归你了,说到做到。”

    小个子看年纪也不过十来岁,皮肤晒成了古铜色, 又黑又瘦。他咽了咽口水, 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点头:“……我带你去。”

    柳白真满意地笑了,松开人后, 手里却扣住了一枚随手捡来的石子。但凡对方有异动, 他就能送对方去见阎王。

    出乎他意料, 小孩儿竟十分朴实, 收了钱态度转变得相当直接, 连话也多了起来。

    “你叫我特兰, 我家就在东南边的寨子里,大家都一个姓, ”他带着柳白真绕过假山,避开了远处的府兵, “你不要觉得我好收买啊,我也是养家糊口……头人小气,自己喝酒吃肉,我们只能吃灰泥粑粑。”

    柳白真路上就见有当地的人吃过,是一种掺杂麸皮的巴掌大的饼,咬上去粘牙,咽下去又拉嗓子,很难吃,不过比较顶饱。

    特兰说着又回头,一双黑眼睛盯着他:“你会给我吧?”

    柳白真示意他继续带路:“只要你老实带路,银子就是你的。”

    特兰高兴极了,不停地夸他有眼光。

    “……好在你是选了我,那些老家伙还不一定能听懂关内人说话……我阿娘说我有运道,我看你也有运道……”

    柳白真看着前方,他们绕过了戏楼和跑马场,在一排槐木的后面,竟然还造了牢房。三开间的格局,中间有给守夜人的火塘,左右都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此时正有一个彪形大汉坐在火堆旁喝着酒。

    “水牢入口就在右厢房里,”特兰畏惧地望着那大汉,小声说,“可钥匙在蒙岐身上,他有一身刀枪不入的功夫,手上好多人命……”

    柳白真打量那人:“他杀过不该死的人吗?”

    特兰用力点头:“他是白夫人的狗腿,白夫人不喜欢大夫人,就命蒙岐故意与大夫人的弟弟比武,把人家摔死了……他还强娶大夫人最宠爱的侍女,侍女阿姐本来都要出嫁了,最后跳了乌兰湖。”

    他年纪小,不懂得掩饰情绪,说着说着忍不住挥了挥拳头。

    柳白真听了都为那姑娘感到遗憾。白夫人就是出身万山城的那位妾室,大夫人应该是指土司夫人。真没想到,在如此偏远的地方,仍然有内宅斗争。

    柳白真看向蒙岐,他只需要知道此人能杀就够了——他手指绷紧,一弹,石子疾射而出——扑,蒙岐眉心深深地嵌入了石子,血没流出来,他已经瞪大眼睛,仰面倒下。

    “走吧。”他抬脚走了过去。

    一旁的蛮族少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他还没见识过弹指间杀人哪。

    柳白真在蒙岐的腰上找到了铜钥匙,找到了水牢的入口。

    “大人,我、我也要下去吗?”特兰祈求道,“你放我走吧,要是被人看到,我就活不成啦——我保证不去告密!”

    柳白真确实没打算带他,似笑非笑道:“白夫人的狗死了,你若是装作不知情,还能赚三两银子,若是告密,即便我死了,你猜,她会不会放过你?”

    特兰脸色大变,显然白夫人并不是讲道理的人,多杀一个府兵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何况,他见过白夫人用蛊虫折磨人,吓得立刻老实起来,接过银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至少算是个识时务的人。

    柳白真轻轻打开地牢的木栅栏,往下看,只看到一节一节往下的夯土台阶,下面乌漆嘛黑,看着没有什么光源。

    会是陷阱吗?

    他想了想,转身从墙上去了松枝,往陶罐里浸透了松脂,随手在火塘里点燃了,又拿空瓷瓶灌了一瓶油,才举着火把往下走。

    台阶不过十几步,越往下,四周越变得阴冷。走到最后几阶有个拐角,他举着火把小心地转过去,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面前是一间室内篮球场大小的石室,正前面挖了个巨大的水池,池水远望碧波粼粼,正中间有个不大的石台,石台上……

    “秦凤楼!”

    柳白真吃惊地喊着,往前踏了一步。

    秦凤楼正盘腿坐在石台正中间,他突然听到柳白真的声音,猛地睁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一秒,他大吼:“小心后背!”

    柳白真想也不想矮身往前就地滚开,撑着地翻到一丈外。他举着火把横在胸前,看到他刚才站的位置竟然趴着两团黑色的东西,似乎还在动。

    “好俊的身手。”不远处传来轻轻的鼓掌声。

    柳白真抬头,见有五人从石室另一侧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一名女子。

    她不过双十年华,穿着华贵织金锦缎窄袖大裙,头戴犀角垂挂金珠流苏,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反而是她的容貌,不但不浓丽,反而生得娇憨可爱。

    方才正是她在鼓掌。

    女子往前走,那两团黑色东西便顺着她的裙子往上爬。她张开手,那些东西竟然直接钻进了她的手心。

    柳白真倒抽一口气,竟然是蜘蛛!

    他两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大的蜘蛛,不由毛骨悚然。她是变魔术吗?否则蜘蛛怎能钻入人的皮肤,而皮肤却又毫无破损?

    “白氏!”秦凤楼站起来,咬牙道,“今日你若是动他分毫,我明鉴山庄定会踏平万山城和你的土司府!”

    柳白真又震惊一次,这就是传闻中让云贵土司不顾发妻,倾全城之财富也要娶进门的白夫人?难怪啊,白夫人不正是使蛊的高手吗?

    白雅抬袖遮住嘴,声音又甜又天真:“秦庄主如今自身难保,还挂念你这小情人,真是好男人。”

    自身难保?

    “秦凤楼,你没事吧?”柳白真往水池边走。

    “别过来!”秦凤楼焦急道,“水里都是蛇!”他说完这句便一阵晕眩,不得已又坐了回去。

    柳白真举高火把往水里看,就这一眼,差点把他原地送走!

    好家伙,原来这清浅的池水之所以看着碧盈盈的,是因为水下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绿色毒蛇!这些蛇起码成千上万条,盘曲扭结在一起,在池水里不停地游走。

    可想而知,若有人以为水浅而一脚踩进去……

    他又往石台上看,秦凤楼的周围似乎洒了一圈驱虫粉,这才没有被那些蛇吞没。

    “你想干什么?”他愤怒地问白雅。

    白雅却困惑地反问他:“妾身为郎君特地准备的盈盈一水间,君不满意?”

    柳白真刚想骂,对方衣服上那些铃铛却随着动作发出声音,他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生出炸裂般的疼痛。

    “呜——”

    他单膝跪了下去,捂着头差点晕过去。

    “小骗子!”秦凤楼忍着气血翻涌,想强行提气用轻功,刚动念头,一口血喷了出来。随后池子里的蛇就似嗅到了腥味躁动不安,纷纷爬上了石台。

    他扶着地,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后悔。

    不该带着小骗子来的,如果早点把人送去明鉴山庄,小骗子就不会有危险。

    是他的错,是他有私心。

    秦凤楼喘着气逼着自己站起来,忍着痛往圈外走,以他的内力,若是被咬,或可再撑半炷香。希望什五尽快赶过来。

    “呦,你那情郎打算牺牲自个儿来救你啦。”白雅轻轻转了个圈,铃铛声响个不停,几步外的青年已经倒在地上,疼得抽搐起来。

    柳白真神志模糊,也听到她说的话。他吃力地看向石台,见秦凤楼杵着刀已经快到池边,一股怒气冲破了混沌,让他陡然清醒。

    这呆子!

