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修)

    柳白真回忆和三哥的短暂重逢,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失忆,遭遇了什么, 从他和白灵的相处模式来看,他似乎才是两人中间占据主导的那一个。

    这总是好事,只要三哥还想见他,白灵想必不敢阻拦。

    “好了,既然找到了人,他也不会跑的, ”秦凤楼抱怨地看他,“你也该管管我,大半夜孤枕难眠哪!”

    柳白真不由心虚,毕竟他这次确实是偷摸出去的。

    他被秦凤楼牵着回到床铺前, 回过神,人已经赤条条窝在被子里了。

    “……”

    一番折腾,再次醒来又是天明。睁开眼, 秦凤楼依然懒洋洋坐在火塘前, 面前依然是一锅热汤。这画面眼熟到他以为自己进入什么时间循环了!

    柳白真头晕脑胀地爬起来,饶是他年轻力壮, 连着荒唐两晚也不得不投降。

    妈呀, 真不行了。

    昨天他起床, 腰不酸腿不疼, 活蹦乱跳。今日他起来, 腿也飘, 腰也塌下去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虚”。要是照个镜子, 里面的人八成挂着黑眼圈,一看就那啥过度!

    他死鱼眼看着依然比他早起的某人, 浑身散发黑色怨气。

    “你知不知道老是如此会早死?”他沙哑绵软地怒斥。

    秦凤楼噗嗤笑了:“知道,一滴……”

    “够了够了!”柳白真悲痛地打断他,扶着腰爬起来去洗漱。

    某人的大笑声清晰可见,绕梁不绝,他愤愤地低头去掬水洗脸,洗着洗着,动作渐渐慢下来。

    奇了怪了,秦狗虽说爱在言语上逗弄他,但并不是嗜/欲的人,为何到了万山城才两天,夜夜都要缠着他?

    倒不是说这样不正常,只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他脸上挂着水,表情严肃地想,以前他与秦凤楼同床,对方最多也就比他早醒那么半小时,而且还会躺着闭目养神。

    这两天呢?

    他一睁眼,秦凤楼就已经坐在火塘前,说是起得早……谁知道是睡了又起,还是根本没睡?

    柳白真心中不安,不会是失眠犯了吧?

    他脚步迟缓地回到火塘边坐下,接过秦凤楼递来的热汤。他趁机端详对方的脸,眼睛下方的青影似乎更重了几分,眼睛里甚至出现了血丝,一看就没有休息好。

    马长春那次为秦凤楼诊脉,说过他的病症好了许多,私下曾对他说,兴许是因为感情有了寄托,所以夜晚才好入眠。

    如果再犯,是因为又有了烦心事?

    “怎么这般看着我?”秦凤楼不快地拧眉,脸上一贯的笑消失不见。

    “想太多了,”柳白真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你又不是花,有甚可看的……”

    “那便好,”秦凤楼淡淡道,“我可不想多了个老祖母在旁边忧心忡忡。”说罢便起身,“我出去找什六有事。”

    自从两人相识,秦凤楼从未用这样冷淡的态度对自己。即便上一回他在海清寺要冲进火海,秦凤楼气得吼他,眼睛里也都是紧张。

    柳白真伸着脖子盯着他的背影,并不觉得生气或者伤心,而是更加担心。

    孩子这是犯病前兆啊……

    秦凤楼跟他提过祖母对他的担忧,说他年少时曾为此叛逆,他的语气分明很后悔,又怎会拿这事做筏子呢!

    如此不耐,如此暴躁,更是与昨晚的热情天差地别。

    柳白真想了半天,见他还没回来,就偷摸去翻两人的行李,在秦凤楼的几本闲书下面找到了药包。

    看来马道长说得对,如果是病,稳定下来几乎不必反复服药,可秦凤楼中的是蛊毒,只要蛊虫不死,他永远断不了药,一旦长期停用——

    他拿出药包藏进自己的包裹里,打算再找机会劝秦凤楼吃药。若是这人不听话,他就只好自己熬药,便是灌也得给他灌进去!

    秦凤楼对此一无所知。

    他烦闷地走下竹楼,心里一阵阵懊悔。

    方才他怎会那样对小骗子?简直就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控制他的身体似的……

    他越想越觉得低落,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样的身体……真的可以和人许下厮守之约吗?小骗子对他的情况懵懂,可是他自己骗不了自己……

    “主子,您在这儿站着作甚?”

    什六趴在二楼的围栏边,奇怪地喊。

    他刚出来透气,就看见自家主子下楼往这边走,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在那里发呆。听到他的喊声,主子倒是回了神,脸色却很难看。

    什六见状吓一跳,连忙翻过围栏跃下,几步跑到秦凤楼面前。

    “主子,出什么事了?”

    秦凤楼看他一眼,往前走:“你跟我来,有些事要交代你。”

    什六一头雾水跟上去,没出事怎么这幅脸色,难道是和公子吵架了?

    等两人走到水潭旁,他把柳白水的事大概说了一下,什六高兴地差点跳起来。

    “这么说,咱们也不用再到处找了?”他猛地拍掌,“这对咱们都是好事啊!”

    秦凤楼嗯了一声:“白灵既然愿意见白真,如今又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如无意外,他会把剩下的四分之一山河图交给白真……”

    什六不像什五想得多,闻言就道:“那咱们要不要继续搅混水?正好二王都在榕州府,若是放出假消息,两方定然打破头!”

    秦凤楼却犹豫了。

    “当初柳逸除了给我请柬,还附有一封短信,交代了他对山河图的处置打算。他虽用语含糊,我却猜得出他的意思。他是想要借我手将山河图献给朝廷,一旦朝廷找到了宝库所在,世上将无人敢与之争锋。柳家也就安全了。”

    他慢慢说着,与其说是解释给什六听,不如说,他是在说服自己。

    “白真想要集齐了山河图以后,公布于众,也是个法子,可不能一劳永逸……真要论,还是柳逸的法子更妥当。”

    什六惊讶地看他:“主子打算劝公子献图?”

    秦凤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远处的瀑布,没说话。

    他何尝甘心把山河图给小皇帝?

    那一家子人,害得他家破人亡——他明明能够享三代同堂之乐,如今逢到忌日,竟只能在一桌子牌位前,孤零零饮一杯冷酒。

    还有他的娘亲,那样好的女人,却死得凄惨无比。

    他想到最终竟让那家子得利,心口就像火烧似的,烧得他坐立难安。

    可是……

    秦凤楼握紧拳头,眼前闪过柳白真杀人时癫狂的模样。

    倘若不能尽快解决山河图的事,他担心再经历几次生死危机,柳白真会彻底迷失自我。他现在情况不好,到时候未必在对方身边,那柳白真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他在心里几经挣扎,最后还是认了命。

    谁叫他在报仇前就认识了柳白真这么个人?

    “罢了,等白灵交出图,我们就尽快赶回去,”他疲惫地揉揉眉心,“贺固安不是想报恩吗?就让他想办法。”

    与什六分别,秦凤楼又回到竹楼。

    想到先前自己的态度,他推开门前还十分忐忑。小骗子如今对着他,脾气可不小……这会儿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呢。

    他叹口气,推门一看,屋子里空无一人。

    “白真?”

    无人应答。

    秦凤楼愣住了,瞬间脑子空白,冒了一身冷汗。

    ……小骗子生气了,走了?

    他惊惶地快步走过床铺边,脚踢到柳白真的佩刀,一张纸从佩刀下露出。捡起来看,见纸上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大字:见哥去,午时前回,勿念。

    最末还画了个奇奇怪怪的简笔小人在噘着嘴。画得相当粗陋,不过活灵活现的,让他想到柳白真做这副表情的样子,特别招人爱。

    秦凤楼突然间整个人放松下来,啼笑皆非。

    “作怪……”

    他低头又默念了一遍纸上的几个字,才小心地把这张纸折成几折,收进怀里。

    此时白灵的住所正爆发一场争吵。

    柳白水并不在场,屋子里的家具砸得七零八落,火塘都被破坏,里头的石块和木炭掉的到处都是,还燃着火星子。

    白灵和柳白真一东一西站在两侧,脸上都有打斗留下的乌青,显然已经打过了几场。

    “你有什么资格封了他的记忆?”

    柳白真脸色铁青,冷冰冰质问,“他是一个物件吗?还是他主动要求你这么做?”

    白灵擦着嘴角,吐出血水,跟着冷笑。

    “你被大名鼎鼎的明鉴山庄保护着,却来我这儿何不食肉糜?!”他止不住地大笑,“我们从柳家堡一路逃到南边,中间经历了什么,你知道吗?”

    他神情似癫似疯,眼神几乎要充血。

    “若不是白水状态太差,我何至于对他下蛊?”

    “我娘当年被关内人骗,剩下我就走了,我因此从小就被寨子里的小孩欺负。六七岁时我按规矩参与圣子遴选,因为挨不住人蛊之苦逃出了万山城,最后被义父所救,带回了柳家堡……”

    白灵回忆起过去,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在柳家堡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不会挨打也不会挨饿,义父义母让我知道有父母是什么感觉,还有白水——他对我最好,”

    他对柳白真自嘲,“你是天之骄子,是白水的亲弟弟,不必努力,他也会疼你爱你,岂会明白我的心情?”

    “我即便是死了,也不会伤害他!”

    白灵眼中含泪,“我们最后一次逃离追杀,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倒在林子里,求我把他的皮割下,好让他能安稳地下葬……我宁可杀了我自己,也下不了手伤他分毫。所以我主动回万山城求救。”

    实际上他当年是最有希望成为圣子的人选,是他自己放弃了。这次回去,恰好遇到白瑶卸任,他自愿进入蛊王坑接受试炼,交换条件就是白瑶要庇护他和柳白水。

    他自然成功了,小时候逃避的事,长大后为了喜欢的人,他还是完成了。

    “如果我不封他的记忆,洗掉他的纹身,他永远无法摆脱山河图的阴霾,”白灵一步步走到柳白真面前,“他会永远记得父母兄弟的死,会一辈子痛苦。”

    “我问你,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柳白真无言以对。

    他心道,自己也没本事封人家记忆啊。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吧,”他蹙眉道,“那你也还是骗了他!你以为是在保护他,可实际上呢,你让他活在了虚幻里,什么都是假的,一戳就破。”

    白灵凶狠地瞪着他,半晌,他突然笑了。

    柳白真警惕地后退一步,对方却俯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那你呢?你要什么时候告诉秦凤楼真相?”

    第 62 章

    柳白真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秦庄主中了蛊不是吗?”白灵轻笑, “但你并没有告诉他。”

    他看着柳白真错愕的表情,心情一阵畅快。

    在柳家堡的时候, 他就很讨厌这个人。明明身无所长,因为占了一个血缘,就能理直气壮地享有柳家人的爱护。

    小苍山那样的大门派,等闲人连山门都进不去,柳白真却凭借着义父的威望,直接就是内门弟子。

    白灵并不认为自己是嫉妒, 他不想去什么小苍山,但他看不起柳白真。学剑三年了,依然打不过他三招,一输就哭, 被他顶了一句,竟然直接去白水那里告状。

    他想到这些往事,就更厌恶眼前的人。也不知道那秦凤楼看上柳白真哪一点……什么眼光!

    白灵眼神带着恶意道:“白坤跟我说, 你们在找龟虚虫。你知道那龟虚虫为何在云贵才有, 且因为频繁捕捉导致数量稀少吗?”

    柳白真瞪着他没说话。

    “因为它是解蛊必不可少的药引。”

    白灵绕着他,打量他, “你故意打断了白坤的话, 就是不想让秦凤楼知道这一点, 是不是?”

    他是不知道缘由, 不过柳白真费心隐瞒, 这就有趣了。

    柳白真胸口起伏, 极力克制不要冲动。

    原身的记忆里和白灵有关的只有几个片段,实在看不出白灵竟然是这么一个人。或者说, 此人在还是“柳灵”时,有意地隐藏本性。

    太讨人厌了!

    他气得要爆炸, 眼睛跟刀子似的直飞白灵。

    “你想怎么样,划下道来!”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白灵反倒沉默了,一反刚才得意猖狂的模样。过了一会儿,眼看柳白真就要爆发,他才伸手示意他冷静。

    “我不是在威胁你,否则一开始我就不会见你们了。”他慢吞吞道,“何况万山城好歹也救了你们,还帮你的护卫治伤……”

    “若非如此,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儿放屁?”

    柳白真不耐烦地打断他,“要是你想借此让我闭嘴,那就省省吧。柳白水是个成年人,他如果没失忆,想留在哪儿,抑或和谁在一起,都轮不到我插手——可是你封住了他的记忆,他现在一无所知,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不理智,我必须带他走!”

    白灵气笑了:“你便是告诉了他,他就会跟你走?我可不是在他失忆后趁虚而入,我们俩在柳家堡时就已经定情了,只要我不解蛊,他就永远想不起来过去的事。你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而我是他的丈夫,你说他是信我还是信你?”

    “你非要逼我,我就告诉秦凤楼你隐瞒他中蛊的事!”

    “无耻!”

    两人怒目相视。

    柳白真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膈应,正要转身走的时候,又被叫住。

    “回来,”白灵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正事要紧,“把山河图拿走!”

    柳白真看他的眼神十分怀疑。

    “你会给我山河图?”

    白灵掏出一个丝绸包裹的东西丢给他:“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柳白真伸手接住,掀开绸布,里面和他让秦凤楼帮忙拓的那块差不多,应该是羊皮。打开叠成四方块的羊皮,山河图右下角连着部分题诗和画师小印展现眼前。

    的确是柳白水后背上的部分。

    山河图终于完整了。

    柳白真盯着羊皮一动不动,心里酸涩难忍。

    就为了这么一幅图,柳家家破人亡。他半路而来,却参与了最危险、最痛苦的这段路。现在这幅图已经全部在他手里。

    “图,我就交给你了。”白灵低声道,“你要是为你哥哥着想,就不要再让他参与这件事,权当柳白水这个人已经死了罢,让他以白寨人的身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算我求你了。”

    柳白真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做对柳白水才是最好的?

    是像白灵这样,狠心抹去他的过去,还是告诉他真相,然后任由他去复仇、镇日被仇恨和惶恐包围?

    也许后者能够让他历经千帆后,获得真正的坦然和平静,可要是因此死了呢?

    “你为何瞒着秦凤楼,我不想知道,”白灵看着他手里的羊皮,“想必也是为了他好,那么,这和我有何不同?”

    柳白真想要反驳,他并不会一直隐瞒,他只是想要找到了药引,等有把握了再告诉秦凤楼。何况秦凤楼和柳白水不同,假如乍然得知他父亲是被人下毒,他是会发疯的!

    可这些话在他嘴边转了一圈,最终也没出口。无论找任何理由,他和马长春的确骗了秦凤楼。

    就像一个被胡乱埋下的地雷,随时会爆炸。

    他心虚和忐忑,就是因为知道那是一个错误。

    “我会告诉他,”柳白真喃喃道,眼神蓦地一利,“所以你到底有没有龟虚虫?”

