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1

    惊雷落地,霎时间光芒大盛。

    同时,这高山上的寒雪都化成了春水,那裸露的丑陋黑色岩壁上忽然开出整片的荼蘼花来,就好像是一团浓稠的云。

    春水潺潺,荼蘼花香。

    但其中暗含着浓烈的杀机,危情四伏。

    项良猛地一震,尚未退去,便见顾千秋仗剑而来,天边滚滚的惊雷都凝在他剑尖一点,顷刻毕至!

    唰!唰!唰!

    轩辕划过无数道果决的剑影,罡风凝聚。

    那些荼蘼花的香气就好像温柔的、无形的刀,轻柔又准确无误地划入了项良护体的黑雾,那其中裹扎着的人群,居然纷纷露出沉醉而甜美的表情来。

    鬼知道那人形都难辨的鬼影之上,是如何能看出来沉醉和甜美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

    它们的笑容太甜美了,以至于分外诡异。

    项良表情难看到了极点,知道呼延献能看到其中景色,不由发问:“呼延啊。我有什么不好的吗?你不是跟谁都能将就么?”

    天地间并没有回答。

    估计,呼延献只是意志在此,并不能直接说话骂娘。

    顾千秋就替他道:“他跟人能将就,跟王八倒是未必吧?”

    说着,手上功夫也是没停下,轩辕又至。

    项良身后的黑影已经相当暗淡了,是绝对不可能再受顾千秋一剑的,遂转守为攻。

    他双手掐诀,黑雾和灵力凝成两股绳,交缠在一起若腾飞双蛇,飞扑至顾千秋眼前!

    顾千秋竖剑一震,剑身高频率地抖动,发出“嗡嗡”的脆响,将那两条挡在身外。

    继而又翻转手腕,像是长枪缠鞭似的,将那两道灵力裹成了两道面条,遥遥甩出去,正砸在远处的山峰上,顿时山体开裂、花落如雨。

    在这满天花雨之中,顾千秋挥出一剑。

    这一剑,跟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灵巧、神妙的剑意有所不同,完全是摧枯拉朽般的势。

    若不是执剑之人是他。

    都要以为是仇元琛亲至了呢。

    而这种爆裂无双的剑式更和轩辕的剑意,剑魂嗡嗡,那飞速而出的剑气缓缓凝出形状,居然也像是一条金龙出水。

    项良瞳孔急速收缩,来不及跑了,只能迅速运起灵力去挡。

    却哪里是挡得住的?

    金龙顿至,项良转瞬之间就被轰出了几十里地去,手上的灵力为盾只坚持了几个呼吸,继而那漫天的花雨无孔不入,又是一道惊雷。

    轰隆——!

    顾千秋高声问:“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惊雷当头又劈了项良一下。

    顾千秋不解:“这是什么意思?要活的你就劈一下,要死的就劈两下!”

    惊雷又是一下劈在项良脑袋上。

    顾千秋:“……”

    顾千秋:“呃……从哪一道开始数?”

    惊雷劈里啪啦地劈在项良脑袋上。

    可怜这老王八,虽然乌龟壳比较厚,但是接连被这么多道雷劈,已经劈得外焦里嫩,难看出个大略人形了。

    雷劈了足足一刻钟,顾千秋耳朵都给震麻了,那雷势才稍缓,逐渐沉寂下来。

    “不劈了?”顾千秋揉着耳朵问道。

    那料峭山壁上的荼蘼花开始凋谢,很快就枯萎在地,落下来,满地残红。

    刚才花开太多,挡住了大部分料峭的嶙峋怪石,红艳艳的荼靡,乍看起来还有些狰狞撕裂的漂亮。

    但现在花没了、雪没了,那山壁石头就突兀地立在那里,一点植物动物的生机都没有,格外丑陋,让人不想多看。

    “呼延?还在不在?给个准话呗。”顾千秋继续问,但已经没有任何回应了,“啧,你这对幻境的控制力也不强的样子啊。”

    顾千秋走向项良,想检查一下死活。

    就在这时——!

    噗!

    幻境之外。

    呼延献一直笑吟吟地“授课”。

    他神色平和而生动,就好像是带着小孩儿的长辈,正滔滔不绝地传授“知识点”。

    却忽然,顿了一下。

    秋珂和廖承望都低头“唰唰”地记笔记。

    完全没发现他这轻微地一顿。

    只有郁阳泽敏锐地盯着呼延献,有些探究。

    呼延献便温和地道:“要点就是这些了,剩下的,为师也不能面面俱到,还需你们自己去参悟。懂了吗?”

    秋珂和廖承望动作整齐划一地收起笔记本,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噢——!”

    其中,秋珂还格外跃跃欲试。

    好像现在就想奔到殷凝月面前,大展神威。

    只有郁阳泽没吭声。

    郁阳泽静静打量着呼延献,就见他喉咙轻轻动了一下,好像是……咽下了一口血。

    呼延献授课究竟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反正几人都不明觉厉地:“悟到了!”

    秋珂悄悄撞了一下郁阳泽,探身过去,悄悄怂恿:“代盟主大人,你一会儿试试?”

    郁阳泽:“……”

    郁阳泽默默往旁边挪了一点。

    以示不能跟她同流合污。

    就在这个时候,幻境的门重新开了。

    几人都快速站起来,行注目礼。

    呼延献也从榻上下来,不明显地扶住了床框,眼中倒是带着深深的笑意。

    只见顾千秋从其中走出来。

    左肩扛着一只昏迷的颜子行。

    右手拖着一只昏迷的王八。

    身后跟着个瘸子。

    南门明珠一拐一拐的,眼睛和嘴角都挂了彩,眼神闪避,并不多言。

    郁阳泽看见他,杀意都快盖不住了。

    但只要一想到刚才呼延献的“敦敦教诲”和“苦口婆心”,郁阳泽用出鬼神之力,居然把浓烈的杀意都藏了回去。

    再一抬头——

    只见郁阳泽微微蹙眉,以一个自下而上的角度看着顾千秋,眼神中透露出三分担忧、三分内疚和四分含蓄的愁。

    廖承望:“!”这就开始了?

    秋珂:“!”太刻意了吧?!

    呼延献:“……”如此明显,你指望千秋看不出来么?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顾千秋就是意外地吃这一套!

    顾大盟主丢了包袱,甩了瘸子,一个健步蹿到郁阳泽面前,担忧地问:“怎么了?”

    众人:“!”

    姓顾的真的吃了这一套!

    顾千秋快速把郁阳泽检查了一遍,完整无误,连根头发丝都没乱,遂默默放心。

    继而看向了其他人,打量一番,顾千秋没礼貌地挑眉:“不对,你们怎么在这里?”

    秋珂和廖承望都露出不明觉厉的表情。

    随后,秋珂才说:“阿月见你们太久没回去,让我们出来找找。结果……”

    顾千秋也不寻根问底,看了呼延献一眼。

    但此时呼延献并没有和他对上目光。

    因为呼延献正将颜子行扶起来了,试探着送了些灵力进去,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

    顾千秋还挺替颜子行高兴。

    如果能有人拿得下他。

    那就意味着,能有人拿得下他!

    面前一排等待指令的小脑袋瓜,目光炯炯。

    顾千秋大手一挥:“先回家!”

    项良被秋珂单手拽起来,也不管会不会把人弄死,直接拖在身后。

    而廖承望又凑到了顾千秋身边。

    “顾、顾……”

    他兀自“顾”了半天,也没“顾”出个所以然来,不知是不是小脑忽然发育不完全了。

    顾千秋趁着刚刚检查郁阳泽的时候,就已经趁机挂在他小徒弟身上了。

    勾肩搭背的,就很没形没款、吊儿郎当。

    也难怪廖承望不能将他和“顾盟主”联合在一起看,实在有些难为人了。

    身上几乎有顾千秋的全部重力,但郁阳泽当然是没意见的,悄悄扭头,就看顾千秋笑得……很风流。

    脑子里不知道为何忽然冒出了这个词。

    郁阳泽就忽然有些不高兴。

    但下一秒,这笑得很风流的顾盟主就很嫌弃地对廖承望道:“乱叫什么?我不是你姑。”

    廖承望难以置信地说:“顾盟主……”

    顾千秋腾出一只手来,拍拍他的肩膀,欣慰地说:“你总算是认出来了。”

    廖承望终于听到了肯定的答案,简直要原地一蹦三尺高。

    “收我为徒!求你了!”

    如果不是现在众人都在前行,很不方便。

    廖承望看起来,应该像是准备要跪下磕头的。

    顾千秋即刻察觉到了身边的一股凉意。

    就像个人形冰块似的,飕飕的冷风就刮出来,仿若照着廖承望的脸就是啪啪地两下。

    顾千秋沉稳地说:“你……要不看看他手里的这把四十米长的侠骨香呢?”

    廖承望:“!”

    顾千秋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就算人生在世不称意,你也应该暂时还想在世吧?”

    说罢,直接勾着郁阳泽扬长而去。

    回到地下,见过殷凝月,众人便各自散去休息。

    秋珂如何“实践”的暂且不提。

    顾千秋反正是累得够呛,将焦糊的老王八手脚全部打断收押,丢给廖承望去看管。

    但廖承望也是奔波了一整天,累得够呛。

    他又不是这些修仙的钢筋铁打,也觉得面对一个人形的焦黑躯体没有任何意思。

    于是随手抓了个路过的倒霉蛋来干活。

    而好巧不巧、要死不死。

    这倒霉蛋姓复姓第五、单名一个程字。

    正正是和老王八血海深仇又剪不断、理还乱的蓬莱仙岛沧海书院大师兄第五程是也。

    Chapter 142

    又回到之前那个小房间。

    虽然满打满算,他们也只呆过两个晚上。环境又差得可以,别说比上白玉京,就是比百花会时合欢宗的宿舍,都艰苦得令人心酸。

    但不知为何,就是有种安心的感觉。

    顾千秋一路都是挂在郁阳泽身上回来的。

    跟没长骨头似的。

    四下无人了,郁阳泽默默探了一下顾千秋的脉搏,被他师父给躲了。

    而且师父还要强词夺理地训他:

    “你摸得明白么就伸手?”

    “……”郁阳泽盯着他。

    也就两秒钟之后吧,郁阳泽忽然蹙眉,就这么三分隐忍三分担忧四分痛苦地看向他。

    给顾千秋直接看傻眼了。

    不是,他好像一共就离开了两个时辰?

    怎么感觉如此不一样?

    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

    但偏偏顾千秋好像就吃这一套,又是两秒钟短暂的僵持之后,无奈地道:“好吧。确实受了点小伤。”

    郁阳泽得寸进尺,还是盯着他。

    顾千秋就开始一边抽气、一边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道:“嘶,疼疼疼……”

    郁阳泽上前查看,被顾千秋豪迈地伸手一捞,两人一起滚到了小床上。

    这小床再次不负众望地往里陷。

    郁阳泽下意识挣扎,顾千秋却像个八爪鱼似的,一边跟他见招拆招,一边嘴上也不闲着:“别动别动。一会儿床该塌了。”

    郁阳泽:“……”

    郁阳泽脸就不受控制地红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但顾千秋理直气壮的,并不意识到自己哪里做错了,还试图将郁阳泽摁住。

    若是寻常,郁阳泽装傻充愣,也就半推半就地顺其自然了。

    指不定,还要偷偷摸摸占些小便宜。

    但今日,所有少年心事都被呼延献揭开了,血淋淋地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郁阳泽就忽然看顾千秋的行为不顺眼了。

    他知道么?

    他若是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他若是不知道,为何又要这么做?

    但郁阳泽又不会真的跟顾千秋生气。

    于是只好跟自己生气。

    少年不为人知的心事兀自斗争了半晌。

    可怜顾千秋一无所知。

    甚至,这姓顾的搂着他,已经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准备睡了。

    郁阳泽盯着他的五官,气血翻涌。

    郁阳泽觉得事情不能这么不清不楚的,动了一下,想坐起来。

    顾千秋却忽然很轻地抽了一口气。

    虽然这一下很轻,但两人离得太近了,郁阳泽瞬间发现不对,问:“什么?师父?”

    顾千秋都没睁眼:“嗯?”

    郁阳泽顿了一下,说道:“伤在哪里?”

    顾千秋叹息一声,嘀咕道:“怎么还惦记这茬啊?别问了,老老实实睡觉不行么?”

    郁阳泽:“……”

    虽然顾千秋没睁眼,但是感受到了——

    这小子正死死盯着他。

    令人难以招架。

    顾千秋就睁开了眼睛,无奈道:“你以为老王八的乌龟壳是这么好啃的么?我又不是神仙,总得费点劲吧?”

    郁阳泽轻轻问道:“伤在哪里?”

    顾千秋顺嘴就说:“心!心痛。哎呀,简直太痛了,马上就要心痛至死了!”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表演得十分起劲。

    但郁阳泽不打算吃他这套。

    顾千秋只好笑着将他一搂一按,又翻身躺回了床上。

    这次,某人仗着有伤,郁阳泽果然不敢妄动。

    “不必忧心。”顾千秋美美地说,“你师父我啊,命长着呢。”

    郁阳泽道:“若是我再……”

    顾千秋直接打断:“哪儿来那么多若是?你且老老实实睡觉,就算帮我大忙了。”

    这小床是往中心塌陷的,顾千秋想保持个礼貌距离,就得轻轻撑着身体。

    郁阳泽也回手将他抱住了。

    顾千秋顿了一下。

    似乎也察觉到有一丝奇怪。

    但顾千秋没奇怪太久,就有些体力不支地迷糊了。

    现在别说是在个温暖的怀抱中。

    就算搂着个石头,他也能睡得黑甜。

    郁阳泽还以为他会就此睡去。

    今夜,就像是以往无数次那般不清不楚。

    但顾千秋睡着睡着,忽然颤了一下,含糊说道:“叫人去盯着些东蓝。”

    郁阳泽:“……嗯。”

    顾千秋又停了很久,像是做梦也不安稳那般,忽然又说道:“小阳泽,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恢复修为的么?”

    他这种一句要隔很久的说话方法,是很折腾人的。

    但好在郁阳泽不觉得如此。

    他很配合、很捧场地接话:“为什么?”

    这件事他也有些好奇。

    顾千秋一路都跟他在一起,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哪里来的时间练剑?

    但郁阳泽也没有纠结太久。

    因为毕竟是顾千秋嘛,一切奇迹在他身上都会被合理化,人尽皆知。

    只是他没想到,顾千秋会主动说起。

    “其实说来也怪,但我好像可以在梦中修炼。一些剑术不必真的拿剑,脑中想想,便可参悟,甚至愈发熟练、精纯。”

    顾千秋说话声音很小,好像在梦呓。

    名震天下的同悲盟主,生病了、受伤了,却是如此柔软,好像一片云。

    郁阳泽将他轻轻搂了搂,应声:“嗯。”

    “谁让你‘嗯’的?”好吧,看来这朵云还会骂人,“我跟你说这个,是希望你也学会!”

    这等神奇的操作,估计普天之下,除了顾千秋本人,再难有人能有此番能耐了。

    说起来都玄幻,更别说学了。

    但顾千秋现在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郁阳泽就轻声哄他:“好,我学。”

    顾千秋嘀嘀咕咕半天,大概是“为师心痛”、“苦口婆心”、“小白眼狼”什么的。

    郁阳泽随便他说,全部照单全收。

    逐渐的,这折腾人的就睡着了。

    郁阳泽照例偷偷看他。

    啊不对,今夜是光明正大地看了。

    便忽然想起少年时。

    他那时年纪很小,顾千秋也不见得成了个靠谱的大人,多少有些不着调。

    且日日跟仇元琛此等嫉恶如仇的壮士混迹一处,师徒间温情太少。

    但顾千秋是最好的师父。毋庸置疑。

    瞬间,之前在呼延献面前说过的话都被狗吃了。

    他还是不敢。

    他还是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另一边。

    第五程看见了项良。

    也看见了……呼延献。

    那位千百年来珠帘榜首的人物靠在暗淡陋室的门框上,光线差些,却能见他皮肤宛若玉质,五官绝艳,神色却是淡淡的戏谑。

    就像是一朵荼蘼花开。

    连这暗淡的地下都映得华光满堂。

    确实是美丽至极的人物。

    甚至美得……令第五程望而生畏了。

    “小孩儿,回去休息吧。”呼延献温和地开口,“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从今往后。”

    项良躺在临时监牢里。

    虽说这大铁门并没有实质上的囚禁作用。

    但顾千秋已经“心狠手辣”地将这老王八手脚全部打断了,不得不伏在地上,若他要说话,不得不竭力将脑袋从地上抬起来,真像一只活灵活现的乌龟王八蛋了。

    更远处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

    不知是清醒着,还是昏迷了。

    正是众人回来的路上沿途发现的、运气不好撞上鬼了的郎本,当场就给抓了。

    不过,倒是让那个卫致给跑掉了。

    秋珂是主张当场给弄死的。

    却不知他那逃命的蝴蝶还有没有,只好暂且作罢,一起压了回来。

    然后由铁石心肠的秋珂出面,把他打了个字面意义上的“半死不活”。

    只不过,现在第五程并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给他。

    在仔细地“看”过呼延献之后,第五程终于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看向了项良。

    往日高不可攀的书院主人。

    如今却狼狈至此。

    第五程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好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蹲下。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项良反而率先开口了:

    “你要帮他?哈,你要……背叛师父么?”

    老王八受伤太重,嗓子也沙哑了。

    他抬起头,便能见轩辕在他颈项间留下的贯穿剑痕。

    以至于老王八一开口,是直接从肺腔里传出来的漏气音,嘶哑走调,异常难听,跟个鬼叫似的。

    第五程还是绷着那张无情的脸,问道:“……你,为什么要打不二庄?就为了那个呼延献?”

