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我想和你并肩站在战场上

    “咕咕”

    今夜无星无月,夜鸟的叫声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的空旷。一行人骑着马,快速的移动着,未免弄出声响,还特意在马蹄上包了厚厚的棉布。

    落蹄无声,闷头赶路。

    道路两旁的山坡上树影丛丛,像是一个个站着的鬼魅,悄然注视着山下的一切。

    “来了多少人?”

    斥候打了个手势,便退了下去。

    这是军中惯用的黑话,徐知忌看不懂,于是看向了丁弃。

    未免声音过大会被敌人发现,丁弃几乎贴着徐知忌的耳朵跟他说话,“三百人,皆都是骑兵。”

    温热的呼吸拂在耳上,酥酥麻麻的。

    “倒是比我预想的多了一百,看来他们倒是很重视你我啊!”

    至于来人是齐王还是陈王,还是其他的王,徐知忌不在乎,横竖这些人是回不去了。

    暗夜伏击,且又是初夏的季节,外头蚊虫多不说,很有可能会遇到蛇虫,丁弃原不想让徐知忌跟着的,可架不住男人坚持。

    况魏铭还在一旁帮腔说,“将军,您别看王爷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下手可黑了呢。”

    丁弃将信将疑,可没想到向来养尊处优的徐知忌,居然真能忍得住,他们守在山坡上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蚊虫的嗡嗡声几乎都能把人的血给吸干了,可人却硬是动也没动。

    “此间事了,我得回京一趟,到时候”

    话还没说完,丁弃将手放在唇边示意,徐知忌忙噤了声,顺着丁弃的目光看了过去。

    夜色太暗,也看不真切,只晓得山下有人来了,在入口的地方停了下来。

    藩地的王爷进京,按例只能带一小队护卫,现今他们都带了一千人,可见司马昭之心,偏他们又没急着出手,一时倒也不好说什么。

    山下,领头的黑衣人抬起手,示意众人停下。

    他警惕的朝着两侧的山坡望去,只见树影丛丛,林深茂密,他的心里无端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身后的人却道:“老大,你未免也太小心了些,消息说瑞王重伤昏迷,且含谷又是个穷地方,即便他们反应过来,也来不及调人手,要我说咱们就直接杀过去,把人给屠了,也好早点回去找主子领赏。”

    领头的人还在犹豫,刚说话的人却大手一挥。

    “跟上!”

    行至路中间的时候,两边忽然传来巨响,只见无数巨石从山坡上砸了下来,马屁受了惊吓,嘶鸣着竖起了前蹄,因为一切来的太快,有反应慢的直接摔下马,被后面的马蹄胡乱踩死了。

    领头之人喝了一声糟糕,想要往前突袭。

    巨石依旧在砸落,三百人太过密集,以至于一时转不开声,不过眨眼的功夫已经死伤好几十人。

    第一轮袭击打的就是个出其不意,待反应过来后,一行人已经开始往前冲了。

    丁弃目力极好,见情况紧急,便道:“我先下去,你藏在此处,千万不要乱跑。”

    徐知忌点头,唇角挂着一抹笑。

    丁弃总觉得这笑不怀好意,可又没时间细问,只能随手指了身边的两个手下,让他们护着徐知忌。

    男人像是腾空的夜鹰,几个起落后便到了山脚下。

    不过片刻,山下便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丁弃在战场上使的是一把精钢锻造的红缨枪,只见他将手中长枪挥的虎虎生风,以一己之力生生断了那些人的前行之路。

    山路狭窄,又有落石。

    丁弃长枪击出,犹如蛟龙出海,带着一往无前之势,枪尖刺进一人的心口,他手臂使力,生生将人提了起来,轮了半圈,将另外一人砸落下马。

    这一次带来的人有限,基本都是城中的青壮年。

    魏铭带着一队人守着后路,务必将这群人给赶尽杀绝。

    只来偷袭的人都是个中好手,短暂的慌乱之后,已经反应过来,慢慢围拢成了一圈,开始防卫。

    通过刚才的交手,领头之人也发现出不对劲来。

    虽是前后夹击,可似乎唯有十来个好手顶用,至于其他人,到底对方有多少人,他心里也没底,“生死看天,大家伙若是不搏一搏,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家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看的就是谁比谁更勇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丁弃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血了,手中的长枪灵活的像只蛟龙,每出手必能带走一条性命,或是偶尔以枪代棍,他力气很大,一棍砸下去,能直接将马砸死。

    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相较而言,魏铭守着的后路就显得稍微好攻破一些,那些人被丁弃杀的有些吓破胆了,纷纷往回路逃,魏铭虽也久经沙场,可功夫却比丁弃差了些。

    人一多,他这边压力陡增。

    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些人已经隐隐有要突围的架势了,徐知忌躲在暗处的草丛里,战场上的每一处变化他都看的无比清楚。

    魏铭咬着牙,将架在刀刃上的几把武器顶了回去。

    还没来得及休息,身侧一把利剑朝着他的腰侧刺了过来,战场上瞬息万变,徐知忌忙拿过身旁之人手中的弓箭,张工,搭箭,射箭,动作一气呵成。

    利箭后发先至,虽力气不足,没将偷袭之人射死,可到底救下了魏铭。

    魏铭心有余悸,朝着山坡上打了个唿哨,喊了一声。

    “王爷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以后有差遣,只管吩咐一声。”

    徐知忌一击得逞,迅速换了地方隐藏,守在他身边的有几个是猎户,“我们趁乱往下靠近点,大家手中弓箭有限,务必要瞄准了再射。”

    猎户们虽常猎杀动物,可到底没杀过人,甚至有个人手抖的连弓箭都拿不稳了。

    “咱们要是落在这些人的手里,唯有死路一条。”

    死。

    谁人都怕死,谁人都想活着,况射出第一箭之后,慢慢也就习惯了。

    夜色悄悄,浓浓的血气弥漫在峡谷里。

    丁弃像是一尊杀神一样,长枪所到之处,生命绽放出无数的血花,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开始求饶,再后来,再无声息,只余活着的人的叹息声。

    徐知忌举着手中的弓箭,滑下山坡。

    山下的丁弃浑身是血,一双眼睛里似乎有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他轻轻的喊了他一声,“丁弃?”

    丁弃偏头看着他,俄顷茫然的应了一声。

    “不是让你藏好吗?”

    徐知忌揉了揉发酸的手臂,“我不希望做一个只知道在暗地里搅弄风云的人,我想和你并肩站在战场上!”

    第四十二章 、演戏

    最后一个敌人倒下时,天光微亮。

    路上尸体堆积成山,血流成河,跟着来的许多普通老百姓早就蹲在一旁呕吐了,反观徐知忌除了有些脱力,面色发白之外,倒是未见异常。

    男人的衣裳沾着点点的血迹,犹如雪色里的红梅,格外的刺眼,他长身玉立,遥望东方,有风吹起了他的衣衫,扬起了他的长发。

    “人该到了!”

    丁弃浑身是血,怕熏着徐知忌,所以站的远了些,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路蜿蜒消失在密密的山林里,路尽头什么都没有。

    “援兵?”

    徐知忌脚下发软,他伸出一只手,“丁弃,我实在没力气了。”

    丁弃稍作犹疑便走了过去,手自然而然搭在男人的腰上,男人的腰很细,如春日里的垂柳。徐知忌真是累极,他大病初愈,又是熬夜,又是连夜作战,此刻早已精疲力竭,是以男人的大掌一贴上他的后腰,给了他足够的支撑,他便再也站不住,大半的身子歪倒在丁弃的怀里。

    “一会儿我若是晕了,不许给我擦洗,你们也都不许擦洗。”

    丁弃不解,双喜分明说过他家王爷最爱干净的。

    徐知忌抿着唇,唇角微微动了动,他想笑,可是连笑的力气都没了。

    “我得让他看看,他的江山是谁在替他守着,拿命替他守着。”

    居高位者,目光所及皆是些宏大的虚无的东西,他们何曾会垂眸看一看脚下的人,看看这民间疾苦?