    白灵无语:“你去找巫祝,他不但有,还会教你怎么解蛊。若他也没办法,你就不用瞎折腾了,没得治。”

    两人沉默半晌,无话可说,最后不欢而散。

    柳白真从小楼下来,无精打采地踩着小路往下走。路上碰到几个上山采药的苗女,见到他都围上来,说的话他都听不懂,只好可怜地站在那里,任由姑娘们往他的高马尾上插花。

    姑娘们挤在一起,笑成一团,他茫然地看着她们,不高兴地想要把花弄下来,却被一只手轻轻拉下。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柳白水。

    “三哥!”他一下高兴了,刚才还沉郁的气息突然就欢快起来。

    白水握着他的手,抬头对苗女们说了一句,她们就笑嘻嘻地背着药篓子从两人旁边跑过去了。

    “她们是觉得你长得好看,所以送你花。”他温和地对柳白真解释,“但你要是丢了花,那可会惹她们生气……你肯定不希望见识她们生气的样子。”

    柳白真刚才心不在焉,根本没心思去交际。不过白水这么解释,他仿佛又觉得有趣起来了。

    “三哥,”他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小楼,然后小声说,“我刚刚和白灵打了一架!”他抬起下巴给白水看,“喏,他的拳头干的!”

    白水生得高大,但脾气却很好。

    他闻言露出几分无奈,伸手捏着柳白真的下巴,帮他轻轻揉了揉。

    “你不要和他计较,他虚长你几岁,脾气不怎么好……但他人不坏。”他声音很低沉,说话的时候喜欢专注地看着对方,让人觉得他很真诚,“白真,你不要生他的气,可好?”

    柳白真莫名觉得自己像无理取闹的小姑子。

    他蹙眉认真地辩解:“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

    “嗯?”白水疑惑。

    柳白真咽了口水,鼻尖冒出汗。

    他要说吗?

    可是说了以后,他能承担后果吗?

    他望着柳白水,对方皮肤光洁,目光有神,一看就是生活安逸养出来的淡然。他有点无法想象,这张脸如果满脸仇恨,或者沉浸在悲痛里,会是什么模样……

    白水却望着小楼,一脸平静道:“你是想说,白灵给我下蛊的事情吗?”

    “?!”

    柳白真愕然地张大嘴。

    他竟然知道?

    白水看见他的表情,失笑道:“我只是失忆,不是失智。”他知道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失忆,他的脑袋又没有受伤,怎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偏偏没忘了白灵这么个人?

    再说,这里是哪里?万蛊之城啊。

    巫祝便暗示过他,他的失忆和蛊有关。再加上柳白真几人来了,白灵焦躁之下举止失常,让他听到了不少事,前后连起来也能猜到个大概。

    “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近,”他看着柳白真笑道,“你叫我三哥,我觉得本该如此,说明你没有说谎,我的确是你兄长。再打听打听你的事,也就差不多了。”

    柳白真暗暗咋舌。

    他收回自己之前的看法,白灵哪儿搞得过柳白水啊。

    降维打击属于是。

    合着人家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揭穿而已。

    他纳闷地问:“三哥,你为何不揭穿他?”

    白水便低头露出个笑,柳白真有点看不懂,看着像苦笑,又有点甜。

    “等我发现时,他已经在我心里了,”他道,“何况我知道他没有什么私心,大约是不想看我痛苦。”

    这是不对的。柳白真在心底默默说,也是告诉自己。

    “你不用操心我的事了,我都心里有数,”白水拍了拍他的头,“我在等他主动告诉我一切。”

    柳白真郁闷地被他拍矮一截,不过他心底难免松了口气。

    他仰头对白水说:“三哥,不管怎么样,你没事才是最好的结果!”他拉着男人的手,像小动物那样蹭蹭,“如果长姐知道你没事,一定会很高兴!”

    可惜,为了保护大姐和外甥们,他不但不能报平安,甚至要完全切断和若游仙岛的联系。

    白水看着他,心尖突然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又痛又麻。

    他仍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他只是知道白灵下蛊的事。白司告诉他柳家的事,他即便猜测和自己有关,可是“知道”和“记得”是两回事。

    这一刻,他看着面前青年眼里的庆幸,才感到心痛。

    “我也很高兴你没事,”他用力抱住柳白真,掩饰眼睛的酸涩,“对不起,三哥没能保护你。”

    柳白真摇头。柳白水不记得具体的事情,原本他们分开逃跑就是为了尽可能地提高生存率,鸡蛋哪能搁在一个篮子里?

    “你们要不要就留在万山城?”白水说出口,又懊恼地改口,“对不起,我不该说这话——”

    柳白真反倒真的庆幸他不记得所有事了。

    “三哥,”他郑重地说,“你放心,我不是要去报仇。你应该知道山河图吧?我找齐了所有图,得想办法让柳家从这件事里脱身。只有这样,我们以后才能自由,不至于担惊受怕被人追杀,才能正大光明去看望姐姐他们,一家团聚。”

    “我并不是一个人去冒险,明鉴山庄会帮我,而且柳家人越少参与越好。”他努力和白水保证,免得这哥哥被愧疚淹没。

    说不报仇当然是假的。

    开玩笑!要是让他搞清楚罪魁祸首是谁,他不把那人削成人彘就不叫柳白真!

    白水知道他多半是为了安慰自己,头一次迫切地想要恢复记忆。原先他不知内情,觉得失忆就失忆,如果失忆能让他平静生活,那也无妨。

    如今看,这无疑是可耻的逃避行为。

    他还是柳白真的哥哥,岂能把重担压在幼弟的肩膀上?

    柳白真不放心地看着他:“三哥?”

    白水冲他笑了笑:“你放心,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即便跟着你也是拖后腿,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他反过来安抚柳白真,哄着对方安心回去。

    柳白真解决了一件大事,笑容灿烂得朝他挥手,约好了晚上一道吃饭,便猴子似的在树林里窜来飞去,走了。

    留下白水表情沉重地望着他的背影。

    再说柳白真。

    他与亲哥真正意义上相认,山河图也齐全了,此行两个重大任务等于已经完成了一个,几乎要飘起来。

    不过在经过河边,他远远看见巫祝的小院,那颗飘起来的心,又慢慢落了回去。

    柳白真停住,巫祝已经三天没出来了,进出的都是他那些徒弟。不知什五的情况如何……秦凤楼的事不能再拖了。

    他复又变得心事重重,脚步拖沓地回到了吊脚楼。

    “小骗子?”

    秦凤楼正靠在露台边看书,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诧异。

    “怎么,不顺利?”

    柳白真早就忘了他和自己闹别扭的事,走到他跟前,一头栽倒在他怀里。

    “我现在就是下雨天的蘑菇。”他苦着脸。

    秦凤楼憋住笑,把人搂在怀里:“是挺像的。那你是什么品种的蘑菇?莫非是……松蕈?那倒是挺好吃的。”

    “说什么啊!”

    柳白真立刻不沮丧了,在他胸口抬起脑袋,两条眉毛生动演绎什么叫眉飞色舞,“我要是蘑菇,必须是那种吃下去躺板板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秦凤楼抱着他笑倒在地板上,忍不住低头狠狠亲他的脸蛋,“你怎么这么惹人爱!”

    “干嘛干嘛——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柳白真被他亲得差点撅过去,涨红脸推他的大脸。

    完了,这驴又要折腾啦!

    “正经点!”他喘着气趴在秦凤楼身上,严肃道,“来,我跟你说件事。”

    秦凤楼一手搂着他,一手垫在脑后,懒洋洋道:“遵命,主子你请吩咐。”

    唉……这姿势实在严肃不起来。

    柳白真挣扎着坐起来,犹豫了一下,说:“我问你,你这几日是不是又睡不着了。”

    原本轻快的氛围突然凝滞。

    秦凤楼脸上的笑渐消,他慢慢起身,撑着一条膝盖,这次他倒没有生气,只是沉默半天,反问:“你想我怎么做?”

    “我帮你熬药,”柳白真坚持,“我们这趟出来,马道长就嘱咐过药不能断,是我粗心,没有盯着你,你听话!”

    秦凤楼无奈地笑,竟然很干脆地答应:“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他如此乖顺,柳白真反而难受了。那药吃下去副作用多大,他都见识过……可怎么办呢?除非能彻底解了蛊。

    于是他主动凑上去亲他的嘴,安慰道:“如果你难受得厉害,我就像上次那样,好不好?”

    秦凤楼这下彻底没脾气了,狠狠抱着他,在他头顶叹气:“你是我祖宗!”

    是夜。

    柳白真紧张地守着人。

    秦凤楼服药熬过了那一波,终于在半个时辰后累极而睡。他守在床铺旁,说实话,他感觉秦凤楼压根儿是痛昏过去,而不是睡着。

    不管怎么样,这人总算能好好地休息了。

    柳白真不敢阖眼,一直守到丑时,秦凤楼的呼吸愈发沉,明显进入了深眠,他才松口气,一头倒在枕头上。

    困死爷爷了。

    他几乎一闭眼就睡着。

    半夜山谷里突然下起了雨,淅沥沥的十分嘈杂。他翻了个身,朦胧间总觉得听到有人在不停地呓语,一直不停,特别闹人。

    “娘……娘亲……”

    柳白真又翻了个身,身边那呓语竟然更大声了。他忍无可忍坐起来,刚睁开眼,清醒的那一瞬间,就看到秦凤楼脸如火烧,双目紧闭,痛苦地伸着手。

    “娘——”

    他蓦然吓醒。

    第 63 章

    秦凤楼一直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属于白日, 他可以正常地谈笑风生,人人赞他高风亮节, 他也觉得自己活得很像个人。

    可到了夜晚,当所有人都已入睡,剩下的他,就像西北的黄沙中支棱出来的那一截枯骨,无人理会,茕茕孑立。

    他时常觉得自己活不久, 因为每一晚,他都能看见父亲或者母亲的幽魂。他们不过一缕黑影,也许在窗外,也许是屋角……他们并不打扰他, 只是自顾自在那儿。

    活人哪会看到这些东西?

    来万山城的第三夜,他又一次梦到了母亲。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她穿一身天水蓝的裙子, 端坐在绣墩上, 微微斜倚着圆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纸笺上的字。

    他发现自己变矮了, 跪坐在另一张绣墩上, 面前是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纸。他歪着头, 听到母亲轻轻笑起来。

    ‘娘——这说的什么呀?’

    不是, 他不是要问这一句, 他是想问……

    母亲叶书回过头, 露出年轻的侧脸,一头乌压压长发绾成堕马髻, 斜插着蓝宝的簪子,温柔宁静。

    ‘这是你爹爹在讨好娘呢。’

    ‘爹惹娘生气了, 要打屁股!娘打十下,小凤凰打十下!’

    叶书笑得前仰后合,秦凤楼能看到她眼角的纹路。

    ‘儿啊,可是娘现在不生气了怎么办?’

    他从绣墩上爬下去,哒哒绕到叶书面前,示意她低头。叶书笑盈盈地低头,他便噘着嘴亲对方的脸。

    ‘娘不生气的时候最好看!’

    ‘又是你爹说的对不对?’

    母子俩的对话透着甜味,他借由这具小身体,贪婪地看着叶书,想要记住她的音容笑貌。

    如果睡着能做这样的美梦,他愿意久久睡去。

    就在他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四周景象倏忽一变,依然是同样的房间,色调从温暖变为冰冷。他的视线陡然拔高,正站在门口,迟疑地不敢跨进去。

    ‘小凤凰,你快进去吧,你母亲就等着——见你一面呐。’祖母被嬷嬷搀着,哽咽地抓着他的手。

    他恍惚地抬脚进了屋,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

    ‘娘……’他轻喊了一声,但叶书并没有从屏风后绕出来,没有笑着应他。

    秦凤楼一步步走进内室,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不——不,别去!别进去!’

    但他控制不了“他”的脚步,宝蓝色的内室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一片萧条。

    陈设有何不同吗?

    依然是那张妆台,雕花的柜子,还有最里面的床架子,蓝色床帐垂落到大红的波斯地毯上,只让人觉得凋零。

    他抬起头,看见床上人的那一刻,大喊一声跪到了地上,世界天旋地转地朝他扑过来。

    叶书躺在床上,一头长发枯槁地披散鸳鸯枕上,她歪着头望着他来的方向,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锦被外。从头到手,一色的铁青。

    她双目暴突,眼球几乎要脱眶而出,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眼眶周围一圈艳红色,而嘴唇却苍白似雪,纤细的颈子竟似折断一般,整个脖子呈现可怖的紫黑色。

    脖子几乎要断了,她也只能歪着。

    秦凤楼满倒在地上,满脸泪水地往后退:‘不——你不是我娘……我娘……不是这样……’

    那女人冲他伸手,嘶哑唤道:‘小凤凰,来娘这里……’

    秦凤楼扑了过去。

    ‘娘!’他痛哭流涕地埋首在叶书的手心,‘儿回来了!您别丢下我——’

    ‘你听娘说,’叶书贴着他,冰冷的像尸体,‘你不要怪你爹……这不是他的错……’她似乎是想哭,却已经无法流出眼泪。

    秦凤楼哭得绝望:‘娘,我不怪爹,你能不能别走……’

    ‘儿啊,我要去陪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是那样的人……’叶书扶着自己的脖子,痛苦地喘息,‘好痛——好痛——小凤凰,你救救娘——’

    秦凤楼眼前一片血红,他惶恐无助地抱着叶书,想要帮她固定脖子。可是他伸手去摸,却摸到清晰的骨茬——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他爹下的手。

    叶书歪倒在枕头上,渐渐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她流出两行血泪,高高低低地喘息,总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娘……’他小声地唤她,轻轻用袖子帮她擦去血迹,帮她整理好凌乱的长发。

    叶书凝望着他,痛苦慢慢消失了,她恢复了平静。

    ‘凤楼,’她最后苦笑道,‘若是你也有那病……就别成家了罢?’

    她在秦凤楼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到死,双眼都不曾阖上。

    秦凤楼伏在她身前,一直跪着,一直到四周下起霜雪,染白了房间——四周变成了灵堂。白色的灵堂里,只摆着三块漆黑的灵位。

    显祖考秦公讳光孝 府君之灵位

    先考秦公讳予江府君之灵位

    先妣秦母叶孺人闺名书 往生莲位

    他一身麻衣,在漫天纸钱飞舞里长跪不起。一夕之间,他家祖孙三代只剩一位老祖母,教他习武,带着他骑马的祖父,还有他的爹娘,全都变成了冷冰冰的牌位。

    ‘为什么?’

