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你放肆!”赵太后拍桌子怒斥。她头戴飞凤冠, 身着深青色五彩翟纹祎衣,端坐在铺着明黄色坐垫的罗汉榻上, 显得不怒自威。

    “圣人息怒——”贺固安镇定地掀袍,下跪请罪。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宫闱!”赵太后气得直发抖,飞凤冠两侧垂挂的珍珠流苏甩得噼里啪啦,她大喊道,“来人!把这个贼子扒了官服拖下去打!”

    秦珩终于忍无可忍, 在四名内官推门而入时吼道:“我看谁敢?!”

    赵太后震惊地望着他的背影。

    诚然,她的儿子是这大秦的主人,可这个主人才十二岁,在她看来不过是个娃娃——还是吃她奶长大的娃娃。她是皇帝的亲妈!

    秦珩呢, 也许是因为从小失去父亲的庇佑,当皇帝当得战战兢兢,故而, 他的脾气是和顺且隐忍的。尤其是对她这个母亲, 很少有直接说不的。

    赵太后瞪着他的背影,抖得越发厉害, 乃至于眼泪一滴滴抖落。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 几番克制, 最后还是捂着嘴哭出声。

    “你……你大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连我这个亲娘的懿旨都敢当面驳斥——你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她嘶声痛诉, “我是你亲娘, 难不成我还会害你吗?!”

    秦珩额角青筋直跳, 对上贺固安的视线,对方冲他轻轻摇头, 他只好反复吸气,摁下冲赵太后咆哮的冲动。

    “下去吧, 离远些,把门守住。”他烦躁地冲几个内官摆手。

    众人惶恐地退下,大门一关,殿内顿时安静许多,只听得到赵太后低低的饮泣声。

    “爱卿,你先起来。”秦珩硬邦邦命令。

    贺固安丝毫不带迟疑地爬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并且低着头恭敬地退到一旁,装作没看见赵太后怨恨的眼神。

    “娘,我什么都知道。”

    秦珩无奈的声音在大殿回荡。

    赵太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第二次感觉到不知所措。

    “怎么会——你说你知道什么?”她捂着胸口,已经完全忘了贺固安的存在。

    秦珩脸上带着远超年龄的疲惫:“我知道当年高祖受曾祖母和外戚影响,想要改立太子,所以赫南太子铤而走险,打算逼宫,只是计划提前被告密……最后因为他的世子病重,心灰意冷之下认了罪,被贬为庶民,举家离京。”

    赵太后结巴:“这——你、你听谁说的?不过是胡说八道,岂能信之?”

    秦珩冷笑一声。

    “娘的意思是,我爹是胡说八道?”

    “你爹?”赵太后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穴,“他个短命的!害我们母子这般惨就罢了,竟还对你说这些个、这些个——”

    “这些个大实话。”秦珩帮她说完。

    赵太后胸口起伏,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半晌喘过气,尖声道:“怎么,官家还要高风亮节把皇位还回去?”

    秦珩面无表情:“伯祖父意图造反本是事实,毕竟当年高祖只是犹豫,并非传出任何要改立太子的旨意。但是,因为太子之位造成权力倾轧,导致边关十二万军队枉死,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我们欠伯祖父和凤翎军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这还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甚至都说不出口。

    贺固安默默在旁边站着,该听的半点没漏听。

    难怪啊。

    以秦凤楼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此滔天大仇,不报简直枉生为人。自然了,换成是他,他指不定比秦凤楼还要疯狂。

    他摸了摸下巴,总觉得小皇帝还有所隐瞒。

    “既如此,官家是如何打算的?”

    秦珩今非昔比,太平岁月里长大的人,面对大军即将逼近京畿,他跟没事人似的。

    他负手道:“先前,我本想趁着查你那事,把秦……把堂兄请来,将长辈之间的恩怨说清楚。没想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先文帝曾传下机关匣,装着几封密旨,内容与旧事有关。爹告诉我往事,又把匣子传给了我。他叮嘱我找到赫南太子的后人才能当众打开,据说必须同时用赫南太子手里的虎符与我手里的玉玺做钥匙,才能取出密旨,若是强行毁匣,密旨也会被绞碎。”

    赵太后别的没听见,光听见一个“虎符”了。

    她倒抽一口气:“虎符在秦光孝手里?!”

    这下她简直崩溃了,就因为没有虎符,秦珩这些年隐隐被人议论来位不正。明明对皇帝来说玉玺才更重要,那些狗官偏要揪着一个虎符不放。不说兵部自大,还有那些个地方驻军,来京述职还要三请四催。

    那一次她请来黄阁老,商议是不是重制虎符,好哇,被个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王八羔子死老贼!当她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是想拿捏她儿子!

    结果虎符竟然在秦光孝那儿?

    赵太后恨不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以示委屈。

    “儿啊,当真不能打开?”她惶恐地扶着小几问,“万一,万一那密旨是让你退位呢?”万一高祖那老头子又后悔了,就用密旨嚯嚯他们呢?

    秦珩正色道:“若密旨当真这般写,儿子也只能照做。”

    “官家,”贺固安慢吞吞插了一句,“如今当务之急是要阻止秦凤楼,想办法化解京畿之危。何况那秦凤楼未必在乎什么密旨,他在意的只怕是赫南太子的名誉,以及那十二万凤翎军的枉死。”

    “对对,”赵太后赞赏地看他一眼,跟着劝道,“人家恨都来不及,谁稀得你屁股下头那张凳子!冤有头债有主,你爷和赫南太子那可是嫡亲的兄弟,又不是他要做太子的,要怨就去怨高祖——你可以恢复太子的清誉嘛,把爵位和御赐宅邸还给他们家……”

    她越说越激动,“至于枉死的边军,厚厚地抚恤!再不济,当年谁克扣的粮草,截断的军令,就找谁算账,老子死了找儿子,儿子死了,那不还有孙子嘛!”

    “……”贺固安无语地看着这老太后。

    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秦珩也是这么想的,他一想到亲爹先宣帝临死前跟他说的事,就忍不住苦笑。他左思右想,那事现在瞒着也没意义了,不如说出来,也许贺固安能帮他想想办法。

    “娘,儿子也没法瞒您了,”他又看向贺固安,“爱卿,你也听一听。”

    他直接把赫南王世子秦予江“病重”的实情告诉两人,“……所以说,皇伯根本不是得病,而是中了毒。我爹说,当年高祖应当是查到了什么,但事关十二万人命,还有太子之位的更迭,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面前两人表情错愕,贺固安且不论,赵太后一下子蔫了。她原本就心虚,这下更觉得自己母子皇位来历不正了。

    这还用问?肯定是那个短命鬼啊!

    秦珩了解他亲娘,见状忙道:“不是爹!您也不想想,爹虽是长子,但不是嫡长,真要如此大逆不道,我还有十个叔叔,年纪都差不多,换成谁不行?”

    贺固安点头:“不错,只从常理判断,倘若真是先帝所谓,他也不会将内情告诉官家了。”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他脑子转了转,秦凤楼想对付四王,假设对方已经知道当年有人故意害他父亲,那说明凶手八成就在四王之间。

    “官家,依臣之见,到时候您可以派遣使臣和秦凤楼交涉,”他建议,“干脆就将此事嫁祸给四王。届时宣告天下四王的恶行,一则还赫南太子和十二万边军的清白,降一降秦凤楼的火气——

    他慢条斯理道,“二则,此举也将秦凤楼架了起来。这等于告知天下人,他是在您的许可和支持下,为赫南太子讨伐真正的逆臣贼子。”

    秦珩都听傻了,还能这般?

    贺固安又道:“如此一来,秦凤楼可以解恨,官家也解了四王之祸,而此举同样限制了他。除非他想遗臭万年被世人人人喊打,否则都得乖乖地退兵。您再答应他一些合理的要求和补偿,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激愤之举了。”

    赵太后忍不住拍手称好:“不愧是状元,果真有大才!我儿有你这样的能臣辅佐当真是他之幸啊!”

    “臣愧不敢当。”贺固安笑眯眯拱手。

    秦珩见他二人一派和煦,嘴角抽抽。

    他担忧道:“爱卿,你说的法子的确不错,就怕真施行起来没这么顺利。”

    “官家,”贺固安笑不入眼,“我这法子的重点,在于将他架起来。”他意味深长,点到为止。

    说白了,什么抚恤补偿,那都不重要。利用秦凤楼的恨解决四王,利用秦凤楼的弱点阻止他举兵逼宫,这才是重点。

    秦凤楼的弱点只有一个——柳白真。

    兵祸四起,江湖势力失去了朝廷的辖制,将来受到威胁的,只有柳白真。秦凤楼固然可以干他想干的,可是靠着那区区六七万兵力,就算颠覆本朝,登基成帝,也不足以维持新朝稳定。

    一旦乱了,那柳白真就会成为“鱼肉”,人人得而食之。

    秦珩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悚然。

    这心计之狠……

    他不由庆幸,好在贺固安站在他这头。

    大监周炳常敲了敲偏殿的门轻声说:“官家,大殿那头还等着您上朝哪。”

    “官家,您现行上朝吧。”贺固安提醒他,“朝堂之上,内阁定会上奏请求讨伐秦凤楼,您万不能被裹挟答应,咱们正面与那人对上是没有赢面的。四王……不,三王恨不得您输,正好可以黄雀在后。”

    秦珩郑重地点头:“朕知晓了,爱卿放心。”说罢就理了理衣服,大步穿过侧门往前殿去了。

    贺固安目送他离开,便朝赵太后躬身行礼,也跟着赶去大殿。

    眼见朝堂上就要展开一场搏杀。

    此时的黄府,苏云罗拎着裙子下轿,抬头看着角门。

    第 72 章(修)

    盛夏时节, 苏云罗穿着月白的罗衫和湖绿的纱裙,衫儿轻薄, 露出里头鹅黄的小衣。这与她一贯的盛装不同,显得娇俏小意。

    她怀里抱着自个儿的琵琶,低头对李二轻轻屈膝:“李管家,劳烦您带路了。”跟在她身后的丫头不着痕迹地塞过去一个荷包。

    李二做梦都想当外院管事,他捏了捏荷包,笑得更加殷勤:“姑娘客气了, 这几日老爷烦闷,又不便去坊外,只好让姑娘跑一趟。”

    他轻车熟路带苏云罗去书房,心里有些遗憾。这姑娘要不是出身, 倒比继室姚氏更大气。只他也不想想,苏家真要没出事,以苏云罗的身份岂会给个老头做继室?

    苏云罗不远不近地跟着李二, 裙摆走动间幅度极小, 身姿称得上弱柳扶风。若是换成少时,这般情态定然会被嬷嬷拿柳条枝子抽打小腿, 嘴里还要责备‘好人家的姑娘做什么狐媚样儿’。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 红唇轻动:“都给你放了身契, 还跟来做甚?”

    阿九咬牙不语, 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

    主仆二人沉默地走在树荫下, 李二偶或回头, 眼神也透着好奇。很快三人便来到了书房所在的院子,李二当然不会让苏云罗单独待在书房, 而是请她去了黄逸辰休憩用的厢房。

    在他看来,苏云罗相当于老爷的外室, 他嘴里喊着姑娘,也没真把对方当大姑娘看。要不是苏云罗不愿赎身,怕早就正儿八经一顶小轿进府了。

    再说首辅黄逸辰。

    他志得意满地下朝,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内廷还是不能没有阁老啊,”户部主事恭维,“官家看着已经动摇了。”

    黄逸辰捻了捻胡须,淡定道:“官家年纪小,容易偏听偏信,故而才需要老臣在旁把持,免得……”他扫了一眼人群外某个红袍青年,轻蔑哼道,“免得被某些见识浅薄之人蛊惑!”

    他骂的正是贺固安。

    然而贺固安也被一群年轻官员围着,众人敢怒不敢言,簇拥着贺固安匆匆离开。他们多半是各部的末等官员,多数和贺固安同期入朝,有同窗之谊。

    “……阁老未免太激进,倒不知谁才是年轻人。”一个二十出头的翰林官嘀咕,“便是加上京畿驻兵才不到五万人,里头还有些尸位素餐的纨绔子弟,如何和人家的精兵相抗?”

    贺固安反倒是一派坦然,甚至还劝众人:“大家莫慌,官家虽年轻,但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前头贺某说的派出使臣并非说大话,若能成行,我愿做第一人。”

    多么光风霁月!

    众人不由激动地看着他,隐隐以他为首。

    走到拐弯处,贺固安扫了一眼远处黄逸辰的背影,冷淡地收回视线。他在想:此人于江山社稷无用,还喜欢在他面前乱吠,要是死了就好了。

    黄逸辰哪知一个区区五品官也敢背地里咒他?

