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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次日早晨起床,我从Jessi口中得知了风波的结局:黄渝报警将闹事的客人抓走,但我也没有因为见义勇为而讨着好。我没有符合CICI俱乐部的“规章制度”,黄老板狠骂了我一通,但没让我滚蛋,只是让我在家休养到伤好。

    养伤这几天,韩晓昀准点出门上班,我窝在下铺打手游打得昏天暗地。手机充电时,我一个人出门转悠,看邻居老太和她老公争论今晚的白菜叶子到底有没有洗干净;楼下的小孩光着腚骑学步车,他妈追在他屁股后面喂他吃米糊。

    这样呆了三天,我实在是闲不住了,第四天打算溜去CICI俱乐部。

    去CICI之前,我对镜打量了自己好几眼。我的伤口在逐渐愈合,现在不再需要用纱布像缠西瓜一样缠着,只用一块方形的绷带贴住缝线的位置就行。

    但我额角的头发被剃光了,实在是有损我小狼狗的形象。我站在墙角的简易储物柜前挑挑拣拣,捡了顶黑色的鸭舌帽戴上,现在谁都看不出来我脑袋秃了一块。

    夜里九点半,我出现在CICI俱乐部,同事们对我的闪现又惊又喜,都问我恢复得如何。最激动的自然是Jessi,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猛一通夸我。我故作淡定,“这有什么的?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韩晓昀见到我时也很激动,他将我拽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我闲着没事,就来看看。”

    “你现在需要多休息。”

    “我休息得差不多了,可以来贡献KPI了。”

    “你贡献个啥KPI啊,你别再把脑袋蹦坏了!”韩晓昀说着就要摘下我的帽子,我赶紧护着,生怕被客人看到。这要是传出去,说我有斑秃,我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恰巧领班在这时从我俩身边走过,我赶忙拉住他,“今晚有活叫我。”

    领班问:“伤好了?”

    我捂住韩晓昀的嘴,说:“好了。”

    领班点点头说行。

    韩晓昀扒开我的手,就要去追领班,我赶忙拉住他的胳膊,“我真的没事!”

    “你没事个屁,你现在没法喝酒!”

    “我为什么不能喝?”

    “你吃了那些止疼药、消炎药,是不能喝酒的。”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特意没吃药,就把肚子留着晚上上工。”

    “……”

    韩晓昀还在和我拉扯,领班很快就来叫我准备。我让韩晓昀放心,还和他说晚上下班了一起坐地铁。

    韩晓昀将手“啪”一声拍在额头上。

    CICI俱乐部的黄金营业时段很快就开始了,领班带着我和同事们在各个VIP卡座前转悠,像展示展品柜里的漂亮物件。很快就有人点了我的名字,我坐下后就开始推销“小白特色鸡尾酒”。我是CICI里为数不多既能摇骰、又能调酒的男大学生(虽然已经毕业)。

    韩晓昀明明在工作,却几次跑到我身边忧心忡忡地劝我回去。

    我让他别管我,却被他分心,一不小心猜拳输了,客人们哄笑着把酒桌中央那杯倒得快满溢出来的酒杯递给我。

    “都怪你。”我瞥了韩晓昀一眼,仰头一饮而尽。

    再抬头时,韩晓昀已经不见了,我想他终于放弃,不再想着劝我回家。

    酒过三巡,马上就要到午夜,领班忽然出现在我的卡座,用眼神示意我过去。我和客人们说我去个卫生间,然后走到领班身边,问他有什么事。

    “有人点你。”

    “我已经有一桌客人要照顾了。”

    “人家说了,就找小白。”

    我想了想,问他:“是金大美女,还是林姐?”

    “是位男客人。”

    我一听就没了兴趣,“我今晚忙。”

    领班又说:“他开了个包厢。”

    CICI俱乐部的包厢分大号中号小号,像池易暄公司上次开的那种属于最贵的级别,容纳人数也最多,领班说这个客人开的是个最小的包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包厢的最低消费也比舞池卡座要高,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我说:“先去看一眼吧。”

    领班带着我走上二楼,小包厢的位置最靠近角落。我们与送酒的服务员擦肩而过,领班来到包厢前,轻轻叩了叩门,推开走了进去。

    我理了理衣领口,带上我的职业性假笑,说:“您好,我叫小白,身高一米八八……”

    当我看到沙发中央的男人时,我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领班还在向客人热情地介绍我的特长,说我能说会道、唱歌好听,打牌、摇骰,样样精通,说完看向我,碰了碰我的手肘,低声对我说:“别发呆了!”

    我回过神来,扯了下嘴角。

    领班问客人还有什么问题。

    池易暄说:“没有了。”

    领班微笑着退回包厢外,门一关,楼下舞池的喧闹无法传进包厢内。池易暄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两瓶店面内最贵的酒水,旁边搁着一盘水果拼盘。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公司又做成了项目?可他今天穿着西装,而非私服。包厢里也只有他一人。

    他似乎刚从公司赶到,不过比起上次在他公司见面时的一丝不苟,今天他的西装扣子没有扣起,领口的领带也松了松,平时用发胶打理得风吹不垮、雨浇不塌的头发,现在有几丝凌乱地挂在额角。

    角色扮演的游戏,上次玩过了,今天没有兴致。我径自走到沙发另一头坐下,两只脚翘起搭在桌脚。

    “你怎么来了?”我拿起一块削成片的苹果塞进嘴里。

    池易暄从西服口袋里摸出烟盒,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垂着眼皮点燃后,缓缓吸了一口。

    “这几瓶酒,你能拿多少提成?”

    敢情他今个儿是羞辱我来了,我耸耸肩,“拿不了几个子儿,也就刚够填个肚皮,哪比得上您?”

    池易暄坐直身体,将手伸到烟灰缸前,食指轻轻敲了敲橙色的烟嘴。烟灰落入白瓷,像块伤疤。他将剩下一半没抽完的香烟搭在烟灰缸上,重新靠回沙发里。

    橙色的火光时隐时现,灰色的烟飘到半空,被中央空调里吹出的冷风轻易打散。

    池易暄双手抱臂,目光沉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我领导,我马上就得在这里给他做PPT报告。

    沉默许久,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说:“你不是想找工作么?我最近想了想这事。”

    他似乎想要先听我的意见,但我故意闭着嘴,又叉了个苹果送到嘴边。

    他只得继续道:“我认识一个客户,现在他们分公司在招人,我帮你和他说了声,你去见一面,顺利的话,下个月就能入职。”

    我心里一跳,手中的牙签都忘了放回果盘里。本以为他只是来试探我的想法,没想到他连路都给我铺好了。这实在是不像他,简直就像是……

    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将牙签弹进垃圾桶里,“说吧,为什么?”

    池易暄重新拾起那根香烟,送到嘴边,没有吸,细窄白皙的手腕停在空中。

    “这一行伤身体,妈妈知道了会伤心。我不想她伤心,你也不想吧?”

    这倒是真的,我没有在夜店里陪喝一辈子的打算。

    “上次我不该泼你水。是我喝多了。”他难得好声好气地和我说话。

    “哦。”

    池易暄瞥了我一眼,前倾身体,两只长腿不再交叠,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我认输了,行吗?”

    第12章

    这本来就不是一场竞赛,但我听到池易暄说我赢了,忍不住笑了一声,难免有些得意。

    “别吧,又不是在比赛,怎么说得跟我欺负你似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别把我当傻子骗,你不是突然改变想法的人。”

    池易暄抿紧嘴唇,喉结像颗调皮乱滚的石子,“妈妈又打电话给我了。”

    “她那边我早就说好了,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我不想一直欺骗她。”

    “是吗?还是不想下次你们公司来CICI庆祝时,被同事发现我是你弟?”

    池易暄的脸色不太好看。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你不说话,我怎么相信你?”

    他的眼皮垂得低,目光也是,“……两个原因都有。”

    “所以你不想我来这里上班?”

    “嗯。”

    “还是舍不得我来这里上班?”

    池易暄掀起眼皮看我,手指骨节忽然压出咔哒两声。

    好了,不能再逗他了,要是真把我哥惹毛了,他气急了给我一拳,到时候我丢了工作,脸上又挂彩,得不偿失。

    我这辈子就没赢过他几次。从小到大,无论是期中、期末,还是学校里谁都能参与的联欢晚会,他都是焦点。我听出他承认自己输了时的语气,多少带有一点谦让的成分,但我是个好哄的人。

    池易暄让我早点开始准备面试。时间紧迫,我确实不能再在CICI呆着,工作这几个月来,我作息日夜颠倒,现在得赶紧把生物钟调整得和正常人一样,不然面试官看着我的大黑眼圈,还以为我肾虚。

    我不肾虚,我能加班。

    池易暄还让我今晚就和老板摊牌,他说老板会理解我,毕竟这一行是青春饭。我哥这话说得不差,我有不少同事都是周末才来上两天班。我曾经打听过,除了个别家庭条件不好,许多同行都是仗着年轻漂亮,来赚个零花钱。

    就连韩晓昀也是,我曾经问他为什么做这一行,他说他不爱读书,但他弟能读,所以早些出来打拼,给弟弟赚学费。现在他就等着他弟毕业找工作。我问他辞职之后打算做什么去,他说想重新捡起书本,去念个成人大学。

    我说你不是不爱读书吗?

    他说:那时候不懂事,现在还是想做个文化人。

    我听了说不出话来,敢情周围除了我,都是事业逼。

    黄渝将办公室设置在舞池背面、靠近后门的角落,办公室两面靠墙,两面有窗帘。韩晓昀背地里说他脱了裤子放屁,明明开的是夜店,还整个正儿八经的办公室用来面试。后来我们才发现这是黄渝和他老婆吵架后睡觉的地方。

    平时他不是坐在里面看电影,就是背着手站在鱼缸前观赏他的突眼金鱼。

    来到办公室门口,我抬起手,半天敲不下去,主要是没想好如何开口。

    犹豫不决时,面前的门突然从里向外打开了。

    黄渝一脸意外,“你伤好了?”