    他怀疑自己做噩梦和这女人有关。

    看来云贵土司早就知道他们来了,就等着他们掉坑呢!他从怀里掏出马长春给的祛瘴丹,胡乱吞了几粒下去。

    柳白真跳起来,差点跌落池中,他稳住身形冲秦凤楼喊:“老实待着,我的刀还来——”说罢,掏出灌满油脂的瓷瓶打开,遍洒水池,随后一脚将地上还在燃烧的火把踢向水池。

    轰———

    火焰一下在池面上蔓延开。

    白雅面色大变,指着柳白真说了一大串蛮语,她身后的几个大汉便冲了过来。

    “接住!”

    同一时间,秦凤楼想也不想把朴真用力掷出。

    祛瘴丹的药效竟有奇效,柳白真眼前重新变得清晰稳定,刚才那股头疼也渐消。锵——他握住朴真的刀柄借着那股冲力朝后翻,刀重归他手,他突然神魂归位,杀气冲天。

    “来!”他对那五名大汉沉声道。

    五人四散开,他们生得一模一样,动作更是整齐划一,不约而同地拔出了弯曲的苗刀,刀光森冷。

    紧跟着其中一人化为黑影直扑柳白真。

    柳白真双手握刀迎头而上,两刃相交,火花四溅。

    他内力疯狂鼓涌着要他不死不休,他大吼一声,压着对方的刀刃划过半空,然后猛地一脚踩住,挥刀劈向对方的头颅。

    四人见状立刻上前,他丝毫没有停顿将刀下移,贯穿对方的胸腔,去势不减,带着对方一起往前,迅雷不及掩耳,将从此人身后攻来的人一起钉死在了他的刀上!

    “老三老四!”

    左侧那大汉惊怒咆哮,不顾一切地砍向柳白真的后背。另一人便配合他从右侧砍向柳白真的腿。

    第 57 章

    秦凤楼见柳白真接到了刀, 才有心思观察水面。

    此时池面已经燃起一朵朵火焰,那些毒蛇纷纷避开了起火的地方, 竟然无形中让开了一条道。他不由大喜,小骗子竟然做了准备!

    他顾不上考虑其它,撕下布条将裤腿绑紧,就顺着起火的地方下了水。那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他明明服用了辟毒丹,依然一动真气就浑身剧痛。

    若不是长春子的驱虫粉颇有效果, 等小骗子找过来,他已经是一具骷髅了。

    白雅见五名护卫一下死两人,心知遇到了硬点子,不由怨恨起丈夫。若不是他听信那贱人的话想要半途而废, 她何苦亲自冒险?

    明明宝藏就在眼前……

    她咬牙转身离开了石室。

    这里毕竟不是万山城,否则设一个蛊坑,只要养上数百只生肉蛊, 她还有何畏惧?

    五兄弟剩下的三人同时攻向柳白真, 一人砍他后背,两人一左一右, 大罗神仙也难全身而退——

    柳白真咬牙狠抓面前死尸, 一口气拔出长刀, 同时将尸体砸向左边那人, 随后倒提刀柄, 朝右边的人迎上去, 打算拼着后背吃一刀也要解决掉对方。

    当初他在小苍山能杀掉秦英,现在也一样绝不会输!

    他运转真气, 刀快如闪电刺向对手,那汉子只觉得眼前一花, 手中的苗刀哐当落地,便看到自己一双胳膊带着血飞向半空。

    “啊啊啊啊我的手——”他举着喷血的断臂,惨叫着滚到地上。

    那柄斩断他双手的长刀却毫不留恋地翻转,青年握住它,反手到后背,挡住了后方的那把苗刀!

    “老子要杀了你!!”光头汉子杀红了眼,一击不成,立马抽刀借转身之势再次突刺,转瞬间两人刷刷过了十几招。

    “大哥!”方才被尸体挡住的汉子冲上来驰援。

    两人往后急退,并肩对着柳白真,又来势汹汹扑来,两把苗刀如同凶猛的铁钩,一上一下钩向他的脖子和脚腕,配合天衣无缝,同时封住了他的上路和下路。

    柳白真已经拼死斩杀三人,全靠意志力,此时渐渐体力不支。他挥刃逼退下路那人,又横刀在前,格挡住了光头的攻势。

    “哈哈哈哈哈老子这便送你上路——”光头疯狂地大笑,双手用力往下一压,刀压着刀瞬间迫至他的额头上半寸。

    另一个人再次攻来,柳白真却被光头压制着无法动弹。就在此时,一人闪了过来,伸手变爪抓向了攻下路那人的后颈。

    “后退!”秦凤楼厉声对他说,直接抓住了人一拽一拖,竟硬生生将个壮汉掼到了地上。

    柳白真心下一松,趁着光头分神,矮身撤刀,脚蹬着石壁翻到光头身后头也不回往前跑。光头刚转身要追,就看到秦凤楼一脚踢起老二的苗刀,单手握住往下——

    “大哥——”那汉子嘶声大喊,喊叫声戛然而止,吐血而亡。

    “二弟!”光头更加悲愤,大吼一声将全部真气灌注到自己的刀里,冲向秦凤楼横劈竖砍,竟有疯魔的架势。

    秦凤楼精疲力尽地躲闪,对柳白真呼喊:“相公!快来救我!”

    光头混沌的脑子突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不好——

    他想抓住秦凤楼,死亡的预警像寒风裹住了他,来不及了——他只觉得后背剧痛,下一刻,哗啦一声——

    他被踹进了池子里。

    “不——不不!”光头瞳孔骤缩,绝望地朝他们伸手,“救救我!救——”

    无数绿色的生灵交缠着爬行而来,嘶嘶叫着快速温柔地缠裹住了,密密麻麻地缠住了他的每一寸皮肤。

    然而这还不够!

    它们寻找着更温暖的巢穴,于是纷纷从光头张开的嘴巴里钻了进去,从他的耳孔往里挤,蛇信舔过他流泪的眼瞳,便从他的眼眶进入,进入所有它们能进去的地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从光头落入池中,不过几个呼吸,他便彻彻底底安静下来。此时,他全身上下都爬满了蛇,在蛇群的狂欢中,只露出一张青紫的脸。

    只有脸。

    柳白真悚然地后退数步,涌起强烈的反胃感。

    “呕——”

    秦凤楼扶着墙吐得稀里哗啦,朝后倒去。

    “老秦!”柳白真冲上去托住他,见他一张脸白得和死人差不多,吓得什么感觉也没了,“你怎么样?”

    秦凤楼抓住他,气若游丝:“快、快带我走……好恶心……”

    再不走,他真的要死了!

    柳白真这才想起来,这人害怕蛇虫啊,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你没中毒?”

    秦凤楼嘴唇还带着一抹干涸的血迹,捂着胸口一脸虚弱:“我也中了瘴毒啊,就是,看到了蛇,心神不稳导致……”

    明白了,因为太害怕所以连运功疗伤都做不到。

    柳白真冷笑一声,夹着他往外走,眼下不是算账的时机,等着瞧吧!

