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哥将他的车钥匙给了我,调整完他的后视镜,我就出发了。快到年底,街上行人都穿上了毛衣与厚外套,池易暄伸出一根手指,勾过他原本嫌弃得要死的毛线帽盖过耳朵,动作间不小心与我视线相撞,又立马松手,假装在看风景。
我将空调温度升高。过了一会儿,他又去调整座椅。副驾的座椅按钮在右侧,鉴于他右手打了石膏,不得不将整个身体都转过去,左手吭哧吭哧按了半天。
座椅调整时发出断断续续“嗡嗡”声,好半天他才坐好。我看了一眼,他将座椅整体往后推了,好搁下他那两条长腿。
“以前都是Cindy坐,所以空间小?”
脱口而出就是在犯贱,Cindy是我哥心底那根不能触碰的刺,好在他没有将我踹下车,只是冲我比了个中指。
“安全带。”我提醒他。
“很快就到了。”
我听完一脚油门踩到底,表盘指针瞬间从左滑到右,转过头再看,池易暄的左手下意识扣住了座椅边缘,他恶狠狠瞪我一眼,然后艰难地扯过安全带,将石膏右手从中穿过。
“听话点不就没事了吗?”
他让我闭嘴,好好开车。
去医院途中,路过菜市场,池易暄降下车窗,从卖水果的小贩手里挑了一束系着蝴蝶结的果篮。
“你打算怎么向那秃头套话?”
“还没想好。”池易暄整理着果篮上的丝带,“去了再想。”他又问我,“明天就要面试了吧?准备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也学着他的模样答。
“挺好。”他应付似的接了一句。
我们都没再说话。
很快就到了医院。停好车后,我同他一起朝住院部走去,他走在我前面,手里拎着果篮,晚秋的风调戏着他西装的衣角,像翻飞的蝴蝶翅膀。我跟着他走上台阶,走到第四级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他站在比我高两级的位置,这个角度我得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他对我说:“你就在这里等我。”
“你早点下来,不要呆得太久。”我逼自己停下脚步,“不然我会生气。”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最后一句话,潜意识里好像这样说就能够威胁到他。
“一刻钟。”他说。
我目送他走进住院部大厅,望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后。他让我回车上等他,我却不想回去,膝盖一弯就在台阶上坐下。屁股刚挨上石阶的瞬间,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既视感,这才想起半年前,我就坐在一百米开外,急诊室门前的台阶上,同韩晓昀一起等出租车回家。
那时破了脑袋,后来又遭池易暄捶了一顿,过了这么久才算勉强好全。
金色的落叶纷纷扬扬,我抬起头看向身后的一扇扇窗户,不知道池易暄现在走到了哪间病房。我开始担心地中海又要图谋不轨,可想起来,我哥就算只有一只胳膊能动,也能把人往死里揍。加之医院里都有摄像头,地中海那种男人我见过,不会在这种地方动手动脚,他们都一样,面子大过天,池易暄可能在这种大环境的浸染下才变得心口不一。
我的思绪很乱。落叶纷飞,世界瓦解变成拼图,正面是金色,反面是黑色、灰色、与蓝色。等我回神,已经不知不觉间站到了电梯口,我按在上升键上,等待电梯落下。
门开,赫然看见池易暄站在中间,他手里的果篮不见了,看起来好似在沉思,又像在发呆,看到我的瞬间木然眨了下眼,而后才收拢思绪。
“怎么了?”
“想去找你。”我诚实地答。
他“哦”了一声,走出电梯轿厢,“回家吧。”
听到他说想回家,我脚尖一转,和来时一样,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到停车场。系上安全带后,我将双手搁在方向盘上,迟迟没有踩下油门。
“怎么不走?”
“你们都说什么了?”
池易暄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没有看到你的脸,也不太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
“如果以后他想起来了呢?”
“当时天很黑,他喝醉了,附近又没有摄像头,就算记得,又能有几分可信度?”他向后陷进靠背里,“别想太多。”
“你们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
“他还有欺负你吗?”
“没有。”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池易暄嗤笑一声,“你当我是软柿子吗?”
听到他这样答复,我好像才能确认他不是在演戏。我知道其实我没有分别他谎言的能力。
我踩下油门,将奥迪开上马路,“送你去公司?”
“回家吧。”他懒懒地闭上眼,“今天请假了,想回家休息。”
我很少听池易暄请病假,问他:“不舒服?”
“没有。就是累了。”
我也很少听我哥说累了,知道处理这件事耗费了他太多精力。我告诉他到家了我会叫醒他,言下之意想让他睡一会儿,不料他的手机却震个不停。震到第三次时,他从西服口袋里拿了出来。
Cindy的声音冷不防从听筒里传来。是条语音消息。
“易暄,刚才领导表扬你呢!说你英勇善战,既保护了客户,还卖出了项目,挂彩也不忘写材料……”
池易暄坐直身体,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好几下才关闭扬声器,然后将手机贴到耳边。我无法听见语音的后半部分。
等到他回完消息,我清了下嗓子,问他:“你这个项目卖了什么价格?”
他将手机收回口袋,说了个数。
“嚯!你这是一夜暴富了啊。”我感叹。
“又不是给我的,是给公司的。”
“那你也能拿到不少分成吧?”
“拿一点吧。”
又来了,池易暄又露出自己数学考140分时那种贱兮兮的表情。我知道他心情不错,开口让他请客,结果他说:还没找你要房租。
小心眼!赚大钱了,请弟弟吃顿饭都不行。不过我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今天是他第一次坐我的副驾(虽然车是他的)。
“哥,我开车比你稳多了吧?”我得意洋洋。
“还行吧。”他在座椅上挪了挪屁股,余光扫我一眼,“什么时候学的?”
“大学。”
“没听你说过。”
“你那时候和我说话么你?”我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你现在就是你们业界里负伤上工的好青年。我看啊,其实你得感谢我那个时候冲出去,把你客户的手臂折断了,给你争取了好几天写材料的时间,下次你要是再碰到难缠的客户,就来找我,我就是你的滴滴打手,怎么样?”
我一通胡说八道,说完又有点后悔,以为他又会震惊地看我,却听他笑了一声:
“疯子。”
我忍不住哈哈笑,知道他不再生气我把他客户砸晕了。
生意保住了,名声也打出去了,我哥今天还夸我车技好。
我将车速放慢,降下车窗,忍不住哼起Paul Anka的老歌。感到开心的时候,我只会唱这一首《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池易暄没有像在厦门时一样加入合唱,却也没有让我闭嘴。
太阳从云层后探头,天气终于不再寒冷。回到家以后,我从他的酒柜里翻出一瓶香槟,在阳台上打开。酒塞“砰”一声撞到天花板一角,像颗子弹,落下后滚到他的陶瓷烟灰缸边停下。我拿出两只香槟杯,倒酒之前又折返回客厅,将黑胶机的唱针放下。
“你休病假不会还要工作吧?”我望着还在沙发上敲电脑的池易暄说。
“回个邮件就关机了。”
我为他将香槟倒好。过了一会儿,他合上电脑,来到阳台,看到我手边的香槟杯时不自觉摇头,好像对我极低的道德底线感到不可思议。可当我将香槟杯递过去时,他却接了过去。
我们碰杯,看着香槟色的气泡在杯子中翻滚、碰撞。
他向前靠在扶栏上,身子仿佛随时要向前倾倒。香槟色的酒液顺着唇缝向里流淌,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然后他发出一声叹息。
“真希望李槟一辈子都别醒。”
我惊讶于他会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多么不像他,又多么像他。我与他碰杯,告诉他:“下次你告诉我他住在哪儿,我来帮你解决。”
他眯起眼角,像弯弯的月牙,以为我是在说笑话。
我们真邪恶,在这时喝着酒、唱起歌,庆祝我及时出现,为他争取了宝贵的工作时间。香槟与阳光织成丝绸,将他嘴角的笑意染成温柔的金。
这样黑色的一面,他一定不会在别人面前展现,只有我——低于他的我,能同他一起分享这邪恶的快感。
第32章
半阴半晴的天空,乌云沉重像浸满水的拖把。池易暄主动洗好香槟杯,回房间休息。白天本来就是我的入睡时间,我在沙发上躺下,第一次觉得和他之间没有了时差。
晚上叫了外卖,是不健康的炸鸡可乐与啤酒。池易暄和我打着游戏,八点多就说他累了。我很少听他一天之内说这么多次累了,也很少见他天刚黑就要上床睡觉。
我换上工作制服,临走之前想要看看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又犯了工作狂的瘾。悄悄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进去,床头柜上的夜灯还亮着,暖色调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却显得冰冷。我走上前,看到他眉心紧锁,仿佛被梦魇骚扰。
他将自己裹成了春卷,像条长着黑发的白色毛毛虫。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贴上他的额头。
他突然睁眼醒了过来,看到是我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喂,你怎么发烧了?”我拍了拍毛毛虫的背。
“没有。”他的嗓音都变了调。
“没有个屁。”
我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转过来,他又睁开眼,黑溜溜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着,“我要睡觉了,你不是要去CICI吗?”
“你这样我怎么去CICI?”
