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宫女们悄无声息进入乾清宫,点燃灯烛。
烛火幽幽,隔着半个房间,越长溪对上皇后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骤然一紧。难怪,她回宫的消息不是秘密,怎么会那么巧,遇见一个不认识她又十分嚣张的周美人,原来是皇后的手笔。
意识到这是连环计,越长溪丝毫不敢大意。皇后此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做好万全准备。对方口中的药,恐怕极为重要。
她不动声色看向申帝,果然,他已经有些不悦,面色沉沉,渗人的帝王威压不断外溢。难道是方士进贡的长生药?越长溪瞬间冒出冷汗,她压下心中惊惧,告诉自己冷静。
必须冷静,否则,刚才积攒的好感不仅会挥霍光,还可能被申帝处罚。
脑中迅速闪过之前发生的事,越长溪想好措辞,轻咳一声,准备解释。刚要开口,忽然被开门声打断。
吱呀——
暖阁的大门从外面推开,吹得烛火微微晃动,卫良端着碗进来,径直走到申帝旁,“陛下,您的药。”
越长溪:“……”一肚子话憋在嗓子眼,就很难受。
皇后面色微变,勉强维持笑意,“卫良?怎么送药的人是你,周美人呢?”
卫良似乎来得匆忙,肩上有一层薄薄的雪,声音也分外冷寒,“周美人与宫人争执,摔进雪堆,被公主发现。公主忧心陛下龙体,特意命臣去取药。”
等申帝拿起碗,卫良突然跪下,“周美人有令在身,却敷衍散漫,怠慢圣上,是为不敬,臣已经下令处罚她。臣妄自行事,有僭越之罪,请陛下责罚。”
卫良确实没资格处置周美人,但“不敬圣上”的罪名一扣,申帝哪还会怪罪他,只会欣慰他的大臣多么忠心,宁愿受罚也要维护他。
果然,申帝毫不在意卫良越俎代庖,大手一挥,“不过是个煎药的宫女,厂臣罚便罚了。”
周美人明明是宫嫔,却被说成宫女,等于彻底被厌弃,当然,也有放任卫良的意思。但无论如何,皇后这枚棋子算是废了,越长溪微微偏头,只见皇后站在几人后,脸沉得厉害,一双眼睛盛满怒火与愤恨。
看见皇后这么生气,作为温柔体贴的公主,越长溪当然要回以一个超大的笑容。她笑得高深莫测,绝不让皇后发现,她内心全是问号。
什么情况?卫良不是讨厌她么,连碰一下袖子都不愿意,怎么会帮她?莫非是传说中的体嫌口正直?
而且,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嘛!避重就轻、颠倒因果,不愧是东厂督主,她又一次大为震撼!
一场危机轻松化解,还不是自己化解的,就像天上掉馅饼,越长溪心情大好,想了想,掏出心里的小本本,把卫良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划到(陌生人-但帮过自己)那一栏。
她递给他一块帕子,“卫厂公急着给父皇送药,衣服都湿了,起来换一身吧。”
屋内炭火炎热,雪花融化,卫良肩上留下大片洇湿的痕迹,黑色蟒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越长溪偷摸瞥了一眼,没忍住,又瞥了一眼,然后单方面的,将卫良从陌生人升级为挚友。
没办法,美色这方面,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皇帝和公主接连发话,又恰好宫人们上膳,卫良终于起身。他接过帕子,不过没有用,而是收在袖里,道谢后,平静开口,“宫人不守规矩,是臣失职。”
不是很重要的事,但卫良用他冷漠疏离的语气说出来,就显得格外凝重。
申帝坐在桌边,点点头,“皇后身子不好,贤妃珍妃又不管事,这后宫人心浮躁,是该好好整治。”
越长溪还在欣赏皇后的黑脸,闻言轻轻眨眼。等等,天上不仅掉馅饼,好像还要掉奶黄包蟹黄酥半熟芝士。
她眉头轻蹙,握住皇后的手,忧心道,“皇后娘娘身体不好?儿臣如今回宫了,愿替娘娘分忧。”
皇后差点气笑了,分忧是假,夺权才是真吧。
她敛下眸中怨毒,慈爱地回握住公主,“本宫虽——”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申帝先开口,俨然十分满意这个提议,“宝宁向来与你亲近,皇后,后宫的事让宝宁管,你好好修养身体。”
“……”
皇后动了动唇,终是含笑应下,“如此甚好。”
橘色烛火下,皇后一脸慈爱温和,似乎十分愉悦。只要忽略掉,她死死掐着越长溪的手。
一顿饭宾主尽欢,至少越长溪很高兴。她添了两次饭,还喝下一碗汤,才意犹未尽放下筷子。
这万恶的封建王朝,做饭真的太香了。
晚膳后,皇后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开,卫良也早早退下,只剩越长溪和申帝。她讲了些白云寺的趣事,又不动声色卖了会惨,把申帝逗得哈哈大笑,一个时辰后才走。
从乾清宫出来时,她穿着申帝新赐的孔雀羽狐狸披风,拿着紫铜鎏金手炉,身后是十名宫女和太监,捧着金银首饰。瞬间从小可怜,摇身变为万千宠爱的宝宁公主。
而这些,不过因为申帝的一个念头,一道御令。
越长溪缓缓呼出一口冷气,看白色雾气散在半空又消失不见,回头道,“都不必跟着,本宫随便走走。”