    两人并没有找到白雅离开的密道,只好顺着柳白真来的路往上走。

    秦凤楼在他耳边道:“上面都是人。”

    柳白真死鱼眼看着他。这人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就不信他没有后招。

    “你别这么看着我……”

    秦凤楼无奈道。

    他确实想过,万一宣抚司署有陷阱该怎么办,所以安排什五在每一进都做了些手脚。但所谓的后招,就是以防不测……他没想到自己真掉坑了啊!

    他叹了口气,小声跟柳白真说:“我让什五在假山那里埋了子母雷。”到时候只要丢出去一枚,将上面那些人往假山的方向赶,便会引起一连串的爆炸。

    他们自然就能找到机会离开。

    柳白真震惊了张大嘴。

    牛啊这人。

    柳白真二人走出地牢,白雅果然站在火塘不远处,在她的身后,围着里外几层府兵,都举着弓弩对着他们。

    他们再有绝顶的武功,面对如此多的弓/弩,也只能束手就擒。

    柳白真冲他使眼色:‘还等什么呢?赶紧丢雷啊!’

    秦凤楼翻了个白眼。

    ‘祖宗,现在丢不是一块儿被炸死?’

    柳白真简直想仰头长叹,磨磨唧唧!

    “你们死到临头,还眉来眼去什么呢?”白雅气笑了,“等被我剥皮养成人蛊,我看你们还怎么谈情说爱!”

    她平生最讨厌这些亲亲我我的小情人,既然她不能拥有,别人就一样不能有!

    白雅只要想到当年自己被迫离开情郎,就恨得要命。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同意嫁给宝翁义,受那贱人的气……

    好在她现在有了一个机会,可以重新夺回情郎。

    她勾起笑,指着柳白真道:“奥雅,奥金,去把他给我抓住,剥了他后背的皮给我。”话音刚落,所有箭头全都对准了柳白真,站在她身后的九尺大汉一跃而出,脚落地的刹那整个地面都震了震。

    秦凤楼挡在柳白真前方,沉着脸快速地看了一眼高墙。

    奇怪,说好了先引了前院的雷,什五怎么还没有动静?

    “汉人的小子,你是在找你的手下吗?”奥雅抽出腰间双刃,声音沉得在所有人耳边嗡鸣。

    那叫奥金的壮汉则拍了拍手,他身后的弓/弩手朝两侧分开,两名府兵拖着一个人走过来,直接往奥金腿边一丢。

    那人浑身是血,尤其是双腿,膝盖往下的血肉竟成丝缕,隐约可见白骨。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撑着地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奥金一脚踩住了脑袋。

    奥金露出凶残的笑,抓住那人的头发猛地抬起给柳白真二人看!

    “什五?!”

    两人失声大喊。

    秦凤楼几乎要撑不住,他攥住柳白真的手,脑子一片空白。明明约定了要里外配合,他进来之前,什五明明已经埋好了子母雷离开,怎么会?!

    “……主……”什五面目肿胀,满嘴是血,说话含糊不清。

    秦凤楼的目光下移,看到了他的手,骨节肿大,明显被粗暴地打断。他喘着气,手剧烈地颤抖。

    什五从肿胀的眼缝里望着他,嘴巴动了几下。

    他看懂了。

    那是叫他不要管自己,引爆子母雷,然后离开。

    秦凤楼看着自己的护卫,觉得讽刺,倘若不是这些蛮人折磨什五,什五只怕在被抓的第一时间就自我了断了。

    怎么办?

    他要怎么保住什五的性命?

    “你把他放了,我留下。”一个年轻的声音朗然道。

    秦凤楼猛地回头,见他拉着的青年往前一步,对白雅说,“他已经快死了,换了我,你不光可以得到宝图,还能折磨我,用我做人蛊。”

    柳白真噙着笑道,“我跟你保证,若我不愿,就是你抓住我,我也能毁了这一身皮肉,叫你做梦成空——用一个废人换我自愿留下,一举多得,不好吗?”

    白雅闻言心中一动。

    她自然想要活口,她的情郎也许能用柳白真换来更多东西。

    奥金松开手怒道:“休要妖言惑众鼓动我们圣女!”

    什五瘫回地上,一张脸血混着泥,看得柳白真不忍的偏开头。他只大概看了一眼什五的伤势,就晓得难以恢复,就算救下什五,对方后半辈子怕也只能躺在床上。

    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何等残酷?

    “你在说什么!”秦凤楼惊怒地低喝。

    柳白真赶紧冲他挤挤眼。

    发什么火啊!

    他又不是圣母玛利亚,想也知道白雅不可能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要冲过去杀鸡——’他对秦凤楼做口型。

    反正他内力恢复了大半,只要给他机会到白雅身边,就有机会反制住那个女人。否则他们全都在弩/箭的射杀范围内,除了等死没有任何求生的机会。

    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行,”秦凤楼咬牙一字一句道,“谁!也!不!能!让你牺牲自己——包括我!”

    他会想办法救什五,如果救不了,那就赔他的一条命!

    “那就拼一把,”柳白真和他对视,分毫不退,“你说过的,同生共死。”

    马长春说过,秦凤楼对四个护卫的惨死一直无法释怀,因此彻夜难眠。可是说到底,什么是牺牲,什么是连累?

    要论,秦凤楼有什么义务要陪他一路冒险呢?要说连累,他的师门,还有海清寺的和尚们凭什么要被柳家连累?

    只有愿意不愿意罢了。

    “秦回风——”什五被踩在脚下,终于嘶声大喊,“快——快——快!!!”

    白雅和手下警觉地看向二人,下一刻,秦凤楼冲着他们丢出了一枚黑沉沉的东西。

    “快!挡住圣女!”奥金咆哮。

    然而另一个青年却突然动了,他趁着府兵朝白雅聚集,竟如黑影一般闪了过来,提着刀踩着奥雅的头顶直取奥金。

    奥金仓促闪避,便在此时,秦凤楼又抬手甩出了一枚石头状的物事,那东西落地之前,柳白真已经拎着什五急速奔向了不远处的高墙。

    两名蛮人一人扑向秦凤楼,一人要去追他,巨大爆炸声在他们身后响起,大地摇摆起来,紧跟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爆炸,假山崩塌,从南方特地运来的太湖石纷纷滚落。

    一时之间惨叫声不绝。

    “保护圣女——”

    “快来人!”

    奥雅二人再顾不得他们,而是在摇晃的震动中试图去保护白雅。白雅尖叫着躲开一块巨石,又差点被一具炸的血肉模糊的尸体砸到。

    她狼狈地推开来扶他的兄弟俩,伸手指着柳白真的背影,大声用蛮语说着一串话。随即,无数黑色的蜘蛛从她的手心破体而出,如黑色潮水涌向高墙的方向。

    “杀死他们——吃光他们!”白雅暴怒地尖叫。

    柳白真夹着什五攀在墙上,总觉得在震动中听到铃声,差点脚滑。

    “小心!”秦凤楼从背后抵住他,喘着气将他托上墙头。

    他低头一看,突然看到脚下竟然出现了虫潮,眼前一黑。偏偏柳白真自顾不暇,就在他险些坠墙时,两只手同时抓住了他。

    等两人站稳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个打着赤膊,浑身银饰的蛮族青年。

    这些人同他们一样站在墙头,面色平静地看着院子里的人间地狱,而方才顺着石墙往上爬的蜘蛛,竟成片地蜷缩死去。

    白雅被奥金兄弟带离了爆炸处,她远远看到了墙头上那些蛮族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第 58 章

    “快走!”柳白真急喘着道, “惊动了土司,我们就走不了了!”