    他背着手上了自家的马车,径自回府。这会儿苏云罗应该已经等着他了。

    以他的年纪,夜夜笙歌已不太现实,不过都说权势是男人最好的壮/阳之物,此话不假。他在早朝上大出风头,狠狠压了皇帝和太后一头,如今意气风发,便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几乎像是二三十岁时候。

    正适合邀约美人啊。

    黄逸辰哼着小曲儿回到府上,直接去了外书房。

    “人呢?”他先行回了书房,习惯性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李二伺候他宽衣:“苏姑娘已经在厢房等您许久了。”

    黄逸辰满意地点头,就穿着寝衣直接过去。他很少如此放浪形骸,路过游廊,小厮们都纷纷低头,表情震惊。

    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几乎有种新婚夜重做新郎的错觉,等到绕过屏风,眼前所见更加重了他的这种感受。

    只见那年轻的姑娘斜躺在床上,一身大红的纱衣罩着玲珑雪白的身段儿。她懒洋洋地撑着头睨他,露出的一截胳膊丰润柔腻,乌发如云,散落在床上。

    这画面令人血脉偾张。

    黄逸辰心脏鼓动,如狼似虎般扑了过去。

    苏云罗任由他在自个儿颈侧胡乱亲了一会儿,然后侧过身游鱼似的钻出去,脚踩着他的胸口,一点一点地将他推离。

    “好侄女,让世叔再亲一亲!”黄逸辰捏住她的脚掌,眼都红了。

    苏云罗却抱过一旁的琵琶,香肩半露,娇嗔道:“我非要给你弹一曲四大皆空……”手指摁住了琴弦,第一个音还没发出,就被黄逸辰压了下去。

    床帐里一时之间被翻红浪,动静大的,守在外间的丫头九儿似乎都羞红了脸,低着头悄悄退了出去。

    苏云罗半闭着眼,一头薄汗,发丝蓬乱,白玉簪子摇摇欲坠。

    她搂住男人的脖子,那只洁白的手若有似无地碰着他的后颈,蜻蜓点水一般。

    黄逸辰表情近乎凶狠,俯瞰这姑娘,如此娇弱,脑子里闪过的却是对方父亲死活不肯下跪的模样。他命人打断了那人的腿,那人竟然还高高地昂着头。

    “……管你什么……如今还不是……”

    苏云罗也不去听,勉力睁着眼去看他,脑子里闪过不知哪一年,楼里姐姐说笑的话。

    ‘那男人啊别管多威武,到了床上,还不是任女人宰割。你只管盯住他最快活的时候下手,便是弄死了他,他也带着笑哩’……

    弄死他——

    她眼神从朦胧倏忽一利,快速抬手拔下磨尖的簪子就往黄逸辰的脖子上插。簪头刚划破一层皮,她的手腕传来剧痛。

    “小贱人。”

    黄逸辰满脸涨红,攥住她的手腕用力,那根白玉簪子便从她手里滑落,砸到地上,发出脆响。

    他冷笑着看苏云罗:“往日要弄你,你百般推脱,这次如此主动,我就知道要出幺蛾子——”

    苏云罗再不装相,张嘴唾他一口,憎恨道:“老匹夫,软得和虫儿一样,姑奶奶不稀得伺候你不成么?!”

    啪!

    黄逸辰暴怒地一巴掌打偏她的脸,面色狰狞地掐住那细瘦的脖子。

    “贱人!我掐死你!”

    苏云罗雪白的脸迅速涨成红紫,张着嘴,无力地半吐舌尖。可她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那眼神再也没有从前的柔顺,尽是讥讽。

    “我……我要是早知……你是如此小人!”

    她要是早知道会因为这等小人家破人亡,沦落风尘,她还学做什么名门闺秀?定要像薛姐儿那样学打一手好鞭子,何至于要用这等手段才能靠近仇人?

    便是能报了仇,她也恶心再活下去。

    苏云罗眼角滑落泪水,瞪着眼望着他,没气儿了。

    黄逸辰年纪不小,又刚刚“操劳”过,这么一惊一乍的,顿时头晕眼花。他喘着气松开手,见女人确实死了,才放松下来,嫌恶地伸手去推对方的尸体。

    就在此时——尸体竟然动了起来!

    苏云罗眼珠子一下活动起来,左手一抽,竟抽出根闪着寒芒的金属丝。

    她毫不犹豫地双腿夹住男人用力翻身,压着人双手用力一绞——黄逸辰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那冷冰冰的琴弦勒断了大动脉,热乎乎的血一下子飚出,喷了她满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云罗骑在黄逸辰尤带余温的尸体上,畅快地大笑起来。

    她笑够了,这才丢了琴弦,从一旁的琵琶里抽出一把匕首,面不改色地割下了黄逸辰的孽根,塞进尸体的嘴巴里。

    “贱人。”她下了床,对上黄逸辰死不瞑目的眼睛,心情愉快地骂道。

    苏云罗捂着脖子,那里已经浮出一圈红紫的勒痕。她手脚发软,勉力走到屋角,用事先备好的水仔仔细细地擦洗干净,才换上一身雪白的孝服。

    九儿不知去了哪里,她心里盼着对方见不得她自甘堕落,已经离去。

    “……不是说老爷在书房吗?怎地没人?让开——你们这些刁奴走远些!好哇,竟背着我偷吃——”

    外头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委屈不甘的叫骂。

    苏云罗错愕地看向厢房的门,下一秒,门砰的被推开,姚氏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两人面面相觑,本来跟在后头的李二见状转身就溜了。

    兴许也是老天在帮她。

    姚氏迎头一看是那软红尘的小蹄子,气了个倒仰。她跺着脚,哭着喊着往内室跑:“老爷——你不是说不会纳苏云罗那个狐狸精吗?!”

    苏云罗这时候已经镇定下来,反手关上门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姚氏绕过屏风,兜头就看见自家老爷赤条条的,仰面躺在床上,到处喷溅着血,屋内血腥气浓到让人反胃。

    她哪里见识过这般凄厉的场景?顿时就要尖叫。

    一只冰冷的柔软的手捂住她的嘴。

    她瞪大眼,吓得立刻软了。

    “……”苏云罗无奈地架着人安置到一旁的贵妃榻上,累得出了一身汗。

    “我放开手,你别叫,”她捂着姚氏的嘴威胁道,“否则我就送你去和黄逸辰团聚,做一对死鬼夫妻!”

    姚氏眼泪刷刷流,忙不迭地点头。

    苏云罗缓缓松开手,姚氏倒是没叫,却整个人倒在一旁,绝望地哭泣:“老爷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她怨恨地瞅着苏云罗,偏偏又胆小,“你这个恶毒……”最后几个字被对方一瞪,委委屈屈吞下去了。

    “夫人,”苏云罗叹道,“我这是帮了你啊。”

    姚氏匪夷所思地坐直了,怪叫:“帮我?你都让我成了寡妇,还叫帮我?”

    苏云罗一身白衣,美得很有气质。

    她轻笑道:“要是让你选,你会愿意嫁给糟老头子?都说初嫁由父,再嫁由已,如今那贱人死了,你要是想嫁,带着嫁妆还能找个好人家,要是不想嫁,反正贱人无子,你正可以快快活活在黄家作威作福,难道不好?”

    姚氏原本不以为意,越听越觉得,对呀,可不是么!她又不是真的喜欢黄逸辰,还不是因为不受家里重视,才拿她换前程。如今死了丈夫,本朝对寡妇多有保护,她还更自由呢!

    她彻底缓过来,仍然不敢看床上的尸体:“……你说的有理,不过,你别想我帮你掩盖啊,也别想赖给我!”

    苏云罗柔声说:“我不为难夫人,你放松一些。”

    放松什么?

    姚氏还纳闷,然后脖子一痛,人事不知。既被李二看见她进了屋,再装作不知,那也说不过去,只有连累她昏一昏了。

    苏云罗长叹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匕首。这匕首的护手上刻了个歪七扭八的伍,是那人临走送她的。

    她总觉得那人看出来她打算做什么,只是最终并没有问。

    苏云罗正打算给自己一个痛快,叮一声响,她手里的匕首被打歪了去。她猛地抬头,见墙上的八棱窗大开,一个黑衣人蹲在窗台上,脸上还盖着古怪的黑色面具。

    “姑娘,我是明鉴山庄的探子,”那人冲她拱手,“受人相托来带你走。”

    苏云罗愣住了。

    第 73 章

    “快跟我走吧!”那黑衣人微微偏头, 催促她,“外头有人来了。”

    苏云罗浑身颤抖, 手心握紧匕首也不知道疼。

    她方才用磨细的琴弦杀人,实则两手也勒得血淋淋的,只胡乱用白布缠裹。本以为没有活路了,无非是被折磨死和自求速死两条路,这会儿竟有人朝她伸出手,要救她出牢笼。

    她这才发现……

    自个儿是想活下去的。

    苏云罗咬牙朝黑衣人走去, 毫不犹豫地把手递给对方。不管她先前怎么绝望,怎么心如死灰,不管以后外人怎么想——他怎么想,自己都想活!

    “我还有个丫鬟……”她仓皇地被人一把扛在肩上, 抓着对方的衣襟哽咽。

    九儿,九儿还不知道在哪儿!

    黑衣人利索地从后窗跃下,声音在风声里都能听出来带着笑意。

    “姑娘安心, 我正从铺子里出来, 迎头就撞见你那小丫头,嚎啕大哭呢。”

    原来, 什五最后一次去软红尘见她, 知晓她打算来京城, 就把店铺的位置告诉她, 让她有事就去找人。她一心奔着报仇来的, 根本没打算活, 闻言笑着道谢,实则没往心里去。

    谁知道九儿竟然悄悄记了下来。

    苏云罗闭上眼, 仍拦不住眼泪往下落。

    这会儿,她才终于有种死里逃生的实在感。

    等黑衣护卫轻手轻脚将她放下, 九儿就哭着扑了过来。主仆俩抱着坐倒在地上,都是一身白,看着让人不忍。

    “贺大人,”这护卫摘了蒙面,露出和小十八相似的脸,“幸好你来提了一句,否则我们大哥的媳妇儿出了事,我可没脸见他了。”

    贺固安只知道这里是秦凤楼的探子接头点,大哥是谁,他哪儿清楚?

    他想了想,以柳白真那煞星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允许秦凤楼在外头纳二房吧?那“大哥”应当另有其人。

    “我也没想到竟这般巧。”

    他不过是因为一直盯着黄府,所以查了查苏云罗的背景。他如今也能调用羽林卫里的好手,若只管盯梢苏云罗,对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自然一清二楚。

    一个和黄逸辰有灭门之仇的女人,是自甘堕落做对方外室,还是忍辱负重伺机报仇更容易让人信服?

    不光他认为是后者,黄阁老显然也是,故而老头享受着美人,心里也不乏警惕。

    何况探子来报,苏云罗突然去乐器坊更换了琴弦,贺固安一听就知道她想做什么。这女人恐怕也清楚黄阁老防着她,所以用了更隐秘的杀人凶器。

    果然成功了。

    贺固安想,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苏云罗竟然和明鉴山庄有联系。

    “你为何不利用明鉴山庄报仇?”他站在廊下,忍不住开口。

    苏云罗痛快哭了半天,和九儿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她不认得贺固安,可她听见救她的人称呼对方为“大人”,显然,这是个官儿。

    “大人,您不认得我,”她困惑道,“为什么会来救我?”

    她很肯定不曾见过贺固安,这位也绝没有去过软红尘,既不是嫖客,怎么会特地救她,还知道明鉴山庄的店铺……

    贺固安笑了。

    小姑娘有意思,反客为主了啊。

    “我有意除去黄逸辰,很难不注意到你,”他温和道,“姑娘既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我亦同情姑娘的遭遇,所以想拉你一把。”

    至于恰好卖了明鉴山庄一个人情,便算是意外收获。

    他再次问,“姑娘为何不请明鉴山庄的人出手?”

    苏云罗此时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一双手血迹斑斑,沾染的白色裙摆像绽开朵朵桃花似的。方才九儿捧着她的手心疼得不行,那双手的掌心和手指处割痕不浅,怕是会影响以后动笔弹琴。

    她看了一眼黑衣人,十八她也见过,便猜测对方大概是十八的兄弟。

    “这是我自家的事,为何要指望别人?”她轻轻说,“如果躲在人家后头,固然能轻松报仇,可手都不曾摸到仇人的血,算什么。”

    再说,什五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不想猜什五的心思,于她来说,她每次见面都只当对方是客人。客人也分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有礼的和无礼的……总归是嫖客和娼伶的关系。若是什五落难,她愿意冒险搭救,却不愿将自身的命运,反过来寄托到男人那儿。

    十九闻言觉得不大妙。

    这听着似乎不大像是愿意托付终身的意思。

    贺固安倒是理解她的意思,他正是这样的人。他带着淡淡的欣赏看向苏云罗,问她:“黄逸辰确实死了?”