    他看着牌位,轻问。

    ‘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伸出手,一柄七尺马/刀凝聚在手,砰地砸在地上。

    ‘我做错了什么?’他大喊。

    秦凤楼杵着刀站起来,疯狂地一刀挥去,砸烂了灵牌,四周的墙壁渗出血来,所有的帷幔、纸钱、银马瞬间血红。

    ‘滚!滚开——’他大吼着朝那些扑过来的黑影挥刀。世界再次扭曲起来,魑魅魍魉狞笑着朝他伸出细长的爪子。

    啊啊啊啊啊啊————

    他丢下刀,神情癫狂地抱住头滚到地上,下一刻许多白骨破土而出,紧紧地抓住他的四肢,苍白的头骨贴着他,喊他主子。

    主子——

    主子——秦家军誓死效忠——

    什一、什二!

    秦凤楼似哭似笑,放任自己被白骨拖入地下,他不断地往下沉,一直沉到地狱,拖着脚枷被牛头鬼面驱赶着趟过刀山火海。

    他倒在地上,血肉绽开,用手抠着地往前爬——

    唰——

    牛头鞭打他,口里称他罪孽深重,故来还债。他爬到忘川尽头,看到望乡台上站着一男一女,他们携手而立,唤他凤凰儿。

    ‘小凤凰,快回去!’

    ‘爹,娘——’

    秦凤楼喊着,踉跄往前爬,一头跌入了忘川里。

    他咕嘟嘟的下沉啊,沉啊沉,耳边依然盘桓着牛头鬼面的大笑:

    忘川河,千年舍,

    人面不识徒奈何!

    哈哈哈哈——

    秦凤楼被硬生生摇醒。

    子时过半。

    他剧烈地喘着气,睁眼半天才聚焦,等到旁边有人紧紧抱着他,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柳白真擦去他额头的汗,小心看他。

    “你做噩梦了。”

    秦凤楼很快平复了呼吸,清醒过来。他突然懒得动,躺在那里看着柳白真忙来忙去,又是端水,又是拿衣服。

    “我梦到我娘了……”

    柳白真动作一顿,放下衣服盘腿在他旁边坐下,打量他的脸色:“我知道。你梦里一直喊娘呢。”

    他抿着嘴笑起来,“你是不是想你娘啦?”

    秦凤楼被他笑的浑身一松,失笑:“小骗子,趁机笑话我。”

    “没有没有,”柳白真忍了半天,还是好奇道,“你梦到了什么?”

    秦凤楼出神地望着火塘,其实醒来的时候,他还很清楚记得梦里的景象,可是很快,那些景象就像手里的沙子一样飞快地流走了。

    “我应该是梦到最后一次见我娘。”他低声说。

    柳白真不敢说话了。

    马长春曾经大概和他提过秦凤楼家里的事,因为秦祖父突然去世,导致父亲发病自缢,母亲因此一病不起。家中亲长一下没了三位,这也是刺激秦凤楼毒发的原因。

    可是,按马道长和他说的,秦凤楼分明没有……

    “我没有见到我娘最后一面,”他疲惫道,“等我赶回来时,只看到三具棺材。”

    “祖母,不给我看爹娘的遗容。”

    秦凤楼表情异常的麻木。

    “我岂能接受?于是……我推开了娘的棺盖……”

    无论再去美饰,也掩盖不了女子突出的眼睛,和折断的颈骨。她是被人生生扼死的,唯独庆幸的事,她这份罪没有受太久,那人最后直接折断了她的脖子。

    从此他再没有梦到娘。

    柳白真脸唰的白了,错愕道:“你是说,你娘是被人掐死的?”

    秦凤楼看他:“是我爹。”

    柳白真倒抽一口气。

    “我爹发病后攻击性极强,但因为那时他病情已经稳定许多,很久没发作过,所以身旁没有护卫……他一直和我娘在一起。”

    秦凤楼说的也是祖母断断续续告诉他的。说起来,老人要比他更加坚强。

    “我爹大约对祖父很愧疚,目睹祖父死状,一下发作。他——”他闭目说下去,“他想自缢,我娘爱重他,岂能不阻止?可娘就是个普通的妇人,我爹却是自小习武,又完全失去了理智,竟就那样将她掐得一度闭过气。”

    按祖母所言,他爹最终寻死,反而是在恢复神志后。他见到爱妻被自个儿害得只剩半口气,便在崩溃之下选择结束了性命。

    柳白真久久无言。

    “祖母总是告诉我,别怨谁,也别恨谁……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秦凤楼苦涩低语,“我梦见我娘让我别怪爹……梦见她叮嘱我,若是得了疯病,别祸害别人家女孩儿。”

    他问柳白真,“你说,她若说这话,难道心中真的不恨吗?”

    柳白真嗫嚅道:“这不是你梦到的吗?”

    是啊。

    秦凤楼想,可能他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叶书分明可以和离,可以另嫁,如果当初没有嫁到他家,也能和丈夫平淡携手到白头。也许当初她嫁给爹时,尚是风光的世子妃,可幸福那般短暂。

    浮生长恨欢娱少。

    “小骗子,”他抵着柳白真的肩膀,“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个疯子做丈夫,会是什么下场?”

    柳白真严肃地搂着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什么下场,他暂时没考虑过,但秦凤楼的毒是必须要解了。

    明天,明天他就去找巫祝!

    第 64 章

    转眼又过去三日, 巫祝终于从屋子里出来。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老头满头乱发, 每条皱纹里都藏着疲惫。他慢吞吞地扫了秦凤楼一眼道:“你那护卫受了不少罪,不过腿保住了。”

    “太好了!”什六激动不已,和几个护卫拍手相庆。

    秦凤楼虽不显于色,眼睛也微微泛红。他郑重地行礼:“白大人的恩情,秦某铭记于心,任何事, 只要秦某力所能及,但供驱策。”

    这个承诺不可谓不沉重,毕竟秦凤楼背后代表的是明鉴山庄。

    巫祝却随意地摆摆手:“我一把年纪,除了死也没甚大事了……你若有心, 老头子倒是想问你讨个人情。将来若是白灵有事相求,你看着能帮,就帮一帮。”

    秦凤楼迅速瞥了身旁青年一眼, 果不其然对方正在撇嘴。

    他干笑道:“只要不超出秦某的能力, 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白大人放心。”话音刚落, 旁边那人已经双手抱臂, 嘴角抿得笔直, 用浑身诉说不满。

    “我们现在能去看看什五吗?”他连忙转换话题。

    巫祝点点头:“他就在里屋。”

    一行人小心走进了屋子, 尤其是秦凤楼, 他总觉得随时会看到什么蜘蛛啊爬虫。不过竹屋里干干净净, 除了淡淡的药味儿,看起来很是寻常。

    他们走进里屋, 什五正靠在床边的床上冲他们咧嘴笑。

    “大哥!”什六带头冲过去,等跑到床边, 又手足无措起来,“大哥,你感觉怎么样?你的腿真的长好了吗?”

    短短不到七天,什五几乎瘦脱了相,精神反而很好,腰背笔直地靠在床头。他闻言掀开了薄被,露出完好的腿。

    众人不由震惊。

    “这……不就是肉白骨?”二十喃喃道。

    秦凤楼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什五的膝盖,腿骨竟然已经接好,并且愈合了。小腿的皮肤摸上去温暖有弹性,除了过于瘦削,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沉思,倘若白巫祝的法子能推广,那战场上的士兵就等于多了一重保障。毕竟很多士兵都是死于伤口感染,亦或是伤口过大……

    不过,他哂笑,这也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

    小学徒守在旁边严肃道:“这怎么是肉白骨?这是我们白寨的蛊术!现在虫子还在他的腿里呢,明日才能取出,你们莫要再摸啦!”

    此话一出,秦凤楼和什六瞬间窜到了屋子另一头。

    “……”柳白真无语。

    什五顿时露出遗憾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腿,柳白真发现他的皮肤下确实像有东西在拱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因为蛊虫都是通过吞噬优胜劣汰养成,所以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刺激细胞加速再生?

    ……算了,他为啥要在武侠世界里思考科学?都有真气了,什么不可能?!

    “大哥,那你现在可以自己行走吗?”二十不怕虫子,一屁股坐下。

    什五点头:“我这两日已经能自己扶着墙走两步。白大人说,等蛊虫取出,我再修养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如果想要像以前那样飞檐走壁的,恐怕还得再多费些时日,但也就是迟早的事儿。

    “那你就干脆在白寨再多待半个月嘛,”二十转头看秦凤楼,“主子,您看呢?”

    秦凤楼严肃地颔首:“反正少你一个不少。”

    什五皮笑肉不笑:“主子,你怕什么?”

    噗。

    柳白真立刻捂住嘴巴。

    巫祝的小学徒很有职业操守,看差不多了,立刻开始轰人。

    “你们过几天再来吧,明日取蛊,是要体力的!”

    柳白真心里惦记着秦凤楼那事,一直走出了院子,还在到处找巫祝。

    “你看什么呢?”秦凤楼捏着他的脖子。

    “嗯……我在看,嗯那个——”他心不在焉地伸长脖子,突然看见白老头背着药篓朝山上去了,“我在想要不要和巫祝再道个谢!”

    秦凤楼现在最想远离的就是使蛊的人,闻言嘴角抽抽:“我已经谢过了……”

    他话没说完,身旁的人就跟兔子似的窜走了。

    “我去找三哥,顺路拍拍巫祝的马屁!”声音还在耳边,人已经在几仗开外。秦凤楼无奈地摇头,轻功倒是长进得最快。

    二十还在旁边感念:“公子可真好,比咱们都诚心哪。”

    “对啊,咱们是不是去打点野味送去给白大人?”二十一在旁边凑热闹。

    秦凤楼被护卫们簇拥着,快拐进小径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人当然是看不到了,可他心里莫名的不安。

    令他不安的来源正横穿溪流,窜上树,跟猴子似的攀着榕树的气根,直接把自己荡到了白容的前面。

    老巫祝揣着手,一脸嫌弃地望着他从树上往下跳。

    “我还当你这个后生,没看见我使眼色呢,”他不满地嘀咕,“怎么这么迟钝。”

    “什么眼色?”柳白真正拍打身上的树叶,闻言懵逼。

    老巫祝无话可说。

    “罢了,你找我来,可是为了你那情郎?”

    柳白真小脸通红:“什、什么情郎?”

    “哦,原是我老头子误会了,”老巫祝绕过他往前走,“既如此,别挡着我采药。”

    “哎哎白大人!”他急忙拦住人,破罐子破摔,“对!我是为他来的!”

    老巫祝停下来,白了他一眼:“年轻人,扭扭捏捏成不了大器。”说罢把药篓丢给他,自己找了个榕树的气根坐下。

    “我且问你,你和白水那孩子是什么关系?”他示意柳白真坐旁边。

    怎么突然问起三哥……

    柳白真一头雾水乖顺地坐下,老实回答:“他是我三哥,同父同母那种。”

    老巫祝若有所思:“难怪跟我打听你的事。”

    他自然也从白司那里听到了关于柳白真的一些事,比如柳家堡灭门,还有让整个江湖,包括广南中路这片土地都变得腥风血雨的山河图。

    他见到这幅图的部分,甚至比听说他更早。当初白灵带着人回来后,就来求他,为白水那孩子洗去后背的纹身。

    没想到啊,那就是传闻中的宝藏地图。

    老巫祝看向柳白真的眼神变得慈霭起来,隐含怜悯。世上最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绝望,反过来,那悲痛照样不会少半分。

    柳白真没注意他的呢喃,他简单地把秦凤楼父子的情况介绍了,着急问:“白大人,长春观的马道长一直为他们父子治疗,这几年,他遍访病患,认为他们并非是得了疯病,而是中了毒,故而多方查找,出了个方子——”

    他又把马长春给他的方子掏出来递给老巫祝,“都说巫医不分家,您看看这方子是否对症,这里头最重要的一味药引,便是龟虚虫,所以我们才来到榕州府。”

    老巫祝的确也精于医道,他眯起眼认真地看手里薄薄的纸,边看边点头。

    “长春子的善名,老头子远在滇南也有耳闻,看来他的医术并不在他善名之下。这方子君臣相宜,用量精准,若是用来解蛊毒,再合适不过!”

    “他真的是中了蛊?!”柳白真站了起来。

    老巫祝理解他的激动,将方子还给他:“坐下吧,我还没有说完。”

    “我说了,这方解蛊毒可,但先得驱蛊,才能解毒。”老头正色,“否则,反而会刺激蛊虫在经脉游走,对他有害无益。”

    柳白真抿嘴,脸色都吓白了。

    假如他不是恰好有机会来万山城,得遇老巫祝,便是找到了龟虚虫,反而还会害了秦凤楼。他不敢想象到时候自己会如何,就是马道长,怕也难以自处……

    老巫祝从药篓里取出个木盒给他。

    柳白真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形似螺蛳的虫尸,但壳下生有密密麻麻的节肢,眼如红豆,十分吓人。

    “这就是龟虚虫。”

    老巫祝悠悠说:“那小子的父亲中的当是癫蛊。顾名思义,此蛊令人心昏头眩,笑骂无常,或遇饮酒时辄发,忿怒凶狠而不可制,形如疯癫。乃至于蛊卵入脑,则回天乏术,必定癫狂致死。”

    “且,此蛊会父传子,子传孙,子子孙孙皆以血脉供养之。”

    柳白真听得浑身凉透。

    每一点症状都能对得上,马长春虽不知道是蛊,但通过症状,竟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遏制住了秦予江的蛊。可惜他并非时时都在,以至于秦予江突然发作,酿成惨剧。

    难怪秦凤楼从不喝酒,马道长的医嘱,正好避免了刺激蛊虫。

    “这种蛊能解吗?”他哀求地看着老巫祝。

    “倘若不能,我根本不会跟你说,”老头叹口气,“下蛊之人应当是外行。蛊师少有和汉人打交道的,更惶提结下仇怨。何况我们这行当的人若是要报复人,只图一个快,大部分并不会牵扯起后辈,尤其是胎儿,实在是阴毒啊。”

    “癫蛊是蛇蛊的一种,抓一条缠头蛇埋进土坑里,取腐血喂养蝇蛊,最后得到的蛊虫细小而能顺着头皮钻入奇经八脉,寄生在身体各处。发作时,令人麻痒难忍,到了中期,人便会瘦成骷髅,假如没有后代分担部分蛊虫,便会爆体而亡。”

    老头说,“我见秦凤楼第一眼,就知道他中蛊。”

    秦凤楼此人生得高大俊美,但眼下常年有青痕。旁人会认为是他休息不够导致,只有蛊师能看到其中的虫影,包括他眼中时常闪过的红痕。

    “解蛊简单,服用苏荷生地汤便是,难的事驱蛊。”

    老巫祝道,“取来缠头蛇,以蛇涎混入他的血,朱砂混之,在正午时分,蛊虫最虚弱的时候拔除。如果能知道下蛊之人的名字,不但把握更大,还能将其蛊术反噬回去。”

    “那您能想办法得知是谁下蛊吗?”柳白真忍不住问。

    “能!”白容深深看他一眼。

    柳白真心道,想要解蛊,这事瞒不了秦凤楼。

    他也不想瞒着对方,但他必须要保证秦凤楼的安全。假如他告诉秦凤楼,只要冷静下来去驱蛊,就能知道当初是谁对他们父子下手,也许……

    老巫祝看他那副着急上火的模样,不大能理解:“我都跟你说了能解,你做什么鬼样子?”