    秦凤楼看向为首的那青年, 心中一动。

    “阁下可是认得我的护卫?”

    为首那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瘦高,皮肤泛着古铜色,五官深刻英俊。他一开口,竟是丝毫不带口音的关内话:“我等正是受你护卫的请托来救人。”

    他看向什五,又道, “这人,我们能救。”

    什五已经昏死过去了,还是柳白真持续护着他的心脉,才不至于耗竭而亡。两人看着他浑身上下的伤, 尤其是双腿,显然经历了酷刑,连白骨都暴露在外。

    这样的伤, 即便好了, 人也废了。

    青年却不再多言,递给他们一只精致的药盒:“让他服下, 可以暂且保命。”

    秦凤楼打开看, 里面有一枚拇指盖大小的黑色药丸。他闻了闻, 没有辨别出任何熟悉的草药, 不由后悔, 早知道就该让真元子跟过来。

    “你若不尽早让他服下, 他坚持不到万山城。”青年看出他的犹豫,提醒道。

    万山城!

    柳白真警惕地竖起刀。

    白雅不就是万山城出身吗?

    秦凤楼并不意外, 刚才他见白雅的表情就已经猜到几分。能让白雅那般忌惮的,恐怕也只有她出身的万山城了。

    “没事, ”他看向青年,“万山城想必不会和云贵土司同流合污吧?”

    青年避而不谈,只向远处伸手:“请。”

    秦凤楼没有选择余地,好在药丸服下去以后,什五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他松了口气,正要背上什五,被柳白真拉住。

    “怎么了?”他低声问。

    柳白真蹙眉:“……龟虚虫还没拿到。”

    “药引而已,我让人重金收购就是,”秦凤楼有点狐疑,“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和什五,你们俩都需要找大夫!”

    柳白真欲言又止。

    ……那可不是简单的药引啊。

    不过他转念一想,万山城的巫祝对蛊肯定很了解,要是老秦真的是中蛊而不是中毒,对方也许能知道如何解决。

    “龟虚虫我们万山城多得很哪,”站在青年后头的一个精壮汉子听到了,热情道,“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不过你要龟虚虫做药引,是要解什么……”

    “多谢你,大兄弟!”柳白真语气诚恳地打断对方。他心虚地瞥了一眼秦凤楼,这人倒是没在意,反而为首的青年若有所思地看他。

    看什么看……唉。

    万山城也叫白寨,里面这一支苗人大多姓白。虽说已经归属云贵土司,前朝甚至还有白氏女入宫,但由于万山城与世隔绝,朝廷也很难管束到他们。

    柳白真夜探宣抚司署时才四更天,等他们离开时,天色已亮。他们跟着这群苗人进了树林深处,大约走了一里路,就看到等在那里的几个护卫和马匹。

    “主子,公子!”二十吊着膀子激动地迎过来,等他看到什五的模样,吓得差点腿软跪下去,“大哥你怎么了?!嗷——你别死啊!你别吓兄弟们!”

    他这么一嚎,其余几名护卫都脸色大变,围了上来。

    “咳咳……”什五吃力地睁眼,嫌弃地看向二十,“你……咒我干甚……”

    二十眼泪一下涌出来。

    “大哥!”他刚要抬手擦,才反应过来自己胳膊断了,狼狈不堪,“我差点以为要帮你给苏姑娘送讣信了。”

    什五伏在秦凤楼背上,肿胀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我们快走吧,太阳升高前要赶回去。”青年丢给柳白真一捆绳子,“没有马车,你最好把他绑在秦庄主背上固定住,可能得受点罪。”

    他见柳白真满脸凝重,顿了顿,多说了一句,“他的伤,巫祝能治,时间才是最重要的。”

    “您的意思是,什五的腿能治?”柳白真睁大眼,连忙追问,“他那个伤是受了梳洗之刑,伤口深可见骨,而且腿骨也被打断了,这样也能治?”

    青年笃定地点头:“能,而且能让他恢复如初。”

    什五的腿已经被简单地包扎起来,二十等人并没有看见,此时听他道来,纷纷露出恶鬼般的神色。

    梳洗,那是何等酷刑啊!

    要先用滚开的水往人身上浇几遍,然后用铁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去他身上的皮肉,直到把皮肉刷尽,露出森森白骨,而受刑的人譬如受凌迟之苦,会硬生生地疼死。

    “主子,”二十愤怒地单膝跪下,“请您允许卑下们去为大哥报仇!”

    秦凤楼一把拉起他,沉声道:“先去万山城,等治好了什五,我必踏平宣抚司署,让白雅承受他百倍之苦,此誓不应,誓不为人!”

    护卫们脸上还有不甘,他态度强硬,把他们压了下去。他是从小带着他们起卧、玩耍和练功的人,既是他们的主人,也是长兄,于是只好收起不甘跟着赶路。

    为了让什五好受一些,秦凤楼干脆点了他的睡穴。

    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在辰时过半来到了万山城附近。

    “城外有一层瘴气阻挡,”名叫白司的青年给每个人倒了一粒小小的红丸,“这是清心丹,能帮你们稳住神志,你们只需要闭上眼,搭着前面人的肩膀一直走。”

    秦凤楼有点不放心,又解下腰带,把他和柳白真的手腕捆在一起。他听闻过万山城的瘴气,据说有人受瘴气影响,生出幻觉,最后直接跌下悬崖。

    他们站在山雾一般的瘴气前,按照白司所说一人搭一人的肩膀,跟在他的身后慢慢走进去。那看着丝丝缕缕云气似的瘴,走近了,才发现竟凝如石质,仿佛会钻入皮肤似的,令人头晕目眩。

    柳白真闭上眼,被秦凤楼紧紧拉着一点点前行。

    他总觉得眼前似乎闪过许多画面,有人在他耳边喁喁私语,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肩膀上二十的手似乎移开了。

    又似乎,换上了另一只格外冰冷的手。

    怎么还没到?

    他忍不住睁开一条缝,就这么短短一瞬间,他好像见到地上到处都爬着蛇?!他一下睁开眼环顾四周,一阵白雾从眼前流过,下一瞬,地上的蛇又不见了。

    “……”

    柳白真老老实实闭上眼。

    他数着自己走到六百五十几步时,眼前突然变得清爽,耳边也听到了树林间鸟叫虫鸣的声响。

    “到了。”白司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睁眼就看到秦凤楼表情压抑,眼睛里都是血丝,不由担心地反手去摸他的脉,好在并无什么异常。

    “你出现幻觉了吗?”

    秦凤楼沉默地看着他没说话,半晌摇摇头。

    撒谎。

    柳白真没追问。

    两人默不吭声地跟着白司来到一处山洞前。山洞不算大,上面垂挂着些榕树的气根,地面干净,看得出经常有人打扫,洞口外还有拴马桩。

    “这是我带着你们走,才能如此顺利来到洞口。若是外人闯入,哪怕平安过了瘴气,也会走错路,去往别的洞穴。”

    二十毕竟年纪小,知道什五有救,一放松,好奇心就上来了。

    他忍不住问:“若是去别的洞,会如何?”