    我怕池易暄听见,悄悄竖起食指,比在唇前,“嗯,没事了。”

    我还在思索自己应该如何提辞职,却发现他的视线不断越过我,投向后方。

    黄渝悄悄打量着我身后的男人,最后按捺不住,扬了扬下巴,“那是谁?好像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没想到,上次包厢里那么暗,而且人数众多,他居然能对池易暄有印象。

    黄渝低声喃喃道:“外形条件真不错啊,要是能留在CICI就好了……”

    他说着就要朝池易暄走去,像个鬼鬼祟祟的猎头。我赶紧拦在两人中间,介绍道:“这是我哥。”

    黄渝听了更来劲了,两眼都射出贪婪的精光,“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俩做得好,就能成为咱们店里的‘头牌’……”他努力推销起自己,“我们这是高底薪,高提成,还包住。小兄弟,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池易暄脸色铁青。

    “你会把他吓到的。”我将我哥护在身后,低声提醒黄老板,“他是前不久在VVIP包厢里开商业局的客人之一。”

    他这才发现自己在对金主大放厥词,赶忙赔起笑脸,“不好意思啊帅哥,是我眼拙……”

    池易暄冷淡地说了句“没事”。

    黄渝终于将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你找我有什么事?”

    “唔……我想辞职。”

    他惊道:“为什么?”

    我开始胡编乱造,“身体受不住。”

    “没听你说过啊?上次在群里分享经验时,你不是还分享了好几个假喝的小技巧吗?……”

    池易暄在这时说:“主要是家里人不允许。”

    黄渝还想挽留我,“你弟性格讨喜,不少客户来这儿就找他。”

    “我知道。”池易暄微微笑道,“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他作为客人,来这里消费我当然没有意见,可是他现在年纪太小,还是个孩子,做这一行不太适合。”

    其实他这话说得不对,客人来这里就是想要找年轻不懂事的小帅哥,可他说这话时,一双漂亮的眼一眨不眨。我总觉得他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明明大家的眼珠子都大差不差,不过是黑色、圆形,可是他和你说话时,会默默地注视着你,好像在说:我把我所有的注意力都献给你了。现在、此刻,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听进心里。

    他是那样情真意切,连眼皮掀动的次数都会克制,仿佛自己眨动次数太多,深色瞳孔下的温情都会减少半分。

    “我弟弟现在还很年轻,我希望他能去其他领域打拼、感受一下。”

    他说得滴水不漏,就连我都差点要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一行能跟其他领域的白领平起平坐。

    池易暄擅长表演目光款款,所以我说他适合当诈骗犯,无论是诈骗金钱、还是爱情。

    黄渝看得出神,片刻后才叹口气,一脸惋惜地看我,“这个月的工资我还是微信转给你。”

    和黄老板提了离职之后,我向领班问来韩晓昀今晚的卡座,想要跟他打声招呼再走,走到跟前却发现他不在。

    客人说他上厕所去了。

    韩晓昀所在的VIP卡座紧挨着入场走廊,走廊两边有两排银色的扶栏,我和池易暄就站在扶栏边等他。

    等了十来分钟,韩晓昀都没回来。我让池易暄回包厢等我,反正花了这么多钱,不享受白不享受。

    他却说没事。

    难道见他对我的事业这么上心。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向后靠去,将腰抵在扶栏上,右腿稍稍弯曲,脚尖点地,随意地叠在左腿之上,似乎是站得有些累,也有可能是皮鞋太打脚。

    来夜场的人不是穿得格外休闲、就是格外花里胡哨,但大概还没有人见过在夜场里穿西装的人类,周围卡座里不断有人将视线投向扶栏上的池易暄,他还不自知似的,望着远处舞台上的DJ,一只胳膊手肘靠在扶栏上沿,手上夹着根细长的香烟。

    他偶尔抬起手腕,吸一口烟,彩色的纸屑从头顶飞舞而下,落在他笔直的肩,他伸出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掸灰一样,将纸屑从西服上轻轻掸掉。

    他格格不入,却十分吸睛。

    吸睛到旁边VIP桌的客人悄声问我:那位帅哥在CICI工作吗?

    我赶忙说不是。

    但我认为他完全可以做CICI的吉祥物。人设我都想好了:穿西装的高岭之花。他在卡座坐下,也不用说太多话、做太多事,穿着他的高定西服,再配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偶尔勾一勾嘴角,一定会有人抢着买单。CICI目前还没有斯文败类的人设,我打赌他能够填补整个夜店行业的人设空缺。

    当然,这只是我在意淫。我并不想让他坐在这儿给人欣赏,要是哪天他真的沦落到来夜店里陪笑,来这里抓人的就会是我。

    第13章

    韩晓昀终于从卫生间里回来了。我问他是掉粪坑里了?他将我拉到一边,低声说:“烟瘾犯了,刚出去抽了两根。”

    他的人设是金毛狗勾、中央空调,纯情人设不能抽烟。

    我告诉他:“我要辞职了。”

    韩晓昀瞠目结舌,下巴悬在空中半天合不上,“为什么?”

    他很快便看到了我身后的池易暄,用略带惊讶的语气对我说:“你哥来了!”

    “嗯。”我回头迅速瞥了我哥一眼,“稀奇吧?你猜猜是为什么?”

    韩晓昀的目光不断飘向我身后,看来跟黄渝一样,被池易暄的美色分了心。

    “跟你说话呢。别老盯着我哥看。”

    “我猜不到。”他摇头。

    “他要给我找工作。”

    “工作?哪儿的工作?”

    “他认识个客户,愿意给我介绍份工作。”

    韩晓昀的嘴唇抿起又张开,他一直在看池易暄,我猜他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曾经和我说,他不愿意让他弟来做这个,伤身体。

    韩晓昀虽然没有像黄老板一样试图挽留我,但他的眼里透着失落,“你找了新工作,是不是就不住我们宿舍了?”

    “嗯,我这周末收拾好行李就搬走。”

    “住哪儿去啊?”

    我压低声音,生怕别人听见。

    “和我哥住在一起。”

    等待韩晓昀回来的间隙,我主动和池易暄搭话,问他新工作是什么样的。他告诉我一周五天班,工资虽然不是特别高,但可以做个不错的跳板。

    说实话,我总觉得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可能看出我的狐疑,拿出手机给我看了眼公司地址。

    一家市中心的小银行。

    话题很快就从工作转移到住址上,我告诉他我每天坐地铁往返市中心大概两个多小时。

    “住这么远?”他蹙起眉心。

    “包住嘛,当然远点。”

    “换个近点的公寓。”

    “大哥,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起薪那么高?市中心的房子,是我想住就能住得起的吗?”

    “有些老式小区的房子不那么贵。”

    “看房也需要时间,入职之前八成找不到房子了。”

    “两个小时通勤太久了。”他还在说往返的事。

    “那我还能住哪儿?”

    池易暄双手插兜,目光落到牛皮鞋尖,开口说:

    “找到公寓之前,住我家。”

    我很惊讶,但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你家能有我睡的地?”

    “有张折叠沙发。”

    主动提出让我住在他家,这不像是他的性格。

    放在四年前正常,现在则非常不正常。

    “怎么突然发善心?”我感叹。

    “最多让你住两周。”

    “那我要是两周内找不到新公寓怎么办?”

    “那你就睡大街吧。”

    得,一点没变。

    韩晓昀听完这些,表情更为凝重了,他拍了拍我的肩,“你和你哥住一起后,有话好好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这样一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别再往他车上扔鸡蛋了。”

    从CICI俱乐部出来,已经是午夜。池易暄和我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周围红男绿女络绎不绝。他走到路边一辆黑色的奥迪旁,坐进驾驶座。

    我朝地铁口走去,身后车喇叭忽然响了一声。我回过头,池易暄降下车窗,探出脑袋,问我要去哪儿。

    “回我宿舍啊。”

    他冲我勾手,让我上车。

    “上车做什么?”

    “去拿你的行李。”

    “今晚就拿?”

    “嗯。”

    我再次向他确认,“你是想让我今晚就住到你家去?”

    “嗯,今天帮你搬了,我懒得再跑一趟。”

    “这么好心?”我将胳膊架在车门上沿,头从降下的车窗里稍稍探进去,想要仔细看一看他的表情。

    他迎上我的视线,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档杆上,“赶紧上车,别浪费我的时间。”

    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下,故作轻松,“不讨厌我了?”

    他听到这话,重新将视线投向前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但他要装作不知道,如果伪装平和能够换来我们俩之间的短暂和平,那也不差。

    我将地址输入他的手机导航,换了个话题,目光从真皮内饰上逐一扫过,“车是什么时候买的?没听你跟家里说过啊?”

    “公司分配的。”他的语气不冷不淡。

    池易暄刚发动汽车,我突然看见车窗上贴着什么,伸手指道:“那是什么?”

    他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拧起眉心,下车后,从挡风玻璃前拿走那张纸条,坐回驾驶座。

    我瞥了一眼,是张罚单。

    奇怪,CICI俱乐部虽然不能停车,但附近商圈就有公共停车场,走路约一刻钟,客人们一般都会将车停在那里再过来。

    难道他是急着来找我?想想也不太可能,但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正常。如果要聊工作,他本可以约我周末见面,完全不用像今天这样匆忙,我也不至于午夜了还要回去收拾行李。

    “要罚多少钱?”我问他。

    池易暄没听见似的,将罚单塞进搁水瓶的水槽里。发动引擎后,他一脚油门,车如离弦之箭,我被惯性压在靠背上,手忍不住抬起,握住了车门上的扶手。

    我哥开车很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公交车司机出身,他一踩油门,车就跟喝了两箱红牛,在车流之中左右穿行,引来一阵喇叭与怒骂。

    当然他认路的水平没法跟公交车司机相比——现在行不行我不清楚,但当年我高中毕业,去厦门旅游时,他租了辆丰田载着我在城市中穿行。人生地不熟,他对着地图左看右看,半个小时了还在原地兜圈。当时天很黑,周围也没什么行人,他暗骂一句:“妈的,鬼打墙?”