    不,他们从来不会。

    一轮红日自地平线一跃而起,天光大亮,路尽头有人策马而来。

    男人约莫二十来往年纪,面容清秀,额下无须,一张脸有些阴柔的美,等到了跟前给徐知忌和丁弃行了礼后,目光所及两人身后的尸山血海,脸色大变,喉头急速的滚动了下,虽未呕吐,可也差不离了。

    初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这样的表现也算不错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宫。

    承安帝面色发白,跌坐在龙椅上,一张小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恐惧,自打他登上皇位后,没有哪一日不是胆战心惊的,他那些好王叔们,至今不肯离京,也不肯朝见,自然也没把他当做新帝来对待。

    他多怕自己一觉醒来,就成了阶下囚,刀下鬼。

    听了太监的回禀后,他喃喃道:“王叔他没事吧?”徐知忌无事,还能替他多筹谋筹谋,徐知忌若是有事,那么离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来人,替朕更衣,朕要亲自去城门口迎接摄政王和镇远大将军。”

    回去的路上倒是稍稍悠闲了些,徐知忌睡了半路,眼瞅着快到京城才迷瞪着睁开了眼,丁弃靠在马车的车壁上闭目养神,一直脚曲着,手臂随意搭在膝头。

    他刚一睁眼,男人就醒了。

    “好些了?”

    徐知忌点头,迷蒙的睡眸瞬间恢复了清明,他扭动着身体,像是一条蛇一样钻进了男人的臂弯里,将头靠在男人的肩上。

    丁弃微微皱眉,刚想说什么,却被徐知忌打断了,“就让我靠一会儿,我怕有些日子会见不到你了。”

    丁弃不明白。

    “如果给你足够的兵,充足的粮草,你需要多久拿下江南?”

    他居然都不问他能不能拿下,而是直接问了多久拿下,丁弃没有直接回答,“那是陈王的封地。”

    “三个月够吗?”

    徐知忌又问。

    丁弃觉得男人的思维太过跳跃,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两个月足矣。”

    徐知忌偏头看着男人的侧脸,男人刚毅的下颌线上布满了黝黑的胡茬,他伸手摸了摸,扎的人又疼又痒的。

    “好,那两个月后再见。”

    他说的那般自信,仿佛一切都早已定好了一样,丁弃忍不住问他,“齐王与陈王如今斗的正凶”

    徐知忌坐直了身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

    “他们盯着京城,我们便趁机吞了他们的封地。”

    两人正说着话,马车外双喜远远看到明黄色的车鸾,路障,“王爷,皇上好像亲自来了。”

    “知道了。”

    徐知忌唇角勾着笑,复又躺了回去,先前明亮清明的眼眸半阖着,眸色也变成虚弱无助,甚至眼底已经有了泪花。

    “算这小子还有点良心。”

    只是这点真心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他这个王叔,前世的徐知忌看不明白,现在却清楚的很。

    承安帝瞧见马车里的徐知忌还是心跳慢了一拍。

    他自幼锦衣玉食,见过最血腥的无非就是掌嘴时宫人们的哀嚎声,可亲眼见到满身血污,虚弱到几乎下一刻就要闭眼的徐知忌,还是狠狠震惊了。

    这是挑衅,对他这个皇帝的挑衅。

    他生气,同时也害怕。

    小小的手攥成了拳,低声骂道:“他们都该死,该死!”

    “臣幸不辱命,出阳,含谷,内乡总算稳住了,倘若此时出了动乱,朝廷内忧外患,苦的便是皇上。”徐知忌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末了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王叔,你好好歇着”

    承安帝一把握住了徐知忌的手,险些说不下去话了。

    徐知忌反握着他的手,紧紧的,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微臣错了,错的太离谱了,总以为咱们守着京城,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可这些人狼子野心,今儿可以对我这个兄弟下手,明儿就可能会”

    他目光惊惧的看向了承安帝。

    承安帝被他的眼神给吓到了,只觉后背凉飕飕的。

    “所以所以臣觉得,与其守成,不如主动出击”

    话还没说完,徐知忌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过去,吓的承安帝小脸都白了,忙惊呼着叫太医。

    此时的城门外,一团乱麻。

    一旁的康公公全程弓着背,面上丝毫不见慌乱,同样不见慌乱的还有丁弃。

    自然了,丁弃是知道徐知忌身体情况如何的,所以不慌,至于康清源呢?

    丁弃不得而知,他自来不喜欢这些阉人。

    徐知忌被抬回了自己府中,宫中太医轮流侍疾,足见承安帝的诚心。

    是夜,徐知忌幽幽醒来。

    “本王记得今儿晚上康公公似乎不当值”

    第四十三章 、你很有经验?

    康清源到瑞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整个京城都被掩埋在黑暗里,仿佛所有的污糟也一同被掩盖,康清源是自小就跟在先帝身边的,先帝驾崩,顾及多年情谊,允他出宫荣养,可他望着朱墙金瓦,四方蓝天,终还是留下了。

    小时候家里发了洪灾,一整年颗粒无收,家里孩子又多,饿死的冻死的人不计其数,后头听说宫里收人,家人合计一下便把他卖进了宫里,挨了一刀子,终于是做不了普通人了。

    他一辈子都在这宫墙里,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这繁华锦绣堆里。

    且除了这里,他也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奴才请王爷安!”

    康清源的声音不似小太监那般尖利,许是经的多了,声音也平稳的像是无波的水面,他只是习惯性的勾着肩,微微垂首。

    徐知忌知道他没敬意,也无所谓。

    “哟,公公来了,快看座,上好茶来。”他说的热情,坐在软榻上的姿势却动也未动。

    两人无声的较量着,徐知忌原也没想这么快找康清源,可事情都挤到了一块,他不得不提前做准备,“漏液请公公来,实是在打扰了,只公公是个大忙人,总管着整个皇宫,空暇时还得管着禁军,不得已才”

    徐知忌满脸笑意,伸手示意康他坐下说话。

    康清源撩了撩眼皮,瞥了徐知忌一眼,烛光下男人穿着月白绣着金线的长衫,长发才将洗过的样子,散着披落在肩头,手持着一卷书,握着书的手指洁白修长,骨节匀亭。

    晃动的烛火在他精致的面庞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倒是给男人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他在心中叹息,只可惜身子差了些,不然倒不失为一个选择。

    “王爷此话差矣,承蒙先帝厚爱,新帝看重,一把老骨头了还帮着照看皇宫,至于王爷口中所说的禁军,奴才可万万不敢沾的。”

    话依旧说的滴水不漏,他喝了口茶,神色淡然。

    徐知忌轻笑了一声,“公公是个聪明人,本王便不跟您兜圈子了,皇上年幼,主少国疑,这一点您比本王更清楚,京中的形势不用本王说您心里也有数,皇上若一直在,公公您也可以平安到老,若是换了新朝,公公的下场可想而知,反倒是本王,不过是个病秧子的王爷罢了,总还是有条活路的,本王之所以请公公来,是想跟公公合作。”

    “哦?”

    康清源浑浊的老眼中,精光微烁,“洗耳恭听。”

    “本王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这一回在陈王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亏,险些没能回来,这口气自然是要出的,到时候斗起来,康公公不会落井下石吧。”

    徐知忌一双眸子定定的看住了他。

    康清源神色丝毫未改。

    “王爷说笑了,奴才只是个阉人罢了,哪有那个本事”

    徐知忌抬了抬手打断他的话,“康公公,您有多少底牌在手里,本王同你一样清楚,本王丑话说在前头,本王在前头为你们冲锋陷阵,若是有人敢在背后给本王使绊子,即便拼着什么都没了,本王也不会放过你们。”

    他说的和颜悦色,语气轻缓,可眸子里却是冰冷阴寒。

    康清源与他对视片刻,最终败下阵来,低头喝了口茶,哂笑了两下。

    “自然,自然,那是自然。”

    徐知忌垂下眼眸,抿着唇笑着,模样瑰丽,动人心魄。

    “让禁军的赵斌把禁军交给丁弃,他是我的人,这也是你拿出诚意的第一步。”说完只目带笑意的看着康清源。

    烛影摇晃,康清源只觉不远处的男人身上似是有种不可名状的诱惑力,他分明只是轻声细语的说着,可却有着不可拒绝的力量。

    “好!”