“我怎么了?我没事。”
嘴比鸡 巴还硬!我“啧”一声,起身去厨房里翻箱倒柜,拉开视野内的所有抽屉、橱柜翻找起来,池易暄沙哑又不耐烦的声音从卧房传来:
“药箱在电视机机柜下,别瞎翻。”
早点说不就好了吗?我撑着膝盖起身,“你病好了自己收拾啊,我懒得弄。”
“……妈的。”
我烧上一壶热水,搁到床头柜上,又给他拿了两颗泰诺。
“起来吃药了,兄弟。”
他疲倦地撑开眼皮,身体扭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后将左手从裹紧的被子中伸了出来,拿过我手里的药片。
我刚要给他拿水杯,就见他将药片放进嘴巴里,手也迅速缩了回去,好像生怕被房间里的冷空气冻着。
“你不喝水啊?”
“不用,已经吞了。”
“牛逼。”
他闭上眼,“你去工作吧。”
我坐在床边观察了一会儿,问道:“你很冷吗?”
不出我意料,他说:“不冷。”
明明将被子卷了两层在身上,他却蜷缩着,头发丝都在颤抖。
他这个人抗压能力不行,一下子松弦,就容易生病。以前他老这样,中考过后病了三天,高考结束直接重感冒在家躺了一周。
我为他将房间里的空调温度调高,蹲下身,悄声说:“要不我给你暖暖?”
池易暄的声音沙哑得性感,骂人也火辣:“滚蛋。”
“算了,就再请一天病假吧。少赚两个子儿,你不会嫌弃吧?”
“滚。”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习惯性装聋,“等我一刻钟。”
我卷起袖管,当场做起俯卧撑,没一会儿浑身冒汗了,体温也上来了,这才站直身体,拍掉手里的灰尘,“好了,差不多了。”
我朝床边走去,我哥的眼睛越瞪越大,“等等……”
然后我弯下腰,双手按在他身侧,将他一把向床的另一侧用力推去。伴随着他一声暗哑的“操”,他像擀面杖一样滚了出去,春卷皮被展开,我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强硬地抱过他。
“你干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不是说了么?给你暖暖。”
“不需要。”他咬牙切齿,“好臭,离我远点。”
“暖和就行,真嫌弃你用嘴呼吸呗。”
“真的臭,你怎么这么多汗!”他绝望地闭上眼,“我想吐。”
没礼貌的家伙。我装作没听懂,“想吐?需要我抱你去厕所吐吗?”
他踢了我两脚,由于被被子缠着,施展不开,棉花脚软弱又无力,最终作罢,真开始用嘴呼吸,像头犯了哮喘的公牛,哼哧哼哧地喘气。
高热的他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我便抱他更紧,这会儿真有了种抱住碳块的感觉,好像要被他烫伤。
我们互相烫伤,体温才得以达到平衡。他不再发抖,最终恢复成用鼻腔呼吸,不再嫌弃我臭了。
“好点没?”
他不说话,闭紧眼睛,眼皮上能看到浅紫色的血管。
我拍了下小夜灯,房间随即陷入黑暗,静得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多么希望,此刻我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双眼适应黑暗后,能够逐渐摸清他的轮廓,不够清晰,体温却分明。难得与他相拥,尽管是因为这样烂俗的借口。
“哥,你别欺负韩晓昀了,人家也有弟弟要养,不容易。是我逼他说的,不是他想要背叛你。我们一晚上才挣多少钱,你要是去告他,他不得破产了?”
池易暄不屑地哼哼,眉头仍然皱着。
“别老皱眉头,会留下皱纹。”我去揉他的眉心,“才二十多岁,别过几年就看起来像四五十了。”
“那得有你一半的功劳。”他说。
“我今天不是已经听你的话,没跟你去病房吗?你也得给我点进步的机会和时间,是不是?你仔细想想,我是不是已经比小时候强很多了,现在你和爸妈说的话我能听进去一半了,真的,你别不信,我知道我初中时爱逃课,你天天去操场抓我,但是念大学时我基本不逃课了,一个月顶多三次……”
我在温热的被褥中摸到石膏的轮廓,又沿着轮廓摸到他从石膏末端探出的指尖,用力握了握。
“怎么这么凉啊?是不是打了石膏血液循环不好?我明天给你买个热水袋吧?今天我先给你暖暖……”
池易暄一点反应都不给我,但他的身体不再像我刚抱着他时一般紧绷,我发现他在我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睡着了。我闭上嘴,吸气也不敢使劲,怕把他惊醒。原来幸福是这样的感觉,黑夜也觉得瑰丽,安静也感到喧闹,原来是我的心在雀跃。
睡了太久的硬沙发,才发现床褥柔软像云朵。池易暄先比我醒来,我的胳膊被一百多斤的人压了一晚上,起床后麻了好一阵才恢复。
我给我哥当了一晚上的人肉加热毯,现在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穿上西装又是风流倜傥、人模狗样。今天就是面试日,吃早餐时他问我有没有衣服穿。
“有件衬衫。”
“西装有没有?”
“没。”
池易暄听完走进卧室,在里面挑挑拣拣,最后给我拿了套黑西装出来。
“你舍得借我?”
“别弄脏就行。”他说完又补充一句,“别出汗。”
我拿过西装在镜子前站定,将两只手臂送进袖管。稍微有点紧,但是勉强能穿。自我欣赏一通后,拿过领带在脖子上随便系了个结。池易暄看到后左手扶额,问我是不是脑子不灵光,然后走到我面前来教我系领带。
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笔挺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锁骨正中间凹下浅浅一块圆,好像能将手指按进去。我咽了下口水,拇指与食指来回搓了搓,没有去按他。
鉴于他只有一只手能动,我就与他打配合。我听他的话,捏住一边领带固定,他左手手指翻飞,将另一边领带左缠右绕,最后穿过我手中的圈,拉下扯紧,眨眼间就变成规整的三角领带结。
“去吧。”他摆摆手打发我出门,自己坐回高脚凳前喝咖啡。
到达招聘公司门口时,距离面试开始还有半个小时。眼前的高楼大厦像只蓝色的弹簧,将我哥这样的人圈在其中。我们好像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走的到底是螺旋上行的路,还是在螺旋下行。
楼下站了四十多分钟才进去。我穿着池易暄的西服,还能嗅到他的气息:淡雅的香水味,混着委屈的余味。我担心以后他再生病,会找不到取暖的人。
电梯开始上升。我脱下西装外套,扯出扎进西裤的白衬衫,再将他给我系好的领带扯松,阔步走进了面试房间。
面试官对于我迟到十分钟的行为十分不满,但为了走完程序,还是耐着性子请我坐下。
我拉开他们对面的靠背椅,坐下后将双脚翘上桌子,然后在他们惊讶又疑惑的目光中,打了个哈欠:
“快点问吧,一会儿还约了兄弟打游戏呢。”
第33章
从面试房间出来时,离去CICI上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刚走进网吧就看见了韩晓昀,他最近将他的金毛染成了粉毛,在一群乌烟瘴气的电竞脑袋里,像一朵风骚的梅花。我高喊着:“粉毛老师!”惹得网吧里的人连连回头,直到韩晓昀也将头转过来,他才发现我是在叫他。
“病好了?”他瞅我一眼,转向电脑屏幕继续厮杀。
我订下他旁边的空位,又喊网管给我来了包泡面,问他:“最近生意怎么样?”
他摇头,“刚被挖走两个妹子,黄渝的脸拉得可长。”又问我,“你呢?面试怎么样?”
“还行吧。”
韩晓昀开始怪笑,“哎哟,这么谦虚!到时候黄渝又得气死咯。”
我问他为什么,他答:“你找到正经工作,他不就又少一名得力干将?”
“不是还有你么?”
“我弟明年就毕业了。”
“嘿。”我差点忘了这事。
吃完红烧牛肉面,和韩晓昀连排三把,他骂我用脚打游戏,给对面连送五个人头,问我最近忙什么去了,怎么技术这么拉。
“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啊?玩过家家啊!”
“没呢,玩《分手厨房》。”
韩晓昀听完笑掉了大牙,擦着眼角的泪花,问我:“你不是交女朋友了吧?”
我想不出来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谁会自己玩,都是陪妹子玩。”他把我踢出队伍,说要自己单排,“玩完没分手啊?”
“没。”
目前还住在对方家里。
“有照片吗?胸大吗?”
我这才发现自己被他带跑,“不是妹子……”
韩晓昀听到这句话瞪大眼看我,“是男人?”
“……朋友。”我补充说,“陪朋友玩的。”
“吓我一跳。”他重新去敲键盘,“我差点以为你是那个。”
“哪个?”
“那个啊!”
哦,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怎么了?”
他咧嘴笑开,好像觉得我问出这个问题很奇怪:“不正常啊。”
我听了没再说话,搁下塑料叉,突然没了胃口。
从网吧里出来后,我的兴致一直不高,游戏输了,和他摇骰也在输。韩晓昀说我是好几天没出来上班,手生了,先带着我喝了两小杯龙舌兰下肚。
喝了酒,果真心情就好了起来。十一点半,我正在夜场里摇特色鸡尾酒,韩晓昀忽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吧台边,对我说:“是你哥……你哥……”
他喝大了,舌头也大了。我的心却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哥怎么了?”
“是你哥……”他将嘴凑到我耳边,补完了后半句话,“……公司的人。”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商务局的大哥大姐们在这种地方总会透露出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格格不入感,尽管他们也跟随着节奏与鼓点尽情舞蹈,但看起来总像是想要顺着手机导航找个茶馆解渴,结果却找错了地方。
我仔细观察一圈,没有看到池易暄的身影,于是放下手中的雪克壶,站到一米开外的位置悄悄地打量。
“小白!”
