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和池易暄并排坐在餐桌前,等待和妈妈的视频接通。他手持手机,视频接通之前,屏幕里只能看到我们俩的脸。池易暄面无表情,而他身边的我也像个木头人。我想不起来上一次和他同框是什么时候,过去几年间我们都没有过合照。
和妈妈的电话接通了,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头发被一根银色鲨鱼夹夹在脑后。池岩也在,一只胳膊搂着妈妈的肩膀,两人的笑颜顿时闯入镜头。
池易暄当即给我表演了一出变脸艺术,他眯起眼角,嘴角上翘,朝画面中的人招了招手,声音瞬间变得高昂。
“妈!”
“哎!你爸跟我看电视在呢。”妈妈将摄像头转向池岩,池岩接过手机,看向我,“弟弟也在呢!”
“嗯,他来我家吃饭。”池易暄将手机摄像头稍稍偏向我,好让我整张脸入境。
“你们点的外卖,还是在家里做饭?”
“在家做的。”我抢答。
“哦?你还能给弟弟做饭了?”池岩很惊讶。这句话是在问池易暄。
池易暄“嗯”了一声,虽然答应得有点慢。我知道他懒得解释。
“他做饭好吃吗?”池岩看向我,旋即压低声音,仿佛在跟我说悄悄话,“小时候宠坏他了,生活技能不行,你哥有些方面没你厉害。”
“他今天给我做了道西红柿鸡蛋,很好吃。”
西红柿鸡蛋是我今晚为他留在冰箱里的菜。
“进步了!”池岩冲他竖了个大拇指,池易暄微微笑了下。
妈妈接过手机,问我:“你在那边生活怎么样呀?有没有水土不服?”
“挺好的,不是有我哥照顾着吗?”
“新工作干得怎么样?没惹老板生气吧?”
“没有。有我哥给我背书,我要是不好好干,可不得把他的脸面丢光了?”
我妈“咯咯”笑了一阵,“两个儿子都长大了,羽翼丰满,现在要飞出巢穴了。”她转向池岩,“现在我们就是空巢老人。”
“瞎说什么呢?”池易暄接话,“不是说有机会就回去吗?又不是不回家了。”
我应和着:“以前一直嚷嚷着没有二人世界过的不是你们吗?”
电话那头的两人笑开。
“你别给你哥添麻烦。”我妈嘱咐我。
池易暄笑得人畜无害,“没有的事。”
“对了,你们上次来我哥家,有看他这儿的夜景吗?”
没等他们答话,我就从池易暄手里拿过手机,朝客厅走去。池易暄紧跟在我身后,应该是对我拿走他手机的行为感到不满,却没有在爸妈面前发作。
我将摄像头翻转,面向窗外,“你看这高楼大厦。”
“是哦,真好看。”妈妈将眼睛靠近手机,想要看个清楚,脸也因此贴向了摄像头,在屏幕里显得特别大。
我再次将摄像头翻转,画面里又变成了我和池易暄两人,“怎么样?下次你来他家,看过夜景了再走。”
我妈笑眯眯地看我,一只酒窝里仿佛盛满了蜜,然而她的眼神突然往我身后移了移。
“咦?那是我给你装走的被子吗?怎么在你哥的沙发上?”
我转头看了一眼沙发的方向,我妈还在继续提问:“你怎么住到你哥家里了?不是说公司的工作包住吗?……”
“是包住……但是住宿条件不太行。”我看了池易暄一眼,他的眼神已然变得警惕,“上次他来我宿舍参观,看不过去,这才提出让我住到他家。”
我妈面露惊异,好半天没有说话,可能在她的想象里,池易暄能和我在一起吃顿饭已经不是件易事。
“是吧?”我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池易暄,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末了还要补充一句,“等他找到房子,就帮他搬家。”
我妈催我赶紧找房子,“可别欠你哥太多人情了。”
“一家人谈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池岩插话。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呢……”我妈咕哝道,“别都这么大人了,还要哥哥照顾!”
“我知道了,妈。”
妈妈的视线重新落到池易暄脸上,她眼里泛着柔情的光,突然感叹说:“看到你们关系这样好,妈心里特别高兴。”
那一声悠长的叹息,似乎意味深长。
池易暄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
每当一家四口人坐在一起时,他都会与我扮演友善,但当妈的心思敏锐,她明白池易暄心里所想,知道他无处泄愤,因此言语之间总是偏向他那边,一切都怪我这个不懂事的弟弟。
这可能是父母的被动技能之一,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加重他的愧疚感。妈妈讨好他,他却因为无法原谅我而对她感到愧疚。
与妈妈和继父道了晚安之后,我重新将行李箱推回沙发边摊开,问池易暄:“明天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他双手抱臂,立在沙发跟前,眼神有些冷淡。
我抬眼看他,“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和她说?”
“说什么?”
“说你住在我家。”
“哦,是这件事啊……你生气了吗?”
“你是故意的吧。”
陈述句的语气,像是在定罪。他的语气冷得像块冰。
“我不是故意的。”我站起身,视线落到脚尖,“我当时只是想和她炫耀你这里风景好,一不小心就照到了客厅。”
显然池易暄对我的答案不满意,但他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我,审视的目光如镭射光线一般锐利。要是放在十年前,我被他盯上几眼就要不打自招,但这一招对今天的我已经失效。
沉默像一张缠裹人的蛛网。我在沙发上坐下,弯腰将行李箱拉链拉起,“还在生气吗?那你赶我走吧,我以后就睡天桥下面赎罪。”
他那高墙般冷酷的眉眼终于出现了一点松动。
“找到工作以后就搬出去,我不和你开玩笑。”
“知道了。”
他不再与我纠缠,转身进了卫生间。
其实我挺坏的,故意利用我妈去压他一头。我知道我妈说话时,他就会心软。
浴室里传来水流声,我走到餐桌旁,拿起他放在上面的手机。
刚才池易暄在解锁手机时被我偷看到密码,我解锁后点开微信,打开隐私设置,解除他对我的朋友圈屏蔽,然后将手机归位。
我回到沙发上躺下,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他的朋友圈动态。
他的头像下方终于不是一条划清界限的灰线。
池易暄的朋友圈设置了半年可见,但半年里也只发过一条状态。
那是张公司团建的合照,他穿着西装,头发打理得整齐,面对镜头时,不显露出过分多的情绪,却也含蓄地表明他对于团建的友好态度。
既不疏离,也不亲热。我怀疑他私下可能会对着镜子练习自己微笑时翘起的嘴角弧度。
他身旁有个女同事让我感到有点眼熟。我放大后多看了几眼,想起来她的名字是Cindy。上次我们在CICI俱乐部里见过,当时她也坐在池易暄身边,池易暄陪领导唱《好汉歌》时,她还给他录过像。
卫生间里的流水声停止了,池易暄穿着件毛绒绒的浴袍走了出来,浴袍下摆露出两只白色的小腿,他拿起餐桌前的手机刷了刷,另一只手将毛巾按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擦着。
浴衣用一根系绳松松系在腰间,左边衣襟盖过右边,V领几乎要开到肚脐眼。
我的视线在他的线条上游走。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突然扭头看我。明明刚从雾气蒸腾的浴室出来,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冷酷,“看什么?”
“哥,真骚。”我下意识说。
他将头上的毛巾拿下来,走到沙发跟前,眼睛稍稍眯起,“你说什么?”
其实他那是冷笑,反派出招前皮笑肉不笑的那种,但我晃了神,还在猜想V领下的风光,不料下一秒他突然出手,一巴掌打在我的额角。
我捂着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房门后。他妈的,偏偏打在我缝针的地方,哪天我非要在家里安个摄像机录下来,寄到他公司去,让所有人看看他在家里怎么欺负我的。
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躺回沙发,忍不住猜测他正在做什么。
可能是脱了浴袍,正在换睡衣。得先抬起一只脚穿上内裤,调整松紧带时弹在细腰上,轻轻“啪”一声……
一想到他浴袍下可能光着的屁股,我心里忽然发痒。
我可能真的有病,被人扇了一巴掌却能硬。我又想到他的白腿、肌肉线条勾勒的胸膛。湿润的发,朦胧的眼,鹅颈上的透明水珠,如水晶雕饰。
对着我哥打 飞机,我有罪。
他妈的。要怪就怪他真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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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终于又到了周一,读书时哪曾想到自己会爱上周一,这是我难得的周末。下午去医院做最后一次复查时,医生说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的头发长得快,额角剃发的部分已不像先前那样明显。出了医院,我像往常一样去菜市场买菜,走路回家。今天我给池易暄挑了条鲫鱼。
池易暄回家时是晚上七点多,他从冰箱里翻出剩饭后,边吃边看我打游戏。到了八点,他突然去阳台上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就让我把沙发支起来,再把被子收好,说一会儿有同事要来,他们要坐在客厅讨论工作。
我听话地存档,将被子叠成方块,心想我一会儿坐到餐桌上还能继续打游戏。他却突然问我:“上次给你的面试问题,准备得怎么样了?”
池易暄是加班狂魔,我曾和他说亚洲的内卷文化里有他一份功劳,他听完就给我打印了两面共48个常见面试问题让我准备,以堵住我的嘴。他成功了,我拿到A4纸就没有说话的欲望了。
池易暄年轻,却已经能代表公司面试实习生了,他根据以往经验,在纸上圈出了几个针对软硬技能的提问,让我重点准备。我一看,48个问题里,他圈出了35个。
现在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准备面试,我太阳穴一跳,跟大学翘课在宿舍睡觉,结果兄弟打电话告诉我今天要抽查出勤时的心情一样。
“还在准备。”
其实压根没看。
“HR不是约你下周见面吗?你现在不准备,打算留到什么时候?”
我撒谎:“已经看了一半,还剩下一半。”
“一会儿我和同事见完面,就来检查你的答案。”
这就开始让我干活了,我拿过一只笔,在餐桌上坐下,打算开始胡编乱造,他又对我说:“一会儿我们要在客厅说话,可能会有点吵。”
“所以?”