    “唉,白大人你不懂……”

    柳白真心烦意乱地起身,话说到一半,目光凝滞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树后慢慢地走出。

    第 65 章

    柳白真脸上血色尽失, 惶然地望着秦凤楼。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老巫祝本没觉得如何,一见对方的模样, 暗道不好,眼白红影乱窜,瞳孔似针尖,这是要走火入魔的征兆啊——

    “小子,你在发什么愣?”他大喝道,“还不抱元守一!”

    秦凤楼猛地盯向他, 眼睛瞬间血红。

    “老头你快走!”柳白真见状毫不迟疑地抓住他的领子,竟一下将他抛了出去,“去找他的护卫来!”

    白容只觉得身体一轻,再落地已经是七/八米外。这下他也察觉秦凤楼中蛊只怕另有隐情, 立刻往林子里衣钻,转眼不见踪影。

    柳白真微微松口气,转身面向秦凤楼。

    “楼哥, ”他试探地向前一步, 软声道,“你应该听到了, 我不是故意瞒你, 马道长也还不能确定……”

    “你骗我。”秦凤楼打断他, 一字一字说。

    柳白真心跳得快蹦出来, 他急得一头汗, 辩解:“我想打探清楚了再告诉你——”未尽的话戛然而止。

    秦凤楼望着他的眼神万念俱灰, 像跌入了没底的深潭。

    他心痛如绞。

    “楼哥,你听我说, 巫祝他能找到下蛊的人,”他喃喃道, 就像对自己说一样,“只要知道是谁,我和你一起去报仇,只要你、只要你让他帮你解蛊……”

    秦凤楼站在那里,天旋地转。

    他盯着柳白真,只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可是说了什么,他全都听不到。他踉跄一步,抓住旁边的树稳住。

    脚下的地不断往下塌陷,四周的树朝他扑过来,狰狞得好似鬼怪。

    “啊……”

    他突然头痛欲裂,右手深深陷入树干,粗糙的木头刮破手指,鲜血淋漓。

    血腥气散开。

    “中蛊——”秦凤楼呵呵笑起来,“我父原是中了蛊……”他眼中滴下血泪,拖曳着滑落脸颊,带出两道血痕。

    他自出生,多少次地偷偷守在昌平阁外,就为了能远远看一眼父亲。娘亲多少次躲着他哀哭,多少次,父亲只要发病,娘就会整天整天的离开,甚至会忘记他的生辰。

    除了父亲的病,除了父亲的生死,所有一切都不重要。

    他抱怨过吗?

    从未。

    他可怜他的父亲,发起疯来时,不似人样,每一回都要把自尊踩入泥地,再重新捏回。这样一次又一次,活着甚至比不上牲畜。

    起码牲畜不知当人是什么滋味。

    秦凤楼第一次被捆起来关在昌平阁,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十六岁之前的他彻彻底底死了,他宁愿自己死了!要不是家中还有祖母,要不是祖母跪在昌平阁的门外哭着求他,他早就——

    秦凤楼笑着哭着,抓着树,歇斯底里地大笑。

    现在有人说,他们父子并非是天生的疯病,而是被人恶意下蛊——这难道不可笑?他要如何告诉祖父祖母,告诉爹娘,让他们一家人痛苦几十年的疯病竟然是人为造成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爹——娘——

    秦凤楼猛地击出数掌,四周老树轰然到底,但是那股强烈的恨意仍然像火山一样不断喷涌,将他没顶。

    他眼睛几乎要撕裂,眼中充满了愤怒,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那叫声像压低的乌云里滚动的雷鸣,响彻在半山上。他疯狂地拍打面前挡住他的一切事物,发丝凌乱,已经有发疯的迹象。

    柳白真用力擦去眼泪,咬牙上前。他知道必须要制住秦凤楼,否则哀愤过渡,便如同老巫祝所言,将会癫狂致死,回天乏术!

    两人掌心相接,真气轰然荡开,草木尽毁。

    “秦凤楼!”他吼道,“你醒一醒!”

    秦凤楼却双目赤红,右手一挑,不管不顾又是一掌劈过去。他的真气还在源源不断膨胀,竟完全突破了极限。

    刺啦——

    纱衫被真气涌动撕开一道道裂口。

    砰的一声,柳白真被他掌心击中肩膀,连退数十下,热痛顺着嗓子眼喷溅而出。他痛苦地半跪在地,连连吐血。

    面前的人已经长发乱舞,衣衫破碎,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如同滚水浇过,火红发烫。发丝间露出一双冷酷的血目,青筋绽出,疯癫可怖。

    秦凤楼什么也听不到,除了自己沉重的呼吸,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诡异,只看到面前全都是黑色的鬼影,有一个白色的魂正在前方,时凝时聚。

    他走出一步,四周的鬼影吐出血来,地上生出了朵朵红莲,红莲中又冒出了尖锐的刀尖。

    每走一步,脚底便要从刀尖上行过,一阵又一阵地剧痛让他晕眩。

    ‘杀了他……杀了他……’

    他大叫着,掌风向前砍下。

    “公子小心!”什六夹着受伤的柳白真朝旁边滚去,避开那道掌风,那掌风竟然将地上砍出了一道极深的沟。

    “困龙阵!”什六放下人,冲秦凤楼身后大吼。

    其余六名护卫闪到六方,伸手便掷出黑色的绳索,另一边的人立刻接住绳子末端的精钢手环,什六手腕快速转两圈,转头对柳白真喊道,“公子,捡起最后那根绳子!”

    柳白真想也不想立刻扑过去,将地上的钢环扣住,然后猛地后退。

    加起来一共八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三步,手里的绳子交错成网,圈出了中间那个疯狂大吼的男人。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秦凤楼完全失去了神志,他从肩膀到腿完全被绳索捆住,发疯一样朝他们冲撞,但八个人配合无间,无论他朝那边冲,都会一起移动,保持着绳索收紧的状态。

    护卫手中的绳索通体乌黑,隐隐可见精铁打成的细丝,硬生生勒入了他的皮肤。

    “收————!!!”

    什六吼道,八人便互相交错,瞬间将秦凤楼彻底围困。

    “啊啊啊啊——”秦凤楼倒在了地上,血泪满脸,大喊大叫着用力地撞向地面,很快撞得满头是血。柳白真浑身发抖,松开钢环扑过去抱住他。

    什六焦急喊道:“公子小心啊,他会咬人。”

    “唔——”柳白真抱住他的脑袋,已经被他一口咬在了肩膀。

    秦凤楼瞳孔骤缩,死死咬住他的皮肉不放,头发被汗水和血糊在脸上,谁敢信,这是风光霁月的秦回风?

    柳白真搂着他不肯放手,痛哭出声。不知道是痛的,还是伤心的。

    结束了,所有一切都结束了,他想,秦凤楼无可挽回了,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刻让他觉得比当初自己被婵礼刺了一剑,独自躺在树林里等死还要令人绝望。

    什么叫万念俱灰,他现在就是。

    “让开让开,别挡着我。”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老巫祝走过来,一看,眉心忍不住紧皱,他已经拼了老命去喊救兵,怎么还是闹成了这样?

    他抬手将金针刺入秦凤楼的头颅。

    柳白真只觉得肩膀一沉,伤口一股热流涌出,疼痛难忍。他用手托住秦凤楼,仓皇地抬头望着老巫祝:“白大人——”话没说完,已经哽咽的说不出来。

    “别哭,救得了!”老巫祝让他把人放平,“我先安抚他体内的蛊虫,等他状况好些,再给他驱蛊。”

    柳白真和什六几人精疲力尽守在旁边,看着老巫祝施针,又燃烧了一种草,空气中散开一股古怪的味道,闻上去冰凉,顺着鼻腔而下,不一会儿,众人竟慢慢平静下来。

    躺在地上的人也从抽搐中缓过来,歪着头昏过去了。

    白容把着秦凤楼的脉,忍不住叹气:“他的意志之强悍,已经是老夫平生见所未见的了。寻常人若是中了这癫蛊,不出五年便要彻底变成个疯子,他竟然能坚持将近十年。这次只怕是入谷时候的瘴气影响了蛊虫,才会令他开始噩梦不断,开始失控。”

    再一受刺激,可不就发作了么。

    柳白真又是内伤,又是咬伤,勉力撑着问他:“白大人,可否尽快为他驱蛊?”

    他不敢再赌秦凤楼的理智了。

    家人惨死对秦凤楼的影响太深,那仇恨经年压抑在这人心底,已经酿成了剧毒。

    他不在乎秦凤楼怎么去报仇,但至少要把蛊虫除掉。

    “你们今晚替他疗伤,再服下我熬的药,明日看一看他的情况。”老巫祝见秦凤楼的惨状,也不忍心。

    年纪大的人最见不得年轻人自毁。

    “多谢大人。”柳白真躬身想要道谢,下一秒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公子——”

    万山城下起了连绵不绝的细雨。

    白水拎着食篮慢慢下山。

    他路过一片空地,见到处都是断树和零落的草叶,忍不住叹气。他拎着篮子走进巫祝的院子,什五正靠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用手捣着药材。

    “还没醒?”

    白水忧心问道。

    什五摇摇头:“巫祝说他那天被打伤了心脉,反正已经……不若多睡两日,省得过于伤心,累及伤势。”

    “已经三天了,”白水沉声道,“总要面对现实。”

    什五苦笑:“我怕公子知道了,会提着刀去杀人呢。”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屋子角落的水缸上滴滴答答的,一看,是屋顶漏水。往日万山城从未这么长时间下雨,是以老巫祝没想过还要补屋顶的茅草。

    老巫祝还在里屋研究他那驱蛊的药丸,面前盆盆罐罐的,全都是蛇虫。他的身后有一张紧挨着窗户的竹床,就是什五前几天躺的那一张,现在让给了柳白真。

    “你们去喊醒他吧。”他看见两人,随口道。

    白水和什五对视一眼,后者干笑着后退几步,对他道:“柳三哥,您是公子的哥哥,您去喊他吧。”

    “小弟难道会打你不成?”白水嗤笑,“要不是那厮走得突然,我还要找他算账呢。”他走到床边,见青年面色苍白,即便在深眠中也眉头紧锁,不由心疼。

    要说生气,自然难免,可他回忆起秦凤楼的模样,气又发不出来。

    他伸手要去叫醒柳白真,又犹豫。

    “他们这一走几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到底去了哪里?”

    什五低头:“您问我好几遍了,可我真的不知。”

    白水眼里闪过嘲讽:“真或假,只有你心里清楚。”他不再搭理什五,伸手推醒了柳白真。

    七月初六,大暑。

    秦凤楼一身玄色铠甲骑在马上,乾元斩马/刀竖在身侧。他的后面,什六几人皆着战甲,一行人安安静静停在城外十里亭。

    烈阳当空,热气蒸腾。

    汗水沿着什六的鬓发流入头盔的护颈,他却没有去擦,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官道。直到汗珠缀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他才抬手擦去,顺便自然地看了一眼前侧的主子。

    主子看起来很正常,除了不言不语。

    除了……

    一声嘹亮的鹞子叫打断他的思绪。

    远处还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们已经感觉到地面的震动,那是群马的马蹄叩击地面汇聚而成的动静。

    有大队人马来了!

    第 66 章(修)

    不到半刻钟, 远处出现了一伙身着玄色铠甲的军队,他们疾驰而来, 马蹄声震天,须臾便来到了秦凤楼几丈外。

    “吁——”领头的将领猛勒缰绳,马蹄高举,嘶鸣着停在原地。他翻身下马,快步行来,还没到秦凤楼面前就单膝下跪, 拱手行军礼。

    “世子……不,王爷!”中年将领激动地抬头看着秦凤楼,紧跟着竟然双膝跪地,膝行向前, 重重地将头磕在了黄土飞扬的官道上,“标下终于等到您的召唤!”

    他身后五百多官兵齐刷刷地下马,整齐地跟着行军礼。

    “标下参见王爷!”

    秦凤楼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往常总带笑意的面孔如冰雪一般。

    “诸位请起, ”他沉声道,“不必叫我王爷。”

    中年将领立刻换了称呼:“将军。”他紧跟着问, “将军有何吩咐, 末将等翘首已久!”

    “据我上一次见你, 已过去五年, ”秦凤楼审视着他, 目光如剑, “田力,你是否一如往昔?”

    田力闻言嘴唇一颤, 红着眼睛再次磕头:“将军,末将日夜不敢忘记老王爷, 不敢忘记十二万枉死的兄弟,只盼将军举刀向前,带领我等替兄弟们报仇,洗刷他们的冤屈!”

    他从地上爬起来,转身问身后的官兵:“凤翎军的英骨可还在?!”

    这些人全都是当年凤翎军的后嗣,全都大吼:“在!”

    “可还能一战?!”

    “能!”

    “能!”

    “能——”

    什六等人的父辈当年亦是凤翎军一员,见状已经流泪满面。

    他们的父亲是老王爷的亲卫军,所以他们被接入明鉴山庄,从小跟着小主子同吃同住。

    老王爷从不说什么报仇,可是人难道只要吃喝不愁,就足够了吗?

    当年。

    当年。

    秦凤楼望着远方,眼睛里暗得一丝光也没有。

    他祖父秦光孝,乃是高祖秦烈成的嫡长子,刚出生就被封为赫南亲王,文武兼备,是臣民众望攸归的皇太子,曾无与二。

    祖父还有同母弟弟,也就是嫡次子秦光赫。

    他上孝父母,下娣兄弟,朝野之中无不交口称赞,秦光赫作为次子,自然被长兄的光芒所掩盖。

    若无意外,等高祖驾鹤,祖父便会继位。

    那一年东曷大军压境,一年骚扰边关重地澜山城数次,接连损了几员大将,以至于朝中无人能领兵抗敌。

    高祖本该御驾亲征,可他年迈体弱,不得已,祖父虽然还未及冠,毅然请命奔赴边关,一手带起了凤翎军,一去便是十年。

    他的凤翎军,把东曷死死挡在边境线外,甚至一度驱赶到了更东边的异邦,秦民爱称其为秦家军,蛮族亦如此。

    直到永历二十九年秋,东曷再次袭扰边陲。偏偏高祖以病重为由,召太子回朝,祖父这才匆匆带着亲兵返回国都。

    等待他的,却是一封告他密谋造反的奏本。

    里面将他建立凤翎军的目的描述为“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然赫南王一意孤行,十年不归虎符,用意不言而明”。

    就是说他即为太子,本不该领军中职务,既然十年不交还凤翎军虎符,定然是意在王座。

    这岂不可笑?