    苏云罗露出动人的笑容:“死得透透的,且十分不雅。”

    贺固安冲她颔首:“姑娘是聪明人。”

    不错,就是要让首辅大人死得格外不光彩,才能将真相压下。黄逸辰虽无子嗣,但有宗族,黄家人就算为了族里老少的颜面,也会静悄悄地处理此事,便不能大张旗鼓地寻找凶手。

    至于找软红尘的麻烦,苏云罗压根儿没担心过。

    软红尘更像是官妓的天牢,背后的水深着哪,轻易动不得。

    贺固安一想到明日早朝有热闹可瞧,最关键是那群叫嚣着逼官家出兵的人,即将群龙无首,看苏云罗就更加顺眼。

    他即便想使法子暗杀黄逸辰,也需要时间,哪有这姑娘下手下得干脆?

    “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提议道,“可要贺某安排你躲避一阵子?”他想到的便是皇宫。官家深恨黄逸辰,安排苏云罗主仆去小圣人身边待一阵,不过一句话的事,简单得很。

    苏云罗刚要说话,十九连忙开口。

    “苏姑娘,我看你不妨趁着城门未关,跟着我们的人去明鉴山庄吧!”他热情地建议,“师姐还来信问过你呢,你正可以去见见她,学些防身的功夫,到时候让师姐替你换个身份,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

    贺固安瞥向那白衣姑娘,果然对方心动了。

    还挺聪明,知晓她正是对男人提防的时候,用女孩儿引得她信任。罢了,他也就是一时恻隐,京城的确有兵祸,离开更好。

    黄阁老乃是两朝元老,且是内阁首辅,门生遍布朝野。

    当夜黄府挂起了白幡,姚氏在管家的陪同下前往大理寺报案,用的理由是“贼杀”,意思是黄逸辰在家中被故意杀害。值守的刑狱官不敢自专,毫不迟疑就上禀上司,讼文直接传进了宫中,搁到秦珩案前。

    秦珩正是渴睡的年纪,被人叫醒,脸色极差,等看到讼文上黄逸辰横死几个字,一下子清醒了。

    后殿响起少年人响亮的大笑。

    “去传贺固安!”他一边看一边拍案叫绝,“顺便上点茶点……烧肉来点,月白清来一壶!”

    周炳常嘴上应着,心中腹诽,官家这是看讼本儿,还是看话本啊?

    也是八月初,柳白真熬鹰似的,终于等到老巫祝制好了药。老头小心地将竹管用丹砂封住,再用红布重重裹缠,才交给他。

    “仔细放好,但不要贴身,”他不放心地叮嘱柳白真,“别真把它当那药丸子,里头可是有活虫儿的!”

    柳白真待要拿竹管的手哆嗦了一下。

    这下秦凤楼胆敢质疑他的爱,他非拿朴真敲破对方的狗头!

    唉,可怜,竟要活吞虫子。

    “外头有药壳的!”白容一看就知道他想啥,“别作怪,省得那厮真不敢吃了。”

    “知道了知道了。”柳白真急得要死,连同什五告别也顾不得,背着行囊往远处的山跑去。

    白容目送他离开,转身差点撞上白雅。

    “你这丫头,又干什么?”

    白雅心不在焉地看柳白真的背影,胡乱应付老巫祝几句,便回屋里去了。

    第 74 章

    柳白真心急如焚。

    他原本计划着拿到药就赶去桐岭府, 没料到制药出了些风波,耽搁四五日。就这么四五天, 什五收到消息,秦凤楼竟然已经干倒了南湘王府,人往北边去了!

    这还是人么!

    什五想和他一道走,可腿还没好透,柳白真岂敢让他冒险?所以这才偷摸过来拿了药就跑。

    柳白真牵走一匹马,穿过山洞顺利地走出了万山城。万山城里四季如春, 到了外头不过一山之隔,却是盛夏酷暑。

    简直恍如隔世。

    他翻身上马,除了背上薄薄的包袱,只有腰侧垂挂的一把刀。来的时候, 秦凤楼还陪在他身边……

    柳白真想到自己的卡,愁容满面。从那次之后,卡池夜夜都发出异样的光, 不光贺固安的人物卡, 连他初次试抽的那张卡也开始发癫,不知是何道理。

    他走出瘴气, 虽然事先服下了清心丹, 依然觉得晕晕乎乎, 休息了一刻钟, 眼前将将恢复清明。

    秦凤楼的目的非常鲜明, 就是要先灭了四王, 再对付小皇帝。只是东禹王的封地太远,且实力最强, 所以势必只能跳过东曷草原。

    目前他已经灭了南湘王府,一路北上, 应当是直驱通州。什五对着舆图对他细细解释过,西靖王原本当在西边戍边,但他吃不得苦,求得先文帝将府邸安置在了通州,离京城便只有几十里路。

    先文帝在时,自然不担心这个弟弟有异心,如今西靖王却成了京城的大患。

    北茂王的封地在距离通州六七十里的居何关。按照路线来说,北茂王是非死不可的,灭了北茂王,正好经过通州了结西靖王。

    柳白真心道,这还有啥好说的,直奔北茂王的封地雍州府呗。

    他却并不知道,秦凤楼的军队比他想象得更要迅疾,此时已经占领了雍州府。

    雍州府地处整个大秦的北边,再往北便是北胡。按理说,封地就在军事要地,北茂王应当是个铁血亲王,然而实际情况相差甚远。

    早在赫南太子时期,北胡就被他打得差不多了,年年朝贡。现在的雍州府,当年还是北胡头领托托里黑的部落所在地,也被秦光孝带着军队打了下来。

    到北茂王举家搬到这里时,北胡早就不是当年骁勇善战的北胡了。

    最重要的是,在封地旁附近的居何关还有驻军,驻军统领也是当年离开了东曷草原的凤翎军一支。

    说来也耐人寻味。高祖废了大儿子的太子之位,解散了他的凤翎军,但是对离开的那几支队伍,虽说没有重用,可也没有弃而不用。

    柳白真听什五说的时候,就怀疑老皇帝当初是不是后悔了,否则怎会将废太子的人安置在军事要地上?毕竟当初这几支队伍明面上是和秦光孝拆伙了,但也很可能是废太子保存实力的计策。

    不管怎么说,秦凤楼这一去,立刻就能再吸收两万余人的精兵。八万多人浩浩汤汤杀去京城,小皇帝即便加急抽调周遭的驻军,少了人数最多的王含这一支,最终也无法和秦凤楼相抗衡。

    柳白真策马疾驰,顶着烈阳一头汗水。因为还胡乱想着事,他并没有注意到宽阔的官道上竟然只有他一人一马。

    太热了……暑气蒸腾,汗水咸津津地淌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单手持缰,抬起一条胳膊擦汗,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先是身下骏马猛地一震,整个马躯失控地飞起往前,紧跟着他的耳边响起骏马凄厉的嘶鸣,他被甩了出去。

    不好!

    柳白真瞳孔骤缩,在半空中瞥到地上的绊马索——不,还有别的——是箭矢尾羽划过空气时轻颤的声响,直冲他来!

    他在半空中猛地用力收腹,硬生生拧转腰身下沉,落地前的一刹那拔刀点地,借力往左侧翻去。

    脚尖刚落地,耳朵便听到第二声箭矢破空之声。

    他浑身紧绷着听音辨位,几乎来不及用眼睛,便举刀横在脸前,下一秒便被巨大的冲力撞得朝后连滚数下才狼狈停住。

    箭矢如流星,接二连三破空而来,全身冲着他头脚和胸口,辛辣无比。柳白真疲于奔命地左右腾挪,即便想要打断这箭阵也没有机会。

    簇——

    他闷哼一声,杵着刀踉跄撞到路旁的树上,脚腕一侧被流箭划破,就这么迟疑的几个呼吸,四支箭齐发,闪电划破长空一般射向他,一支在肩,一支在左手,剩下两只分别钉住了他的左右脚腕。

    柳白真脸色刷白,额头青筋几乎要爆出,硬是把惨叫声吞进了喉咙。

    哐当,右手的刀也无力地掉落。

    这时候,对面的树林里才走出来十来个人。

    为首的是个头戴玉冠,身着锦绣的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面色黝黑,容貌寻常。跟在他后头的却是一水穿着黑色劲装的青年,其中两人长相双生,背着弓/弩。

    虽说江湖里的人都爱穿黑衣,明鉴山庄的穿云使还戴黑色面具,但这些人的衣服柳白真看着总觉得眼熟。

    哪怕他已经疼得快晕过去了。

    到底在哪儿见过?

    “好啊,好啊,”那为首的男人鼓着掌,慢慢走过来“真是年轻有为。”

    “小半年了,可算又把你给,逮住了。”

    柳白真勉力抬着头看这些人,冷汗成串往下滴。他一听这话,眼前画面倏忽回溯,定格到了最初的地方,那个漆黑的密道。

    同样的黑衣,差不多的剑……杀手!

    “天魔……六阁,”他虚弱地说,“你是波旬?”

    佛教中有天魔,欲界第六天魔王乃是波旬,四魔之一。此世显然没有神魔,但天魔六阁这神秘的杀手组织却自称第六天,阁主无论男女老少,继承阁主之后都名为波旬。

    他曾夜里听秦凤楼讲古,说三十年前的波旬是一位绝世美人。

    据闻此美人原是江南巨贾家的小姐,十几岁嫁去通州大户,却不能生子,夫家冷待她,她便想和离归家。岂料夫家有意贪图嫁妆,便下药污她与家里雇的苦力通奸,要将她浸猪笼。于是她愤而杀死苦力和丈夫,放火烧死夫家,人便不见了。

    后来她再出现,已经有了绝顶武功,还生了个孩子。

    这个锦衣男子据说就是那个孩子。

    柳白真当时还奇怪,既是被强迫怀上的,何必生下来。秦凤楼却道传闻若是真的,只怕那小姐也不甘夫家栽赃她不孕。生不了孩子未必就是土地的事儿,说不定是耕牛没种呢?

    可惜从古至今便是如此,女波旬还算挣出条路,更多却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波旬掂起柳白真的下巴看了半天,嘴角依然挂着笑。

    “我一直在找我那逆徒,可他不知被秦庄主藏哪儿去了,”他好奇地问,“我真的很想知道,那次,你究竟怎么逃脱的?”

    柳白真也看着他,不答反问:“你为何长得不像你母亲?”

    不是说绝世美人吗?这才第二代,不至于基因就稀释成这样了吧?

    “……”波旬嘴角抽抽。

    “还是头一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他倒也不生气,“关于我母亲的传闻很多,也不知道你听的是哪一种?”

    柳白真望着天空中闪烁的金卡,随口道:“秦凤楼跟我说的。”

    “哦,秦庄主。”波旬点点头,“他跟你说的,那就不是传闻了。我父亲是个码头苦力,相貌丑陋,天生六指头——”他伸出左手给柳白真看,果然也是六指。

    “所以我即便努力长了,也不过中人之姿。”

    他顺着柳白真的视线看向自己肩上,“白真儿,你在看甚?”

    柳白真疼麻木了,态度十分敷衍。

    “看你肩膀上趴着个小鬼,正在啃你脑花呢。”唉,这半死不活的,也没办法触发人物卡啊。

    他无视波旬骤然大变的脸色,低头看自己脚边的刀。刀也够不着,想自己往上撞都没办法……至于这人,估计还舍不得他死。

    柳白真惨淡地想,这是他最害怕的情况了。

    竟然还得想办法找死。

    秦凤楼啊秦凤楼,这次找到你,小爷不把你的蛋打出来,就跟你姓!

    “师父,马车来了。”

    一个黑衣人过来恭敬道。

    波旬忍着去摸自己肩膀的冲动,往后退了退:“点了他的穴,再去拔箭——等等,再弄点蒙汗药。这小子杀人狠,对自己也狠,防着他冲穴。”

    柳白真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冲什么穴!

    他又不是傻子,手脚都被箭射穿了,冲开了穴道难道就能动弹吗?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

    他突然想到个疑惑,还没问完,那黑衣杀手一指头点在他睡穴上。他眼前一黑,无知无觉地往下倒,要不是对方接住他,怕要扯烂伤口。

    波旬走过去,轻轻地掀开他的衣领,雪白的后颈连着干净的皮肤。

    黑衣杀手大吃一惊:“师父,没有图!难道我们抓错人了?”

    “长相没有错,”波旬脚尖挑起那刀,拿在手里反复端详,“佩刀也没错。样样条件都符合,又刚从万山城的方向过来,除了柳白真还能有谁?”