    白司看他一眼,嘴角诡秘地勾起:“会遇到有趣的虫子。”

    这下不光二十,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开个玩笑,”白司神情自若带头进了洞穴,“若是不小心进错了洞,除非对着齐胜天的方向三跪九叩,自断两臂,这样就有白氏族人带他离开。不然的话……那洞里到处都是蛊坑,有的是蛊虫等他,最后大概就是变成人蛊。”

    “我们万山城自归顺朝廷,便废除了制作人蛊的陋习,不过嘛,要是有人不长眼睛自己撞上来,就怪不得我们了。”

    二十只觉得自己后背起了一层又一层疙瘩,可他实在又好奇。

    “人蛊甚个样儿?”

    他们跟着白司,洞穴很狭窄,但却高耸,无数的钟乳石密密麻麻朝下,悬于他们头顶,水声滴答,回荡着二十天真的声音。

    白司愉快地笑了。

    他抬起手,张开手指,在二十面前晃了晃。

    二十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面前的手,手指粗长,手心光滑,几乎没有什么纹路。

    他正纳闷,对方的手心猝不及防地裂开成了四瓣,露出血糊糊的肉/壁,。明明是薄薄的手掌,却分明有深不见底的肉/腔,而腔体深处,又探出一张小儿的脸!

    这张脸只有婴孩拳头大小,紧闭双目,张嘴便冲他尖啸,伸出的舌头如同蛇信,又在顶端裂开!

    “啊啊啊啊——!!!”

    二十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叫,朝后跌倒在地上,惊恐地瞪着白司,和见鬼一样。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柳白真几人,也脸色发白集体后退。

    这时两方人再次壁垒分明地站在两侧。他们还在有余光的洞口,而白司一行人已经站在幽深的洞里,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们。

    白司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这就是人蛊。我便是经过了人蛊的考验,成了万山城的圣子。”他也不看其他人,依然朝着前方继续走。

    柳白真觉得就这短短的一天,他已经经历了各种中式玄学恐怖桥段,头皮发麻的频率到了脱发的边缘。

    “我们还走不走?”他哆嗦着转头问秦凤楼,结果发现,这人已经目光呆滞,自闭了。

    去还是要去的,白司这人挺有意思,即便他吓唬众人,却并没有让柳白真他们生出警惕心。

    大家跟着白司在山洞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终于见到了光亮,他们迫不及待钻出了山洞,站在半山腰的平台上,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是绵延不绝的群山,山巅之上飞鸟翱翔,而下方夹在山壁之间的,便是成千上万拔地而起的吊脚楼。

    它们层层叠叠地依山势而上,中间玉带般的瀑布倾泻直下,一层跌入一层,又层层往下,如同水阶一般,汇入最下方的一池深潭中。

    围绕着深潭,还有许多垂挂彩布的船坞与小舟,依稀可见往来的苗民,热闹非凡。

    竟是桃花源似的福地。

    “等我以后养老——”柳白真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有几座山头任你选!”秦凤楼恨恨地捂住他的嘴。

    白司回到万山城,心情更好了几分。

    他转身对众人道:“欢迎诸位来我万山城做客,我先带你们去拜见巫祝,你们的兄弟可以留在他那里治伤。”

    秦凤楼客气道:“自然当拜访长者。在下记得,万山城的城主乃是白瑶,等见过巫祝,不知圣子可否为在下引见城主?”

    白司微笑:“白瑶已不再是城主。”

    秦凤楼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实则内心惊涛骇浪。

    开玩笑,万山城在前几朝可是出过一位太后啊!足以说明此地不是不知名的蛮夷寨子。

    白寨说是归属于云贵土司下辖,实则土司还要献上几年的赋税,才有资格迎娶城主的女儿。土司宝翁义当真是倾城为美人?傻子才信呢,还不是为了争取白瑶的支持。

    可如今,白寨的头人说换就换,外界竟无人知晓!

    他念头急转,最后还是按捺下了。

    “请圣子带我们去见巫祝吧!”他郑重地对白司行礼,二十等护卫见状也抱拳跟着行礼。若苗人巫祝当真救得了什五,就是他们的恩人。

    白寨的巫祝自然也姓白,不过寻常也无人敢喊老头的名字,时间久了,大家只记得喊他白大人。

    白大人看着不过六十许人,脸色红润,双目有神,只是一头长发已然花白,用繁复的银饰结成辫子,披在肩头。

    他听白司说了这些生面孔的来历,眼神迅速地扫过秦凤楼和柳白真,又在前者身上逗留片刻。

    “把那小子扶过来,让我瞧瞧。”

    他指着火塘旁边的一张竹床,语气平实,仿佛没什么能让他情绪起伏。

    柳白真便小心地把什五抱上去,又按照老头的指挥,用一种绿水沾湿了包扎的白布,才一点点解下,露出他双腿上可怖的伤口。

    不仅是护卫,连救他们回来的苗人青年们,再看到伤口,也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那双小腿上虽还有肉,也是一缕一缕地挂着,腿骨清晰可见。

    什五疼到麻木,但看到自己的腿,也忍不住痛苦地哽咽起来。

    他实在不能想象,到底要如何逆天的医术,才能令他恢复如初?可熬过最初那阵绝望,如今要他死,他也不甘心……

    老巫祝反而平静得很,他细细地俯身观察什五的腿,又反复查看他身上的其余伤口,最后叽里咕噜与几个小孩说了一番话。那几个孩子连连点头,随即就跑了。

    “你们都走吧,”巫祝对他们驱赶地摆手,“他的伤只能用蛊刺激生肉,接下来不能见光也不能见人,日子不好过,你们就不要添乱了。”

    秦凤楼冲他行大礼,问道:“白大人,那不知我们要多久才能来看他?”

    老巫祝想了想,随口道:“半个月吧。到那时虽还不能行走自如,不过也差得不多。”

    众人皆欢喜不已。

    就在他们与什五说话时,远处的一座吊脚楼上,站着一男一女。他们远远看着巫祝的房子,一直没有交流。

    女子看样貌不过三十,听声音却足有五十上下了。

    她盯着柳白真,半晌叹道:“确实很像啊。”

    第 59 章

    “你不打算见一见他吗?”

    女子偏头看向另一人。

    那人倒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俊眼修眉,穿着蜡染的蓝布衣衫, 腰间挂着一把苗刀。他蹙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模棱两可道:“……再看吧。”

    两人转身进了屋,并没有引起柳白真一行人的注意。

    白司带着他们顺着石子路往上走,看了一眼柳白真道:“有一件事,我要向柳少侠道歉。你先前似乎会被白雅那丫头的银铃影响,是不是?”

    秦凤楼眼神立刻刀一样扫向他。

    “难道不是白雅做的手脚?”柳白真拍拍他, 奇怪地问。

    “非是她,”白司头一次露出尴尬的神情,“先前在榕州城外,我误会你们是敌非友, 故而用了些手段扰你神志,才使得你更易中白雅的瘴毒,受她影响。”

    他又补道, “不过你已服用清心丹, 已经无碍了。”

    柳白真还能说什么呢?

    难怪他好好地做起噩梦来,还梦到一堆虫子。

    “你们来救人, 是因为在城外就一直盯着我们, 一路在跟踪我们?”

    白司不意外秦凤楼能猜到, 他点点头:“是, 我跟着你的护卫们, 想看看他们打算干什么, 结果正遇上你的护卫遭遇埋伏——”

    二十忙快走几步,对秦凤楼说:“主子, 我们与大哥分头行动,去了西城门外的官道, 想要和附近的商旅打听……公子家里的事,没料到却被一群山匪打扮人围堵,幸好圣子带着人救了我们……”

    他迟疑片刻,小声说:“卑下怀疑这些人是王府私兵。他们各个身强力壮的,兵器没有标记,却都是上好的精铁打造,而且训练有素。咱们四处剿匪,何曾见过好吃好喝的上山当匪?分明就有问题!”

