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上京。

    主帅不在, 秦达做主在城外扎营。上京至此和外界几乎隔绝,城内物价飞涨, 朝臣几乎住在了六部,人人自危。

    城外军营倒是其乐融融,十分安然。

    主帐里围坐了一圈人,中间坐着什六。什六眉飞色舞地说着,手上来回比划:“……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柳公子身前出现一道金光,金光愈盛, 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最后金光化成了个瘦弱书生,你们猜那是何人——”

    他伸手一指,挑眉留了个钩子。

    田力等人便像那上钩的鱼,张着嘴巴纷纷往前凑:“是谁?”

    什六神秘一笑:“是当朝翰林贺固安!”

    “喝!”

    田力往后一仰, 吃惊地瞪着他:“贺状元?”

    他和其余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贺固安虽然年轻,官儿也低, 可他深受官家爱重, 眼看就是下一代内阁领首。

    真没想到啊。

    “这柳公子的神通可有什么说法没有?”秦达摸着下巴思索,“不说那姓白的仙人, 只看咱们主子和贺状元, 这两位……有甚个共同点?”

    什六心道, 都是蔫坏的人呗。

    他可是知道, 那贺固安还问公子要不要造反呢!

    至于他们主子, 反正不是好人。

    田力面带敬畏地喃喃道:“柳公子怕不是神仙在人间历练吧?”不然, 凡人哪有那般的神通,能将个大活人变到千里之外?

    那可是他们亲眼看见的!

    这话, 什六就不好回答了。他也在心底敬畏柳白真,不过毕竟一起经历过几番生死, 他并不会真把柳白真当神仙看。

    他只希望主子这趟被召唤过去,能把那蛊虫给去了,这就是真正的神通了。

    到了晚上,众人正待散去,什六帐子掀开一半,一道金光亮起。他们下意识地回头,帐子正中间有团亮瞎人眼的光,一道人影立在其中。

    什六立刻意识到是秦凤楼回来了,他先惊后喜,过了这么久还活着回来,那肯定是蛊虫没了啊!

    他连忙喊道:“主子,你可算……”

    话没说完,他看清了秦凤楼的模样,一下噎住了。

    只见秦凤楼黑着脸站在那儿,浑身上下就一条底裤,还有挂在胳膊上的亵衣,连靴子也没穿。

    这倒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

    “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秦凤楼阴森森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什六连忙捂住脸,心道,他还觉得自个儿的眼珠子不清白了呢!主子真当谁都是柳公子,稀罕他啊!哼!

    秦达等人毕竟年纪大些,早就故作自然地调转视线,恨不得掀帐子避走。啊这,王爷一看就是从哪位的床上——或者地上回来的,没看那头发丝儿里还夹着根草吗?

    嗨呀,谁不是从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过来的呢。

    懂得都懂。

    “年轻啊……”秦达看着自己的手感叹。

    “可不是吗?真羡慕啊——”田力望着帐顶点点头表示赞同。

    “……”

    秦凤楼扶额,“诸位容我换一身衣服。”

    “是,王爷莫急。”大家立刻恭恭敬敬行礼,然后互相挤眉弄眼地溜出去了。

    帐子里重新变得安静。

    秦凤楼环顾四周,随意在简易的行军榻上坐下,长长叹了口气。他动了动手指,指尖似乎还停留着青年光滑柔韧的皮肤触感,耳边还能听到对方黏糊抱怨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那股热气。

    就差那么一点!

    秦凤楼懊丧地捶了捶床榻,又为自己的急色而失笑。

    秦回风啊秦回风,这下那小骗子可得嘲笑你许多年了。

    他这么想着,心里却觉得很甜,能和喜欢的人有许多年,哪怕是吵架,那也令人心生期盼,不是吗?

    秦凤楼很快收敛思绪,找到一身黑色常服穿上,这才掀开帐子出去。营帐规整有序,不远处就能看见城墙。

    先前他还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欲要强破城门。那一步走出去,不但会留下千古骂名,而且他势必会很快死于蛊虫发作,根本不可能再见到柳白真。

    没想到竟会柳暗花明。

    如今他既然不打算寻死了,那么计划就得改一改。

    秦达和田力等将士站在帐子外,当他们借着营火看到出来的年轻将领时,都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秦凤楼的模样自然没变,可他身上那种暮气和疯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熟悉的意气风发。

    许多年前,他们曾在赫南太子的身上看到过同样的意气。

    “宫中可有派遣天使?”秦凤楼顺口问秦达,他张开手,任由什六为他披甲。

    秦达摇头:“时日太短,只怕还在观望我们的动静。倒是陆续有几波人打探消息,其中有三人是河间三府的探子,想是探探我们的长短,好决定是否要回应京中诏令前来拱卫。还有一人让他溜了,我怀疑是东禹王的人。”

    秦凤楼嗤笑:“秦予衡的探子都死在了广南中路,他岂会甘心?想必正盼着我和小皇帝打起来,好让他捡个便宜。”

    他低头整理自己的护腕,沉吟半晌。

    明华宫他是非去不可的,唯一的问题是,小骗子这会儿大概正快马加鞭赶来,他原该等一等对方——

    不过,他看看身上,旁人大概看不到,他自己却能看见周身那一层浅浅的光晕。这是小骗子提到过的保护罩。

    这罩子尚且有一日的余威,这时候无论是谁也伤不了他。

    “去送一封信给城门卫,”秦凤楼做了决定,吩咐什六,“我要见一见秦珩。为表诚意,我愿一人前往明华宫。”

    秦达蹙眉道:“主子,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秦凤楼不言语,抽出他的佩刀就往自己胳膊上砍。

    “主子不可!!”众人不约而同扑了过去,如何来得及!

    “主子——”田力捂着眼睛不敢看,一旁的什六更是惨叫一声,还以为他疯病不曾治好,要像秦父那样自残。

    帐子外一片死寂。

    “手没断,睁眼。”

    秦凤楼的声音泰然自若,甚至带着无奈。

    田力颤巍巍挪开手,不由瞪大牛眼——青年毫发无损不说,反而是秦达的刀竟然崩了好几处缺口。

    “这是怎么回事?”

    “主子你怎么也有神通了!”