    一旁的呼延献含蓄的笑了一下,算是接下了这个“祸水”的名头。

    项良将目光转向呼延献,死死盯着。

    真就是,死死盯着,跟死人的目光一样不会晃动,直勾勾地看进皮肉骨相里去。

    “是啊……”项良用气音说。

    第五程闭了闭眼睛。

    “是啊。”项良再次低声重复。

    他眼前忽然出现了好多好多的画面。

    就和临死前的走马灯一样。

    少年时、青年时、中年时都飞速掠过。

    生、死、病、苦也是不值一提。

    唯有一个画面,格外鲜亮而清晰。

    大军压境,黑云蔽日,中原的皇陵之下,永无天日的棺材被掀开,光华灿烂的尸体。

    他甚至能够记住每一个细节——

    那人当时的发丝几分、眉眼何弯、衣褶走向。

    还有那粉黛玉容的菱花面、肘上带着的黄金臂钏、颈间挂着的繁杂金玉珍珠链,艳色耳坠一点奇石红如血。

    Chapter 143

    项良想着想着,就开始怪笑起来。

    跟个破风箱似的,“嗬嗬嗬”地漏气。

    第五程觉得这个样子的师父太陌生了。

    他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眉头却还是死紧,牢牢盯着项良,要做最后的挣扎。

    “那个,《渡死录》……”第五程问。

    明明已经亲眼所见了。

    却还是要听到项良亲口承认。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真的相信,才会真的死心。

    “啊……是啊。”项良好久才反应过来似的,说道,“所以你要背叛我吗?你要站在他那边?”

    这等不在乎的语气。

    第五程起身,垂眸看着支不起身的项良。

    他睫毛很浓密,这一垂眸,几乎被盖住了眼神中所有的光,就像是睡着了般阖眼。

    沧海书院无数的弟子从他身边走过去。

    “大师兄。”“大师兄。”

    他们是这么说的。

    然后,走到了结局已定的地方,不二庄。

    跟着项良出门的时候,也许人人都以为这是一次宗门的入世,雀跃欢喜者不在少数。

    但是谁也没想到,堂堂沧海书院的院主,会带着一本《渡死录》。

    “……”第五程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才抬起眼眸,说道,“我要站在正确的那边。”

    如果欺师灭祖才是正途。

    那他,也不介意为此赴命。

    正在这时,郎本好像醒来了。

    又或者,他已经醒来很久,不作声,一直听到现在。

    郎本踉跄着来到牢门边,脸上挂彩。

    足以窥见秋珂是个下狠手的。

    第五程嘴唇轻动,似乎有些想说话。

    但郎本比他先开口:“大师兄……第五师兄,师叔死了,师兄师姐也都死了。”

    第五程把话都咽回去了,听他说。

    郎本继续道:“你素日里最喜欢我。我没做什么坏事,大师兄,你救救我。”

    第五程皱眉看他,继而冷漠地转开目光:

    “是么?那你手背上的蝴蝶是怎么回事?”

    郎本瞬间捂住了自己的手背。

    几乎只有一秒钟,他就完全放弃了刚才装出来的可怜样子,也冷冷地看着第五程。

    看着看着,郎本也开始冷笑。

    这一瞬间,让他看起来和地上的项良如出一辙,都那么令人不舒服。

    “当初我就不该救盛休!”

    郎本恶狠狠地说,似乎在第五程面前完全控制不住情绪,上前抓住牢门的铁杆,晃得那金属哗啦啦地响。

    “就该直接让他被淹死在海里喂鱼!”

    第五程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郎本……”

    郎本激动地向前,说:“师兄,第五师兄,你就算不站在我们这边,也绝不允许站在盛休那边!站在谁那边都可以,但唯独不能是盛休!”

    第五程站在那里,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郎本从里面伸出手来,但无论怎么费力,都不可能碰到第五程的半片衣角。

    但同样,第五程也没有转身离开。

    他只是站在那里,挺拔得像一棵小青松。

    良久,良久,才用一道只能被自己听见的声音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郎本没有得到回应,却也站在那里看他。

    这消瘦的一把骨头支着,形销骨立地透出绝望——是在顾千秋、卫致等人面前都不曾透露出的情绪涌动。

    似乎有一万句话卡在喉咙中,但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

    这么多年的真心和诚意,都随着日渐的背离而显得如此虚假和脆弱。

    而第五程一无所知。

    他今日只知道:他们师兄弟,应该是就到这里了。

    “嗬嗬……”项良费劲地抬起头来,阴毒的目光扫向第五程,居然还在笑,“徒儿,你是要……杀了我么?”

    第五程轻轻道:“剑来。”寒光顿至。

    虽未言语,但行动已经如此明显。

    他不要助纣为虐。

    他要站在正义的那一边。

    稍远,七八步的距离,呼延献靠在墙上,抄着手看热闹,也有些意外。

    看面相,这小孩儿应当是最优柔寡断的那种人。

    就算今日狠得下心来,日后,也将会永远沉湎于过去。

    说起来,让他当个少侠可以,让他当个大义灭亲的英雄,也太为难他这般庸才了。

    想着,呼延献就想上前,却被第五程头也不回地拦了:“……我想亲手杀他。”

    呼延献停下脚步。

    他意识到,这个小孩儿并不想,或者说,并不敢直视他的脸。

    呼延献没什么笑意地提了提嘴角。

    说来好笑啊,他本人不在意这张脸,无所谓华裳下包裹的是一具枯骨。

    但世上人人凡夫俗子,一个个都要在此沉迷:或舍生忘死地趋之若鹜,或敬而远之避如蛇蝎猛虎。

    项良看着呼延献,看着。

    但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要求由呼延献亲自来动手。

    好像在最后的境地,项良的眼中终于装得下他这个嫡传弟子了,看着第五程。

    少年握着剑的手在轻轻颤抖。

    项良的语气温和了下来:“……小程啊,快剑,用浪死歌的最后一式。就让我、让我走得体面些吧。”

    第五程轻轻颔首。

    许久不曾出鞘的配剑裁云一动,灵力顺着剑身滑过,刃上青霜寒芒,也是良玉榜上的英雄少年人物。

    第五程举起长剑,就要刺下。

    但就在这一瞬间!

    项良身上猛然爆发出了绝无仅有的黑雾,铺天盖地地充斥每一点空气,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扑向第五程。

    而第五程何等敏感少年?

    瞬间,他就看清楚了那些黑雾中扭曲缠绕的、人形的、每一张脸——

    那都是他的师兄们,言笑宴宴。

    呼延献往前半步,想出手救人。

    但一个身影居然动得比他还快!

    郎本不知何时,猛然一跃,几乎踩着那些黑雾同一时间就到了。

    若不是他毫不犹豫地往第五程面前一挡,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去刺杀他的。

    只不过这小子就很没有自知自明。

    本来修为就稀松二五眼的不说,此时手上还没武器,又刚刚身受重伤。

    别说挡住这团黑雾了,要跟第五程共赴黄泉还差不多。

    项良并没有任何留手。

    看见郎本上前,也丝毫不收灵力。

    只听,轰隆——!

    第五程和郎本两人抱在一起,像是炮弹一般被轰了出去,重重装在墙壁上,顿时裂开巨大的纹,簌簌落下碎石灰尘。

    呼延献叹息:“我就知道。”

    这老王八多铁石心肠啊?千年前,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做派。

    都在不二庄献祭掉整个门人了。

    这小孩儿又是怎么认为他“临死前”的恩情和顿悟,会是真的呢?

    第五程被迫给郎本当了垫背,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也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怒。

    郎本正巧不巧,被小石头横着擦过了眼睛和鼻梁,从眼眶中落出两行血泪来,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同时,那席卷而来的黑雾直接扑向二人。

    第五程下意识就想护住郎本。

    却又瞬间意识到已经物是人非了。

    这一顿,便已经大事不好。

    郎本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黑雾,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直接粗暴地塞进了第五程的嘴里。

    第五程下意识就想往外吐。

    但郎本这脆弱的骨头架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巨大力气,居然掐着第五程的下颚,将那东西给逼了进去。

    那不知何物入口即化,像是水露一般,瞬间就落入了第五程的胃中,已经是抠嗓子眼都来不及了。

    第五程膝盖用力,将人猛地掀了出去。

    郎本完全没有反抗,像是个破了洞的烂风筝,哗啦啦飞出去,又落在地上。

    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只好循着声音去看第五程,可惜,此时落石如雨,郎本耳朵也嗡嗡的,声音也很难辨别了。

    而这一次,他依旧没说任何一个字。

    第五程站起来,只觉得腹中如有火烧。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感觉只是有些陌生和奇怪,并没有不舒服。

    而此时,项良已经走出来了。

    他的手脚完全恢复,甚至连脸色都红润了不少,看起来简直精神焕发。

    项良似乎对着郎本叹息了一声。

    但应该只是错觉。

    项良抬脚,就要走向第五程。

    “裁云剑。浪死歌。”

    项良的语气轻蔑而讽刺。

    “徒儿,当初你给这把剑起名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像你这般软弱无能的性子啊,就算拿了剑,也只敢裁云——多么柔软而虚无的东西。今日,就算说要杀我,手也抖得令人唏嘘。你看,现在它还在抖呢,多可怜……”

    第五程咬紧牙关,死死看着他:“你又骗我。”

    项良用嫌弃的目光看着他,说教:“兵者,诡道。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跟我走吧,你以后会懂的。”

    第五程坚定地说:“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修仙道路千百条,圣贤道理无数个,没有一个,让我做这种事情。”

    “孺子不可教也!”项良愤怒地说,“那好,我也不要你了,今日,跟你的师弟师妹们团聚去吧!”

    项良手中灵力暴起,刺眼明光照亮一隅。

    也照亮了他面前的人。

    是呼延献。

    Chapter 144

    呼延献笑得温和而狠辣。

    “子行不让我用自己的手段杀你,但他现在不在这。”

    他语气柔柔,在狭窄的过道中像是个幽怨含笑的女鬼,外袍逶迤坠地,宝石琳琅。

    “是生是死,还敢试试么?”

    项良当然求之不得。

    一千年了,整整一千年,他都在等此刻。

    雪域高山之上,神圣又诡秘的寺庙里,香火缭绕,赤身的人缠绕在一起,窒息狂乱,亲密抵死,又杀机四伏,针锋相对。

    而这个人又重新站在他面前。

    还是如一千年前那般美丽。

    呼延献解开自己的内衬扣子,清晰的锁骨露出来,又低头,能看见他弧度正好的后颈。

    而他似乎也完全没有在意第五程还在场。

    那小孩儿的眉毛皱在一起,似乎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也不知此时,自己是该拔了剑冲上去,还是趁机快速逃离现场。

    就在呼延献即将脱掉最后一件里衣时。

    颜子行忽然出现在小道的路口。

    他身体极度虚弱,扶着墙缓慢走过来,表情平淡而落寞,道:“呼延。我在呢。”

    颜子行将地上的外衣捡起来,拍了拍灰尘,然后重新为呼延献披上。

    呼延献顿了一下,回头看他。

    “来得好早啊。”呼延献笑着说,“刚才就不应该让那个小孩儿多废话的。”

    颜子行并不反驳他。

    呼延献显然也并不觉得自己合格行为有什么问题,最多就像是和奸夫被现任当场抓了——这在他人生中可算不上新鲜事。

    颜子行忽然偏头咳嗽了两声。

    一丝不明显的血迹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来,又被他不着痕迹地舔了回去。

    至此,他看向呼延献的目光,还是温柔缱绻的。

    只是其中有些伤感罢了。

    不值一提。

    “……”呼延献看向项良,“哎。”

    颜子行手中攥着一把铜钱,随时出手。

    看来是已经铁了心,准备炸了这里、跟老王八同归于尽。

    那铜钱不新了,像是地里挖出来的古物,泛着那种特有的老旧的铜光,却有寒凉。

    呼延献大概犹豫了两秒钟吧。

    然后忽然抓住重伤的颜子行,毫不犹豫,扭头就跑!

    一边狂奔,呼延献还一边大喊:

    “顾千秋!救命啊!”

    其实刚才这里爆炸的时候,许多人都围了过来,只不过听从顾千秋的指令,并没有贸然上前。

    此时,呼延献拉着颜子行,很快就和顾千秋擦身而过了。

    顾千秋:“?!”

    顾千秋“铮”地拔出轩辕剑,直面项良!

    当然,姓顾的还不忘问候他一句:“呼延!老子欠你的啊!?”

    顾千秋踩着云来去上前,一把薅住还在愣神的第五程,头也不回地丢给郁阳泽。

    项良大喝:“那是我徒弟!”

    顾千秋也大喊:“以后就不是了!”

    项良加大声音:“——啊?”

    顾千秋继续扯着嗓子:“是我的了!”

    一旁,郁阳泽一个手上用力,差点失手把第五程给掐死了。

    再远一些的地方,也猛然听见这句话的廖承望也差点破防:“什么?!”

    而如此紧急的时刻,顾千秋居然还能兼顾郁阳泽的心情,还敏锐地察觉出了原因。

    这简直是里程碑式的进步。

    因为顾千秋抽空回了一句:“……打嘴仗呢!小孩儿一边儿玩去!”

    而至此,项良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他这空空如也的脑袋,就算是饿了三天的狗来,都只能叹一口气。

    顾千秋简直要对他“怜爱”了:

    “老王八,你看我手上的这么大一把剑,再看看我身后的这么大一个徒弟。真的还未想起来我是谁吗?”

    “……顾。哈哈,怪不得。怪不得。”

    顾千秋笑吟吟地承了,还要嘴上占便宜:“当年敬你是长辈,仙盟初建,给你沧海书院的面子。哎,但之后居然让俞霓那种货色也后来居上了。真是令人痛心啊。”

    项良被气得够呛,半晌,才憋出一句:“哼,也就嘴上厉害。”

    顾千秋提着剑就追杀他:“……打你也不用挑日子。试试?”

    这小地方实在容不下这两尊大佛。

    打起来,就直接塌了。

    其他人哗啦啦地退出去,而他俩,则直接翻身上了地面,在月光朦胧下继续试剑。

    项良当然没有跟他纠缠的想法。

    只是,呼延献近在咫尺,这可能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他又实在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

    项良身后的黑雾暴涨——却已经是穷途末路的景象了。

    本来应该铺天盖地的黑雾,此时已经撑不起做背景了,甚至还有些心酸。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第六大宗门的主人。

    虽在仙盟内还有掣肘,但在修真界内还是很能说的上话的,可谓名利双全。

    却不想才短短半个月,改变翻天覆地。

    顾千秋站在一片砂砾上,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头全部震成齑粉,于是便像是踩在一片柔软的沙滩,在月色下平静而美丽。

    郁阳泽跟着跳了出来,立在顾千秋身侧。

    侠骨香也是出鞘,露华浓剑意正暗和此间光景,长身玉立地斜着站,目光流霜。

    接着,就是所有人都涌出来了。

    因为地下已经完全打塌了。

    再不出来,就要被活埋掉了。

    顾千秋将郁阳泽拽回来,低声道:“小心点,老王八乌龟壳子太硬。”

    继而,顾千秋又将郁阳泽一推:“不对,你去问罪!谁他娘的给这老王八放了的?!”

    廖承望只觉虎躯一震,夹着尾巴就要开遛,被秋珂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嗯?”

    秋珂此时左手抓着廖承望,右手抓着奄奄一息的郎本,被搞了一头一脸的灰,心情也很不美丽。

    殷凝月虚弱地咳嗽两声,也看向廖承望。

    她缺失了一些信息,还以为是廖承望“通敌”了,非常严肃。

    廖承望滑跪、大喊:“我知道错了!”

    但此时说“问罪”,也只是顾千秋开玩笑的。顺利把郁阳泽给推开之后,他一剑架住项良的刀,“当啷啷啷——”一连串的响。

    顾千秋翻转手腕,绕了三转,将项良的武器给绞了,项良连退好几步,忽然一个转身,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弓,拉了个满弦。

    如此近的距离!

    顾千秋不知为何,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便见那弯弓如满月,长箭直指着他的眼眸。

    啪!

    弓弦已松!

    所有人都露出惊恐的表情,倒抽气。

    这么近的距离,满弦一箭,就是神仙也难躲啊!

    但就在这瞬间,侠骨香却不知从哪个角度飞了过来,其速度,比起长箭有增无减。

    砰!

    两道流光撞在一起,巨大的灵力波飞了。

    所有人不光耳朵被震麻了,连眼睛都被闪得失明一瞬,长夜亮得如白昼。

    郁阳泽主动扑向顾千秋,旋身而挡。

    尽数灵力波的冲击全撞在他的背上,剧痛临头,而他怀中的顾千秋只是眼睛被强光晃了一下,眯着眼睛一看,看见郁阳泽的轮廓。

    背光太强了,看不清五官和细节。

    不知为何,顾千秋再度眯眼,想仔细去看清楚。影光如神。

    但下一秒,就被郁阳泽捂住了眼睛。

    黑暗瞬间降临,那眼皮上的刺痛得到缓解,顾千秋却呼吸停滞了一瞬间。

    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跳得好快。

    时间应当是很短暂的,但被无限拉长了。

    眼皮上,掌心的温度,有些灼人。

    头顶,又有平静的呼吸,也如狂风。

    那搂在腰间的手也存在感如此之强,让人想要忽视,也再不可能了。

    “……”顾千秋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于是他一伸手,将郁阳泽推开了。

    之前有过无数次这种情况,郁阳泽并未在意,而是又将侠骨香抄起来。

    这一次,他站在了顾千秋的前面。

    天尊啊,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

    终于,终于有一次,可以站在他面前了。

    顾千秋很快速地垂了一下眼睛。

    但此时,项良已经看透了情况。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是那么多只手,还是跑了算求。

    说跑就跑,老王八一动身,众人不由惊觉:王八也能跑这么快的么!

    但下一秒,众人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老王八跑的时候,是冲着人群而去的!

    所有人皆知他不好相与,纷纷将武器护在身前,一时间灵力暴涨。

    但项良目标很明确,直奔一个方向!

    那个角度上,第五程将身前的人都推开,上前,面色沉沉,裁云剑被他死死握在手中。

    这次,无论是杀他还是绑走他。

    第五程都不会再中招了。

    同时,秋珂将手上的两个碍事的包袱都甩开,召出不杀生,黑玉的质地冷光涌动,站至殷凝月身前。

    但众目睽睽之下,项良的方向忽然一变!

    看起来,他像是放弃了第五程。

    然后冲向秋珂,继而一把抓起地上的生死不知的郎本,火烧屁股似的,瞬间就没影了!