    徐知忌很喜欢跟这样识时务的人打交道,前世的他为了承安帝呕心沥血,到头来却一无所有,其中不乏有康清源的手段,可那不重要,即便康清源什么都不说,等承安帝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帝王,他依旧不会留他。

    “公公耳清目明,本王保证将来您一定不会后悔今晚的选择。”他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双喜,替本王好生送公公出去。”

    他起身施施然的冲着康清源点了点头,这是两人见面后,他第一次站起来。

    夜晚风带着丝丝凉意,康清源的后背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汗,如今被风一吹,全身才稍稍放松了些,他看向一旁引路的双喜,“我若是不应,只怕今日是出不去瑞王府的大门了吧。”

    双喜笑着答他。

    “那都是后话,我家王爷喜欢聪明人,聪明人才能活的久些,那些自以为聪明总喜欢在背地里搞阴谋诡计的最是讨厌,这种人自然是该死的。”

    康清源脸上的笑容僵住。

    是啊,他老了。

    死或是不死,对当前的大局,对承安帝都不算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藏在云层背后的月,轻叹一声,岁月不饶人,于大势面前人人都是蝼蚁罢了

    丁弃久久没睡意,于是在屋顶上喝酒。

    魏铭是闻着酒香上来的,他接过酒坛子仰头喝了一口,入口辛辣,他“啊”的叫了一声,大呼痛快,连饮了好几口,借着几分醉意问道:“我听双喜说,那天你歇在王爷的房里了?”

    丁弃白了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变的长舌妇一般?”

    魏铭搓了搓脸,“我就是问问,又没怎么的,瞧把你急的,跟踩了尾巴似的。”

    丁弃:“???”

    他急了吗?

    军中偶尔也有男风,京中贵族家里也有养小倌的,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再者说了凭着王爷的品貌才情,被吸引了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魏铭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语重心长的劝道。

    “我听双喜说,往王爷家提亲的人那可是把他家门口都踏平了”

    丁弃一个眼风扫了过来。

    魏铭识相的闭了嘴,可也只闭了一小会儿,继而又絮絮的说开了,“要我说啊,这种事就得抓紧,得快刀斩乱麻,咱们打仗不也总说迟则生变吗?”

    见丁弃不答话,他又问了句,“将军,您说是吧?”

    丁弃一手拎着酒坛子,一边轻蔑的扯了扯嘴角。

    “你很有经验?”

    魏铭瞬间哑口无言。

    他长这么大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哪来的经验?

    丁弃也不知道烦躁哪儿来的,反正不想听魏铭在耳旁聒噪个没完,直接回房睡觉了。

    被丢下的魏铭躺在房顶,望着漫天星光,叹了口气。

    “别回头吃了亏,一个人躲在屋顶上哭,有你后悔的时候呢”

    第四十四章 、男人果然都是没有心的

    朝政上的事繁杂如牛毛,徐知忌一回来最开心的莫过于承安帝,他这几日殷勤的很,每每下朝便缠着徐知忌,一口一个王叔的叫着。

    御书房里,摆了两张几案,叔侄二人各司其职,倒也相合。

    若是放在寻常人家,自是一场佳话,可落在帝王之家。徐知忌有些走神,目光虚虚的落在窗外摆着的那株矮松上,矮松姿态舒展,颜色碧翠。

    “王叔,你在想什么呢?”

    承安帝忽的瞥见他开小差,难得起了小孩玩性,揉了个小纸团砸了过去,企图吓一吓他,奈何徐知忌像是早已察觉异样,偏头躲开后,白了他一眼。

    承安帝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好好的一个孩子,前世怎么就长歪了呢?

    “想一个人。”

    承安帝顿时来了兴致,托着腮问他,“是谁?是谁呀?”他是先帝的幼子,所见的王叔不多,先帝丧仪时见过不少,有些年纪大的感觉都可以当他祖父了,唯独徐知忌长的年轻俊朗。

    谁人能抗拒美人呢?

    小孩子的眼睛清澈明亮,里面写满了好奇。

    徐知忌单手托腮,另外一只手在桌上胡乱写着,“小孩子家懂什么,手上的奏折都看完了吗?该读的书都读完了吗?要见的大臣都见了吗?让你写的观后感何时给我,你已经拖了好几日了,我不问,不代表我忘了”

    噼里啪啦一大堆兜头而来,原本一脸兴奋的承安帝小脸顿时垮了下去,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我已经不小了。”

    他忘了自称朕。

    徐知忌忽然就觉得这个侄子不过跟寻常人一样,也有喜怒哀乐,“你觉得当皇帝好吗?”

    承安帝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准确来说他拿不准徐知忌这么问他的真正意图,所以犹豫要不要回答真话。

    “这里又无旁人,有话便说,不过我只听真话。”

    徐知忌撇了撇嘴,到底是个孩子,道行不深,一点心思都体现在脸上了。

    承安帝咬着笔头,思索了半天才道:“好也不好。”

    好处便是他是大渝最尊重的存在,所有人都要跪伏在他的脚下,他想要什么,只要开口,即刻就有,不好的就是他这个皇位不稳,总有人想要来抢,他怕自己的命保不住。

    “如果可以选择,你想当皇帝还是不想?”

    徐知忌不喜欢他给出的这种五五分的答案,索性挑开了来问。

    承安帝眉头紧皱,一脸严肃的思考着。

    当皇帝可真累啊。

    这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继而才是因为皇位带来的诸多好处,他斟酌着话语,小心的说道:“如果我可以像王叔一样只做个闲散富贵之人,可以平安到老,其实做不做皇帝,我”

    他小心觑了一眼徐知忌,生怕徐知忌会跟他的母后以及所有人一样会骂他胸无大志。

    可徐知忌却什么都没说,只宠溺似的看了他一眼。

    承安帝不懂这个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意思,他收摄心神,继续看手上的奏折,好一会儿才想起聊了好大一会儿,徐知忌还没说他所想之人是谁呢?

    他王叔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进得了他的心呢?

    大渝男子多十四五便成亲的,即便没成亲也都先定亲,等到十六七,最迟也不过十八是必定会成家立业的,可徐知忌已经年至弱冠,却从未听他提起过婚事。

    难道?

    待徐知忌一走,承安帝便将康公公喊到跟前来,满脸喜色。

    “去,去,快去把京中所有人适龄的女子画像都拿来,朕要挨个仔细瞧瞧”

    康清源:“???”

    这是要张罗着为自己找皇后了?

    从宫里出来后,徐知忌没着急回去,而是乔装打扮一番,去了齐王府。

    齐王对徐知忌的到来很是吃惊,短暂的惊讶过后,又觉得是平常事,只要是聪明人,早晚都该来的,他施施然的换了件明黄锦袍才去了正厅。

    二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自打先太子去了后,中宫一直无所出,他便于长幼上占了先机,是名副其实的次长子,他成年封爵离京的时候,徐知忌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论情分自然是没有的。

    “齐王兄!”

    齐王也没想到,一见面他这个弟弟就红着眼睛抹开了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他这个弟弟生的实在貌美,这眼圈一红,眼泪一落,倒是怪惹人心疼的。

    他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安慰道:“瑞王弟,你如今可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摄政王,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渝还有人敢给你气受?”

    徐知忌恨的咬牙切齿。

    “自然是陈王兄了,想必前些日子我遇刺的消息兄长也知道的,他就那么急不可耐的想要除掉我,可他算个什么东西,既没才干也没名分,算来算去,也轮不到他啊。”

    这话说进了齐王的心坎里了,他乐的咧开了嘴。

    “他啊,仗着封地富庶罢了,就整天目中无人,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的,本王只以为他就有点坏脾气罢了,不想还这样恶毒,存了夺位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呢。”

    徐知忌点头。

    “父皇去了,如今咱们兄弟中齐王兄您最年长,我如今险些丧命,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齐王兄您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齐王拍着胸脯道:“那是自然。”

    他是大哥,父母不在,诸事就得他做主,名正言顺。

    “只他虽兵力不足,可却有个天然的粮仓,若是真打了持久战,只怕本王也熬不住啊”

    徐知忌站起身来,目色坚定。

    “我自然跟齐王兄共进退的。”

    齐王虽没什么心计,可却也不傻,事情来的突然,他也未必会全信。

    徐知忌拱了拱手,“陈王兄他不顾兄弟之情在先,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必定要报仇的,皇上他年幼,自然诸事都听我的,你我兄弟二人联手,还怕他一个小小陈王吗?”