    “我眼睛是不是花了——”

    几人都震惊地看着秦凤楼。

    秦凤楼验证了保护罩的威力,满意地把刀丢还给秦达,开口道:“白真的神通还能护我一日,效果你们也见识到了,我不能浪费这法力,干脆进宫一趟。你们在这儿等着,若小皇帝无心为我祖父和将士们澄清名誉,我便杀他个七进七出,上京也奈何不了我。”

    众将收了惊,渐渐都兴奋起来。

    当真如此,他们还不须费一兵一卒,简直无本买卖啊!

    秦达自告奋勇要送那信,便跟着秦凤楼回到主帐里,伺候对方用绢布写了封“家书”,洋洋洒洒数百字,竟是以小皇帝堂兄的身份要求会亲叙旧,尤其还写明了将独自一人卸甲入城,以示诚意。

    看着十分……厚颜无耻。

    他嘴角抽抽,心道若以黄阁老那些阁臣的处事风格,必然会放人进去,不过进去后很可能就是长戟叉人伺候。然根据六十六传来的消息,黄逸辰已死,内阁如今群龙无首,剩下的都听贺固安的。

    至于贺固安,则和小皇帝站一边。那小皇帝嘛倒是纯善未泯,还真有可能被这样一封“家书”触动。

    “主子,”他正色道,“要是你一入城对方便动手,保险起见,你最好立刻回来。否则万一出了差错超过了一日之期,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我心里有数。”秦凤楼搁下笔,将白绢缠绕在一支箭上递给他。

    秦达接过箭,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问:“主子,您跟末将交个底,您……可有问鼎的念头?”

    秦凤楼抬头看进他眼底,不答反问:“你们希望我走到哪一步?”

    满面风霜的中年将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当初东宫突遭大难,分崩离析,凤翎军死的死,散的散,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就是心头那股恨意——

    世道不公,官家不公,太子是冤枉的!

    他半生孤寡,就算被昔日同僚唾弃,被世人鄙夷,也苦苦坚持练兵,更时常翘首期盼收到那一支小小的凤翎,不就是期盼着有一日能洗刷冤屈吗?

    说到底,大家都是半截入土的年纪,功名利禄还不如一碗烈酒,早就不是当初雄心壮志跟着赫南太子打天下的光景了。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想要在黄土没顶之前出了那口气!

    “末将只想死后能光明正大埋入祖坟。”秦达沉声道。

    他与赫南太子划清界限,为人不齿,是为了保存手上这支凤翎军,而后他亲见族老,被族里除名,亦是为了保护家人。这些年除了义子秦诚和手下的小兵们陪伴左右,他的确称得上孤苦伶仃。

    如果此行能够洗刷老主人和凤翎军的污名,他就能回乡祭拜爹娘。不过……

    秦达目光柔和地看着青年,叹道:“主子不必烦恼,咱们兄弟几个既然跟着您反了,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您要是不稀罕明华宫,咱们大不了就带着家小往北或者往南,天大地大的,还怕没地方待?”

    秦凤楼忍不住笑,笑意到了眼里却只剩苦涩。

    这不过是秦达在安慰他,他都知道。

    秦人故土难离,何况八万多人,总有亲眷难以带走。他起事前考虑过,皇帝,他是没兴趣当的,可凤翎军是他无法躲避的责任,他总得保证大家都能好好过日子,而且得比以前过得更好。

    “阿叔的想法,回风明白了。”他语气温和,眼神如同坚冰。

    希望小皇帝的觉悟足够,也省得他“大义灭亲”。

    明华城下,秦达驾马来到阵前,一支带着鸣镝的利箭呼啸着射向箭垛上的旌旗。很快城墙上就燃起了一簇簇火把,士兵们纷纷跑向令箭的方向。

    那封“家书”自然递到了负责守城门的右统领手里,对方不敢自专,命人快马加鞭送至明华宫。

    结果正如秦达所料,黄逸辰已死,小皇帝在此危机时刻反而收回了权柄,他看着手里的白绢,眼眶微红,心情激荡。

    “堂兄回来了,”他抬头看向赵太后和贺固安,“他要见我!”

    “儿啊,”赵太后缠着护额,病歪歪地哭道,“你莫要被人家几句话一哄就心软,那可都是豺狼虎豹,擎等着杀了咱们孤儿寡母好喝血吃肉哪!”

    秦珩和她想法不同:“堂兄若是觊觎皇位,只消大军入城,刀架到脖子上,什么要求我敢不答应,何须他冒险独自进宫?”

    “什么?”赵太后一愣,忙抢过白绢草草看过,大喜,“小子没毛办事不牢,真当咱们好欺负,如此骄矜?”

    她看向贺固安,“贺大人,机不可失,你快想想怎么安排才能将那匪首擒获。只要抓住了他,上京之危也就解决了!”

    第 82 章

    “不可!”

    秦珩惊怒, 失望万分地看着她。

    少年皇帝心中还有丘壑,他愿意相信在白绢上留字的人。对方和他本是一家人, 血缘甚为相近,若不是当年阴差阳错,堂兄才是这明华宫的主人。现在堂兄愿意和他见面,无论是怨怼还是别的,他都应当面对。

    否则,他即便站在明华宫里, 也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阿娘,很多内情您并不清楚,咱们家亏欠赫南太子太多,岂能再做亏心事?”他语气坚决, “您年纪大了,还是在寿昌宫好好歇息吧!”

    赵太后闻言愣住,大约从未被儿子如此顶撞过, 脸色先红后白, 最后嚎啕大哭,倒在地上:“你——你这是不孝啊!为娘是替谁辛苦为谁忙——你竟然这样下我的脸!活到我这份儿上还有何指望?不如敞开了城门, 直接跪下任由人家割了我的头, 为奴为婢我也认了, 谁叫我有个蠢钝如猪的儿子!”

    秦珩看着她撒泼打滚, 捏着鼻子忍气吞声, 感到疲倦万分。

    做皇帝的这些年, 他从未感觉过自由。以前是内阁控制他,现在内阁名存实亡, 他的母亲依然不放手。即便他想要做什么,也会面临重重的阻碍。

    这个皇帝, 不如不当。

    赵太后哭了半天,依然没等到儿子来请罪。她抽噎着放下半边袖子,偷觑他的神情,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像小女孩那样带着期盼的神情看向儿子,声音发抖:“儿啊,你不会犯傻的吧?”