    老王八跑得当机立断,刚刚众人还以为他是要来拼命的,只顾得上拿武器防身了。

    遂理所当然的,谁都没能拦住他!

    月光明朗,众人静默。

    第五程握着裁云,指关节不受控制地“咔擦”一声响。

    Chapter 145

    呼延献给颜子行拍背,顺了顺气,以防不二庄脆弱的天机被尘埃呛死。又微微挑眉,有些不满:“怎么让他跑了?”

    殷凝月就在一旁,闻言也有些来气:“刚刚呼延宗主怎么没动手阻拦?”

    呼延献柔和地对她笑,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眼睛,像在做鬼脸的样子:“小美人,我只会这个手段。”

    刹那,荼蘼花开。

    但也是那瞬间,纯黑长剑横在目光之间。

    秋珂笑眯眯的,微微错开了视线,牛头不对马嘴地胡说:“哎呀,今晚月色真美。宗主不看看么?”

    呼延献懒得看两个小孩,扭头看顾千秋。

    这一看,就意外地一顿:“你受伤了?”

    郁阳泽习惯性地伸手要来扶顾千秋,却不知为何,姓顾的没承他好意,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甚至都没对上目光。

    顾千秋没好气地对呼延献说:“我又不是钢筋铁打的,受伤很奇怪吗?”

    呼延献微笑着开玩笑:“我以为你是天碑第一呢。”

    顾千秋叹息:“现今这种状况,天碑第几还有什么意义么?”

    呼延献也叹:“……也是。乱世啊。”

    当今修真界看着歌舞升平,但其实底下暗流涌动,和平危如累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顷刻颠覆,水深火热。

    有人有些紧张:“……会不会来人啊?”

    顾千秋更没好气地说:“该来早都来了。你们以为那破地方真有什么隐蔽性吗?满上醉早都知道了。不如早点回去睡觉。”

    众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这边塌了,但地下的矿道却四通八达,重新找一条的路回去就行了。

    顾千秋说完就嘀嘀咕咕地就想走。

    郁阳不质疑他的任何决定,下意识跟上。

    却不知怎么,顾千秋忽然躲了一下,非常明显。

    郁阳泽:“?!”

    郁阳泽皱眉、不可置信,看起来要碎了。

    其他人都七七八八地从他们身边路过。

    秋珂稍稍顿了一下,本来打算看热闹,却又觉会被破碎的郁阳泽一剑戳死,遂追着殷凝月走了。走之前,还不忘顺手揣走了试图废话的廖承望,救他一条狗命。

    陆陆续续,所有人都走回去了。

    顾千秋顿了一下,跟上了大部队的末尾,也没别的解释,打算一走了之。

    于是姓顾的心乱如麻,真的快速走了。

    郁阳泽差点被一口气怄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千秋的背影,刚刚那个逃避拒绝的眼神,简直如世上最快的刀,将他捅得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郁阳泽不能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称不上暴怒,但确实是所有情绪都如井喷爆发,上不来下不去的卡在胸口,让他恨不得就此一死了之!

    这时,走在最后面的呼延献走了上来。

    “怎么了?”呼延献居然还打趣他,“千秋不理你了么?”

    郁阳泽回以要杀人的目光。

    颜子行被扶着,露出一个诧异的眼神。

    但不二庄的天机却见多识广、很有涵养,非但没有贸然开口询问任何问题,而且轻轻对呼延献颔首,自己慢慢地也回去了。

    现在,皎洁又灰暗的月色之下,就剩他们两个人了,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郁阳泽心气翻涌,急促地呼吸了两下。

    身后的伤也在顿时重现,然后,他呕出了一大口血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

    呼延献立刻扶住他:“嗯?”

    他是没想到郁阳泽居然这么脆弱,早知道就不逗了。

    真出了什么个三长两短的,回头顾千秋不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郁阳泽的膝盖着地,昏天暗地,很快咳嗽起来,吐的血之都止不住,间或还有碎末一起喷出来,非常可怕。

    呼延献拽他,没拽起来,也只好蹲下了。

    “我逗你玩的。”呼延献好心安慰他道,“你为什么不猜猜千秋为什么不理你?”

    郁阳泽耳膜嗡嗡的,这一句话不远不近。

    不过倒也让他迟钝的脑子转了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

    呼延献看了一眼郁阳泽的后背,很没距离感地伸手撩开衣服:“啧。你这伤……”

    但郁阳泽忽然抓着呼延献的衣襟:“为什么?咳咳……为什么?”

    呼延献无奈道:“因为他也喜欢你啊。”

    这句话就像炸弹一样,从他的耳边炸进了身体,五脏六腑都开始颤抖,但因为太过激动,又开始不间断地咳嗽。

    “别急别急。”呼延献像是哄小孩似的给他拍背顺气,“你忘了我是什么身份么?男女情爱,我还是能看准的。”

    郁阳泽扭头看他:“……”

    呼延献给他支了个招,然后笑吟吟地道:“之前你还可以犹豫,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郁少侠,成败在此一举。”

    巷道内。

    顾千秋走着神跟所有人一起插科打诨。

    一会儿琢磨琢磨郁阳泽为什么没跟上来。

    一会儿又期待那小子别凑在他面前了。

    殷凝月在路上问了几句明天的事,顾千秋答得也是心不在焉的——他不是说得太少,而是说得太多了,叭叭叭地一直说,就是答非所问的,一句都不在重点上。

    殷凝月微微叹息,道:“你累了吧?”

    所有人一哄而散掉,各自回去忧心自己明日的前程了,一时间静默下来。

    秋珂跟着殷凝月走了,走之前看看顾千秋,摇摇头,装模做样地叹息。

    顾千秋拳头紧了一下。

    这矿道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顾千秋想着回之前那个睡觉的小屋,但又觉得有些不妥。

    具体哪里不妥,他也心烦意乱。

    顾大盟主长这么大、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心浮气躁的时候,偏偏不得要领,怒而锤了一下墙!

    谁料他没有收住力气,“哐当”的一下,整面墙都被打他碎了,摇摇欲坠。

    有人吓得抄着剑冲出来查看情况。

    看见是顾千秋,又默默缩回去了,不触他的霉头。

    顾千秋默默找个角落缩了,拍拍自己的脸,深呼吸,悲愤地谴责自己。

    “顾千秋啊顾千秋,你怎么能如此禽兽?快冷静、冷静!”

    但是他的脑中,郁阳泽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一开始是刚才月色下的眼眸,后面,则变成了日常中的点点滴滴,直到……最初的那一眼。

    少年握着比自己还长的剑。

    日光灿烂,剑芒寒凉。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顾千秋表情一片空白。

    然后,崩溃地开始用头撞墙:

    “怎么这么早?怎么能这么早?!姓顾的你还是不是人啊?!不行,不行,不能让事情就这么下去,对,一定要趁早……啊?谁?!”

    顾千秋猛地回头,厉声呵斥,就发现蹲在他身后的颜子行。

    顾千秋脸上有点挂不住:“……啧。你什么时候来的?”

    颜子行脸色略有苍白,嘴角含着揶揄友好的笑意:“大概在‘怎么能如此禽兽’的时候就来了。”

    顾千秋表情空白了一瞬间。

    顾千秋下意识握住了轩辕的剑柄。

    要不要杀人人灭口?

    但颜子行一点都不害怕,还是挂着友善的笑意说:“为何?这感情见不得人么?”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并不能真的杀了他,遂放开了手中剑,道:“这事很难跟你解释,说了你他娘的也不懂,快滚回去养伤吧!”

    颜子行当然不走,执意要问:“为何?”

    顾千秋死死盯着他,忽然思维神奇地发散出去:

    他俩蹲在这里,好像两朵蘑菇。

    顾千秋受不了地站起来,强调:“与你无关。再问一句,真锤你了。”

    颜子行也跟着站起来,继而分外虚弱地咳嗽了起来,一副“就算你不碰我,我也要仙去了”的样子。

    顾千秋觉得很难堪,只好更恼羞成怒。

    “那边。滚。”

    “……”颜子行浅浅笑了,“好吧。”

    等他走远之后,顾千秋再度崩溃。

    甚至恨不得就此杀出浮月城,生擒满上醉,铲除所有花蝶教的教众,然后将七个前任一波带走,最终任命郁阳泽为同悲盟主,他自己则重新睡回棺材里,与世长辞。

    越想越心浮气躁。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

    试图冷静。

    娘的,冷静不下来。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虚浮的脚步声。

    顾千秋凌厉回头。

    发现是郁阳泽。

    居然是,郁阳泽!

    不知怎么回事,顾千秋的小腿肚子就开始哆嗦,就很想要溜之大吉。

    但最后。

    他也没做出这么丢脸的事。

    顾千秋面无表情的杵在原地,谁也不知道他心虚无比,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将郁阳泽逐出师门、就地正法了。

    郁阳泽脸色苍白,踉跄着走进来。

    他没有扶墙,走得摇摇欲坠。

    瞬间,顾千秋来不及想其他的,就着急忙慌地上去,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郁阳泽并不说话,甚至躲开了顾千秋。

    随即,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垂下头,却朗声道:

    “请师父赐死!”

    这几个字,掷地有声。

    顾千秋心头颤抖,所有血气都涌了起来,直冲天灵盖,不由得也提高了音量:

    “你说什么?!”

    Chapter 146

    天气寒凉,矿道不知从何处漏了风。

    郁阳泽膝盖下仿佛生冰,刺痛。脊背却挺得笔直、笔直,好像一把锋芒毕露、成色正好的宝剑,风霜雨雪、不催不折。

    这人虽然素来好穿深色的衣服,但胸前大片的濡湿和加深的色泽,还有那苍白到极致的面容……

    完全躲不过顾盟主的眼睛。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就被气笑了:“哦?”

    郁阳泽笃定地重复道:“请师父赐死!”

    顾千秋“铛啷”一声将轩辕拽出来,剑锋就悬在郁阳泽颈向一寸开外,剑气冰冷。

    霎时间,这个天碑无上榜,天道所评的“系取天骄种”,生死只在顾千秋手腕翻转瞬间。

    “好啊。”而顾千秋此时完全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冲击了脑子,咬着牙就笑,“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郁阳泽还是跪在那里,抬起了头。

    出乎人意料的,他说:“有。”

    似乎带出了孤注一掷的火,在眼中灼灼的,爆裂。

    顾千秋不知道他要唱哪一出,只好冷笑。

    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也只有顾千秋本人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顾盟主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心虚。

    但顾千秋的冷笑并没有保持多久。

    因为下一秒,郁阳泽猛然起身,颈间直接擦着轩辕而过,居然真的不闪不躲,一道血迹瞬间飞溅而出,鲜红灼烧顾千秋的眼底。

    顾千秋下意识偏开了剑锋,惊怒交加。

    但下一秒,顾千秋就被忽然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郁阳泽推着撞到了矿道的墙壁上!

    身后的矿道灰尘碎石簌簌地落,连连续续的响。

    却也没能盖住两人猛然加快的心跳。

    一切发生太快,顾千秋眉头一皱。

    下一秒,郁阳泽直接推着他,不管不顾地亲了上来!

    顾千秋:“!”

    这是一个很僵硬的亲吻。或者说,不叫亲吻。它没有任何情欲,只是嘴唇简单地碰到一起,而且一触即放。

    却不知为何,顾千秋在这短暂的一秒钟之内,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悲哀。

    谁都不知道的是,郁阳泽此生所有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沉到海底的决心,都倾注在这一个不叫吻的吻中了。

    一时间,顾千秋的脑袋都被裹成了浆糊。

    ……啊?被他亲了?!

    但郁阳泽却已经孤注一掷完了。

    就像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爆裂瞬间燃烧完了所有可燃物,虽然刺目耀眼,但是剩下的,就是一把不可见人的灰烬了。

    郁阳泽得到了此生最希冀的东西。

    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师父,赐死我吧。

    郁阳泽猛然抓住轩辕,用出一股大力,就要往脖子上抹!

    顾千秋吓得是惊慌失措,反应快得绝无仅有──

    他瞬间收起轩辕剑,同时一把接住扑过来的郁阳泽,手掌上血肉模糊,胸前也全是血,湿透了衣襟。

    顾千秋的心抽了一下,又急又气,冷声呵斥:“你要做什么?!”

    郁阳泽死死盯着顾千秋,还是一副没转过弯来的样子。

    就好像是,最后的时间,他要把这个身影彻底印进眼睛里、烙进脑袋中,然后……以死谢罪!

    顾千秋简直怕了他了:“你等等,你……!”

    郁阳泽听话地等住。

    不过现实情况并不能由郁阳泽来控制的,他虽然想再开口、再寻死、再挣扎,却已经是又一口血呕出来,晕了个彻彻底底。

    顾千秋被当头喷了一身血,心乱如麻地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

    再看郁阳泽,没有要醒的意思。

    好嘛,这小子胆大包天、做完坏事就晕,一点担当都没有!

    搞得顾盟主问罪不是,不问罪也不是,脑袋都裹成了一坨浆糊。

    顾千秋坐在地上,怀中抱着郁阳泽。

    他叹息一声,数枝雪顺着经脉流进郁阳泽的身体里,帮他慢慢梳理不畅的血气,活络筋脉。

    这是个无聊且漫长的活。

    顾千秋双目有些空,好像在神游天外。

    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什么都没有摸到。

    不过也是,让他摸到东西才真有鬼了。

    隔了一会儿,顾千秋又看了看郁阳泽。

    郁阳泽灰头土脸的,又是一身伤,所有的丰神俊朗都已经像是裹在沙石里的珍珠,看不出来了。

    只好在少年人有股精神气,五官上不显,神魂里依旧引人注目。

    顾千秋看起来像是在思考。

    但其实他脑子里空空的。

    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狂奔而过,但一个都深思不下去,像水流过一样。

    其实是有些暗自欣喜的。

    但是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悲哀。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

    巷道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呼延献看了一会儿,才款款行出来。

    “你把他杀了?”呼延献问。

    “……怎可能?”顾千秋答,反应有点迟钝。

    呼延献蹲下,摸了一下郁阳泽的脉,随口说道:“那就好。好歹还做了我一下午的徒弟呢。死了太可惜了。”

    顾千秋回过一点神来,尾音提高:“嗯?”

    呼延献扭头,颇为无奈,又莞尔一笑:“好好好,你徒弟,你徒弟行了吧?……他亲你了?你没杀他?”

    顾千秋智商也微微回来了点,生无可恋地瞪着他,无语至极:“是你教的。”

    呼延献点点头:“是啊。反正他都要死了,占你点便宜呗。”

    若不是顾千秋手上还在输灵力。

    真想给他一拳。不对,组合拳。

    呼延献一撩衣摆,居然就在他面前坐下了,盘着腿,用胳膊支着下巴,兴致勃勃地八卦:“但你是没杀他啊。顾盟主,这意味着什么?”

    顾千秋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姓顾的只有这么一个徒弟,同悲盟未来的盟主,哪儿能随便就弄死?”

    呼延献评价道:“口是心非。”

    顾千秋没好气地:“你到底来干嘛的?没事儿就抓紧走远些,不然等我腾出手来,非打你一顿。”

    呼延献有恃无恐:“哼,你舍不得。”

    顾千秋要死不活地瞪着他。

    呼延献又温和地道:“好吧,我本来是来给郁阳泽收尸的。但既然事情如我所料,那不如我们聊聊?”

    “聊什么?”

    “聊情史呗,还能聊什么?”

    呼延献这一张嘴,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上一个敢这么跟顾盟主说话的,还是他发小、挚友、知己、天碑无上、离恨楼主等等身份加持着的仇元琛仇大人。

    不然换个别人,早都被铁面无情的顾大盟主偷摸做掉、沉塘喂鱼了。

    “……”

    “别摆出这副表情嘛。千秋,你心虚什么啊?”呼延献笑眯眯地去戳他的脸,还很手贱地捏了一下顾千秋的耳垂,“红得要死,也就这小傻蛋看不出来了。”

    顾千秋:“……”

    大概是因为双手真的没法子揍人。

    也有可能是认定呼延献这种恶劣性格──他越反抗,呼延献肯定就越来劲!

    顾千秋迅速认清了现实。

    “你到底要干嘛?说媒么?”顾千秋无奈。

    “可以吗?”呼延献兴奋。

    “可以你妈。”顾千秋骂。

    “千秋,我早都没妈了哈哈哈……”

    呼延献大笑,笑了半晌,终于开口了。

    “好了好了,我只是想问你,既然也喜欢他,干嘛不承认呢?顾盟主,当初你离经叛道、真爱无敌,上天入地,只要自己心仪了,管他妖鬼佛魔,也不会在乎世俗一点看法。怎么就现在不行了呢?”

    顾千秋不答反问:“那你呢?”

    呼延献挑眉:“我怎么了?颜子行么?实话告诉你哦,自我从棺材里被刨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下过一个决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我’。我也掏不出一点真心。”

    顾千秋听着,忽然脸色微变。

    因为他看见,在呼延献的背后,矿道的尽头,站在一个身影。

    是颜子行。

    呼延献大概知道,又或许不知道,他似乎在乎,又也许不在乎。

    总之,呼延献的笑容分毫没变。

    “好好的,提我做什么?”呼延献含笑乜他一眼,“千秋,不如问问你自己的心呢?”

    顾千秋还是不动如山,半晌,他才有些无奈地道:“他还太小了。”

    一个连世界都没有看过的少年啊。

    甚至当初在同悲盟惊虹山上,郁阳泽能接触到的,除了自己,就剩下“生人勿近,熟人也滚”的仲长承运了。

    那郁阳泽除了喜欢上他,总不能去喜欢满脸横褶子的师祖吧?!

    顾千秋对自己的美貌还是有些认知的!

    呼延献撑着下巴:“可是这很难证明啊。就像你觉得子行爱上我,是因为我眼中荼蘼花开。你觉得郁阳泽爱上你,是因为认识的人太少。那你说……易地而处,你若是他们,你会如何证明你的真心?”

    顾千秋顺着沉思了一下,果真无解。

    于是,顾千秋对呼延献欲盖弥彰地嘴硬,语气还很差:“哦,我会换个心仪对象,世上美人千千万,我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呼延献仗着顾千秋换不了动作,又胆大包天地上去捏了捏他的脸。

    顾千秋向后仰,躲了一下,没躲开,被掐了个正着。

    于是顾千秋的脸彻底变成了一坨冰块,骂道:“我说你他娘的有毛病吧?!这动手动脚的习惯从哪里学来的?”