熟悉的女声,我回过头,看到是Cindy。
她今天穿了件粉白相间的碎花裙,脚踩一双白色小猫跟,手腕上挎着一只黑色小皮包。
“还真是你!”她笑得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冲我招手。
我走上前,笑着问她:“你们今天怎么来这儿了?”
“上次来了以后,大家好像都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过我们估计再呆半个小时就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也才十二点。我问她:“你们怎么走这么早?”
“都是打工人。”Cindy悄声和我说,“再就是今天的费用公司不报销。”
哦,难怪没有开包厢。
我的视线在她周围打转,接着又转到男卫生间的方向。Cindy好像发现我在找谁,和我说:“你哥今天没来。”
她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可能是因为池易暄跟她通过气,不想被公司里的其他同事发现我和他的关系。
“他说他手还没好,先回家休息了。”她感叹道,“明明是主角,却不来。”
“主角?”
“你不知道吗?他预计今年年底就能升职了。”Cindy的语气里满是羡慕之情,头顶灯球里闪烁的灯光落到她眼里,变成了小星星,“他这次卖出了大项目,老板很高兴,加上最近又有一批新人入职,所以我们想着一起出来团建,认识一下。”
我环视四周,发现今天来的工作狂里果真多了几名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的毕业生。
我与Cindy站在角落里侃天侃地,忽然被一名中年男子拍了下肩膀,他指着我说:“哎,是你!你是……”
Cindy补充道:“上次我们来,就是小白帮我们点的歌。”
“哦,对!我记得——舞王小白?”
这帽子给我一戴,我话都不会说了。男人却一下笑开了花,我想起来他是上次结账的领导。那一晚我站在酒桌上跳舞,伴奏全是小虎队和李克勤,把他们逗得一乐一乐的,摇骰时又一直在输,喝酒的杯子就没空过,可能他们这才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你跟我儿子一样大。”
我听到这话头就和热气球一样大。
男人拍拍我的肩,说我这么年轻,不能在这里干一辈子。
我摇头,假装无奈,“那没办法啊,我得给家里挣钱,我得养家糊口。”
男人瞪大双眼,说话间吐着酒气,“你在这儿干多久了?”
“半年多了。”
“半年多了这么能喝?你比我和王哥加起来还能喝。”他招手喊,“老王!”
一名系黑领带的男人朝我们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手里拿着一只酒杯,下巴上有短短的胡茬。
“这小子比我们俩加起来还能喝——你记得的吧?上次我们来这儿,他给我伴舞来着。”
老王打量我好几眼,拍了下脑门说:“记得!”
两人开着玩笑,说以后碰到酒局就把我捎上,专门烘托气氛。我插嘴说我不仅能烘托气氛,还能代喝,见客户时他们负责保持清醒,我就负责把客户灌醉,我们打一波配合,分成时给我半个点就行。
一番话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抹着眼泪,问我这份工作之前在做什么。
“在念大学。”
“什么专业?”
“数学相关。”
两人一听来了精神,“是么?会什么技能?”
这道题池易暄考过我,我报上几个基础的统计软件名称,从回忆中抠挖着我大学期间写过的为数不多的代码语句。他们听我说完,面面相觑,好像酒都醒了一些,又问:“建模?”
“会一点。”
两人又来问我的学校。老王听完后说:“挺好的。怎么来这里工作?”
另一位男人立马拽他胳膊一把,用略带同情的语气悄声说——他想要悄声说,但是舞池里音乐震耳欲聋,我看到他一手捂在嘴前,吼道:
“家里条件不好!要养家糊口!”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们我哥马上就要升职拿奖金了。
老王打量着我,思索片刻后与身边的中年男人说了几句悄悄话,我听到他们说我做前台可能差一点,中台可以考虑一下。
我忍不住感叹,“你们这什么工作啊?前台我都做不了啊?”
两人笑了,说此前台非彼前台,“我们说的前台是要跟客户打交道的,能给我们直接带来营收的岗位。”
看来池易暄就是干这的。简称:销售。
“中台就是做一些辅助前台的工作,也需要一定的技术,但你说你都会。”
我没说我都会,我只是把我会的都说了——这是池易暄教授我的面试技巧之一。
“你这么能喝,身体条件应该不错吧?你平时都做什么运动?”
为了体现出我较强的时间管理能力,我说:“每周一三五七都去健身。”
“还有吗?”
“会打篮球和台球。”
老王说这些小年轻的运动他们不怎么玩了,他们现在都打高尔夫,问我会不会。
我说无非是大球小球,大同小异,我都能学。
他们听完对视一眼,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要去拿桌上的酒杯,我赶紧给他们添满。我知道他们只是拿我开涮,但我不介意,也陪着他们笑。他们笑眯了眼,我就趁着他们不注意的间隙多开两瓶红酒。
临走之前,不知道老王是不是真的喝大了,他走在人群后方,偷偷叫我到一旁,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到我手里。
“不保证能给你工作,但是面试可以试一试。”
我双手接过卡片,收进口袋,将他们送出门之后,走到无人的角落里拿出来仔细地看。
黑底银字的名片,写着他的名字与职位。我将名片翻到反面,烫金的公司Logo印在正中央,低调又奢华。他们公司的名片款式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池易暄也有一模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加更噜!投点海星行不行~
第34章
两周之后,面试结果出了。我告诉池易暄我没有拿到工作,他闭上眼,左手揉起眉心,看起来血压又升高了。
“我会继续找工作的,哥,保证不调皮捣蛋。”
就这么延长了赖在我哥家的时间。
池易暄最近拆了石膏,在家做功能锻炼,医生让他先从握拳做起,我时常看到他左手敲着键盘,右手在虚空中握拳,看起来好像游戏里的勇者在蓄力发招。
我给他买了个解压球,菠萝包的形状,池易暄拿到后一脸嫌弃地丢开。
“一股塑料味。”
“有吗?”我拿到鼻尖下嗅嗅,好像还真有点,于是放到阳台上散味,和他的烟灰缸摆在一起。
后来就完全忘了这事。等我再看到它时,发现被池易暄握在了手里,他一边看别人的PPT一边捏,嘴里嘀咕着“公司招的什么人”。
“悠着点,别把骨头捏错位了。”我给他倒咖啡。
他缓缓抬头盯向我,眼神森冷,“你什么时候找到工作?”
说着手里突然发力,好像把解压球当成了我的脑袋。
我不敢在这时撞枪口,一溜烟躲进了卫生间。
可怜的菠萝包,一周不到就被他捏爆了。
很快就到了年底,池易暄加班加得前所未有地夸张,周一我不出门上班,就在客厅里打游戏。隔着一面墙,他通宵写材料,写得不好时拿我出气;写得顺利时会去阳台上抽烟,他会将玻璃推拉门关严实,手肘抵在扶栏上,背对着我吞云吐雾。月光淋在他背上,像下雨。
跨年夜是CICI生意最好的日子。夜里八点多钟,我换上工作服,临走前敲了敲卧房的门,看见他还在伏案工作。
“我出门了啊。”
他没看我,仅用左手无名指与小拇指稍稍抬起晃了下,意思是知道了,走吧。
我带上房门,走到玄关拿过衣架上的羽绒服套上,出了门。
冬天到了,中午出太阳时还好,夜里一旦月亮露头,气温就降到零下。我一路小跑。黄渝说今天要来不少大客户,VIP包厢半个月前就订满了,让我们早点过去准备。
作为CICI俱乐部的“顶尖人才”之一,我和韩晓昀很快就被黄渝拉到VIP包厢陪笑。韩晓昀本来就能喝,今天上班之前还吃了不少面食,好吸收更多的酒精。
进了包厢,是群年轻的富二代,见着韩晓昀就开始调戏他,点个KPOP让他去甩头。韩晓昀真就这么做了,抓着包厢里的钢管左右甩头,像只狂风中乱舞的粉毛狮王。
我前一秒还在缺德地给他录像,下一秒就被富二代们逮住。他们说现在夜店里的男模都会跳脱衣舞,让我脱了上去扭一扭。我朝韩晓昀投去求救的目光,却见他奸笑着掏出了手机。
我举手作投降状,说我要是脱了,明天我们老板的店就得被端了。就随便扭扭吧,衣服是万万脱不得的。
我没跳过钢管舞,就在脑海里搜刮着所有可能的舞姿。我扭得僵硬,他们却叫得兴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CICI的气氛组。
热完场,终于能够歇口气。富二代们开始点酒,我刚拿出手机,他们就将手掌盖在我的屏幕上,说:“今晚的规矩——谁玩手机谁喝酒!”
我不得已上交了手机,心思却一点不在喝酒上——刚刚瞥见池易暄给我发了消息,可我根本没来得及看。
偷手机不是个难活。我将他们灌醉,尿遁时从包厢门口的茶几上顺走了手机。躲进厕所隔间里偷摸点开,发现池易暄给我发的消息是:你他妈别把你臭袜子扔我地毯上行吗。
我向他保证:回家就收,保准下次不再犯。
他没理我。
我又问他:明天什么安排?明天元旦,总不可能要上班吧?