    “哥,是你太路痴……”

    “不是说在这里右拐吗?哪里有能拐的地方?”

    我揉着眉心,从他手里接过手机,“这里信号不好,导航不知道你在哪条路上。”

    我降下车窗,借着路两旁昏暗的路灯看路牌。马路上车流稀少,我们将车速保持在三十迈左右。夏日午夜,月亮如高悬在夜空中的鱼钩,从东海吹来的风带着潮气和海水的咸腥。

    二十分钟后,我们终于找到民宿。方才迷路让他出了一身汗,他将车熄火,解开领口的扣子,转头看我,“要是没有你,我还得再转四十分钟。”

    他轻松地笑着,漂亮的眼睛眯起,如弯弯的月牙。

    “臭小子,真是长大了。”

    “那可不,现在比你高半个头。”

    “也就是看着高。”

    “嘿!那我们一会儿上楼了比试比试,就比掰手腕。不过我是学校篮球队的,得让着你一点,你两只手掰我一只手,怎么样?”

    他拍了我脑袋一下,不屑地说:“你也太瞧不起你哥了吧?你哥可不是瓷娃娃……”

    我看向车窗外,今夜,月亮与我对视。这是厦门行之后,我第一次坐他的车。一线发达城市的晚风,没有浪漫滋生的气息。

    我主动打破沉默,摸了摸我的耳骨钉,问他:“我这新形象,怎么样?”

    他回答了我,只有一个字。

    “丑。”

    好吧,这的确不符合他的审美。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将电台打开,让音乐冲淡尴尬的氛围。几次看他,他都直视前方。

    等红绿灯的间隙,他又开始抽烟。

    香烟被他夹在食指和中指间,他一只胳膊挂在车窗上沿,一缕细烟绕过他的鼻尖,又掠过眉梢。

    车开到筒子楼前时,天都快要亮了。他的黑色奥迪和几排二手自行车摆在一起,半空中伸出的晾衣杆交错着搭在一块,将天幕划分成大小不一的几块。

    我们一前一后地爬到筒子楼最顶端,我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推开宿舍门,走了进去。我发现他没有跟进来,于是回过头,看到他嘴唇微微抿起,目光从上下铺的床,转到两米外的蹲坑。

    池易暄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嫌弃我的居住条件,他甚至连进都不愿意进来。

    “我睡下铺呢。”我告诉他。

    他看向我,目光接着落向下铺,没有说话。

    我来时带的行李很少,走时收得也很快。半个小时后,我推着行李箱来到过道,转身关上门,反锁后将钥匙从门缝底下推回去。

    这会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池易暄帮我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我系上安全带,和他说了声“谢谢”。

    车驶上马路,我靠在车窗上。生物钟告诉我:现在是入睡时间。

    天色渐明,窗外的风景逐一倒退,原本亮起的路灯灭了下去。

    我好像没有刚来时那样讨厌这座北方城市了。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

    第14章

    电台音乐优缓,引擎运作时的白噪音是最好的助眠音。我一不小心睡着,再睁眼时,发现我们还在高架桥上。

    他不是就住在附近吗?这方向倒是越看越偏了,高架桥下全是密匝的树,看不到高楼。

    我打着哈欠,摸出手机,看了眼地图。

    等到我看清现在的位置时,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我真是个傻 逼,现在才发现他在送我去机场!

    “我不回家!”我叫道,说着就要去开车门,紧接着便听到“咔哒”一声,他上了锁,我无法从里面打开车门。

    “掉头!”

    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顶冲,我声嘶力竭,像个燃烧的炸药桶。

    “行啊,池易暄,你牛逼,你觉得你编一个工作的借口,把我骗到机场,我就能如你的愿,上飞机回家?”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给你找了份工作,那家银行在爸妈家附近,客户说你专业匹配,愿意给你一个面试的机会。你如果不想和爸妈住,在附近找个小区都可以。”他皱眉,演起困惑跟真的一样,“你刚刚不是还说新工作挺好么?”

    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好像我才是那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其实他心虚得很,他知道我会暴怒,否则不至于特意找一个市中心银行的地址,不至于编造出让我住在他家的谎言,还急着让我今晚就把行李捎上。

    而我这个傻 逼还天真地以为他是在替我着想。

    我从胸腔挤出一声怒吼,一拳头砸在车门上。

    “我不回家!”

    而那个欺骗我的始作俑者,这时却表现出无奈。

    “别闹。”

    简单两个字,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场阴谋,是上次我们在CICI门口不欢而散?还是妈妈给他打电话,表达感谢的时候?

    他依然目视前方,手稳稳握在方向盘上,略带疲倦的目光,仿佛是他在迁就,是他在屈尊纡贵。

    “哈哈,哈哈哈!”

    这一刻我并不想笑,可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如同音符般从喉咙里不自觉往外蹦。池易暄微微向我偏头,眼神古怪。

    我转头降下车窗,安全带解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妖风呼啸着涌进车内,我一只腿屈膝踩在车位上,两只手扒住窗沿,就要从窗口翻出去。

    我想象过一头栽下去的结果,大概率会摔个面目全非、头破血流。他一定会后悔。

    车子一个急刹,我失去重心,身体一晃,差点撞到挡风玻璃。池易暄将车猛向右拐,停在应急车道上,暴怒到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

    “白意!你他妈发什么疯啊!”

    我终于松开扒住窗沿的手,回过头望着他。

    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会叫我“白小意”。

    他大多是忍俊不禁,再带一点无奈地对我说:

    白小意,你疯啦!

    白小意,怎么又不好好写作业?

    白小意!再不睡觉,我就告诉妈妈!

    这一刻,我无法将眼前的人,和那个笑眼弯弯的男孩重合起来。

    眼前的池易暄气得身体发抖,血丝爬上眼白。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他简直要被我气疯了。

    他咬牙切齿地朝我扑过来,西装被扯出褶皱,揪住我衣领的拳头贴着我的下颚,紧绷得像块铁钳。

    我情不自禁地大笑,好像终于捅到了他的要害,也把他身上捅出块窟窿。现在我还想往那块窟窿上倒盐。我当着他的面拿出手机,在相册里挑挑拣拣,准备把他来“视察工作”的照片发到亲戚群。我们的亲戚群里有七大姑八大姨、叔叔伯伯、侄子侄女,加上池岩和妈妈,一共三十五人。

    他猛然一把夺过我的手机,看到我选中的照片时,脸色变得煞白。

    第一张照片是包厢里的监控截图,灯球转动时五彩斑斓的光斑打在墙壁上,画面中他坐在沙发上,而我握着酒瓶,正在酒桌上蹦跳,桌下的客人还在给我鼓掌。

    往后滑动,有我和别人摇骰子的瞬间、还有我在制作“小白特色鸡尾酒”时晃动雪克壶时的抓拍。照片里的我打着耳钉,留着断眉,穿着痞里痞气的破洞牛仔外套,脖子上挂着一根银闪闪的蛇骨链,而花枝招展的美女们不是在我旁边比“V”,就是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

    池易暄捏着手机,脸色由白转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到最后他居然被我气笑了,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时光倒流。可我说不出口,怕他发现我下流,于是只能用义正言辞的借口来掩饰我难以言说的无措。

    他整个人从驾驶座倾倒过来,重量以拳头的形式压在我的肩膀。这一刻他肯定想要掐死我,我不会怀疑。

    我用食指挑起他那根歪了的真丝领带,另一只手捏在三角形领结的末端,向上推紧。

    “我自己找到了工作,本来干得好好的,你非要来掺和一脚。”

    他厌恶我的触碰,猛然松手,身子又弹回驾驶座。

    “你那算个屁的工作啊!”

    “你给我找的工作就高级了?”

    “你以为现在工作很好找吗?你去校招找到了吗?朝九晚五,不用加班,这样的工作你凭自己能找到吗?”

    “我求你给我找工作了吗?”

    池易暄嗤笑一声,“你拎着大箱子来我公司楼下找我,让我给你找工作,你忘了?”

    我一下被戳到痛处,太阳穴发紧,“都他妈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有求过你吗?”

    “你以为我乐意给你找?我腆着脸去找客户,陪人家吃饭、唱KTV,你以为我的脸皮和你一样厚?”

    又来了,说得他有多么委屈,好像做了天大的牺牲。

    “你脸皮薄,我知道,但你别说得自己有多高尚!现在亲戚朋友们以为我跟着你吃香喝辣,你是怕我的工作性质传出去了,丢你的脸、扯你后腿!”

    池易暄的脸越涨越红,“你也知道丢我的脸?你知道什么更丢脸?是你他妈喝死了,还得要我去给你收尸!”

    他说着一拳头锤在方向盘上,奥迪车在空无一人的高架桥上发出一声短促的鸣笛。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生我的亲妈,还是养我的亲哥?我爱待在哪儿工作就待在哪儿,真要是有长舌头的亲戚出来说你,你就回他们:‘本来就不是亲弟弟!白意都不跟我一个姓,他脑袋不好使,没救!’”