    齐王见男人余怒未消,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便打着哈哈道:“此事事关重大,得从长计议。”

    这一天下来,徐知忌只觉身体被掏空似的,累的慌。

    晚间他恹恹的握在榻上小憩,双喜给他揉着肩,“话说有几日没见到将军了,也不知整日里在忙什么,也不打发个人来问问。”

    “亏得咱们还担心他这个也不够,那个也缺了,忙不迭的给送了去”

    徐知忌睁开了眼眸,“哼”了一声。

    男人果然都是没有心的。

    第四十五章 、等明儿我再来找你

    要想拿下江南,卫安军是关键。

    如今禁军和护城军都已掌握在手,只是这些军队都是护卫京城的,轻易动不得,要想挥军南下,还是得动用卫安军。

    卫安军六万,驻扎在京畿周边,首领贺炎掌控军队数载,颇得军心。

    如今乍然要动他的军队,只怕难。

    毕竟换作是他,皇帝突然要他交出边地的军权,他也是千万个舍不得。

    丁弃想的头疼,他揉了揉额角,轻轻叹了口气,烛光晃动间,他恍然就想起了一个人,男人的唇角总是挂着淡淡的笑,仿佛这天下之事竟皆在他掌控之中。

    他起身,走至门边。

    指尖刚碰到门框,又垂了下去,跟着又走回了桌旁。

    如此反复三四次。

    才下定决心推开门,趁着夜色,去了瑞王府。

    因为地动一事,徐知忌心力交瘁,这会子服了药已经躺下,听双喜说丁弃来了,他忙坐了起来,拢了拢长发,倚在靠枕上,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双喜正撅着屁股在衣柜里翻衣裳好让自家主子换。

    听了这话,一脸茫然道:“王爷,您今儿不换衣裳了?”

    徐知忌微微颔首,眉眼里有着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都那么熟了,就不闹那些虚的了。”

    是啊。

    都帮他洗澡了,也给他喂药了,他全身都被他看个精光了,还穿啥穿,换啥换啊。

    屋子里虽然点了熏香,可丁弃一进门还是闻到了苦药味,男人半倚着,肩上披着白绒的鼠毛坎肩,一张俏脸也不知是才喝了药,还是屋子里太热的缘故,泛着红润的光泽。

    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唇,将目光从那艳艳的唇瓣上移开。

    “我”

    徐知忌让双喜将堪舆图挂了起来,他起身下床,走至图边,伸手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江南自古都有粮仓之称,咱们大渝泰半的粮食都产自这里。

    这里水系发达,江河纵横交错。

    “你久在边地,水战可以吗?”

    烛影摇动,将男人的影子拉的很长,他的脸上有着少有的严肃表情,一双眼睛像是平静的湖水,直直的盯住了他。

    丁弃莫名的挺直了腰背。

    他自小熟读兵法。

    “万变不离其宗,我可以。”

    为表决心似的,又跟了一句,“两个月内,我必拿下江南。”

    徐知忌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歪着脑袋,乜了他一眼问,“要是拿不下呢?”

    “提”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纤细的的手指便按在了他的唇上。

    男人的手指细长白皙,有着淡淡的药香味。

    “不吉利的话不许说。两个月没拿下也没关系,三个月也可以,四个月,半年,一年,或者永远都拿不下都没关系,我只有一个要求。”

    丁弃垂眸看着他。

    徐知忌的声音很轻,却落地有声。

    “活着。”

    丁弃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对上男人那双眼睛,心底似乎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

    四目相对,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时间也定格住了一样。

    良久。

    丁弃轻咳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我”

    徐知忌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道:“我虽是王爷,又得先帝信任封了摄政王,于军中之事到底有限,贺炎的卫安军”

    丁弃惊讶于他的心思。

    “我只想问问贺炎此人的品性如何?至于旁的,我自有办法。”

    他自小跟在丁老将军身边,一直生活在军营里,想要收服卫安军,只是时间的问题。

    男人垂手立在光影里,身姿挺拔,顶天立地。

    徐知忌莞尔一笑。

    “贺炎此人,很适合官场。他既有行军打仗的本事,也有纵横官场的心思,总而言之,此人心思深沉,只怕难以劝服。”

    丁弃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边关几年,外族秋毫不敢来犯,这几年他闲的都手痒了,有了现在这个机会,他只觉胸腔里的血液滂湃如潮。

    “不能劝服,就打到他服为止。”

    徐知忌笑出了声,果然是个兵鲁子。

    “卫安军上我虽帮不了你多少忙,可发兵江南,我可是为你找了帮手。”

    “帮手?”

    丁弃反问了一声。

    徐知忌也不跟他兜圈子。

    “齐王!”

    丁弃了然。

    有了这一层助力,两个月内定能拿下江南。

    两人越聊越投契,丁弃没想过徐知忌居然于行兵布阵上也十分有见解,两人移步书房,在沙盘上演练了起来,直到鸡叫了头遍。

    丁弃才猛然发觉两人谈了一夜。

    他抬头看了一眼徐知忌,男人的眼下有倦色,可眼神却是晶亮无比,那翘起的唇角,像是春日里挂在枝头的迎春花,娇嫩勾人。

    双喜已经催了好几遍了。

    见里头没了动静,忙进来道:“将军也是的,我家王爷身子本来就不好,还缠着他说上这一宿,半点都不知道心疼人”

    双喜碎碎念着。

    丁弃赧然,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尖。

    “那你先歇着,等明儿我再来找你!”

    他身高腿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话音刚落,人已出了门,门一打开,清晨沁凉的空气便吹了起来,带着淡淡的花香,格外的香甜。

    方才谈至兴头上自然不觉疲累,这会像是全身的筋都被抽去了一样,手脚发软。

    双喜忙伺候他躺下,替他拢好被角,见他还睁着眼,不满道。

    “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多少话说不得,非得熬一整宿”

    床褥柔软,整个身体像是陷入云端里一样,轻飘飘的,困意顿时来袭,他眨了眨眼,喃喃自语道:“我才不要来日方长呢,我想要现在”

    双喜放下帐帘。

    “是,是,是,您是主子您说的算,也不知那个木头将军有啥好的,值得您对他这么好,不是奴才多嘴,等回头有您吃苦的时候”

    徐知忌只觉得他的抱怨声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

    此刻,他满心想着的都是丁弃临走时说的话。

    他说,

    “那你先歇着,等明儿我再来找你!”

    第四十六章 、明儿我走,你别来送

    宫中。

    丁弃是来辞行的,他穿着一身铠甲,立在殿中,身形巍峨,像是一座山,让人有安全感。

    他自请去江南替皇帝分忧,承平帝感动的红了眼眶,亲自将人扶了起来,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他铿锵道:“将军可有何求,朕都答应。”

    丁弃拱手。

    “无论将来如何,还请皇上善待丁府。”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他的命是丁老将军给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皇帝点头。

    “朕答应你!”他伸手想要拍一拍丁弃的肩,以示君臣一心,可手刚抬起才发现男人比他高太多了,以至于拍肩这样的动作,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只得作罢,回了宽椅上坐下,又说了些宽慰之语。

    从宫里出来后,丁弃又回了丁府。

    为着丁庚武的事,老太太一直卧床,也不知是不是年岁大了的缘故,身子竟一天天的消瘦下去,丁弃刚进屋就闻到了药味混合着浓香,以及一股莫名的味道。

    老人味。

    身体老去,直至消亡的味道。

    他忽的又想起徐知忌房中的味道,苦药味里混着清甜的梨香或是花香,他自嘲的扯了扯嘴角,这些日子想起他的念头不知怎的就多了起来。

    “母亲!”