    “你又不是我师父,还管教上我了?”呼延献捏了个爽,笑眯眯地说:“哼,你要是那种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当初又为何会对令狐良剑一让再让,最后还……”

    顾千秋震惊:“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呼延献道:“你低估了人类的八卦之心。还有,也忘记了我的身份,拜托,我可是合欢宗开宗立派、流传千古的传奇人物呢。”

    顾千秋:“……别说了。”

    呼延献道:“哎,你虽然道侣结得多,却总是时运不济地被辜负。数量倒是完胜了,但是归根结底来看,比郁阳泽强不了多少呢。”

    这时,呼延献终于露出了一点认真的神情,似揶揄,又似叹息:

    “当时我创建合欢宗地时候,闲来无事,曾经对某种人有过深刻的研究。”

    “说有一种人,是天生修慈悲道的好苗子。他们天性比常人更容易动情,无论是对道侣、朋友、师门,他都爱其胜过爱自己,愿意为之舍生忘死、肝脑涂地。而且并不容易生恨,彻骨之仇让时间一冲,也能淡很多。”

    “这种人,会轻而易举地爱上世间万物,包括他日常相处的小徒弟。天性,没法子。”

    “但是呢,这小徒弟可不知道啊。小徒弟可以为是两人细水长流、情愫暗生,遂不顾世道闲言碎语,一头扎进洪水里,要在里面苦苦扎挣,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顾千秋静默地看着他。

    “以往教众遇到这种人,我都会让他们跑快些,别不小心溺进去。我会告诉他们,‘这种人啊,天性会爱上万物,包括你在内,而已,所以千万别觉得自己与他人有何不同’。”

    “但是呢,可能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吧,他们太愿意在普世里面找特殊了,他们就觉得,自己肯定是万物中最特殊的那一个。哎,可这何其艰难啊。”

    “而且这种人吧,真可恨,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处处留情,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留下一大堆风流债。比如会有什么人美心黑的天生媚骨的教主、一辈子不能去往极乐的在世活佛、宁愿沉迷黄粱一梦的鬼蜮之主……”

    顾千秋面无表情地打断:“呵,我怎么听起来,感觉像是你随口瞎编的呢?”

    呼延献无辜地眨眨眼睛:“是真的。”

    呼延献往前探身,按住顾千秋的手背,又认真地看着顾千秋的眼睛,温情地说:“于情于理,这种时候,我都应该劝那个倒霉蛋小徒弟及时抽身,切莫沉迷。”

    顾千秋没有一点情绪外露,反问道:“为什么不呢?”

    呼延献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说:“因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现在让他抽身,不如现在劝他去死。所以我只能从那无情之人身上下些功夫。多多少少,给他一次机会吧。”

    顾千秋垂下眼皮,像尊菩萨似的。

    呼延献退了回去,又坐回刚才的位置,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音,才叹惋地说:“千秋,你不是什么良缘。那些爱上你的人,都是他们命中的劫难。……但郁阳泽是你的良缘。”

    顾千秋掀开眼皮,看着他。

    呼延献轻轻扒了一下自己的下眼皮,荼蘼花开红艳艳,说:“我看见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认真得过分了。

    但只是下一秒,呼延献又恢复了之前笑吟吟的神色,起身,伸了个懒腰。

    似乎偷偷看了一眼矿道的尽头。

    身影已经不见了。

    呼延献却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边伸懒腰,边说道:“明天还有一场硬仗呢。你且慢慢想,我就先回去睡觉了。晚安呀。”

    矿道中又重新安静下来。

    顾千秋垂着眸,看着郁阳泽。

    呼延献几句话,就把他说得心乱如麻。

    但随即,数枝雪就轻柔地涌入心脉,护住心房。

    这一瞬间,像是两个人的心脉相连,震动成同一个频率。

    顾千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是,他天生爱世间万物,会爱不会恨。

    可那又如何?

    他平等地爱上每一个人,在爱谁时,就最爱谁。

    无论是严之雀、俞霓、凌晨、琉璃。

    还是南门明珠、穷旻、令狐良剑。

    千难万险、杀意背叛、忠诚毁诺,他都没有变过初心!

    每一次,他都比任何人要坚定。

    他是他们的劫?

    他们是他的劫还差不多!

    说老子不是良缘?

    那是他们那些傻.逼不懂得珍惜!

    顾千秋看着郁阳泽,忽然就弯下腰去──

    他从来担心的,确实都不是什么师徒身份。

    而是怕郁阳泽没有想明白,他怕郁阳泽不够坚定。

    但是现在……为什么不呢?

    顾千秋知道自己,他和呼延献是两类人。

    他会永恒地爱着一个人:

    无论十年、百年、千年。

    他敢十年如一日,就敢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

    而郁阳泽?

    就算郁阳泽有朝一日厌倦了、离开了,他也不过是从七个前任道侣变成八个而已。

    顾千秋俯下身。

    他已经永恒地给了郁阳泽可以随时退出的权利。

    就像不恨之前离开的任何人一样。

    他也不会恨要离开的郁阳泽。

    一个短暂的亲吻,血腥味太重了,角度还有些不对,怀中的郁阳泽不省人事,根本谈不上一点温情和缱绻。

    但是,顾千秋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同悲盟主做出的决定,不可动摇,除了他亲手给过免死金牌的人,谁敢多话,谁就准备好死。

    而此时,角落里。

    一个人躲在黑暗中,几乎跟黑暗融为一体。

    他不再佝偻,也不再畏缩,而是双手环胸,靠着墙壁悠闲而立。他下巴微抬,是个很习惯的傲慢姿态,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这人没分太多目光给郁阳泽,堪称死死盯着顾千秋。

    完全不藏眼中的恶意。

    就是……这种人么?

    我好失望啊,顾、千、秋。

    Chapter 147

    呼延献忽然被人从身后搂住。

    他微微回头,莞尔笑开,用嘴型问:“干嘛?”

    颜子行就在他身后:“……”头埋进颈窝里,呼吸浅浅。

    呼延献按住颜子行的手,没有任何解释,看着矿道中的顾千秋。

    在你俯下身的那一刻。

    你在想什么?

    顾千秋还是有些愣愣地坐在那里,郁阳泽仍旧没醒。

    虽有数枝雪梳理筋脉,但他显然还处在惊惶中,睫毛轻轻颤。

    顾千秋想了想。

    又想了又想。

    他忽然开始后悔。

    不对,不对。

    他被呼延献给绕进去了。

    什么良缘?好人?慈悲道?

    都是骗他脑子一热的阴谋诡叙!

    他顾千秋是不畏世俗眼光了,谁敢废话直接打死。

    但郁阳泽不是啊。

    在顾盟主的记忆中,郁阳泽还是个轻狂的少年人,就算有了这十年蹉跎,本质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在他这种连是非黑白都辨不清楚的年纪,又如何能搞得懂情爱?

    要真是他一朝冲动,日后悔起来,要仲长承运如何看他?要同悲盟如何看他?要天下人怎么看他?

    瞬间,顾千秋像捧了个烫手的山芋。

    真是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远处转角,呼延献无声叹了口气。

    这人……

    看起来是个好骗的恋爱脑,但没想到还是有点智商在的。

    这么快就爬出来,真是白瞎呼延宗主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了。

    呼延献又无声叹息一声,回身挂在颜子行身上,推搡着他走了。

    哎……顾千秋啊顾千秋,你哪里会不是良缘呢?

    犹豫了一会儿,顾千秋下定了决心。

    终于,郁阳泽睫毛轻颤,似有苏醒的迹象。

    顾千秋瞬间将他放在地上,起身,远离三步之外。

    郁阳泽缓慢恢复知觉,察觉到体内有数枝雪在流转,刚一喜,却见顾千秋侧身立在稍远处,并没有看他,光线暗淡,神色晦暗。

    那季清光本来平易近人的稚嫩五官,似乎按捺不住曾经顾盟主的神魂了,以至于他整个人看起来是森然冷漠、拒人千里的。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郁阳泽已经太久没见了。

    曾经,只要离开惊鸿山,顾千秋就算再与人插科打诨、嬉笑怒骂,那种不怒自威、令人畏惧的气度便会浮现在灵魂中,替他震慑五湖四海、妖鬼佛魔。

    也只有郁阳泽、仇元琛等人才能得见一些其中的温和。

    但大多数时候,所有人都是畏惧顾千秋的,包括郁阳泽。

    现在窗户纸已经破了,纸也包不住火。

    而这个人站在那里,便是已经选择……

    他不是顾千秋,而是顾盟主。

    郁阳泽深吸一口气,脑中忽地冒出“果然如此”四个字。

    却奇异的并不愤怒,只多多少少有些难过,一点吧,就一点。

    郁阳泽费力翻身,重新端端正正地跪好,低下头。

    这也就使他没看见顾千秋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

    矿道有风声,人却静默了很久。

    顾千秋不动如山,冷声道:“今日事毕,你去离恨楼吧。”

    小孩子不懂事,也很正常,太过苛责的顾千秋也于心不忍,只能让他先离自己远点,托付给老仇照顾着了。

    希望个十年、二十年后,郁阳泽能自己想明白。

    但这话落在郁阳泽耳朵里,就完全被曲解成了个另外的意思。

    他垂着的眼眶里瞳孔轻微震颤,好不容易被数枝雪梳理过来的血气又在瞬间倒行逆施,直接呕出一大口血来。

    顾千秋:“!”

    顾千秋这才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但又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解释,高冷的表情都差点没维持住。狠咬了一下舌尖,才把头扭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郁阳泽好不容易才支起一身破碎的病骨,抬头。

    这个角度,不知为何,五官样貌都更像是之前的顾千秋了。

    那个……五官标致得没有丝毫不完美之处、剑术人品都登峰造极、却总是让人敬畏的顾千秋。

    目光相接一瞬,眸如青霜。

    郁阳泽释然道:“修道之人六根不净,本就是大罪。师父,不必念及旧情,今日.你一剑将我赐死,从此你身边清净,而我……也死在最爱你的这一刻,无怨无悔。”

    顾千秋神容不变。

    但谁也不知道的,是他此时心中正掀起惊涛骇浪。

    郁阳泽将头叩回地上,道:“如此,请成我两全!”

    咚。

    咚。

    除了自己的心跳,郁阳泽什么都听不见。

    似乎顾千秋已经离开了。

    但是矿道里微弱的灯拉长了顾千秋的影子,就映在他面前,似乎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那团虚无缥缈。

    影子并不晃动,也就意味着顾千秋没有任何动作。

    他没打算成全他,却也没打算放过他。

    就这么静默了很长的时间。

    顾千秋忍受不了这个氛围,心一抽一抽的,又酸又疼。

    想他顾千秋养了小徒弟那么多年,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讲,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是整个惊鸿山的独苗苗、小宝贝。

    今天却不得不要演这冷面的师尊──

    顾千秋简直想“扑通”一声跪下,抱着郁阳泽开始嚎。

    具体嚎什么不重要,总之他就是很想嚎啊!

    不行,不行,不能让郁阳泽误入歧途。

    一定是因为相处得太多了。

    还是送给老仇养个百八十年的。

    等等……

    他娘的万一他爱上了仇元琛怎么办?!

    那到时候,自己是演那棒打鸳鸯的冷酷师尊,还是演那被有情人当成爱情磨刀石的倒霉鬼师尊啊?

    到时候,他是选择一刀剁下郁阳泽的狗头,还是一刀剁下仇元琛的狗头啊?

    那离恨楼的无情道岂不是破灭了?

    那修真界没有离恨楼的平衡掣肘,势必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混乱和战火,届时死伤百万、民不聊生、天地倒悬、无尽天谴!

    那他顾千秋就是那万古的罪人!

    郁阳泽还是伏在地上,跪得太久了。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一紧张就容易多想的师父,已经把事情推算到几百年以后,并将自己吓得面无表情、神智不清了。

    顾千秋悚然意识到:不行,不能让郁阳泽和仇元琛在一起。

    他这边刚想开口,忽然──

    一道惊天动地的巨雷直接劈入地下,所有矿道瞬间被刺目的闪电照得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剩一片白光。

    同一秒钟,整个地底的巨大网络消失殆尽,所有人都在瞬间被埋入废墟之中,爆裂的灵力像是耕地一般犁过了这里,所有地方被翻了一遍土,人们连惊嚎都没有就已经死透了,一点残余都没留下。

    变故发生的那一瞬间,顾千秋完全来不及思考,断然扑向地上的郁阳泽。

    但他们之间隔了三步的距离。

    就是这三步的距离。

    顾千秋眼睛被如龙蛇般过境的闪电晃了一瞬间,剧痛刺目,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没摸到。

    下一秒,顾千秋忽然被人按住后脑,用力按入了一片水中!

    水?!

    咕噜噜──

    嗓子里立刻倒灌进了很多液体,反呛入肺部,窒息铺天盖地。

    之外。

    郁阳泽身受重伤,反应迟钝,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什么。

    那劈头盖脸的砖块碎石差点直接把他活埋了。

    但一道流光瞬间绕至他周身,将所有碎石都炸成了齑粉,而后一下挑住郁阳泽的后领,原地拔高。

    仅仅三秒钟之后,郁阳泽重见天日。

    这是一个温暖的日暮。

    轩辕又变成乖顺的样子,落入郁阳泽手中,他瞳孔一缩。

    顾千秋呢?

    为什么轩辕会在他这里?!

    但他都没来不及发问和着急,下一秒,又有许多人狼狈地从地底下爬出来,全如丧家之犬。

    秋珂身上衣服破烂得宛如个要饭的,脸上全是石块的划伤,手里端着不杀生,戾气十足地一脚踹飞个两人多高的巨石,顺便大喝道:“走你!”

    殷凝月一边咳嗽,一边被她从石块堆里拽出来,气都喘不匀。

    呼延献和颜子行稍微好些,却也是狼狈模样了。

    剩下的还有廖承望运气好些,保住了一条狗命,不知是被伤到了哪里,正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吐。

    但是没有。

    没有顾千秋。

    怎么会……没有顾千秋?!

    呼延献看过来了一眼,眼中也闪过一点疑惑。

    但他们都来不及问了。

    因为此间黄昏日暮、夕阳好景中,站着许多人。

    他们都穿着白色或红色的绫罗,最复杂繁华的款式,手中或拿宝剑、或举铜伞、或执鲜花,脸上也带着统一的面具,古铜质地,又有些泛黑泛绿,像青面獠牙的恶鬼。

    而人群的最正中间,放着一把木质的太师椅,鬼斧神工的精雕,能将不二庄的东西衬得上不了台面。

    椅子上,歪坐着一个“少年”。

    深红的袍子比周边的侍从还要繁琐华贵得多,暗纹是金灿的太阳和扭曲的火焰,深古铜和黄金被相得益彰地串起来,做成配饰,挂在衣襟和他发尾上。

    他长得很漂亮,不辨男女,一把孔雀翎的扇子半遮半掩。

    “没想到还有熟人。”他微笑着,阴狠且毒辣,“那就一起来吧。”

    Chapter 148

    郁阳泽在小弯城见过这“人”。

    彼时他还是个孩子,至多七八岁的模样。叼着烟斗,要将郁阳泽和顾千秋剥了皮、挂在马车上当装饰。

    这才不到一个月,这人就看起来约莫十四、十五岁了,神容依旧男女莫测,但身上那种诡秘的“邪性”更甚,不会被认错。

    看来当时仇元琛千里之外挥出的一剑。

    当真没能劈死他。

    真是苍天无眼。

    呼延献看了看天边,柔和的光洒在他身上,美轮美奂的。他轻声叹息:“这才日暮。”

    那群穿着锦衣的侍从没有自己的神智,笔直地杵在那里,将少年众星捧月地簇在中间,手中各式法器都变成装饰。

    而少年的小孔雀翎扇子在鼻尖轻轻扇了扇,似乎是个驱散异味的动作。

    他都懒得多分一个眼神给呼延献,更别提接话茬了,跟当初看见郁阳泽和顾千秋时的“热络”样子可完全不一致。

    郁阳泽手里死死攥着轩辕,虽然重伤着,但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上前一步,离他最近的秋珂没拦住:

    “顾千秋在哪里?”

    “……”少年又摇了摇那把碍眼的扇子,孔雀翎中有两点奇异的红,恶劣地假装叹惋,“可惜了,被命抢先一步。”

    另一边。

    咕噜、咕噜……

    顾千秋七荤八素地被按进水里、又被提起来,反复多次,呛得他天灵盖都快翻开了。

    好不容易,顾千秋才终于聚起了一点力气去反抗,双手高举、同时旋身猛然一拧——

    只听“咔吧”一声,他身后那人的胳膊就已经被他给卸下来了。

    顾千秋趁机翻身出去,远离。

    他半跪在地上,捂着喉咙,一边不受控制地咳出肺里的水,一边费力抬头去看。

    那边的黑衣男人面无表情地把自己脱臼的胳膊给推回去了。

    顾千秋咳嗽得脸都红了,眼角流出眼泪,冷笑道:“果然是你。”

    男人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哦?原来早认出来了啊,我还以为我伪装得挺好呢。”

    这人长着一张东蓝的脸,但畏畏缩缩的样子消失殆尽,习惯性用下巴看人,傲慢到了极致,除了那傻/逼,顾千秋简直不做多想。

    但顾千秋此时手里没有轩辕剑,多多少少有些没底。不过也是真的被气笑了:

    “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杀你那么多次还嫌不够,一直上赶着来找死。”

    但男人的眼中居然泛出了残忍的笑意,缓慢地舔了舔嘴唇,认真地看向顾千秋:

    “是啊。因为我是坏人嘛。”

    顾千秋已经悄悄喘匀了气,重新站起来,不与他争论,问道:“我徒弟呢?”

    男人说:“不知道啊,大概死了吧。”

    顾千秋的脸色冷得像冰。

    男人又说:“怎么?很悲伤、很难过吗?……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更厉害一点的人。视作对手的人,眼光居然如此差劲,真令我伤感。”

    顾千秋气沉丹田:“你懂个屁!”