    池易暄被我的连珠炮噎了回去,喘息时泛红的脸颊微微鼓动,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想抽,橙色的烟嘴被他的牙关紧咬着,瘪成一条线,他握打火机的手微微颤抖着,拇指几次用力搓过火石,却只搓出来几点火星子。

    他没能点着火,最后将打火机扔进放罚单的水槽里,被他咬平烟嘴的香烟则被他用手弹到挡风玻璃下。

    我自知话说重了,却同样在气头上,我们俩同时降下车窗,将脸面向相反的方向,希望风能带走一点热量,让上火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

    我不是个容易被激怒的人,唯独碰上池易暄时,这一规律却总被打破。

    他应该是真帮我找了工作,陪人家吃饭、唱KTV是真的,不想被亲戚朋友发现他弟在夜店里出卖青春是真的。怕我喝死,应该也是真的。

    尽管那可能只是出于责任、义务,我能想象到池岩和他打电话时,训他的口吻。

    池易暄是个高傲的人,他承担过许多不属于他的责任,却从未在我面前抱怨过一次。池岩把我在学校里拿脑袋撞人的事怪到他头上,他没有反驳过;我成绩退步了,池岩也要训他一嘴。

    这些责任放在亲哥身上或许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可我们只是两个被迫分到上下铺的小孩。

    他容易因为我这个不够聪明、不够懂事的弟弟,而被架到一个尴尬的处境,所以在过去十多年的共同生活里,我总是承担着给他铺台阶的角色。

    晚风没能让我冷静下来,可今晚的月亮细成了弯钩,明媚、且明亮,让我想起了厦门的月亮,鱼钩一样高悬在空中。这些画面在我眼前交错,最后定格在他冲我咧嘴笑时,稍稍眯起的眼睛。

    我转向驾驶座,看着他的后脑勺,说:

    “我不会回家,但我会在这里找份正经工作,在那之前,我会继续留在CICI上班,这样能有点收入。”我顿了顿,“我不会喝死,你不用担心,我也不会让家里任何人发现这件事。但我有一个要求。”

    池易暄转过头来,脸色冷若冰霜。

    “什么要求?”

    “在我找到工作之前,我要住在你家。”

    池易暄皱眉,“为什么要住我家?”

    “我不想再睡下铺了,我室友放屁可臭。”

    “……”

    我正色道:“你也看到了,我住的地方太偏,你这儿近,找工作面试起来方便。”

    池易暄看向挡风玻璃,捡起那支先前被他弹走的香烟,半晌不吭声。

    “还在想什么阴谋诡计?”我将车窗升上,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今天是高速公路,下次我就去你们公司楼顶。”

    他掐着烟嘴的指尖颤了颤,眼睛微微瞪大,如两颗圆杏仁。

    “逗你玩的,紧张什么。”我将安全带系好,双手并排搁在大腿上,“所以我可以住到你家吗,哥?”

    他抿紧嘴唇,片刻后将烟揉进掌心,拳头耸动,我想那根香烟已经被他揉成了碎块。

    “住到你找到工作为止。”

    我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要是换做别人,肯定会将我和我的行李箱踹下车,骂我脑袋不清醒,找工作是为了我自己好,我倒还提起要求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只有他总会在我铺平台阶时,适时垂下高傲的头。

    第15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天幕像一块倒挂的布帘。池易暄将车停进他们公寓的地下车库,我将行李箱拿出后,关上后备箱,发现他已经走到了电梯口的位置,完全没有要等我的意思。

    我拖着行李箱小跑跟上前,电梯门刚好打开,我们各自站在轿厢一角,电梯上升时我盯着头顶的电子数字,看着它最终在二十七楼停下。

    池易暄率先走了出去,我跟在他身后,高级公寓的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走廊两旁挂着我看不懂的抽象画。

    他走到自己的公寓门前,将车钥匙串上一个黑色的门禁卡贴在读取器上,推开门走了进去。

    池易暄在外打拼三年,今天是我第一次来到他的公寓。之前池岩和妈妈来看他时,来过他家,我妈回来后在我面前使劲夸他,说我哥生活得有滋有味,家里装扮得精致又漂亮,还不忘踩我一脚,说我要是能有他十分之一的干净就好了。

    今天总算能亲眼看一看。

    他在市中心旁的公寓楼里租了个一居室,一进门就能看到敞亮的客厅,60寸的4K电视嵌在米色沙发对面的墙体内,旁边摆了盆一米多高的鹤望兰。鹤望兰下,有一只黑胶机。

    池易暄拥有一个老灵魂,他的黑胶机做工复古,厚重的实木机身旁有几个黑色的旋钮,机身下连接四根支架,乍一看像个被支起的小木箱。

    我走到黑胶机前,想要将唱针搁在唱片上,听两首曲子。池易暄却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一把拍掉我的手,“别碰我的东西。”

    说着将黑胶机上的实木盖子盖上。

    池易暄指了指鹤望兰旁边的沙发,简明扼要,“折叠沙发。”

    我明白他的意思,走到旁边将沙发靠背放下来。这就是我今后的床了,刚要坐下,池易暄问我:“洗澡了吗?”

    我摇头。他一夜都和我在外面,能不知道我没洗澡?不过联系他接下来的话,我意识到他是在嫌我脏。

    “洗完澡了,换上干净衣服,再睡我的沙发。”

    我好想告诉他:哥,洁癖也是一种病,但嘴上不得不答应:“知道了,现在就去洗,行了吗?”

    我将帽子摘下,摊开行李箱,在里面翻找起睡衣(幸好他没有嫌弃我会弄脏他的地板)。找到后正要起身去卫生间,突然发现他在看我。

    准确来讲,他是在看我的脑袋。

    我反应过来,立马捂住我那块状似秃斑的头皮,“CICI地滑,之前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哦”了一声,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卫生间在那。”他指指玄关旁边的房间,说完走进厨房,往水壶里灌水。

    我打算给手机充上电再去洗澡,可箱子翻空了,都没找到我的充电线。我坐在地板上给韩晓昀发信息,让他帮我看一眼我的线是否还在宿舍里。

    脚步声响起,我抬起头,池易暄捧着一只黑色马克杯,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他在看到地板上被我扔的到处都是的衣服时,眉心微微拧起。

    “我落东西了。”其实一根线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怕他又要嫌我捣乱,补充说,“刚才在找,我现在就收。”

    “落韩晓昀那儿了?”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我从未在他面前提过韩晓昀的名字,而韩晓昀在CICI也有他自己的“艺名”。

    池易暄也一愣。

    我俩对视一眼,他移开视线,将杯子抬到唇边喝了一口。

    可刚烧开的水格外滚烫,他目光飘忽,镇定自若地将嘴唇贴到杯沿后,被烫得立刻向回躲了躲。

    我没再追问,大咧咧说了句“洗澡去了”,抓起我的睡衣和毛巾走进浴室。

    我哥好面子,我不能让他下不来台。

    卧室传来关门的声响。我回过头,确认房门紧闭,转身就拨通了韩晓昀的电话。

    他似乎刚睡下没多久,声音慵懒,“不是说明天把线带给你吗?你今天不能找你哥借一根用啊?”

    “我哥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啥了?”

    “告诉我你俩是怎么加上联系方式的了,好啊你,现在算盘都打到我哥头上来了?”

    听筒那头的沉默持续了约莫五秒钟,韩晓昀解释道:“不是我打小算盘,是他主动要给我钱……”

    钱?池易暄给他钱做什么?我追着诈他,“他妈的,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不是,怎么整得跟我在诈骗他似的呢?是他先找的我。”

    “他找你做什么?”

    “当然是担心你了,他让我多帮你喝点。”

    我握着手机的掌心一阵发麻。

    韩晓昀开始苦口婆心,想把重点从他身上转移,“要我说你俩有什么矛盾不如早点说开,兄弟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我看你哥也挺拧巴,上次送药偏说医院里病毒多,不想进去……”

    “送药?”我想起来了,“是我脑袋被人打破那次?敢情你们在那之前就联系上了?韩晓昀你可真牛逼啊,他给你钱,你就这么把你兄弟卖了?”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

    其实我不是介意他把我卖了,我是气他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我。

    联想起韩晓昀今天在CICI的一系列古怪举动、池易暄身上的西装,还有他瞎停在路边的车,我有个了大胆的猜测:

    “今天是不是你通知他,说我脑袋破了还要去上班?”

    韩晓昀说是。

    看来池易暄一收到消息就赶来CICI俱乐部了。

    “他这段日子一共给了你多少钱?”我又问。

    韩晓昀支支吾吾半天,说了一个数。

    他妈的,要是一两千就算了,我看池易暄的脑子多少也不正常。

    韩晓昀还在为他自己辩解,“我当保姆也不容易,一边上班,还要时常尿遁看看你在做什么……”

    “你们到底是怎么加上联系方式的?”

    “你哥不是都告诉你了吗?”韩晓昀后知后觉,“……妈的,你诈我!”

    “赶紧说,不然我现在就告诉他!”

    韩晓昀说是上次池易暄公司去CICI开商务局的第二天。

    池易暄给他那么多钱,其中一大部分都是封口费。

    “好兄弟,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哥,当时他逼我签了合同,说他认识律师朋友,要是被你知道了,我得付十倍违约金!到时候别说是我弟的学费了,给他娶媳妇的存款都得被掏空……”

    我听了强忍着没笑出声,这种东西哪里有法律效应,我哥仗着韩晓昀没文化,居然专门起草一个合同去唬人家。

    我答应韩晓昀:

    “我不会告诉他。”

    我放下手机,看向池易暄卧房的方向。

    其实他也很在乎我。

    第16章

    韩晓昀在电话里说池易暄拧巴,我觉得这个词不够准确,我哥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念小学时,曾经在回家路上捡过一只流浪猫,当时我和池易暄走在去公交车站的路上,我耳朵尖,听到旁边灌木丛里传来细微的声响,走近一看,是只橘色的奶猫。

    奶猫缩成一团,乍一看像只橙色的橘子。池易暄和我一起蹲在灌木丛旁边看猫,起初他也看得起劲,但等到我将奶猫抱进怀里,他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你不会要带回家吧?”

    “不行吗?”我问他,“我想给它取名叫橘子,你觉得怎么样?”

    “放下吧,你哪里有能力养它?”

    “它妈妈不在附近,肚子都饿瘪了。”

    我揪着奶猫的后颈将它提起来,想让池易暄看一看它的肚子,他却避之不及,向后退了两步。

    “脏死了!”

    我不听他的,回家路上无论他如何劝说,我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执意将猫抱在怀里,一路抱回了家。

    继父和妈妈见到它的第一面都说它脏死了。橘子确实算不上干净,它的尾巴湿着,眼屎糊满了双眼。我拿纸巾尽力把它的双眼擦干净,池易暄却怎么都不让我抱着它进卧室。

    “那么脏!我可不想得病!”