“你去我房间待着,好好准备面试。”
我愣了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但很快就会意过来。他可真够虚伪的,平时不让我进他的房间半步,这会倒担心起他们的谈话声打扰到我了。他是不想被同事以为他是个扶弟魔吧。
我懒得拆穿他,拿着纸笔进了他房间。
我要让他后悔将我藏在房间里。刚进房间我就将他的衣柜拉开,里面的衬衫被他按照颜色摆放,从左到右,从深到浅。我将白衬衫夹进深色的衬衣之间,一阵翻箱倒柜,弄得乱七八糟。
他的房间乱了,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终于能在书桌前坐下。
过了一会儿,门铃声响了起来,池易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在开关时发出震动,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女声。
她与池易暄寒暄,问他吃过没有,两人的脚步声交错着延伸进客厅。我听到她夸池易暄品味好,又听到她问他:“这是黑胶机吗?”
“嗯。”
“哇,我还是第一次见,能播点曲子听听吗?”
池易暄问她要听什么。
客厅里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都行。”
我走到门边,将耳朵贴了上去。Paul Anka的歌声在客厅里回荡。他们没有说话,也许正在享受着美妙的音乐。
一曲播完,女孩问他:“这歌好耳熟,像老电影里的舞曲。”
土狗,这本来就是老电影里的舞曲。
池易暄将话题带回到工作上,“你资料都带来了吧?”
“嗯。”
“那我们开始吧,准备完你好早点回家。”
我的好哥哥,你可真贴心,知道人家太晚回家不安全。你要是真的贴心,不能明天早点约人家去公司见面?
池易暄虽然不想让我出去,却没说我不能发出声音。
我拿起手里的A4纸,念起其中一个问题:“如果有项目需要你临时加班加点,你的第一步安排会是什么?”
客厅里的谈话声突然止住。我听到女孩试探性地提问:“你家里有人吗?”
我看着面试问题自问自答,音调比刚才还要高:“这还需要问?当然是先要加班费。”
屋外传来她的轻笑,却很快止住。
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猛然拉开,池易暄的脸出现在我视线中央。
“你吵什么?”
“我在准备面试,我看网上说面试时要表现自信,我刚才是在练习。”我说着将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去,看向客厅,“怎么,吵到你们了么?”
是Cindy。
而她也刚好认出了我,“你是上次在CICI的帅哥!”
她的表情随即变得困惑起来,“易暄,你们认识吗?”
池易暄扯了下嘴角,“……我弟。”
“喔?!”Cindy的眼睛里透出精光。
我拿着面试问题走到客厅,扫了眼茶几,上面摆了两台笔记本电脑,一沓又一沓的文件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哥就这么招待你啊?水都不给你一杯。你想要喝点什么?我们家有茶、果汁、气泡水……”
“不用麻烦了,水就可以。”
我摸了下厨房里的水壶,发现它还温着,于是倒了杯水递到她手边,“最近降温了,喝点热的。”
她双手接过,“谢谢啦。”
池易暄一声不吭,走到沙发旁坐下,低头整理着手中的资料。
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想要藏我了,他知道Cindy记得我,不想被她发现那个在CICI里将骰子摇得震天响的人是他弟。
“易暄,上次在CICI俱乐部,你怎么没告诉我这是你弟啊?”Cindy捧着水杯,冲池易暄眨了眨眼,“我们也共事好几年了吧?”
稍显娇嗔的语气,似乎在责备他不信任自己。
果不其然,我哥马上对她说:“不是亲弟。”
不够亲近,所以没有介绍的必要。
Cindy一脸困惑。
池易暄挤牙膏一样,解释道:“重组家庭。”
她恍然大悟,“喔——”
“他刚毕业,最近在找工作,去CICI赚个零花钱,找到工作了就会从我这儿搬出去。”
呵,这就急着跟心上人解释起来了。怎么,是怕你俩结婚了,我还赖在这里不走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池易暄会忙着和别人解释:我是他父亲再婚时带给他的连带损伤、是一滴不小心溅到他衬衣上的油点、是粘在他鞋底上的一块口香糖。
“是啊,所以我刚才在准备面试。我哥太优秀,老觉得我拿不出手,你说我可不得多努力,等到哪一天他不嫌我丢他的人了,兴许就乐意向大家介绍我了。”
池易暄的脸色变了。Cindy开始打圆场:“你哥还是想要你好嘛。”
“明白,当然明白。”我故意伸手去指池易暄,“你瞧,他脸都黑了,肯定正在心里嫌弃我多嘴。”
我抿起嘴唇,拇指食指捻在一块从左边嘴角划到右边嘴角,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Cindy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说了,我还得准备面试。”我走到餐桌旁坐下,“屋里不透气,我就在这儿准备,保证不吵到你们。”
这个方向,眼睛一斜就能看到客厅。我刚坐下,视线便和池易暄的撞在一块。我冲他笑:“还看我做什么?赶紧忙工作吧,忙完了人家能早点回家,让一个女孩在你家呆到这么晚是什么意思?”
池易暄嘴唇微抿,一看就咬牙切齿得很,他随即转向Cindy,“我们继续吧。”
一想到我能膈应死他,心里就舒坦多了。
第23章
时针很快转过十点。池易暄与Cindy在电视机的大屏幕上一张张过PPT,两人埋在文件堆成的小山里,嘴里说着我不明白的术语。
期间我的面试准备做完了一大半,到后来我实在无聊,玩起手机,顺便打量起沙发里的女孩。
她应该是池易暄的同龄人,从两人交谈时的语气来看,关系似乎不错,不过他们在谈工作时都十分专注,什么闲话都不聊,不知道是不是我在旁边的缘故。
趁着池易暄去卫生间的间隙,我问她:“你们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见面?明天早点约在公司不是更好?”
美名其曰:为了她好。女孩太晚了回家不安全。
Cindy叹了口气,“最近有个大客户,业界里出了名得难搞, 今晚才告诉我们他明早想要改进版的方案。我和爸妈住在一起,要是让易暄去我家工作,那可得出大麻烦了!”
“那你来他这儿就不害怕?万一他是一衣冠禽兽呢?”
Cindy笑了起来,露出一排贝齿,“不会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说得对,我以后确实得注意。”Cindy右手掩在唇前笑着,似乎怎么都没法将池易暄与“衣冠禽兽”四个字联系起来。
我将食指竖起,比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你可别告诉他,我在背后说他坏话。”
Cindy也配合地压低声音:“好。”
“不过他应该是父母辈会喜欢的男人吧?下次你约他去你家做项目,看看他会不会去?”
她微微抿嘴,摆了摆手,似乎不想让我再说,只是羞赧地勾着嘴角。
Cindy烫着卷发,穿着一件牛油果色的毛衣,下身是一款白色针织裙。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她,却想起了白炀。其实她们是性格、长相截然不同的两人,非要细究可能只有发型相似。
我发现她手边的水杯空了,于是从厨房拿出热水壶,到客厅里为她添水。
池易暄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我和Cindy间的对话戛然而止。他看了我一眼,在我们身边坐下,“聊什么呢?”
“没什么。”我转向Cindy,“对吧?”
“对,没聊什么。”
“在聊我吗?”
“没有。”Cindy说完却“噗嗤”笑了出来,“好啦,刚才你弟说你是父母辈会喜欢的男人。”
池易暄瞥了我一眼,“他话痨,整天胡说八道。你别接他的茬,他就不会来烦你了。”
“没事的,我本来也在休息。”Cindy捧起水杯,在杯沿抿了一口,感叹说,“……你们性格好不一样啊!”
“本来就不是亲兄弟,当然不一样。”
“我知道。我只是很难想象和我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一起生活会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大家总说我们不像:长相不像,性格不像。我要是像他,我们估计八百年都说不了一句话。
但可能我哥只有在对待我时才这样缄默。听说人们倾向于和自己相像的人成为朋友,如果我和池易暄一样,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不惹人担心、烦扰,我们会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吗?
我知道我们不同,却不喜欢他在陈述这件事时,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金子在叙述它与顽石间的不同,珍珠在叙述它与沙砾间的不同,这种叙述暗含着居高临下的比较。
“你知道我和我哥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我问Cindy。
“是什么?”
“他不够诚实。”
“什么意思?”
“他嘴硬。嘴上说着一套,行为上又是一套。”
“比如说?”
“比如说——”我斜眼看向他,“我哥平时表现得非常瞧不上我,可他却暗中付钱给我在CICI的同事,让他帮我挡酒。”
池易暄的眼底泛起情绪的涟漪,像是有石子投入湖面。
“喔?这我倒不意外,他在工作中就很细心,生活里肯定更细心了。”
我投下了第二枚重磅炸弹,“是啊,他对他前女友就是,简直就是十佳男友。”
池易暄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涟漪变为了波澜。
“他前女友在酒吧上班——他和你讲过吗?”
Cindy摇头。
我补充着不存在的细节,“那时候他还在上学,每天下课后坐一小时地铁去找她,而且都会带上鲜花。”
“真贴心啊……”Cindy将尾音拖长,不知道那音调里是否藏着失落的心情。
“没有的事。”池易暄微微拧起眉心。
“怎么没有?你藏着她,不想让我们发现,还不是因为妈妈会问东问西,你不想让她受到这些压力?”
Cindy认真地听着,搁在膝前的两只手攥在一起,犹豫着问:
“那怎么分手了?”
我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音量足够我们三个人听见:
“听说他前女友是被人撬走的。”
“啊?谁这么坏!”
“白意!”池易暄的眼皮低垂着,捏住文件边缘的拇指用力到发白,但他要装出大度,语气就更显得生硬,“我和Cindy还要收尾,别占用我们的工作时间。”
我装作没听见,转向Cindy:“说不定以后还有一起玩的机会,要加个微信吗?”
Cindy一怔,嘴唇微微张开。池易暄打断我,语气更为不耐烦:“你很闲吗?面试问题准备完了?”
“准备完了。你要现在考我吗?”