过了一会儿,他回:加班。
真是个话题终结者,我想象不出他平时到底是怎么在酒桌上卖项目的。回到包厢后,我将屏幕亮度调到最低,躲在角落里刷起朋友圈。兄弟们正在喝酒、聚会,庆祝新一年的到来。全世界的人都在享乐,只有我和池易暄还在打工。
富二代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到我了,我没意识到,韩晓昀踢我一脚,我刚抬头就见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我的手机。
“之前说过了,谁玩手机谁喝。”拿我手机的女孩穿皮夹克、戴唇钉。我刚要去抢,韩晓昀眼疾手快按住我的肩膀,悄声说:“干什么?”接着提醒我,“真心话大冒险,玩什么?”
“真心话。”我习惯性地答,眼睛依然盯着手机。
“不行。”有人说,“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瞎说我们也不知道,得玩大冒险!”
“行,大冒险。”韩晓昀替我做了决定。
女孩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滑动起来,“也没人和你说话啊,怎么一直看手机?是不是觉得和我们一起玩无聊啊?”
“当然不是。”我勉强笑道。
她将屏幕转向我,坏笑着:“置顶是谁啊?‘暴走大鹅’?”
我抿了下嘴唇,“朋友。”
她笑眯眯的样子,好像长角的恶魔,“俩置顶,一个是家庭群,一个是他。真就是朋友?”
“当然了,你们不也会把闺蜜置顶吗?”
“是哦。”女孩若有所思,“我想好你的大冒险是什么了。”
“什么?”
“跟你这位朋友说:我跟你的前女友/前男友睡过。”
大家开始起哄,更有甚者说我发完消息就得没收手机,派对结束后再归还。
我心里一跳,仿佛被电抽到脊椎。这话我可不能说。第一,我没跟白炀睡过。第二,我要是说了,今晚就会有生命危险。游戏归游戏,生命第一。
我喝。
她好像料到我不乐意,指尖一晃,指向桌上还剩小半瓶的伏特加。
“想好了?”
我拿过伏特加的瓶子,闭上眼对嘴吹。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烈酒一路辣到胸口,烧得我的五官都挤到一块。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空瓶子递回去,瓶嘴朝下晃了晃,甩出最后两滴酒液。
“可以了吧?”
女孩不情不愿将手机还给我,这才过到下一个人。
韩晓昀低声骂我:“叫你上班分心,报应来了吧?喝这么多下去,能行?”
我摇头说没事,我来之前也填饱了肚子。
韩晓昀给金主们陪笑、鼓掌,过了一会儿凑过来问我“暴走大鹅”到底是谁。
“还能是谁。”我打了个酒嗝。
“哦。”他似乎想明白了,又问我,“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之前不是告诉你没了吗?”
“不是,”韩晓昀冲我挤眉弄眼,“我是问上次给你递名片的那个?”
池易暄公司里的大佬让我去面试中台这件事,除了韩晓昀我谁都没告诉。
“没去面。”
“怎么没去?”
我嗤笑一声,“人家那天明显是喝大了,哪里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他们不是还夸你舞王么?”
“去了不也是当分母。”
“什么意思?”
我给他解释:“就是没机会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没机会?”
“不想去。”我不想聊了,拿起酒杯去和女孩们划拳。
还有三分钟就要到零点,舞台中央的电子屏幕变成了倒计时。大家一齐涌进人头攒动的舞池大厅,与朋友、恋人紧紧相依,像一群取暖的深海游鱼,在由手机照明灯组成的灯海中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我坐在厕所隔间里,给我哥发了一条:
新年快乐。
年年如此,这是我的习惯。
等了一会儿,等到卫生间外传来巨大的欢呼与尖叫,我想象着热情拥吻的人们,想象着酒杯相碰时合奏出的美妙交响,只有我这里是一片寂静的森林。
第35章
这一晚直接喝到了早上六点半,我终于能从CICI离开。临走前黄渝塞给我一把现金,说其中有五百是客人留给我的,我将红色钞票对折后塞进口袋,踉跄着走出了CICI。
冬日暖阳略显刺眼,我坐在花坛边缓神,等到胀痛的脑袋稍有缓解,才朝家的方向走去。
跌跌撞撞回到公寓,我躺倒在沙发上,将自己蜷成一只虾。半梦半醒之间,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我最熟悉的暴躁语调。
“说过多少次了,洗完澡再躺我的沙发!”
我撑开眼皮,池易暄的五官在视线中放大,两根柳叶眉向上挑去,眉心卷出小小的漩涡。
他左手扯起我的领口,就要把我拽进卫生间,我忍不住捂着肚子,哎哟喂地叫了一声。
他动作一顿,回过身,松开拽着我的手,表情古怪地将我打量,好像在猜测我又在玩什么阴谋诡计。
“哥……”我虚虚地叫他,“……我是不是要死了!”
“喝了多少?”他睥睨着看我,手在我额头上摸了一把,又抽过纸巾擦净,“怎么出这么多汗?”
“嗯……”我闭上眼,将自己蜷成一团,“肚子疼。”
“吃坏了?”
“不知道。”
“肚子疼就去厕所。”
“去过了,拉不出来。”我闭着眼哼哼唧唧,“我不想死,哥。”
池易暄在沙发前蹲下身,这个高度与我视线齐平,他将手放在我的胸口,强忍着不耐烦,“哪儿疼?这里?”
我睁开眼,瞥见他修长的手指,指腹隔着衣服轻轻点在我胸口,骨节里透着粉。
我摇头,“下面。”
“这儿?”
“还往下。”
“这儿?”
他的指尖像在画画,从我的胸口滑到小腹,再到肚脐。
我猛咽口水,恬不知耻地答:“对,再下一点……”
他挑起眼看我,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一下就晃了我的神。我想我真是喝大了,还没睡就开始做梦,居然看见我哥朝我这样调皮地笑,牙齿露出几颗,狭长的眼角稍稍眯起,调皮又可爱。
我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池易暄用那双上挑的眼角勾着我的神,“我帮你?”
电光石火间,他举起右手,对着我的鸡儿来了一拳。
“操——”
这招断子绝孙拳揍得我大叫一声,捂着鸟从沙发骨碌碌滚到了地毯上,酒都醒了大半,“你有病啊……我操……”
“做下功能锻炼,看看手好了没。”他揉着手腕,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疼痛转移,后劲可足。我躺在地毯上半天爬不起来,虫子一样抽抽,公牛一样喘气,牙齿咬得咯吱响。右手这么有劲,还做你妈的功能锻炼。
他垂着眼皮,眼神冷淡,抬脚踩在我肩膀上,像扒拉一片泥地里的烂叶片一样用脚扒拉我。我顺着他踢我的方向翻过去,脸朝上平躺在地毯上,支棱起脑袋,看见他穿着白袜的脚趾往我胸口轻轻踢了一下。
“再问你一次,哪里疼?”
宽松的睡裤掀起后露出一角,刚好露出脚踝上圆润的骨节。白色船袜只包裹到脚后跟,紧贴着皮肤,能看到五根趾尖的轮廓。
揍人也这么色情。他妈的。
意淫归意淫,我不敢再造次,说:“大概是这个位置。”
他两只手插口袋,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一只无名的蚂蚁,而后用脚趾朝我胸口下方的位置蜻蜓点水般碰了碰。
“这儿?”
“嗯……”我立即皱眉,又将自己蜷了起来。
他收回脚,裤脚重新垂落下来,盖住脚踝。
“告诉你,这里是胃。你是胃痛。”
“为什么会胃痛?”我冒着冷汗,抬头去看他。
池易暄转身从沙发上拿起我的枕头,我还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他将自己居家服的袖子卷起。
半秒后,那枕头直直朝我脸上砸了下来。
“叫你喝!叫你喜欢去夜场工作!喝吧,怎么不多喝点?喝不死你!”
小时候我犯了错池易暄就爱拿枕头抽我,枕头打我时不疼,可我仍然像以前一样下意识地抱头,“我错了!别打了!……”
打了十来下,他出了气,胸膛起伏着,将枕头甩在我胸口,走到电视机的机柜前蹲下。
我抱着枕头躺在地毯上,看见他在机柜前翻箱倒柜。那是他放药箱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盒药扔到我手边,又去厨房里拿过烧水壶,搁在茶几上。
“吃了再睡。”
我从地毯上慢吞吞爬起身,在沙发上坐下,依旧将腰背对折,这个姿势似乎能缓解胃部的疼痛。我听话地吃药,看着他抱着臂,站在厨房里,右脚脚尖像敲鼓一样,高频地敲着地砖。
我躺回沙发上,扯回被子裹在身上,过了一会儿又痛得浑身冒汗,却又无力将身体舒展开。
睡得迷迷糊糊,池易暄的声音又出现了,隐隐约约,我睁不开眼,张嘴就说困,只感到我的被子被人掀开,再盖上。
脚步声远去了,像气泡中又冒起一连串的气泡,一个套一个。
醒来时天光大亮,摸过手机一看,下午两点半。我急着往厕所里蹿,刚站起身就听见“啪”一声,有东西从胸口滚落,掉在脚背上。
我低下头,捡起热水袋拿在手里,目光不自觉飘向卧房,然后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敲门后推开。
池易暄还在加班。
“怎么了?”