    丁老太太虚虚的抬了抬眼皮,见是他,复又合上了眼睛。

    良久才嗫嚅着道:“我要死了,丁家以后都是你的了,你的命是我们丁家给的,你要”说到激动处,她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丁弃起身给她倒了杯水。

    喝完水后,丁老太太继续道:“你和你大哥,二哥毕竟是一家人,以后要”

    丁弃打断了她的话。

    “母亲,我要上战场了,战场凶险,也不知有没有命回来。我已奏请皇上,皇上仁厚,已经封大哥为定安侯,就算我不在了,咱们丁府也是侯府”

    丁老太太愕然。

    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的盯着眼前的男人,她总觉得不是从自己独自里爬出来的,必定会有二心,从见到丁弃的第一眼,她就不喜欢他。

    男人寡言,也不懂人情世故。

    可如今。

    丁弃离开了寿安堂,又去了祠堂。

    他对着丁老将军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义父,我所能做的只能到这了。”

    细算起来,他在京中所待的时日并不长,所以对京城这个繁华地并无太多感情,只这次离开,心中总觉得堵了块大石,起初他以为是因为丁家。

    可在这个夜色凄迷的夜晚,他神思悠远,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这里。

    他抬头看了一眼。

    这里是瑞王府的正门,鎏金的匾额在月光下有着暖黄的光晕。

    仿佛两人每次见面总是偷偷摸摸,他苦笑,准备上前自报家门,谁知守门的见了他,忙不迭的开了门,还热情的招呼道:“将军来啦,快里面请!”

    丁弃到的时候,徐知忌还昏睡着。

    双喜想要叫醒他,丁弃抬手制止了他,“我此来也没什么要紧事,让他睡着吧。”

    双喜心道,终于做回人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男人清浅的呼吸声,男人睡着的时候模样乖巧,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有病痛,眉头总是紧锁着。

    丁弃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忧愁。

    只指尖刚碰到男人的眉头,徐知忌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眼睛睁开的刹那,眸子里射出警惕的光,见到时他后,复又恢复了慵懒迷蒙之色。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丁弃缩回手,指尖搓了搓,“才来没一会儿。”

    徐知忌伸了个懒腰。

    “我还以为,你走之前都不想要见我了呢。”语气里满是嗔怪。

    丁弃轻咳了两声。

    “自打回京,你帮了我许多,出于朋友之意,我也来该跟你告别。”

    朋友之意?

    徐知忌眸色转冷,定定的看住他。

    “在你眼里我们只是朋友?”

    丁弃讶然。

    “兄弟?”

    徐知忌冷哼一声,“本王还不缺兄弟。”

    丁弃不知道他为何生气,更别提如何去哄了。

    他站在那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徐知忌越想越气,下了逐客令。

    “既然见也见了,说也说了,无事将军请回吧,本王要歇着了。”说完拉着被子直接盖过头,还负气的翻了个身,背对着外面。

    丁弃看着那鼓囊囊的一团。

    “那你好好养病,我我先走了”

    可刚走到门边,身后就传来了徐知忌的声音。

    跟着有东西砸过来的破风声,他身上敏捷,一把抓住了枕头。

    男人的声音带着哭音。

    “走了以后就再回来,也别再见面了。”

    丁弃看着他红红的眼圈,一时间束手无策,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想做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只心里干着急,热过上的蚂蚁似的。

    有晶莹的泪,一颗一颗砸落而下。

    分明落在被面上一点声响都无,却在他的心头响起了巨雷。

    他不想看见他哭。

    看见他哭,他会难过。

    他急忙辩解,“你别哭,你要不想见我,我以后不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了。”

    徐知忌都被他打败了。

    见男人慌张摇手的委屈样子,心底那点不痛快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他破涕为笑,“你真是个呆子,听不出我说的是反话吗?我若是不喜欢你,怎会为你殚精竭虑,我若是不喜欢你,怎会想要你活着,我若是不喜欢你”

    话还没说完,男人大步走了过来,巨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将徐知忌拢在其中。

    他微微抬着头看着丁弃。

    男人眸色沉沉,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你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他是个孤儿,无权无势。

    徐知忌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小腹处。

    “喜欢就喜欢啊,因为你是丁弃,你就是你!”

    丁弃缓了片刻,伸手搭在他的肩头,将人虚虚的拢在怀里。

    “此去江南,我若是不回来了,你可以去边地找我。”他有些犹豫,试探的问,“你愿意来找我吗?”

    徐知忌仰着头,眸色晶亮。

    他对着他甜甜一笑。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丁弃紧绷的身体在这句话后放松了下来,大掌摸索着男人圆润的肩头。

    “好,我等你。”

    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道:“明儿我就要走了,你别来送!”

    他怕看到男人那张脸,

    他会不想去江南的。

    徐知忌缓缓的跪直了身体,柔软的唇贴上了男人的唇。

    “好!”

    第四十七章 、我来接你了

    转眼入了秋。

    窗外的枫叶渐渐染了红,不知打哪儿飞的鸟停在枝头,歪着头梳理着羽毛,模样憨态可掬。

    徐知忌看住了,唇角挂着浅浅的笑。

    双喜端着药进来,见他手持着毛笔,却看着窗外发呆,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了一团,像是开在宣纸上的墨色花团。

    “江南那头的信隔几天就送来,主子还有啥可担心的。”

    虽说才将入秋没多久,可徐知忌已经披上了貂裘,用上了手炉,他斜倚在软榻上,听到双喜的话,唇边的笑意更浓,垂眸的瞬间,眼睛里全是柔情蜜意。

    双喜担忧的看着自家主子。

    人又瘦了,脸色苍白,以至于连唇色都是浅浅的。

    “主子,您还是好好吃药,少思少想,养好了身体才是关键,若是将军回来,瞧见您还是病恹恹的,我这二两重的骨头可经不起将军的一拳头。”

    徐知忌被他逗乐了,余光扫到几案上摆着的奏折。

    皇帝到底是皇帝

    午后。

    秋光甚好,承平帝在廊下喂鹦鹉,太医院的院正跪伏在地上回话。

    “臣晌午才去的瑞王府给王爷请平安脉,王爷他”

    经过数月的历练,他已经持重了许多,身量也长开了些,周身已经有了帝王的气度,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摄政王如何?”

    他并不喊徐知忌王叔。

    院正抹了下额上的汗,噤若寒蝉。

    “只怕只怕是熬不过今冬了!”

    “大胆!”承平帝怒喝一声,将手中的青花瓷鸟食盏给砸了出去,细碎的瓷片飞了一地,一旁的宫女太监见龙颜大怒,皆都跪了下来,齐声喊道皇上息怒。

    “摄政王乃是朕的王叔,于朕是长辈,也是师长,若是治不好摄政王,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承平帝拂袖而去。

    宫殿的门缓缓阖上。

    殿中一片寂静,承平帝坐在宽椅中,双手搭在扶手上,透过窗格子照进来的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他毫无表情的双眸。

    “康公公,你是不是也觉得朕薄情寡恩。”

    康清源佝偻着身体。

    “都是为了大渝百年的基业,为了天下的百姓。”

    承平帝抿着薄唇。

    “你这老东西”

    略显稚嫩的脸上,已经有了帝王家的冷血无情。

    “朕会给他荣耀的。”

    不过得在死后

    江南。

    战事连绵,从初夏到了深秋。

    陈王在江南经营多年,根基颇深,再加上江南水系四通八达,陈王残部像是泥鳅一样,东躲西藏,总也除不尽。

    抓不到正主,便没法回京交差。

    数月的战事,让江南生灵涂炭。

    也让人记住了卫安军。

    卫安军的统领,戴着面具,身着铠甲,犹如战神,所向披靡,原本江南的百姓都怕受到荼毒,可卫安军却治军严明,从无烧杀抢虐之事。

    只这种事并无完全没有,在丁弃亲手斩杀了几人后,才好了些。

    人人都惧怕他。

    屋中有淡淡的血腥气。

    昨儿一战,陈王的暗卫藏于水中,乍然偷袭,刺伤了丁弃的左肩,匕首上海淬了毒,随行的军医急的满头大汗,可看着伤口冒出的黑血还是束手无策。

    丁弃用布条缠上伤口。

    “我还有多久。”

    军医道:“拼尽属下平生所学,十日!”