    我希望池易暄可以喜欢它,于是给它洗了个澡。怕把浴池弄脏,洗完后又蹲在池子里拿湿纸巾擦地砖。橘子缩在角落里看我,勉强睁开的眼睛像两颗圆润的玻璃珠,身上裹着我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没用过的洗脸巾。

    洗完没多久,橘子就开始呕吐、拉稀,食欲不振,走路四只小腿都要打颤。我抱着它大哭,妈妈进来,和继父交谈几句后,都说它命不久矣,打算死了把它埋到楼下灌木丛下。

    我埋怨池易暄,如果不是他说橘子脏,我也不至于给它洗澡。我不嫌它脏,要我抱着它睡觉都可以。

    池易暄走过来,冷眼俯视着地上的猫,然后出去找了只鞋盒回来,走到我身边把奶猫提起来,放了进去。

    蛇蝎心肠的家伙,橘子要死了,他愿意去碰它了。我以为他要把猫埋了,立马扑过去,就要去打他。

    “别闹。”他皱眉,推了我一把,还让我穿好鞋,别吵他。

    池易暄捧着盒子,从书桌抽屉里翻出铁皮铅笔盒,拿出自己珍藏许久的零花钱和压岁钱,带着我和橘子去了宠物医院。

    兽医无力回天,说橘子太小,本身就有感染,无论洗不洗澡都活不久。我不相信,捧着鞋盒坐在宠物医院的走廊里,从日落坐到天黑,直到它变成一块僵硬的肉。

    我还是恨池易暄,我问他为什么要嫌橘子脏。他不说话,我好像一记拳头打进棉花,我不喜欢这种感受,于是我放下橘子,拿出真拳头打了过去。

    我说我是为了你,才给它洗澡!

    他骂我有病。

    我的拳头落在他肩上,他拿膝盖撞击我小腹。我俩一顿互殴,在地上打滚。护士将我们拉开,池易暄站在我面前喘气,斜着眼瞪我,满脸写着不耐烦。

    护士想要问妈妈的电话,我一把推开她,抱起鞋盒不管不顾地冲出宠物医院。

    池易暄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白小意!别跑了——白小意!”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我就被他抓住领子。他气喘吁吁,头发也乱了,低眉一看,“猫呢?”

    我低下头,方才跑得忘乎所以,橘子被我颠出盒子,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我一下绷不住了,我害死了橘子,现在又落下了它的尸体。

    “哥,橘子呢?橘子不见了。”

    我拽着他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坐在地上站不起来。池易暄烦我烦得要死,却还是原路折返回去,边走边低头寻找。

    过了十来分钟,他满头大汗地朝我跑来,“这儿!在这儿!”

    我从地上慢吞吞地爬起来,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怀里的橘子。橘子闭着眼,尾巴被它夹在两只筷子般细弱的后腿之间。

    “回家吧。”他说。

    池易暄怀里抱着冰冷的小猫,我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接受了橘子没了的事实。走到公交车站,他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对我说:“埋在这儿吧,明年春天,长成小花,你每天上下学都能看到。”

    我点头。

    我们在灌木丛边蹲下身,这是我们找到它的地方。我徒手扒拉开泥土,刨出一个坑来,池易暄将橘子放进去,然后我们一起将土推回去,堆成一个小山包。

    他被我弄得灰头土脸,身上手上全都是土,跟刚从煤矿里出来似的。回家路上,我问他:“橘子真能长成小花吗?”

    他和我说:“会。”

    因为他这句话,第二年春天,我每次路过公交车站,都要跑到灌木丛边上看一眼。我知道我哥只是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可是我却在春天的尾巴,看到埋有橘子的位置突然长出了一朵橙色的小花。

    那一片灌木丛都没有这种形状、颜色的花,我转头就告诉了池易暄,还问他这是什么花?

    池易暄告诉我说:“这是百日菊。”

    那时我还真以为他见多识广。

    搬来池易暄家的第一天,我睡了两个多小时就醒了,主要是他起得太早,我被玄关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他正在穿皮鞋。

    他身上的西装换了一套,昨天是黑色,今天变成了深蓝。

    “起这么早?”我从沙发上坐起身。

    “上班。”

    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池易暄出了门,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人,我双手枕在脑后,目光飘到了对面的黑胶机上。

    我哥不让我碰,我非要听一听。我打开被他盖上的实木盖子,抬起唱针,放到唱片边缘。

    黑胶唱片转动起来。听到前奏的第一秒,我心里一惊,连忙看了眼唱片封面确认。是Paul Anka的《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热歌,现在仍然被电影和舞会作为背景音乐使用。不过这不是我大学时送他的那张原版。

    也是,我送他的早就被他扔了。

    这是池易暄最喜欢的歌曲之一,我们在厦门旅游时,他经常在车里放这首歌。他会将车窗降下,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胳膊搁在车门上沿。我听到他跟着曲子轻声哼唱,他酒窝里盛着如水的月光:

    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Hold me in your arms, baby

    Squeeze me oh-so-tight

    Show me that you love me too

    我跟着调子哼哼两句,走进池易暄的厨房,打算找点吃的。一边听黑胶一边解决早餐,也算受到了点文艺熏陶,可我发现他的冰箱里空空荡荡,里面只有五瓶苏打水和半打鸡蛋。

    他这种加班狂人,营养一定得跟上,不然脑力、体力跟不上了,我的住宿条件也得跟着降级。

    昨夜我从韩晓昀那儿将钱要回来一半,作为我的封口费。我关掉黑胶机,将盖子合上,带着这些钱去附近超市里买了些菜,回来就把他的冰箱填得满满当当。

    不是我吹牛,但我做饭还真不赖。以前每到学校放寒暑假,我都承担着给我妈和池岩做饭的重任,两人都说我能去开餐厅,尤其我妈,还评价说以后我的老婆要享福了。

    我让她别瞎说,我不想英年早婚。

    她却说我迟早都要结婚。

    我问她怎么不去催池易暄?她说她也催,还说她的梦想就是看我俩成家。

    我告诉她,我哥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别说结婚了,连女友都讨不到。

    我妈眯起她那双狡黠的眼角,和我说:“你哥有情况了,你不知道啊?”

    当时我正在炒干煸豆角,油点炸到我手背上,烫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将手背在围裙上擦了下,转头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就最近吧。”

    “你怎么发现的?”

    “我啊,就随口问了他一嘴,但他的反应非常耐人寻味。我一番逼问,他还不承认,但女人的直觉很敏锐——他肯定是有喜欢的人了!”她将脑袋探到炒锅边,“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原来他没跟你说啊?”

    “他为什么会跟我说?”

    “你们不是无话不谈吗?”

    菜要糊了。我将灶台的火关掉。

    “那是很早以前了。”

    第17章

    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池易暄给我打电话,问我:“白小意,毕业旅行你想要去哪儿?”

    作为我的成人礼,池易暄拿他实习和平时打工存下来的钱带我出门旅行,我们将地点选在厦门——不为什么,周围同学们毕业都去厦门旅游,我跟风,也想去看看它到底有什么好的。

    当时池易暄大三暑假,正在实习,平时加班到晚上十点,所以我负责制定行程攻略,他负责当司机,以及结账。

    那对我来说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甚至比我高考完走出考场时更甚。我想池易暄应该也很快乐,他是个大忙人,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很少见。旅行的最后一天,我对他说:“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出去旅游吧?”

    他答应我说:“好。”

    然而池易暄一直有一个阴晴不定的毛病,他头一天可以笑脸对我,第二天又会对我冷言冷语。比如说,初中时他和我放完风筝,晚上回家,池岩发现他考试退步了,骂他一顿,当晚他周身气压就会变低。当我第二天去找他放风筝时,他就会嫌我烦,让我闭上嘴,别吵他。

    明明放风筝时,他跑得比我还快,可他转头就变了脸,说他不会再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池岩对他一向严厉,我认为这是池易暄解压的方式。我就像是他的解压球,他心情不好,就要来捏我,我习惯了。被亲爹训过的他好几天没和我说话,我半夜起床上厕所,每次都看到他坐在书桌前苦读,脸比包公还要黑。

    厦门行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听池岩说他没能转正,心情不好。那一年就业情况本来就不好,连他都无法转正,就更没有人能拿得到Offer了。然而这一套安慰理论对他这种好学生来说没有用,他不和别人比,他对自己的期待是转正,没转正就是失败。

    我们都不再是小孩,我在长大,他也在长大。他捏解压球的方式变了,从攻击性的语言变为冷淡消极的态度。他忙着面试、下课就跑宣讲会,和家里打视频时眼下挂着两个大黑眼圈,说不了几句就要开始打哈欠。我妈看了心疼,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几句话,她就要结束视频,好让他去休息。

    好学生以自虐般的方式,误伤着我这样的无辜群众。可他的理由太正当了,我是个半吊子,自知自己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去质问他。我不想扯他的后腿。

    就像当年拿着风筝的我,站在卧室门口,不敢开口邀请他再与我一同去蓝天下奔跑。

    我又有了那种拳头打进棉花的无力感。

    微信上他仍然会回复我的消息,可我们谈论的是学业、事业,不再是梦想、和他喜欢的老歌。他问我绩点,我问他实习,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池易暄一向很拼,想达到的目标最终都能完成。大四开学后没多久他如愿拿到Offer,我以为他对我的态度终于能恢复正常,还想约他过年之前去周边城市旅游,庆祝他找到工作,他却说自己忙着写毕业论文,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来了气,不想再哄他,只当他是老毛病复发。直到大一下学期,从妈妈嘴里得知:池易暄有了女友。