    按理说太子不需要建功立业,只要没有大的污点,而皇帝又不昏聩,便不用担心什么。

    祖父若不是为了替父亲分担军务,何至于小小年纪离家千里?

    东曷人对繁华的大秦虎视眈眈,别说十年,凤翎军离开半年,对方就能在边境进出几回。交还虎符,也得有继任之人,大秦建国至如今,重文抑武,军中早就青黄不接了!

    说白了,想要拉下太子,唯有朝他泼脏水,谋逆造反乃是大罪,即使贵为太子,沾上了也会万劫不复。

    祖父对他说起这段往事时,表情却不是愤恨,而是伤心。

    ‘边关苦寒,遑论军中?十年间,我只在圣人病重时回去过一次,你祖母为了照顾你父亲,也常年居于京中,夫妻生离,如同守寡。

    ‘我付出这么多,无非是为了头顶那个秦太子的称号,为了不让它被我所污,我可称得上殚精竭力!

    ‘可我爹却怀疑我,不,他早就动摇了……’

    一个是战功赫赫,十年不见的长子,一个是长于膝下孝顺懂事的次子,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当时他师父也跟他说,高祖的态度改变不仅是因为祖父作为太子声名太盛。

    同样是中宫嫡子,祖父的岳家不过普通翰林,他亲弟弟的岳家却是阁老,朝中势力煊赫,自然希望扶持身为嫡次子的女婿上位。

    等到中宫皇后病故,更没有人制止兄弟阋墙之势……

    于是祖父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高祖就下令将他和家眷囚于亲王府,亲卫营未经审讯,尽数斩首,废立太子不过一夕之间。

    至于东曷的凤翎军,他们在接到了亲卫拼死送去的密信后,其中尚在军营的几支队伍转道去了临近州府军营投诚,明面上与秦光孝割裂。

    而在最前线大草原上的凤翎军,誓死不退,因为缺少粮草,被东曷人围困在澜山城,直到最后一刻。

    澜山城破,军民死伤十几万,这笔账自然又算在了赫南太子的头上。

    永历三十年初春,赫南太子及其家眷于圈禁半年后,剥夺封号爵位,赐死。一个月后,祖父带着一家人秘密离京,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这段过去代表的是洗刷不净的冤屈和耻辱。

    如今,他才知道,令祖父最终心灰意冷而决定离京,就是因为他爹突然病重,那病——是别有用心的“毒”!

    秦凤楼沉声道:“虎符在我手,诸将士听令——”

    所有官兵齐声道:“请将军下令!”

    “即日起,诸将跟随我灭土司,捉南湘王世子,”他调转马头,长刀指向榕州府的方向,“四王和秦珩,该是时候向他们讨回一切了。”

    田力黝黑的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渴望,他翻身上马,挥臂吼道:“末将遵命!”

    马蹄震动大地,这支五百多人的军队气势汹汹朝着榕州府城门的方向奔驰而去。

    与此同时,从福建路和秦凤路两路,也有几支军队也在快马加鞭,以包抄之势,迅速靠近广南中路。

    其中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停在了云霄城的城门外。

    云霄城驻军统领卫余放下千里镜,他蹙眉低语:“秦达?他怎么来我们这儿,还带那么多人?”

    “大人,要不要放行?”一旁的左都副使问他,“要是耽搁了紧要军务,咱们也得担干系……”

    秦达是兴华府驻军统领,官职还在他们之上。兴华府又是福建道上极为重要的临海要地,能做到这种地方的驻军统领,可见对方的厉害。

    “你懂甚?”卫余斥他一句。

    他心道,这些小年轻只知其一,那秦达可是先赫南太子的亲卫首领,若是没有七分本事,怎么可能在背主以后,还能掌管兴华府这等要地的军务?

    可若不是背主,以秦达的本事,岂会止步于统领之职!

    说实话,他们当兵的都瞧不起这种背主的小人,尤其那人可是先太子啊!可惜,秦达官运亨通,他们不过在背后唾弃几声罢了。

    卫余暗暗叹息,望着城下的眼神更加不善。

    “秦大人,”他笑呵呵道,“您这动静有些大啊,是打算去哪儿?”

    秦达已近中年,却面如冠玉,唯独皮肤因为常年暴晒显得粗糙。

    他一挑浓眉,凤眼亮得惊人:“榕州府有蛮夷作乱,官家怀疑云贵土司与东曷人勾结意图谋反,命我等就近前往驰援。”

    卫余哂道:“且不说榕州府和东曷人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就算有这回事,我们往南还有好几城的驻军,何必舍近求远劳驾秦大人?”

    “我有密旨在手,是真或假,你一看便知。”

    秦达伸手刷的展开一张加盖玉玺的龙鳞纸,金色的龙鳞纹反光,即便在城墙之上都清晰可见。

    卫余脸色倏变,不敢再迟疑,连忙命人大开城门,同时匆匆往下走。

    “大人这是故意想看末将笑话?”他双手接过龙鳞纸匆匆扫过,忍不住酸溜溜道。

    难道官家看中这小人,打算既往不咎启用么?官家可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这等小人都敢用!

    秦达颇为倨傲地睨他一眼:“我没空与人寒暄,你且按规矩放行吧。”

    小人!

    卫余忍下愤恨,掏出怀里的铜符,在副手捧着的红泥中沾了沾,小心在龙鳞纸上加印。

    秦达的确也没有逗留,立刻带着这千余人穿过云霄城往南去。卫余带着人马一直送他们从另一道城门离开,脸色一沉,道:“去,立刻派出信使去兴华府打探清楚。”

    副使犹豫:“龙鳞纸做不了假,何况还有玉玺——若是造假,那可是——”

    “去。”卫余不耐道。他懒得和手下解释,造假在秦达那里算个甚?

    秦达带人往前疾驰,刚看不见城门,便立刻喊道:“城儿,去拦住卫余的信使。”他身侧一玄铠青年便默不吭声调转马头从山间抄近道往回去了。

    他策马不停,马蹄声阵阵,震得他胸口发麻。

    二十几年了……

    他终于再次收到那枚凤翎符!

    大雨不断冲刷着榕州府南郊的土地,泥水混合着血水往四面流淌,到处一片死寂。云贵宣抚司署外全都是尸体,若是驾马而来,竟无处下脚。

    顺着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往里,两排全副盔甲穿戴的官兵手持黑鞘长刀守在道路两侧,一直往里看不到头。

    他们面容肃杀地站在那里,即便雨水沿着头盔的飞檐往下如串珠般滴落,他们也依然一动不动肃立,似雕像一般。

    直到第五进院落,更是围满了玄甲兵,这些人不言不语,提刀簇拥着一个臂绑白巾的铠甲青年。

    “秦凤楼,你、你莫非是疯了?!”宝翁义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狼狈大吼。

    他捂着自己的断臂,崩溃嚎道,“来人——来人!我乃官家亲封云贵土司,谁敢动我!?来人杀了这些胆敢谋杀朝廷大臣的匪徒!”

    秦凤楼横刀而立,刀尖不断混着雨往下滑落血水。他仰头大笑,伸手摸过嘴边一丝血痕,血腥气让他忍不住咧嘴。

    “真痛快呀。”他享受地眯起眼。

    宝翁义被他这疯狂的模样吓得往后一倒,被白雅扶住。

    白雅对他厉声道:“你是土司,怎可害怕?”

    她说这话的时候,却根本不敢看秦凤楼。她根本不敢想象,先前还能被她的蛊虫困住的人,怎会如杀神一样,将他们一步步逼到了此种地步……

    宝翁义听到她的声音,原本失神的双眼一凝,突然伸手,猛地将她推向了秦凤楼的方向。

    他大喊道:“都是这贱人,都是她撺掇我去抓你和那个小白脸!都是她说要剥下小白脸的皮,说什么能找到宝藏……你要报仇就找她!”

    白雅倒在泥水里,一头钗环砸落满地,她在大雨滂沱中,震惊地转头看向丈夫。

    第 67 章

    白雅尖叫:“你这个没种的废物!”她跌坐在泥地上高声怒骂, 宝翁义却躲在他那位正妻的身后,捂着断臂瑟瑟发抖。

    土司正妻廖仪看着也有快四十了, 周围人都哭得哭,跪了一地,或者抱在一起发抖的,她只漠然站在那里淋雨,仿佛躲在她背后的丈夫不存在。

    秦凤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人,就像看表演似的。实际上, 他看着看着,面前的画面就开始扭曲,地上再次钻出许许多多黑色的蛇虫,到处都在往下掉落火焰——

    他杵着刀, 脸上的笑容开始扭曲。

    耳朵里一切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嗡鸣,一瞬间他的眼前几乎出现了重影, 晕眩, 他狠狠地握紧手里的兵器,才勉强压抑住呕吐的冲动。

    烦死了……

    烦死了!

    “抓住宝翁义, ”他捂着头, 从牙缝里挤出话, “其余人放走。”

    什六焦虑地看他一眼, 并不敢迟疑, 立刻挥手。玄甲兵一拥而上, 将乱叫的宝翁义绑起来,对方那些女眷吓得全都缩在地上, 只有廖仪白着脸让开,任由丈夫被人抓走。

    白雅早在秦凤楼状态不对劲的时候, 就爬起来跑到一边去了。果然如她所想,这疯子并不管她。

    她知道对方是顾虑万山城,心里反而更加怨恨。

    “放开我——”宝翁义痛哭流涕地跪在秦凤楼面前,抖如筛糠,“我我我愿献出所有的财宝,还有榕州府!我把榕州府献给大人!”

    秦凤楼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轻声问:“南湘王世子在哪里?”

    宝翁义呆滞地望着他,两眼一翻,竟然硬生生吓晕过去。

    “啧。”他松开手,嫌恶地往什六身上擦了擦。

    “……”什六默默走近一点,方便他擦手。

    秦凤楼挨过那一阵晕眩,懒洋洋站着,他眼角余光瞥到白雅提着裙子,趁着混乱往后院角门跑,嘴角勾起一抹笑。

    蠢货。

    “跟上去。”

    他站直了身体,瞳孔兴奋地收缩起来。宝翁义不过算个点心,抓住南湘王世子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半个时辰后,宝翁义死了。

    他的尸体被扒光了衣服,挂在榕州府驻军都司衙门的大门口。

    “你是何人?”

    榕州府驻军统领尹康挎着刀,带着几十苗兵与秦凤楼对峙。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华丽的青年,青年身边还有一名容貌可爱的女子,正是白雅。

    尹康打量着秦凤楼,越看他越觉得眼熟。他转头看了看台阶上的南湘王世子秦晖,同样不似汉人的高大身材,还有深刻的五官和偏浅的瞳色,不由恍然大悟。

    “世子,这莫非是你的兄弟?”

    秦晖强自镇定道:“自然不是!”他抓住白雅的手,被对方反手握住,安慰的捏了捏。他顿时冷静下来,又道,“尹统领,这伙人洗劫了云贵宣抚司署,你若是抓住他们定然记一大功,我父王也会更加信任你,说不定还会帮你往上挪一挪……”

    尹康一听,表情立刻变了。他在这榕州府日子的确不好过,上面几座大山压着,钱和权一样捞不着,树挪死人挪活,他是得动一动了!

    他吼了一声苗语,一百多名苗兵从衙门各处涌出,满满当当站满了大门口。

    “兀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他咆哮着拔出苗刀,弓/弩手立刻整齐地夹起弩对向了秦凤楼一行人。

    秦凤楼翻身下马,随手将马/刀丢给什六。什六蹲着马步横着双手才勉强接住了他的刀,就见他主子走向尹康,完全不顾那些闪着寒光的箭头。

    “看看这个。”他停在几步之外,掏出个金色的东西晃了晃。

    哐当——

    尹康的苗刀落了地,他张大嘴不敢置信地看着秦凤楼手里的玩意儿——那东西他认得啊,上朝的时候官家的长案上就摆着个铜制的假货。每年内阁都在为要不要重打虎符争个你死我活,毕竟那假货除了做个样子有啥用?

    可谁也不敢。

    就怕一旦用了新的,就会有人拿出旧的。

    他哆嗦着往前几步,试图找出秦凤楼手里是赝品的证据,可那玩意儿上的铭文位置分毫不差,连据说是太祖不小心砍下的痕迹也在!

    他惊疑不定地瞪着秦凤楼。

    “你、你是……”他小声说,“你是赫南太子的……”

    秦凤楼冲他露出文雅的笑:“赫南王乃是我阿祖。”

    尹康就像见到鬼一样,连连后退。

    最后他跪了下来。

    “末将见过……见过——”他六神无主地磕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秦凤楼,结结巴巴问,“不知……不知世子他如何?病可曾好转?”

    秦凤楼的笑容消失:“爹死了好些年了。”

    尹康如遭雷劈,表情空白。

    他当年初入禁卫营,跟过秦予江好几年,后来太子一家出事,他位卑言轻,等到太子的亲卫全都被斩首,他更不敢冒头。

    后来秦予江突然病重,太子一家秘密离京,他曾想跟随,遭到对方拒绝。说实话,他当时还暗暗松了口气,可等到世子真走了,他又觉得心灰意冷,干脆调离了京城回到了家乡。

    到如今多少年了,他才爬到如今一府统领的位子。

    世子怎么就——死了呢?

    “有虎符者可调令天下军队,”秦凤楼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不求大人听我调令,但起码不要碍我的事,免得我们故人刀剑相对,那就不好看了。”

    尹康一个激灵爬起来,恳切地劝他:“王爷,如今天下太平,皇权稳固,不是——不是翻旧账的时候啊!”他自然认为秦凤楼是想要造反,“王爷,您听末将一句劝!四王势力正盛,非是三瓜两枣能够抵抗,何况名不正言不顺,万一——反而坐实了老王爷当初的罪名!”

    他说的真心实意,甚至说的自己都快哭了。

    秦凤楼却轻轻笑起来,讽刺地看着他:“谁跟你说我要造反?”

    “你想造反?!”秦晖大喊,“尹康!那可是谋逆大罪,你要是附庸他,我一定向父王如实禀报,到时候一封奏折,诛你九族!”

    “看看,这样的蠢货,”秦凤楼不屑地拍拍尹康的脸,“四王列土封疆,拒交赋税,四处抢掠兵丁,他们才是要造反吧?我如今啊——是清、君、侧!”

    他抓着尹康的领子一抛,弓/弩手惊慌失措地去接统领,就在这时,数千黑压压的骑兵带起阵阵飞扬的黄土从两侧包围而来,竟将几条街全部占领。

    尹康倒在手下身上,心知大势已去,颓然摆手。

    “都司衙门的人全都退回去。”

    “尹康!”秦晖汗如浆出,气急败坏,“你莫不是疯了?!”