    十日,够了。

    如今陈王败局已定,抓住陈王只是迟早的事,更何况他手上还有人质。

    陈王好色,有十房姬妾。

    儿女更是有二三十个,如今他手上的可是陈王嫡出的长子

    承平元年,秋。

    卫安军大获全胜,平定江南,射杀陈王于淮水。

    陈王家属或死或伤,尽数押解回京。

    承平帝龙颜大悦,连赞了三声好。

    为表君恩浩荡,承平帝并未将陈王一脉赶尽杀绝,成年男子斩了半数,未成年的流放边关,女眷没为官奴。

    江南一定,承平帝想趁热打铁,一举拿下齐王。

    只可惜朝中暂无可用之将才。

    朝会时,文臣歌功颂德,极尽谄媚之言。

    “皇上初登大宝,还是以稳定朝政,安抚民心为上,至于旁的,还请皇上三思。”

    承平帝想,要是丁弃还在,定能替他解忧。

    可惜啊,

    可惜。

    消息传到瑞王府的时候,双喜吓坏了。

    他原以为徐知忌会口吐鲜血,哭天嚎地一场,可谁知他家主子跟没事人一样,只轻轻的哦了一声,便垂下眸子继续批改奏折了。

    双喜在一旁都快急哭了。

    他说,“主子,您要是伤心,难怪,打骂奴才一顿都是好的,可千万别不吱声啊。”

    徐知忌看了他一眼。

    “我很快就能去找他了。”

    他笑了笑,“如果我不在了,你去边地吧,找魏铭,他会照顾你的。”

    双喜哭的不能自已。

    “我自小跟着主子,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跟着您,主子,您可千万别丢下双喜啊,除了您,这世上双喜已经没其他亲人了,主子”

    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瑞王府来报,说徐知忌不好了。

    承平帝握着毛笔的手一颤,吩咐人备了轿撵。

    叔侄二人已经有数月未见了,再次看到徐知忌,承平帝还是愣了一下,男人瘦的已经脱相了,整个人躺在被褥里,若不仔细看,连呼吸都看不出起伏来。

    “王叔!”

    徐知忌虚虚的撑开了眸子,挣扎着起来。

    承平帝忙示意他不必多礼。

    徐知忌又躺了回去,“江南定了,朝堂稳了,到了地下我也对得起先帝了。”他顿了顿,“永年!”

    徐永年,承平帝的名字。

    “往后大渝都是你一个人的了。”

    承平帝的眸色晦暗不定,那些藏于心底的小心思,原来徐知忌早就知道了。

    他支吾着道:“王叔,朕是不得已。”

    徐知忌轻轻叹了口气。

    承平帝又道:“王叔死后,朕一定会大办的,毕竟”

    人都死了,要哀荣做什么?

    徐知忌摇头。

    “把我葬在关外吧。我一辈子没出过京城,想看看关外的风景。”

    承平帝道好。

    承平元年,冬。

    摄政王薨逝,承平帝极尽哀荣,举国同悲。

    后又设衣冠冢于皇家陵园,双喜亲自扶灵送徐知忌的棺材去了西北。

    等到了西北的时候,已经是寒冬腊月。

    边地风大雪大。

    及至到了边境腹地,双喜远远看到风雪中站着一个人。

    男人身形壮硕挺拔。

    寒冬里只穿着一身薄衣。

    风飒飒,雪飘飘。

    男人干裂的唇微微张开。

    “我来接你了!”

    第四十八章 、有你在,哪儿都是天堂

    塞外的冬季冷且长。

    放眼望去天地皆是茫茫的白,出太阳时照在雪地上,掀起一片一片刺眼的白光,之前书中记载有人会因为看雪景得了雪盲之症他还不信,没成想如今身边就有了一个。

    双喜得了雪盲症。

    双眼红肿刺痛,目不能视,刚刚上了膏药,膏药沁凉,可却丝毫缓解不了他心中的惊恐。他深深的叹了口气,伸出双手四下胡乱摸了摸。

    跟真正的盲人似的,为了行动方便他还特意让魏铭找了跟长且笔直的树棍作为盲杖。

    徐知忌笑他。

    双喜满不在乎,“我,我这是提前适应适应瞎子的生活,我虽然即将要瞎了,可也不能一脖子吊死吧,这日子总得往下过,我不得好好筹谋筹谋,计划计划啊”

    得,说的有理。

    徐知忌不跟他分辨,笑的前仰后合。

    眼见着后脑勺就要撞到床角了,一双大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勺,做了肉垫。

    徐知忌的面上挂着笑,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他斜睨着丁弃,“你何时回来的?”

    男人穿着绒毛滚边的冬衣,戴着绒毛圆帽,另一只手上还提了两条鱼,鱼有半个成人手臂那么长,还没死透,鱼尾不停地在半空摆着。

    “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鱼。”

    徐知忌顿时来了好奇心,蹲下身子去瞧。

    丁弃瓮声瓮气的回,“自然是从水里来的,冬日里河面结冰,春族人会用利刃将冰凿个大窟窿,然后捞鱼,这是先辈传下来的技艺,春族人个个都知道。”

    徐知忌出生皇族,自小锦衣玉食惯了的,于生活上却是个小白。

    他眨了眨眼。

    “哇,好厉害啊!”

    丁弃莫名就红了脸,紧跟着身体就滚烫了起来。

    哇,

    好厉害啊。

    这样的句子男人也曾喘息着形容他来着,彼时男人虚虚的趴在床边,一只手垂搭在地上,白皙的背上满是汗珠和各类瘢痕。

    或粉或紫。

    或大或小。

    为了打消脑海里的那些念头,他忙转移了话题,“等回头去打猎了,我带你一道去。”

    徐知忌双眼放光,猛的窜了过去,搂住男人的腰,在他的脸上胡乱的亲了两下。

    徐知忌张开双臂,被亲后脸更红了。

    声音里带着点沙哑。

    “我手上有鱼,仔细鱼腥味弄到你身上去了。”

    徐知忌才不管呢,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两下,这才作罢。

    松手的时候,笑意盈盈道:“那也挺腥的你还让我吃下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丁弃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他忙转身跑了出去,外头的冷风一吹,他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些。

    心里恨恨的想,

    等晚上,

    等到了晚上定有他求饶的时候

    后半夜。

    狂风暴雪,呜呜的风声像是人的哭声。

    丁弃看了眼身旁男人熟睡的面孔,轻手轻脚的下床往火塘里添柴。

    他知道徐知忌畏寒。

    添了干柴,火头渐渐旺了起来,跳跃的火光在帐篷的壁上投下了影。

    许是帐篷里太暖和了。

    徐知忌是被渴醒了。

    他正要坐起来,丁弃长腿一跨到了床边,“要水吗?我给你倒。”

    徐知忌又乖乖的躺了下去。

    丁弃很快倒了水过来。

    徐知忌却故意不接。

    他道:“不烫!温的!”

    徐知忌还不接。

    他又道:“放了蜂蜜了,这样嗓子能舒服些。”

    徐知忌唇角微微扬起。

    “我不信,除非”

    瞧着他眸底漾起的柔情,丁弃的喉头滚了滚,仰头喝下杯中茶水,直接覆了过去。

    蜂蜜水微微甜。

    缓缓渡进了徐知忌的口中。

    甜。

    看来他没骗他。

    寒风呼号,徐知忌没了睡意,靠在丁弃的臂弯里,无聊的玩着他的手指。

    男人的手掌心里结了厚厚的茧,指关节也很粗,摩挲起来有砂砾感。

    “我的死讯传到京城的时候,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徐知忌轻笑一声,伸手在他的额头点了一下。

    “真是个呆子,你以为那一次你进我房间,替我挡了一剑,我给你的那颗解毒丸是假的嘛?我告诉你那可是我本来保命用的,这颗解毒丸出自一位南疆大师之手,可解天下之毒。”

    “你要是死,也不可能是毒发身亡。”

    “自然了,你骁勇善战,自然更不可能是战死。”

    徐知忌半撑着身子,看向丁弃。

    “我就是有点好奇你怎么说服贺炎的?”

    “是人都有弱点,你说贺炎这个人心思深,那我就单刀直入,给他他最想要的!”