    起初我不相信。我跑到他的学校,收买他的室友,借口说家里人好奇,想要帮他把把关。他们却摇头,说:池易暄没有女友啊。

    我就知道我妈是瞎猜,正要打道回府,却看见街对面公交车站旁,池易暄从出租车上走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烫大波浪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碎花长裙,下车时裙子打了褶,池易暄贴心地弯下腰,帮她扯平。然后她挽上池易暄的手臂,两人进了校园。

    我像个窥私欲爆棚的变态,跟在他们身后,看着池易暄将她带到他之前带我去过的人造湖边晒太阳,再到图书馆旁的奶茶店里吃小吃。

    他们各拿一根细竹签,在小小的圆桌旁分一份章鱼小丸子。阳光正好,透过奶茶店的玻璃窗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像爱情电影里的定格画面。他们是人人艳羡的男女主角,而我是无人在意的路人甲乙。

    女人手肘抵在桌沿,金色耳环反射阳光,晃到了我的眼。一只章鱼小丸子,需要用红唇咬四口才能吃完。她对面的池易暄着白衬衫、穿牛仔裤,一只肩膀挎黑色书包,工整得像一张满分试卷。

    我想象过池易暄可能约会的对象,她们应该是十分具有奉献精神的小白兔,会拿崇拜的眼神看他,乖乖地靠在他肩膀上——至少我以为,那会是他喜欢的类型。

    而不是和那个女人一样,踩着十厘米的红色细高跟,她虽然穿着碎花裙,肩膀上套一件白色短开衫,可身上却没有学生的气质。

    校园的鹅卵石路让她的脚踝晃了晃,池易暄在她面前蹲下,将她的高跟抬起,放在膝盖上查看。

    一天的约会结束后,池易暄将她送上出租车,自己回了学校。我叫了个车跟在她后面,看到她下车以后,进了一家酒吧。

    她和酒吧里的店员们打着招呼,转身进了员工通道,再出来时,换上了制服。白衬衫外套一件黑马甲,大波浪在脑袋后扎成一束低马尾。

    她根本不是校内的学生,难怪池易暄的室友们不知情。

    我走上前坐下,在酒水单上指了一杯鸡尾酒。她熟练地摇动着雪克壶,睫毛扑闪,如蝴蝶翅膀,最后将一颗绿橄榄放进我面前的酒杯里。

    接下来的一周我每天都去酒吧,摸清了她上班的日子后,我只挑那几天过去。我点同一杯鸡尾酒,喝完了再续上,她记住了我的脸,后来我每次去,她都问我:“和平时一样?”

    “嗯。”

    她拿过龙舌兰往雪克壶里倒,“看你年纪很小的样子,在上学吗?”

    “对。”我问她,“你也在上学吗?”

    她放下酒瓶,哈哈大笑,“我啊,都快三十了。”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告诉我:“白炀。”

    “不是工作用的名字?”

    “不是。”

    “好巧,我也姓白,叫白意。”

    “哪个意?”

    “意思的意。”

    “有什么寓意吗?”

    “是我妈给我取的,说有‘心胸坦荡’之意。”

    她半开玩笑地问我:“那你心胸坦荡吗?”

    “你觉得呢?”我反问她。

    她耸肩,“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

    这是我和白炀之间的第一次对话,这之后,第二次、第三次对话都发生得更为轻松。我每次都来得早,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那是吧台最靠左的位置,除酒之外还摆着许多香料和装饰品,她每次调酒时都会站在这里,我们经常趁着这个间隙聊天。

    白炀比我成熟,所以我不拿学校里的琐事烦她。她会和我抱怨骚扰她的男客人,一边擦酒杯一边说男人没一个好鸟。

    我听完捂着胸口,“姐姐,你这话可误伤到我了。”

    她放下杯子,身子越过吧台,纤纤玉手拍在我的胸口,两只扑闪的眼睛眯起来,“姐姐这话不针对你。”

    我想,我们应该是在调情。

    第五次对话发生时,我向她要了联系方式。

    她笑道:“我有男友了,他对我很好。”

    她撩起从鬓角边落下的发丝,轻拨到耳后。她很美,看不出年龄,皮肤白皙,脖子纤长,转来转去,很灵活的样子。

    那样子让我想起了晃晃悠悠的螺丝钉,只要用一把螺丝刀转进螺丝钉顶部的十字凹槽,转过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就能将螺丝钉拔出来。

    “怎么个好法?”

    我忍不住想:他会叫你白小炀吗?

    我好像一定要听到他们相爱的证明。我想象着她说:他会为我抚平裙子的褶皱、会为我检查我的高跟。或者,他们在牵手、接吻时,池易暄给予她胜过我的温情与柔软。

    我不知道我内心深处到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我在失控的边缘。

    她却说:“他给我花钱。”调笑的语气。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我也可以给你花钱。”

    “这玩笑可不能随便开。”她“咯咯”笑了两声。

    “我来这里两个月了,都没见你男友来接过你一次。”

    笑意从白炀的脸上褪去,“他很忙。”

    “不会是嫌弃你的工作吧?”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

    “那种男人,和他谈什么?”我还在火上浇油。

    她耸耸肩,将情绪藏回眼底。

    白炀对池易暄可能有一点喜欢,可那种喜欢里掺了点无奈,池易暄不可能把百分之百奉献给她。

    “给我个竞争的机会。”我说,“我愿意把百分之百的我献给你。”

    第18章

    白炀和池易暄提分手,是在一周之后,那一天她刷爆了我的信用卡,说愿意和我试一试。

    同年,池易暄大学毕业,我们全家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他穿着学士服,头戴学士帽,长身鹤立,更像个精英。我看着他与同学、老师们合影,他的室友还帮我们一家人在校门口拍了照,唯独我与他没有单独合影。

    太阳西斜,学生们逐渐散去。盛夏天,烤得蝉虫聒噪,人心也慌。忙了一天的池易暄脸颊泛红,好像洇着水的淡粉水彩,他的头发被汗打湿,黑色学士帽被他竖起后夹在手掌与大腿之间。

    他朝我们走来,神色平静地告诉我们:毕业后的第一份全职工作,他将前往遥远的北方。

    妈妈和池岩愣了半晌才问他为什么。

    他的答案很简单:公司总部在北方城市,机会更多。

    回家路上,池岩在前面开车,妈妈坐在副驾,我和他坐在后排。我想起我们去厦门旅游时,我曾经问他:工作后你会搬出去住吗?

    他说:就住在家里吧,不然多花一份房租,不值。

    起码在那时,他还没有离开家乡的想法,又或者他是个一流的演员,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有了自己的考量。我不能接受他当着我的面,用他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睛欺骗我。

    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白炀伤到了他的心吗?是因为白炀与他分手,他才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吗?

    我问不出口。

    晚上回到家,四口人坐在餐桌前吃饭,我和他面对着面,我们要夹同一块肉,四根筷子碰到一起,他立马收手,去夹另一盘菜。

    我夹起那块肉,送到他面前,“你吃吧。”

    “不用了,谢谢。”他说着将碗往自己怀里推了推。

    他对我说“谢谢”,何其刺耳的两个字。

    我将肉放回自己碗里,胸膛里有团火焰在烧。

    “听妈妈说你有女友了。”

    我妈突然在桌下踢了我一脚,冲我使眼色,似乎在说:你哥没有准备好公开就别逼人家!

    “没有的事。”

    我刻意观察池易暄的状态,可他表现得过分平静。我妈自诩敏锐,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他几番,突然跟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叫一声:“分手了?”

    这一次池易暄大方地承认了,“嗯。”

    “为什么?”

    “性格不合。”

    我补了一句:“你这性格能跟谁合得来?”

    我妈又踢了我一脚。

    晚上等到妈妈和池岩入睡后,我来到池易暄的卧室前,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问我有什么事。

    我从背后拿出一张黑胶唱片,递了过去。

    这是Paul Anka在1963年发布的黑胶唱片,是我在一家古董店里找老板订购的。老板是个资深复古迷,听我说想要Paul Anka的原版唱片,开玩笑说那唱片比我爸妈的年纪都要大。

    他同意帮我,光是打听,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唱片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从洛杉矶寄出,上个月才送到我手中。老板说它年代久远,播放时会有噪音,我拿到手了也舍不得听,生怕唱针在上面磨出划痕。

    其实我心里对他有一丝歉意。我小心地呈上礼物,像个历经千辛万苦,为国王带回战利品的小兵。

    他却说:“我带不回学校,你留着吧。”

    房门就要在我面前关上,我一把将手抵在门框边缘,困惑地问:

    “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他平静地看着我,“学校宿舍里没有唱片机,我带不走。”

    关门之前,他又对我说了句:

    “谢谢。”

    我他妈当然知道他宿舍里没有唱片机,我他妈又没有让他带到学校里去!我吃了一学期的食堂,对阿姨做的土豆炒姜丝有了PTSD。为了找这张唱片我周末坐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各个古董店搜罗,光分期贷款就得还到明年,这个逼人却连接都不愿意接过去看一眼!

    他就是在故意整我呢。

    以往他的阴晴不定,我都能大度地原谅,这一次我却决心了要报复他。

    暑期开始,池易暄打包好行李去外地工作,临走前妈妈开车送他去机场,问我要不要送我哥一程。

    池易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不想,遂顺了他的意,“不去了。”

    我没有找到实习,就辗转在各个地方打工,从餐厅到奶茶店,从发传单到夜店氛围组。我攒了一个暑假的钱,外加一张信用卡,买了个巴掌大的香奈儿牛皮格棱纹小包送给白炀,邀请她过年和我一起回家。

    她惊讶得合不拢嘴:“进展这么快的吗?我还没准备好。”

    “不是,我不是想要逼婚,只是我妈催得紧,你帮我应付一下。”

    她开玩笑:“所以我是你的什么?合约女友?”

    “不是。”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其实我只是想要编一个借口带你回家。”

    大年夜那天,白炀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件红棉袄,脚蹬一双黑色长靴,背着我送给她的格棱纹小包,登上了我家的门。

    妈妈给我开门,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当她看到我身后的白炀时,她眼里顿时冒出精光,嘴角都咧到耳根。

    “可以啊!出息了啊……来来来,快进来!你叫什么名字?”