    男人稳当地接了:“我是不懂。从鸿蒙天地间托生的时候,我就只会恨、不会爱,只有恶、没有善。但是我很爽啊,无视所有规律和大道,天地之间,我想杀谁、就杀谁,想折磨谁、就折磨谁。就像你,惹到了我,就永远也甩不掉了。”

    顾千秋:“……”

    顾千秋保持了最后的理智:“那不一定。说不定,今夜我就能杀你呢?”

    男人说:“好啊。你试试啊。”

    外界。

    原本的季府已经被扒平了,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了一座巨大的戏台,大理石的须弥座,戏台的柱子都用金玉包裹起来,华贵异常,上面的雕刻美轮美奂、鬼斧神工。

    戏台的两边还坐着一个乐器班子,全部都带着之前那种侍从的面具,也是分不清男女的外袍,古琴古筝铜鼓罗擦一应俱全。

    戏台的前面还摆着无数朵金玉做成的假花,大多是牡丹和芍药,开起来红艳艳的,像是一片海。

    最主要的,是戏台之下还站满了人。

    有一半是归顺了花蝶叫的马贼,也有一半是那些被关押的百姓,此时一起被放了出来,看起其乐融融。

    如果能忽视掉这些百姓脸上带着的惊恐和麻木的话。

    郁阳泽等人也被带到这里来了。

    在路上的时候,秋珂悄悄问了他关于灵力的事情,郁阳泽摇了摇头。

    之前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感觉希望都渺茫。

    殷凝月叹息,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就已经失败了,所有人都带着一身伤痛走在这里,表情不知是向死而生的释然,还是惊恐到极致的绝望。

    似乎对于庞大的修真界来说,他们只是世界上最弱小的那一群蝼蚁。

    什么反抗和斗争?都是他们一厢情愿罢了。

    殷凝月无奈的又叹了口气。

    忽然,她眼中出现了一张漂亮的脸。

    秋珂笑眯眯地搂住她,用一只手揽住殷凝月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

    这是一个占有欲有些强的动作。

    如果是寻常,殷凝月还会觉得有一丝不自在。

    但不知为何,今日这个动作,却让她从其中找出了一丝安心。

    “别怕,好歹还有我陪你一起死呢。”秋珂笑着说,甚至是很真心诚意的在笑,露出了两颗尖锐的虎牙,一如既往,“嗯?”

    这姑娘其实是很漂亮的长相,尖锐的眼角,锋利的眉毛,像是一朵生了刺、带着毒,却又无所顾忌地展示自己无与伦比的艳丽暴戾的花。

    让所有胆敢靠近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在她自己愿意的时候,这些刺和毒才会被收起来,只露出其中最美丽的花蕊。

    只是这人性格太过恶劣,所以很容易让人忽略他本来的容颜。

    殷凝月不知为何,忽然就被晃了一下神。

    继而,她低低的笑了起来,道:“好吧。”

    似乎没有那么畏惧,也没有那么遗憾了。

    郁阳泽有些上不来气,死死攥紧手中的轩辕剑。

    呼延献忽然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紧张,相信千秋吧,他总有办法的。”

    郁阳泽涩着嗓子道:“可是他连剑……”

    他连剑都没有。

    一个剑修,没了剑,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呼延献用更低的声音道:“子行的云雀已经放了出去,仙盟的人若要来,最多三个时辰就到了。”

    这个小城外界守卫森严,不得进出。

    但独留他们这群“家养的蟑螂”胡乱活动,具体用意已经不重要了。

    众人离不开,只好让颜子行的机关去送信,云雀没有用一点灵力,甚至都没起飞,哼哧哼哧地靠两条小短腿走过好远的路,才终于逃出魔爪,飞到了仙盟。

    现在,距离仙盟来人,还有三个时辰。

    最多到月色高悬的时候,仙盟就来了。

    郁阳泽很轻微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

    呼延献微微叹息,倒是也不多劝。

    就在这个时候。

    哐当——

    锣鼓声一响,好戏要开场了。

    戏台下面站着的百姓早都已经被吓得如同惊弓之鸟,猛然听见这锣鼓的声音,仿若直接敲在了他们的心坎上,纷纷吓得露出惊恐至极的表情。

    甚至有人不受控制的惊叫了一声。

    从戏台的侧面,鱼贯走上台了几个人。

    他们都穿着全套的戏装,非常专业的设备,每走一步,身上的金银玉石都会叮叮当当的响。

    却都还是戴着的那种古铜色的面具,除了从服装上分辨出他们所饰演的角色,其脸上的扮相就显得非常不专业。

    这种极度专业和极度不专业之间一比较,就显得分外诡异。

    最终迈步上台的,是那个少年。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戴面具的人,而且已经把那繁重的袍子换成了一身素色的衣裙,莲步轻移。

    唱的还是那一出《鸿蒙生》。

    这个故事虽然家喻户晓,但是台下的马贼们看得津津有味,百姓们则带着莫大的恐惧,不敢出声,不敢逃跑,只在马贼们鼓掌的时候,也纷纷跟着喝彩,好不热闹。

    若抛开这个诡异的情形来说,光看这出戏,可以说是天下编排《鸿蒙生》中最完美的一出。

    特别是饰演妹妹的那个“少年”。

    他的五官才真是天地之间一等一的角色,就算连呼延献在此,似乎都要被比得暗淡三分。

    他也深知自己的美丽,甚至称得上非常敬业,在戏台上的时候嬉笑怒骂、莲步轻移,完全看不出来,是他挟持了所有人。

    这真是整个浮月城的人都来此捧场了。

    满上醉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台边。

    比起狂热的马贼和畏惧的百姓,满上醉有轻微的走神,甚至偷偷看了郁阳泽一眼。

    这边没有顾千秋。她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郁阳泽捏着轩辕剑。

    被呼延献错步挡住,截断了两人交汇的目光。

    现在当然不是发难的最好时机。

    最好的时机只有两个:

    要么等三个小时之后,仙盟来人。

    要么等顾千秋出现在这里。

    这戏大概唱了一个多时辰,故事一遍说罢。

    当啷!

    又是一声锣鼓响。

    台底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欢呼和掌声。

    郁阳泽悄悄示意其他人戒备。

    如果像上次那样的话,这神经病唱完戏,就要大开杀戒了。

    在绵延不断的掌声之中,“妹妹”谦逊的站在舞台上,有人拿着花束和金银往台上丢,大多都准确无误地砸在他的脚边,他露出欣喜的笑意,将一朵牡丹折下,戴在自己的耳鬓。

    许久,许久。

    “少年”忽然将自己的戏冠取了下来。

    青丝如瀑,垂在他身后,几乎和他人等高。

    哐当。

    戏冠被丢在了地上。

    跟当初一模一样的情景。

    他又将戏服脱下,似乎很敬畏,不愿意穿着这身衣服杀人。

    但这件戏服又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存,也是被他随手丢在地上,那些金银玉石和绫罗绸缎,在他这好像都成一次性的了。

    忽然,众人只觉得狂风一起,戏台上的帷幕几乎被吹得横了起来,发出招展的布料响声。

    而“妹妹”接过手下递上来的一根烟斗,轻轻吸了一口,又吐出云雾缭绕的烟。

    就在这雾蒙蒙的烟背后,他看着台下。

    无论是百姓,或是马贼,甚至是郁阳泽等人。

    他都是那种一视同仁的目光。

    但是,最终,他看向了郁阳泽。

    “当初给我的那一剑,也轮到我要账了吧?”

    Chapter 149

    夜风卷过所有人的衣角。

    花香旖旎,却裹着一股淡淡的血气。

    那是这个城中死去的人太多,可能三月暴雨都冲刷不掉的、砖缝里的血如沉疴。

    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郁阳泽。

    虽然是已经是生死关头了,但秋珂就是紧张不起来,她憋了一下,没憋住,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你怎么在哪儿都有熟人?”

    郁阳泽面无表情地盯着“少年”,没有拔出侠骨香,而是握着轩辕剑。

    轩辕剑锋依旧寒亮,兴奋嗡鸣。

    “少年”冷笑,又缓缓吐出一大团雾,淡淡道:“开始吧。”

    就始于这一声令下。

    台下的百姓开始疯狂逃窜,纷纷远离身边的马贼们,却在跑出去十几步之后,依旧没有人头落地,都有些奇怪地回头。

    却见刚刚那些兴奋而残忍的马贼都忽然静默在原地,面无表情,没有动作。

    好像变成了戏台上、“少年”身后的那种像人偶的侍从,整齐地站在那里。

    百姓当中,居然有人停步。

    秋珂拔出不杀生,大喝一声:“跑啊!难道你们还要留下来看热闹不成?!”

    百姓乌泱泱地四散逃窜。

    城中所有马贼都聚集到了这里,其他地方好像非常安全,他们就像是水滴入海中,顺着自己熟悉的小路,很快没了痕迹。

    而被廖承望组织起来的这群人中,不少都抽出了武器,隔断在百姓和戏台之间。

    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看见求生的希望就在前方,临阵反悔,跟着百姓们四散。

    场面一下子变得很乱。

    而那些被控制了的马贼并没有追出去,而是缓缓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们围在中间。

    神智全无,眼神溃散。

    呼延献叹道:“真狠啊,居然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秋珂道:“世界就是这样的,只要是强者,随地一抓都是愿意给他卖命的人。”

    侍从给“少年”搬了把太师椅。

    他又斜靠在那精雕红木的椅子上,将烟斗反过来在椅子脚磕了磕,静静欣赏着下面。

    满上醉着一身百色蝶衣,站在战场之外。

    她甚至都没往这边看一眼,而是看着初升的月亮,还在地平线的那一边。

    哒。

    烟斗又磕了一下。

    很轻的响。

    满上醉回过头来,结了个印。

    所有“马贼”如厉鬼般,同时扑上来!

    唰、唰、唰——

    这边也是几十道拔剑的声音。

    “呃……!”

    顾千秋捂着腹部的伤口,快速躲开。

    轰!

    一道刀光竖着劈下,将全黑的水域撕出了一点裂痕,抡出一道弯曲而巨大的弧度,砸在寂静无波的水面上,飞溅起高大的水花。

    顾千秋勉强靠着灵力,才能在水面上腾挪翻转,此时虽然躲开了要命的刀光,却没能躲开每一滴水,被实实在在地淋成了只落汤鸡。

    他本来想先快速离开水域,却无论往哪个方向跑,无论跑了多久,都没能如愿。

    “没有剑,你就连手都不敢还吗?”

    男人似乎心情很好,在黑暗中行动自如,踩过水面,像是蜻蜓点过水波,但他的长刀却划破那平静的湖,分花拂柳的杀意。

    “那就乖乖让我杀掉吧。”

    被抓走的时候,顾千秋把轩辕注了灵力、留给郁阳泽防身了,现在他确实难招架。

    于是只好在嘴上占便宜:“哦。”

    顾千秋按死腹部的伤口,胡乱将布料扯紧绷住,道:“杀我?你再努力三百年吧。”

    “——噗哧。”男人居然没忍住笑了一下,“你难道没发现,我学什么都很快吗?刚刚砍你的这一刀,可就出自你的……叫什么来着?《千秋同悲七十二式》。”

    顾千秋嘴贱道:“哼,打听了这么多,怎么?你喜欢我啊?”

    男人冷笑:“喜欢?我生来就没有这种诅咒。但如果说,喜欢杀你的话,那也算吗?”

    顾千秋悄无声息地后退,还在找边缘。

    这水域没有一点风浪,平静得好像死湖。

    但男人拖着长刀,一步一步地跟着,不急不缓,就好像在将自己势在必得的宠物,逼入绝境。

    甚至越走,他的心情就越好。

    忽然,顾千秋停下了脚步。

    “哦豁。”男人似乎有些遗憾,“居然这么敏锐,是我又暴露了么?”

    顾千秋眼中黑得像是无尽的死寂,无奈叹息一声,问道:“我身后是什么?”

    男人道:“你不是很能猜么?猜啊。”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再度叹息。

    这次重生,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明明之前顾盟主是逢赌必赢、招财神话的同悲盟活锦鲤、劫财猫!

    哗——

    忽然周围一片亮光。

    不知从何处来的光源照亮了整个天地之间,同一时刻,一股浓烈的臭味直扑鼻腔。

    “看来,你猜到了。”男人说。

    这一切都来自于顾千秋心念一转。

    似乎在他无意识的时候,这里就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须臾,万年静默。

    而在他有所猜测时,一切细节就都清晰起来——

    他的脚下根本不是什么平静的湖泊,而是翻滚着的红色的液体,稠浓的、粘腻的,色泽浓艳而深不见底,说万丈也可信。

    而顾千秋身上也已经被浇灌了这种液体,粘嗒嗒地浸透衣袍,让他的头发也贴在身上,难受异常。

    无穷无尽的沼泽,腥味充斥鼻腔、直冲天灵盖,让人毫不怀疑,这天底下的所有生灵已经被屠杀殆尽、血液放干,汇聚到了这里。

    顾千秋在瞬间封住了自己的嗅觉,却还是被那零点一秒的时间差点熏死过去,不受控制地呕了两下。

    男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发出满足的叹惋。

    他似乎真的很享受这里的味道。

    “……”顾千秋微微叹息。

    真的是……血海。

    眼眶中,血红色充斥了所有角落,让任何呆在这里的人不由自主地产生眩晕感。

    “很陌生么?”男人很仔细观察着顾千秋的表情,“你不是早都来过?我……还有运和他,都在这里见过你啊。”

    顾千秋苦笑道:“年轻不懂事啊。”

    少年时,曾经和老仇因为想要扬名立万,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始寻找传说中的“血海”。

    而不知该说他们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居然真的让他么给找到了。

    当时,真是顾千秋和仇元琛此生最危急的一次,几乎时运、实力、天时、地利全都占了个齐全,才侥幸能够全身而退。

    虽然只进来了不到半个时辰。

    但那真是……永恒噩梦般的经历啊。

    他的表情越难看,男人的心情就越好,将手中的刀从脚底的血海里抽出来,轻轻舔了舔刀锋上带着的血迹,看得顾千秋一呕。

    这里比之黄泉、乱葬岗等地,其实并没有太多地狱般的情景,没有死人、没有残肢、没有相映衬托的荒凉景,只有红色。

    那种很纯粹的红色,没有一点杂质,只有红、红、红……在脚下很缓慢地涌动。

    就好像是……

    这不知深浅的血海之下,还有什么巨大的、不可名状怪物,随时会探出头来,吞噬一切。

    但又或许,其中什么都没有。

    “你死在这里,我会很高兴。”男人兴奋地说,继而,寒芒一闪!

    长刀在极速的运动中,几乎能够抖落所有黏在刀身上的血,那一刃切过来,势如破竹。

    顾千秋果真在其中看到了──千秋同悲剑式。

    顾千秋却忽然笑了起来,不躲不闪,而是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当时是如何逃离血海的么?”

    男人并不吃他这一套,只想要顾千秋的命:“下地狱去说吧!”

    忽然,顾千秋向后纵身一跃!

    戏台边,已经打成了一片。

    他们灵力被压制到了极限,几乎就和凡人无甚区别,但好在是一视同仁的,那些马贼也没好到哪里去。

    跟血腥版的街头斗殴差不多。

    而至此,那“少年”和满上醉都暂时没有动手。

    郁阳泽一剑横斩断马贼的脖颈,血液喷得老高,站在后面的秋珂一个不留神,喝了一口,当即就像破口大骂。

    但瞬间意识到,一旦开口骂人,他娘的会喝得更多。

    第五程也拿了裁云在手,却在接连弄死了几个马贼之后,顿住了。

    因为那些身着白红色衣袍的侍从们将他围在其中。

    侍从们虽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但他们取下了面具。

    那是一张张熟悉的脸。

    只是眼神已经失去了焦距,手臂上都有一只诡异的蝴蝶,翩翩起舞,顺着血管会微微颤,就好像是活的一样。

    一种……一种诡异的虫子。

    第五程向后退了一步。

    人群逼近一步。

    第五程再退一步。

    人群又逼近一步。

    都是沧海书院的弟子,最后的遗孤们。

    满上醉笑吟吟地站在原处看这边。

    侍从们忽然像是回了理智,眼神一下聚焦,看向第五程,然后眼底爆发出绝不作假的惊喜:

    “大师兄!”

    “第五师兄?!”

    “师兄救我,师兄,救救我啊……”

    他们蜂拥上来,这幅场面,却比刚才还要恐怖。

    第五程再退了一步。

    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下一秒,只听个女声平地乍起:“做什么?!”

    Chapter 150

    吼——!

    一声野兽的咆哮响彻半空。

    下一秒,第五程被人拎住后领,凌空飞了起来,那人踩着几个侍从的肩膀和脑袋,拽着他就跳出了包围圈。

    一只巨大的白虎断后,毫不犹豫地咬死了一个胆敢扑上来的侍从,鲜血直溅。

    继而,就听天边有所响动。

    一艘巨大的仙船撞开了层层叠叠的乌云,携着月色而来,停在众人头顶,接着,便有无数东西从天而降——

    跟天上的楼阁坍塌了似的。

    有些动物,也有些人。

    但仔细一看,全都是不二庄的精巧机关。

    其中,一条漆黑而巨大的蝮蛇像腾龙一样盘旋在仙船的两侧,若不是月色皎洁,几乎和黑云融为一体。

    这里离不二庄最近,居然是最快来的。

    公仪濛抓着第五程的衣服后领,险之又险地躲过一柄刀刃,左手化拳,一拳带着千钧之力将人给轰了出去。

    继而扭头一看第五程,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哭哭啼啼地做什么?!”

    下一秒,她又将第五程推了出去。

    以一个极限的弯腰动作躲过横斩一刀,刀锋擦着她的头顶就过去了。

    但公仪濛丝毫不慌,顺势猫腰贴地而转,借力回手,又是一拳!

    这一拳打在人身上,那动静真是太可怕了,闷响一声,甚至都能听见那倒霉鬼五脏六腑同时碎裂的声音,飞出去好几十米!