    秦珩怠于回答。

    贺固安看着这对母子的互动,心中觉得有几分可笑。

    赵太后做事总是十分矛盾,明知道儿子是皇帝,偏偏又不愿放弃母亲的权力,对儿子横加干涉。秦珩呢,也缺了一点点皇帝的杀伐果断。在小皇帝亲政的道路上,赵太后已然是一个巨大的路障,或早或晚都要搬走。

    贺固安轻咳一声劝说:“老娘娘,人定然是要见的,但却不能随意动手。别忘了,对方还有将近十万兵马在城外。”

    赵太后被几个小太监扶起来,又不甘心地看向他:“你可一定要劝劝官家!”

    “请老娘娘回宫!”秦珩决然挥手。

    两人注视着这位大秦最尊贵的女人离开,殿内安静下来。

    秦珩这才流露出些许不安,低声问:“贺爱卿,我是不是做错了?”

    贺固安叠手俯身:“官家,一切顺势而为。”

    不错,顺应时局,也是顺从内心。

    “去请赫南亲王进宫,”秦珩叫来大监吩咐,“切记,态度一定要恭敬,就如对我一般。”

    大监周炳常震惊地看他一眼,随即深深地低下头应诺。

    秦凤楼在明华宫外下马,伸着手坦然接受两名羽林卫搜身。这二人对待他十分小心,他猜应该是秦珩的意思。

    “亲王殿下,请跟臣往这边走。”周炳常恭敬地行礼。

    秦凤楼跟在这位大太监身侧,不紧不慢地走在皇宫内院。虽是盛夏,一重重的园子里依然花团锦绣,树荫如华盖遮挡住园中小径,处处彰显天家气派。

    他难免想到,这原本该是他家的后花园。

    若是祖父和父亲知道他有一天会再次进入皇宫,是会感到愤怒,还是欣慰?

    “殿下,”周炳常沉默良久,在经过一片开阔的内湖时,小声问,“不知道殿下可见过卑臣的不肖徒儿,叫周良的?”

    秦凤楼欣赏着远处波浪般滚动的荷叶,轻声道:“舍妹与少监一见如故,便留了少监在山庄做客,周大人不必担心。”

    周炳常闻言松了口气,忙称不敢:“郡主瞧得上周良,那是他的福分,我这徒儿虽然不才,也学了臣几分管家的本事,郡主尽可以使唤他!”

    秦凤楼本就把薛佳玉当妹妹养大,顿时欣赏地睇了一眼对方。不愧是御前大太监,这说话的本事旁人拍马不及。

    他暗叹,那小丫头让人冒充使团的初衷是要和他里应外合,不料他会在城门外原地消失。这事一发生,几个小子急得撂下摊子连夜出城,幸亏他们还记得把韦英等人的家人带走,没闹出人命债。

    他眼里露出些许笑意,莽是莽了点,好在这招浑水摸鱼还有点用处。禁军原本三万余人,硬是叫假韦英调出去了一万多,这才令朝廷弯下脊背,在城墙上连句狠话都不敢放。

    余下一路无言,周炳常直接带着他来到了明华宫的正殿。

    秦凤楼扫了一眼,这里是皇帝起居处,正殿设龙椅和金阶,也称小朝廷,平日用来和近臣议事。小皇帝大概想把他进宫归到家事里,又怕他觉得被怠慢,特地请到小朝廷来,可谓是煞费苦心。

    “殿下,官家就在里面等您。”周炳常停在长廊,恭敬地俯身。

    秦凤楼姿态坦然地推开门,抬脚走进殿内。

    明华宫的正殿虽比不上大朝殿,但仍然空旷华丽,金阶下方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只看那张与他神似的脸,应当就是小皇帝秦珩了。

    秦珩穿着常服远远看过来,似是忍不住跨了一步,又强忍住。

    “官家。”秦凤楼停在入口处冲对方拱了拱手。

    他也很吃惊,自己竟能如此平静。在过去许多年里,他无数次设想过,若有一日当他站在小皇帝面前会如何,但总是被繁杂的思绪湮灭了答案。

    倘若没有遇到小骗子,兴许他此时正坐看四王缠斗,天下烽烟四起。

    秦达等人的确对祖父一腔赤胆忠心,可他们同样忠心大秦,有武将护国的道义,最不能容忍的恰是那祸国殃民之人——譬如他这样的。那么最后,他很可能会被仇恨拖下深渊,恨倒是解了,会不会后悔,未曾可知。

    好在啊,他现在有了另外的选择。

    秦珩极力镇定,终于忍不住走过来,语带惶恐:“堂兄……堂兄不必多礼。”

    他站在秦凤楼对面,少年和壮年男子的体型相差极大,他个头在伴读中已经称得上高挑,仍需要抬头才能与秦凤楼对视,这种感觉十分陌生。

    他很快想到,这是因为其他人在他面前多半都是躬身,亦或是低头。可秦凤楼是不同的,他们是这世上血脉最亲近的人。

    秦珩鼓起勇气直视秦凤楼,想要从那双相似的桃花眼里,找到些许的情绪。可秦凤楼面带微笑,眉眼平和,竟没有半点多余的波动。

    他的眸光黯淡,慢慢低下头:“堂兄说有事要与我当面谈,不知是何事?”

    秦凤楼突然向他伸手。

    周炳常守在外头盯着殿内的一举一动,见他手一动,吓得险些扑过去,可他只是轻轻掂起小皇帝的下巴。

    “我的天爷……”大监满脸冷汗,扶着梁柱软软滑坐在了地上。

    秦珩被迫抬头,看到自己这位堂兄似笑非笑地,将手滑向了自己的脖子。

    “官家身边的人都很紧张,生怕我借机做坏事。”

    他脑子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心脏砰砰直跳。这场会面开始之前,秦珩也曾设想过要争取主动,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秦凤楼。

    “堂兄是来报仇的吗?”

    秦凤楼看着秦珩,也不禁问自己,他要报仇吗?

    最恨最痛苦的时候,他恨不得把明华宫一把火烧成灰烬,如今,秦光赫仅剩的几个儿子里,除了先帝秦予继和东禹王,秦予禾、秦予陌和秦予舒都死在他手里。

    同辈只剩下小皇帝。

    只要杀了秦珩,再灭了东禹王,便算是彻底除去了秦光赫一门,为祖父和爹娘报了仇。

    他下意识收紧手指,眼里泄露出一丝杀气。

    “庄主请三思!”