    “那……”

    波旬脸色阴郁:“先带回去再说,我有法子。”

    第 75 章

    柳白真醒过来的时候, 仍然在马车里。他发现自己的待遇还真不错,竟然还有vip马车, 马车里还有冰盆。

    “阁主是真怕我死啊。”他沙哑地讽刺道。

    “醒得真快,看来我小瞧白真儿了,”波旬神态自若,“我当然舍不得你死,白真儿可是武林至宝。”

    不要脸!

    柳白真有气无力地翻白眼。

    他一路斜眼盯着车厢角落的朴真,恨不得念个飞来咒, 他的刀就能自己飞过来,冲着脖子来一刀!

    波旬端坐在窗边,看着半躺在对面的青年。这人分明疼得厉害,绷带沁着血呢, 却还能淡定处之,真是不简单。

    可惜了,如此良才美玉不能归他天魔阁所有。

    “方才我本有一个问题想问阁主。”柳白真突然问。

    波旬关心地看他:“那怎么不说呢?我必知无不言。”

    柳白真阴阳怪气:“因为我被你的人药倒了呀。”

    “……”

    波旬轻咳一声, “现在问也不晚。”

    “你怎么知道我从那条路走?”

    这的确是柳白真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

    万山城在整个广南都无人不知, 但没有里头的人带路,根本找不到正确的通道, 只会误入有蛊坑的山洞。再加上外部厚厚的瘴气层, 那附近根本没有生灵能存活。

    如果不是提前知晓他会从白寨出来, 这些人根本蹲不到他。

    他想脱困总有机会, 但必须要弄明白一件事——万山城里有没有叛徒!

    波旬笑了起来。

    “你想知道是谁告的密?”他想了想, 人已经在他手里了, 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何况就算告诉柳白真,这个小可怜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便直接说了, “是万山城城主的女儿,白雅。”

    不得不说, 听到这个人名,柳白真一点也意外。毕竟狗改不了吃屎,光听什五说她怎么被送回万山城的,就知道这姑娘报复心极重,岂能不想报仇?

    唉,秦狗虽然是为了他和什五考虑,但恐怕想不到,他竟然还是栽到人家手里。

    “白真儿,你想知道的事我也告诉你了,”波旬观察他的表情,笑道,“若你真恨极了那女人,我就把她绑来任你处置,如何?”

    柳白真斜眼看他:“真的?”真的假的?老瓜皮打什么主意呢?

    波旬见他可爱,心中一动。

    他还真挺喜欢这孩子,刚才趁对方昏迷,他探了探虚实,年纪小小,内力竟深厚如斯!即便是他最得意的大弟子,若是一挑一怕也不敌,何况他大弟子已经二十几岁了,再难有进益……

    倘若在他取图的手段下,这孩子依然能活,不如就留他在天魔阁,不出五年,以对方的心性和狠劲,再加上到手的宝库,必能辅佐他壮大天魔阁!

    到那时候,他何惧什么东禹王?

    不过——

    波旬想到柳家堡,又迟疑起来。中间隔着血海深仇,怕是养不熟。

    他看着柳白真,越看越顺眼,左思右想,想起来白雅曾说过白寨里有迷药,能让人忘却前尘。

    哎呀,这么一来,白雅还不能杀。

    波旬顿时遗憾地改口:“假的。那女子我且有用。”

    他就知道!

    柳白真愤而冲他翻了个白眼,闭眼养神,懒得再搭理他。

    “你莫气啊,”波旬见他生气,反而稀罕上了,凑过去哄孩子似的哄他,“否则气血涌动,流得更厉害啦。出门在外,我可没准备好的金疮药。”

    其实是他没打算带个活人回去,谁知道他竟看上了这小东西呢?唉,凡是有点建树的人,谁不想找个称心的徒弟,主要是难!

    波旬想到外头幽魂似的大徒弟,更迫切想把柳白真收入门下。可他人已经抓住了,徒弟身上四个窟窿也已经戳了,不可挽回,只能尽量让徒弟少流点血,节省点精力。

    毕竟他图还是要取的。

    柳白真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他逡巡不去的目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对劲啊这变态!

    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了一圈,莫非是让他放松警惕好套话?从波旬刚才透露的信息来看,很明显白雅并没有告诉他柳白水的事。

    毕竟白灵有意隐藏白水,所以柳白水在白寨里没什么存在感。那女人被送回去的时候又浑身是伤,伤稍微好点,光顾着盯他了,的确有可能毫不知情。

    这就极好,波旬就不会冒险对白寨下手。

    柳白真不由庆幸,好在他把完整的地图留在了什五手里。他闭着眼睛调息,就算波旬点了他的穴道,经脉里仍然有细微的真气流转。他依靠这些真气走大小周天,女娲补天一般调整翻涌的气血,肩膀和手脚的箭伤慢慢地不再流血。

    波旬并没有察觉,这世界的人不讲究精细。

    马车行驶过一处很热闹的地方,柳白真的耳朵微动,忍不住猜测这里的地点。

    “好孩子,得委屈你片刻了。”波旬捂住他的眼睛柔声道。

    你爸死——

    柳白真话没骂完,人事不知。

    第二次醒来,他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很眼熟的地方。倒不是说这地方他来过,而是四周的摆设和布置似曾相识。

    他浑身虚软地躺在一张雕花四柱床上,白色的帷幔低垂,一色的家具趁着大红的地毯显得很是富贵逼人。怎么看,怎么像当初在清水镇上那间地牢!

    天魔六阁的品味还是这么老土!

    波旬坐在床边,低头检查他的伤口,露出惊喜的表情。

    “竟然已经有些收拢了?”

    柳白真朝他露出狰狞的笑容,对啊,怕了吧?老鳖!

    “真不错啊,好苗子,”波旬高兴得满面红光,看他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慈爱,“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柳白真表情一收,木然地闭眼。

    这变态怎么回事?

    “我实在不愿再伤你,”波旬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柔声哄他,“你就告诉我山河图的下落,好不好?我保证立刻把你当座上宾,还会治好你的伤。”

    柳白真露出遗憾的表情。

    早知道这厮是这种德性,他倒真无所谓给他图,反正他也会再取回来。可惜啊,万山城他是绝不会透露的,让他自己画呢——未免太高估他一个小学语文老师了,他只会画可爱的简笔画。

    “波阁主,你也知道我是为了摆脱这山河图,岂会再留下来招祸?”他叹口气,“我全给烧了,而且我也记不得那画上的细节。”

    波旬手顿了顿,并不生气。

    “我相信你,”他自然不信,不过没关系,“你放心,我手里有两幅。”

    柳白真拼命咬住牙关,才忍住没抬头。

    怎么可能?

    他们当初明明从汇贤阁郑郡那里拿走了——好哇……原来天魔六阁也反水了。

    柳白真恍然大悟,所有人都在猜天魔六阁受谁雇佣去偷袭柳家堡,倒是没想过,波旬也想要拿到山河图。一定是他们偷偷拓了郑郡几人手里的图!

    波旬从他脸上猜不出什么,叹道:“等从你这里再取一幅,我便拥有了四分之三,剩下那幅,想必……就在万山城。”

    柳白真强逼着自己装出不屑的表情,心脏却狠狠往下沉。

    果然,只要稍微深思一下,是个人都会怀疑他是不是把图藏在万山城……还有,什么叫从他这里再取图?

    他拼命在系统里戳那张金卡。

    快用啊!

    再不用老子真要嘎了!

    快点——

    【不符合使用规则,本次点击无效】

    【不符合使用规则,本次点击无效】

    啊啊啊啊啊!!!

    柳白真气疯了,发誓这次渡劫以后,再用这个破烂小程序他下辈子投胎成猪!

    他哭唧唧地挨在枕头上,沙哑问:“我背上的画已经洗干净了,取不出来了……”

    波旬看他都快哭了,更加怜惜他:“你见过雕版印字吗?”

    “顺着那字雕的痕迹,便能印出一张一张的文章。虽然你背上的画没了,可是痕迹还在皮肤上,我用特殊的药水涂上去,再覆盖一张极轻薄的丝绢,便能印出大体的轮廓。再请顶尖画师将细节复盘而出,不就成了吗?”

    波旬看着他,心道,这不过是权宜之策,看样子,说不准图都在万山城里。他也犹豫,是否直接杀去万山城,也免得伤害他这徒弟的好苗子。

    不过一来万山城并不好对付,便是白雅也绝不会帮他,那么召集足够的杀手就需要时间;二来,他也想尽快凑齐山河图,先下手去找宝库,柳白水是不是在万山城还未可知。万一是白真儿故布迷阵拖延时间呢?

    所以说来说去,这孩子仍是难免要受一遭罪。

    大弟子将一支细颈瓶子递过来,波旬取过柔软的棉布蘸取其中的液体,说来就来,嘴里还安慰他:“白真儿,你咬住那软木,忍一忍,只要你活下来,我保证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完示意大弟子把软木塞进柳白真的嘴巴里。

    柳白真瞪大眼,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危机感从脚窜到头顶,让他肾上腺激素急速狂飙——不好!不好!

    他会死!

    与此同时,秦凤楼站在一汪血池中,猛然醒过神,心中升起莫名的惶然。

    第 76 章

    “主子, ”什六踏过一地尸首,提刀复命, ,“十八带着西靖王父子三人首级都回来了。”

    面前的人却一动不动,月余长途奔袭,令这人面容冷峻清癯,一身黑甲,因为反复溅血而不复锃亮。他失神地站在那儿, 整个人如同凝固的石像。

    什六失声道:“主子?!”

    他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那双阴沉沉的桃花眼时,心里哇凉哇凉的。

    完了, 主子这是失去神智了吧?!

    他顿时抱住秦凤楼的大腿哭喊:“主子!公子一定很快就追过来了!你再坚持坚持,再想想公子的脸——不行想想什六的脸也行啊!呜呜——”

    一旁的田力等人见状惊慌失措:“怎么?王爷这是毒发了?!”

    秦达更是转身就要返回云贵:“末将这就去万山城为主子取解药——”

    “……你们在做什么?”

    秦凤楼回过神,冷淡地推开什六的脸, “既灭二王, 马上取道通州前往上京。”

    什六呆滞地爬起来,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身影, 心脏还在砰砰乱跳。

    还是不对头啊, 主子怎么越来越——长春子道长怎么说的来着——情志淡薄?原先也是个嬉笑怒骂, 冷嘲热讽的主, 如今几日不见哼一声的。

    他给主子守夜都觉得发慌, 好几次他都睡着了, 一睁眼,人还坐在那儿, 跟木雕的假人似的。有几次他和主子对视,总觉得那眼睛里有……

    什六打了个寒颤, 不敢再想。

    田力拍着胸前盔甲满脸庆幸:“哎呀,我就说,王爷哪有道士说的那般脆弱!”

    绵延的军士将近大半都是骑兵,所经之处,三街六市俱都关门闭户,冷清寥落。

    凤翎军的军纪一向严厉,即便这么多年没落,田力等将带兵依然遵从当年老王爷的规矩,故而一路借道,除了当地父母官儿受了些惊吓,不曾骚扰百姓分毫。

    距离上京还有一天的路程,凤翎军彻夜行进。马长春一把年纪背着药箱骑马跟在秦凤楼旁边,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他。

    “回风,你的蛊……你的毒不能再耽搁了,”他呸掉嘴里的沙子,“我观你眼中红影乱舞,瞳孔收缩,更兼夜不能寐,已经到了——”

    他顾忌左右,不敢再细说。

    田力等人把秦凤楼的蛊当成毒,也曾劝他先行解毒,但要是知道秦凤楼随时会变成被蛊虫控制的活死人,只怕会彻底失望。他们拥护秦凤楼去争明华宫,坐在那皇位上的可以是个病秧子,却不能是疯子。

    如今大军已兵临上京,马长春也知道退无可退,但再不想办法驱蛊虫,光昼夜不眠就能把一个健康人给拖垮,何况秦凤楼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过。

    他想到自己送走了秦家两代人,怎么忍心看着秦凤楼往死路走?

    秦凤楼眼下一片青影,脸颊赤红,唇色反而青白。他淡淡扫了长春子一眼,再次望向远处巍峨的城墙,沉声道:“有道长在,撑到大势初定不成问题。再能多给回风几日,让我亲自料理了秦予衡,那便够了。”

    他不贪慕皇位!

    他只是……不甘心。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不甘心,那股愤懑被祖母强压着化为凉血,等待着终有一日喷薄而出。他必须要祖父和父亲,为凤翎军白白死去的十几万人讨回公道,哪怕为此付出性命做代价。

    秦凤楼觉得自己如今每走一步,身上的血肉就掉落一些,回首看去,尽是血迹斑斑。可他和从前不同了。

    他的心底最深处已不再是恨,而是藏着一个人影。

    那人眉眼飞扬,总喜欢偷偷翻他白眼,笑起来腼腆可爱。

    秦凤楼想到柳白真,精神便振奋起来,眼前的重影都清晰许多。等他站到明华宫中,还能为那人做几件事。

    这样的话,即便他死了,那人总不至于还跳脚骂他吧?