    不二庄的人纷纷加入战场,现场混乱。

    这里却被她的两拳悍得清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隙,暂时有了短暂的平静。

    公仪濛带着一脸戾气,一边将手上的绷带缠紧,一边走向第五程,然后重新抓起他的领口,拖到自己面前。

    一下子,两人就贴得很近。

    近到,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节奏。

    第五程:“……”

    公仪濛一伸手,把他的眼泪全都用拇指抹去了,咬着牙笑道:“我说,别哭了。”

    第五程比她身量稍高,但此时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强撑到极致的脆弱感,好像随时都会绷断、碎裂。

    他想将眼泪逼回去,但是无可奈何。

    那么短时间内的剧变,莫说他只是个少年,就算是修真界的老一辈们,易地而处,也未必能比他强上多少。

    他之前没有哭,全都等在这里呢。

    第五程微微偏头,不去看公仪濛的眼睛。

    这个角度,便显得他的眼尾有条红痕,如秋水中氤氲散开的血水一样。

    那一瞬间,公仪濛心中滔天的怒意和恨意,居然全都随着泪水落尽,再难提起来了。

    到底、到底……也是可怜人。

    瞬时,公仪濛的动作就下意识地放轻柔了不少,虽还拽着第五程的衣领,但目光不自觉地透出了三分悲悯。

    “别哭了。”公仪濛认真地说,“你师父不要你了,我师父要!”

    谁料,她刚刚才大放完厥词。

    下一秒,褚师钰刚巧路过,凉飕飕地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我不要。”

    说完,她又像个女鬼似的飘远了。

    公仪濛:“……”

    公仪濛脸上有点挂不住,只好对第五程说:“……那我要。”

    “你站起来,把剑拿好。”公仪濛将裁云塞进第五程手里,又用力把他推向人群,“第五少侠!只要杀一个人,你就有家可归了!”

    呼——

    耳膜中灌满了血水,在其中游动的时候,居然是像风声过境的。

    这般粘腻的东西,居然会给人宽阔感。

    男人有轻微的呆滞。

    没人会比他更清楚,那一块血海之下是什么地方,但顾千秋居然……跳进去了。

    但下一秒,男人就狂笑起来。

    接着,追着顾千秋纵身一跃,也潜入了那片血海之中!

    浓郁深重的红,是绝对不可能视物的。

    而且灵力在这其中也完全无用了。

    跟在普通的水里不一样,这里的液体太黏腻了,行动受限、胸腔挤压。

    至多三分钟。

    顾千秋若是没有出血海,就会完全沦为这池子中的一部分,任千千万万年,也没有人知道他会死在这里。

    顾千秋在赌,赌他还在被上天眷顾。

    游动的姿势让他腰腹间的伤口剧痛,顾千秋不知道自己的肠子内脏有没有不慎掉出来,但现在也不是去确认的时候。

    肺部也被挤压到了极限,只要他稍有不慎,一滴血呛进去,他就会瞬间失力,最终万劫不复。

    而最可恨的,是他身后传来的水流声。

    那些粘腻的液体被划动,让顾千秋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东西——

    他居然敢追下来?!

    下一秒,顾千秋忽然抖了一下,忽然转了个方向,用力一扭一跃!

    这完全是靠着下意识的反应,全然是对杀意天生的感知,却无数次救了他的命。

    下一秒,他刚刚的既定路线上,液体流动,居然从中闪出了一道芒,隔着眼皮,都能让顾千秋猜测出其刀锋的弧度。

    他娘的,那神经病不仅追下来了,而且居然打算在血海里跟他动手!

    顾千秋第一反应是:他不受血海桎梏?

    但下一秒,他就推翻了自己:不可能。

    这个世界上,血海几乎和天道是等同的,就算他是上古的人物,真混成了那一位的跟班,也绝不可能无视血海。

    这傻/逼是纯粹在跟他比憋气!

    顾千秋不可能在血海里跟他动手,拼了命往前游,好几次险而又险地躲过那要命的刀,甚至还反击地踹了他一脚!

    按照脚感来说,应该是踹了个正着!

    不知道那傻.逼是不是一口气没憋住,好像逐渐没了动静,顾千秋也飞速游出去,他也快到极限了。

    胸腔挤压、有液体倒灌进肺部,顾千秋眼前有些发黑,头晕脑胀。

    但前路好像依旧漫漫无边。

    如果,如果死在这里的话……

    顾千秋昏昏沉沉之中,冒出这个念头。

    如果死在这里的话,那、那郁阳泽怎么办?

    姓顾的还没有来得及表明自己的心意。

    郁阳泽也还以为自己讨厌他呢!

    不行,不行,还有些话要说,还有些事,他也一定要做。

    顾千秋求生意志空前强烈,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拼了命地往前游。

    终于!

    胸腔的挤压忽然一轻,顾千秋出水之后,七荤八素地直接跪在岸边,开始不住地呕吐,不小心呛进去的血水都被他尽数吐出来,头晕目眩的感受也稍作缓解。

    顾千秋强撑着起身,看向四周。

    这里,像是一片海滩,近乎是诡谲而美丽的。

    没有日月,但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光,将四周照出暗影,类似于月色下的海岸。

    只可惜,回首一看,深红血海无边无际。

    顾千秋脚下踩着细碎的沙子,在这种诡异的光线下会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是某种暗淡的宝石,但他已经知道了,那只是碎骨。

    他恶心反胃的症状又泛上来,顺了顺气,干呕。

    忽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破水声!

    那傻、逼果然追上来了,真是不死不休的恶人。

    好在顾千秋早有准备,早将自己浸湿的外袍扒下来了,兜头将他罩住,然后就是一通乱拳!

    那傻.逼也算悍戾,硬挨了疾风暴雨般的十七八拳,愣是一声没吭,还一边压住咳嗽、一边往岸边爬。

    被毫不留情的顾千秋一脚踹了回去。

    湿透了的外衣又重又大,贴在他头上,阻碍了绝大部分空气。

    男人忍无可忍,在血海中用刀割开衣袍,然后就想剁了顾千秋!

    但他在水中使不上力气,顾千秋可是占尽了上风,“啪”的一下抢住了刀柄,用膝盖用力一顶,猛地发力,居然将刀抢了过来!

    男人反应也极快,顺着力道游出去,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上岸了。

    血海之上,任谁都是肉体凡胎,男人也一个踉跄,膝盖落地,开始狂咳嗽和呕吐,还喷出了两颗牙──顾千秋一拳锤中的成果。

    现在两个人看起来都太狼狈了,血海之中,谁能回去?

    但顾千秋非得亲自手刃了他才能解心头之恨!

    遂不等男人有所反应,提着刀就砍!

    他刀法练得稀松而无眼,属于很丢人的那一挂。

    但现在灵力都没了,更遑论刀法剑法的?手中有兵刃,举起来砍就完事了!

    哗!

    刀刃切开暗淡的光,直抵男人的头顶!

    但千钧一秒,男人猛地偏头,刀砍在他的肩膀上,直到锁骨止住刀势,血肉骨头一应俱全。

    他仿若感受不到疼痛,像绝境中的野兽,猛然暴起!

    顾千秋立即往后退!

    男人的手擦着他的腹部就过去了──也许只差毫厘,顾千秋的伤口就被他直接撕开,内脏都能掏走。

    但男人这是虚晃一下,其实劈手去夺刀。

    顾千秋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

    眼见长刀就要回到男人手中,千钧一发之际,顾千秋凌空旋身用力一踢刀柄,那长刀打着旋就飞出去,坠进血海里了。

    两人站在岸边,一时都没有动作,却一个比一个狼狈。

    男人忽然就开始笑,放声大笑。

    不是嘲笑,没有讽刺和傲慢,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在开心,低下头,肩膀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如此真心实意的喜悦啊。

    Chapter 151

    震耳欲聋的笑声。

    “别那么紧张嘛!咱们在这里,已经必死无疑了,不如你就做做好事,让我杀掉吧?”

    “……”

    顾千秋缓缓呼出一口气。

    “哈,你没人要,我可是还有人等着我回家的。谁要跟你死在一起?”

    顾千秋将腹部的伤捆结实了,又活动活动了筋骨,半好笑半无奈地说:“你要死,我就再赐你一次,多大点事啊?”

    男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飞扑上来!

    他就像是个遍体鳞伤、但是神采奕奕的野兽,也许这一刻他并不是为了捕食,而是狩猎者的天性让他如此。

    没人任何思考,只是血肉之间的搏斗。

    两人都没武器,只剩下悍勇了,在无边血海旁边的砂砾堆上角力,不死不休的魄力。

    顾千秋在心中默默数好时间。

    这里未知的光源是永恒不变的,进入到这里之后,只能靠着心里的不断默数,不然就会再也辨不清时间。

    顾千秋被摔在地上,就地滚过,再度翻身,那些碎碎的骨质颗粒贴着他的肉过去,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忽然,他朝着远处开始狂奔!

    这里所有的一切只有幽深的血海,光源也是在这边,离开这个碎骨海岸,就是一片不可测的漆黑。

    顾千秋却没有一丝犹豫,直冲进去。

    而那神经病果然不负他所望,也是完全没思考黑暗之中是什么,跟着冲了进来。

    顾千秋轻轻回眸,再度加速。

    愿上天保佑吧!

    “咳咳!”殷凝月上前一把拽住半跪在地的郁阳泽,“郁少侠?你没事吧?!”

    郁阳泽用轩辕杵地借力,摇了摇头。

    两人都是一身的伤,谁也没比谁好一点。

    殷凝月猛地咳出了一口血,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拉起郁阳泽,道:“这边,快过来。秋珂和不二庄的人杀了城卫,你先走。”

    郁阳泽却摇了摇头。

    殷凝月本是世间最温和的性子,此时却握着剑,带着郁阳泽,就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别废话,我在这里的灵力没有被压制多少!”她难得疾言厉色,“你伤太重了!你先出去,我会去找季、找顾千秋的!”

    郁阳泽强行将涌上来的破碎内脏和血液都逼了回去,却还是执拗地甩开了手。

    今夜就算他侥幸活下来了。

    但顾千秋有一点差池,他也还是要死的。

    于是郁阳泽将轩辕握紧,反手捅死一个围上来的马贼,另一只手拉住殷凝月,不由分说地往城门方向走去。

    这条路有不二庄保驾,城中基本畅通。

    两人虽然拉拉扯扯,但是行动速度不慢,很快就到城门口。

    殷凝月想要推他:“你先走。”

    但郁阳泽不由分说地拦住,反而将殷凝月往城门外推。

    “你做什么?!”殷凝月喝。

    “……送你出去。”郁阳泽破碎的咳嗽都被压到最低,以至于听起来,声音还是沉稳而可靠的,“你不必死在这里。”

    殷凝月当场就挣脱开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该死在这里?!你的灵力还剩下多少?之前又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听我的,千秋不会想看到你也死在这里的,仙盟的人很快就到!你先出去啊!”

    两人推攘半天,谁也没执拗过谁。

    这时,城门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喝:“那谁!干什么呢?!给我松手!!”

    下一秒,秋珂心急如焚,踩着城墙几个跳跃就落了地,疾风暴雨一般刮进两人中间。

    “松手啊!”秋珂崩溃大叫。

    可见她是真的心急了,连平时笑面虎的模样都装不出来,更顾不得装模做样地喊什么“代盟主大人”。

    两人都下意识松开了手。

    秋珂崩溃地说:“代盟主啊,你有自己的心上人,干嘛拉我的?!老娘连想跟她死在一起的梦想都不能被满足吗?!”

    他们吵吵嚷嚷,此时正巧带着第五程赶奔而来的公仪濛也崩溃了:

    “你们要吵架能不能看点场合啊?!”

    一只白虎猛地从黑暗中扑出来,将一个试图射暗箭的马贼扑倒在地,一口咬住脖颈。

    公仪濛绝望大喊:“快跑啊!”

    廖承望和其他人护着一堆百姓,走了最偏远的小路,顺着城墙根摸了过来。

    好巧不巧的,正好也是这个时候到了。

    一群人刚好齐聚,公仪濛直接开口:“咱们先走!等仙盟来人,再一起杀回来啊!”

    她带着人就要先出门,还不忘回手拉住了第五程。

    但刚迈出一步,她脚下就一个踉跄,很清脆的一声“咔吧”响,骨节断裂和关节粉碎的声音——是上次没好的旧伤。

    第五程瞬间扶住她,公仪濛脸疼得轻轻抽了一下,弯下腰省力,却还是先道:“你们先走,不二庄的人就在门那边接应。”

    第五程扶着她,心里的愧疚,无以言表。

    “你怎么样?”他皱着眉,“别慌,我背你出去。”

    “无事无事。”公仪濛疼得呲牙咧嘴,指着一个墙根角落,“你扶我到那里去。”

    一瘸一拐过去,公仪濛往墙根底下一坐,就道:“你先出去,不用管我。”

    她膝盖的位置的衣服已经完全血红,按照刚才扶她的感觉来判断,两只膝盖都已经完全用不上力气了。

    第五程也是筋疲力竭,直接跪坐在她面前,很安静、也很伤感地看着她。

    “……嘶。”

    公仪濛顺手摸了把刀,将自己腿上的布料都给划开,只见膝盖处完全粉碎,彻底难动。

    身上没有伤药,她专心致志地看着伤口。

    也就没注意到第五程那温和而悲伤的神情。

    “嘶!”她呲牙咧嘴地一抬头,“——你怎么还没走?”

    第五程却慢吞吞地挪到了她旁边,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很轻而易举地下定了决心。

    “我也不走。”

    他说话的时候,角度正好,月色有些落在他的眼眸中,温和而莹润的光。

    而且那投影的黑暗,也恰到好处地掩住了他颈间的狰狞剑痕,好似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的结束。

    “你在这里。我无处可去了。”

    公仪濛脸色几变,最终落在一个奇怪的表情上,连珠炮似的:“什么‘也不走’?谁不走?我马上就走!”

    她歇了口力气,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铜钱,在她手中化形,变成了一个……很巧怪的机关。

    之间她连灵力都没调动,稀里哗啦地上手,就将那机关装在了自己的膝盖连接小腿的位置,“咔哒”一声响,严丝合缝。

    接着,公仪濛就站起来了。

    不光站起来了,她还原地蹦跶了两下,还很得意地翻跟斗、做了个高难度动作。

    “上次结束,我就有所准备,哈,果然让我蒙到题了!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

    第一次近距离得见天机的神奇,第五程差点要背过气去。

    只瞬间,他就从耳垂红到了耳廓。

    忽然没了赴死的勇气,第五程简直羞愧难堪,默不作声地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公仪濛很没礼貌地蹲到他面前,亲手抚开了他的眉心,笑吟吟地说:“第五少侠,快些逃命吧,那些话,我暂时就当没听见。”

    第五程被她拉着起身,猛然听见这句,不由又顿了一下:“……暂时?”

    公仪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万一我们都有命活着回去。日后山高水远、日月悠长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第五程脚步又一顿:“什、什么?”

    公仪濛回手将慢一步的他扯到自己身边,自己又低头掏出一枚铜钱,将一个和刚才类似的机关装在自己的小臂和手背上,神色认真。

    却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又直率、坦然地说道:“我说,万一咱们能活下来的话,没准儿日后我会喜欢上你。到时候我就会翻今晚的旧账!”

    从来看重礼仪的蓬莱沧海书院大弟子,也只有在今夜月色正好、死期将至的瞬间,说出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却没想到,居然会被她这么重复!

    “诶?害羞么?”公仪濛看着他,没开过窍的脑袋忽然灵光了一下,“我是不是不应该直接说出来?!”

    第五程:“……”

    公仪濛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

    第五程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不想和她再说这个话题了——

    如果是曾经的他,发乎情、止乎礼,若喜欢她的话,必然堂堂正正地追求。

    但事与愿违,多遭变故,已经将他的性格拧巴得不成样子,他既希望公仪濛不要再说,却又希望……她能再不讲道理一点。

    公仪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盯着他,又硬生生地将第五程的耳垂给看红了,小脑袋瓜“崩”地一亮。

    “我知道了!”公仪濛说,认认真真地说,“你不要觉得我会讨厌你,我是个是非分明的人。项良做的事既与你无关,沧海书院出征不二庄你也毫不知情,我不会迁怒的。”

    第五程很小声地:“……谢谢。”

    公仪濛笑起来,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又还想说什么,忽然只听一声巨响!

    轰隆!

    是城门口的方向!

    Chapter 152

    城门的硝烟弥久不散。

    所有人一齐退回来,纷纷拿着武器,惊慌失措又有诡异的默契,缓缓退回。

    “怎么了?”公仪濛现在一身牛劲没处使,兴冲冲地上去,“谁在外面?”

    接着,便见从硝烟之中缓缓走出一个人。

    此人身着百色的轻纱,像是浓重烟雾中飞出的一只蝴蝶,逆着风,却如此轻盈而美丽。

    满上醉看着一群残兵败将,身侧却有无数严阵以待的侍从,各自露出兴奋的神色。

    连那个叫卫致的马贼头领也在。

    卫致手边后半步的位置,站着脸色苍白得如死尸的郎本,再然后,就是项良。

    居然都还活着。

    真是让人不得不感慨:好硬的命。

    第五程眼中闪过了一丝动摇。

    少女骂道:“居然都还活着啊!”

    但这挣扎很快的,就化作了一滩平静的湖水,可能底下还是汹涌的,只是看不出来了。

    第五程握紧手中的裁云剑。

    “诸位看完了戏就要走么?”满上醉礼貌地问,又叹息,“后面本来还有一出的,可惜你们偏要往这边来,让我都错过了呢。”

    城墙上哗啦啦地落下来好多机关。

    那些碎裂的木制残片和血淋淋的骨肉一起降落,像是铺天盖地的雨,像是恐怖梦境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满上醉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把伞。

    月光下,伞上反出一种类似于人皮的诡异色泽,居然还有些美丽。

    公仪濛看见那些机关碎片就忍不住了,暴怒地就要往前冲,被第五程死死拽住。

    少女像是一头野兽,怒极,第五程没有办法,将她钳住手脚、按进自己怀中,才能完全拉住暴怒的他。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对面的项良忽然说话,用一种很不在乎又好笑的语气,“徒儿,如此简单的事情,何必要弄得你我师徒恩义两绝?……你站到我这边来,我保证把这丫头给你留个活口,如何?”