他难得停下写材料的手,转过头来看我。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抬了抬手腕,做了个递出热水袋的动作。
“放外面桌上就行。”他面无表情,重新转向电脑屏幕。
我默不作声地带上房门,将热水袋放到餐桌上,去卫生间放完水后,重新在沙发上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没有热水袋贴着胸口,胃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只得将它拿回来抱着。
卧房的门开了,我赶紧将眼闭上,只勉强挤出一条缝来。池易暄去厨房里泡咖啡,似乎看了我一眼,可我眯着眼,看不清楚,不如就当他看了我一眼。
嘿嘿。
等他回了房间,我轻手轻脚地起身,蹲到行李箱边,打开我存放简历的文件夹,从里面摸出那张名片。
怕被他发现我醒了,又匆忙躺回沙发上,尽管我知道他并没有那么关心。
我把玩着手中的名片,看了又看。高端的烫金Logo,磨砂质感,透露出昂贵的味道。这会儿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垂涎天鹅的癞蛤蟆。
我心虚自己面试后进不去,毕竟不做尝试就永远不会失败,去了显得我很爱做白日梦。
我将名片握进手心,硬纸卡片的棱角抵在手掌。这一刻我下定决定不告诉他。我第一次萌生出试一试的想法,哪怕将来他知道了会嘲笑我,我也想找个离他近点的工作。我不可能一辈子以陪酒男模的身份站在他身边。CICI俱乐部虽然离他公司不远,但是我们之间有时差,一周只有一天能见得到面。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生物,两个世界之间只有一天可以产生扭曲时空的虫洞。
现在我想要从虫洞里钻过去了,如果能成为同一时空里的物种,那也算有了点相似之处。
第36章
我将老王的名片收回文件夹,重新躺回沙发,没一会儿就做起了白日梦。梦中我与池易暄都是西装革履、风流倜傥,我跑到前台挂水晶吊灯的工作区给他递文件,他坐在镶金边的办公桌前微笑着对我说谢谢。
再次醒来是下午五点。我病恹恹地躺在沙发上,摸过手机给黄渝发了条消息:
胃痛,今天请假。
跨年夜上班我无所谓,元旦我就想在家里待着。
我不喜欢冬天,日短夜长的季节,人容易抑郁。我看着夕阳悬在脚尖,再被我耸动的脚指头吃掉。暮色四合,天空一半是蓝色,一半是紫色,分割天空的恰巧是飞机飞过的狭长尾迹。
肚皮上的热水袋没有温度了,搁在身上像块砖。我将它拿走,翻身坐起来缓神。
池易暄在这时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可能没料到我醒了,看到我时脚步一顿,而后才移开视线,拉开冰箱门翻找起来。
一般来说,我下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备饭,备完去CICI上班,这时候他往往还在公司,但是今天元旦放假,他一整天都在家。
我想起来中午没给他做饭,怕他饿着肚子,赶忙问他:“你中饭吃了什么?”
“外卖。”
“我怎么一点没听见动静?”
“因为你睡得像头猪。”
我很多年没听池易暄说我睡得像头猪,忍不住笑了两声,“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有力气做?”他斜过眼看我,目光落在我胸口。
“我好得差不多了。”
“那你今天还去CICI吗?”
好感动,我以为他关心我,紧接着就听他说:“想去就去吧,多喝点。”
他总能用最平静的语气阴阳怪气,今天我却不想还嘴,我不仅不还嘴,我还起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好哥哥,我听你的话,今天不去了,行吗?”
他被我突然靠近的动作吓了一跳,活像只受惊的兔子,眼睛都瞪圆了。我又说:“哥,今天是元旦。”
“我知道。”
“加班一整天了,你不休息一下?”
“不需要。”
“都忙活一年了,今天不一样,休息一天也不过分吧?”
明明他清楚我在说什么,却非要我把话挑得这样明了。
“我已经不庆祝生日了。”他说。
我与池易暄的生日非常接近:我在12月31号晚上出生,他是1月1号中午。妈妈与池岩刚组建家庭时,曾开玩笑说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这的确是缘分:我是结束,他是开始。昨晚我问他元旦打算做什么,言外之意是想问他生日有什么安排,然而他仅用“加班”两个字就将我搪塞回去。
每年跨年我都会给他发一条:新年快乐。其实我真正想要说的可能是“生日快乐”。笼统的祝福语总是更容易说出口,也能让我看起来不那么居心叵测。
我从冰箱冷柜里拿出之前剩下的半袋阳春面,“今天吃面吧?我做长寿面。”
“我说了,我不庆祝生日。”
“谁说给你庆祝了,我给我自己庆祝,妈妈昨天还问我生日打算怎么过,我说我们一起过。”
池易暄没说话。
我不喜欢沉默,“一会儿做完面条我给妈妈拍个视频发过去,你也配合一点吧。”
“知道了。”
因为生日靠得近,在我高中毕业之前,一起过生日一直是我们家的传统。每到十二月,池岩都会提前订购蛋糕,他会先问我想要吃什么口味,问完以后再去问池易暄:弟弟今年想要吃巧克力口味的,你可以吗?
池易暄总是说:可以。
我们买一份九寸大蛋糕,吩咐蛋糕师傅挤上丰富的奶油,然后在零点之前点燃蜡烛——我和我哥有年龄差,蜡烛不买数字款式,而是统一形状的细长生日蜡烛。一家四口人围坐在餐桌前,我与池易暄闭上眼,妈妈与继父用手掌打着拍子,为我们唱起生日歌。我们在烛光中双手合十,安静地许愿,而后在歌声结束时一同吹灭蜡烛,对彼此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哥哥。
生日快乐,白小意。
同样是寿星,池易暄却总是先为我切蛋糕。我把他对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以至于看到他将这份好分给别人时,也会觉得蛋糕被其他人抢走了一块,所以我从不邀请朋友来家里过生日。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很早就知道。
今年虽然没有蛋糕,吃过面也算是庆祝。厨房里忙活半个小时后,我端着两碗面出来,将其中一碗搁到他面前。
他拿起筷子,“谢了。”
总觉得心里被人刺了一下,我不喜欢他对我说谢。
“我给妈妈录个视频,可以吗?”
他又放下筷子,“可以。”
我打开录像,池易暄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像黑白默片突然被泼上水彩。我也提起精神,冲摄像头招了招手。
“妈,我和哥在吃晚饭呢,今年没来得及买蛋糕,所以做了面条。”我将手机转向面碗,“加了鸡蛋和青菜,很丰盛。”
然后将摄像头转向池易暄,他微笑着唤了声“妈”。
录像暂停的瞬间,他重新压下喜悦的眉梢。我将视频发送到家庭群里,余光向旁边扫去,我哥又变得沉默起来。
我想找点话题,比如问问他升职加薪的事,但仔细想想这事是我从Cindy嘴里听来的,我提起来显得特别八卦。
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不庆祝生日了?”
池易暄将一颗青菜送进嘴里,“因为我不喜欢吃蛋糕。”
我瞪他一眼,以为他又不好好说话,却发现他说的似乎是事实——他说出“我不爱吃蛋糕”时的语气,就像大家说“我不喜欢吃香菜”一样平常。
我想过许多可能的答案:比如社畜工作繁忙没有时间,或是说他长大了,不再需要像孩子一样大张旗鼓地庆祝,然而他的表情出奇地平静,好像第一次能够将这件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说出口,眼里有释然的情绪,悄悄地弥散。
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吃蛋糕,池岩只会问他:弟弟想要吃巧克力味的蛋糕,你可以吃巧克力蛋糕吗?
而他主动为我切蛋糕,从不是因为偏爱,只是因为他不爱吃,仅此而已。
我一下没了胃口,却又不想扫兴,只能用筷子夹起面条塞进嘴里,自嘲地想:还好今年吃的是面。
吃完这碗面条,我就二十三了,池易暄也从二十五变成了二十六。我不知道长大到底带给我们什么,它带给池易暄说出“我不喜欢吃蛋糕”的勇气,却没有让他能够在被客户抚摸手背的时候,给予他一拳头将人掀翻的力量。
我们都大了一岁,时间的齿轮向前滚动,怎么好像只有我们的关系依然停留在原地。
十八岁时我许下愿望,说希望年年生日都有我哥陪伴,然而十九岁时,因为我的卑劣,这个心愿再没有成真过。
难以想象三十岁的我们将会在哪里。他往上走,我向下坠,虫洞拉长、破裂,我跌回底层世界。
我鼓足勇气,尽量不显得严肃,又不想表现得轻浮,斟酌几番,却发现自己无法再表演少年时的模样。
“生日快乐,哥哥。”
池易暄看向我,目光却只驻足了一秒。
“生日快乐。”
他没有叫我白小意。
第37章
HR的电话在一周之后打了过来。第一次听到铃声时我以为是推销广告,伸手摁掉了;第二次响起时我接起来正要骂人,却听见一道温柔的女声问我什么时候有空。
“有没有空取决于做什么。”我打了个哈欠。
她有条不紊地报上了他们的公司名。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什么时间都有空!”
HR笑了两声,“那么,明天早晨九点来面试,可以吗?”