    尹康却当看不见他,冲秦凤楼行礼:“王爷,末将今日不曾见过什么南湘王世子,您自便。”说罢转身就带着兵退了。

    他还没走进侧门,就听到一声惨叫,连忙加快脚步离开。

    白雅惊怒交加地伸手去拔那柄长刀,引起秦晖凄厉的痛呼:“别碰啊,好痛!”她跪在地上,看着心爱的男人受苦,眼泪直流。

    “秦凤楼,你放过他,”她哑声道,“你中了蛊对不对?我帮你解蛊,你让我们走!”

    她不说还好,一提到蛊,秦凤楼目光变得更加阴郁。

    “你在发什么美梦呢,”他冷笑,伸手便轻松拔出自己的刀,鲜血四溅,“我不但要杀他,还要扒了他的皮送去南湘王府,这不就是你想对柳白真做的吗?”

    秦晖痛昏了又醒来,听到的便是这一句话。

    他看着秦凤楼望着自己充满恶意的眼神,刀刃冲着自己直刺而来,他想也不想,拉着白雅挡在自己面前。

    刀刃停在白雅的小腹前一寸。

    秦凤楼微笑着看着她绝望的表情,就连头痛都能忽视了。

    “白雅,你这看男人的眼光,啧啧,”他嘲道,“真是不怎么样啊。”他想到柳白真,不由得意起来,还是他的眼光更好。

    但他紧跟着又想起柳白真骗他,脸色又变得阴沉。

    白雅僵硬地转头,往日伟岸俊朗的男人,满身是血躺在地上,脸上还带着残余的狠劲。此时见她伤心,男人立刻变成痛悔。

    “雅儿,雅儿!我不是、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刚才太慌了……”

    他话没说完,白雅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眼中滴下泪。

    秦晖以为她心软了,正要抬手摸她的手,下一秒,他动作一下僵住了,惊恐万分地睁大眼,双手开始胡乱扒拉白雅那只手。

    “狗男人。”白雅死死摁着他的脸。

    救命——秦晖翻着白眼开始剧烈抽搐,只见他的皮肤下面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钻,直到许多黑影在他的眼白窜来窜去,他仰起头发出咔咔的怪异声音,然后两只眼球整个翻了过去。

    他的脖子被撑到极致,咔嚓一声,颈骨断裂。

    他死了。

    白雅喘着气拿开手,露出秦晖黑洞似的嘴巴,黑色的蜘蛛喷溅而出。

    兴许是她杀人的手段太骇人,前院里寂静无声。

    秦凤楼一动不动站着,等到蜘蛛爬到他跟前,他也只是挪动靴子踩死了这些蜘蛛。

    “我帮你杀了他,”白雅吃力地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泪,“你让我走。”

    她等了片刻,见秦凤楼漠然地看着秦晖,她悄然松口气,抬脚就要走。秦凤楼却蓦然动了,只见他身影一闪,乾元刀光阵阵,势如破竹,白雅下意识闭上眼。

    随即,她便被血淋了满头满身。

    白雅惊吓地睁眼,就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人间地狱。

    秦凤楼当着她的面,硬生生割下了秦晖的人皮,那血人只看到暴露在外的肌理,心脏还在微微颤动,她听到自己在尖叫,跌倒在地,不断地往后爬。

    “疯子——疯子——”

    她转身想要逃,头皮一痛,被秦凤楼抓住发髻朝后拽起。

    “往哪儿走?”

    秦凤楼踩着她的后背蹲下,俊美的脸溅满血,仿佛地狱恶鬼向她索命。

    “我错了!”白雅崩溃道,“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姘头出手……我错了还不行么?”她哭得凄惨无比,再无当初倨傲天真的模样,“我阿娘是万山城城主,你若杀我,她不会放过你的!”

    秦凤楼脚下用力,咔嚓几声,直接踩折了她的手脚。

    白雅短暂地叫了一声,瘫软下去。

    秦凤楼站起,盯着她的目光晦暗不明。他看着正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白雅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一团混沌扭曲的黑影。

    他开口:“送去给白瑶,告诉她不用谢我。”

    “……”什六一言难尽。这么送回去,真不怕白瑶给大哥和公子穿小鞋吗?

    “主子,田将军已经抓住了东禹王的探子,正在南城门等我们。”他挠挠头,“我们……就这么直接走了?”

    秦凤楼大步朝外走去。

    等到他们离开了榕州府,云贵宣抚司署遭到血洗的消息才传到万山城。

    柳白真听完,人已经麻了。

    “他,他这样做,”他结结巴巴道,“等朝廷收到消息——”

    什五淡定道:“主子手里有虎符,而且当年老王爷还有数万人散入各地驻军,若是召集起来,对付禁军问题不大。”

    柳白真捂着头。是,他已经知道小皇帝手里没人,禁军不到三万人。但如果各地驻军集合起来呢?如今又不是乱世,如此挑起征战……

    最重要的事,秦凤楼的蛊还没有解决啊!

    “他如果败了怎么办?”他喃喃道,“如果突然发作怎么办?”

    什五苦笑:“这是我们的命。”他轻轻捶着自己的腿,“要不是我的腿还没好,我定然也要跟随主子去的。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我们早有准备。”

    倘若不是为了这一天,他们何必日复一日训练?何苦还经营什么声望?

    赫南亲王府本就是太子潜邸,主子本来应当是坐在那个位子的人,他本该受到万民敬仰,而不是隐姓埋名做什么庄主!

    “嘿,”他忍不住笑道,“公子,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准咱们主子还能给您捞个男皇后当当,到时候卑下还得喊您一声圣人。”

    谢谢了,大可不必。

    柳白真麻木地想,他不记得这本书是这种题材啊。

    第 68 章

    这一夜, 柳白真独自睡在吊脚楼里。

    他想着秦凤楼,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腾地坐起来,愤怒地狠拍地板。

    “必须要打!狠狠打!”

    但就算要跟某狗算账,也得先找到人才行啊。

    柳白真颓然倒在床铺里,侧头的时候,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他吸吸鼻子,气得滚了两圈, 前几日那香味还明显,现在越来越闻不到了。

    以前他嫌弃秦凤楼骚包,如今却恨不得对方就在他面前,哪怕泡在香水里, 他也绝对不抱怨。

    他把自个儿埋进枕头里,眼眶有点酸。

    要是秦凤楼真的疯了,或者死了, 他怎么办啊!他那么大一个大美人, 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啊!

    柳白真呜呜咽咽咬着枕头哭,哭到后半夜睡着了, 呼噜震天。

    原本幽暗的空间, 突然亮起金光, 光芒极小, 如同星辰。柳白真下意识地伸手遮挡, 惺忪睁眼的瞬间, 险些被闪瞎眼。

    “什么玩意儿……”

    他捂着眼睛坐起来,再睁开, 几排卡片安静地悬在他面前。

    卡池自己启动了。

    柳白真惊疑不定地看着卡池。这么长时间,他也曾在无人时点开小程序看过, 但是卡池一直没有动静,他甚至一度认为金手指已经失效。

    也许让他穿越而来的那股神秘力量,笃定他不会再有危险。

    这么一想,他当时几乎感到安心。

    可是……

    柳白真收敛了情绪,抬手点了点正中央光芒的中心,最后依然飞出来一张金色的卡片背面,显示待使用。只能抽,真正要用到它,还得等他快死的时候。

    他翻了个白眼。

    就在他打算关闭小程序的那一刹那,抽卡页面一下切换到了后台卡池。除了待使用的那张金卡,其余三张卡片孤零零地悬浮着。其中有一张格外不同,不停地闪烁。

    今晚可真热闹——他默默吐槽着,点开看。

    闪烁的是贺固安的人物卡,卡片翻转,人像没什么变化,依然是贺固安身着深紫色朝服,气势睥睨的画面,但下方的信息栏却——嗯?

    柳白真震惊地捏住卡片凑近看,怎么回事?人物信息怎么都变成*号了?这是出bug了还是怎么的?

    他下意识地捏着卡使劲晃,然而该和谐的依然和谐。

    什么意思?

    “喂!什么意思?!”他疯狂地戳客服,自然得不到任何反馈,那就是个摆设。

    他又使劲戳每一张卡片。

    第一张试抽卡正常,毕竟人像只有背影,信息本来就是空白……白总的卡也正常,信息没有任何变化,人还是那么吊炸天。

    所以出问题的只有贺固安!

    柳白真深深吸气,试图冷静下来去分析原因。

    贺固安唯一特殊的地方,就在于他和自己处在同一个时空。在人物卡时效过去,贺固安回到京城以后,他的人物信息改变,意味着他的个人命运发生了变化。

    现在如果不是bug,他只能认为,贺固安未来的走向再次变得不同了,而这种不同,也许连命运都还不能确认其最终结果。

    柳白真想,贺固安处在大秦的权力中心,和小皇帝那样近,能影响到他的必然是国运,而此时可能影响国运的……

    “靠。”他闭眼往床上一趴。

    秦凤楼啊秦凤楼,当初你说你自己是个芝麻官,我信了。你他妈没说自己有这么一大摊子复杂的背景啊!

    他那天听什五说完老秦家的旧事,还以为自己穿的是一本假书。这么个牛逼人物,怎么原书里一点存在感没有?

    ……不过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没看过原著,电视剧仅限于几个剪辑。

    剪辑嘛,那肯定是围绕主角或者主要配角,没谁会去剪一个犄角旮旯的背景人物。

    说不定编剧改编的时候直接把秦凤楼这条线咔嚓了呢。

    这么复杂,这么美强惨,不是摆明了抢风头么?

    柳白真收起卡片,瞪着床上方许久,好歹确认不会再有什么幺蛾子了。他只盼着天快点亮,好赶紧去找老巫祝。

    老头答应帮他做驱蛊的药,再教他具体的程序,虽说未必能驱虫驱干净,但保命没问题。免得秦凤楼在外面撒欢太久,最后来不及解蛊变成个傻子。

    他得赶紧去催一催,卡片的事让他不安。

    都说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这说得可太对了!他可不就因为那些和谐成*的信息而心神不宁么,想要解决,只有尽快找到搞他心态的那个人,把对方就地正法才可以!

    第二天一大早,柳白真睁开清醒的大眼睛,跟弹簧似的蹦起来,直奔小院。

    “白大人,在不在!”他哐哐敲门。

    简陋的门经不起他这种敲法,没几下就摇摇欲坠。

    白容黑着脸过来开门,劈头盖脸骂他:“……伤刚好就作妖,我看就该让你再躺几天!”

    柳白真不以为意,拎着老头就往药方跑:“我看看你进度咋样了!”

    白容伸手啪啪地打他的脑门,刚站稳就怒其不争地教训他:“在我们白寨,女娃娃像你这样上赶着倒贴人家的都没有好下场,就像里屋那个——”

    他冲着屋子里指指点点,“你看看,断手断脚地被送回来!你再看看你这样儿,两眼青黑,一晚没睡吧?人家可还打了你!不像话!”

    柳白真左耳进右耳出,探头还瞅了眼,小声说:“白雅在里头呢吧?”

    “你怕什么?”老巫祝不屑道,“她娘还没死呢,轮不到她作妖。再有下回,她娘就要丢她去生肉蛊的蛊坑了!”

    生肉蛊,那可是一只兔子丢进去,三十秒不到变成骷髅的蛊虫。

    柳白真打了个寒战。

    白容人老了,脑子却清醒得很,丝毫不上他转移话题的当,绕回来继续骂他。

    “你急什么?我算着时间哪,死不了!!”

    “要我说,你就该掐着点去,让那小子饱受折磨、生不如死!等他还剩一口气,你再去救他,不怕他不跪着求你——如此以后,等你们成婚,他在你跟前儿就再也直不起腰板子,不就任由你蹂躏了吗?”

    老头说着说着,还得意起来,得意到最后又开始鄙视柳白真。

    他上下挑剔地打量人:“别看我老人家没成家,这男女之间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瞅你这急眼的模样,哼,看着就是被人压倒的份儿!”

    “……”柳白真无语半晌,终于忍不住道,“老头,我不是女娃娃。”

    白容顿时不自在地轻咳:“我又不搞男人,谁知道你们谁是男娃谁是女娃……你看你瘦不拉几的,难道还能压住那小子啊?人家一条胳膊都比你大腿粗!你也就屁股比人家……我看你屁股也没人家肉多……”

    那眼神,看他跟肉铺挑拣猪肉似的,挑肥拣瘦。

    柳白真死鱼眼瞪着他,这就过分了啊,人参公鸡了臭老头!

    不过老头这么一说,他又觉得自己上赶着,还算有价值。

    “秦凤楼确实是……”他摸摸下巴,美滋滋地想。

    “去去去,一大早的,别恶心我清清白白的老头!”白容厌烦地摆手,“你放心,我也不想你年纪轻轻地守寡,最多再六七天,肯定弄出成药来!”

    柳白真点点头,想到卡片,又追问:“还能再快些吗?我总担心他会遇到什么变故,万一刺激到蛊虫……”

    白容脸色一正:“听传来的消息,他如今一天不知杀多少人,可不就是刺激?我也不想吓唬你,主要是药实在无法再快,可他如果扛不住,兴许等你找到他,他极有可能已经认不出你。”

    疯子能认出什么人来?

    柳白真小脸刷白。

    他心口一下焦迫得揪成一团,偏偏除了等待,毫无他法。

    “那就最多七天,”他恳求地看着白容,“七天后,我拿到药就出发。您一定要帮我!”

    老巫祝长长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脑门。

    “你先走吧,我既答应了,就不会坐视不管。”

    柳白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小院,老巫祝目送他离开,转身进了药方。这时,白雅才从里屋的门后露出半边身体,神情复杂地望着柳白真远去的背影。

    她蹙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一瘸一拐地回到竹床上。

    等到白瑶拎着食篮走到床边,她仍然靠在床头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里。

    “想什么这么入神?”白瑶放下篮子在床边坐下。

    “七天……”白雅回神,连忙住口,“阿娘,我是在想还有几天才能行走自如。”

    白瑶将竹荪鸡汤端出来递给她,闻言道:“反正你也不走了,急什么?”

    她看着女儿小口小口喝着汤,怜惜是有的,痛心反倒不多。这丫头要不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养大,她才瞧不上呢。

    蠢不要紧,听话也行啊,最怕的是蠢而不自知。

    “你遭了这么大的罪,有没有反省?”她抱臂问女儿。

    “……”

    白雅简直食不下咽,要么说她一长大就迫不及待往外跑呢。有个天天把自己当傻子的亲娘,谁受得了?

    “我反省什么?”她丢下碗,嘴巴一抹,理直气壮反问,“难不成只有男人能有野心,女人就得做低伏小?前朝咱们白寨女子还有做圣人的,怎么我就不行?”

    她心中不平,若是自己能生在关内繁华之地,怎么也不至于挑来挑去,就只能找宝翁义和秦晖那种货色!