“我没那个工夫。干你自己的事情去,别来烦我们。”
Cindy终于察觉到我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她困惑地看我,继而又去看身边的池易暄,脑袋从左转向右,像颗松动的螺丝钉。
我扯起嘴角,拿起茶几上的水壶搁回厨房,将餐桌旁的椅子拖出噪音,用力坐下。
片刻死寂之后,客厅里又响起他们的交谈声,前女友的风波没再被任何人提起。
PPT很快就做到了最后一张。十一点钟,池易暄和Cindy整理好文件,两人将电脑收起,走到玄关。Cindy换上运动鞋,池易暄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
“没事,我叫个出租车就行。”
“太晚了,不安全。”池易暄坚持道,“我送你。”
Cindy浅浅勾起嘴角,“谢谢你啊。”
她怀里抱着笔记本,黑色的发丝从鬓角垂下,被她用一根食指挽到耳后。然后她踮起脚尖,视线越过池易暄的肩膀,投向我,“今天打扰啦,我先回去了。”
我冲她招招手,“下次还想听什么我哥的故事,跟我说。”
她转身出了公寓,池易暄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车钥匙,反手将门关上。
我搁下纸笔,跑到厨房窗口朝下看去。十分钟后,黑色的奥迪从车库出口开出,驶上马路。昏黄的路灯打在车顶,让它看起来好像一只黑色的金龟子。池易暄的侧脸印在车窗之后,嘴唇隐隐张合,我不知道他现在正和Cindy聊什么,是在和她说我有病,还是在为我片刻前分享的往事添加注脚。他是否在向Cindy表忠心,告诉她那都是过去,他的心是自由的,可以被任何人捕捉。
我心里的火又烧了起来。
四十分钟后,池易暄回来了,他进门后脱下鞋,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朝卧室走去。
沙发靠背已经被我放了下去,我躺在沙发上,看向紧闭的卧室房门。
和我预料中一样,池易暄刚进去没多久就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你幼不幼稚啊?!”
“你喜欢她?”我从沙发上坐起来。
他意识到我在说谁,“那是我同事!你在我面前发疯还不够,还要在别人面前发疯?”
“我今天给她端茶倒水、还给你们切了两个橘子。你搞办公室恋情,我当了一晚上僚机,你对我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啊?”
他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我说了,那他妈只是同事!”
“哦,那是我会错意了,我向你道歉。”
池易暄原本可能还有许多暴怒的字词要脱口而出,这会儿却像是被东西卡到了喉咙。火山灰堆在出口,让他一口气下不去上不来,只有脸在逐渐涨红。
憋了半天,他连鼻息都变得沉重,“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我好像已经想明白答案,可它像一颗长在口腔里的水泡,张嘴都觉得刺痛。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说:“我误会了,也向你道歉了。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池易暄冷笑一声,“白意,不要和我浪费时间,你心知肚明。”
“是因为我在Cindy面前提起你的前女友?”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白炀。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喜欢她、爱护她,只不过运气不好,被人抢走女友,这不是你的错……”
池易暄如一根离弦之箭,突然朝我扑了过来。颧骨挨上拳头的瞬间,像是撞击到砖墙,我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捂着脸看他。
他终于朝我打出了这记迟到三年的拳头。
“我管你找不找得到工作,以后是回你那破宿舍、还是去天桥底下睡,我他妈都不会管你!明天这个时候,收拾好你的东西,从我家滚出去!!”
他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里有风暴拔地而起,形成灰色的龙卷风,将我吞没。
拖鞋的跟愤恨地撞击着地板,门被甩上,像爆破的炸弹,轰得门框都震了震。
我们又吵架了。
我揉着脸站在原地。窗外的乌鸦哑然失笑,笑我这个跳梁小丑,在这里演一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我他妈的自己也想不清楚,我为什么这么爱当刺头,非要跟他对着来。
我就想在他那张平静无风的脸上掀起狂风骤雨,宁可他想到我时,胸口的火也烧得他发疼。
我宁可我哥恨我,也不想他对我无动于衷。
这真的很奇怪,我倾向于被人喜欢,也乐于被人喜欢,可偏偏见了他,我便浑身长刺,像只暴怒的河豚。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独独无法向他表达喜欢。
第24章
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哥?答案可能是由很多个瞬间组成的合集。
也许是我小时候用头去撞骂他的同学,他夜里一边给我揉肿起的脑袋,一边问我是不是刺头。
也许是我高中毕业,他买不到机票,熬了三天大夜开车赶回家,就为了与我在校门口合影。
也许是东海之滨,暴雨如瀑布般倾倒下来,他把伞一丢,教我跳《雨中曲》的踢踏舞。
高中毕业旅行,我们将地点选在厦门,游玩时选了一家当地人开的小餐馆。店老板从水箱里拎出一条黑色的大鱼,宣称那是他刚打上来的,还没等我和池易暄决定好,就将鱼在砧板上摔晕。
然后我和池易暄就被宰了八百块钱。我就要去和老板说理,池易暄却拉住我,他知道自己被宰,但鉴于我俩在人家的地盘上,只能闷头将鱼吃完。
我们硬是各将半条鱼塞进肚子,配菜也都吃了个精光。出了餐厅我就要打12315,池易暄拉住我说:算了。
我们撑得不行,夜里沿着厦门轮渡码头散步。身后是林立的钢筋森林,面前是涌动的东海。咸腥的风扑面而来,乌云层层叠叠,天上下着雾蒙蒙的小雨,我们各持一把雨伞,依在码头的栏杆前看月亮星星一同坠入海面,起起伏伏。
“哥,等我赚钱了,换我带你出去旅游。你想去哪儿?”
“罗马。”他狮子大开口。
“妈的,那我连机票都买不起。”
池易暄哈哈笑了起来:“没事,下次哥带你去。”
乍现的闪电映出乌云的轮廓,雨势很快变大,月亮找寻着躲雨的角落,藏在云层之后眨眼。
我们打算回民宿,在雨中奔跑起来,没一会儿裤腿、衣服被雨淋得湿透。那晚雨帘从东扫到西,地上很快就有了积水,我跑得鞋里全都是水,踩起来咯吱作响。
池易暄低头看向我吱吱直叫的运动鞋,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感到不好意思,咯吱声却越来越响,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会穿的鞋,走一步,叫一声。
池易暄笑岔了气,不得不将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喘气。我停下来等他。笑够了他看一眼我,又抬头望向夜空。
“你猜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他从口袋里摸出蓝牙耳机,戴上一只,然后将另外一只分给我。
我接过,塞进耳朵。
他低头在歌单里找了一会儿,终于选中一首,然后冲我挑眉,像个调皮的男孩,和我炫耀他不轻易示人的宝物。
“熟悉吗?”
我默契地点头:“记得。”
池易暄看老电影长大,在他的熏陶下,我也知晓最经典的几部。这是《雨中曲》里的经典场景。他突然将伞收起,聚集在伞面上的雨滴蓦然坠落,如大小不一的珍珠。我吓了一跳,随即便看他模仿着热恋中的电影男主角,从地上轻巧地跃起,落到一旁的路灯上,一只手勾住灯柱,另一只手臂展开,身子整个地向外倾倒,陶醉地闭上双眼。
灰色的雨帘在路灯的映照下,反射着略显失真的光点,像一场从天而降的闪粉。世界变成了他的舞台,路灯是追随他脚步的聚光灯,厦门轮渡码头是他独舞、旋转的天地。
他没有喝酒,却连头发丝都透出微醺的味道。雨打湿他的头发,让他的睫毛结缠在一起,他一只手勾着灯柱,另一只手将被淋湿的头发拨到脑后。湿淋淋的脸,脆弱又明媚。
“跟我一起呀!”
我局促地握着伞把,“我不会跳啊。”
朦胧的雾气后,他两只眼明亮地眨,“我教你,很简单!”
雨从他身上浇下,却无法掩盖从他眼里透露出的蓬勃生机。我无法拒绝,也将伞收起,任凭澎湃的雨点浸透心潮。
他低头指指自己的脚,让我去看他的动作,又瞄我一眼,眼神狡黠,好像马上就要从我眼皮下逃走。
下一秒便见他张开翅膀,灵活的脚腕左右交替,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他踩在水洼里,脚步变换,轻巧得如同一只飞鸟,雨水被一次又一次激起,形成透明的浪花。
我将伞丢到一旁,努力模仿着他的动作。一只丑小鸭,有笨拙宽大的蹼,也想要化成人形,穿得体的皮鞋,与他共舞。我甘心做一片绿叶。
天上布满乌云,太阳在我心中。
电影中的男主角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西服被淋得湿透,皮鞋掀起雨水,在大雨中踩着滑稽的舞步,浑然不顾从天而降的瀑布雨。池易暄做起来也有几分滑稽,他握着雨伞,像卓别林握着他的拐杖。双脚在雨中踢踏,偶尔猛一抬腿,脚尖将水洼里的雨一把带起,在空中扫出一个半透明的水圈。
我左耳的耳机,连着他右耳的耳机,今夜的东海之滨,有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小世界。雨声磅礴,将世界灌满,我们坐在一支孤舟上,在黑色的海面上流浪。他是前方的灯塔,我在后方掌舵。暴风雨里,灯塔眨动着明亮的双眼,无声地呼唤着我。
“I am singing in the rain
Yes, singing in the rain
What a glorious feeling
And I am happy again!”
行人看到我们都迅速躲避,我们一起踢踏、踩水,他高高翘起脚尖,将雨水全部扫到我身上,一连串的笑声,如俏皮欢快的百灵鸟。我们像两个世界之外的非正常人类,在雨中默契地起舞。
我们脚踩地面,却又像飞翔在空中。世界颠倒,快乐无度。
单曲循环的乐曲一遍又一遍,好像和这场大雨一样永远不会结束。我将松动的耳机往耳朵里塞了塞,对他说:“听了都想恋爱了。”
他转头看向我:“哈哈,确实。”
厦门的晚风,有爱情的味道。
我们都被雨淋醉。
天时地利人和,主要是人和,站在我面前的是他,是其他人就不行。我刚好爱上他,他是因是果,与厦门无关,与瀑布般倾倒下来的雨水无关。
也许爱情发生得比我预想中更早。感情萌芽时分以为看到苗头,殊不知根深蒂固,真要追究才会大伤元气。可是厦门旅行时我才十八岁,前十八年人生里学校不教恋爱,绩点与排名才是人生的终极奥义。直到十九岁我与白炀手牵手,我才发现我不正常,我有病。
他是男人,更是我哥。社交软件上,彩虹旗在时代广场上空放肆地飞扬。我曾问我妈:“你怎么看?”