    秦凤楼啪的给他脑袋一下,骂道:“如此重要的事现在才说!”

    “……那不是被你们吓到了么。”二十委屈地抱头。

    他那会儿左等右等,结果等来三个血人,大哥还伤成那样,吓都吓死了,谁还记得这档子事?

    白司一直在旁边听着,并无半点避讳的自觉。

    他突然道:“白雅的情郎是南湘王世子。”

    “……”

    柳白真钦佩地瞅他,这人真是不言则已,一言惊人。

    白司仿佛没觉得自己放了个惊天大雷。

    他带着几人穿过一条凤尾竹林间的小路,边走边说:“白雅原本要与我定亲,但她想当王妃,也不太喜欢住在万山城里,所以在南湘王派世子来求药时,就给对方下了蛊。”

    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看着他,遇到这种事,他怎么做到用这种平淡的语气说出口的?

    “你不恨她?”二十一探头看他的脸色。

    白司颇觉有趣地和他对视:“我们白寨的女子向来自由,何况她还是头人的女儿,自然有更多的选择权利。可惜的是,白寨许多年前就立下了不与藩王结交的规矩,这里面包括了联姻。白雅很失望,正好宝翁义求娶,她便不顾头人的反对下嫁。”

    “白寨头人的女儿去给区区土司做妾,头人因此怒而卸任,并将她逐出了万山城,不允许她再用万山城女儿的名义行走。”

    “原来如此,”秦凤楼恍然,“在下还在想,头人怎会轻易换人。”

    白司颔首:“她还在与秦予禾的世子来往,所以我说出此事,秦庄主可顺着这条线索去确认。”

    他带着人来到几座空置的吊脚楼前。

    “你们先住在这里,若要用水,可以从露台扔桶下去打。这里一日两顿,你们可以随意走动,若是饿了,可以去船坞那里,会有人卖些吃食,也可从别人家里买来吃。”

    “多谢。”秦凤楼冲他点头。

    一共两座吊脚楼,什六带着兄弟们住一起,秦凤楼自然和柳白真两人单独住。

    “主子,咱们得问问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出去,”什六有些担心,“否则这一进一出的太耽误打探消息了,除了查探南王世子的事,咱们还得找柳白水呢。”

    秦凤楼沉声道:“你们也是一身伤,先歇几天吧……南王来了未必是坏事,等东禹王的探子一到,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什六一想,可不是吗?到时候那些人哪还顾得上找他们?

    万山城的夜晚与外界截然不同。

    这里似乎连气候都有所不同,白天都很凉爽,到了夜间,夜空净朗,群星在山间闪烁,清风徐来,惬意非常。

    柳白真在露台角落用山泉水洗净一身尘土,披着亵衣光脚走进大开间里。

    敞开的第二层只有中间有一个圆形火塘,上面吊着水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家具。秦凤楼斜靠着旁边一根立柱,半露的胸腹间还有打斗留下的淤青。

    他盯着火塘里跃动的火苗,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

    柳白真停下脚步,隔了一段距离望着他。

    其实从秦凤楼瞒着他夜探宣抚司署,他一直压着心底那股失望。

    因为他再次发现,这人并不相信他。

    他感到很挫败。

    柳白真觉得很苦恼,他以前没谈过恋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恋人更加相信自己,依赖自己。

    原身家庭的经历带来的痛苦,往往会伴随人的一生,且无法治愈。可是他真的很希望秦凤楼可以从那段经历里走出来,哪怕只是稍微走远几步。

    可以信任他。

    柳白真叹着气走过去,恋爱让人快乐,也让人难过。真羡慕二十那样的单身狗啊,活得如此简单。

    “相公叹什么气呢?竟似看不到凤郎这么个美人儿——”秦凤楼朝后撑着地,调笑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方才的低落。

    柳白真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瞅着他,表情很严肃。

    上一秒孤独,下一秒发/情,怎么做到的?

    “作甚这样看着我?”秦凤楼吃吃笑起来,伸手把青年拽到自己怀里,滚了半圈,就将人完全笼罩在自己身下。

    他亲昵地蹭着柳白真的鼻尖,鼻息相触,“陪我玩,好不好,好不好?”

    柳白真被他蹭得浑身都软了,心也软了,就一个地方硬。

    “玩玩玩,”他大方地摊开四肢,纵容道,“谁叫你是我娘子嘛!”

    秦凤楼眸色猛地加深,俯身狠狠叼住他的喉结,含糊哼笑道:“娘子草相公,天经地义……”

    两人在夜色遮掩中,在火塘旁起伏翻滚,热汗淋漓。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一更天,或者更晚,火塘边依然没有停歇。

    柳白真伸手想去拽衣服,汗湿的手在竹制的地板上打滑。他喘着气往前挣扎,下一秒,劲窄的腰被一双大手野蛮地拖了回去。

    火炉似的躯体沉重地压着他,大掌贴着往下滑,无止境地起伏,挥汗如雨,每一滴汗落到他的身上,都烫的好像岩浆似的。

    他呜咽地贴着地面,皮肤已经快要融化,无法再多承受一分。

    “够了——”他哭道,“我,我已经好了。”

    “男人怎可如此轻易就好了?”秦凤楼黏糊糊地贴在他颈侧蹭着,低沉地嘲笑他。笑声震动着连到某处,让他不由崩溃地以头抢地。

    他边推边骂:“老子真好了!一滴那啥可是十滴我的血啊啊啊——可——可持续发展!”

    “你娘子我还没好……长夜漫漫,相公可别想逃……”秦凤楼随手就抓住他软绵绵的手,还在掌心慢慢亲了几下,引发身下人持续地哆嗦。

    就这么折腾到了后半夜,柳白真晕过去的时候觉得十分庆幸。妈呀,马上风那可太丢脸了。

    想象一下他的墓志铭——“节制是一种美德”。

    柳白真一夜无梦,可能是他还年轻,即便头天晚上累成那样,依然醒得很早。外头传来清脆的鸟雀鸣叫,鼻子先一步苏醒,闻到了浓郁的香气。

    “醒了?”

    他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男人随意在腰间搭着一件亵衣,正用勺子搅着火塘上吊着的陶锅。

    “你起得好早……”他沙哑开口。

    秦凤楼散着长发,表情放松温和:“这里的鸟太多了,很吵。”

    柳白真迷糊地盘腿坐起,接过竹杯吨吨吨灌水。等彻底清醒了,他才慢吞吞去洗漱。怎么说呢,他的八月十五只是感觉很胀,痛倒是不痛。

    唉,说好的他才是相公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让他压着那么一大坨东西,还要不停地摆腰,实在很累。如果摆个二十下再歇三十秒,似乎又显得他很没用……

    除去秦狗老是不休息,躺着还是比较省力的。

    他们吃完出门,发现护卫们还横七竖八睡觉,鼾声在小楼下都能听见。

    “走吧,我们去船坞看看。”柳白真拉着秦凤楼往下走。

    虽然距离进城才过去两天,此时两人手拉手走在小径上,竟似隔了许久。柳白真偏头打量秦凤楼,这人皮肤白,所以眼下的青痕就显得格外明显。

    “你不会又失眠了吧?”