    谁料,项良这一番话说完,最先有反应的居然不是第五程,而是旁边的郎本。

    “……”

    郎本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回去之后又是如何在项良手中活下来的。

    总之此时面容苍白若鬼,随时要驾鹤西去的模样。却在听完这番话后,眼中露出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似有爱恨交织。

    卫致猛地握住郎本的手腕,“咔擦”一声脆响,拧断了他那本来就脆弱的骨头。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瞬。

    第五程坚定地摇摇头:“绝无可能。”

    公仪濛的挣扎缓缓停下来。

    项良摇了摇头,似乎在表达遗憾。

    只有那把缎面滑腻的伞在月色下挪近了一些,吓得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退——

    仅仅她一个人带来的不祥感,就比得上其余所有人之和。

    就算不二庄和沧海书院的老王八有不共戴天之仇,此时也都勉强还维持着理智。

    其中,只有郁阳泽没有退后。

    他静默地站在那里,左手拿着轩辕剑,右手握着侠骨香,神色平静到好似一片湖水,甚至没有恨意和怒意,也就别谈惧意了。

    殷凝月悄悄上来扯他。

    但郁阳泽不动如山,甚至没有回头,平静地道:“你们先走吧。”

    殷凝月却还是继续拽他,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就算需要有人断后,那也不该是你。代盟主,你先走吧,我比你有把握。”

    她手里拿着一把很普通的剑——

    是那种,新入门的同悲盟弟子最常用的练习剑,质量不错,却显然无灵气。

    却有着为此孤注一掷的勇气。

    “代盟主,你回头见到千秋,烦请帮我带一句话,就说,我很感谢他。”

    殷凝月轻轻弯了一下嘴角。

    “如果没有他,我早都死了,或者沦为别人的玩物。但现在,我拿过剑了,我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我不会后悔。”

    她的眼睛里有柔和而坚定的光。

    这时,秋珂在旁边忍不住插话了:“那我跟你死在一起的话,算不算殉情?”

    殷凝月轻轻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也没必要留下来,你的灵力也是不足一成。”

    秋珂一下子伸手,将她揽住肩膀往自己这边带,还用脑袋蹭了蹭殷凝月的脸:“那不行,你是我的人,跟你死在一起是我愿意的,就叫殉情。”

    殷凝月被她蹭得躲了躲,没躲掉,只好微微叹了口气,认命了。

    两人一齐看向了郁阳泽。

    郁阳泽漠然道:“不带。”

    两把剑都被注入了灵力,锋锐得如月勾。

    殷凝月皱起眉:“你……”

    啪、啪、啪!

    伞下传来了很有节奏感的鼓掌声。

    满上醉说:“好感动的戏码,看得我都要流泪了。但是可惜了,你们今天谁都走不了。大人们都还在城中呢,等收拾了你们这些孩子,我还要赶回去看戏呢。”

    郁阳泽并不喜欢与人做口舌之争。

    特别是现在。

    郁阳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疼痛和心慌都置之度外,再度睁眼,非常平静。

    甚至一点都不像是个要赴死之人。

    他周身的气度很微弱地改变了,却让人难以忽视,那淡淡的悲意蔓延出去,连着他手中杀伐的剑气。

    所有人都皱眉,又惊又诧。

    ——是天命。

    作为天道恩赐的礼物,天命所达之处,便有天碑无上最强的意志,就是神佛也需退避三分。

    现在能够拦住满上醉的。

    也许真的只剩下天碑的“系取天骄种”。

    其他人就算勉强留下来。

    除了陪死,也没别的作用了。

    那缎面般的伞转了一下,光晕荡出来,满上醉道:“你这个伤势,逃命或许还有活路,开天命肯定必死无疑。”

    郁阳泽便问:“顾千秋还活着么?”

    满上醉轻轻柔柔地笑了一下,不答。

    但是在她看来,结果已定——这一次,若命还没能在那个地方弄死顾千秋,她真的要羞于他为伍了。

    不过,那可是血海啊。

    莫说她和命,就是那一位,也要敬畏三分。

    谁能从那个地方逃出来?

    郁阳泽也没什么感情地提了提嘴角。

    满上醉真真假假地叹道:“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感情。”

    反正她的话,是不会为了命赴死的。

    项良在满上醉身后,眼睛都瞪圆了,死死看着郁阳泽,又恨又悔,最终,演变成了滔天的怒意:

    “盛休,你还有最后的生机!”

    郁阳泽并不理他,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去,就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情绪乏乏。

    项良不堪其辱,率先飞身上前!

    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动了起来。

    秋珂薅住殷凝月就往回跑,其他人也一哄而散地抢步,那些侍从追着他们而去,来不及快速离开的,只能回手而战。

    现场乱成了一团。

    当啷!

    金属碰撞在一起,项良死死用力下压,血红的双目盯着郁阳泽的眼睛:“为什么?我对你不够好么?沧海书院可待你不薄!”

    郁阳泽:“……”懒得和他说。

    如若郁阳泽现在还属于沧海书院,怕是已经在不二庄,变成了那团黑雾里的一片东西。

    郁阳泽左右手一样用剑,两把神兵交叉架住,屈膝沉腰,然后猛地法力,将项良的长刀给生生顶了回去!

    同一时刻,他手腕一转,侠骨香灵巧飞旋,几乎是贴着自己的小臂划出去,将项良逼出三步之外。

    项良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渡生录》是如何用的?!顾千秋已活,必然是我派至宝的作用!说——!”

    郁阳泽本就重伤,跟他动手不过三四招,就有些大喘气,招架不住了。

    项良不依不饶,追着上来:“为什么是顾千秋?为什么要选顾千秋?!”

    郁阳泽心说:废话!

    这不光他了,凡是在场的、听见这句话的,不管是哪边的人,脑子里都下意识地冒出一句话来:

    啊?不然呢?

    不选顾千秋,难道还选你吗?!

    特别是秋珂这个本就笑点奇怪的,刚好就在两人不远处,一脚踹开冲上来的侍从,没忍住就:“噗——!”

    公仪濛两只手臂上都有那种神奇的机关,是一个辅助的器具,将公仪濛的力气提升了好几十倍。

    她旋腰发力,一拳挥在一个侍从的身上!

    那人都不似之前那般,飞出去好几十米,而是挨着拳头的腹部瞬间化成了血雾,什么筋骨皮肉内脏的,都瞬间改了形态。

    连公仪濛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随即,她就:“呕!”太恶心了。

    殷凝月就在她身边,秋珂急忙一挡,被那粘稠的血雾溅了半身,也没忍住“呕”了一声,崩溃大骂:“看着点方向啊!”

    公仪濛被吓得一个立正站好了,接连说了七八句“对不住”和“不好意思”,然后就欲盖弥彰地扭头去骂第五程:

    “你什么眼光啊!?沧海书院的老王八蛋这么不要脸,还敢和顾盟主比?你曾经难道就没看出来吗?!”

    第五程:“……”

    好大的一口锅,都把他的脊梁压弯了呢。

    项良本就跟同悲盟的人不对付,特别是那个叫仲长承运的,跟顾千秋是家传的仇。

    现在猛听到一句,差点被气死。

    老王八发出此生最大的怒气,哇哇暴叫,冲着郁阳泽和第五程就去了:“叛徒!都是叛徒!我要清理门户!”

    他身后的黑雾簌簌地暴涨,居然和第一次见的时候差不了多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最后的老本都掏出来了。

    郎本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秒,他又被卫致拉住了胳膊。

    ——大概是因为手腕的骨头已经被捏碎了,卫致也不好意思再握。

    但郎本几乎没什么犹豫,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银白色的匕首,直接砍向自己的小臂!

    他甚至砍的都不是卫致的手。

    而是自己的手肘关节——他不要了。

    卫致猛地抬手去挡,那闪着寒光的银白匕首就砍在他的手臂上,立刻见骨。

    但郎本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这边松了手,他就毫不犹豫地走。

    看方向,是走向了第五程。

    “……”卫致上前,将他手中的匕首轻而易举地卸下,又直接将人顶在城墙底下,咬牙切齿,“你现在过去,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他凑得太近了,郎本微微偏开头。

    本来就是一副会行走的骨头架子了,他这一偏头,便能见他深深凹陷进去的锁骨,神情却是恹恹的,一副活不起的样子。

    郎本淡淡道:“我不在乎。”

    他是真的不在乎,说完,就开始挣扎。

    那用的力气简直是要将他自己颠散架了。

    是很明显的……在赴死。

    卫致将自己的牙关咬得咔咔作响,那几个字几乎是咬碎了才被吐出来的:“你就这么喜欢他?!”

    忽然,郎本的挣扎停了一瞬间。

    然后接着,就是更加激烈的反抗——卫致本来用力制着他,这一拼命,便听见他身上无数个关节发出脆响,骨头都断了。

    卫致被吓得松了一下手,郎本就跌在地上,猛烈地咳嗽,咳出了一团团的血。

    “是啊,是啊……那又怎么样?”郎本的神色却像是一只身受重伤、走投无路的野兽,又狠厉又悲凉,“我就是喜欢他,我喜欢他十几年了,怎么样呢?我就是愿意死在他手里,又如何呢?!”

    后面这半句,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只可惜,现在到处都是滚木雷石、兵器相交的声音,震天响地。

    除了卫致,谁都听不见他这句剖白。

    “……”卫致死死盯着他,上前不行、后退不愿,目眦欲裂,“你、你……”

    郎本凄厉地抬头看着他。

    很久很久,卫致忽然笑了一下,如此狰狞:“是啊,你喜欢他。但那又如何呢?”

    他将郎本从地上拽起来,毫不犹豫地卸掉了他的所有关节,把他变成了一个可以随便摆弄的软面条。

    而且为了预防他咬舌自尽,卫致还直接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团布,就这么抄着人走了。

    轰隆——

    黑雾铺天盖地的蔓延下来。

    其中的肢体和身躯扭曲成炼狱的形状。

    郁阳泽毫无畏惧,握着侠骨香,轻声道:“……景难留。”

    一剑既出。

    天命领域随即展开——

    系取天骄种。

    Chapter 153

    少年第一次开启天命。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效果。

    在场的其他人纷纷凝神静默——

    只见长瀑垂虹高悬而下,如遮天蔽日的幻影巨幕,落地又卷起一道道的微弱悲风,沙石涌动,幻有几只长鹰白羽正乘风而游,恍然如神界。

    似乎,还能听见一道胡笳、胡鼓声。

    但这倒悬的虹光瀑布才刚刚垂落,项良身后的黑雾就顷刻扑来,两种颜色撕咬在一起。

    继而又忽有一道白光如巨刃,劈开了这虹光的瀑布,从正中间的缝隙之中,刚好看见满上醉执伞而立,温温柔柔地笑。

    她面前的白光稍暗,就发现这是一片羽毛——不是,是那种类似于蝉翼的蝶翅。

    “天道所赐的礼物吗?”满上醉轻声说道,忽然很不屑地笑了一下,“……那让我也试试好了。”

    满上醉将手中的绸伞歪了一下,尽数挡住自己,下一秒,大风从她身后刮来。

    并不是那种能将人吹走的狂风,就像是人间寻常见的大风,众人只觉一股凉意入骨。

    下一秒,便见皎皎的明月被层层叠叠的云层给笼住了,最后剩下的那点光洒在地上,显出一种非常的不详。

    郁阳泽微微偏头。

    不需要他言语,只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大家就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秋珂一把拉住殷凝月,另一只手也只能顺手拽了个最近的兄台,直接快速逃离现场。

    绕着戏台,几乎是跑到了城池的另一边。

    公仪濛担着不共戴天之仇,又觉得自己身强力壮的,还想久留,被第五程拉着就跑。

    “拽我做什么?”公仪濛挣扎了一下,但动作不是很剧烈。

    一方面是怕一不小心把第五程打成血沫,一方面则也是冷静下来了一些。

    是,她是天才。

    可刚刚在场的,哪个不是天才?

    谁又敢在天命之下,跟无上唧唧歪歪?

    无数马贼和侍从的眼神都在瞬间变幻,又成了那副毫无神智的模样,也察觉不到害怕,像是一群扑火的飞蛾,朝着郁阳泽扑来。

    这一瞬间,事实才如此清晰地袒露出来:

    他们不在乎敌人。

    他们也不在乎“自己人”。

    侍从和马贼都是随便走到哪里、就收到哪里的,反正这个天地之间,最不缺的就是人。

    或威逼、或利诱,或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可以有无数人簇拥在他们身边。

    世界上从来不缺助纣为虐的坏人。

    这倒是也有些好处,至少郁阳泽不会手软了,他将侠骨香横在身前,吐出最后一口气。

    天命已开。

    他能坚持的时间,不过三个呼吸。

    第一个呼吸。

    白露凝在剑身,梧桐在他身后落叶。

    第二个呼吸。

    晚风过境,夜雨凉,似有蝉鸣阵阵。

    第三个呼吸。

    一切好景全都在瞬间烟消。

    侠骨香携着前所未有的剑气寒芒,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剑锋如蜻蜓点水,瞬息之间抹过所有侍从的脖颈,死得悄无声息。

    最后,那道剑锋直指满上醉的脖颈。

    她手里的伞被整齐斩断,只握着一个琉璃的伞把,剑锋离颈部脆弱的皮肤只差毫厘,或许她微微一低头,就会被洞穿颈部。

    但下一秒,满上醉轻轻笑了。

    她把伞柄丢了,踩在绸伞的面上,上前接过郁阳泽手里的轩辕剑柄,然后将剑转过来,轻柔地比在郁阳泽心口。

    “是不是感觉有些醉?”满上醉笑着,缓缓将长剑推进去,“上好的大梦一场,便宜你了。”

    郁阳泽三个呼吸已尽,现在能感觉到秋凉大梦,却已经无力去抵抗了。

    轩辕剑的剑锋就这么缓缓地、缓缓地刺破胸前,戳进了他的心口。

    但奇异的,感觉不到痛。

    只是、只是……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来着。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满上醉轻飘飘地念道,“酒贱常愁客少,明月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凉北望。”

    终于,那长剑末柄,刺透了心脉。

    “天道给的东西居然还挺好用呢。”满上醉喃喃地说,“我还挺期待他看见你死时的样子,就是……可别被发现是我干的。”

    她和命那种家伙可不一样。

    郁阳泽闭上了眼睛。

    满上醉将人放在地上,打算将剑抽出来。

    好不容易搜罗到的九曲绸伞没了,得找个其他的东西来做搭配才是。

    就在这时,满上醉只听天边传来一声怒喝:

    “剑来!”

    立刻抬头去看,便见一个老者御风而来,手中的宝剑立刻不听自己的话了,震动着就飞了出去,被那老者握在手里。

    轩辕剑在他手中的威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瞬间光彩照人,被抡出一个巨大且圆满的弧度,如惊雷坠地,劈裂整个大地!

    城池地动山摇,然后碎成飞灰,所有结界都被打破,满上醉如白刃蝉翼的羽刀也被硬生生截断。

    而她本人,在瞬间化成了一团蝶翅轻羽。

    天地旋落。

    忽然从硝烟之中冲出来个老头。

    这老头其貌不扬,穿着也不气派,更称不上什么世外高人的气质,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抓住郁阳泽就注入灵力。

    “别怕别怕,我是高手。”老头嘀嘀咕咕,匆匆忙忙,“起死回生!起死回生!起!起啊!”

    然后,他一边输入灵力,一边往郁阳泽嘴里狂灌东西,都来不及让他吞咽,灵力作化,直接引入他体内。

    “活啊!活啊!给爷活啊!”

    老头崩溃地想尽一切办法。

    “你死了,我怎么跟顾千秋交代啊?!”

    郁阳泽本来已经陷入了死亡的边界。

    忽然就感觉有个人在拼死了命地救他。

    短暂地回光返照了一下。

    但发现面前的人不是顾千秋。

    好像是个眼熟的老头子……

    算了。

    仇鲲鹏一看这小子好不容易睁开眼,眨巴眨巴,又闭上了,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厉风——

    唰!

    仇鲲鹏狠厉地一回首,眼神如刀。

    轩辕剑若有剑灵,即刻腾空,切出几道风刃,将偷袭而来的灵力全数斩断,而后犹如神兵天降,直指满上醉的额间!

    满上醉仓皇后退,好几下才躲开了剑锋。

    她立刻非常识时务地喊:“饶命!小女子不善与人争斗,请仙君高抬贵手!”

    这还是她第一次露出这种反应。

    但,此招或许对别人好使。

    可对上仇鲲鹏,这个仇元琛的亲亲师父、无情证道,江湖嫉恶如仇、杀伐果断第一人。

    轩辕剑迟疑一下,都算仇鲲鹏的无情剑道不专业。

    长剑追着满上醉而去!

    瞬息之间,满上醉连续退了好几百米,躲得好不狼狈,随即无可奈何地大喊一声:

    “主上!救我!”

    唰!

    轩辕剑甚至没被握住,仅凭着仇鲲鹏的灵力操控,斩破虚空而下!

    但就在满上醉话音落地的瞬间——

    一道灵光从天际降临!

    直接挡住了轩辕剑的攻势,顷刻间将灵剑震飞出去。

    那打着旋的轩辕被仇鲲鹏接在手里。

    这一下,仇鲲鹏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三分谨慎的认真。

    乍看起来,这老头子其貌不扬的,还有些长年累月的佝偻,走在路边都不会被任何人多看一眼。

    但当他拿上剑的这一瞬间,好似天底下所有的气度都汇聚于此身,甚至显得光明伟岸起来。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满上醉身前。

    嫌弃地乜了她一眼。

    满上醉含蓄地用袖子挡了一下,小声道:“人家真的不会打架。不然,您和命也不会让我来坐小孩这桌。”

    随着那华服少年一起来的,还有褚师钰。

    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反正是忽然就出现在了仇鲲鹏身边,像是一朵废墟之上、悄无声息开出来的白花。

    仇鲲鹏开口道:“褚庄主,好久不见。”

    那素来眼高于顶的褚师钰微微福身:“仇老。”

    仇鲲鹏微微颔首,打过招呼了,忽然动了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香的不见长安。”

    少年的烟斗晃了晃,吐出一口烟来:“……狗鼻子。”

    仇鲲鹏叹息:“身体不好,徒弟不让我抽了,闻闻也好。”

    说罢,他气度一凛,握着轩辕剑,飞身而上!