我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道:“好。”
今天是周一,不用上班,我没打游戏,晚上十点吞了两颗褪黑素早早躺下,好让自己第二天能够精神抖擞,给面试官们留下绝佳的第一印象。
想当年无论是图书馆还是网吧、早八还是凌晨,我都可以睡着,今夜我却失眠了,十二点多眼睛还瞪得像铜铃,熬到加班的池易暄都睡下了。
我静悄悄起身,拿出我哥给我准备的面试资料,一个个背起例子,比高考前记化学公式还要认真。我怕他起夜时发现,特意把落地灯的电线开关攥在手里,打算一听到声响就关灯躺下,心虚的模样,好像回到初中时躲在下铺偷偷玩手机的日子。那时我会将头埋在被子里,特意压平手指,用柔软的指腹去点屏幕,池易暄却总能发现,他被子一掀,夺过我的手机,再给我脑门来上一巴掌。
不知不觉朝阳从地平线上探头,我一夜未眠,竟然也不觉得困,一等池易暄出门,就立即跳下沙发往他房间里跑。
拉开衣橱,满目琳琅。衬衣在左,西装在右。我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卷成圆鼓鼓的领带摆在四乘四的小小收纳格内,像蒸笼内五颜六色的广式早茶。
面试要四十五分钟,算上往返公司的时间,两个小时都用不到。既然池易暄上回愿意借我,那么今天便不叫偷。我从衣柜里拿出上次那套西服穿上,将衬衣扎进西裤,又学着他的模样,对镜系好领带。准备就绪后,将装有简历的文件夹夹在腋下,走到玄关换鞋,余光从鞋柜之上的镜子里捕捉到自己的身影时,忍不住愣了一秒。
打理整齐的发、熨帖平整的袖口。镜子里的我会被人喜爱,是因为我穿着池易暄的衣服,因为我模仿他的一举一动。
丑小鸭偷穿人类的衣服,也许能够糊弄别人,池易暄却能一眼看穿我的本色;而我却无法看清他,就像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不喜欢吃奶油蛋糕。
我抬手摸着发胶涂抹过的头发,硬得像块饼,怎样都按不下最上面那一撮。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可笑又滑稽,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去凑这个热闹。人家给我面试机会,可能只是不想食言,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捶胸顿足地后悔他那天到底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将应届毕业生挤破脑袋都抢不到的机会送给一个夜店里陪酒的男模,多么丢脸啊。
飘飘然的心情忽然就漏了气。我回到池易暄的卧室,一颗颗解开西服纽扣。他不喜欢我出汗,会弄脏他的衣服。
脱了西服,用手抚平褶皱,挂回衣架;再解下领带,拉开衣橱下方的抽屉。
抽屉被隔板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块,装领带的小方格靠外,最大的方块靠里。卷完领带,我在地板上坐下,忍不住将手伸进大方格。里面放着他的工作Offer、池岩和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还有我们的家庭合照。
昂贵又珍惜的物件,被他小心收藏在这儿,上面连灰都没有,沾着淡淡的花香,是悬挂在衣柜一角的芳香剂香片。
再往下翻,有他的高中奖状、初中毕业合照。我像个小偷,偷出他的回忆,以为这样做便能够找到解谜的线索。
柜子就要翻到底了,我不得不趴下身,将整个手臂都探进去,摸到一块扁平的硬塑料盒。我费力将它抠出,拿出来之前用指腹在塑料盒下摸了一把,好确认下面再没有任何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到光下。
是Paul Anka的唱片。我差点以为自己眼花。
它与池易暄放在客厅里、经常使用的那张有明显区别,区别在于眼前这一张我熟悉得闭上眼都能勾画出封面的模样。
1963年发布的黑胶唱片,从洛杉矶寄出,飞跃大洋来到我手中。是我吃了一个学期的食堂、还了18个月的贷款、是那张池易暄说他早就扔掉了的原版唱片。
封面上的Paul Anka面带微笑,与我对视。People say that love‘s a game. A game you just can’t win.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像有子弹雨从天而降,打得我茫然又失措、狂喜又困惑。
直到我走到玄关处,才回神,我发现自己差点就要冲出门去找他。
临门一脚才发现自己又要犯错,我慌忙折返回卧室,将地板上的唱片收起后放回抽屉最下层的位置,再将他的奖状、作文、和礼物,全部归回原位。余光瞥见镜子中的自己,多么狼狈,脸红得像是醉了,醉得无法醒来,嘴角都咧到耳根,大口喘气的样子,比我在CICI连轴转上十个小时还要夸张。二十三岁的人了,怎么还和十三岁的小孩一样肆无忌惮地笑,要是被我哥看见了,又要说我什么都写在脸上,以后会被人骗。
我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将手心里的汗局促地擦在腿上,又拿出他的西服匆匆套上、系好领带。镜子中的我光鲜又漂亮,只有这样的我,拥有与他般配的机会。
下到公寓大厅,推开旋转门跑了出去,此刻还觉得自己在做梦。沸腾的血液从脸烧到脖子,我像瓶未开的香槟,细小的气泡滚过血管,从脚底板一路飞升。我戴上耳机,轻快地跳下台阶。
“If there‘s a way, I will find it someday. And then this fool will rush in——”
周围路人停下脚步,绕过我,打量我。他们不懂,也永远无法知晓我的快乐——隐秘的快乐,百分之百都属于我,他们无法分享、无法抢夺。狗撒尿的灯柱,我路过了也要抱住,暖阳洒在眼皮,像有人与我接吻。我展开手臂,搂着灯柱转圈,一圈又一圈,西服的衣角上下翻飞。阳光明媚,却像有大雨落下。
到达池易暄工作的写字楼前,我对着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将被风撩拨起的头发压平。
今天我没有走后门,没有告诉任何人池易暄是我哥。电梯门一开,金色立体的公司Logo镶在墙中央,像艺术家精心设计的手工雕饰。
写字楼有三层属于公司,我不知道池易暄在哪一层,我边走边四处张望,偶然瞥见有人背影与他相似,又心里一跳,马上将脸转向反方向。
全玻璃组成的会议间贴在一起,像制冰用的透明冰盒。会议间里的4K大屏播放着公司宣传片,落地窗外一眼无法望尽的钢筋森林对我的惊叹无动于衷。
HR让我放轻松。
我说我没有紧张。她笑着指向银色门扶手上的倒影。
“都红到脖子啦!我们面试官人都很好的。”
她以为我对面试感到紧张。
推开会议室的门之前,我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如果我哥是面试官怎么办?来之前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还没想过这种情况。在HR面前,他肯定会与我扮演陌生人,这对他来说简单,对我来说却很难——我无法预测,自己在见到他的瞬间,到底会怎样做。
实木大门推开,我没有看到他。
我暗自调整着呼吸,走上前与面试官们一一握手。如果他在的话该有多好——我对脑海中这个想法的出现感到惊异,可能我真是头脑不清醒了,居然想在我哥面前转一圈,想让他看一看,我化成的人形是不是并没有那么狼狈。
第38章
面试结束,听音乐走路回家,还冲动消费买了杯奶茶,加了珍珠布丁与红豆,热量炸弹。回到公寓后我将池易暄的西服挂好,以防万一还喷了点他常用的香水。
谁会知道等面试结果会比等高考放榜还要难熬,高考起码知道哪一天出成绩,面试就不一样了。面试结束时HR将我送到电梯口,目光款款与我握手,说我专业对口,很适合这份工作。谁知道她是不是对所有求职者都这样说。
一等就等到了过年。期间韩晓昀问起我面试后续,我告诉他估计没戏了,他安慰我说这个时间大家都忙着过年,让我不要放弃希望。
池易暄为我们订了两张回家的机票,起飞前一天我和他收拾了一整天的行李,他买了不少带回家的礼物,但他的行李箱里装了冬装和电脑,再塞不进其他,他就把礼物一股脑地堆到我的行李箱边。
我知道自己是被他当苦力使了,掏出一件羽绒服和两件毛衣,为他腾出空间。
池易暄手里握着打火机,垂眼看着我蹲在行李箱旁边忙活,“你这段时间心情很好啊。”
“啊?”我抬起头。
“歌哼个不停。”
“是吗?还好吧。”我摸了下自己的脸。
他从我身边走过,站到阳台上开始抽烟。
我将所有礼物见缝插针地塞进行李箱,勉强拉上拉链,竖起后摆到鞋柜旁。屋里暖气开得太高,我出了一身汗,也走到阳台上透气。
池易暄回头瞥我一眼,“把门拉严实。”
我扯了扯汗湿的衣领,“一会儿就进去了。”
“要么这个月你交电费?”
“……”
我用两根手指勾住推拉门扶手,将门推到底,岔开话题,“你都给爸妈买什么了?”
“茶叶和丝巾。”
“我都忘了,什么都没来得及买。”
“就没指望你记得。”池易暄抽一口烟,“我买了几盒鱼油和维生素,到时候你拿着给他们。”
我用手肘碰他一下,“嘿,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抖了下烟灰,橙黄的火光在夜色中闪动,如一颗精灵的眼珠,只不过几下便熄灭了。
鬼使神差地,我将鼻尖凑到他的肩头旁。他很快就发现,瞪我一眼,“做什么?”
“闻闻有没有烟味,你不怕爸妈发现?”
“明天又不穿这件,怎么会有味道?”