    殿内突然响起第三人的声音。

    秦凤楼松开手,任由秦珩捂着脖子跌倒在地。他抬头和不远处的贺固安对视,语气冰冷:“贺大人当真是神出鬼没啊。”

    贺固安扶起秦珩,非常自然地挡在小皇帝前面,拱拱手,诚恳道:“以庄主的本事,想出一口气不难,但牵一发则动全身,一旦天下动荡,不谈黎民百姓,庄主身边的人也难以独善其身。”

    他想到柳白真那神通,怀疑秦凤楼此时刀枪不入,果真如此,那他们就等于放了一头狼进羊圈!

    秦凤楼果然迟疑了。

    柳白真、明鉴山庄,还有凤翎军的弟兄们,这些人的生死都系于他一身,倘若他同秦予衡争权败北,凤翎军绝无生还可能,小骗子身怀宝图,秦予衡不会放过他。

    贺固安揣摩着他的表情,试探道:“……官家心思单纯,对您只有愧疚而没有分毫恶意,明鉴山庄屹立不倒,朝廷这边也是默默出了力的。倒是东禹王一直虎视眈眈,妄图渔翁得利,过去十几年对明华宫蠢蠢欲动,又买凶对付明鉴山庄,到处作恶,他才是一切的元凶!”

    他嘴上说着软话,脑子里还在转个不停。

    说实话,官家对上秦凤楼,胜算那是没有的。赫南太子从前在民间声望太高,当初高祖给他定罪,民间反对之声如同浪涛,别说文人,就是市井里会认几个字的老妇人,都认为太子是被冤枉的。

    毕竟从古至今,哪个太子不被皇帝猜忌?

    赫南太子的后人比起秦珩,更有资格继位。何况一个年富力强,一个不及弱冠……他就算不想换顶头上司,也不得不承认这点,就看秦凤楼是不是有那个念头了。

    秦凤楼看向秦珩,哂道:“贺大人说了一通,官家听懂了吗?不是我不想报仇,我怕遭人报复,连累家小呢。”

    秦珩小脸通红,忙从贺固安身后走出来。

    “堂兄,”他颤着嗓子说,“我有一样东西还需你帮忙打开,等你看完了,再做决定。”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匣子。

    匣子不过巴掌大,一册书那样薄,周身无纹路无镶嵌,样式简陋,却看不到任何缝隙,浑然一体。

    第 83 章

    这话也只有秦珩有资格回应, 大殿几人都看向小皇帝。

    秦珩扶着金龙立柱,目光迷茫。

    他原本想好的, 便是他文帝这一脉欠了赫南太子,还回去就是了。可他难免又犹豫,这样做真的对吗?

    也许这样更好,至少他不必再迟疑……

    “皇兄,”他拱起手,深深地弯下腰, “一切都交付您了。”

    凤启元年。

    就在上京为东禹王造反,东曷三城接连沦陷而惶恐时,内城大开,天使巡城朗声宣告:赫南太子一脉重归皇庭, 珩王开启高祖密旨,为赫南太子平反。珩王愿退位让贤,赫南太子之孙南王继位, 以平东曷之乱, 三日后率凤翎军出发!

    此消息又由数百名驿使快马出城,通过水路和陆路, 这些人会在半月内把新皇继位的消息传递到各郡县。

    虽说“礼莫盛于改元”, 但秦凤楼不屑于祭拜宗庙, 加上三日后大军开拔, 琐事繁多, 便“事急从权”, 打算简单地登个基。

    他下令让凤翎军接管了上京,将宗室和诸大臣从各个地方薅出来, 赶进了勤政殿。

    内阁如今群龙无首,六部隐隐向心的贺固安又默认了此事, 所以不管是白发苍苍的紫衣还是一脸茫然的红绿,在持刀的凤翎军虎视眈眈之下,都只能低头分列在大殿两侧。

    他们中有些人来的路上就弄清了来龙去脉,思来想去,比起稚嫩的小皇帝,能够与四王相抗衡的南王更能力挽狂澜,拯救大厦将倾的朝廷。

    刑部老尚书和张阁老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了然。

    天若是塌了,到时候他们要到哪里去安度晚年?如果非要有个柱子撑着天不塌,那柱子当然是越粗越好!

    除了这些识时务的人,愤恨不平的也大有人在。领头的便是宗室和外戚,尤其是赵太后的娘家。

    赵家出了一位太后和一位皇后。赵太后当初母凭子贵,自个儿腰板算不得硬。因此赵家就等着秦珩再大些,和小赵后圆房,等小赵后诞下有他们赵家血脉的太子,这外戚之位才算是坐实在了!

    谁料到竟被提前摘了桃子?

    赵国舅只有个虚有其表的爵位,但他的两个侄子和几个女婿却已入仕,位列大殿末席。这几个人互相飞眼,然而对上四周目不斜视的凤翎军,又无计可施。

    来之前,他们就试图求见太后,可惜家中女眷都见不到人,遑论他们这些男人。

    大殿之中没有宫女,更没有内侍,清一色的兵丁。

    众人众生相,殿内如同暗潮涌动,这时外面传来了三下钟声。按礼来说,这代表三祭已经完成,可实际上大殿上的官员根本没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

    ‘这南王,可真不讲究……’张阁老袖着手暗道。

    不讲究的人自有其可怕之处,就比如南王,一概礼仪都省了,却用最快的速度坐上龙椅。无愧是赫南太子的亲孙子。

    金阶旁走来一人,百官看似目不斜视,实则都伸长脖子打量,可来人既非司礼官,也非大监,而是个相貌俊美的中年武官。

    这武官,大殿上许多人还都认得!

    “他不是秦达吗?”

    秦达这人不简单啊。

    此人不仅是兴华府驻军统领,还曾是赫南太子的亲卫首领。当初赫南太子谋逆败露,降罪的旨意还未传到东曷草原,他便带着千余人的队伍叛出凤翎军,向宫中请罪。

    这样的人,竟然还好好地当着官儿,倒是比他的旧主活得自在多了。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众人还来不及细思,就见秦达往御阶前一站,朗声道:“百官恭迎御驾——”

    伴随着鸣鞭,一名穿着皇帝常服的青年男子大步上了金台,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

    张阁老位列班首,他刚要抬眼打量金台上那位,便被对方的视线扫过,那视线平常,他却莫名被压得低下头去。

    他眼角往身后扫,一应同僚无不是战战兢兢低头,不由面容扭曲。

    不甘!

    但无奈——

    枝大于本的局面……结束了啊。

    他暗自叹气,恭恭敬敬道:“圣躬万福!”