    小骗子,多少也念他一丝好。

    上京高耸的城墙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黑甲的凤翎军仿佛多年前大胜归来,等待这座城池的盛大迎接。

    “终于……回来了。”

    秦达驾马停在秦凤楼左侧,望着城楼喃喃道。田力几人也满脸感慨。实则他们这些边将一年总要回京述职一次,可那时候回来和此时此刻截然不同。

    那时候是低着头麻木地活着,现在,他们是复仇的英灵。

    长春子跟在后头,苍老的脸上竟带着绝望。

    不光是为了他从小医治的小子,还有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感到无能为力。也许秦凤楼这次能轻易直驱京城,但控制了上京不过只是第一步,他还将面临东禹王十几万的边军,面临因为皇权动荡而蠢蠢欲动的内外势力。

    秦凤楼可能是个天生将才,不代表他就能当皇帝。

    天下大乱,受苦的永远是最底层的百姓啊。

    长春子再回忆起几个月前在道观,他头一次见到秦回风带着朋友来拜访自己,恍如隔世一般。那时候他已经发现秦凤楼仇恨的消弭,心中喜悦不已。

    不,他其实很清楚那都是海市蜃楼,否则为何不敢将自己对蛊虫的猜测说出来?

    一切天定啊。

    明华宫。

    “官家,你还等什么?!”赵太后抓着秦珩厉声道,“快下旨讨伐谋逆之人!”

    秦珩被她的指甲抓得生疼,正要驳斥,却见赵太后妆也没化,老态毕露,心中升起不忍。他耐着性子说:“娘,如今凤翎军已经逼到了城门外,举的旗子还是奉我之命清君侧,要献上造反的三王首级。我已经被他高高地架起来了!”

    赵太后浑身发抖,看着他怔怔道:“那咱们就——就这么等着他破城?!”她惶然四顾,“羽林卫呢!”

    秦珩低落道:“羽林卫的左都统领不知所踪,右都统领带着两万余人去了城楼,剩下九千多还要拱卫皇宫。”

    “那大臣们去了哪里?!兵部尚书何在?”赵太后嘶声道,“不是说要调集通州驻军?”

    “秦凤楼的军队来得太快,居何关的军队已经投诚,通州的驻军也都束手就擒。”秦珩颓然地坐在金阶上,“我这堂兄委实厉害……先前我还想着怎么给他递台阶,可他却已经釜底抽薪,将我能够得到的援军都收得收,拆得拆。”

    赵太后忍不住举袖低泣。

    她虽然不曾做过皇后,可是运气绝好,儿子成了皇帝,一辈子也没受过大罪,没想到临到老了,竟要成为亡国俘虏——

    “娘,您别慌,”秦珩叹道,“贺固安跟我说,谈依然可以谈,因为秦凤楼为了能名正言顺做皇帝,不会在上京动刀子。他还需要我为赫南太子和凤翎军正名。”

    何况他还有高祖的密旨,除了不能再当皇帝,想保住一条命应该不成问题。

    “娘,您不是天天抱怨在宫里待着无聊吗?”他安慰赵太后,“等我们出了宫,也许不能像在宫里似的锦衣玉食,可儿子却能带着您四处游山玩水。”

    赵太后靠着他,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半晌道:“还有你媳妇儿呢!”

    秦珩这才想起赵妍,尴尬道:“皇后与我共患难,又是我的姐妹。我们还未圆房,若她愿意,可归家再行聘娶,若她想跟着咱们,我——我肯定对她好。”

    不好也不行啊,赵妍一巴掌能把他打到宫墙上,周大监抠都抠不出来!

    贺固安站在殿外听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进去。

    小皇帝想得固然美,可惜少考虑了一点,那就是秦凤楼的精神状态如何。

    他揣着袖子走在寂静无声的大秦宫里,深深地为自己发愁。本以为等拔除了四王,了结了朝里这帮老骨头,他就可以尽情施展抱负,没想到竟然还要面对乱世。

    唉,乱世就乱世,最多换个人辅佐,可他没法和疯子共事啊。

    失策。

    失策——柳白真咬着软木塞,浑身冷汗,双目无神地望着帐子一角。

    他光着后背,原本白皙的背部此时像被热水浇过一样通红,那药水涂抹的瞬间,他简直跟伤口上涂酒精一样,不,应该是被泼硫酸那样的程度!

    痛得想死!

    不夸张地说,那一刻他真的有死亡的预感。可是卡片并没有激活——所以他自然还活着。

    “你这孩子真能忍,”波旬赞道,“晚上我来给你再上一次药,就差不多能取图了。”

    什么?!

    柳白真瞳孔地震。

    还有一次?

    他几乎听到自己的生命体征在报警,告诉他,如果再一次,他必死无疑!痛也是能痛死人的!

    柳白真不顾一切地开始冲穴,方才那次疼痛让他穴位松动,正是找死的好时机!波旬原本已经走到房间门口,他回头习惯性地看了柳白真一眼,就这么一眼,立刻察觉到对方的异样。

    “你疯了么?!”他震惊地冲过来,伸手抓向柳白真。

    “呸——”柳白真吐出嘴里的软木,冲他露出一口带血的牙齿,“你给小爷等着!”下一秒真气疯狂冲过闸口,如翻滚的江水冲刷筋脉。

    他脸上涨红,双目暴突。

    人物金卡光芒大增,旋转着升起,越转越快——

    同一时间,秦凤楼骑马立在城门下,前后左右尽是精兵,他高高地抬起手。只要他这只手一落下,前方的凤翎军便会不顾一切冲开城门。

    突然间,所有人被一阵光刺了双眼。

    “……什么光?”

    “光!光!”

    “是王爷——王爷在发光!”

    秦凤楼那只右手还没放下,他迟疑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护心镜的地方射出金色的光芒。这光越来越盛,很快就要吞没他的身体。

    世界倏忽重归黎明的昏暗。

    城门前黑压压的军队鸦雀无声。

    什六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身前的那匹健马。

    那是一匹顶好顶好的骏马,毛色亮得反光,周身没有一点赘肉。

    可马上的人呢?

    第 77 章

    柳白真冲破穴道的第一时间滚到了床脚, 躲开了波旬伸过来的手。不过波旬并没有注意,他吃惊地望着房间正中央那道光。

    这道金色愈来愈盛, 笼罩了大半个房间,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等到金光一层层收敛聚拢,现出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此人身着血色铠甲,一头黑发用红色发带高高束起,他低头敛目站在房间中央,右手斜握一柄七尺长的斩/马刀。

    黄沙扑簌簌从他的铠甲上掉下来, 浓烈的血腥气散开。

    波旬此生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奇景,包括那道光,以及光里突然出现的人。

    “这是——”

    “什么?!”

    他和躲在床上的青年同时开口。

    柳白真不敢置信地望着半空中缓慢旋转的两张金卡,又看看金卡下面的人。

    对, 他的面前同时翻出两张卡,一张是新卡,另一张竟然是那张他最早试抽的卡, 卡上一直没有人物信息, 现在却突然有了。

    【人物:秦凤楼

    身份:明鉴山庄庄主

    技能:剿匪/断案

    爱好:游山玩水/杀贪官

    人生格言: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 状元百官都如狗, 总是刀下觳觫材】

    卡上的半裸男子终于转过身来, 长眉风目, 湿漉漉的长发黏在健壮的身躯上, 抬起的手臂有斑驳的旧疤痕——正是秦凤楼。

    竟然是秦凤楼?!

    柳白真几乎忘却身体的疼痛, 张大嘴瞪着不远处那人。这么说,秦凤楼明知道他有这手段, 他还特地说了密道里那不知名的救命恩人,这人还装模作样的吃醋!

    他又看向那张正在使用中的新卡, 简直见鬼了,也是秦凤楼!

    和此时的秦凤楼等比例缩小复制的战将坐在马背上,带领千军万马兵临城下,一手握着那柄乾元斩/马刀,一手高高举起,而在他的对面,巍峨的城墙上书明华二字,正是大秦的皇都。

    那画面栩栩如生,他几乎能透过画面想象场面的宏大,听到战马躁动的嘶鸣和马蹄的乱踏声。

    柳白真出了一头冷汗。

    这么说,他是在秦凤楼下令攻城的时候把人抽过来的?

    他定睛看人物信息——

    【人物:秦凤楼

    身份:明鉴山庄庄主/叛军首领

    技能:*

    爱好:*

    人生格言:&*#】

    全都是乱码,唯独身份那里,多出了“叛军首领”这一称号。既被称为“叛军”,就意味着其身不正,最后的结果……

    其余的信息为何都是乱码?

    “来人!”波旬镇定下来,往后退了一步喊道。

    地牢立刻涌进了许多天魔六阁的杀手,不知这些人使了什么机关,原本困住柳白真的精铁围栏转眼朝两边滑去。秦凤楼立刻被团团围住。

    柳白真看着眼前这一幕,该死的眼熟,除了被围堵的人从白若离换成了个人。

    “楼哥!”他咽下喉咙里一口血,沙哑喊道,“快救我!”

    方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忽然浑身一震,倏忽抬头看过来。秦凤楼只觉得自己站在一层罩子里,许多东西朝他头顶灌入,四周嘈杂,却隔了一层,并不清晰。

    他叫秦凤楼,手中有一柄长刀。

    他的任务是保护一个人。

    那个人叫……

    “楼哥——救我!”

    秦凤楼猛地抬头,眼前那层罩子突然消失不见,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人。

    他脚踢乾元,握住刀柄直刺前方,这一刺力如千钧,寒光扑面而来,挡在波旬前方的五名杀手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去,横剑在前。

    “让开——”他看着柳白真,对波旬低喝道。

    波旬双手成掌,掌风掠过身前数名弟子的后背,喊道:“上!”

    黑衣杀手们顿时眼白泛红,举剑迎头而上。秦凤楼低头弯腰,避过剑锋,五指用力一旋,带着长刀在后背带起罡风,刀尖便以不可抵挡之势划破数人的喉咙。

    鲜血四溅,砰砰几声,尸体落地。

    “上!”波旬毫不犹豫接连几掌,又是十几人围了上去。

    他立刻转身朝着躲在角落的柳白真伸手,掌心一股奇诡的吸力,竟然直接把柳白真拖曳过来。

    “好孩子,这来了个疯子,”他眼神冰冷看着手里的人笑道,“且让我带你去避一避!”说罢就要夹着柳白真在众弟子掩护下离开。

    柳白真内伤严重,手脚无力,吐着血挣扎:“秦凤楼——”

    “让、开——!”秦凤楼不知为何,一听这人痛楚的声音心就发慌。他暴怒地一跃而起,长靴踩过一人头顶,当空一刀劈下,硬生生将挡在他面前的杀手从天灵盖劈成两半,心肺肚肠稀拉拉掉落一地。

    他哐当落地,踩碎内脏的声音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紧跟着便探手直取波旬面门。波旬不得不抛了柳白真回身应敌,他练的乃是铁砂金刚掌,双手在夹着火炭的铁砂中打磨,最终如同精铁打造而成的盾牌,可谓刀枪不惧!

    秦凤楼一刀劈来,已经如山倾倒,波旬却丝毫不惊,冷笑一声迎掌而上,两相交接时竟发出金石相撞的声响——噹——两人都觉肺腑震荡!

    波旬暗暗吃惊,心道:这是哪来的神鬼?

    秦凤楼却面无表情跟着便撤刀盘过头顶又是接连左劈右砍,斩/马刀于近身并不占优势,可他力气奇大无比,将刀挥得密不透风,不但前后杀手无法靠近,波旬也无法轻易撤离。

    两人转眼间交手几十招,波旬两掌飞舞,动作化至虚影,如同暴雨疾风笼罩住了秦凤楼的上下数十大穴,真气流转之下,掌心竟有金属色。秦凤楼双手握刀横挡,下一秒右手握住刀柄中段,用力一拔,直接拔出四尺长形似陌刀的利器,手腕飞花,两刀齐上!