“当然是支持了。”然后她转头向我,“只要你们俩不是就行。”
如果他不是我哥,或者我不是男人,我们之间的答案会变得清晰吗?
“爱”字太沉重,我不敢去想其中有多少只是出于生理,可也许爱本身就是生理反应,生来孤独,所以幻想被爱。可是我不孤独,将这种情感投射到我哥身上的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我很痛苦,却还是想要靠近,好像寒天里快要冻死的人,也想要抱住一块烧得通红的蜂窝煤。相拥的一刻很美好,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她见到奶奶,我摸到温暖。唯一的不同是她不知道她大限将至,而我清楚自己不是会被烫得皮开肉绽,就是会一氧化碳中毒。
我可能中毒已久。
第25章
工作原因,夜晚是我的清醒时段,可是酒精往往将这些难得清醒的时段泡发,我听从韩晓昀的建议,少思考,多喝酒,所以很少在夜晚思考人生,然而今夜没有免费的酒精供我消遣,我的脑袋里只有与我一墙之隔,被我气得发抖的哥哥。
之前他还担心我在CICI俱乐部喝死,现在好了,我非要犯贱,以后就算看到我在天桥下要饭他也不会管我了。
被他揍过的一边脸颊抽着痛,每痛一下,后悔就多一分。
池易暄从不提起白炀,是照顾我。我却偏要以刺痛他的方式来证明我与他人的不同。
回想起我的高中毕业旅行,和他度过的每一天每一秒都显得那样不真实,仿佛平行世界里,修正版本的我才能够拥有的正版记忆。
旅行的最后一天,我在鼓浪屿上买了许多张明信片。池易暄问我要写给谁。
“给兄弟们寄一张,再给妈妈寄一张吧,她没有来过这里。”我从自己精心挑选的一沓明信片里抽出最下面一张,“这张就写给你吧。”
池易暄笑了起来,他眼睛大,双眼皮,笑起来有卧蚕。
“你想说什么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
“不行。写信比较正式。”
我拿过一只圆珠笔,用牙咬下笔盖,伏在收银台前书写。他想要偷看,立马就被我发现。
“真不能看啊?”
“再看我就不写了。”我将手盖在明信片上。
他撇撇嘴,像个小孩一样做出不满的表情,然后将背转过去,走到货架旁去看微缩版的协和礼拜堂模型。
我迅速写完明信片,填上兄弟们和妈妈的地址,最后一张上面我写了池易暄的宿舍地址。
不幸的是,被我寄出的那一批明信片丢件率高达50%,其中就包括寄给他的那张。这可能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我无法到达有他在的彼岸。
眼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池易暄的房间里终于有了动静,他出了卧室径直去卫生间洗漱,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个面包叼在嘴里,低头系起领带。
我看着他脚步匆匆,系完领带穿上西装外套,借鞋柜之上的镜面抓了下头发,出门之前都没有给我一个正眼。
如果他刚才骂我两句,这事或许还有余地。
我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爬起身,摸到行李箱边,将带来的衣服一件件塞进去。我没心情叠,哪儿缝隙多就往哪儿使劲锤。
明明来的时候一个箱子够用,现在东西却塞不进去了。我将行李全部倒在地板上,打算把不要的杂物扔了,两盒写着英文的止疼消炎药忽然从里面滚了出来。
我的伤已经好了,不再需要这些。我将它们捡起来扔进厨房垃圾桶,回到行李箱边继续整理被子,却还是塞不进去。
我一阵胸闷,去阳台上透气,半天不见好,余光瞥见阳台一角摆着一只陶瓷烟灰缸,橙色的烟头断了半截,皱在一块。我走到烟灰缸旁,从中捻起一只还剩半截的香烟,两块灰色的烟灰从指间簌簌往下落。
阳台边沿摆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打火机,池易暄经常在这里抽烟,我学着他的模样靠上扶栏,身体前倾,探进从钢铁森林间穿过的风里,点燃那只香烟。
含上他咬过的烟嘴,有种占到他便宜的错觉。马上就要无家可归了,居然还能在这个关头想这种事。我可能真有点毛病。深吸一口烟后,当即呛得咳了好几口。
这是我第一次抽烟。以前总看到年长的男人们靠抽烟来放空脑袋,可我脑袋中的思绪却缠结到了一块。我想不明白池易暄为什么会喜欢抽烟。
我摁灭烟头,又鬼使神差折返回厨房,从垃圾桶里翻出药盒。
我舍不得扔。这是我哥暗中托韩晓昀带给我的。
不知道池易暄知道我受伤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韩晓昀八成说我是英雄救美受了伤,他肯定在心里骂我没事找事,出门前在家里翻箱倒柜拿出止疼药和消炎药赶了过来。
医生给病人看完病了都会开药。他不是没有去过医院的人,这种事怎么会不知道?
要么是太过心急来不及细想,要么就是想要亲自看我一眼。
我想象不出来,当我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等出租车时,他到底躲在哪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里抽烟。
他是在乎我的。
我摸出手机,点开通讯录。
犹豫许久,还是拨通号码,将听筒贴到耳边。
哥,我们都诚实一点吧,我不想玩这些口是心非的游戏。
“嘟嘟”的电子音仅持续了五秒钟,便被他挂断。第二通电话打过去,提示音变成了“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不是轻易改变想法的人。我一阵心慌,奔到玄关,踩着鞋跟就跑出了公寓,冲到停车场出口处寻找起他的身影,好一阵后才意识到他早开走了,我真傻。转身朝马路边跑,想要叫一辆出租车,期间却被鞋带绊倒,手里的东西摔了出去,骨碌碌地滚。
抬眼一看,才发现我居然一直攥着他给我的药盒。
这一摔,浑身的骨头与水泥地热烈地亲吻,眼前冒起星星,我才想明白。
我想要向他道歉,为我以前做过的所有错事。为我的愚钝,我的卑劣。
我以为偷走白炀,便能够拥有他的一部分。
我希望我们还能在雨天里踩水,在篝火旁将棉花糖外皮烤得酥脆。他开车载我,我拿着地图指路。我想和他拥有更多美好的记忆,我希望那些记忆对他来说也是锦上添花。
以后无论是白炀还是黑炀、Cindy还是Sandy,我都不会再犯浑。
哥,原谅我吧,我想要被你管。
黄色出租车从公寓小区一路开到池易暄的公司楼下,一路上我酝酿了许多话,眼眶都要融化,可站到直插云霄的高楼面前,却又抬不起腿。
第一次来时是盛夏,我想要留下,他让我滚蛋。现在又是如此。人生可能就是由重复组成。
我在写字楼门前转了两圈,最后站在那棵我第一次来时的树下等他下班,这个位置既可以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看到电梯口,也可以看到停车场的出入口。坐在咖啡店就看不到进出停车场的车了,我不想错过他。
出入高级写字楼的人都是一样得光鲜亮丽,又面如死灰。中午饭点是放风时间,午休结束后,他们又拖着疲倦的步伐,回工位上继续劳改。
不知不觉间就站到了日落,我竟然也不觉得累,不知为何,我总是想起那张丢失明信片上的大海。海鸥在我眼前飞翔,沙砾闪烁如黄金。
眼看夜幕落下,星星点灯,池易暄终于从写字楼里出来了。
我有些意外,本以为他会开车回家,还在猜测他见到我时的反应:是面有愠色,还是疏远?如果是后者,我就打算在他从车库出口出来的瞬间跳到他的挡风玻璃上去。
然而他是走路出来的,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另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男人的体型比他大了一圈,模样五十多岁,两边稀疏头发被他尽力往中央梳,却也遮不住他的地中海。
地中海走到马路边,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一辆距我不远处的白色宝马随即亮起了灯。我躲到树后,以为池易暄出于礼貌只会送他上车,却没想到他坐进了副驾。
车发动后,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顾不得其他,忙不迭地追在车后。
“哥,你要去哪儿?”