    百官分列东西,面向金台齐声道:“圣躬万福!”礼毕又各自转过身,东西相对而立。

    秦达见状满意地点点头,他对金台行一礼后,便退居到御阶旁的丹犀,充当起御前护卫,并不觉得哪里不合适。

    大殿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众人头微微低着,眼神却互相飞来飞去,满脸疑惑。

    上头这位到底怎么个意思?

    难道这就结束了?这就——登基了?

    小皇帝的登基大典可是足足用了大半天呐。

    秦凤楼端坐在上头,饶有兴致地瞧着金台下的群臣。他看了半天,终于开了尊口道:“凤翎军以三王的人头来贺朕御极,朕不是个小气的人,愿与众卿同乐。”

    众人:“……”

    张阁老嘴角抽抽,拢在袖子里的手都气到发抖。

    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竟有官家与臣子同乐,乐的却是血淋淋的人头……何况那人头可是官家的亲叔叔!他为官做宰大半辈子,服侍了几任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混不吝的!

    秦凤楼显然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他话音刚落,殿外就有一队凤翎军,为首三人手中捧着简陋的木质托盘,摆着三个黑黢黢的人头。

    一股直逼天灵盖的恶臭沿路散开,既像肉腐烂的气味,又带点陈年腌制肉的糠味儿,再加上那狰狞的模样,大殿纷纷响起呕吐声。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为首三人恰好停在张阁老旁边,那味儿冲得老头往后一个倒仰,险些摔倒。

    “成何体统……”一旁的钱老尚书扶住他,表情愤懑,然而他对着手持长戟的士兵,也只敢低斥一句罢了。

    田力带着人跪在金阶下,仰头看着御座上的男人,对方平静从容地望着他们,就像多年前年轻的太子。

    可那人早不在了。

    他朗声道:“官家容禀,此乃西靖王秦予陌、南湘王秦予禾,还有北茂王秦予舒的首级,此三人勾结西南蛮夷,以汇贤阁的名义雇佣杀手,屠戮了小青山柳家堡上千条人命,又谋害了苍山剑阁阁主应秀峡以及掌教婵素真人,更兼在西南藏匿兵马,十恶不赦!如今俱以伏诛,只漏网一人——”

    大殿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田力细数的罪状震惊,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东禹王秦予衡,才是首犯!”

    田力抬起头道:“末将请命,愿率军征伐此等大逆不道之狂徒,收复东曷三城,也好以战功为凤翎军正名!”

    秦凤楼缓缓道:“准奏。”

    一瞬间,澜山城凛冽的风似乎响起在他们耳边,那竟是数十年前屈死的英魂在怒号——若不能带上平反的消息,他们甚至怯于在清明和重阳,朝着东边遥祭一杯素酒……

    如今带着凤翎军残部重返东曷的机会,终于来了!

    三日后,大军果然开拔。

    内城大小官员将坚持带兵出征的新任皇帝送出城,沿途的道路几乎被外城的平头百姓堵住,若不是还有羽林卫苦苦地拦着,凤翎军几乎要寸步难行。

    张阁老冷眼旁观,见城中百姓不乏白发苍苍被小辈搀扶而来的,脸上皆是殷殷之情,不由为赫南太子得民心之盛而震惊。谁能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对方依然如同救世的明烛一样受到百姓爱护呢?

    对比起来,高祖之后无论是光孝帝还是光赫帝,都如同萤火与日月争辉,不过是……

    他赶紧摇摇头,不敢再细想。

    “……是赫南太子!”

    “长得可真像啊——……”

    “太子殿下回来了!”

    那声音先还只是小小的感叹,带着犹疑和胆怯,但随着凤翎军飘扬的旗帜拂过眼前,面前走过一排排眼神坚毅,面容悍勇的将士,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领头将军冲他们微微一笑,那声音便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渐渐爆发出一声呐喊——

    “赫南太子万岁!凤翎军万岁!”

    全城轰然响起雷鸣般的叫好,不知是谁自发地俯身行礼,所有人齐刷刷地弯下了腰,十分生疏地抱拳。

    秦凤楼猛地扭过头,咬紧了腮帮子,才忍住了眼眶里的泪意。

    父亲神志清醒时,曾无数次地跟他说过祖父当年多么受到百姓爱戴。祖父每每带兵出城剿匪,沿路百姓下跪都会被他制止,久而久之,人们便学凤翎军这般行礼。

    凤翎军最后一次从上京离开,那场景就像他此刻看见的!

    他多想让祖父和父亲也看一看,让死去的十二万英魂看一看,好歹护住的这方土地并不像它们的主人那样狼心狗肺!

    秦凤楼知道,上京里很多人家中都偷偷为祖父立长生牌,幸而他走到了这一步,不曾让祖父蒙羞,也能让那些长生牌重见天日。

    凤翎军在众人遥祝下离开了上京,而在此时,柳白真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堪堪来到了距离上京二十里的地方,正巧赶上了什五。

    第 84 章

    柳白真还在马背上, 远远看见草棚里有个熟悉的人。

    “什五!”

    他精神一振,边喊边策马奔过去。

    草棚里的青年正坐在桌子旁揉腿, 听到喊声,警觉地抬头,看到他的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

    “公子!”他站起来喊道。

    柳白真翻身下马,上下打量他:“你的腿还在疼?”

    什五不在意地摆手:“伤成那样,如今还能走能跑就该知足了,些许疼痛也不算什么。”

    两人在桌子边重新坐下, 又叫了几样菜。柳白真日夜不停地赶路,路上都是啃的干粮,这会儿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面,才缓下来和什五说话。

    “你都没问我楼哥, 难道是收到了他的消息?”他吃了一口菜问道。

    什五给他倒了杯茶:“昨日路过驿站,正遇到了传信的驿使召集乡老……公子应当也有遇到?”

    柳白真确实遇到了。

    朝廷若有新的变动,往往会派遣驿使将消息传递到各州府, 路遇驿站也会召集乡老, 命其前往各个郡县宣读新的诏令。他勒马停下听了几遍,此时心里仍然震荡。

    他料想秦凤楼大概想趁着系统的“余威”进宫, 只是没想到这人的行动这么快。不过他得知此事, 却是通过人物卡。秦凤楼那边刚即位, 他这边人物卡的资料就更新了。

    什五看了他半天, 小心道:“公子, 你别担心, 主子是想为老主子和凤翎军平反,对皇位并无留恋……”

    “我知道, ”柳白真失笑,“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再清楚不过,如何会误解?”