    “阁主小心!”旁边有人大呼。

    波旬大吃一惊连忙往回收掌,可怎么还来得及?只见那刀光陡然缠绵,如跗骨之蛆,角度极为刁钻地贴着他的手臂刺向腋下,他往后急退,那刀旋起,带起偏偏薄如霜花的血肉。

    “啊啊啊——”他惨叫着伸手便抓住那刀,手指吃痛下穿透刀背,用力掷出,一下将旁边躲闪不及的弟子钉死在了墙上。

    秦凤楼左手握住乾元趁隙砍向他的另一条手臂,波旬仓促抓过身旁的弟子挡在自己前面,血泼洒半身。

    “走!”他双目赤红,捂住受伤的手臂点地一个鹞子翻身,闪入床侧打开的暗门。

    秦凤楼还待追去,又被拦住。这些杀手似斩杀不尽的蚂蚁,他眼角瞥到有一个穿着略不同的黑衣人抱着柳白真要进密道,大怒之下狂吼出声,真气狂风暴雨一般借由长刀横扫而过,面前惨叫不断,血肉乱飞,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他伸手就将长刀甩出,刀刃破风而去,疾如闪电般噹的一下钉入密道入口的墙壁,刀柄震颤着,拦住了那黑衣人。黑衣人瞳孔骤缩,惊觉不妙,他还来不及回头,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脖子传来剧痛,眼前彻底暗去。

    秦凤楼暴怒地将尸首朝后甩去,力道之大直接压倒了四五人。他没有去看,而是伸手接过倒下的青年,将对方紧紧地抱入怀里。

    “秦……咳咳——”柳白真脸色煞白,“小心,他们的剑……有麻药……”

    秦凤楼一手搂着他,一手摸过他的肩膀和手脚,等看到绷带下的伤口,表情变得十分恐怖。

    他胸口急喘几下,似乎在平复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小心地将柳白真放下,让青年靠在墙边。

    他从臂甲上解下白巾挡住柳白真的眼睛,还仔细在人家脑袋后头绑了个结。

    柳白真懵逼:“……等等!你这是干嘛?”

    “我去去就来,”秦凤楼犹豫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鬓发,生硬道,“你乖。”

    “……”

    柳白真一脸便秘的表情,侧耳听面前的动静。

    果不其然,卡片抽出来的都是属狐狸的,最喜欢杀鸡,耳边此起彼伏地惨叫,血腥味忽然浓烈到呛鼻的程度。他手腕无力地搭在地上,不一会儿,指尖竟然触碰到黏腻的液体。

    ……好家伙,血都淌到他这儿来了。

    他叹了口气,本来还想跟这人说点啥,现在也不用说了。秦狗看来脑子已经出问题,都不记得人了啊!

    他是绝不会承认,刚刚和秦凤楼对视的第一眼,他差点吓哭了——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冷漠,完全不像认识他的样子。

    好在这人哪怕失忆都不忘要救他。

    柳白真干脆闭目调息,白若离的内力在此世几乎是逆天的存在,一个小周天过去就已经将损毁的经脉修复得七七八八。

    他沉浸入内功运转中,不知外界时间飞逝,等到一个大周天过去,他睁开眼,发现白巾已经取下,面前是一丛篝火。

    那人背对着他,杵着只剩半截的长刀,端坐在篝火前。

    依然是一身战甲,血迹斑斑。

    “秦凤楼?”

    柳白真活动了一下手脚,试探地唤道。

    那人并不动弹。

    他只好起身主动过去,手脚上的伤口已经归拢,行动时只余隐痛,再过几天大概就能彻底愈合。

    “秦凤楼,你——”他绕到秦凤楼面前,话未说完,脸色大变。端坐的人并非不回应他,而是已经无法回应。

    这人肤色灰败,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乍一眼看去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竟似死去了许久!

    柳白真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连忙去摸秦凤楼的脉搏,手抖得几乎感觉不到指尖下面的跳动,好半天,他才终于摸到脉,一下抱住人缓了许久。

    幸好……幸好。

    他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环顾四周。

    无独有偶,这里离万山城入口所在的山谷竟然非常近,难怪四周有隐约的瘴气,也难怪秦凤楼会突然似毒发一样。

    只恨他的行李全没了,带给秦凤楼的药也不知所踪!

    他伸手掏了掏对方的战甲,从胸甲内摸出来几枚铜制的鸣镝。

    “等你好了,小爷再找你算账!”

    柳白真拿秦凤楼的袖子擤鼻子,然后捏着鸣镝点地窜上一旁的榕树。虽然身体还痛,但是这种身随意动的畅快感让他忍不住长叹。

    他踩着树枝翻到树冠最顶层,俯瞰整片树林。近处已经能看到白纱似的瘴气层。即便看不清瘴气后面的群山,不过他知道万山城就在后头,估计不会超过一千米。

    原本他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万山城用来传递消息的竹鸟,可惜已经被波旬那厮连着衣服一起搜走了。如今只能寄希望在这几枚小小的鸣镝上。

    鸣镝不见得能被听到,可他一时想不到别的办法。

    若没有人带路,他带着秦凤楼根本找不到正确的入口,更别提他的一瓶清心丹也被拿走了!

    柳白真蹲下来,随手折了一根树枝,试了试硬度,勉强凑合。接着他便撇着嘴,拆了自个儿的牛筋头绳,顶着一头蓬乱的长发,把一枚鸣镝插在树枝的顶端,做成简陋的穿云箭。

    此时圆月当空,清风拂动树冠。

    他跨步立于其上,以树枝做箭,以牛筋做弦,两指做弓,朝向远处的天空大喊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嗖——

    穿云箭发出穿透云层的呼啸声疾射而去。

    他又做了一支穿云箭,这回换了个姿势,反手射箭:“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嗖呜——

    平静的夜空被这一支接一支的鸣镝划破,他一口气射完了全部五个鸣镝,只好咂咂嘴,跳下了树。

    信号也发出去了,接下来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再说到千里之外的上京,凤翎军的领头之人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不见,这消息立刻便朝四面八方传开。

    但守城的羽林卫依然不敢轻易动弹。

    不为别的,即便将军人没了,那后头可是实打实的军队。右统领站在城楼上,用千里眼远远便认出了田力秦达等人,这可都是当年跟着赫南太子征战的人,在文帝宣帝两朝默默无闻,不影响他们是大秦仅有的良将。

    如此良将,跟着反了。

    右统领心惊胆战,气都快要接不上来。

    “韦英那个王八蛋!”他气得把千里眼一摔,“若不是老子反应得快,险些让他开了城门,这会儿咱们全都得人头落地!”

    他说的是前些时候,外出公干的使团返回上京,带头护卫的韦英却直接带人围了城门卫,在本应宵禁的时候要求城门卫打开大门。

    当时他还在衙门值夜,收到消息连滚带爬地带人往这边赶。后来不知怎么的,等他带人过来,韦英自己跑了。

    右统领想到他连夜去抓捕韦英的家人,没想到一家子人去楼空,甚至连使团里一个小小的羽林卫,其家中也空无一人。

    这明摆着早有预谋要反啊!

    “大人,真要打起来,咱们这点子人,哪里抵得过凤翎军?”一名手下低声道,“何况没了他们,还有东禹王……”

    右统领沉默不语。

    消息递到了明华宫中,赵太后早就扛不住躺下了,秦珩听闻此消息,半天反应不过来。倒是贺固安,一听“人在一阵光芒中消失”这种描述,忍不住挑眉。

    多熟悉啊。

    他抬手用袖子挡住了嘴角的笑。

    啧啧,秦回风啊秦回风,这是老天爷也不叫你当皇帝。哎呀,他贺固安总算不用看秦回风的眼色了。

    大概秦凤楼命不该绝,柳白真发出那几支简陋的响箭,原以为什五等人收到信号的几率极小,都准备背着人冒险闯瘴气了。

    没想到才过了两个多时辰,他就听到空中传来一模一样的鸣镝声。

    这时候的鸣镝作为古代的信号弹,通过控制气孔的大小和数量,制造出的鸣镝能发出不同的声响,代表不同的意思。

    他一下振奋起来,再次窜到树上,四下张望,果然在南边看到一行人。

    “哎——!什五!”他兴奋地招手大喊,“我——们——在——这——里!”

    什五顺着声音抬头,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在华盖般的树冠上直蹦。

    “……”

    不是说极危,速来救援吗?

    他倒是没想过,柳白真怎么会有他们明鉴山庄的鸣镝,只以为是主子给对方的。等他们匆忙和柳白真会合,这才看到躺在树下的熟悉身影。

    “主子?!”

    什五一贯淡定,都傻眼了。

    主子怎么会在榕州府?主子不是……不是已经在通州那边了吗?

    他跌跌撞撞跑过去,单膝跪在秦凤楼面前,打算去看看此人是真是假,就被柳白真打落了手。

    “干嘛呢?”柳白真盘腿坐着,不满地看他,“这就是你主子,我使了神通,将他召唤过来了。”

    他简单地把自己这两日的遭遇告诉什五,重点讲了讲秦凤楼不认人的问题。

    “……要不是波旬把药一并搜走,我都未必会冒险发响箭,”他眼神隐含忧虑地看了一眼秦凤楼,“波旬的徒弟大概被你主子杀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没死呢,我生怕没把你叫来,反而引来了波旬。”

    什五很懊恼:“我以为是你出了事,不曾想到还有主子,否则我就直接带着老巫祝一道来了!”

    他们不敢再耽搁,急忙带着秦凤楼,跟着白坤再次回到了万山城。期间,柳白真偷偷看了一眼秦凤楼的人物卡,上面并没有任何变化。

    白容提前等在了半山的出口,看到什五背上的人,那张老脸没有任何变化。

    “看来有人为他压制了蛊虫。”

    他只看了秦凤楼的脸一眼,断定道。

    柳白真和什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长春子!”

    白容跟在他们旁边前往小院,闻言点头:“应当只有他了,这世间能了解并压制此人蛊虫的汉医,除了他还能有谁?”

    柳白真忍不住道:“白大人,那药被人拿走了……”

    “安心,”白容老神在在,“如此麻烦的药,我岂会只做一份?只要再加一只龟虚虫便行。”

    众人这才安心。

    到了小院,老巫祝指挥着什五安置好秦凤楼,就找来几个药童,让他们准备驱蛊的器物,自己则去了药方,捧来一只黑漆漆的陶罐。

    “以秦凤楼的心头血混合龟虚虫做药引,引得此陶罐里的金线蛊吞食,它进入秦凤楼的身体里便不会伤害血的主人。等它吃尽蛊虫和虫卵,我便再制一份药引唤它回来。”

    柳白真盯着陶罐,心道,搞半天还是以虫攻虫。

    “现在就开始吗?”

    老巫祝看看天色,道:“还得等子时,阴气重,阳气弱,放才能放大金线蛊的能力。”

    柳白真心中大定,放松下来看了看房间。

    “白雅去哪里了?”

    老巫祝狐疑道:“怎么,她又犯事了?”

    柳白真嘴角轻扯,扯开自己的衣服,让他看还没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问他:“倘若我要杀她,你站在哪边。”

    白容一看他的伤口,就知道是弩箭所致。能伤到这小子,必然不可能是正大光明过招,看时间应当是在这小子刚出谷的时候。

    他脑子中灵光闪过,一下想起先前白雅几番诡异的举动。

    怪道啊,她天天似是盯梢谁似的!

    “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他摇摇头,“不可活啊。”

    柳白真满意地笑了。

    这便好,反正人他是一定要杀的。

    夜半时辰已到,白容小心地取了秦凤楼的血,滴入放了龟虚虫的碟子,等那干瘪的虫尸吸饱了血液,才把虫尸从陶罐顶端的空隙塞入。

    陶罐里隐约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听得什五几人纷纷后退。

    柳白真探头一看,罐子打开,一条细细的金线动了起来!是活的!

    “这条金线蛊,我已经养了几十年,特别聪明活泼。”白容十分得意地戴上蛇皮手套,捻了那金线放到了秦凤楼的眉心处。

    只见那细小的虫首像蛇类一般昂起头,一头钻向眉心处的皮肤,就在它马上要钻进去的前一秒——金光大盛——它直接被罩子似的金光弹飞了。

    白容勃然变色,老迈的身体一下闪了过去,伸手接住了那条可怜的金线蛊。

    大家都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呆了。

    柳白真猛地起身扑到床边,原本人事不知的秦凤楼,突然笔直地坐了起来。

    第 78 章

    什五眼疾手快, 一下把柳白真拽了回来。

    “公子别去!”他挡住柳白真,抽出了长剑, “主子不对劲——”

    柳白真反手一掀,从他的剑下钻了过去。他当然知道不对劲!秦凤楼那张人物卡现在就在本人的头顶转个不停!

    就在这时,秦凤楼整张脸从灰色变成了紫黑的颜色,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露出的却是虫目。

    在场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倒抽一口凉气。即便是和秦凤楼从小一起长大的什五, 都忍不住往后连退几步,满脸恐惧。

    柳白真怔住了,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秦凤楼?”他颤着嗓子轻喊。

    对方看向他,虫才有的复眼长在人类的脸上, 说不出的恐怖。他那样看着柳白真,黑色还在朝着脖子蔓延,几乎就像人类在逐步变成虫子。

    柳白真不敢置信, 难道晚了一步, 秦凤楼的身体已经彻底被蛊虫占据?他脑子一团乱,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柳……白真……”床上的男人突然说话了。

    “你在叫我的名字?”柳白真惊喜地往前一步, “你还记得我?”