车窗紧闭,池易暄没有看到我,不然他一定会让地中海停车,下来掐我的衣领子。还好现在仍然是下班高峰期,市中心堵得水泄不通。刹车时亮起的红色尾灯刺激着我的神经,宝马在前面开,我就在人行道上追。碰上红灯了,我撑着膝盖喘气,绿灯了,就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
期间一个红灯,我摸出手机给池易暄打电话,这回听筒里的电子音持续了快一分钟才自动挂断。
他开了静音。
我传递出的信号,一头撞上南墙,怏怏死去。
哥,你打我吧,再揍我两拳吧,别这样折磨我。
追了半小时,宝马终于在一家西餐厅前停下,高级餐厅前的露天车位停满了小跑和SUV,宝马绕着餐厅转了一圈又一圈,启动时的速度逐渐变快,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急刹,活像一匹暴躁的野马。而我是一条累垮的老狗,追了一条又一条街。
一刻钟了,宝马没找到车位,最终停到了两条街外,一条小巷道后的位置。
昏黄的路灯勉强将巷道照亮,地上满是没有清扫过的塑料袋与啤酒瓶,距离宝马不远处摆着几个附近商店餐厅会使用到的绿色垃圾桶。这地方没有摄像头,一般是垃圾车的停放位置。地中海从驾驶座下来,甩上门后一脚踢开轮胎边的啤酒瓶,骂了句脏话。
看到池易暄从副驾驶下来,我立即躲到马路边的邮箱筒后面,等他们走出一段距离才跟上。
我跟着两人进了餐厅,看着他们在落地窗边坐下。工作日的高级餐厅里坐满了西装革履的男女,我没有预订位置,只能在吧台最靠边的位置坐下。
酒保过来问我要喝什么,我要了杯加冰威士忌,将他打发走。我的座位背对他们,我将手机横向摆放,翻转摄像头面向自己,然后调整方向对准池易暄,将焦距调到最大。
他们那桌菜还没上,红酒先上了两瓶。
服务员给他们醒酒,地中海拿起酒杯晃了晃,另一只手向前伸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指尖指向池易暄手边的红酒杯。
池易暄微微翘起嘴角,他笑起来时又露出了在CICI俱乐部被领导叫上去唱《好汉歌》时的表情,不过今天他的笑容更为不自然。
他看起来在笑,嘴角弧度却是面部肌肉勉强堆起来的,稍稍露出一点牙齿。我没有在他眼下看到饱满的卧蚕。
我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离开,可我却看到他拿起酒杯,与地中海碰杯后,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他仰起头,脖颈向后弯去,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让我想起了他中学时喝中药时的模样。
这应该就是Cindy说的那位难搞的客户,年纪都能当池易暄的爹了,还要灌小年轻喝酒。
我将摄像头稍稍往池易暄对面转去。
地中海解开西装的外套纽扣,突起的肚皮好像随时会将衬衫纽扣崩掉,他眯眼打量着餐桌对面的年轻男人,好像在观赏陈列柜里的漂亮展品。酒杯在他的手里转来转去,和他的脑袋一样,晃晃悠悠,显得松动。
第26章
我不喜欢喝威士忌,酒保却给我添了三次酒。冰球化了大半,威士忌更显得烈。也许是我的脸色太差,酒保把我当成了买醉的失意人,第四次抱着酒瓶走来,我摆手说别加了,将酒杯拢到手心下。
手机屏幕里,池易暄喝下了今晚的第三杯红酒,他虽然被灌,实际上坐他对面的地中海喝得更多。我哥的场面话肯定讲得很漂亮,把他哄得乐呵呵的,红酒一杯接着一杯,脸红成了猴屁股。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才结束,最后还是池易暄结的账。服务员为他们将没喝完的红酒打包。地中海从座位里起身,一个趔趄,池易暄立即伸手去扶。站稳身体后,地中海嘴型说的是“谢谢”,手抬起后刚好落在我哥的肩膀上,缓缓地摩挲。
我跟着两人朝停车的地方走去。池易暄一只手拎着装红酒的袋子,另一只手扶着醉醺醺的客户。对方比他宽一倍有余,他走得艰难,我生怕他被压折了,当下就有种冲上前拉着他逃跑的冲动。
两人走进小巷道里,地中海背靠着宝马车门喘气,半闭着眼,吃饱的肚皮一涨一收。池易暄将手中的红酒袋放在地上,几次尝试和他对话无果,于是将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摸索一阵后,又将手伸进他的西裤口袋。
地中海忽然撑开眼皮,隔着口袋,将手盖在他的手背上,上下抚摸着,乍一看像是在自 慰。
池易暄身体微微一颤,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将手抽了出来,换到他的另一处口袋里。地中海没有再去摸他的手,却歪过头眯着眼笑,露出一口不白的牙。
威士忌烧得我的脸发烫,心发慌。
过了一会儿,我哥终于从客户身上找到车钥匙,他将宝马后门拉开,扶着对方坐下,地中海却不进去,两只脚高悬在车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似乎在示意他不着急。
池易暄立在他面前,脸色微微发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声音从巷道里隐隐传来,我听到他在报街道名,应该是在叫代驾。
打完电话,他一只手扶在车门上,似乎想要客户坐进去休息。
地中海不言语,突然将一只脚抬高,脚尖左右晃了晃。
他的鞋带松了。
他再一次眯起眼笑,悬在空中的小腿又往前递了递,期待着池易暄的反应。
池易暄贴在裤缝边的手蜷了起来,正当我以为他会挥出去时,他的拳头却忽然松懈,五指展平。
他缓缓折腰,单膝跪地,低垂的眼睛在阴影中沉默,地中海见状便将那只脚踩到了他的膝盖上。我仿佛能看到皮鞋在他黑色的西装裤上留下一道灰色的鞋印。
池易暄一声不吭地为他把鞋带系好,刚要站起身,地中海忽然拽过他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往自己腹部下方压去。
我浑身的血液顿时往头颅顶冲,体内像有一只高功率的泵把岩浆打进大脑,威士忌一路从胃里烧到了七窍,没等意识反应,身体已然冲上前,一把推开了池易暄。
我揪住地中海的衣领将他从后座上提起来,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借力,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脸直直往车窗上砸去。
一声闷响,车窗完好无损,他的鼻子却瘪了下去,两条血柱在人中处交汇成一条。
“你很适合被做成一把椅子。”我的声音比我想象中更为冷静,其实他已经晕厥了,我说这话,只是在给自己念操作说明书。
肚子可以做椅垫,现在还差四条凳脚。
骨骼之间需要被切开、扭转,嵌入钢钉以固定,这是椅子的做法。
我看向他那只抓住池易暄头发的右手,握住后将它往反方向对折。骨节的错位声穿透血肉,依然响亮。
还差三条凳脚。我就要去抓他的左手,耳边传来了尖叫声,有人在推我、摇晃我的理智。
“住手!别打了,住手!!”
池易暄掐住我的衣领,用力拍打着我的脸,将身体挡在我与对方之间。终于我的目光被他夺去。
“白意……”他叫着我的名字,瞳孔惊惧地颤抖,“别打了。”
我从未见他这样看过我。他试图控制住我的手指发冰发凉,细窄的手腕抖得厉害。
我心里的火焰蓦地熄灭了。我抱住他,像抱着一只受伤的小鸟。
“好,不打了。”
飞尘在昏黄的路灯下飞舞,我想起了那场瀑布雨,雨声不停,在我耳边回响。我闻到他的味道,忽然闭上眼,享受起这一刻的宁静。此时没有雨点,我与他在路灯下相拥,也很好。
然而他却抖得厉害。我低下眼,发现他一脸怔忪,正急促地喘息,好像随时就要喘不上气。
“慢点呼吸。”我捧起他的脸仔细地瞧,看到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又搂他更紧,好让他不感到寒冷。
不远处,地中海躺在后座上,脸上有血,右手臂弯折到诡异的角度。
我这样努力地拥抱他,却仍然无法抓住他失神的目光。池易暄冰凉的手掌从我的额角,落到我的胸口,然后推开了我,他走到宝马旁,一眨不眨地盯着后座上昏迷的男人,我无法从他眼里看到他面对旁人时的温情,那里面只有一泓惊恐的水。
他的视线无措地晃动着,好像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却在转头看向我时,猛然变得紧张。他好像一瞬间被人上紧了发条,先将地中海悬在外头的双腿抱起塞回车内,然后在巷道内来回跑动,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期间不断抬头看向周围的建筑物。
最后他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将我推到墙边,指向我身旁的垃圾桶。
“你踩着上去,翻进楼里,跟着人群出去。”他用力推我,语气焦急,“快点啊!快!”
我被他推着爬上了垃圾桶,他在下面仰起头望着我,额角的头发被汗水打湿。
“回家路上把头垂低,脸遮好。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听到没有?!”
“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低下头看他。
他一怔,嘴唇张合着,道:
“很快。”
我的大脑也宕机了,真就听他的话,踩着垃圾桶翻进楼道。我听他的话没有回头,将帽子拉高,盖过脑袋,混在人群里走出了商场。在酒液的催化下,难以言说的兴奋在血管里流淌。我朝家的方向走去,差点遏制不住跳跃的冲动。我要带着他逃跑!跑进森林,藏进高山。
踩着月光,穿过天桥,我独自回到了公寓。今夜,我哥不在家。黄渝在微信上问我为什么没有去CICI,我回复他:生病了。
敲击虚拟键盘时我才发现自己手上有血,深一块浅一块好像拼图。
我走到洗手池边打了两遍肥皂,忍不住想:哥现在做什么去了?
我不知道,却总是想起他看向我时惊惧的双眼。
我不喜欢他那样看我,却更不喜欢他勉强时用力翘起的嘴角。大家总以为他是安静的白天鹅,我有时却觉得他像头独来独往的灰狼,黑夜里眨动着荧色的绿眼,在下着雨的森林中肆意狂奔。雨淋湿他灰色的毛发,他从悬崖边跃起,背后是银盘状的月亮,飞翔时像一只难以捉摸的精灵。
自由的灵魂,却被酒桌与工位消磨。灰狼变成了灰狗,尾巴被迫摇摆。我不喜欢他这样。
作者有话说:
加更章
谢谢大家的投喂!下次加更海星满2w3 ^ ^
第27章
直到天快明朗,池易暄才回家。我听到开门声,拖鞋来不及穿上就跑到玄关。他推开家门,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低下眼,疲惫地换下了皮鞋。我想要为他做些什么,比如递一杯咖啡,却想起他一夜没睡,或许此时只想要睡一个好觉。
他的西装外套披在肩上,打了皱、沾了灰。我刚想要问他地中海怎么样了,突然看到外套之下,他的右手臂打上了石膏。
白色石膏上绑着灰色吊带,绕过脖子以固定。我张大嘴,一时间忘了怎样说话,半晌后才挤出一句:
“怎么弄的?”
他好像没有听见,眼神发空,侧身从我旁边走过。
我控制不住提高了音量:“说话!怎么弄的?”
他失焦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刚做完笔录。”
“笔录?”
“嗯。”他缓缓点头,语气木然,“我打120将客户送去了医院,他现在还没有醒,但医生说他没有伤到脑袋。”他有气无力地推开我,“他手臂脱臼,已经接上了……我要去睡觉了。”
我拽住他没有打石膏的左手,不让他走, “你还没说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他脚步一顿,斜过眼看我,表情有些古怪,好像我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片刻后轻笑一声, 才说:
“歹徒先袭击了客户,再袭击的我,因此才受了伤。”
他的语调极其平静,配上他那张可信度很高的脸,让我一瞬间以为他在讲别人的故事。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我想起他在小巷里焦灼地转着圈,抬头寻找的模样,猛然想明白了:
他是在寻找摄像头!
如果没有摄像头,一切故事就都留给他唯一一个目击证人来叙说。
我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是你自己撞断了胳膊,是吗?”