    “阿姨好!”白炀笑着和她握手,将手里的果篮递了过去。

    “快进屋!”我妈用手肘撞了我一下,低声对我说,“臭小子,带人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她打量着白炀,一个劲地夸赞:“真漂亮呀……”

    白炀在她的带领下穿过走廊,来到客厅。我跟在两人身后,听着她们在前面拉家常,突然,白炀脚步一顿,无法再前进,而我妈不明就里,还在邀请她坐下。

    客厅里,池易暄拿着筷子,僵立在餐桌一头,五官冻成了冰块。

    “这是白意他爸,这是白意他哥……”我妈还在做介绍。

    池岩率先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让她别说话,两人齐刷刷看向白炀,我站在白炀身后,只能看到她双肩微微抖动,半晌后,她转过头来,脸色涨得通红,眼里泛着泪光。

    她发现了我的阴谋。

    池易暄也是。

    他脸色发白,手蜷成拳,五根指头都要被掌心吃掉。那一刻我忍不住猜测:他是因为心爱之人被抢夺而愤怒,还是因为被我背刺而颤抖。

    我希望是后者。

    怒与恨在他眼里交织,刺得我鲜血淋漓。如果不是因为妈妈在场,他肯定会上来给我一拳。复仇的快感如灭顶一般,我脸上可能还带着笑意。

    池易暄筷子一扔,摔门离去。

    白炀紧随其后,离开之前,甩了我一巴掌。

    那晚,池易暄去住了酒店,那是我们家度过的最糟糕的新年。我听到妈妈和他打电话,让他回家,劝了半天都没能劝动。挂了电话她就来骂我糊涂。

    “妈,你怎么这样想我?我还能故意去气他不成?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你儿子心里难道全都是恶意吗?”

    我妈被我一番情深意切的说辞打动,让我和我哥说明情况,再道个歉。

    “他讨厌我,当然会以最坏的情况来揣测我,我道歉了也没有用。”

    “你哥怎么会讨厌你?你们当年还一起出去旅游……”

    厦门就像是长在我神经上的一根刺,“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别说了。”

    十八岁时,鼓浪屿的夜晚,我们坐在篝火边烤棉花糖,我胸膛里的火焰也在燃烧。那时我无法认清火团的真面目,它供给给我无穷的生命力,却又绝望地消耗着我。

    旅程结束后,我期盼着每一个节假日的到来。完美的借口、合理的场合,有哥哥,妈妈,和池岩——池易暄被我分到这一笼统的类别里。

    有时候迟钝是一种本能,而我很久之后才发现这种喜欢与以往不同,它让我舌根发紧、心里发苦。

    当我与白炀行走在林荫小道,我曾背着她从落叶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她倚在我肩膀上,说我比她的前男友更好。

    我问她:好在哪里?

    她说:你比他更爱我。

    当我们牵起手时,我发现自己硬了。

    可我想的不是她,而是和她牵过手的池易暄。

    第19章

    白炀将我拉黑之后,我有去她工作的酒吧找过她,她还和往常一样,白衬衫加黑马甲,一根黑色皮绳将卷发束在脑后。她从不过来问我喝什么,我干坐在那儿,半个小时后悻悻离去。

    我不知道见到她了应该说些什么,却还是每周去找她一次,她一直当我是空气。

    直到后来,有喝醉的男客人抓着她的手不放,我上前给了人一拳头,被保安撵出去后,她才从酒吧里出来,和我说话。

    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比你哥还要糟糕。”

    这是个奇怪的比较级,当池易暄和我站在一起时,形容我俩的用词永远是好与坏,而不是坏与更坏。也许池易暄没有给予她应得的温柔,可我却感到高兴,仿佛他也不曾比我好那么一点。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想要做个好人,可她是池易暄的女友。

    后来白炀辞了工作,听说她回家相亲,我再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而我与池易暄在那次风波之后,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说过话。池易暄将对我的厌恶表现得很明显,我与他虽然是微信好友,可是他朋友圈屏蔽了我,我点开只能看到一条用于划分界限的灰线。

    毕业之前他曾经向池岩和妈妈承诺,找着机会就回家蹭饭,甚至还说好了十一带他们出去旅游。然而那一整年他都没有回过家。妈妈给他打电话,言语之间暗示他爸想他了,他却总是说:忙。

    妈妈和池岩都对大年夜发生的事闭口不谈。我妈没有过分责骂我,池岩也不可能拿着鸡毛掸子来抽我,这是池易暄对我们的报复。

    我是自作自受。

    等到第二年过年他才回家,行李箱里装着送给池岩和妈妈的特产。卫生间里撞见我,他从不直视我,只是冷淡地说:“借过。”

    我妈和池岩试图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吃完饭池易暄主动收拾起餐桌,我妈使眼色让我去洗碗,我跑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戴好塑胶手套,等着他将碗送过来。

    池易暄依然不看我,将碗筷叠在一起放进水池后,就回了自己房间。

    那是我们关系最差的一年。我逢年过节都会给他发祝福语,我们都不善于表达,这是我示好的方式。那张被我存放在家中的1963年的老唱片不见了,我将它当做话端,池易暄终于回复了我,闪动的消息框里只有两个字:

    扔了。

    扔了我的唱片,他开始偶尔回我的消息,大多是当家里有求于他时,比如为我找实习一事。

    事情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我从未在池易暄面前提过白炀的名字。池易暄除了第一年没有回家,之后每年放假都会找机会回来,可能是因为他意识到我没有那么重要,我不应该成为他与家人间的路障。

    饭桌上坐到一起,他不再回避我,他知道妈妈希望我们破冰,于是和我在餐桌上扮演兄友弟恭。下了餐桌,我去找他,他会冲我微微扬起嘴角,我很讨厌他那样笑,仿佛我是一个在糖果店前撒泼打滚的小孩,而他知道这一招不管用,看似微笑对我,实则满眼讥讽。就像奢侈品店里对待穷顾客时的销售员,趾高气昂,却又迫不得已需要正眼相待。池易暄对我就是那种态度:迫不得已正眼相待。不过我与他不是顾客与售货员的关系,他不需要维持这种体面,他将手握在门把上,客厅里妈妈和池岩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他清晰的发音:

    “滚蛋。”

    我以为他恨我恨得要死,得益于韩晓昀那通电话,现在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我哥没有那么讨厌我——他可能还是讨厌,但是碍于池岩和我妈的面子,迫不得已要照顾我,这是一种进步。因此就不想再找他不痛快了,我乐得去贴他的冷屁股,伸手不打笑脸人,最好让他舍不得揍我。

    辞职第二天,我拨通了黄老板的电话,告诉他我说服家里人了,现在可以回去继续工作。起初他半信半疑,但我向他拍胸脯保证:都什么年代了,我的目标就是消除偏见,再和CICI一起做好做大。

    一番胡说八道打消了黄老板的疑虑,他让我当晚就回去上班。

    池易暄公寓就在市中心,我不再需要花两个小时通勤,晚饭过后走路过去就行。韩晓昀对我的归来很高兴,虽然他骂我和我哥都是人精。

    我和池易暄的作息截然不同,池易暄早上七点多出门,晚上九点回来,而我晚上六点出门,凌晨七点回家睡觉。我们的生物钟基本错开,平时根本见不到对方。

    我一周上六天班,一般周末两天都得去(因为人流量高)。周一人最少,所以那天一般都在家休息,一周中我只有这一天有机会见到池易暄。

    周一往往是他最忙的时候,他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我正在他60寸的电视机上玩《塞尔达》。他换上拖鞋,瞥了我一眼,冷声说:“让你住在我家是让你找工作,不是打游戏。”

    “我今天投了十多家公司。”

    “所以你到现在一共拿了几个面试了?”

    “……”

    这人非要怼我一嘴才开心。

    池易暄放下公文包,在冰箱里翻找起来,似乎没找到能吃的东西,我看到他关上冰箱门,转头从储物柜里拿出一袋泡面。

    我放下手柄,卷起袖子,走到厨房,“你想要吃什么?”

    他不理我,就要拆方便面的包装,我上前夺走泡面扔回储物柜里,他的两根眉毛立即拧了起来,“干什么?”

    “跟你说话,你有点反应好不好?你想要吃什么,我给你做。”我拉开冰箱,目光从刚买的新鲜果蔬上一一扫过,“给你做个糖醋小排怎么样?再来个蚝油芥菜?”

    他不领情,“不需要。”

    说着又要去开橱柜的门,我将手搭在他两只肩膀上,将他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推出了厨房。

    “给我二十分钟。”

    他转身还想要进来,我掐住他的手腕,他则握住我掐住他的那只手使劲向外推,却没能推开。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可爱,他努力的样子好像一只恼羞成怒而用力蹬腿的兔子。

    “哥,再闹我就把你捆起来扔到沙发上。”

    他终于不再推我了,看我的眼神多了些不可置信,好像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听话,哥。”

    以往都是他让我别闹,今天我过了次嘴瘾,可爽。

    我松开池易暄,他冷着脸在客厅坐下,拿出笔记本搁在大腿上敲打起键盘。我系上围裙,开始切猪小排,焯水后热锅加油炒糖色。

    现在我就是一现代版田螺姑娘,脑袋上还贴着纱布,唯一不同的是神话里的男主角对田螺姑娘感恩戴德,而池易暄恨不得一脚将我的屁股踢出家门外。

    冰箱里还有点剩饭,我将饭从电饭煲里盛出,加热后同两道热腾腾的菜一起端上餐桌,招呼他过来吃。

    抬眼一看,他居然在玩我的手柄,林克在他的一通骚操作下从山崖上跳下,进行了一次花样自杀。

    他发现我在看他,迅速将手柄扔下,走到餐桌旁坐下。

    我解下围裙,“周一我一般都在家,想要吃什么跟我说,就当是付房租了。”

    他夹了块番茄,说:“我的房租很贵。”

    言外之意是嫌弃我的劳动成果不够值钱。吃一辈子泡面吧你。

    他瞥了我一眼,“你不吃?”