    徐知忌笑了笑。

    “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的。你统领卫安军,又戴着面具,如今世人都传卫安军军纪严明,统领更是运兵如神,贺炎得了这样的美名,换了谁自然都是愿意的。”

    可是他替他觉得不值。

    丁弃似乎知道他的想法,重又将人搂进怀中。

    “名声这些都是外物,且京中也是个是非地,再者”他一个翻身,双手撑着,眸色深深的看向徐知忌,“再者我已经有你了!”

    “我得到了的快乐并非他所能想象的。”

    徐知忌没想到一向木讷呆板的人能说出这样的情话来,生平第一次红了脸面。

    “那我的死讯传遍大渝的时候,你就没怀疑过?”

    丁弃答的坚定。

    “没有。我说过我会等你,生死我都等!”

    徐知忌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细细密密的吻落在男人的颈侧。

    丁弃强忍着,威胁道:“别闹!”

    徐知忌不理他的威胁,继续一直往下亲。

    帐外寒风呼啸,账内春光浮动。

    隔日。

    出了太阳,日光照在雪地上,光线强烈。

    都到了晌午,徐知忌才醒了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才发现全身酸疼的厉害。

    只在心中喟叹一声。

    哎呀,

    真是自作自受。

    丁弃掀开帐篷的时候,有光透了进来。

    “今儿天气好,我们去打猎,你要一起去吗?”

    说起打猎,徐知忌来了精神。

    忙不迭的穿戴整齐出去了。

    阳光甚好,无风。

    天色瓦蓝,白雪皑皑。

    不远处有小孩在堆雪人,打雪仗,笑闹声传了很远。

    徐知忌故意使坏,将手塞进丁弃的后脖领里。

    丁弃却没躲,也没出声。

    徐知忌觉得没意思极了。

    雪地里打猎,是件极难的事,得有老猎手追踪动物的痕迹,通过气味,脚印这些判断附近有什么猎物,熊,兔子,野猪,狍子

    不过半日的功夫,就有所收获。

    领队的是春族的一个老猎手,年纪约五十上下,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徐知忌跟他闲聊。

    “您一辈子都没出过部落,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吗?”

    老猎手拿出长长的烟枪,吸了一口,望着远处的雪山,吐了一口烟。

    烟气袅袅散去。

    “外面的世界不也是一天十二时辰,太阳朝升夕落吗?外面的世界难道比我们这里的人多长了一只眼睛,一个鼻子吗?外面的世界属于外面的人,不属于我!”

    “这里的每一个山头,每一条溪流,每一个季节,每一缕风,都是我的世界。”

    “这里有我的爹娘,兄弟姐妹,子女朋友。”

    他摸了摸躺在他脚边啃骨头玩的獒犬,轻声道:“还有我的老伙计”

    徐知忌偏头看向丁弃。

    两人目光相碰,隔着人,却都明白彼此的心。

    相视一笑。

    是啊。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呢?

    有你在,

    哪儿都是天堂。

    第四十九章 、丁弃(番外)

    边地。

    流沙漫天,迷的人睁不开眼睛,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不远处的村庄有几缕黑烟飘着,还没到跟前就闻到了焦糊的味道以及浓浓的血腥味。

    丁彧手握缰绳,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是迟了一步。”

    他戍守边疆多年,大渝跟西北诸部的战争从未停歇,西北诸部都是游牧民族,擅畜牧,可粮食短缺,虽自称马背上的民族,骁勇善战,却困于粮草。

    而大渝不同,大渝腹地广阔,粮草充足。

    于是夹在大渝和西北诸部中间的一些小族,就成了牺牲品。

    西北诸部之人穷凶极恶,好勇善战,每每冬季来临之际,手下的那些骑兵便四处烧杀抢虐,无恶不作,有许多小部族皆因此而被灭族。

    丁彧虽有心,但却无能为力。

    村子里到处都横着尸体,鲜血流成了河,有野狼和野狗在大快朵颐,听到马蹄声近了,也不害怕。

    犹如人间炼狱。

    “仔细看看,还有没有活口!”

    手下的人四散开来,仔细寻找着。

    丁彧翻身下马,脚刚落地,听到了一旁的草丛里似有动静,他原以为是出来觅食的小狼崽或是小猫小狗,不想等他走过去,用手中长|枪拨开半人高的草才发现里面是个人。

    约莫三四岁的样子,似乎被吓傻了,抱膝缩成一团,浑身止不住的打颤。

    “孩子?”

    声音似乎吓到了他,男孩抬起了头,眼睛里蓄着泪,可眼神却狠辣,像是个护食的狼崽子。

    丁彧怕吓着他,在他身前蹲下,伸手想摸摸他的脑袋。

    男孩以为来人是坏人,于是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

    铁锈味在嘴巴里弥漫开来。

    男孩下了死命的咬着,想象中的打骂并没有落下,他隔着模糊的泪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男人穿着铠甲,有光从他身后照了过来,他的眉眼疏阔,眉间有着悲悯。

    跟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丁彧瞧着他晕过去也没松口,不由摇了摇头,将来只怕也是个牛脾气。

    他将人抱了回去。

    副将瞧着他手上的伤口,不由打趣,“小崽子跟个狼似的,咬这么狠呢,肉都快咬下来了”

    丁彧看了眼昏睡过去的孩子,笑了笑。

    副将有些担忧。

    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丁彧知道他想说什么,抬了抬手。

    “都是可怜人。况就算我大渝人也有好有坏,大渝与诸部的子民也有互市往来,可见好人坏人之分,并不在于出身和身份,而在于人心。”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副将的肩膀。

    “我相信我丁彧教出来的孩子必定是个明事理,知善恶的正直之人。”

    这一点,副将毋庸置疑。

    他之所以选择跟在丁彧的身边,就是看中他是个正直的人。

    操练结束之后,丁彧回了帐篷。

    负责照顾孩子的新兵道:“将军这孩子估计是个哑巴,自从醒过来之后就把自己蒙在被子,缩在角落里,问他也不说话,不吃不喝的”

    丁彧走到床边,伸手将被子拽开。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似乎认出了他,可很快又双眼无神的耷拉下眼皮,他抱膝坐着,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丁彧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一次男孩没躲。

    男人的大掌很温暖,跟父亲的一样。

    丁彧道:“自今天起,前尘往事已在身后,那是你的前世,你可以记着,也可以忘记。以后你跟我姓,就叫丁弃,哪怕上天抛弃了你一次,你也不能自己放弃自己,知道吗?”

    彼时,丁弃还不懂男人话里的意思。

    他在边地住下了。

    前一个月,他躲在帐篷里哪也不去,也不说话,别人给吃的就吃,给喝的就喝。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一大清早,他被外头操练的整齐的“呼喝”声给吵醒了,练兵的时候声音气冲云霄,很震撼。

    他悄悄掀开帘子,循声走了过去。

    他看着站成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划一的将士,心里有了一个念头。

    他要变的强大。

    唯有足够的强大,才能护住自己想要的人或事。

    他成了军营里最小的兵。

    也成了这里最勤奋刻苦的兵。

    每当有人懒散的时候,丁彧就指着在一旁练臂力的丁弃道:“什么时候你们能有他一般勤奋,我就准许你们休息,否则免谈。”

    冬去春来。

    有一年丁彧回京过年,带着他一起回京。

    丁彧指着一个中年女人对他说,“这是你义母。”跟着又介绍了他的儿子和女儿,那些他名义上的兄弟姐妹。

    丁弃有些怕生,一直站在丁彧的身后。

    被称为义母的女人不喜欢他。

    这一点他知道。

    喜欢或者不喜欢,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以传达出来。

    可看在义父的面子上,他不在乎。

    这天底下只要有义父在就够了。

    其他的人和事,左右不了他。

    过年期间,丁彧少不得要走动,带着他不方便,他独处的时候,二哥丁庚武就会到他身边冷嘲热讽。

    “喂,你没有自己的爹娘吗?干嘛霸占着别人的爹。”

    “哎,我跟你说话呢。”

    “哪里来的野杂种。”

    丁弃停下脚步,狠狠盯住了他。

    丁庚武下意识的咽了下口水,他觉得眼前这个狼崽子有可能下一秒就会扑过来咬住他的喉咙,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被吓倒了,于是梗着脖子,边往后退边说。

    “你给我等着!”