池易暄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
“说啊!他妈的!”我一拳头打在他身后的墙上,撞出一声巨响。他被惊到,双肩颤动一下,扭过头怒目而视。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想要我说什么?”
我一时语塞,胸口好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为什么?你有病啊?”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逼自己说点什么,好显得不那么愚蠢。
“和我回家。”
池易暄冷笑一声,“把他撂在那儿等死?然后等警察把我们俩一起抓走?行啊,你可真行!”
“难道你撞断手臂就很高明?”
“不然呢?你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他确实高明,仅用一只手臂,不仅保全我们两人,连客户的生意都能保住。多么完美的人啊,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还能想出这种聪明绝顶的计划,而他需要牺牲的,只是几个月的恢复时间。
他越显得高明,我就越无法克制自己翻涌的怒火。
“你牛,你聪明!你是左撇子,还能特意选右手弄断,谁他妈玩得过你啊?”
他也将音量提高:“你以为我想要这样做?!还不是因为你?”
他了解我,知道说什么话可以把我气得发疯!我真想掐住他的脖子让他闭嘴!
“我他妈不需要你这样做!!”
我不需要他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保护我。
我盯着他那只挂在胸口的右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处腥味上涌,又是一拳头打在他身后的墙上。
“咚!”好像有人把鼓面砸穿,受到重击的墙面微微下陷,我的手背也刮掉了一层皮。
他瞪大双眼,狠狠推了我一把,将我推离墙的方向。
“你发什么疯啊!”他掐住我的衣领,“你想没想过,万一他真被你打死了,要怎么办?!”
“那种人死了也不可惜!你为什么不让他去死?你为什么要保护他?”
“你能不能长大一点啊!”他几乎是声嘶力竭,说话时都破了音,“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啊?你以为那样做就是帮我了吗?”
我却看出他的委屈,其实他不想坐在那个位置,不想说漂亮的场面话,不想被人按在肩膀上摩挲。
雾气在他的眼眶里氤氲,那些我无法读懂的情绪将他的脸染变了色。
“你把他打死了就能解决问题了?你以为我有病,喜欢自虐?本来好好的,你要是不窜出来,能变成现在这样?”
我心中的野兽流着血,也流着泪,可说出口的话却变成利刃,同时划伤我们的自尊心。
“我看你就是喜欢自虐,陪人喝酒,给人摸手,你是不是喜欢被人占便宜啊?”
他一怔,又骂:“你懂个屁啊!”
他骂我什么都好,我最恨他说我不懂。
“我不懂?我能不懂他是怎么想的?我要是不出现,你是不是就要去酒店给他操?”
他猛然咬紧牙关,一拳头朝我挥了过来。没想到他一只手打了石膏,另一只手却一点影响都没有,我挨了一拳头,眼冒金星,向后退了两步。
他吼了一声,也发了疯,朝我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又要来揍我,这回却被我掐住了手腕。
他意外地看向被我扣住的手,握成拳的手骨节发白,既挥不出去,也抽不回来,就这么被我握着,动弹不得,一双柳叶眉拧成倒八,皱眉时眉心中央挤出细小的褶皱。
我与他共同生活这么多年,就像他了解我一样了解他,我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够将他激怒。我在刺伤他时获得短暂的满足感,却又在看到他失控的瞬间感到后悔。我真贱。
我将他推至墙壁,他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松手!”
他是个漂亮的人,看向我时却总会像这样拧起眉心,也许我是他所有烦心事的来源。我伸出右手,轻轻按在他眉心处,想帮他把烦恼熨平。
“别碰我!”他挣动起来,“滚!滚蛋!”
他脸颊涨红,五官在怒火的刺激下变得扭曲,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无法挣脱的他突然张大嘴,脑袋朝前猛探,像条水蛭一样扎上我的肩膀。
肩颈处传来一阵剧痛,恍惚间以为他在与我相拥,虽然很快我就意识到:他朝我探出的是利齿,而不是拥抱的双臂——他简直想要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咬够了劲,就熄了火,足足一分钟后他才松口,好在他终于不推我了,只是瞪着我喘气,拧紧的眉心因为不解而稍有舒展。
“笑什么?”
杂音消散,我的内心平静下来。他绝不会这样咬别人,是不是说明我在他心里与其他人不同。
我用手掌擦掉他额角的热汗,又帮他把凌乱的头发理好。
无论是骚扰他的客户、还是加班加点的项目,我都想要帮他摆平。
我靠近他,鼻尖还能闻到他的委屈,混着红酒的余味。
“哥,我不想他们欺负你,他们要是敢找你麻烦……”
我想要告诉他,我也可以被他依靠。
“……我就把他们全都做成椅子,好吗?”
池易暄浑身一颤,愠色散开后,变成错愕,再转为惊惧,好像一只受到惊吓,随时就要展翅逃走的麻雀。
我靠他越近,他越是将后背贴紧墙壁,我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镜面中的我显得陌生。
直到他痛哼,恐惧地颤抖,我才发现自己将他的手腕捏得失去了血色。我对自己说的话后知后觉,“我是开玩笑的。”
话刚落音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是个好人。”
无法分辨是我在哀求他,还是在说服我自己。
眼泪是灰色的,蒙住瞳仁,他却明亮。
“哥,我想做个好人。”
作者有话说:
嗨!《伴星》将从下章起入v(10月30号/周一凌晨),届时爆更2章共6000字,不要漏看了
入v后更新频率增至每周四章,海星和评论都有机会触发加更,快来追更吧~
第28章
我努力压抑心中的野兽,可是于池易暄而言,我流下的不过是鳄鱼的眼泪。他抽回被我捏出指印的手腕,转身甩上了卧房的门。
好后悔。我将额头抵上面前那块微微下陷的墙面。我好后悔没有拧断地中海的脖子。
眼皮掀动,又有眼泪往下滚。我迫使自己不去追究,以为遮住眼睛它就不存在。原来怪物也会流泪吗?
我无法终结心中的野兽,也许池易暄可以。
我移开墙面上的额头,用手掌擦干眼眶,走到卧房前推门而入,他正坐在书桌前,打着石膏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胸前,左手手掌撑在额角。
见到我的瞬间,他立即站了起来,防御的姿态。
“干什么?”
我扫视一圈,一把夺走他搁在书桌前的笔记本,举高后重重朝脚下摔去。不料摔的位置不好,刚好落在铺羊毛地毯的地方,笔记本与地板隔地毯相撞,发出沉闷的一声,估计没有受到损伤。不过我摔的是池易暄的宝贝,他像弹簧一样从靠背椅里发射跳起,愤怒时他的脸颊又有了生气,眼眸中火光闪动。
明明我不久前才暗自发誓,不再惹他生气,甚至同意他追求Cindy,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这样。我恐惧他恐惧我时的眼神,宁可他恶狠狠地瞪我,再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他朝我扑来,我们一同摔倒在地,我的后脑勺撞到地板,一瞬间头昏眼花,他顺势骑坐在我身上,握成拳的左手落在我的脸上、身上。终结我需要更大的力量,我伸手将他掀翻,他向右侧滚去,骨折的手臂撞到地板,五官痛苦地挤在一起,痛得头发丝都打颤。
本能迫使我将他捡起,可我逼自己理智,握拳往太阳穴猛砸两下,以求清醒。我咬牙切齿地转向羊绒地毯上的笔记本,一脚将它踢飞,仿佛这样做的话那些PPT和项目就会消失,而地中海也不会再有机会接近他。
笔记本旋转着飞出,重重撞向墙根。终于,这一脚火上浇油让他从地板上爬了起来,他眼眶发红,背微微弯曲,看向我时仿佛一头暴怒的公牛,而我是那块招惹他的红布。
他咬着牙喘气,脖颈上青筋暴起,身体像皮球,一涨一收,是他在用力喘息。他肯定想要把我打死。我站在原地,方便他瞄准,最后看着他脚腕一弯,朝我猛冲过来。
他打石膏的右手环住我的腰,将我撞至背后的墙壁,撞得我小腹一阵痉挛,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又被他往脸上砸了两拳头。
这两拳头比起之前可不一样,我知道他终于下了手。那一刻他仿佛一位命运的审判者,高高在上,重拳落下,不止为自己泄愤,还要为民除害。
我将他点燃,现在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不再有恐惧。这样的他让我感到熟悉,我希望他能够吞噬我——
在我吞噬他之前。
我去推他的肩膀,他后腰撞到桌沿,玻璃水杯落到地板,“哗啦”一声,一地破碎泛着寒光。他扭头看一眼地板,随即抄起右手边的台灯,朝我扔来。
我用力压下本能上抬的手臂,任凭那只台灯撞到额角,摔到脚边。
我等待着即将朝我扔来的纸笔、文件夹,却半天没有听到动静,抬眼时看到他眼睛微微睁大,呼吸急促,那只扔出台灯的左手握成了拳,骨节用力到发白。
一股热流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淌,我摸了一把,擦在衣角上。
池易暄咬紧下唇,双肩剧烈地颤动起来。
哥,你不能心软。
我转头搜寻起目标,拿起鼠标向前扔出,他没有躲,只是下意识侧头闭了闭眼。
鼠标撞到他的脸颊,在地板上滚出半圈,他的右脸当即红了一片。
我看出来他累了,可我还没有被消灭。我又抄起耳机,高高举起手臂,却无论如何都扔不出去。
他立在我面前,打石膏的右手在打斗间从固定吊带中滑落,现在垂在身侧,自然弯曲,原本悬挂在脖子上的吊带滑到了肩膀,疲软地挂在肩头。
他看向我时的眼神变了,变得困惑、不解,变得怜悯。
“为什么这么做?”