    我又不是他,早就吃过了,但我干坐在餐桌旁边看他吃饭或许会让他感到尴尬,于是我也拿来个小碗,夹了块糖醋小排。

    等到他尝过两道菜,我问他:

    “怎么样?”

    “凑合。”他懒懒掀了掀眼皮。

    可我看到碗中的小排都被他干光了,我一共就吃了两块。

    他吃好了,又去敲电脑,而我这个苦命的田螺姑娘还在水池前给他洗碗。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厨房拿了个茶包,我发现他习惯在入睡前喝一杯不含咖啡因的绿茶。

    等待水烧开时,他双手抱臂,倚在厨房的推拉门上,“简历一会儿发我,我给你看看。”

    “哟,这么好心?”

    “早点找到工作,早点从我家搬出去。”

    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我回答他:“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儿就发您,满意了吗?”

    池易暄似乎是满意了,吃饱喝足后,他的面部线条柔和起来,看我时的眼神也不再像冰刀子,看来以后和他对话之前得先给他喂饱,不然他就跟一暴走猫咪似的。

    正常猫咪在饥饿时都会粘着主人,他倒好,逮着我这个解压球解压,之前有一次我从CICI俱乐部工作回来,正要倒头呼呼大睡,他刚好从卧室里出来,似乎刚通宵一整晚,眼白上都有血丝。我刚想问他是要出门上班么,他鼻翼微微翕合,像只嗅到骨头汤的猎犬,径直走到沙发前一把将我拽起,拖到卫生间里,不由分说就打开花洒。扑面而来的冷水让我一下清醒过来,他俯视着我,怒目而视,让我洗澡。

    我将洗净的碗筷摆好,摘下手套搁在水池边。池易暄泡好茶包,捧着杯子刚要回卧室,突然转头问我:

    “那个鸡蛋是你扔的?”

    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即说:“不是!”

    操,暴露了!我应该说:什么鸡蛋?

    第20章

    夏天的尾巴悄然而至,尾尖扫过树梢,落叶变了颜色。CICI俱乐部来到了淡季,附近又新开了两家夜店,正在高薪挖人,请的都是知名DJ,听说是个二代闲着无事开着玩的,黄渝在微信群里几次暗示年底有大红包发,生怕我们跑路。

    韩晓昀知道我在偷偷找工作。我们去网吧开黑,游戏打到一半,HR给我打电话约面试时间,我当即丢下鼠标跑出网吧,身后回响着韩晓昀的骂娘声。

    他说我卖队友,以后生小孩没屁 眼。

    我说我是男人,生不了小孩。

    下一场游戏的排队间隙,他将头凑过来,问我找的什么工作。

    “数据分析师?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还能拿到面试?”韩晓昀一脸震惊。

    我“哼哼”两声:“还不是有我哥给我改简历。”

    池易暄第一次看我的简历时,我正在家里做大扫除。我把折叠沙发的靠背收了起来,他坐在沙发上,腿上搁着笔记本。拖把拖到他脚底,我说:“大少爷,抬一抬您的脚。”

    他却不为所动,我抬眼看他,刚好和他的视线撞在一块。那眼神直勾勾的,泛着阴森的寒光。正当我以为自己哪里又做错时,他却突然笑了一声。

    那是一声嗤笑,毫不遮掩讥讽。

    “技能这一栏是问你会不会Excel、打码,不是让你写打篮球。”

    原来他是被我气笑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两只手搭在拖把杆上。他一只指尖点在屏幕上:

    “成就:气氛组组长。白意,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我哥是个老阴阳师了。低情商:没见过简历写成这样的。他:你可真让我大开眼见。

    他问我面试官看到我是气氛组组长,到底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能知道我会活络气氛,以后组里吵架,我就是润滑剂。”

    他揉着眉心,让我拖地去,说他血压太高,不想看见我。

    寄人篱下,我听话地去拖地。过了一刻钟,地拖得差不多了,抬眼一看池易暄已经回到他自己的卧室。不就是个简历吗?能有那么差吗?

    我将拖把洗净,放进卫生间角落,出来后发现手机响了一声。池易暄给我发了个附件,打开一看,是我的新简历。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把我的简历改好了,就连格式都变得整洁、利落,和他一样。“气氛组组长”在他手下变成了“沟通能力卓越”;“带领校篮球队赢得比赛”则体现出我的“凝聚力”与“领导力”。

    不愧是顶尖的金融诈骗犯。我咂舌,推开他的卧室房门,夸他:“哥,你真牛。”

    他正在书桌前看文件,听到这话看都没看我一眼,写字的手腕都不打顿,“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多投几份简历。”

    骂他要被怼,夸他也要被怼。

    傲娇的哥哥。

    周一晚上七点多,池易暄回来了,我正坐在支起靠背的沙发上玩游戏。他进门后换下皮鞋,将身上背着的斜挎包放到餐桌椅子上。

    “今天回来得挺早?”

    “嗯。”他走进厨房,在冰箱里翻找起来。

    “饭菜我放在第二层了。”

    厨房里叮里咣啷一阵响,我半天没听见他答话,还以为他没找到,刚要起身去给他指,接着就听到了微波炉运作时的嗡嗡声。

    过了一会儿,池易暄端着碗来到客厅,夹起一块西红柿送进嘴里,眼睛看着六十寸的电视屏幕,我正在玩《塞尔达》。

    “还没通关?”

    “这是开放世界。”

    “救公主不是最终目标吗?”

    “不是。”

    “所以你不救公主吗?”

    “不着急。”

    我正在野炊,将我从野外打猎获得的肉和水果放进煮锅。我问池易暄要不要坐在沙发上看,说着给他让出位置。

    他瞥了我一眼,说不用。就这么站在客厅里吃饭。

    “这些食物的功效都是回血,你做这么多品种有什么用?”

    池易暄的问法让我想起了上一辈的老古董:做这个有什么用?做那个有什么用?

    “照你这么说,我每餐只给你做白米饭,你也能活,为什么还要每周出去买菜,变着花样给你留菜在冰箱里?”

    池易暄不说话了。我好像听见他咕哝一声:“游戏能一样吗?”

    明明他爱听老歌,收集黑胶唱片,我总认为他是个浪漫的人,可有时他问出的问题又死板得不得了。

    可能人有多面性,就像他暗中让韩晓昀照顾我,面上却又要嫌弃我。

    池易暄换了个话题,“妈妈一会儿想跟我视频,我和她说你也在。”他停顿一下,“我告诉她你来我家吃饭,你一会儿把行李箱放到角落里去。”

    我听出他不想让妈妈发现我住到了他家,于是将游戏存档,将行李箱推到客厅角落。

    池易暄吃完饭后将碗筷放进洗手池,然后解锁手机,点开妈妈的微信头像,刚要选择视频通话,又回过头盯着我看。

    “你把你那腌菜一样皱的睡衣换了,行吗?”

    我行李箱里的衣服大多是加入CICI俱乐部之后购买的。为了贴合我自身的人设,我的衣服上不是画着黑色的骷髅头,就是肩膀扯了块破洞。之前有一次我穿着我的做旧款破洞衬衣去上班,池易暄问我要去哪里要饭。

    最低调的一件衣服是灰色的,上面印着一位竖中指的叛逆男孩。我穿上后,池易暄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没从家里带点正常衣服过来?”

    “扔了不少,太占位置。这些都是为了去CICI工作买的。”

    他放下手机,走进卧室,拿出一件白短袖给我。

    “给我的?”我接过衣服。

    “借你的。一会儿穿完了放到脏衣篓里去。”

    “……”

    就你干净。

    我换上白短袖,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说:“把眉毛补了。”

    我耸肩,“又不是女孩,哪里有化妆品能补?”

    池易暄听完朝卧室走去,拖鞋在地板上敲得哒哒直响。他在卧室里翻找半天,最后拿着一支铅笔走了出来。

    “拿着。”

    我接过后,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对着缺了一块眉毛的皮肤处,将笔尖压低,笔头几乎与眉毛平行,然后用力划下一道。

    我好像那个蜡笔小新。

    “你生怕妈不知道呢?”池易暄抽过一张纸巾按在我眉头上擦了擦,然后拿过我手里的铅笔。

    笔尖刚接触皮肤,我立即叫了一声。

    “你戳疼我了。”

    铅笔头太细,他扭头在茶几上摁断笔尖,又转着圈地磨了磨,然后才再次提笔,落在我眉尾。

    “还疼吗?”

    我以为他善心大发,居然关心起我这个弟弟来了,刚要答话,又听他说:“疼就忍着。”

    我眨巴着眼,睫毛从他的小指指尖扫过,他便将手腕稍稍抬高。

    一丝木质调香水的尾调点在他手腕内侧,若有若无。

    哪里来的骚包,还用香水,这么好闻。真想多吸两口,可怕他说我变态。

    池易暄没有看我,目光仅落在我的眉尾,那双漂亮又具有欺骗性的眼睛一眨不眨,我知道他看我时没有感情,却仍感到眼波流转,如迷惑神志的漩涡。

    “哥,你眼睛真好看。”

    他装作没听见。

    补完眉毛,他拿来纸巾将茶几上的铅灰拢进手心,丢进垃圾桶。我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那块皮肤被他用铅笔浅浅补上,和眉毛融为一体。

    和妈妈视频前,池易暄让我把帽子戴上,遮住脑袋上那块头发没长齐的头皮,然后又让我把耳骨钉取掉。

    “别跟个小流氓似的。”

    以往我都会骂回去,比如上梁不正下梁歪之类。但是今天我心情很好,我回他:“别人家的哥哥疼弟弟都来不及,你怎么老骂我?”

    池易暄似乎没想到我突然这样说,他眼睛微微瞪大,虽然没再损我,但看我的眼神跟看神经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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