“你不知道,妈妈的鼻子尖,以前我去网吧打游戏她都能闻到二手烟。”我靠得很近,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衣领。他拍皮球一样拍了一掌在我脑门上,嫌我靠得太近。
“明早上飞机前洗个澡不就行了么?”他笑话我,好像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我愿意在他面前扮演傻子。我知道我这样的人难登大雅之堂,真要去了我哥的公司,也是把他们干破产的命。
我望着他的脸,看着他弯弯的睫毛一眨一眨。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站在月亮下抽烟,就好像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时十分迷人,但他又非要表现得漫不经心,仿佛他只是阴差阳错、因为偶然而站到这里,他无意变成风景的一部分。
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我发现了他的小秘密,这让我生出一种握住他把柄的错觉——我深知这算不上什么把柄,顶多只是一根往他自尊心上扎一针的刺。可正是因为不知道,他才能在我面前表现放松;否则他定会绷紧神经,从脑海中搜刮着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借口,而我一个都不想听。
那就让时间停在现在吧。停在这一刻,我们可以暂时放下芥蒂,以回家的借口,短暂地收起伪装。
我们的航班于次日上午11点起飞。我和我哥九点出门,在机场简单吃过早餐后,就在候机厅等着了。我的座位靠窗,起飞时我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看着云层被我们甩在身后,钢筋森林小得像一块拼图。我转头想要让他来看,却发现他抱着臂,安静地睡着了。
阳光从正午破碎的云层间穿过,照亮他薄薄的眼皮。他的脑袋向我这一侧歪倒,枕在他自己的肩头上。这个姿势醒来后肯定得落枕。我将隔板拉下,又往他那儿坐了半分,以防气流颠簸时,他需要依靠。
三个小时之后飞机落地,池易暄陪我去拿托运行李,远远地就看见妈妈和池岩站在传送带边等待。我跑上前,妈妈张开双臂抱住我的肩膀,接着踮起脚尖,捏了捏我的脸。
“怎么瘦了?”
“哪有?”
池岩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转向池易暄,打趣道:“你饿着弟弟了?没喂他啊?”
“哪能呢?”池易暄笑得客气。妈妈就要去拿他手里的行李箱,他将行李箱一转,绕到身后,“不用了,妈,我自己来。”
“那不行,你们飞机坐得够累了,我来拿——”
“你别管我哥,他要自己拿你就让他拿。”我揽过她的肩膀,“车停哪儿啦?”
“这边。”池岩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我一眼就看出车标变了,“换车了?”
“刚换的。”池岩狡黠地眨了眨眼,“换了辆SUV,我想你们俩也能坐得舒服点。”
我搓搓手,想偷一点小道消息,“最近做什么呢,发财啦?”
“炒股。”我妈把池岩衣角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灰拍掉,“瞎买,就是走狗屎运。”
“那不叫狗屎运,叫财运。”我拍拍池岩的肩膀,“也教教我啊,老爸。”
他笑着摇头,“你问你哥去,他不是做金融吗?懂得肯定比我多。”
池易暄全程保持他完美的微笑脸,不知道的以为他又出来参加团建了。
回家路上,池岩将暖气升高。我和我哥坐在后排,妈妈在副驾驶刷着短视频。期间我觉得车内闷,将车窗打开一条缝想要透气。寒风如狼嚎,呜呜冲散热闹的氛围。我赶紧升上窗。今年冬天很是凌冽。
电台在播放流行音乐,中间穿插着春节推销的广告语。
“晚上吃什么?”我好奇地问。
“什么都做了,有你最爱的猪肘、排骨汤……”
“需要我帮忙吗?”
池岩说:“不用。你妈最近看短视频自学了好多菜,一会儿你们尝尝,看看跟以前比怎么样?”
“我们肯定吃个精光。”
妈妈侧过身来看我,“你现在还住在你哥家呢?”
“嗯,住着呢。”我看了池易暄一眼。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在找呢。”
“不都找了好几个月了吗?真要找不到回来也行……”
我赶紧打断她,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我回家相亲,“找!我真在找,找得可认真了!”然后用手肘去碰池易暄。
“嗯。”他答应得勉强。
我大腿往他那儿一晃,碰下他的膝盖,冲他挤眉弄眼,他才清清嗓子:“他有在找,最近竞争激烈,不容易。”
难得他为我说话,我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妈妈把我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也就你哥惯着你,你看他就从来不需要我们俩操心!你职场空窗期这么久,以后会不会越来越难啊?”
我说现在谁没有一点空窗期。
妈妈叹气,“别老麻烦你哥,难不成以后你哥结婚了你还要赖在他家啊?”
“我哥不介意就一直住着呗。”我将双臂枕在脑后。
池易暄从下飞机后一直很安静,这会儿倒是看向我,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介意。”
你妈的。
第39章
大年夜,窗外飘起小雪。妈妈将饭菜端上餐桌,池岩拿出珍藏许久的红酒,我主动帮他启瓶,一手托着瓶身为他和妈妈倒酒。
“好专业呀,以后我们白意能去餐厅里当酒保咯!”池岩将一只红酒杯拿到自己跟前,再将另一只递给妈妈。
“那算什么正经工作?”妈妈白了他一眼。
我为池易暄倒酒,我们心照不宣,看了彼此一眼。
妈妈问我:“怎么只喝这么一点?”
“小酌怡情。”我笑,假装自己酒量不好。池易暄知道我最近在养胃。
酒杯一一相碰,撞出新年的交响乐。难得今年春节气氛没有那么微妙。浅浅几口红酒,却让我上了头。喝到气氛正好,玻璃都起雾时,我将鱼油和维生素推到桌上,妈妈笑眯了眼,翻来覆去地查看说明书,提醒她和池岩一天要吃几颗,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不是在找工作吗,哪里来的钱?
“打工赚的。”
“什么工?”
“……端盘子。”我没撒谎,尽管盘子上端的大多不是菜,而是烈酒。
“辛不辛苦啊?”妈妈又来捏我的脸。
“痛并快乐着。”
“缺钱就找你哥要。”池岩碰了碰我的酒杯。
“那不行,不然妈又要嫌弃我,说我拖我哥的后腿。”
“瞎说!我从小就教育他,照顾弟弟是他的责任。”
池易暄笑笑不说话,将他准备的礼物递了过去。妈妈拆开礼盒,两只眼睛顿时泛光,惊喜地拿出丝巾在脖子前左右比划。
酒足饭饱,池岩为我们切了只哈密瓜,然后去沙发上看电视,没一会儿呼噜声就响了起来。我收拾起碗筷,妈妈擦着餐桌,池易暄戴着手套在水池边洗碗。
终于将最后两只碗放进水池,我站在一旁等着洗手,而我哥岿然不动,浑然不顾我像狗一样提着两只前爪,贼兮兮地等待他将水龙头让给我。
他不让,我只得作罢,扫视一圈,拿起钢丝球擦洗灶台上的油污。偶然间抬头,透过窗户,看见小雪慢悠悠地下,橙黄色的方格子影影绰绰。
晚上十一点半,池易暄去卫生间洗漱,妈妈给我送来被子,整理被套时悄声问我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怎么就把我哥哄好了。
“秘密。”我将食指竖在唇前。
她撇撇嘴,又问起找对象的事,问我和我哥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心里一跳,随后发现这句话有歧义。妈妈问的永远都是我们各自的进展。
我摇头,说我工作都没有,考虑这个太早。妈妈说:对你哥来说不早了,他要单身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提Cindy,说了个圆滑又扯淡的理由:缘分未到。
她为我将枕芯装进枕套,提到二姨,说她省吃俭用送小孩出国读书,现在居然参加同性恋大游行。
我说:“这是人家的自由和权利。”
“我知道呀!”妈妈将枕头拍软,搁在床铺上,“你别看你二姨整天笑嘻嘻,其实夜里都在偷偷哭——为什么现在的孩子一点都不知道体谅母亲呢?还好你们都体谅我,你们都是我的心头肉。”
我“嗯嗯”两声,冷不防想起韩晓昀的话:这是不正常的。
不正常,好难定义的三个字。离群值大多要被剔除,这我知道。
就这样陷入沉默,直到池易暄趿着拖鞋,顶着一头湿发从卫生间出来。妈妈见状立即为他拿来干毛巾,他腼腆地笑了笑,说了句“谢谢妈”,接过毛巾擦着头发。
“早点睡。”妈妈笑眯眯地将门合上。
水蒸气从敞开的卫生间内飘出,我低头玩了一会儿手机,等到吹风机的鼓风声停了,池易暄关上卫生间的门,手指按在墙上照明灯的开关上。
“我把灯关了。”
“好。”我搁下手机,自觉在地铺上躺下。
他俯视着我,“你要睡地上?”
“对啊。”我支棱起脑袋看他。
这曾是我们的卧室。
上下铺一睡就睡了五、六年,直到青春期来临,还在发育的孩子双脚伸直时都要从床尾掉出来。好在池易暄念高中后有了自己的房间,上下铺的连体床被妈妈卖给了同小区里的双胞胎家长。她在池易暄的房门上贴上“离高考XX天”的标语,言下之意让我和池岩没事别去骚扰哥哥。
上大学以后,他的房间常年没有人住,爸爸就拿来堆行李与杂物。后来妈妈有了新爱好,买了架电子琴,怕吵到邻居就把自己关在杂物间内自娱自乐,久而久之我哥的卧室变成了妈妈的工作室。我们的房间则变成了我的房间,一直保留到现在,没看完的漫画书还被夹在我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之间。
白炀之前,逢年过节都是池易暄主动打地铺,他将气垫床充好气,然后从行李箱里掏出他从大学城里淘来的小玩意递给我,说是生日礼物和新年礼物一起送了。高中时我吃住都在家,除了偷偷去网吧上机,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池岩和妈妈每个月给我两百块,少打几盘游戏,半年省吃俭用存下来近一千。我给他买条领带,剩余的零钱买了文具盒和笔记本,他拿过后收进书包,每次都会说正好下学期能用。
后来才发现他都用iPad做笔记。
白炀之后,他会不声不响地将气垫床拖回自己的房间。今天我趁他洗澡时提前将气垫床充好气,搁在我的单人床边。
我们的卧室布局是:床靠窗,书桌靠墙,中间勉强留下一条过道。现在过道上塞了气垫床,空间更为逼仄。他下床时估计得先爬到床脚,否则就会踩在我脸上。
“别客气,你睡得高兴我就高兴。”我一个大男人躺在气垫床上,他推不动。
很少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话。池易暄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怎么了?你睡舒服了才能赚大钱,我还指望你给我交房租。”我将被子盖上。
最后半句话显得有些多余,我怕他又要趁机唠叨我找工作的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看见他黑色的身影顺着床头爬上,调转方向后躺下。恍惚间还以为他像以前一样爬梯去上铺。
第一次睡气垫床,怎样都不安稳,好像飘在海上。我听着他轻微得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呼吸声,先前还有困意,现在却睡不着了。
轻手轻脚坐起身,这个高度刚好可以看见他的轮廓。毫不意外,他背对着我,面向窗户。
突然听见他的声音:
“不睡觉干什么?”