    白瑶直接把鸡汤收起来了,她辛苦炖的汤不能给蠢货喝,下次炖猪脑差不多,吃啥补啥!她气得想要走,但这一个是她亲生的,还不能不管。

    她只得掰开揉碎了说:“你从小就是个猪脑子,六岁见到好看的就往上扑,别拿那些大道理骗你自己,你就是喜欢风月,又不幸看错了男人,这又有什么?人生在世,谁还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就拿她自己说,当初生下女娃,高兴地不得了,以为自己后继有人了。

    谁知道是个憨货?

    “老说前朝的白太后,也不想想,她还不是靠男人吗?何况最后做皇帝的不是她的亲儿子,”白瑶恨铁不成钢,“真想做一番成就的,谁去靠男人!你娘我当头人凭的是我自己的本事,可不是小白脸!”

    白雅低下头,眼泪砸在被面上。

    对啊,什么当王妃当皇后,都是虚的。她最初不过是出去逛大集的时候,被一双桃花多情目迷了眼,丢了心。

    乃至于步步错。

    “反正人我也杀了,”她哭道,“还要怎么着?”

    白瑶终于心软,叹道:“对啊,人也杀了,那可是亲王世子。好在秦凤楼把人家爹妈也杀了,不然你就是想回白寨,我都不会同意,省得给族人招灾。你啊,等伤好了,老实在家待着吧。”

    白雅乖顺地点头,难得流露出对母亲的依赖。

    “乖一点,将来你想要甚样的小白脸,娘都给你弄来!”白瑶见状疼爱地捏捏她,总算放心。她又把汤端出来,看着白雅喝掉,才拎着篮子离开。

    等她一走,白雅脸上表情一下没了。

    她想到秦晖死前的模样,想要他血糊糊的惨状,心中又是痛快,又是伤心。比起这些,她更加痛恨秦凤楼。

    白雅扶着床,一步步慢慢走出了院子。

    这时候天还早,外头没什么人。老巫祝一心炼药,柳白真也走了,竟无人发现她独自来到了万山城入口的山洞外。

    她的腿实际上还没完全好,走起来十分费力。等她来到半山平台,已经浑身湿透,形容狼狈。

    白雅在洞口站定,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支三指粗细的竹管。

    她盯着竹管,表情犹豫。

    真要这么做的话,且不说后果,要是将来事情败露,只怕阿娘也容不下她。何况……秦晖已经死了,她何必为了个死人,做到这种地步?

    说是报复,她其实并不很恨柳白真,真论起来,她只是想报复秦凤楼。

    想到秦凤楼,她难免回忆起,那天自己是如何被活生生踩断手脚的,当时头皮的剧痛,后背被人踩着的屈辱,还有因为死亡逼近升起的强烈的恐惧……

    白雅哆嗦了一下。

    有这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放弃,转身回老巫祝的小院去。

    可她最终还是缓缓地,拔出竹管的塞子。

    第 69 章

    白雅拔开竹塞, 伸出细腻的掌心,没一会儿, 竟从那根三指粗的竹管里钻出只鸟。鸟极小,并不叽喳,一身灰不溜秋的细羽看着毫不起眼。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手心的鸟,犹豫片刻,将一卷纸条塞进鸟爪捆绑的细竹管里。她捧着鸟,往天上轻轻一抛, 灰鸟如箭一般飞了出去。

    这下再不能回头了。

    白雅心事重重往山下走。

    她原没打算联络那人,因为她打算自己抓住柳白真,到时候拿到地图,便能以此作为筹码, 逼南湘王府聘她做世子妃。可现在,她的打算落空,送消息出去应付了对方, 免得那人找她的麻烦。

    她刚走回院子, 正好遇到白容从药房钻出来。

    老头见她走得一头是汗,狐疑地盯着她瞧:“你手脚还没好, 去哪儿了?”

    白雅对巫祝不敢造次, 低头嗫嚅道:“……我心情不好, 出去随便走了走。”

    “没事别乱走, ”白容已收了她的虫囊, 料想她一瘸一拐的, 这么短时间也干不了什么坏事,“你在外头闯那么大祸, 若不是你娘主动让出城主之位,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别再给你娘惹麻烦了!”

    “是。”白雅憋屈地认错, 咬牙想,那白灵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凭什么接替她娘成为城主!若娘还是城主,她岂能这么低三下四?

    她一下不再后悔送消息出去。

    距离柳白真离开万山城还有七天,他也没闲着,还得让白灵替他洗去纹身。

    若是在现代,后背这么大面积的纹身想要洗去,难免留疤。柳白真大喇喇脱了上衣,盘腿坐在竹塌上,忧心地看着柳白水。

    “三哥,我不会留疤吧?”

    自从接二连三出事,他与柳白水之间的关系便算是挑明了。他也不知三哥和白灵是怎么沟通的,总归对方没再拦着他们见面。

    白水正坐在药炉前摇扇子,闻言笑起来:“你看我后背可有疤痕?”

    柳白真撇撇嘴,斜眼某人:“那可说不好,毕竟你是城主的夫婿嘛,我不过就是个拖油瓶……”

    “嗤,”白灵卷着袖子嘲笑,“一个大男人还怕留疤?白水当初可是一声不吭。”

    “三哥!他要趁机报复我!”

    白水嘴角噙笑,权当没看见两人仿若小儿般吵闹。

    “躺好了!”白灵不耐烦道。

    柳白真只得趴好,一头黑发束起,露出舒阔的后背,清凌凌的。这身条虽看着略有骨感,但已初见悍然凌厉的肌肉线条,从肩往下收束的极窄的腰身也没有丝毫赘肉,一看就很有力量。

    “白真,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柳白水站在一旁帮忙,端详片刻叹道,“肩膀也宽了些。”

    柳白真从胳膊里露出小半张脸,喜滋滋问他:“真的?那我有没有可能长得比秦凤楼还高?”

    他一提到秦凤楼,柳白水脸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白灵觑柳白水的表情,忙道:“别废话了,赶紧转过头去,一会儿有你疼的——”

    过一会儿,屋子里就响起鬼哭狼嚎的声响。

    柳白水摁着人兀自出神,他原本没有记忆,自然对人也没什么喜恶。可他既然知道柳白真是自己的亲弟弟,难免对秦凤楼这段时间的行为感到不满。

    私心上,他并不看好弟弟和这人的将来。

    如果秦凤楼那病治不好,最后不是疯就是死,弟弟岂能接受?白真已经遭了太多罪,他实在不想白真再伤心一次。

    要是秦凤楼的病治好了,又分两种情况,此人兵变失败,仍然是个死,倘若兵变成功,试问历朝历代,可有皇帝守着男妻过日子的?

    即便他没有过去的记忆,只看这段时间的相处,他都已经了解白真的性格——那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小孩子。

    他心想,若是他们高堂尚在,肯定不会同意幺儿和这样的人来往。

    白水低头看着面前这具年轻美好的躯体,壮阔的山水图渐渐在血水里消弭,衷心期盼着山河图的事情能快些过去……也许等到那一日,白真可以心胸开阔,好与不好,都能一笑纳之。

    七月初十,夏雨滂沱。

    秦凤楼立在南湘王府外,绵延几条街的王府在大雨中寂静无声。

    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玄甲兵,南湘王府所在的桐岭府已经完全被他掌控,全府戒严,所有门户不得进出,否则格杀勿论。

    已经聚首的三万黑甲就是他的底气。

    一骑黑马快速踏来,什六淋着雨翻身下马,禀报:“主子,标下将秦将军迎入府城,他正接管桐岭府的驻军,待会儿就过来见您。”

    秦凤楼应了一声:“让他不必着急,想要叙旧有的是时间,先把防务弄明白了,莫让人从背后抄了家。”

    什六咧嘴笑:“秦将军一来就先上城门去了,您放心。”

    秦凤楼盯着王府大门,半晌问:“……他怎么样?”

    “秦叔好得很,”什六见他主动关心,更加高兴,“我看秦叔的模样,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依然俊朗年轻。”

    他抬手想要捂头,半途顿了片刻,转而轻轻扶了扶头盔,声音在大雨里显得很模糊:“那就好。”

    田力在旁边也忍不住插话:“秦老弟可不容易啊,这么多年背着污名,和咱们碰上了,还得装作互相不对付,我还得故意唾他,想想怪对不住他的——当年要不是他拼死送信,咱们这些人怕是走不出东曷草原。等事了,我们定要大醉一场!”

    他的声音渐渐化为尖锐的嗡鸣,笔直地刺穿耳膜,将脑浆搅成一团。

    剧痛。

    秦凤楼眉眼湿润,眉心微微蹙着,旁人轻易看不出他正忍耐头疼。

    越来越严重了。

    他紧握手里的乾元,眼前似乎闪过柳白真愤怒的直蹦的样子,心口一阵刺痛。他这两天脑子时而清醒时而含糊,清醒的时候,他想起先前打伤小骗子那一掌。

    恨不得一死了之。

    如果小骗子不是一身武功,那他就会重蹈覆辙,会害死小骗子。正如马长春曾和他说的,他这样的人能安安分分,不去招惹别人,便算是为自己积德了。

    罢了!

    “时辰差不多,”秦凤楼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长街,“撞门。”

    四名士兵抱着撞门木往前冲,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穿过雨幕,所有人的呼吸都开始急促。王爷已宣告了南湘王的罪状,命全府开门请罪,若不出,等一炷香便要撞门而入,杀!

    田力站在亲卫的伞下,他右手握刀,左手捏着一根细细的檀香。

    此时最后一点星火也渐渐熄灭,到香灰落入掌心的刹那,他猛地抽刀仰头大笑:“一炷香已到!”

    秦凤楼动了。

    他缓缓朝大门走去,速度从慢到快,行到台阶眨眼闪到红漆铜钉的大门前,双手举刀朝大门中缝劈下!

    轰——————

    两扇门发出巨响朝两侧洞开,敞开到了一半,就不堪重负地朝内倒下,溅起一地水花。紧跟着门后的汉白玉照壁也咔嚓咔嚓地裂开,碎成数块轰然砸落满地。

    “啊啊啊!!”

    照壁已毁,露出躲在照壁后的人群,人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

    秦凤楼一身黑甲悠然立在雨中,手里的长刀足有七尺长,在他手中竟如轻羽一般。他分明长得英俊,但那眼神无端令人畏惧。

    他抬头扫过前院这几百人,露出冰冷的笑容。

    “我的好皇叔,竟然拿女眷做挡箭牌吗?”

    他真没想到,堂堂南湘王府竟然连府兵都没有,反倒是住了这么大几百的女人。怎么,莫非秦予禾以为在几条街布防就够了吗?

    站在最前面的中年女子衣着华贵,两眼红肿。她瞪着这突如其来的煞星,听到他称王爷为“皇叔”,险些踉跄跌倒。

    “你是——你是太子的——”她嘶声道。

    秦凤楼信步往前,笑道:“你是我婶婶?回风如今家人死绝了,正觉孤苦伶仃,见到婶婶真是好极,不知我那些堂兄弟姐妹在何处?”

    “你别过来!”南湘王妃伸手护住身后的女眷,哭道,“当初我们王爷年纪也不大,太子殿下和先帝的恩怨,怎能牵扯到我们?你放过我们吧!”

    秦凤楼停下,实则耳朵里嗡嗡的,啥也听不见。

    他冲什六招招手,什六便提着个滴着血的麻布袋子过来。

    南湘王妃突然哑了,她盯着那袋子,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发起抖来。她往后退了两步,紧紧抓住大儿媳的手。

    什六很随意地将袋子一抛,里头的东西就跌落出来,湿淋淋地贴在女眷们前方几步的青石板上。

    一张血肉模糊的人皮。

    “啊啊啊————”世子妃甩开婆婆的手,尖叫着往后躲。

    南湘王妃却一动不动。

    她的脸失去了血色,失魂落魄地走到那人皮面前,跪了下去。她伸手哆嗦地掀开,果然见到了熟悉的一张脸。她的大儿子,世子秦晖。

    那张俊朗的脸庞,如果血肉丰盈,是多么讨喜啊。可没了底下的肉,那面皮贴在地上,多怪异……

    她一下天旋地转。

    “我儿……我儿——”她抱着人皮哭嚎,“我儿啊——!!”

    秦凤楼站在她面前,脸上依然带着笑容:“我把堂兄带回来了,婶婶怎么反而哭了?”

    “杀人凶手!我跟你拼了!”南湘王妃绝望地低头朝他冲去。

    咔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秦凤楼伸手捏着妇人的脖子,轻轻松开手,对方保持扭曲的表情倒在地上,嘴边流出一缕血线,就这么被扭断脖子,死了。

    他一脚踢开对方的尸体,拎着刀朝其他人走去:“杀,不留活口。”

    什六低头应了,右手一摆,玄甲兵如同嗅到鲜血的恶犬一拥而入,整个前院充斥着惨叫求饶以及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不到一刻钟,三百二十二具尸体横在了前院。

    “主子,搜遍了,没有找到人,”什六带着一队人马从后院跑回来,“只差几处可能藏有地窖的地方需要查探。”

    秦凤楼随手抹去脸上的血,大步朝厨房走去:“确认没有人从围墙和各处角门离开?”

    “绝对没有,”什六跟着他,“凤翎军把王府围得铁通似的,除非我们还没进城南湘王已经收到消息,否则他没机会逃走!”

    “那么,”秦凤楼来到大厨房后的库房,环顾一圈,“左不过就在这些地方了。”

    “掀开地窖!”他命令道。

    什六带着人打开地窖,举着火把下去看了一圈,纳闷道:“竟然没有。”

    秦凤楼走下去,地窖很大,四面用石头砌成。角落堆叠的各种竹筐已经全部翻了一遍,显然没有藏人。

    他慢条斯理地沿着墙走着,时不时用手指轻扣。

    什六越发困惑,为防墙后有密道,他已经命人都敲过一遍,没有发现异样啊。

    “主子,你在找什么?”

    “嘘。”秦凤楼冲他束起食指,随后停在一面墙前,猝不及防拔出什六的佩刀,又快又狠地沿着石头的缝隙插了进去!

    什六睁大眼睛,他听到有人在叫!下一刻,那石缝里竟然淌出了血。

    “竟然真的躲在墙后面?!”他骂了一句,喊人过来砸墙。

    片刻后,南湘王秦予禾像死猪似的被拖了出来,捂着大腿上的伤口不断哀叫。田力和赶过来的秦达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同了。

    当初太子一党出事,他们这些人潜伏下来,忍辱负重,可是四王从不肯放过他们。在年末述职时冷嘲热讽已算是好的,甚至还使出各种下作手段折腾他们。

    如今,总算到了清偿旧债的时候啦。

    什六只要一想到什五的伤,就恨不得把面前这猪猡千刀万剐。

    “王爷身上肉这么多,想必能抗住末将多给您梳洗几次,”他让人端来一大盆滚水,冲着被铁链挂起来的秦予禾狞笑。

    “不——不,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王爷!”秦予禾汗如浆出,绝望地大喊,“秦凤楼!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是谁给皇伯下毒的!”