    秦凤楼淡定道:“胡说,这是我努力的力证。”

    “……”

    好不要脸。

    柳白真半信半疑,他决定今晚一定要比秦凤楼睡得晚!

    万山城的船坞足有三四个青山码头那般大,一路走去,两边有卖各色蜡染布匹的,用陶罐装的稀奇古怪的虫干,热气腾腾的饧枝,还有秦凤楼买过的那种苦汁拌菜。

    “这果子看着挺好吃啊,多少钱?”柳白真看上一种鲜红色樱桃样的果子,伸手准备拿一颗看看。

    “那不是——”果子。

    摊主来不及说,柳白真已经碰到了。只见“果子”突然动了,鲜红的表皮如同鸟类眼睛的瞬膜迅速的上翻,随即探出了密密麻麻的节肢。

    我靠!

    柳白真吓得往后直退,结果身后竟然无人挡着他。他回头一看,很好,秦凤楼已经闪到了十米开外。

    摊主是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见状哈哈笑起来。

    “哥哥动作太快了,我提醒你都来不及哩。”她用葫芦瓢往那筐虫子浇了一瓢水,原本蠢蠢欲动的红色虫子顿时缩回圆圆的一团。

    “这叫红果蛛,”她笑吟吟地推销,“它吐的蛛丝可是非常结实的,而且带有淡淡的红色,如果缫丝能够做成刀枪不入的布料。”

    “哥哥!你别听她忽悠外乡人!”旁边另一个穿着蓝布的小姑娘叉着腰骂道,“那红果蛛的蛛丝确实结实,可一把火一样烧没了,没用!”

    两人顿时剑拔弩张。

    柳白真趁机溜走,刚走到秦凤楼身边,就被对方逮住摸过虫子的那手,狠狠擦秃噜皮。

    他们转来转去,忍不住走到了巫祝的院子外头,被几个小孩儿拦住。

    “白大人说啦,今日要请蛊,最是关键,”为首的小女孩严肃道,“客人们去别处玩吧,万不能打扰白大人。”

    秦凤楼忍不住摇头:“怎么到处都是蛊。”

    柳白真闻言心虚地瞅他。

    “秦庄主——”

    两人抬头看,就见不远处跑来一个敞着短褂的年轻人,昨天一直跟在白司身边。

    “你是叫白坤对吧?”

    白坤咧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对!我是来请二位去头人那里。”

    第 60 章

    白坤走在前面, 带着他们来到最靠近瀑布的一座吊脚楼。这座小楼与别的建筑至少距离几米,显得十分幽静, 除此之外和其它小楼没有区别。

    “我就不进去了。”他露出爽朗的笑容。

    秦凤楼真有点好奇:“先前没听说白瑶夫人培养了继任者,不知新任的头人可有忌讳,我和白真也好注意一些。”

    白坤露出为难的神色,低声道:“头人……一直在外,今年才刚回到寨子。我小时候和头人一起耍过,如今都大了, 很是不同。”

    他最后提醒道,“头人很年轻,性子反而严肃。”

    两人点头,他们走上楼, 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谈笑声。等秦凤楼伸手敲门,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请进。”

    一个清越的男声响起,和白坤带些口音不同, 是流利的官话。柳白真联想到白坤说的, 这人一直在万山城外生活,如此也就不稀奇了。

    门推开, 扑面而来的就是瀑布的水汽。

    柳白真下意识看了看, 明明刚才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火塘旁却只有一个人。那人转过身, 皮肤是与白寨人迥异的白皙, 他眉目本该如同书生般俊逸温和, 可惜被一道划过眉峰的剑痕破坏,白玉微瑕。

    他一转身, 目光只扫过秦凤楼,便一直定在柳白真的身上。

    秦凤楼不由拧眉, 微微侧身挡住了柳白真,客气道:“白城主,在下明鉴山庄秦凤楼,这是在下的表弟,这次叨扰了。”

    这位白城主开口却道:“他不是你的表弟。”

    秦凤楼笑容僵住。

    柳白真原本就觉得他眼熟,忍不住探头打量他,如果除去这身衣服,换一身汉人的衣服……

    “你,”他睁大眼,“你是柳灵?”

    这人嘴角轻扯:“不叫哥哥?”

    柳白真整个人都傻了。

    他关于原身的记忆属于被动式触发,而这个柳灵是他爹以前南下救回来的,为人孤僻,原身几乎没怎么和他说过话,而且柳杰一直喊着柳灵儿柳灵儿,谁会想到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绝了。

    “灵……灵哥,我三哥呢?”他急忙问。

    “我如今已经恢复旧日的姓氏,叫白灵,”白灵并不回答,负手看着他,“等巫祝治好你朋友,我便让白坤送你们出去。”

    柳白真觉得不对,刚才那股高兴渐渐消去。

    “我来云贵就是为了找我三哥,不找到他,我哪有脸回去?”他坚持问道,“我三哥是和你一起逃的,即便他已不在人世,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总要告诉我他埋在哪儿吧!?”

    “别胡说!”

    白灵脸色一沉,沉默半天,不情愿开口,“我既活着,他岂会死——自然活得好好的。”

    “那你为何不让我见他?”柳白真往前一步,咬牙道,“柳家如今就剩下阿姐和我们兄弟二人,你拦着我是何意图!”

    眼看他就要拔刀,秦凤楼轻轻摁住他,直视白灵:“如今东禹王和南湘王都在榕州府,他们都已经知道柳白水就在云贵,必定会想办法找到他,你藏得住一时,藏不住一世,不如主动化解危机。”

    白灵不为所动,反而嗤笑道:“如果你们不来,白水才会一世安稳。”

    这话说的实在奇怪,柳白真怒气上涌,这人却好整以暇站在那里,似乎笃定他绝不敢动手。

    是啊,他怎么动手?人还在对方手里呢!

    柳白真冷静下来,干脆转身就走。

    “白城主,告辞。”秦凤楼冲白灵拱手,然后不急不忙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无言,沿着原路下山,等走到半截,柳白真却不走了,反而袍子一撩直接蹿上了树。

    秦凤楼站在树下,无奈地仰头看他:“让我猜猜,你不会是在踩点吧?”

    “嘘!”柳白真从枝丫间探出脑袋,生气地砸了他一个小果子,“别说话,让人听见了!”

    ……竟然真在踩点。

    秦凤楼单手接住果子,扶额失笑。

    他就知道,柳白真永远不会认输,如果他轻易退缩,必定是有了别的主意。

    “我看过了,白灵那个楼绝对有问题,房顶比普通的吊脚楼高许多,”

    柳白真跳了下来,跟他说,“我怀疑上面还有阁楼,而且咱俩方才在门外还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那个人说不定就是我三哥!”

    他说着激动起来,找到柳白水,不但能解除他们后背纹身的危机,他也能和柳盈盈交代。原身已经没了,好歹柳家还有个老三活下来。

    秦凤楼反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是你三哥,竹楼上下不会避音,他听到我们的谈话为何不露面?”

    柳白真被问住了,愣愣看着他。对啊,为什么?

    秦凤楼搓了搓他的马尾,叹道:“白灵既然愿意见我们,说明他对你没有恶意。往好处想,起码你三哥应当安然无恙。这比你一开始设想他的状况要好许多,对不对?”