    这一举动,与其说是为了赫南太子和凤翎军平反,恐怕他更多还是想保护他们这些活着的人。

    即便他们能纵横江湖,也无法和国家机器抗衡。倘若坐视事态发展,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是东禹王夺取王位,下一步肯定不会放过他们;若是小皇帝侥幸得胜,相当于幼狮脱胎换骨,对于袖手旁观的前太子嫡孙,他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秦凤楼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会踏出这一步,实在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为今之计,还是得尽快和大部队会合,”什五喜笑颜开,忙小声道,“公子,通往澜山城的官道就那么一条,咱们打这儿翻几座山,抄近道好了。”

    虽说主子肯定会在上京城外留下密信,但那样不免白费了许多时辰。

    “你这法子正合我心意,就这么办!”柳白真拍板决定。

    凤启元年九月初八,秋分未至,大军距离澜山城还有三四天路程。到了这处,官道荒凉,两旁一望无际的草场不知废弃了多久,人畜皆无。

    “主子,哨子回来了,”什六把简易的地图递过去,“往前二十里的驿站才有三五甲兵巡逻,附近一马平川的也藏不住人,看样子消息还没传到澜山城。”

    秦凤楼看着羊皮纸上粗陋的标记,笑道:“倘若你是秦予衡,会如此粗枝大叶?”

    什六哑然,无助地看了看一旁的秦达等人。

    “傻小子!”田力一个巴掌拍他后背上,笑骂道,“人家且糊弄你呢!”

    “探探周围,这边看着藏不住人,实际上都是水泡子,衔根麦杆便能藏不少人。”秦凤楼吩咐什六,“只管往那离官道不远的芦苇荡子,若是水面上大大小小戳着些麦秸,标记了地点就是,别打草惊蛇。”

    “是。”什六赧然地摸摸鼻子应下。

    大军暂时扎营,有秦达田力这等老将,诸多杂事自然也无须秦凤楼费心,他便骑着马来到旁边的草场。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若不是秦予衡,草场应当已经挤满了来关内互易的牧民,官道两旁也早就铺设了大大小小的帐篷,帐篷前摆满琳琅满目的物件,各种腔调此起彼伏……若再往远眺,还有排着队的人等着进城,一旁的小儿心不在焉地赶着羊群,自个儿却嗦着手指头,盼着城里的糖果子。

    这些才是秦凤楼记忆里的澜山城。

    他眯起眼仰头看天,极高极蓝的天上挂着丝丝缕缕的白云,偶或几个小小的黑点盘旋,发出遥远的唳鸣。

    “弓。”他哼笑一声,向旁边伸手。

    十九连忙取下马背上的弓递过去,这弓乃是突厥弓的形制,弓臂配合主子臂长,比一般的突厥弓长出一寸,什五勉强能拉动,他却够呛。

    秦凤楼搭箭上弦,箭簇沿着那黑影盘桓的动线缓缓移动,倏忽便如闪电一般疾射而出,不多时,便看到其中一只坠了下来。他如法炮制又射下另一只。

    “主子——”十九驱马过去,喊道,“是有主的猎隼!”

    秦凤楼驾马踱过去,见两只褐色的隼扑棱着翅膀,颓然在地上蹦。他没下杀手,只伤了它们的羽翼,不过猎隼若认了主,带回去也养不活。

    “果然像您说的,这附近并不是无人窥探。”十九惊叹。他和什六几人虽然经常跟着主子上山剿匪,但没怎么在关外待过,这方面经验委实不足。

    秦凤楼漫不经心地打量两只隼,忽然转头看向远处的官道。

    他在扎营的嘈杂声里,隐约听到了马蹄声。不知怎的,他胸口便隐隐发热,有种莫名的预感。

    十九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还以为他提前察觉了敌袭,顿时警觉地驾马挡在前面。不多时,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那不是什五和柳公子么?!”

    话音未落,秦凤楼已经风一般地从他旁边卷过,马蹄带起干枯的草屑,扑了他一脸。

    十九:“……”

    他默默地抹了把脸,看着他家主子跟土匪一样把柳公子掳到马上,马鞭一甩直奔草场杀过的废弃帐篷。那座帐篷顶上破了个大洞,里面尽是兔子洞,半个时辰前,他家主子路过时还一脸嫌弃。

    现如今,倒是上赶着钻了进去。

    一众兄弟里,什五得空便去软红尘撒银子,什六天天绕着阿玉转悠,十九原本还立志向主子学习游戏人间,谁想到连主子都变成这样?

    唉,谈情说爱当真这么好?

    秦凤楼勒停了马匹,把鞭子往旁边一丢,便长舒双臂紧紧搂住柳白真。怀里人一身的尘土味儿,像个小动物似的挪来挪去。

    “别动!”他斥了一句,把人翻过来抱住。

    柳白真愁眉苦脸地嘟囔,终究还是放松下来,埋在他的甲衣上。唉,他浑身上下埋汰的自个儿都恨不得戴个口罩,怎么这人跟嗅觉失灵了一样啊!

    两人安安静静抱了半晌,柳白真实在忍不住推了推他。

    “差不多得了啊,甲胄硌得我脸疼!”

    秦凤楼不得不松开他,幽怨道:“多日不见,我想你想得五内俱焚,倒是你这小没良心的,竟一点都不念着我?”

    “冤枉啊!”柳白真连忙两掌一翻给他看,“你瞅我的手心,为了赶来见你,缠着布都磨破了皮,疼死我了——”

    秦凤楼见状捧起他的手细瞧。

    这双手原本白白嫩嫩的,如今筋骨毕现,裹着布条也能看见掌心红肿的棱起,指腹更是长了厚厚的老茧。

    他心里顿时又气又疼。

    柳白真原本不过是想卖个乖,也好叫这矫情的磨人精对他轻拿轻放。可这会儿见对方真的难过了,自责了,他便一下子慌张了。

    “怎么了这是?”他凑上去,碰了碰人家泛红的眼睛,语气夸张道,“不会要哭了吧?”

    “别闹!”秦凤楼沉着脸抓住他的手指,半晌吸了口气,把人抱下马,“你就不能让我好好抱抱你吗?”