    秦凤楼转过身,脸白得跟纸一样。

    “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秦予禾一下生出希望,“我是你的亲叔叔,我发誓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皇伯的事……”

    他后悔地哭起来,原本他好好地做他的王爷,根本不打算掺和夺位。谁知道听到山河宝图的传闻,他忍不住心动了。

    若能得到那宝藏,他就有了一争之力!大家都是龙子凤孙,他为啥不能当皇帝?

    岂料那不是宝图,是催命的毒药啊!

    秦凤楼走回他旁边,太阳穴那边血管疯狂地跳动,血液几乎就要从他的眼眶和鼻腔,一切孔穴里喷溅出来。

    他喘着气,狠狠地掐住秦予禾的脖子,直接一手将对方压在地牢的石墙上。

    喀喀——秦予禾被掐的双眼暴突,脖子里发出怪异的声响——掐他的人力气太大,他一瞬间便进入濒死状态,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下毒?”

    秦凤楼凑在他耳边,“那是下毒吗?”

    那是打着主意,让他祖父这一脉断子绝孙,不,若是直接毒死便也罢了,可是害他父亲的人恶毒到想让他们生不如死——

    “我不需要知道是谁,”他笑起来,眼睛黑黝黝的,透着疯劲,“我知道知道是你们一家子干的,只要把你们全都杀干净,不就好了吗?”

    他眼前的一切扭曲起来,秦予禾变成了一头疯狂挣扎扭动的野猪,四面墙壁往下淌血,野猪冲他嚎叫,尖锐的獠牙几乎要戳到他。

    令人不耐。

    一头猪凭什么冲他嚷嚷?

    秦凤楼生气地抽出小刀戳进了野猪的眼珠,噗呲,血水溅出来,引起野猪更加凄厉的惨叫。他被吵得两眼发花,拔出刀刷刷割掉了野猪的耳朵。

    噗嗤——

    噗嗤——

    一刀接着一刀,

    刀起刀落,血腥气弥漫。

    什六已经让所有人后退,田力头一次目睹秦凤楼发病的模样,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耳朵。他忍不住问:“王爷这是——?”

    什六无心说话,他额头沁着冷汗,后背紧绷起来。

    这些日子主子没好好休息过,他又何曾安心睡过一觉?若是可以,他真想把巫祝绑来,替主子解蛊。

    可是来不及。

    他甚至得帮着秦凤楼隐瞒,就怕动摇军心。

    “长春子道长说先王爷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什六咬牙说,“若不是中毒,先头王爷也不会年纪轻轻就那么死了,我们王妃也不会跟着撒手……如此深仇大恨,主子哪里控制得了?”

    田力神情黯然。

    何止啊,除了王爷一家,可还有十二万余人的性命哪。

    “将军先走吧,”什六见秦凤楼已经渐渐开始疯癫,转身对田力道,“主子这里交给我们。”

    田力不愿探究,点点头就上去了。

    秦凤楼几乎将南湘王五马分尸,他站在血洼里抓着自己的头开始痛苦的大叫,看向他们的目光越来越疯,看样子已经认不出他们都是谁了。

    什六望着秦凤楼,表情悲伤又麻木。护卫们沉默着分散展开,手里纷纷垂落黑色绳索。

    七月下旬,穿云使将消息送到了明鉴山庄。薛情看完密信,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夜,第二天推门出来时,鬓发竟然全都变白了。

    “爹!”薛佳玉一直守在门口,见状大惊失色,“爹,您这是怎么了?您的头发怎么会变白!”

    薛情朝女儿露出苦笑,将密信递给她。

    女儿一直跟着护卫们训练,将来也是要接过他的衣钵的,倒不必瞒着她。

    薛佳玉一目十行看完,小脸刷白。

    “干爹竟然是中了蛊,大哥也是一样,”她哭出来,“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惨事?老天莫不是眼瞎了——”

    她哭着哭着,把眼泪一擦,狠声道:“我这就召集京畿的军队,带着人去一路去和大哥汇合,他既是要报仇,咱们家也是苦主,焉能干站着!”

    薛情拦住他:“先不慌,你得先去把韦英拦下,召回跟他前去的穿云使。否则两军万一开战,总不能让我们的人落在京城。”

    不提还罢,一提韦英,薛佳玉就恨得直跺脚:“早知如此,当时就该直接射杀韦英那帮子人!”

    “胡闹!”薛情沉声,“我不是让你去杀人的!如果主子铁了心要往京城去,势必要和禁卫军对上,就算韦英不愿站我们这边,起码也要拖延他返京的时间……”

    “我会看着办的!”薛佳玉不等他说完直接就窜上了墙。

    她一个呼哨,玄甲的穿云使全都跟着走了。

    第 70 章

    韦英带着队伍返回京城, 他了却一桩压抑十几年的心事,心情大好, 连赶路都赶出了春游的闲适。

    他甚至开始盘算,等休沐的时候,多凑个几日假,好带着妻儿前去明鉴山庄拜见师父。

    嘿,还能让儿子从师父那儿骗点好东西。

    他美滋滋地畅想着,手下驾马赶上来。

    “大人, 后头有马队过道。”

    韦英回头一看,远处果然黄沙弥漫,马蹄声震天。

    怪了,这条路可是通往京城的官道, 哪来这么大规模的马队?他眯着眼试图看清楚,领头一个红影从远到近,赫然是薛佳玉!

    “嚯, ”他勒住缰绳, 喃喃道,“这丫头怎么来了?”

    莫非是师父还有话交代他?

    薛佳玉日夜不停地赶路, 一身红衣尽是黄土, 眼神却亮得惊人。她远远望见了韦英的队伍, 伸手一指, 喊道:“全部绑起来!”

    她身后的穿云使便如狼似虎一般将韦英等人团团围住, 他们抬起手, 铁护腕内/射出带着钩子的绳索,转眼就把人捆得结结实实, 纷纷落马。

    “臭丫头,你干什么!”韦英大怒, 还当这小师妹不知轻重,偷摸过来报复他。

    薛佳玉嘴角挂着笑,靴子一抬,就掂起他的下巴:“六六,过来。”

    “你!”韦英气得头晕,无奈他被点了穴,这丫头捆他跟捆猪似的,一动不能动。

    他眼睁睁看着远处一个身材高大的穿云使翻身下马走来,竟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师姐。”这护卫掀开黑甲面具,露出一张堪称稚气的脸,听声音绝不超过十六岁。

    薛佳玉上下看他,满意地点头:“不错,就你了。”

    六十六便低头认真地盯着韦英看,把韦英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师妹,我若是哪里惹你不快,你大人大量,我下回一定带着大礼跟你赔礼,”韦英忍着怒火,低声下气道,“我这是回去复皇命,耽误不得!你赶紧放开我,免得给师父惹祸!”

    薛佳玉却似听不见一样,又喊了十来个穿云使,这些人走到其余禁卫军的旁边,蹲下去不知在看什么。

    半晌,六十六抬头对她说:“师姐,我好了。”

    韦英悚然看他,他怎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紧跟着,他又见这人掏出一堆瓶瓶罐罐,跟女子上妆一般往脸上涂涂画画,两刻钟后,另一个“韦英”站在了他面前。

    好家伙,难怪他看着眼熟!这人的身形同他差不多,这会易了容,十成十的相像!

    他浑身发冷,见鬼似的瞪向薛佳玉。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他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薛佳玉你是不是疯了?”他仰着脖子,拼命想要冲破穴道,结果被薛佳玉一手刀砍晕过去。

    六十六便上前扒下了他的铠甲,又找到代表身份的铜符佩戴上。剩下的人,除了周良都被穿云使替换,他们也各自换上了禁卫军的衣服。

    周良等人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打晕了丢到马上。

    “师姐,发生什么事了?”跟着韦英前往京城的穿云使头领问道。他实则年纪比薛佳玉大,不过薛佳玉仗着薛情在明鉴山庄作威作福惯了,大家都已经习惯喊她师姐。

    薛佳玉把事情简单告诉他,又叮嘱六十六:“就说周太监路上摔断了腿,不好赶路,只好多留几日。”没办法,庄子里的护卫们没几个矮个子的,就算有年纪小的,也都一身疙瘩肉,真装成太监反而容易露馅。

    何况她只是需要在紧急关头,羽林卫那里能出点乱子。

    薛佳玉看了一眼韦英,犹豫片刻,道:“若是可以,想办法把他们的家人先送出城避一避。”

    “是,”六十六上了马,用韦英的脸和声音道,“师姐,京城见。”

    薛佳玉嘴角抽抽,胡乱摆手:“哎呀快走,恶心。”

    等“韦英”一行人打马离开,她才带着韦英周良等人往回赶。薛情一直心神不宁地等着她,越想越后悔把信给她看。

    “我当她长大了,孰料还是个孩子!”他连连叹气。

    薛娘子倒是淡定地坐在一旁绣花:“去都去了,你担心有什么用?”

    “我是怕她真把韦英杀了!”薛情眉头紧皱,“这档口若是韦英没了,再换个人也是个麻烦。”

    “你若真不放心,怎么不派两个弟子追上去?”

    薛娘子放下绣绷看他,“依我说,便是韦英豁出去站在咱们这头,他也左右不了整个禁卫军三万余人。只要主子打到京畿去,和禁卫军对上那是在所难免的事儿!”

    她看着薛情:“佳玉像谁,也不必我说,你当年好歹也是禁军总教头,过了这么些年,反倒畏手畏脚起来了?”

    薛情一时无言,好哇,说到最后怪到他头上。

    然而正如妻子所说,他也只能等着。不过他设想了许多可能,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女儿担子竟然这么大,敢弄一出李代桃僵!

    “薛佳玉!”薛情看着倒了一地的使团,眼前发黑。

    “爹叫我做甚?”薛佳玉掏了掏耳朵。

    她大步走进来,随手一抛,鞭子如蛇影弹射出去,挂在了中堂一角的兰锜上,然后就往薛娘子旁边的圈椅里一瘫。

    “娘啊,我可累死了!”她整个人往旁边倒,脚丫子一甩,便把靴子踢到薛情脚边。

    薛娘子捏帕子把鼻子一捂:“快些走开!你这脚丫子熏蚊子都尽够了!”

    “薛佳玉!”薛情额角青筋直跳,“你一个女儿家——”不对,他不是要说这个……

    “爹,”薛佳玉单脚跳过去捡靴子,一副表功的模样打断他的叨叨,“我这招叫釜底抽薪,人都换成自己家的了,还担心到时候没人给我大哥放行吗?”

    薛情噎住了。

    他不禁怀疑起妻子的话,难道他当年也如此不着四六?

    “行了,爹,您赶紧送信给大哥他们,免得到时候大水冲了龙王庙,”薛佳玉把脚丫子塞回去,摆摆手溜了,“这些人就交给您安置了啊!”

    八月初,秦凤楼带着南湘王父子的首级,大军集结六万五千人前往京城。此时,云贵宣抚司署遭到血洗的事情终于传回了朝廷。

    秦凤楼这个名字,突然间人人皆知。

    虽然无人明说,但此人乃是赫南太子嫡孙的消息在暗地里流传开。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竟还能听到赫南太子的名号。”首辅黄逸辰站在大殿金阶下方,此时还未上朝,朝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张阁老站在他旁边,闻言叹气:“可不是么?只是赫南太子的后人怎么会找云贵土司的麻烦?”

    这两者也不搭噶啊。

    黄逸辰不吭声,他隐约知道些内情,怕是和那山河图有些关系。最近西靖王府一直不太平,而东禹王那边突然低调了许多。

    “不管这人是不是赫南太子的后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云贵土司乃是封疆大吏,岂能被人杀害后不了了之?”他提高声音,“以老夫的意思,当尽快命令地方驻军前去抓捕,好给榕州府的夷族一个交代。”

    他是内阁首辅,话一出,便意味着此事众臣有了定论。

    “首辅大人说的是,”刑部尚书捻了捻胡子,“就怕此人意不在榕州府啊。”他这么一说,不止黄逸辰心中凛然,兵部尚书也嘶了一声。

    “这会儿东曷还蠢蠢欲动呢,大军都压在了东边边境,要是这个秦凤楼想趁机北上,靠禁卫军这么点人只怕会有大麻烦,”他有些急了,“待会儿我得上奏官家,调集京畿附近的驻军前来拱卫皇城!”

    他们说着话,还没意识到早就过了平时上朝的时辰。

    偏殿里却是剑拔弩张。

    “官家,”赵太后忍着火劝,“你听我一句劝,这个秦凤楼,万不能再容他了!如今外头只知他杀了宝翁义,谁知道他连南湘王府都屠尽了呢!”

    她只要想到那一行行字代表的意思,就是晚上睡着了都要做噩梦。

    那可是南湘王啊!压在他们母子头上的一座大山,堂堂亲王,手上几万的兵,竟然就这么被杀了?

    “这人可是赫南亲王的孙子啊!!”她失控地喊道。当年若不是赫南王世子突然病重,只怕对方根本不会轻易退让,那么现在皇位由谁坐着还未可知。

    赵太后心慌意乱地坐下,莫名感到虚得慌。就好像她偷了主家一件宝物,独占多年,如今失主突然上门讨要来了……

    秦珩笔直地站在偏殿中间,稚气的眉眼间全都是忍耐。

    “娘,南湘王府多年来对我们不敬,秦晖出现在榕州府,说明他们已经有不臣之心。秦凤楼此举难道不是帮了我们?”

    赵太后简直要气笑了:“儿啊,你可是皇帝,怎地如此天真?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杀了南湘王一个,不要紧,等他灭了四王,难道还会容你坐在这儿?!”

    她不想把当年的诸多内情告诉儿子,免得秦珩多思多虑,来一个退位让贤。可是若不说,秦珩怎能知晓这其中的险恶?

    “官家,贺大人求见。”周炳常在门外说。

    赵太后脸色一沉,反倒是秦珩喜上眉梢。

    他大喊道:“快宣!”

    贺固安理了理红色的朝服,得到允许后,抬脚跨过偏殿的门槛。

    “臣贺固安见过官家,见过圣人。”他俯身行礼。

    “爱卿,”秦珩上前扶住他,“你来看看这封密折。”他把折子递给贺固安。

    贺固安挑眉,低头快速扫完,待看到秦凤楼灭土司屠王府,竟不觉得意外。他又看了“秦疑似疯病发作,数日不见”那两行字,不由沉思。

    这里头定然有什么内情。

    他上一回见到秦凤楼,对方思绪清晰,情绪稳定,虽有野心,但并非指向皇权。缘何一段时间不见,此人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官家,”他抬头道,“恕臣直问了,秦凤楼果真是赫南太子的后代?”

    “放肆!”赵太后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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