    男人冲他裂开嘴笑, 慢慢地伸出手。

    柳白真想也没想也抬起手, 下一秒就被白容往后拉了过去。老巫祝脸色铁青, 呵斥他:“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你想被虫子吃掉吗?!”

    又让所有人后退, 一圈驱虫粉便洒了出去,床上的“人”立刻放下手, 缩去了角落,看上去十分可怜。

    柳白真原本还要挣扎的, 见状心立刻凉了。

    这不是老秦……

    再看什五,已经绝望地跪在了地上。

    老巫祝看着自己手掌心,金线蛊似是恢复过来,昂起虫首发出古怪的声音,就好像看到什么威胁极大的存在。

    他疑惑地看过去,怪了,往日被蛊虫反噬的人,也不是这种表现啊。那基本上都和行尸走肉差不多,没几日,就剩一张皮子了。

    “嘶——”他捻了捻胡子,一脸不解,“不对啊,不对不对……”

    柳白真听了满耳朵的“不对”,心里难免生出些希望。他再次看向那卡片,上面没有任何变化,反倒安心许多。

    没变化就代表人还是那个人。

    秦凤楼真要变成虫子,卡片信息怎么也得更新吧?

    他看向白容手里的蛊王,回忆起这细细的虫子被弹飞的那一刹,秦凤楼虽然是第二次作为人物卡被抽出来,但保护罩依然发挥着效果。

    可恨的是,太有效果了,连救命用的金线蛊都无法进入他的身体。

    “白大人!”

    什五喊道,“主子好像又发作了!”

    两人紧张地转头,就见床上的“人”忽然仰头倒下,高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抽搐,手脚反弓,像垂死的虫子正在挣扎,画面怪异可怖。

    “啊————!!”

    他快速地抖动起来,张着嘴发出长啸,连手脚的皮肤都彻底变成了黑色。与此同时,他身上那层淡淡的金光反而愈发明显,金光越盛,他的反应越大!

    柳白真见此有个猜想。

    “白大人,你快看,他体内的蛊虫是不是要出来?”

    白容对先前这几个年轻人说的什么神通半信半疑,可是秦凤楼身上莫名发出的金光,以及弹飞了他的蛊王,又是他亲眼所见。

    他不得不慎重对待这个所谓的“保护罩”,心里猜测,许是和金刚罩铁布衫这类功夫差不多。

    “若是防外,老头我还能理解,这体内的蛊也能防?”他忍不住往前几步,探头细细观察。

    柳白真没法跟他解释,那保护罩并非是物质层面的保护,而是等同于规则上的排斥,无所谓体内体外,只要是对秦凤楼的伤害,理论上都能被“排斥”出去。

    蛊虫自然也可以!

    他焦急地看着竹床上的人,对方在他们对话期间,双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咔的诡异声响,两眼翻转瞪向天花板,下肢更是胡乱蹬踏。

    白容托着金线蛊抬头,他这屋角有一只蜘蛛借住,这是蛊虫极为厌恶的。寻常蛊婆家中绝对不能有蛛网蚁穴,只是他的金线蛊并不惧怕蜘蛛,故而留了这么一只。

    癫蛊的蛊虫看来还是一般虫。

    竹床上的人挣扎了足足四个时辰,从子时到天明,什五等着等着,本来还害怕,后来太困了,靠着门睡了一觉。

    只有柳白真和白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竹床。

    一直到午时,白容瞅准了时间,让柳白真举着竹竿,一下子将竹床上方的茅草屋顶捅了大洞,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正好晒到竹床上。

    秦凤楼猛地僵直,身上的紫黑色就像一条蛇在皮肤下游走似的,快速地褪去,聚拢到了额头,随后又从眉心沿着太阳穴到了咽喉——

    “来了!!”白容精神大振,大步跨到床边,伸出手。

    柳白真一看,只见老巫祝手心那条金线蛊骤然膨大,如同小蛇,张开了口器,如同等待被投食一样。

    他紧跟着看向秦凤楼,对方头朝后仰去,嘴巴不断地张大——他甚至担心那嘴会裂开——然后一道黑影倏地从那张嘴里飞出,带着极为刺耳的嗡鸣!

    蛊虫!!

    金线蛊骤然窜起半米高,咬住了那个黑影,最后掉到了竹床上!

    这全都发生在几秒间,众人还没回神,已经结束了。

    柳白真和什五定睛望去,见竹床上,一条小蛇状的金色长虫,咬着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紫黑色飞虫。那飞虫长得极其渗人,生有六对差翅,每片差翅的前缘都有个翼眼,而翅膀中间更是四不像,头部如同苍蝇,中部像是蠕虫,尾部却似蛇尾。

    金线蛊就咬着这么个怪虫,仿佛吃什么美味似的,大口大口吞咽,翅膀和麟粉撒得满床都是。

    什五捂住嘴,忍不住干呕起来。

    柳白真还顾不上恶心,马上去查看秦凤楼的状态。从那虫子飞出去以后,秦凤楼原本灰败的脸色立马恢复了红润,整个人也平静下来,安然入睡。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个健康的大小伙子。

    他心脏砰砰直跳,伸手把住这人的脉,和前段时间不同,脉象平稳有力!

    “白大人,您再帮他看看!”他连忙喊白容。

    白容正笑眯眯地守着他的金线蛊加餐,闻言不耐烦地咂咂嘴,伸手摸了一下,立刻摆摆手:“行啦行啦,再喝一段时间的药驱一驱虫卵便彻底好了!”

    “彻底好了是指他不会再发疯?”柳白真不敢相信地追问,“也不会再失眠和头疼?”

    白容叹口气,指着金线蛊旁边的蛊虫残尸:“癫蛊就在这儿,他还怎么发疯!”

    柳白真高兴地差点哭了,看那金线蛊怎么看都觉得可爱。

    “等秦凤楼好了,我一定买上几大盆虫子给它做谢礼,让秦凤楼亲自送!”他转身把什五拉起来,“什五,你快点送消息给其他人!”

    什五吐完了又开始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拼命点头。虽然先前白容也说主子有的救,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主子自己放弃了治病,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没想到柳暗花明。

    他抓住柳白真的胳膊,看着这人哽咽到说不出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感激。

    头一次见柳白真还是在黑店,这人像死猪似的被倒挂在厨房里待宰,他上去割断了绳子救下人,柳白真拼命跟他道谢……

    谁能想到,他救下的不是个落魄少年,是主子的救命良药!

    “等一下,”柳白真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召唤的人最多只能停留三天,也就是说,老秦随时可能自己就回去了,他回去的时候没有预兆,还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呢。”

    他只好转身可怜巴巴地瞅着老巫祝。

    白容托着吃饱喝足的金线蛊,翻了他一个白眼,转身朝药房走去:“要不是看在我的小虫得了这点好东西……行了,我去搓点药丸子给他带着。”

    柳白真嘿嘿笑着,祈祷秦凤楼能待满三天,起码养一养身体再去造反。

    秦凤楼这一觉睡得极沉,似乎要补足这段时间失去的睡眠,又从天亮睡到天黑。直到第二天破晓,随着日头照到房间,他才皱着眉头,慢慢睁开眼睛。

    他怔怔地看着四周,一切景象都带着淡蓝色的光,清晰柔和。他的眼前没有重影,没有幻象,头脑清爽,没有丝毫的疼痛。

    莫非他是死了?

    “主子,你醒了!”什五满脸欣喜地凑到他面前,额头还有床沿留下的印子。

    秦凤楼反射性地伸手推开他,触手的温热告诉他,这不是他的想象。

    “我——”他一张嘴,被自己嗓子的沙哑吓了一跳。

    什五拍了拍脑门,赶紧跳起来:“我去给你倒一碗水!”

    秦凤楼端着碗喝水期间,什五叽里呱啦把这几日的事情告诉他。

    他对于自己领兵压到明华门下还有点印象,身上发光也记得,听什五这么一说,便和自己的记忆对应起来,倒也接受得很快。

    “白真呢?”他打断什五问道。

    什五一脸“你终于问了”的表情,犹豫道:“公子前头受了你大半夜,这会儿说是有点事要去办。”

    秦凤楼镇定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等到什五说到“金钟罩”驱蛊,说到拳头大的虫子从他嘴巴里跑出去,说到那金线蛊吃虫子,他彻底喝不下去水了。

    白容早上起来打着呵欠去看药炉,端了一碗药溜溜达达过来,一推门,就看到什五手足无措地大呼小叫,而床上那个,趴在床边吐得直不起身。

    “……”

    老头看了看手里的药。

    这药也是催吐的,但是秦小子已经吐得差不多了,药还喝不喝?

    第 79 章

    白容慢吞吞走进房, 想了想把药一递:“喏,喝了它。”

    秦凤楼吐得脸色青白, 抬头看到老巫祝,立刻想到虫子,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什五默默接过碗,“多谢白大人,等他醒了再喝吧。”

    白容一看,反正人也昏了, 嘲道:“这么大个人,还怕个小虫子!”

    什五无话可说。

    主子想必八十岁也接受不了嘴里飞虫子……

    “对了,柳白真那小子呢?”白容纳罕问道。那小子好不容易把心上人救回来,竟然放心不守着?

    什五扫了一眼秦凤楼, 轻咳道:“公子说去杀——扫尾去了。”

    正说着,柳白真揣着袖子晃了进来。

    白容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你这么快就杀完了人?”

    “咳咳咳——”

    柳白真险些被口水呛到,色厉内荏地抱臂否认, “说啥呢, 什么杀人!”

    “是吗?”老巫祝怀疑道,“不杀白雅了?”

    柳白真心虚地钻进屋里。

    他看看天色, 纳闷地问什五:“这都多久了, 怎还没醒!”

    什五尴尬地笑了笑:“倒是醒过一回, 可我不小心说漏了虫子的事儿……这人又撅过去了。”

    秦凤楼悠悠醒转, 看到坐在自己床边擦剑的青年, 刚要喜极而泣, 脑子里再次想起什五说的话,‘说时迟那时快, 你的嘴巴长得老大,从里头飞出来一只拳头大的黑色虫子!浑身带毛, 又肥又亮’……

    他捂着嘴干呕。

    “……”

    柳白真一言难尽地瞅着他:“几个月了?”

    秦凤楼瘦了许多,此时长发披散,两眼噙着泪,颇为我见犹怜。他捂着嘴泣道:“相公怎么说这样绝情的话儿?我都受了这样大的罪,相公怎地不怜惜怜惜我——”

    “怜惜怜惜,你快闭上嘴吧!”柳白真哈哈笑起来。

    没办法,秦凤楼这么大个子做这种痴态实在好笑,偏偏脸确实生得漂亮,有种强烈的反差萌。

    秦凤楼见他笑了,不由松口气。

    他眼神柔柔地凝视着柳白真,低声问:“相公可原谅我了么?”

    柳白真不自在地揉鼻子,嘟囔:“我甚时候生你气了……”

    实际上他确实生气,不光气秦凤楼不信任他,也气这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更气他自己。假如当初能在长春观就说服马道长,他们一起徐徐告诉秦凤楼事情真相,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白容也说了,秦凤楼那次爆发,乃至于突然起兵造反,固然因为常年压抑的仇恨,更多的却是因为癫蛊发作所致。癫蛊会刺激他的神智,让他心昏头眩,放大心中的忿怒凶狠。

    如果他没有金手指,秦凤楼最后死了,他可能最终也会接受现实,可他永远没法原谅这个人。

    “你,”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你回去以后,还要报仇吗?”

    秦凤楼试探性地去摸他的手,见他没拒绝,连忙整个握住。

    他仰面躺在竹床上,看着屋顶一角的蛛网,半晌道:“东禹王我是定然要杀的。若我与小皇帝打起来,最后未必还有力气收拾这个人,所以我打算和小皇帝见一面,有些事,我也得问问他。”

    “问完了,再做打算。”

    柳白真激动地反抓住他的大手道:“那你等等我啊!今晚,不,明天一大早我就出发,你等我到了你再去见皇帝!”

    他还没见过古代的皇帝呢!

    秦凤楼嘴角抽抽:“你就不怕我们谈崩了打仗?”

    柳白真挺了挺胸表示不怕。

    他已经完全放心了,秦凤楼现在脑子很清醒,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未必会造反,但得和小皇帝谈条件。这个他懂!