“睡不着。”
“回家太兴奋了,睡不着?”
我说是挺兴奋,但没说是因为回家。
“你转向我呗。”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是无法抑制的春心。顿时有点后悔,希望他装作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却见他翻过身来。
月光顺着他的眼角向下流淌,勾勒出鼻根的形状。
“干什么?”
“靠窗的位置冷,你睡边上点,不容易冻到。”
“我每周去两次健身房,冻不到我。”
我想说两次健身房算个卵,隔三差五发烧感冒的不都是你。想了想还是闭嘴,我今晚想睡在自己的卧室。
他没再背对着我,半张脸藏在白色被褥下,只露出闭着的眼睛,和鸦羽般的睫。
好安静,安静到我想要毁坏这一刻,告诉他:哥,我知道你的小秘密了。
我也是你想要保存的一部分珍品吗?
这一瞬间,好想要吻他,他的眼皮、嘴角,他的发梢。无关性 欲,是肾上腺素在作祟。
妈妈就在隔壁,我却想要亲吻我哥。下流的我,难怪会被压在衣柜最下的角落。
第40章
过年走亲戚,我们家的传统是,先走妈妈这边的亲戚,再走继父那边。一大早我们就开车到二姨家。好几家人坐在一起,能用的椅子全都摆到客厅。今年表妹表弟来了四位,两男两女,我陪着表弟们玩马里奥赛车时,六七岁的小姑娘们拿着发绳要给我编辫子。
我赶忙把池易暄叫过来,说他头发比我长,你们给他弄!
池易暄今天穿了件大红色的毛衣(妈妈让他穿的),配条卡其色长裤,多么喜庆的穿搭,怎么着也该让他显得明媚。然而他一来,客厅气温骤降。他一手插口袋,斜着眼看我们,问我叫他做什么。
我坐在地板上,高度与表妹们齐平。从下往上看去,我哥只显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表妹们面面相觑,又过来抱我的手臂:“我要给白意哥哥编!”
两人拽住我的头发就开始薅,我惨叫一声,表弟们趁机弯道超车,将我甩在身后。
池易暄在我们身后的沙发上坐下,右腿翘起搭在左膝盖上,一声不吭地玩手机。
表妹都快要把我的发根薅出来了,我问她怎么不找另一位表哥。她边捆边在我耳边说悄悄话:“他太凶了。”
嘿,小孩都能看得出他的真面孔,他们公司的人看不出来,Cindy怎么就看不出来?
妈妈搓麻将搓到一半,高声喊池易暄,让他别看邮件了,多陪表弟表妹们玩会。
“工作狂。”妈妈叹气,“整天就是工作。”
她叹气时,又是掩藏不住的骄傲口吻。姨妈们转过头来,喜形于色地将他打量,说易暄又俊了,没找女朋友啊?
“没呢,工作忙。”妈妈喝一口茶。
“那白意呢?白意也没找啊?”
“没呢。年纪还小。”她摆手。
池易暄被妈妈说了以后,终于收起手机,开始和几个姨爹聊天。姨爹们给他拿啤酒、递瓜子,想从他嘴里套话,问问今年该买什么股票。池易暄的嘴巴紧,他们轮番上阵,没能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垂头丧气去打扑克。
表妹给我扎完辫子,回卧室之前,忽然被池易暄叫住。
“红红,吃巧克力吗?”
红红是表妹的名字,我一听到他的语气就知道不好,这逼又来上表演课了。回头一看,他剥开巧克力的包装纸,面带微笑,使出了他的杀手锏——
柔情似水、能融化冰川的假惺惺眼神,可把她哄得一愣一愣,魔怔一般,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
池易暄将巧克力递到她嘴边,小表妹不好意思张嘴让他喂,两只手接过后一溜烟跑到我身边。刚才还卷起袖管,揪着我的头发绑得浑身冒汗,现在却突然化身淑女,小口小口地品尝,不时回过头悄悄打量他。
我和另一位表妹全程围观了他的表演艺术,我刚要和她说:你看红红意志力多不坚定。结果刚转头便见她扔下手里的发绳,缠住池易暄的胳膊,说要给他化妆。
红红一听,一把将巧克力塞进嘴里,如一根离弦之箭,冲过去抱住他的另一只胳膊,说她的技术更好。
池易暄的脸色变了,他为了应付妈妈,表现出一点温柔,属于杀鸡用牛刀,现在人家沦陷了,粘在他屁股后面要给他画眼影。他赶紧问几个姨妈需不需要吃水果,说着拿出钱包就要遁走。
我一听赶忙跟过去,说我跟你一起去。不然一会儿等到他回来,我都得戴好假发假睫毛了。
出了暖气房,冷风扑面而来,路过小区的健身器械处,看见七八岁的小男孩们在打雪仗。手套湿透了,他们就脱下来,两只手背冻得通红,笑声在小区里回荡。
“你还记得王婆么?”我问他。
“哪个王婆?”
“抄鸡毛掸子的王婆。”
池易暄沉思片刻,忽然笑了一声,漂亮的眼角稍稍眯起,看来是想起来了。
以前冬天碰上难得出太阳的日子,我就喊他下楼打雪仗。邻居们趁着天气好,会在两棵树之间系一根晾衣绳,挂上衣服。我们拿人家的胸罩做弹弓,将雪团紧后塞进去。我手握胸罩带,每次装两枚子弹,将晾衣绳拉弯,瞄准我哥的脑袋。
我选的是B形弹弓,池易暄选的C形。还没打到他几次,晾衣绳就断了,我把掉在地上的胸罩捡起来,盖在脸上佯装自己是大苍蝇,说我碰到谁,谁就是大便。池易暄听完拔腿就跑,我们像两条野狗,绕着圈地追逐彼此的尾巴尖。
楼上的王婆从阳台上看到我们的恶行,抄起鸡毛掸子,真像追苍蝇一样追了我们两条街。
王婆七十四岁,健步如飞。我气喘呼呼地喊哥、哥你跑慢点。池易暄边跑边回头看我,见我要摔倒,停下脚步一把扯下挂在我衣领上的胸罩往反方向扔,好转移王婆的注意力,然后抓着我的手一起跑。
跑啊跑,跑到嘴里呼出大团雾气,笑声都融化在太阳里。
从超市里出来后,我们一人拎一塑料袋,朝姨妈家的方向走。池易暄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边走边抽,脚步放得很慢。
我总以为他是不会抽烟的人,却频繁见他拿烟。车里、阳台上,好像成了他的习惯。他抽烟时眼皮总是半垂,一半晴朗,一半忧郁。想不明白,哪里有这么多的忧愁。
“你什么时候学的抽烟?”
他夹烟的手指关节冻得微微泛红,“大四吧。”
大四实习没转正,算是个合理的理由。
“你们金融民工是不是都人手一包?难道抽烟是你们的社交方式?”
“差不多。”他承认。
“那你们的社交方式很有点折寿啊。”
“折寿的是工作,不是生活方式。”
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我把他的烟掐掉,“少抽点,不想你死得太早。”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可惜地看了眼我脚下的烟头,却也没说什么,将原本拿烟的手插回兜里。
快走到姨妈家时,他脚步一顿:
“白意,帮我闻下,有没有烟味?”
这会儿倒想起我来了。
我去闻,鼻尖在他的衣领处打转。其实不用贴这么近都能闻到,我还是多嗅了几下。今天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将我推开。
我答:“有。”
他面露难色,“你先拿着菜上去吧。”
“我先上去才显得可疑吧?不如在小区里走走,散散味。”
他想了想,说:“好。”
于是我们在小区里并肩慢吞吞地走着。健身器械旁的小男孩们不在了,我们走到秋千旁,我先坐上去,脚蹬在沙地上。
“你不坐?”
池易暄嫌我幼稚,说他不坐。
“坐这个,散味快。”
他听到这个理由才不情不愿地上来,握住秋千的绳,推高自己后,屈起双腿,任凭重力将他带进风里。
“我们好像双摆。”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连在一起的才叫双摆,我们只是两个单摆。”
就他文化高。煞风景的骚包。
装菜的塑料袋搁在不远处的沙地上。雪球尸体稀碎,化成了水。我们总是错过,他升起时我下坠,我们是两颗不同频的单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