我心中大惊,扔出手里的耳机,他依然没有躲。
耳机砸到他的肩膀,落到脚边,他兀自垂下头,缓慢地眨眼,仿佛灵魂出窍,片刻后才抬脚,用脚尖将它轻轻踢开,转身朝门外走去,好像不愿再继续这场审判。
走了两步,他突然一个趔趄,地板上的水让他脚底打滑。我心里一跳,立即冲上前搂他一把,重心迅速歪倒,下意识闭紧眼,在黑暗中与他一同坠落。
我摔在地板上,池易暄摔在我身上,他惊叫一声,爬起身后抓过我的手臂,头顶的照明灯从他背后打下,他的五官陷在阴影里。
我抬眼看向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检查玻璃渣有没有嵌进我的肉里。
确认我没有受伤之后,他举高手又要揍我,空中停顿一秒后又垂到身侧。
漫长的沉默,房间变成真空,安静得令人胆颤。这个角度能看到飞舞的飞尘,和他晦暗的眼神。
他一言不发地看我,可能他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投行人,有理性思维、金融知识、还要学会分析客户。也许他正在心中将我拆解成许多片,分析我从何时开始分崩离析。
我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池易暄似乎也没有力气站起,就这么坐在一旁,一只腿屈起,目光落向寂静的窗外。他还未缓过劲来,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着。
好想将这一刻延长,尽管我选择无视这一刻的代价:我们都将对方刺伤,血流不止,现在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互相依偎。
“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人怎么办?”我问他。
池易暄呼吸一滞。
他知道我在问什么。
放空的思绪无限地遨游。我想起了爸爸,想起他有一天对我说:“白意,你看那个阿姨?适不适合被做成一把椅子?”
我放下玩具积木,摇头:“不适合。”
他的食指在空中画着圈,又落到另一人身上,“是吗?那他呢?”
我还是摇头:“为什么要把人做成椅子?”
他笑了起来,“只是突发奇想,哈哈。”
这之后不久,他就被逮捕。外公动用所有人际关系,没让这件事上新闻,说是对孩子影响不好。
我的父亲是死刑犯——外公不想让我学校里的同学知道,更不想让我知道。
这些都是我从妈妈和池岩争吵时听来的。池岩想要送我去医院接受检查、接受治疗。搞了半天我亲爹那一条血脉都有问题,爷爷当时在村里将人拖进水塘里淹死,爸爸连环作案三次才被抓到。
妈妈痛哭流涕,说起那只病死的小猫。都说杀人犯从小就有施虐倾向,她说我带着小猫去医院治病,我是个好孩子,真要去看医生才会给我留下心理阴影,以后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房门之后的我们听见了他们的争吵,小孩总是比大人想象中成熟得更早,只言片语也能猜测大概。
我抬脚轻轻踢一脚上铺,问他:“如果有一天我杀人了怎么办?”
“那取决于你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池易暄说。
意思就是,好人他会报警,让警察叔叔把我拷走。
“如果是坏人呢?”
他半天没有答话,我差点以为他睡着了,突然听到他说:
“随便你怎么处理,别告诉我就行。”
他不知情,就不是共犯。
我听完从床上爬起身,脚踩在第二格爬梯上,将下巴枕在上铺床沿,睁大眼观察他。
“你会害怕我吗?”
他看向我,月光印在他黑色的瞳仁中,好像湖面上的倒影。
“不会。”
“如果有一天我伤害到你了,怎么办?”
他笑了一声,露出嘴角下一只虎牙:
“你才打不过我。”
当时池易暄告诉我,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生活,因为我是他弟弟。可事实上,现在是他帮我处理了客户,给我擦了屁股。
“哥,你想要全身而退,就把我交出去吧。”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地板上,呼吸声好像叹息,“现在制止我还不算太晚。”
池易暄盯了我半晌,忽然从鼻腔中挤出一声鄙视的嗤笑。
“白意,别他妈装傻。”
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人怎么办?其实他已经给了我答案,我却还装模作样地卖乖。
他不会把我交出去。
直到这一刻听到他亲口说出答案,我心中的野兽才停止了哭泣。
“哥,你知道你现在和我是什么关系吗?”
“什么?”
“我犯了法,而你作了伪证。”我说,“我们是共犯。”
我们是这样浪漫的关系。
第29章
折腾快一晚才睡下,没几个小时天就亮了。池易暄从卧室里出来时,我已经为他烤好了面包,泡好了咖啡,他走到餐桌边坐下,先喝了半杯咖啡,然后拿起面包片咬了一口。
“要榛子酱吗?我前几天刚去超市买的。”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下头。我将榛子酱拧开后递过去,他左手接过放在面前,用餐刀舀出一小块抹匀。
“你今天起得有点晚啊,不会迟到吗?”
以往他就算准点起床,也永远是神色匆匆、风尘仆仆,今天却翘着腿喝咖啡,睡衣都没着急换下。我担心自己昨晚手劲太大,砸坏了他的脑子。
“这几天申请了居家办公,不用去公司。”他抽过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掉指尖的面包屑。
“什么公司待遇这么好?你怎么不申请天天居家办公?”
池易暄是个骚包,每天出门前要在镜子前打扮自己半天。梳头、系领带,还要喷点香水,他走之后我每次进卫生间都能闻见不同的味儿。要是能天天居家,他不得省下好多臭美的时间?
“我这是情况特殊。”
“什么情况?”
他特意弄断右臂,不就是为了不影响工作吗?
“你说呢?”他瞪我一眼,将脸颊另一面转向我。我这才看到他脸颊上微微青了一块。
远程上班的话,他脸上的淤青在摄像头里就不会那么明显。
他喝着剩下的咖啡,目视前方,突然问我:“脑袋怎么样了?”
我摸了一把额角,说:“破了点皮而已。”
昨晚池易暄拿台灯捶我,导致我之前被啤酒瓶砸破的地方又破了条缝,现在贴上了纱布。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没有破相,但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我们好像古惑仔电影里互殴完的好兄弟,气头上都想把对方弄死,打完了又坐在一起碰杯。
他“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放下喝空的咖啡杯,起身回到卧房。我将餐桌上的刀叉端到水池里洗净,洗手时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我戴上耳机接通,听见韩晓昀火急火燎地骂:
“你要害死我啊!”
我一头雾水,又听他说:“你不是说不会告诉你哥吗?现在他要我赔钱,妈的,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我这才意识到,池易暄回房间不是去上班,而是兴师问罪去了。
不愧是他,现在还记恨我在Cindy面前拆他台的事。心眼可真够小的。
我跟韩晓昀说那玩意就没法律效应,怕个毛。他听了依然很担心,我向他保证说:“我多哄哄我哥,等他心情好了,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真的?”
他问我要怎么哄,显然认为池易暄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你别管。我哥我能不了解?”
韩晓昀在电话那头嘀嘀咕咕,好像在说他迟早要被我坑死,随后话锋一转,又问我什么时候病好。我才想起来昨夜我“因病翘班”,于是告诉他过两天就回去。
他问我生病会不会影响到面试。我完全忘记了这茬,告诉他说不会。
挂了电话,我从冰箱翻出水果,洗净后切成片,摆好盘,拿出在CICI工作时的态度,腰背挺得笔直,毕恭毕敬地敲门,送进池易暄的房间。
昨天那只亲吻我脑壳的台灯已经被他捡起后摆回书桌上。他的笔记本一角凹下一道,但还能正常工作(否则他一定再揍我两拳)。地上的碎玻璃渣清理干净了,耳机、鼠标也都被他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的房间又恢复成干净整洁的模样,就连衣橱里被我弄乱的衬衫也都重新按照颜色深浅摆放。很难想象昨天这里才发生过一场恶战。
他正在写材料,键盘敲得震天响,左手五根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跃;右手则被石膏封印了,僵直地悬在空中,露出的食指颤巍巍的,偶尔落下,只敲回车。
我将果盘放在书桌前,看到他的手机就摆在手边,屏幕向下盖住。
“吃点?”
“不用。”他兀自敲着键盘,看都没看我,像个左手狂按和弦的疯狂钢琴家,右手只负责弹奏几个跳跃的高音。
我装没听见,将叉子摆在果盘旁,“我一会儿来收盘子。”出门时为他把房门带上。
他爱面子,我爱装聋。等到中午我喊他吃饭,看见果盘空了,本想笑他两句,但想到他记仇,万一以后一口都不吃了,那可不好,于是我也装傻,默不作声地收好空果盘,叮嘱自己:我只是借住在他家的田螺小弟。
我在CICI请了几天病假,这些天池易暄白天写材料,没了与同事寒暄的废话时间,他的工作效率变得特别高(他说的)。由于我的作息与正常人不一样,白天他工作时,我就在沙发上睡觉,键盘声隐隐传来,格外催眠,但我多定了一个中午的闹钟,好起来给他做饭。只要把他喂饱了,我的日子也能好过。
池易暄白天效率高,晚上加班的时间就变少了。吃过晚饭,我们坐在收起靠背的沙发里打游戏。我担心他光看我玩《塞尔达》没有参与感,于是买来《分手厨房》,邀请他与我一起做菜。
没想到日常生活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男人,指挥起我来倒是兴奋得很,一会儿让我在游戏里给他洗碗、一会给他端盘子,而他自己动着那根僵硬的右手食指头,老是拿错菜。
游戏没通关,他要怪我动作不利索。我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老兄,你自己一只手打游戏,动作慢得要死,我说过你吗?
难怪玩了要分手。
他玩得实在太拉,我担心他自尊心受伤,于是说我不想玩了。他居然还笑我:多练练就好了,你不会不高兴了吧?
他也就是现在高兴,以为自己牛逼轰轰,现实马上给他一记重拳:放下游戏手柄后他去洗澡,谁料睡衣卡到石膏,半天脱不下来。我听见卫生间里不断传来不耐烦的“啧”,推门进去,看见大半张美背, 拉扯变形的睡衣将他的腰都折弯。当场就晃了神。
我走上前,帮他把卡住的衣服拉出来后,绕过他的右手肘。
“右手能抬高吗?”
他听话勉强抬高右臂,我托住他的手臂从袖管里掏出来,这才帮他把衣服脱下。
他累得身上都出了层薄汗,扭头看我一眼,不情不愿说了句:“谢了。”
我弯腰摸了把浴缸里的水,他忙活半天,现在水温都低了,于是为他拧开热水水龙头。
我瞥他一眼,“裤子不会还要我帮你脱吧?”
“不用。”他嫌弃地蹙眉。
我站直身体等他,他却不动作。
“你不出去?”