“是。”宫人们应道。
回永和宫的路上,皎月当空,天地一片银白,地面被白雪覆盖,没办法沿着砖缝走,越长溪便故意踩在雪最厚的地方,听鞋底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半枝提灯走在前面,“今日好险。”皇后提到周美人取药的时候,她脉搏都快吓停了。
越长溪又蹦又跳,出了一身汗,她拿出手帕擦汗,翻遍袖子没找到,才想起自己把手帕给卫良了。
胡乱用手抹了下额头,她笑盈盈回道,“险么?我觉得还好,协理后宫的权柄没那么好拿到,我可是捡了大便宜。”而且,还亲眼看见皇后气成河豚,快乐加倍。
半枝不赞同,“别忘了皇后算计您。”
“我和她积怨已久,按照她的性子,不动手才奇怪,”越长溪满不在乎回答,但回想今晚过山车一般的经历,还是逐渐收敛笑容。
——皇后算计她不足为奇,倒是那个东厂督主,突然出手帮她,不知意图为何。
“卫良么……”
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唇齿间滚过一圈,很快散在寒风里。
可能因为念了太多次名字,越长溪回到永和宫,在宫外看见卫良时,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越长溪:都触底反弹了。这人一直神出鬼没,哪怕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她床上,她都能淡定地打个招呼。
宫外没点灯,卫良就沉默地站在黑暗里,一袭黑衣纹丝不动,在宽阔无边的深红宫墙映衬下,显得愈发挺拔锐利。
越长溪站在远处,看他像影子般融入夜色,忽然觉得,卫良就像哈利波特里的巫师棋棋子,大理石雕塑的身体,苍白冷漠,动手时残忍无情、招招毙命。
所以……雕塑精晚上来干什么?
晚风吹动半枝手里的宫灯,嘎吱嘎吱响动,卫良听见声音,上前请安,“臣拜见公主。”
卫良走过来时,越长溪才发现,他身后还有另外一个人,并且是个熟人,正是白天跟着周美人的小太监。小太监惴惴不安跟着卫良,偶尔偷偷看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单纯的小鹿。
越长溪:“这是?”替周美人来报仇的?看体格感觉不太行呢。
卫良解释,“他叫乌草,原本是周美人的太监。周美人苛待宫人,对他非打即骂。您今日严惩周美人,他感激万分,所以想跟着您。”
原来不是报仇,而是报恩。越长溪理解地点点头——理解个鬼哦!为什么东厂督主会兼职拉皮条、不是、兼职介绍工作?而且,她也没做什么吧,怎么就感激万分了,你这个小太监,真不是来碰瓷的?
纵然满心槽点,但东厂督主亲自出面,她还是要给面子。而且,她对乌草印象不错,白日周美人下令掌嘴时,他没有动手。
衡量之下,有利无弊,于是越长溪温和应下,“乌草是吧,你日后便留在永和宫。”
乌草原本低着头,听见这句话,突然抬头,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微微张着嘴,仿佛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整个人都傻了。还是卫良提醒,他才跪下谢恩。
越长溪:确定了,这个智商,应该也不是间谍。
打发走过于惊喜以至于显得有点傻的小太监,越长溪慢吞吞转向卫良,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送人肯定是借口,卫良晚上特意来,必定有事。越长溪脑中闪过各种可能,也许他得罪过皇后、想和她结盟?又或者想挟恩图报?无论哪种,她都必须谨慎对待。
越长溪脑中充斥着各种阴谋诡计,然而在她怀疑、审视、警惕的眼神中,卫良只冷淡地行礼,“时候不早,不打扰公主休息,臣先告退。”
越长溪:……
越长溪:!!!
不是,小伙子,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她都做好唇枪舌剑、激烈交锋的准备,你怎么就要走了。越长溪过于震惊,以至于语言功能彻底失效,只无力地动了动手指。
以这个动作代表同意,卫良躬身后退,大步离开永和宫。
越长溪还在怀疑人生,脑海里全是 “真要走?”“绝对是阴谋!”“欲擒故纵”“男人,你是不是不满意?”等乱七八糟的想法,看见卫良离开,她第一反应竟然是“不能让他走!”
心随意动,她猛地伸出手——
“啊!”身后传来半枝的惊呼。
混乱繁复的思绪中,越长溪抽出一点心神,微微不悦。只是叫住卫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手里攥着冷冰冰的东西,她都没喊呢。
等等!冷冰冰的东西!
思维终于上线,越长溪僵硬地动动指尖,仿佛要确定手里的东西。她捏了又捏,直到对上卫良那双冷静到近乎无情的黑眸时,她才确定自己做了什么。
她竟然!抓住了东厂督主的手!拉都拉不开那种!
越长溪:“!!!”我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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