    “这是当然……”柳白真不甘地承认。

    他有幸被柳杰拼死保护,又有系统给的金手指,后来还得到许多人的帮助,这才跌跌撞撞地活下来,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

    可是他三哥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若是隐姓埋名四处流浪,可有人会帮他?

    如果不是出于这样的担心,他也不会和秦凤楼去海清寺长春观,无非是希望柳白水在外能得到这两大庙观的援手。

    “我观他似有苦衷,”秦凤楼沉吟,“你我明日再去拜访,如果不行,后日再去。他那般重视你三哥,必定挨不住你一直纠缠。”

    “啥意思?”柳白真狐疑地瞥他,“你这话说的……好像他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是的……”

    秦凤楼嘴角一勾:“要不要打赌?”

    柳白真还以为此人白若离附体了,翻了个白眼。

    “赌什么?”

    “就赌他是不是喜欢你哥哥,”秦凤楼凑到他耳边低语,眼里带着笑意,“要是你输了,就像上次在长春观那样……再伺候我一次。”说罢亲了亲他的耳垂。

    柳白真红着脸捂耳朵,不服气大声:“赌就赌,要是你输了,记得跪下喊我祖宗!”

    “……”秦凤楼气笑了,“你有没有点情趣!”

    是夜。

    柳白真两爪捏着被角,炯炯有神地盯着房梁。等了许久,身边的男人终于呼吸放缓,入睡了。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窜去了行礼那里翻出夜行衣,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

    “呼——”

    柳白真吓得整个僵在原地,过了几秒,他慢慢转头,见秦凤楼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不由长长出了口气。

    他赶紧闪到露台,提刀踩着围栏跃上了旁边的凤凰树,如同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穿行,朝山下去。

    就在他离开的同一时间,秦凤楼慢吞吞坐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白寨的夜晚十分安逸,除了船坞和几个入口处有人守夜,整个寨子都陷入了黑甜的梦境。这极大地方便了柳白真行动。他飞快地踩着枝头在林间穿行,很快靠近了头人所在的吊脚小楼。

    他藏在芭蕉树的叶子后头,足足等了两刻钟,直到确认附近没有人守卫,才无声无息地靠近小楼,屏息攀上了屋顶。

    从小径那边看不出来,原来屋里竟然还亮着灯。

    柳白真提气踩着茅草屋顶来到露台那边,直接勾着屋檐,整个人倒吊下去,正好能窥见屋内的情形,却又不至于被发现。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柳白真瞳孔收缩——那不是白灵!

    此人背对着他站在火塘前,上身裸露,正在侧头擦拭一头长发。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宽肩窄腰,手臂修长结实。

    柳白真呼吸急促起来,他定睛去看,对方的后背……后背上什么都没有?!

    他不由被巨大的失望淹没,竟然不是三哥。

    “谁?”对方可能察觉到他的呼吸,警觉地回头看。

    柳白真陡然看到他的正脸,一下摔了下来。他顾不上疼,伸手拽掉了蒙面的布巾,朝他扑过去:“三哥!”

    按理说,白水大半夜见到这么个蒙面黑衣客,对方还朝自己扑来,他应当立刻躲闪,并且马上呼救。可不知为何,当他看清楚黑衣客的脸,他的身体竟然自作主张,一动不动。

    任由对方扑进了自己怀里。

    柳白真原本是打算和自家兄弟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的,他的计划是这样。尴尬的是,他一米七二,他兄弟起码一米八五,于是他的计划被迫拥抱变成了投怀送抱。

    没关系,在自家兄弟面前不丢人。

    “三哥!”他抱着柳白水的腰,仰头泪盈于睫地瞅着他,哭诉,“柳灵那王八蛋不给你见我,害得我大半夜出来做贼!”

    学一学原主,告状先。

    白水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说是青年,看轮廓又没那么坚硬,大约还未及冠吧。他心知对方认错了人,自己和他的兄长想必很相似……

    他总觉得这孩子声音耳熟,是昨天来的那两个人其一?

    “你……”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是不是该告诉对方,他并非什么“三哥”?不过这么一来,这孩子会不会非常失望?他看上去很爱哭。

    白水一犹豫,柳白真就觉得不对头了。

    柳白真松开他,迟疑地打量他,这人无论怎么看都是他印象里的三哥,可是三哥看着他,绝不会露出这么陌生的表情。

    怎么回事?

    世上当真有两个人如此相似?

    “对不起,”白水歉意地看着他,“我大概和你兄长很像。”

    不对!

    柳白真抓住他的手,看到左手腕子上有个反光的陈年旧疤,这是原身小时候发脾气咬的。这就是柳白水本人!

    “柳!灵!”他眼神倏忽阴沉。

    “砰!”

    说人人就到,白灵猛地推开门,看见屋内两人靠那么近,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但他立刻掩藏起来,克制地对白水伸手:“过来。”

    柳白真一下挡到男人前面,锵的拔出刀,刀尖冲着白灵。

    “他要跟我走。”

    白灵表情瞬间变得可怖,火塘的火苗窜高,将屋内所有东西的影子照映在他的身后,就好像有什么虫子在张牙舞爪。

    两人之间如同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咳。”

    白水轻咳一声,一下打断了这种极其紧张的气氛。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他。

    白水相当自然地抬脚朝白灵走过去,在白灵欣喜的目光中,又转身看向柳白真。

    “我觉得和你很投缘,”他温和地对柳白真笑,“明日你再来找我,可好?”

    柳白真眼睛亮了,点点头:“我一定来。”

    他看到白灵阴郁的表情,又上前几步,故作可怜地对白水说:“三哥,外面太黑了,你不能送我回去吗?我就在对面的小楼里。”

    “你——”白灵忍无可忍,刚抬起手,就被白水握住。

    白水牵着他的手,对柳白真摇头:“我与白灵,已经成亲了。我不愿他不开心。”

    柳白真傻眼了。

    啥?

    “他——”他指着白灵,震惊道,“他真是女的?”

    “柳白真!”

    行吧,看着怒发冲冠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女孩子……

    柳白真被赶出来,回去的路上,他还在琢磨。难道柳灵不愿让他见三哥的原因,是因为三哥失忆了,而他想趁机欺骗三哥和他成亲?

    怎么会有这种无耻小人?

    他气得忘了自己怎么溜出来的,从台阶几步跨上小楼,然后被秦凤楼堵在了门口。

    “如何?”秦凤楼抱臂靠在竹门边,皮笑肉不笑看他,“谁输谁赢?”

    柳白真哪顾得上这个:“小楼里真的还有个人,他就是我三哥,但是他好像失忆了。”

    “失忆?”秦凤楼蹙眉。

    “他还说,他已经和白灵成亲了,”柳白真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他的后背没有纹身。我本以为认错了人,但他身上有我小时候咬出来的疤痕,必是三哥无疑。”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困惑,“白灵当真是与他有感情,还是趁他失忆,另有所图?”

    秦凤楼也跟着沉默。

    说实话,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几十种猜测,没有一种和什么感情有关。

    “你看你三哥神志是否清醒?”

    柳白真点头:“他看上去除了失去身为柳白水的记忆,和以前并无不同。还有,我发现他没有分毫内力,但也没有受伤。”

    “凡事论迹不论心,”秦凤楼想了想,“既然他神志清醒,你明日再问问他便是。”今日的事,换成是他,肯定满心疑惑。

    就是不知道,失去记忆的柳白水会怎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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