    “主要是我得和旧部有个交代,”秦凤楼跟他解释,“我当时受蛊虫影响,贸然做出召集旧部的决定,如今我更不能轻易退缩,否则皇权在上,我这些手下纵然不死,家小也再无安宁可言……所以我必须要安顿好他们,为这些人找好退路。”

    他并不是没想过推翻文帝这一支,可是他也知道,如今世道尚算清明,四王还不曾图穷匕见,倘若造反,他和凤翎军定会遭世人辱骂憎恨。

    可蛊毒发作,那一瞬间,他仿佛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就像亲眼目睹自己被一个陌生人附身,往往一闭眼,再睁开就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地方,干了许多事,可他竟丝毫没有印象。

    多恐怖。

    幸好——

    “幸好你把我拉回来了。”秦凤楼忍不住抱住柳白真,闭着眼忍住鼻腔的酸意。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小骗子。

    柳白真很想感动一下应个景,可惜他立马想到有笔账要算。

    “说到拉,”他拽开对方,眯眼望着他,“我第一个召唤的就是你,这事你打算瞒我到何时?”

    秦凤楼悄悄往后缩了缩,偷偷扯开衣襟,露出依然壮观的胸肌,然后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

    十分造作。

    柳白真眼睛控制不住地往那儿瞥,忍不住咂咂嘴。

    唉,当初怎么没发现呢,怪道他看着秦凤楼的八月十五觉得眼熟。

    两人眼神对上,很快开始拔丝,空气都粘稠起来。无奈这里并不是吊脚小楼,而是医院病房,何况他们两人,一个手脚伤口未愈,一个被蛊虫侵染许久,伤了元气,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不凑巧。

    秦凤楼给他出主意:“你跟什五一起出发,直接到运河码头坐船上通州,到了通州码头再骑马,一日夜就到上京了……我还没跟你说,西靖王父子的首级已在我那里,到时候你可以带着首级去祭拜应秀峡和婵素。”

    许久没听到师父和师叔的名字,柳白真兴奋的神情黯淡下来。

    他想到婵礼,心里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你管他做什么?他身为徒弟和人子,无能为师门报仇,有甚资格指责你?”秦凤楼嗤笑,“依我说,你就该把西靖王的首级甩到他面前,逼得他认你做苍山剑阁的阁主!”

    不是他维护自家人,小骗子不管是内力还是身法,都已步入江湖一流高手的行列,反正苍山剑阁没了应秀峡和婵素,没了郑英,本就一盘散沙,倒不如让小骗子接手过去。

    “算了吧,”柳白真摇摇头,表情平静,“我现在又不爱用剑,当什么剑阁阁主。再说,我也不爱当什么主……”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还当过班主任,管四十多个小崽呢!

    他仰头长叹:“我就想等事情一了,找个山头隐居,到时候便问马道长要些竹子和菊花种一种,过一过天天睡到自然醒的退休生活。”

    秦凤楼闻言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在遇到柳白真之前,他从未见过不到二十岁便想金盆洗手的人。

    “别去找山头了,我那县衙还留着,到时候你可随我住在县衙,”秦凤楼给他画饼,“那附近有几座名山,无事还能去田间慰问老农,还有些童子十分可爱。”

    他不说,柳白真都忘了这人还是个小官儿。

    秦凤楼摸摸他的脑门:“最重要是解决山河图的事,这件事只能由皇家出手。我要杀东禹王,也是因为他不会放弃宝库,有这么一个威胁在,咱们去哪里都不得安宁。”

    柳白真目露凶光:“那就杀了他!”

    刚凶完,就沮丧地塌下肩膀,可怜地瞅他,“楼哥,我的朴真还在波旬那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给我丢了……”

    朴真从外表看毫不起眼,说不好听点,和砍柴刀也没啥区别。波旬光顾着逃命,哪会在意那一把刀哦!

    他低头看着膝盖上的剑,要不是刀没了,他何至于在这儿擦剑。

    秦凤楼叹口气:“我的乾元也只剩一半了。”

    两人同病相怜地抱在一起。

    第二日,三人收拾好行礼准备出谷,白容搓了几瓶泥丸,分给三人带着。

    “你们每人都带一些,以防丢失。这是方子,”他塞了张纸给柳白真,“带回去给长春子,他便知道要怎么为秦小子调理身体。”

    柳白真收好方子,三人郑重地朝白容行礼。

    “白大人,您帮我多看顾白水。”他说着看向远处,他们来去匆匆,也许是担心暴露,这次白灵并没有告诉他三哥自己回来的事。

    此去一别,天南地北的,他们兄弟可能很久都不会再见。

    白容冲他们摆摆手。

    三人一路上山,钻进了出谷的山洞,快到洞口的时候,柳白真停下了脚步。

    秦凤楼和什五同时回头看他:“怎么了?”

    柳白真清了清嗓子:“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个东西忘拿,等我半个时辰就好。”

    说罢转身,往拐角一转人就不见了。

    第 80 章

    柳白真掉头回去, 留下秦凤楼二人面面相觑。

    “你可知他去做甚?”

    什五想了想,谨慎道:“公子大概是要去杀一个人。”

    柳白真带着什五的剑快步返回万山城, 直接从半山平台侧面下去。他一路借由灌木遮掩,避开了几波上山的采药人。

    不到一刻钟,他便从后绕到了前任城主白瑶的小楼。

    “……娘出去一趟,你不要总是躺着,也去帮忙采采药,兴许还能认识个好儿郎。”白瑶絮絮叨叨地推开门走出来。

    “娘, 你快走吧!”白雅的声音隔了老远都能听出憋屈。

    柳白真立在小楼旁的榕树上,居高临下看着白瑶离开小楼。等对方消失在小路尽头,他便提着剑悄无声息地一跃而下。

    这件事他想了好几天,自从听到波旬说正是白雅告密, 导致他刚出谷就遇袭,他便打定主意要杀掉白雅。如果不是他有金手指,如今他和秦凤楼会如何简直不敢想象, 何况这里头还涉及凤翎军八/九万人的性命。

    往大了说, 甚至会导致整个大秦战乱不休。

    所以白雅必须以死谢罪!

    柳白真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推开门, 他还在心底盘算, 先了结白雅, 然后再找机会把天魔六阁给灭了, 最后再解决雇佣天魔六阁屠杀柳家堡的真凶。

    只有解决了这些人, 他才能高枕无忧地退休。

    白雅正懒洋洋地靠在窗边, 望着外头的湖泊发呆。

    不知波旬是否抓到了人?

    她想到柳白真,既心虚又恼恨, 若不是此人引来了姓秦的疯子,她怎么会痛失情郎, 还得天天忍受母亲的奚落!

    她胡乱想着心事,听到脚步声,还当是白瑶不放心她又回来,顿时不耐烦地回头:“娘,都说我待会儿——”

    话音戛然而止。

    白雅惊讶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青年,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正是柳白真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尖叫道,慌乱地扶着窗棱站起来,四处张望。可是显然,她的虫囊被收走,手脚的伤又还没有完全好,跑是跑不掉的。

    意识到这点,她面带恐惧地朝后缩去。

    柳白真两手一摊,笑道:“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白雅强笑道:“你不是出谷去了吗?姓秦的杀了我丈夫,还打断我的手脚,我同你们已经扯平了……你、你还来找我作甚?”

    “你说呢,”柳白真缓缓抽出长剑,“拜你所赐,我被波旬抓住,身上多了四个窟窿,难道不该找你报仇?”

    白雅吓得差点摔倒,看着他的眼神就跟见了鬼似的。

    “柳白真,你都死了,要报仇也该去找波旬,”她哭着喊道,“又不是我杀你的,你快走啊——”

    柳白真顿觉无趣,身影一闪,逼至白雅面前,对方还来不及叫出声,剑光划过,她的脖子上便多了一道血痕。

    白雅只觉得脖子好凉,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却又摸到热乎乎的血。她低头一看,双手全是血。

    她陡然反应过来,这是她自己的血,剧痛才姗姗来迟。她软软滑到地上,伸手颤抖着去拉柳白真的裤脚,可是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血渐渐泅开。

    “你想对我说什么?”柳白真低头看她。

    白雅怨毒地盯着他,嗓子里只发出些怪异的音符,没一会儿,那双美目的瞳孔渐渐扩大,最后彻底凝固。

    她死了。

    柳白真轻轻一抖剑,剑身恢复了银白。

    他转身离开小楼,刚出门就看到白瑶回来。他如果想避开自然能避开,不过既然遇上了,也没什么要躲的。

    白瑶脚步匆匆地上楼,抬头就看见柳白真站在门外。她也许猜到了什么,脸色刷的就白了,摇摇欲坠地扶着墙。

    “我女儿,”她艰难问,“还活着吗?”

    柳白真语气平淡:“死了,一剑割喉。”顿了顿,他看着对方问道,“你要向我寻仇吗?”

    白瑶听到白雅已死,神情惨败地闭上眼。过了许久,她才红着眼睛摇头:“她那样的人,迟早会被杀死,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心里,早有准备了。”

    话是这么说,她依然伤心。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小时候长得玉雪可爱,粘她那样紧,稍微不见她,便“阿娘、阿娘”地喊个不停……

    她捂着脸哭,让他走:“白雅毕竟是我女儿,恕我不能忍受看到你,快走吧。”

    柳白真沉默半天,还是道:“未免你误会,我还是要说清楚。白雅将我的事透露给了天魔六阁,害我一出谷就被波旬所俘,所幸命大,活着回来了。且波旬本打算召集人手偷袭万山城,如今他的弟子死伤大半,他也逃跑了,不然——”

    白瑶愕然地抬起头,脸上尤挂泪珠。她直觉面前的青年说的都是真话,也就是说她白瑶的女儿险些就要害死整个万山城!

    这么一想,何其可怕!

    她勉强站直了,认认真真对柳白真行了一礼:“多谢恩公为我白寨……除害。”字字诚恳,字字血泪。

    柳白真有些佩服白瑶了,能不徇私情的人世上少有。换成是他,明明反派系统抽出了秦凤楼,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对方那边。

    可见领头人不是那么好当的,起码得不护短呀。

    “城主高风峻节,柳某佩服,”他低叹道,“我与白雅之间有血仇,但我却受万山城的庇护之恩,城主日后若有事需要襄助,我愿鞍前马后以报之。”

    白瑶动容,苦笑道:“我只希望没有那一日,多谢柳公子。”她目送柳白真离开,转身推开门的时候,眼泪再次滑落。

    柳白真一路狂奔钻进了山洞,边跑边打开卡池。那张最新使用中的金卡静静地在卡池里旋转,他顺手点开看,只见那人物信息的身份一栏,又重新变回了“明鉴山庄庄主”。不过下面依然是乱码。

    他一口气跑出了瘴气层,远远看到秦凤楼牵着一匹马站在树下。火红的龙树如同一蓬火焰,黑衣男子站如青松,衬着好似一幅画。

    他骤然放松,露出大大的笑容朝对方跑去。

    “哪来的马?”

    他忍住雀跃,绕着棕马来回看。

    秦凤楼纵容地看他,温声道:“什六他们先前寄养在附近寨子的马匹,本是方便什五腿好了赶路,现在便宜了咱们俩。”

    柳白真这才发现少了个人,好奇道:“什五呢?”

    秦凤楼嗔他:“我们好些日子不见,要他在中间多碍事——我让他自己先走一步了!”他说着就翻身上马,又俯身朝柳白真伸手。

    柳白真兴奋地搓搓手,试图往秦凤楼身后的位子窜,被对方挡住。

    秦凤楼哭笑不得打他的脑门:“柳相公,你看看我多高,你多高,你往我身后坐,到时候驾着马是打算往沟里去?”

    柳白真不高兴地瞅他:“什么意思?我分明长高了!”说罢就强行上马,非要往秦凤楼后头挤。

    秦凤楼只好随他去,还主动往前挪了挪腚。待两人终于在马上安顿好,柳白真伸手从他的身体两侧过去,想要拉住缰绳,突然发现一件事——他完全看不到前面的路。

    “你怎么长得这么蠢大?!”柳白真痛心疾首斥道。

    “……”

    秦凤楼气笑了,抓住还在他身前乱摸索的手,反手从他背后扣住腰,直接往自己怀里一拉,就把柳白真弄到了前面,面朝下横挂在马背上。

    柳白真死鱼眼挂在那儿,心里发誓若将来他长到一米九,一定要拎着秦狗逛大街!

    秦凤楼大笑起来,两脚轻踢马肚,棕马高昂地嘶鸣着四蹄飞扬跑了起来。柳白真昂昂直叫,拽着他的腰带翻身坐正。

    “万一你突然就回去了怎么办?”他靠在秦凤楼怀里严肃道。

    秦凤楼紧握缰绳,下巴却垫在他肩膀上,很自信道:“我会待满三天。”

    说这话的人,当晚就消失在了篝火旁。

    柳白真撑起胳膊,衣衫半褪,愕然地看着面前的空气。好家伙,他不记得秦凤楼的裤子有没有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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