    “行行行,怎么不行!”柳白真赶紧把自己主动送过去,再不敢招惹这大号洋娃娃了。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安静下来。

    柳白真蹭了蹭他的肩膀,满意地叹了口气。上一次两人死里逃生,刚想亲热一下,裤子脱一半这人原地消失。他生怕赶到的时候两军已经交战,路上停下喝一口水,都焦灼难安……

    好在是赶上了。

    秦凤楼狠抱了一会儿,稍稍松开。他一寸寸逡巡怀里人的面孔,等对方羞赧地避开视线,方才满意地低头夺了对方的呼吸,轻轻含着弄那干涩的唇,直到重新变得柔软起来。

    这一路有多辛苦,他再清楚不过,就是因为清楚,胸口才一阵阵的刺痛。

    更多几分踟蹰。

    他抵着柳白真的额头,叹了口气。

    “……你亲完了我叹气是啥意思?”柳白真不满道。

    秦凤楼犹豫了一瞬,道:“你到我身边,我自然安心,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你要跟着粮草官待在后方,若有危险,以你的安危为重。”

    柳白真就知道他要说这个事。

    什五在路上就提醒过他,说秦凤楼绝不会让他跟着上战场。他也想过,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就是这身武功也是白得来的,何况他也从未打过仗,非要逞强,反而会令秦凤楼分心。

    道理是这个道理……

    柳白真往后退了一步,免得还得仰头,气势凭白低了几分。他抱臂道:“你前面的要求,我答应你,但第二个要求不行。什么叫‘若有危险’?是指万一凤翎军落败,让我丢下你自己逃跑?那必不可能!”

    秦凤楼立马点头:“可以,那就说定了第一条。”

    柳白真:“……?”

    怎么答应这么快?他是不是上当了。

    第 85 章

    柳白真还是头一次见到田力等人, 这就好比初次见对象的娘家长辈,难免缩手缩脚。反倒是田力几人, 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他。

    “我是有哪里不妥?”他腼腆地笑着,边小声问秦凤楼。

    秦凤楼摸了摸鼻子,心道:这几人人老成精,只怕瞧出来了不对劲。

    唉,他先前突然被小骗子召走,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 换成是谁能不怀疑?

    “久闻公子大名啊,”秦达出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眼角随着笑意扯出细纹,“今日一见, 果真俊朗不凡。”

    田力在一旁连连点头。

    他都快把柳白真想成三头六臂的人物了,如今一看,竟是个年纪不大的蹦豆子, 不过这粒豆子长得确实很不错。

    哎呀, 难怪他们王爷看上人家了。长得又好又有本事,除了这这这不会生娃, 倒是四角俱全。相比起来, 他们王爷还脑子有病呢, 有些个高攀了。

    柳白真假装谦逊低头, 嘴巴却咧到了太阳穴。

    大军扎营不过七八日, 哨子们已经方圆四十里地探了个明白。

    什六晒得黝黑, 站在帐子中间,满脸的困惑。

    “……我们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摸过去, 并没有发现东禹王的军队。澜山城外并无异样,城内也无硝烟, 守卫正常,但城门并无百姓出入。我等想摸黑用飞爪上去探个究竟,谁知夜里竟有五六班换岗,每班足有二十兵丁,以阵列散开,让人无处藏身。”

    秦凤楼目光沉着,神色寻常。

    “果然有问题啊,”田力率先道,“秦予衡那孙子又不是傻子,会这么轻易将澜山城拱手相让?”

    柳白真听了半天,也觉得奇怪。

    东禹王竟真的没有在这三四天的路程中间设伏,而澜山城也藏不下几万人马,指望用这么一座边境小城阻拦凤翎军,更不现实。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几个人讨论半天,柳白真捋了捋大家的思路,发现都绕不过不远处这座城池。要不是这世界还没有用于军事的火/药,他都要猜是不是秦予衡想诱他们入城然后炸死他们了。

    秦凤楼盯着沙盘里的城池,叹道:“不管城里有何蹊跷,须得弄个明白。”

    帐篷内安静下来,柳白真莫名懂了他为何叹气,并非为了眼前的麻烦,而是为这座边陲小城数以万计的普通老百姓。

    秦予衡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的心中没有人命关天的概念。他能为了一张虚实不明的藏宝图,买凶灭门,一路追杀柳白真兄弟,路上因此死伤多少人,他完全不在乎。如今,他为了拦住凤翎军,只怕也把澜山城里的人当成了靶子,或是刀剑。

    这样的人若是不幸成了一国之君,那简直就是天要灭人。

    “既然要避过守卫,”柳白真小声道,“普通的探子不行,什六他们轻功火候不够,你们看我怎么样?我内力还算深厚,而且,我姐夫乃是若游仙岛的岛主,家传的绝学浮水逍遥功称得上当世顶尖的轻功,我恰好习得一二……”

    田力一听,大喜道:“这功夫我也听过,据说会此轻功的人能如晨雾飘浮水面,踏雪无痕,可是当真?”

    什六在旁连连点头:“公子的轻功确已臻化境。城门换防时间短暂,我们动静太大,很难在用飞爪的情况下快速上墙躲好,但换成公子,他甚至不需要借助飞爪。”

    “夸张了夸张了,”柳白真忍不住有点得意,“不过避开守卫翻墙这种事,我确实有些心得。”

    他嘴角的笑容在对上秦凤楼阴沉的脸时,一下僵住,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承诺。

    秦达轻咳一声道:“将军,虽说柳公子非行伍中人,但眼下情况紧急,耽误不得,您看——”

    秦凤楼穿着厚重的胸甲,都能看到胸前起伏不定。

    他沉默半晌,盯着柳白真道:“你可知攀上垛墙只是第一步,之后还要避开垛口上的守卫。如果那里设有埋伏,你孤身一人前去,万一遇险,甚至无人回援你!”

    柳白真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将军,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在场将士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眼神都慎重了几分。

    秦凤楼心口一痛,又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这便是他心仪之人,是他亲眼看着从弱质少年成长为英武男儿的人。

    在海清寺时,他还忧心柳白真会因仇恨而弑杀无度,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却是个眉目清正、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按理说他该放心了,可他怎能放心呢?

    当夜,秦凤楼替他绑好护腕,戴好覆面的黑色布巾,才将他整个抱入怀里。

    “记住,”他低声叮嘱,“保护好自己,其余都不重要。”

    柳白真用下巴磕他的肩膀,调侃道:“官家,您怎么有私心呐?”

    秦凤楼气得直咬牙,伸手拍了他的屁股:“你这没心没肺的小混蛋,什么时候了,还跟我开玩笑!”