    等人走远了,他才下了起来。

    原来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啊。

    说实话,他不喜欢京城。

    更不喜欢丁府里的这些人。

    离开的时候,他欢欣雀跃。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再次回到京城,却有人守在门口等他。

    男人穿着白色的貂裘,立在护城河畔。

    眼里的柔情像是一池春水。

    化不开。

    丁彧死的时候,他跪在他的床头,那是他第一次震惊打量义父。

    男人的鬓发不知何时白了,眼角也有了皱纹,腰背似乎也没那么直了,他躺在那儿气息奄奄,全然没有记忆里顶天立地的样子。

    他有些恍然。

    生离死别,他早已尝过。

    可面对义父的离开,他还是难过。

    丁彧回光返照的时候,握住了他的手。

    “你姓丁,是我丁彧的孩子,丁家也是你的家!”

    丁弃低着头。

    “义父,你放心,我会替您护着丁家。”

    丁彧长长的舒了口气,良久才虚虚的抬起了手,丁弃知道他想干什么,将头靠了过去,男人的掌落在他的头顶。

    “义父不是要你护着丁家。”

    “义父是想告诉你,这茫茫人海,你不是孤身一人,你有家人。”

    “义父想你高兴。”

    “平安”

    男人的手垂了下去。

    丁弃努力的控制着,可鼻头一热,眼睛酸胀,一低头眼泪就掉了下去。

    那个给他新生的人死了。

    这万丈红尘。

    他,

    再也,

    没家了。

    直到多年后,他回京。

    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叫徐知忌的男人。

    第五十章 、大团圆

    “醒醒”

    “醒醒”

    徐知忌猛的睁开了眼睛,大口的喘息着,额上挂满了汗珠,几息过后,双眼渐渐有了神采,见身旁的丁弃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才知道不过是一场梦。

    他伸手环住了男人的脖子。

    “抱我,抱紧我。”

    像是带着哀求。

    丁弃不明所以,可还是将人拥进了怀里。

    双臂用力,让两人间毫无空隙,徐知忌这才觉得好受了些,切切实实的痛感,他小声道:“你弄疼我了。”

    丁弃忙又稍微松了松手臂。

    “又做噩梦了?”

    徐知忌愣了半晌,才“嗯”了一声。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做噩梦,梦到前尘旧事,梦到他为了大渝的天下殚精竭虑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梦到丁弃死在了战场上。

    “等天亮我给你请个大夫来瞧瞧。”

    他看男人的神色倦怠,不由担心起来,徐知忌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因为他到了边地这样的苦寒之地来,他心有不忍。

    “不然我们还是回京吧。”

    京城里有大渝最好的大夫。

    徐知忌轻笑一声,“真是个呆子,你我都是“死”了的人,乍然出现在京城,你就不怕皇帝怪最新下来,治我们个欺君之罪?”

    丁弃嘿嘿的笑了两声,倒是他关心则乱了。

    “不然咱们去江南,那儿天气好。”

    徐知忌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觉得累的慌,出个门都觉得累,更别提千里之外的江南了,即便他知道这个时候的江南风景美如画,可却依旧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躺了回去,语气渐渐平缓。

    “我,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就想睡会儿”

    后半夜,丁弃压根没合眼。

    盯着徐知忌看了半宿,天刚蒙蒙亮,他就出门去请大夫了。

    他们住的地方离镇子有十几里地,大夫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丁弃嫌他走的慢,索性直接将人背着赶路,天刚亮大夫就在帐篷里了。

    大夫给徐知忌把脉。

    把了左手,又把了右手,换来换去,把了半个多时辰。

    丁弃等的心急如焚,舔了舔唇。

    “大夫,到底怎么回事啊?他要不要紧?”

    大夫皱着眉头,一会儿“咦”一声,一会儿“啊”一声,丁弃的心跟着他这一声声的叫唤七上八下的,几次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最后,老者摸着额下白须。

    “老朽行医数十载,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

    丁弃听的云里雾里,不由提高了嗓门。

    “到底怎么样?”

    老者笑的意味深长,“老朽不擅长千金一科,你去请镇上的费婆子来瞧瞧吧。”

    丁弃哪里还顾得上老者的笑容,让人送走了大夫,又快马加鞭的去请费婆子。

    他到镇上的时候,费婆子正在喂猪。

    他直接人掳上了马。

    费婆子手里拿着瓢,大嚷着,“我猪还没喂完呢,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费婆子是十里八村最有名的接生婆,据说年轻时给牛羊接生,后来不知道跟哪个游方道姑后面学了几年妇科,后来便一直给女人瞧病。

    这一瞧就是几十年,早已声名在外。

    她经验丰富,只略一看,就看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丁弃,喜笑颜开道:“恭喜,恭喜,这可是添丁进口的大喜事啊,到时候我可定要来讨杯水酒喝的。”

    丁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费婆子笑道:“这是有喜了。”

    有喜?

    有啥喜?

    丁弃一脸茫然。

    费婆子比划下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就是怀孕,怀孩子了”

    犹如一道炸雷响在头顶,丁弃半天没缓过神来,好半天才道:“您都瞧仔细了?”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徐知忌。

    “我”

    “我们可都是男人”

    费婆子接生这么多年,男子怀孕可也是头一遭,可不管男人生孩子,还是女人生孩子,那都是高兴事,是天大的喜事。

    添丁进口,多子多福。

    费婆子是如何走的,丁弃不知道。

    此刻他满眼满心都是床上之人。

    他把怀孕之事告诉了徐知忌,可男人似乎并不惊讶。

    丁弃皱着眉,“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徐知忌的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这里头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他和丁弃的孩子。

    他们两的孩子。

    “你还记得给你喂的那颗解毒丸吗?我曾告诉你那是南疆一位大师所秘制的,当年除了这颗解毒丸,他还曾给了我一颗可以让男人生子的药丸。”

    “当初他给我的时候,我嗤之以鼻,总觉得我一个男人生什么孩子,那不成笑话了。”

    “而且我连喝药都嫌苦,更别说生孩子的痛了。”

    “可是没想到,我后来遇到了你!”

    “跟你,我愿意!”

    丁弃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将人紧紧的拥在怀里,一个劲的重复。

    “谢谢,谢谢”

    “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我会对咱们的孩子好,把我能给的都给他。”

    “”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

    说完又忙不迭的说要去外头砍树。

    徐知忌不明所以。

    他忙道:“得先预备着了,我去弄些木材回来,好打一些床,还有玩具”

    男人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徐知忌望着他傻傻的样子,垂眸浅笑

    他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

    到后面行动不便。

    丁弃恨不得什么都替他做了,又不许他干这个,不许他干那个,眼看着就要到临盆之期了。

    费婆子到底是有经验的。

    男人更女人毕竟不同。

    想生孩子,必须得采取剖腹生产。

    就是在肚子上划一刀,好将孩子取出来。

    听说要在肚子上划口子,吓的丁弃忙说不生了,他怕,怕会失去徐知忌。

    徐知忌嫌他在房间里碍事,于是把他赶到了房门外,还特意让双喜拦着他不许他说话。

    剧烈的疼痛传来的时候,徐知忌死死的咬着巾帕。

    他知道外面有人在担心他,他拼命的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他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丁弃正红着眼看着他。

    “不生了,以后再也不生了。”

    刚才他进来的时候,见徐知忌脸色苍白,满脸挂着汗,连床褥都打湿了,他吓的魂都丢了,连费婆子抱到跟前的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徐知忌看了看。

    “孩子呢?”

    “你看到了吗?男孩还是女孩?”

    丁弃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总会见到的。”

    徐知忌苦笑,哪里有人这么当爹的啊。

    双喜喜滋滋的进来道贺。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喜得麟儿。”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等见到孩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了。

    孩子红彤彤的,小小的一只,连眼睛都没睁开,许是闻到了他的气味,身体扭动了几下,想往他身上靠。

    这一刻徐知忌觉得一切都值了。

    丁弃端着鸡汤进来。

    亲自喂徐知忌喝下。

    “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那些上天从他身边夺走的,那些灰暗到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里,直到这一刻,他觉得上天并没有抛弃他。

    他所想的,

    终究还是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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