“不啊,我帮你搓澡。免费的,VIP客户专享。”
“我自己来就行。”
“你自己搓得到背后?”
池易暄手臂受伤以来,不能淋浴,只能泡澡。
“好几天没搓背了吧?”我将鼻尖凑到他肩膀处碰了碰,没闻到什么。他敏感地缩起双肩,鼻尖使劲往后送,最多也只能转到肩头,使劲嗅了嗅,“有味道吗?”
“有。臭死。”我捏着鼻子,“我要是客户,都想离你远点。”
他不死心,还要闻自己。
“你能闻得到后背?”我催促他进浴缸,自顾自拿过他挂在墙上的白色浴球,挤上沐浴乳,“脱吧。”
“不要。你出去。”
“搓完背我就出去。”我依在浴缸边,用手试了试水温,“你再磨蹭,我给你脱。”
他眼神微微晃动,咬了下嘴唇,手指捏在睡裤边缘,几次看我,又转过背,终于将睡裤脱下,露出浅色的平角内裤。扭扭捏捏的样,像个黄花闺女。
“遮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闭嘴。”脱内裤时他的动作突然变得飞速,两片白臀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还没欣赏完,他一把抓过毛巾迅速踏进浴缸坐下,背对着我,一点多的不让我看见。
我拉过一张矮板凳,往挤了沐浴乳的浴球上沾点水,挤出泡沫后从他后肩搓起。
“力度够吗?”
“嗯。”他盘腿坐在浴缸里,大腿小腿浸在温水中,光洁的膝盖从水面探出头。
有种为宝物打磨抛光的感觉。搓到后颈,他难得温顺又默契地垂下头,脊椎骨节一颗颗突起。擦到后背处的一块淤青,他整个人颤了颤。我放轻力度,“好点没?”
“好点。”
看着他光滑的肩背,我想起了自己的伤口,“我肩膀上那块痂现在还没好。”
上次被他咬了一口,隔着衣服都能看到出血点,两天才结痂。
我说这话,纯属想引起他的内疚,却听他道:
“该。”
说句对不起简直是要了他的命。算了,我习惯了。其实那咬痕在我眼里看着有些色情,四舍五入就算是我占到了便宜吧。我的视线朝下飘去,他手里还攥着毛巾,盖在裆处。都是男人,他这么害羞,衬得我像个变态似的。
我一直以为他是细狗,现在给他搓背时才发现他身上有点肌肉,难怪打人那么疼。
打人时有多么凶神恶煞,现在就有多温顺,小狗似的,等着我给他洗澡、擦干、穿衣。他比小狗可爱,不咬人的时候我就想要咬他。
……他妈的,我哥还挂着彩,我却在这肆无忌惮地意淫。我可能真是一变态。
第30章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休病假,一连几天没有上班,黄渝催我催得紧,我琢磨着今晚就回CICI,当然主要原因不是老板发话了,而是我要没钱了——池易暄从不给我报销买菜钱,我钱包空瘪,就快要养不起他了。
他脸上的伤好了,昨天就西装革履地回公司上班了,深蓝色西装外套搭在肩膀,风流倜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藏在外套下的右手打了石膏。我问他需不需要我送他公司,他呛我,说我会让他的保费升高,非要自己打车去。我听了真无语,心想到底是谁开车更像疯子。
早上我往他的咖啡里加了许多奶,想给他断了的骨头补补钙,十分钟的早餐时间,他只有一只手能用,也要趁着咀嚼的间隙拿出手机看一眼新闻。我收拾着碗筷,突然听到他问:
“脑袋好点没?”
我震惊地抬头。难得他大发善心,居然关心起我来。
“基本好了,今晚就能回CICI。”
“少喝点。”他又垂眼看新闻,端起陶瓷咖啡杯抿了一口。我猜测他今天是不是吃了对抗暴躁的特殊药片,心中温暖,直到他一句“喝死了别来找我”把我一声即将说出口的“好”噎了回去。
我换了个话题,“你工作呢?做得怎么样?”
“还可以。”
每当我问我哥一件事做得怎么样时,他的答案大多是“凑合”、“一般”。他是念书时班里最讨厌的那类学霸,考完数学别人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一般”。成绩出来,满分150他考140。我问他这怎么一般?他说:不是扣了10分么?
我很少听到他说一件事做得“还可以”,追问道:“你的材料都写完了?”
“写完了。”
“PPT报告也做完了?”
“嗯,昨天做了。”
我狐疑,“可你的客户不是还没醒吗?”
过去几天我们都没有提起那件事,仿佛它从未发生过。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谈论起地中海。
“是没醒,所以客户公司更换了另一个负责人,他对我们的方案很满意。”
“是暂时更换,还是永久?”
池易暄似乎听出我想要问什么,“这个项目的后续都由新负责人接手。李槟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更换负责人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法,不会影响到他们公司的项目进度。”
我从他眼里察觉出隐秘的狡黠,一不小心将心里话问出了口,“是你让他们公司更换负责人的吗?”
池易暄放下咖啡杯,答非所问:“还有咖啡吗?”
我点头,拿起咖啡壶往他的陶瓷杯中倾倒。新煮的咖啡还冒着热气,隔着蒸腾的雾气,他的目光落在半空中的咖啡桥上,嘴角似乎翘了翘,一幅得逞后的快意模样,但他不想让我发现,含糊不清的笑意在我提高咖啡壶的瞬间消散干净。
只一眼我就知道了答案,他趁着李槟昏迷,打着为了公司好的旗号,借口让伤者多休息,把他换掉了。
看到我哥甩掉了狗皮膏药,我心中雀跃,好像他终于与我统一了战线。
“有件事,我很好奇。能问你么?”
“什么?”
“你是怎么跟警察描述嫌疑犯的?”
“哦,我说他身高一米七,穿帽衫,体重目测200多斤。”
“你这完全是挑着我的相反面说啊。”
池易暄喝着咖啡,杯沿后一双明艳的眼微微眯起,“不然要怎么说?”
而后他起身,走到沙发边拿起笔记本电脑,左手指尖勾起高脚凳靠背上的西装外套,披在肩上。
我知道他要去上班了,提醒他:“最近降温,多穿点,少装逼。”
“不冷。”
我转身从行李箱里拿出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毛线帽,要给他戴上。他皱眉,身体往后躲,“不要。不搭。”
“你进公司前取下来不就行了?”
“不要。我不冷。”
他一只手当然打不过我两只手,我给他强硬地戴上,完全无视他刚用发油梳理整齐的头发。毛线帽末端一只灰色毛球挂在他耳边,他烦得要死,表面上看是不再挣扎了,我知道他只是懒得跟我争,铁定一出门就将帽子摘了。
弯腰穿皮鞋时,毛球滑到他眼前,他便将脑袋朝右猛摆,将它扔到脑后,像个甩球的拨浪鼓。系鞋带时,毛球又从后脑勺滚到脸前,摆锤一样晃。
“你自己戴。”他不耐烦,扯掉帽子塞回我手中。
“我给你把上面的球打个结,缩短一点,就不会往下掉了。”
他穿鞋的动作愈发快了,仿佛要跟我比是他先出门还是我先系好结。
我刚系好结,他就推门而出。我追出去,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他的身体由于惯性,抬起的腿往前晃了晃又收回原地。
“你别烦我了,行吗?”他回过头瞪我。
“对你好点可真难,怎么戴个帽子跟上刑似的,下次见到妈妈我要告诉她你天天装逼,不穿秋裤,你就等着她来教训你吧!……”
他跟我在走廊里打太极,忽然手机铃响了起来,我眼疾手快,趁着他分神的间隙将毛线帽往他脑门上一箍。池易暄推我一把,接通手机后贴到耳边,打过结的毛球歪斜着坐在他头顶。
听筒里传来细微的说话声,他瞥了我一眼,而后将身体背对我,低声说道:“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来。”
然后他收起手机,快步朝电梯口走去,先前生动的表情早已不复存在,眼神变得严肃又紧张。
我心中警铃大作,他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不想让我听见。
“你去哪?”
“上班,还能去哪儿?”
“电话是说什么的?”
电梯门打开,我拽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跟你有什么关系?”池易暄拧眉,“松手,我要迟到了。”
“你迟到个屁,你根本就不是去公司吧?”
“不去公司去哪儿?”他反问,格外理直气壮。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要去医院,是不是?”
错愕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我猜这种事情总是很准,读他也是。
“那秃头醒了?是不是?”
他移开视线,“我说了,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叫了起来。
“你小点声行吗?吵什么?”池易暄四处张望,生怕引起邻居的注意。
我的呼吸不自觉加快,好像一只被点燃的鞭炮,引线滋滋冒起火光。
“我为什么吵?我不问的话你会和我说实话吗?你以为我想要吵吵?我好好和你说话你听吗?只有我吵吵你才有点反应!……”
池易暄的左手朝我伸了过来,我以为他要捂我的嘴,却没想到他的手心落在我脖颈上,他望着我,微微扬起头,说话时声音轻得像叹息。
“别闹了,白意,我很累,你能不能不要让我那么累?”
他眼中的我像个胡闹的小孩,比他高,却比他软弱。我一时语塞,好像被人戳中软肋,咬牙想说点什么,却一下泄了气。
对比曾经生动又活泼的他,如今的他只显得忧郁。
我问:“我要怎么做,你才可以不那么累?”
“我现在要去医院。我需要知道他记得些什么,这对我很重要。”
恍惚间好像听到他说我很重要。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看向我的眼神里不再是敷衍、或厌倦。这是他第一次安抚我。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从咚咚咚,变成了咚、咚、咚。我将刺尽数收了回去,獠牙也藏了起来,不想再被他看见。
“那我开车送你去医院,行吗?”
他面露难色,收回搭在我肩膀上的左手。
“我就在医院楼下等你,可以吗?”
他不答话,目光飘到电梯按钮上,脚腕刚转了半圈,我立即挡在他身前,“我保证不闹事。哥,让我送你去医院吧。”
成年人该展现出理智与理解。为了他,我可以表演成熟与冷静。
池易暄一怔,鼻腔中有呼气声,过了一会儿后低下眉毛,沉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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