    他用力捏住怀里人的脸蛋,冷笑着警告他,“我不开玩笑,你这身上哪怕一根毛也是我的,敢弄损了一根,我就去把你兄姐外甥都抓起来,听见没?”

    柳白真疼得直叫,只得服软:“听见了听见了!快放开我!”

    潜入的过程平平无奇,他甚至还能偷空走个神。不怪朝廷忌惮江湖,武林中人对上普通人,就像有超能力一样可怕,若是有这样一支由武林高手组成的军队,什么城池不能攻破?

    他先是往城内匆匆扫了一眼,就发现不对。

    快要寅时,天色最暗,但城内那些临街的铺子也该点亮风灯,靠近城门的地方陆续会有人等待。可街道空空荡荡,两边一片漆黑死寂。

    这么看过去,如同一座死城。

    柳白真眯眼远眺,目力所及之处,仿佛有隐约的灯火。按照他和秦凤楼的约定,他此时应该想办法原路返回,可就这么回去——

    他下定决心,便避开打着呵欠巡过的兵丁,如同轻烟从一侧台阶跃下。

    要说边关的城市有何不同,区别大概就在建筑物上。这里的建筑粗犷朴实,没有精雕细琢的飞檐和花窗,墙体却很高,不是青砖垒成,而是大块的石头。若是城破,各家各户将厚重的门一插,院墙本身便是一道防线。

    靠近城墙的院子,墙上甚至还有简易的垛口,可以用来窥探和射箭。

    柳白真悄无声息地落在其中一户人家的屋顶,低伏在屋脊一侧,贴在瓦片上听。院子里分明晾着衣服,养着鸡鸭,屋子里竟听不到活人的喘气声儿,只有些怪异的嗡鸣。

    他趴的这地方正好是后院正房的屋顶,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捏住一片瓦,往旁边一掀——

    一股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

    柳白真被臭得险些栽倒,硬是捂住嘴巴,另一只手险险地捏住那片瓦没松手。由于用力过猛,瓦片裂开了几条缝。他一下子回忆起楚娇娇的黑店,后院里那具高度腐烂的女尸可不就这个味儿么?

    他脸色扭曲地捏着鼻子往缝隙里望,这一望,差点把他送走——任谁一低头,就看到个黑黢黢的脑袋,都得被活生生吓死!

    柳白真小脸惨白,默默地合上瓦片,然后吐了一屋顶。好在他肚子空空,只呕了些清水出来。

    真要命啊,他抹了把嘴。这屋子里都是吊死鬼。

    他抬头看向附近连成一片的屋宇,怕不是都死光了吧?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他又照葫芦画瓢查探了几家,虽然不是吊死的,尸体也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瓦片一挪开,苍蝇嗡嗡乱飞。

    ‘这是屠城了?’他擦了擦冷汗。

    九月的天还热,可他却觉得四周都是冤死的亡魂,凉得渗人。

    柳白真干脆放松身体趴下,愤怒之余十分不解。不可能是东曷人,这个档口,秦予衡怎会让东曷掺和进来?但若不是蛮人,他杀自己人图什么?这儿可是他的封地!

    直到他探到第九家,发现屋子里竟然有人讲话。他连忙贴在瓦片上,运气屏息,凝神细听。

    “……我们还要等到何时?”

    “王爷让你们稍安勿躁,那厮定然正在打探,等到他主动上门,你们正好瓮中捉鳖!”

    柳白真悚然一惊,稳住心神继续听。

    “再等下去,秃鹰就会闻到味儿!到时候城中秃鹰盘旋,傻子也知道有问题!”

    ……

    这些人一边争吵一边朝外走去,柳白真探出头,发现他们一行五六人,正朝着他原本的目标——那栋高楼而去。这些人分成了两拨,一拨明显来自秦予衡,另一拨口音浓重,看起来不像中原人。

    柳白真脑子发蒙,干脆借着建筑物遮挡一路跟上去。

    他一直跟去了高楼,发现这里可能是秦楼楚馆,里头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都是红色帷幔。他从后院溜进柴房,差点被一屋子尸体熏死。

    那些不见的老鸨子和姑娘们,约莫都在这儿了。

    “林将军,王爷究竟在哪里?我的人马可抵挡不了八万凤翎军!”

    一个异族打扮的男子重重撂下酒杯问道。

    “呼和居勒王子,我们王爷还在城外十里的军营,”一个身着大秦铠甲的人背对着窗口道,“只要这边顺利,澜山城就是您的了,又何惧一点风险?”

    “可凤翎军太过小心,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们往这边来……”

    那姓林的将领打断对方的话:“再小心,澜山城也是他们越不过去的一道关,他们最终还是会到城外试探,所以我们王爷才留了几百人在这里帮你。”

    柳白真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外头,并不敢探头去看,但屋内人一来一回的称呼足以说明一切。

    原来“瓮中捉鳖”是这个意思!秦予衡见兵力不足,便和东曷这个王子结盟了,借东曷之手在澜山城布置天罗地网,就等着凤翎军踏进来。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谁也想不到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屠尽一城来设陷阱——

    柳白真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椎往上窜,心里一阵阵的后怕。

    他小心地贴着墙,天要亮了……他可以尽快出去,将这个消息告诉秦凤楼,但凤翎军的处境不会有任何改变——要么,他另想一个办法。

    “我最多再等三天,”呼和居勒一口生硬的腔调,依然能听出不满来,“万一大可汗知道我和你们秦人往来,我会有大麻烦!”

    另一人沉吟片刻道:“城门一直无人进出才会导致凤翎军心生疑虑,那便让惠和堂的人出去一趟,引君入瓮。”

    柳白真屏住呼吸,恨不得长出顺风耳。

    惠和堂?听着像医馆的招牌。

    “本王倒是奇怪,你们杀光了这一城的人,为何独独留下他们?我看那老头儿满眼的仇恨,万一他们前脚出城,后脚就去凤翎军那里告密呢?”

    那林将军笑起来,听得柳白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像有条蛇顺着后背爬过一般。

    “惠和堂的东家三代从医,祖上曾为太医院院判,可惜子嗣单薄,如今膝下只有一小女,被我们王爷纳为侧室,刚刚产子,因此家中上下几位女眷都去探望……还未归家。”

    好家伙,这是把人上上下下一家子都弄了去,不从也得从啊。

    柳白真再次被秦予衡的狠毒震撼,这天下若是不幸落入对方手中,难以想象世人将遭受怎样的苦难。

    他突然决定留下,他要干一票大的!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