    “顾千秋在哪儿?!”

    旁边,满上醉一转身,就看见面前有一身白裙。

    那种纯纯的素白,比之她百色的衣裙,居然也丝毫不逊色。

    褚师钰手里捏着几枚铜钱:“别急着走啊。”

    满上醉指着另一边:“姐姐,与你血海深仇的人在那边,你不会没看见吧?……小女子之前多有得罪,在这里给您陪个不是,我就先告辞了。”

    项良在一边怒目圆瞪,看着郁阳泽。

    而他如今还没有扑上去的唯一原因,只有一个──

    呼延献站在郁阳泽身前,微微叹息:

    “顾千秋的弟子,我哪儿有不管的理由啊?”

    颜子行站在他身侧,蹙着眉,却微微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自己则毫不犹豫地甩出了一把铺天盖地的铜钱!

    哗啦!

    一切诡秘莫测、威力巨大的天机变幻其中。

    杀意深重。

    Chapter 154

    “苍天保佑!”

    顾千秋默念一句。

    接着,便像只灵活的豹子,猫腰加速,毫不犹豫地冲进了血海岸边的黑暗丛林。

    身后脚步声紧追不舍。

    在远处时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漆黑。

    但是真当身处其中的时候,就会发现这黑暗并不纯粹。

    其中仿若涌动着许多……东西。

    就算顾千秋把眼睛闭起来,也能“看”到有无数东西从他身侧游过去,是一种半透明的灰色,形状也很熟悉而诡异——属于那种绝对不存在于世间,却又好似在哪里见过的种类。

    它们时快时慢、时大时小、忽近忽远,像在水里飘动、汇聚在顾千秋身边,深渊之下。

    那存在感并不强烈,但非常真实。

    后来,好似顾千秋也变成了它们其中的一员,逐渐变得发白发灰,半透明。

    身上的血迹也在逐渐干涸、消散。

    包括他自己的血,和海里的血。

    咚、咚……

    但顾千秋身后的脚步声还如影随形。

    黑暗中是一片坦途,顾千秋的速度飞快,索性闭上了眼睛,再次拼了命的加速。

    “……呼。”

    身后传来那个傻.逼的声音。

    “我说,你不累么?”

    他们两人真是打得半斤八两,现在人均一身险些重伤不治。

    顾千秋这么玩了命的跑,毫不犹豫,完全不像是什么理智的行为。

    当然,顾千秋并不会回应他。

    甚至捂住了自己的伤口,再度加速。

    巽位十七、坎位十六、正乾三十三,一周天、一轮回,却有两个人,用动势来辅助测算的话,下一步,要走离位……

    但是他娘的,要跑几步啊?!

    当年,顾千秋和仇元琛不慎来此,两人那稀松二五眼的堪舆知识,一边猜一边跑。

    全仰仗的是祖宗在地底下头都磕烂了。

    但是顾千秋不敢停。

    因为他知道黑暗中会有什么。

    “我说!”

    身后的那傻.逼又张嘴了。

    “你到底要这么没头没尾地跑去哪儿?不如老老实实停下来,让我杀了。”

    血海岸边的秘密异境,无数诡异的东西的充斥其中,巨大如山峦,小得又如虫鼠,倒悬的山,逆流的水,不知名的生物……

    具体会跑向哪里?

    或者,这里究竟有没有尽头?

    都是未知。

    顾千秋不理他,深呼吸,做好了准备。

    他又念了两句“老天保佑”,瞬间朝着离火的方向蹿出去了五六百步,一点速度没减。

    忽然,他身后的脚步声猛然逼近。

    大概三秒钟之后,傻.逼就猛然加速,直接冲到了顾千秋的身侧——

    “!”好在是顾千秋太了解他的为人了,立刻猫腰一躲,几乎是原地蹲下了。

    傻.逼道:“跟我一起共赴黄泉吧!”

    顾千秋原地缩成了朵蘑菇,刚好躲过傻.逼的飞扑,然后看准时机,从缝隙之中又如离弦的剑那般蹿出去。

    傻.逼扑了个空,咬牙切齿。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半秒钟之内。

    接着,就听见一声“咕唧”的响。

    闷哼、咀嚼、东西落地、悉悉索索……

    顾千秋一点头都不想回,真是这辈子的力气和意志全都用在此刻了,脑中猛算、脚下猛冲,终于——

    哗!

    本应该是无声的,但顾千秋眼中闪白的一片光明,近乎灿烂而美好。一片华光,好似无形的青天白日。

    “测算对了没有?”

    但顾千秋自己也不知道,当初的记忆模糊,情况又实在太紧张了。他大口喘气。

    “好像是……呼,列祖列宗保佑。”

    顾千秋身上的血迹都干净了,腹部用于捆伤口的绷带都崭新,他没有继续去看那绷带底下是什么情况。

    因为他站在一个白玉露台上。

    从这个位置,能看见血海。

    日光下的血海。

    无垠的海绵,像是一口沸腾起来的大锅,无数“生灵”在其中起起伏伏,互相吞噬、互相征伐,此消彼长,宛若炼狱。

    很难形容那些是什么东西,都不好准确地说出它们能不能有生命,只是一片混沌之中地吞噬、吞噬、吞噬……

    壮大自己,消灭别人。

    这大概就是血海之中的“天道”。

    下一秒,顾千秋身后又冲进来了一个人。

    扑通!

    顾千秋抬脚就踹。

    那傻.逼少了一只胳膊,从肩膀处齐整整地断开,却没有一点血迹,伤口和血管都惨白。

    而且他不知脑回路是如何生长的,顾千秋抬脚踹他,他居然一伸手,给抱住了!

    顾千秋气得不行,恨不得手里没把剔骨刀给他剁了,抬起另一只脚踹,这次,总算是把这傻.逼给踹倒在地上了。

    他额间浮出一层薄薄的汗水,显然痛极,神色却带着狰狞的笑意。

    “哈哈哈……哈哈!”他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我说你怎么忽然跑这么快,怎么样?我追得还不错吧?一步都没错哦。”

    就是一步都没错,两人才能在这里遇到。

    顾千秋皮笑肉不笑:“不错啊。……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追上我的后果?”

    顾千秋直接上前,仗着傻.逼重伤不治,猛地将他仅存的胳膊也给掰折了,把人推得跪在地上,掐住他的脖子,说道:“会死哦。”

    对于这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傻.逼,顾千秋不可能有什么温柔的力道,直掐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面红耳赤。

    “嗬、嗬……”傻.逼艰难地倒抽了几缕气,忽然就开始大笑,“哈哈……那又怎样?咳咳,这里是血海,入此地者,没有生还的。跟我一起永世不得超生吧!”

    顾千秋忽然松开了手。

    傻.逼下意识地开始大口呼吸,胸腔起伏。

    只是他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顾千秋,说是野兽都不足够,汇聚了全天下的恶意、狠毒和淬火的欲望。

    他是如此地想要啖其肉、饮其血,生生剥下他的皮,再将每一根骨头都拆出来把玩。

    顾千秋看他是真心烦,毫不犹豫地上前就是正正反反的几个巴掌。

    一点力气都没留,那娘生爹养的凡人皮囊即刻肿成了一个猪头。

    “谁要跟你在这不得超生?”顾千秋冷漠地说,“我还有小徒弟等我回家呢。”

    他一脚将傻.逼踹到旁边。

    没有双手的支撑,双腿的膝盖也直接被顾千秋给踩碎了,傻.逼根本站不起来,更遑论维持什么体面。

    虽然他本人可能压根儿没有这玩意。

    “怎么不杀我?嗯?”傻.逼侧身躺在地上,脸着地,居然还兴奋地问,“是不是发现只要我死了,你就也出不去那个迷雾了?”

    顾千秋淡淡地看着他。

    傻.逼用力将自己支起来了一点,带着恶毒的笑意:“怎么不说话啊?顾千秋,顾盟主,再杀我一次吧!”

    他像个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

    顾千秋虽然真的很想杀了他,但确实会很麻烦……当年跟老仇是两个人,才能如此幸运地离开这里。

    血海啊,他不敢豪赌。

    “不用上赶着找死。”顾千秋看也没看他一眼,走上露台之后的一道门,“下次时机到了,我自会杀你的。”

    傻.逼果然是个完全没尊严的,发现顾千秋不太想搭理他,在地上挪了两下,挡在顾千秋的面前,说道:“可是杀了我这么多次,又有哪一次真正成功了?”

    顾千秋直接在他面前蹲下。

    那瞬间,仙盟盟主的残酷本质终于露出了些许端倪,伸手盖住了傻.逼的眼睛,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你叫嚣着要杀我那么多次,又有哪一次成功了?……放心,你的那些手段,我也会的。”

    下一秒,顾千秋重新起身。

    傻.逼的眼眶里已经空空荡荡,血泪流下。

    他很短暂地呆了一下,然后开始狂笑,几乎是以头抢地的那种喜悦,有些疯疯癫癫。

    “顾千秋、顾千秋、顾千秋……”

    “我一定要杀了你,把你剥皮抽筋、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顾千秋欣然当他放了个屁。

    他站到那露台之后的白玉雕花大门前。

    其实什么材质的他并没有看出来,只是觉得像白玉,其上的雕花也没有具体的形象,奇怪的线条凑在一起,勾勒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背后应该是个诡秘的建筑。

    又或许,门内什么都没有,是虚妄。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今晚第不知道多少次在心里说了:

    “苍天保佑!”

    门一开,生死定论。

    但顾千秋没有多少犹豫。

    因为他站在这里,没有任何选择,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心里祈祷:

    随便什么,保佑保佑他吧。

    他还要回去见郁阳泽。

    他还有很多话、很多话要和他说呢。

    轰——

    缓慢而沉重的声音,门被打开了。

    门里面是一片漆黑。

    顾千秋的心脏不住地下沉。

    不一样。

    跟上次完全不一样。

    但很快的,顾千秋轻轻闭上了眼睛。

    若上天给他的结局就是这个。

    那他也认命。

    反正,他本来早都是个该死之人。

    这一年的岁月,是郁阳泽替他偷来的。

    他无悔,也无惧。

    至于郁阳泽……少年心事总多情,东风多吹上几年,总能吹散荼蘼心事的。

    Chapter 155

    门内的漆黑静默,缓缓流动。

    像是很深的幽幽潭水。

    顾千秋半垂着眸子。

    “嗬、嗬,哈哈哈哈哈……”傻.逼躺在旁边的地上,开始大笑,震耳,喋喋不休,“看来还是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呢,顾盟主?怎么样?可以问问你的心情么?”

    顾千秋:“……”

    但顾千秋的叹息并没有持续多久。

    似乎因为这傻.逼的声音吵嚷到了什么,它们身后、露台之下的血海逐渐平息、平息……

    变成了之前那样平静的一池。

    而顾千秋忽然瞳孔一缩——

    他看见门内的漆黑之中,出现了两点火。

    不,不是悬浮的野火,而更像是莹澄色的异质宝石,巨大,在黑暗中如此诡异而迷人。

    有一瞬间,顾千秋没认出来那是什么。

    但是,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被窥视感——就好像是有什么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忽然于虚无之中看了他一眼。

    也许这一眼并不含任何好意和恶意。

    但是因为实力差距过于巨大,完全超出了人能理解的范畴,所以仅仅只是看上一眼,就会从心底产生莫大的、无法抗拒的恐惧。

    顾千秋没有任何动作。

    甚至包括那个傻.逼都没有发出别的声音。

    但这东西亮起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下一秒,顾千秋只觉得天旋地转。

    再度一睁眼,他一边呕,就发现——

    这是在浮月城中!

    他居然真的出来了。第二次。

    都来不及感谢一下苍天还是祖宗的保佑,顾千秋翻身就从地上操起了一块石头,按住身边的傻.逼,高高举起石头就砸!

    那**断了手,受伤比顾千秋重,此时根本无力反抗。

    啪!

    石块稳准狠地敲得他头破血流。

    但傻.逼也不是好惹的,屈膝一顶,把顾千秋给掀飞了出去,反过来压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就把自己的胳膊硬生生掰回来了,挂着森寒的笑,就要痛下杀手。

    顾千秋跟他角力,比较好的是占了多一条胳膊的便宜,又是一阵互相偷袭。

    最终,顾盟主棋胜一招,将一块石头硬生生插进了那傻.逼空洞洞的眼眶里。

    而至此,两个都快成原始人的仙修才忽然想起来,自己的修为回来了。

    顾千秋一手做剑指,直刺傻.逼眉心!

    刹那,天上惊雷滚动,跟着顾千秋的动作撕裂黑夜、眼见就要落在傻.逼的脑袋上。

    但就是这一瞬间——

    傻.逼忽然周身幻化成了一团白雾。

    啪嚓!

    惊雷落地,将那一块地面劈出了巨大的、像蜘蛛网一般的裂缝,整块陷落了好几米,焦糊的味道阵阵。

    傻.逼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了。

    顾千秋站在那陷落的地底下,微微阖眼,气得是咬牙切齿。

    但现在也不是追那傻.逼的时候。

    顾千秋轻轻唤了一声:“剑来。”

    城池的另一头,正在跟那诡异少年交手的仇鲲鹏忽然觉手中长剑一抖,然后就不受他的控制,直接朝着一个方向,流光般飞走。

    要不是老头子反应极快,闪身瞬间“唰”的一下拽出自己的轩辕剑,差点就被那诡异少年摘了脑袋。

    仇鲲鹏心里暗骂呀。

    但总体来说,他是喜悦大过生气的。

    老头子趁着空隙时间,刚想扭头大喊让郁阳泽坚持一下,之间下一秒,流光已至。

    人们只觉得天上像是一颗流星划过。

    接着,一道前所未有的剑气落地。

    在场的所有人,不分敌我的,都被那磅礴的剑气压得膝盖动了一下,好悬当场就跪了。

    顾千秋持剑立于云端,神色冷漠。

    呼延献和颜子行一人一边,架着左支右绌的项良,将他逼入绝境,黑雾已经稀薄得宛若无物了。

    但宗主献还走了一下神:

    “他在那装什么?”

    不远处,满上醉跟条一人多粗细的蝮蛇缠斗,虽不至于落下风,但猛然看见顾千秋,心中的震惊比所有人都多。

    因为在场的人里,只有她知道:

    顾千秋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命已经输了,而且是……又一次输了。

    但是,在血海那种地方。

    命真的会输吗?

    而且此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逃出来的?

    是不是意味着,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再也无法复活了?

    轰!

    蝮蛇一缩身子、一仰头,蛇口直接咬向满上醉的脖颈!

    满上醉吓得猛一闪躲,一颗长长的蛇牙就刺穿了她的肩颈,蝮蛇又用力一拽,将她整个肩膀都扯了下来,好悬给她直接生吞了。

    “专心些啊。”褚师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操控着机关蝮蛇,白裙子还保持着本色,像是黑夜之中的一朵清水莲花,“怎么能在生死之间走神呢?”

    满上醉控制了一下表情,接连几个快速闪避,将血液内的毒素给逼出来。

    这个反应不可谓不快了。

    但和腰间一连串铜钱的颜子行不同,褚师钰此生只有这一个机关,精雕细琢、呕心沥血。

    作为不二庄此代天机,又岂是浪得虚名?

    满上醉将绝大多数的毒素都逼出了体外,但还是有小股的余毒顺着她的血脉游走全身,顷刻间,就从唇缝间溢出来了小缕黑血。

    她用百色的一袖揩了一下,居然笑了。

    “可惜啊可惜。褚庄主。如果是别人,此时也许已经死了,但我不会。”

    满上醉露出了一个很凌厉的表情。

    这和她之前任何时刻、所表露出来的温和、诡秘、谦逊、阴狠都很迥异。

    “不得不承认,是很厉害的机关。”

    满上醉没有任何笑意地说。

    “但你们不二庄的人从来上不了天碑,都是因为你们只能依靠机关吧?……不知道褚庄主离了这个机关,还能不能有如此魄力?”

    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居然飞身上前!

    满上醉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身侧有一条巨大蝮蛇,眼中只装下了那身白裙。

    清雅的白裙,纤尘未染,跟现在的断壁残垣、死尸遍地的城池如此格格不入。

    居然像是一簇白火,点燃了满上醉。

    褚师钰单手捏诀,控制机关。

    但她也是真的没有任何手上功夫,别说面对如此搏命的天碑无上了,就算是个寻常的体修,都能冲上来将她暴打一顿。

    褚师钰猛地后退两步,但来不及了——

    不远处,往回赶来的公仪濛恰巧看见这一幕,双眼猛地瞪大,不顾一切就要往前冲。

    同时甩出铜钱,白虎落地,狂奔而来。

    但还是太慢了。来不及的。

    “师父!”公仪濛爆发出一声尖叫。

    褚师钰以手掩面,心道:

    难道,真的得用最后的手段了么?

    可是……

    满上醉携着历风和杀意的掌已至面前!

    褚师钰下意识抬手去挡。

    可她哪里有拳脚?挡了就是一个死字!

    轰隆!

    就在这交手的一瞬间!

    褚师钰惊讶地发现,满上醉居然凌空翻了个身,后退了几十步才堪堪定住。

    接着,她喷出了一口巨大的血。

    褚师钰再一回头,顾千秋正站在她身后。

    顾千秋收回自己的掌,从褚师钰身后踱步而出,右手负剑,面沉如水。

    他行至跪在地上的满上醉身前。

    满上醉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蝮蛇毒素已经游走全身,内脏又被数枝雪灵力震坏了,面前已经被她吐成了一个小血坑。

    轩辕架在满上醉的侧颈。

    “郁阳泽在哪里?”顾千秋问。

    “……”满上醉抬头看他,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继而苦笑了一下,“仅仅一天不见,你的修为为什么能暴涨至此?命已经在血海被你杀了?”

    顾千秋不为所动,再问:“郁阳泽在哪?”

    满上醉很凄苦一笑:“小女子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如你去问我家主上?”

    顾千秋不问第三次,手腕一动,就要把满上醉给当场杀掉。

    不过又是在此时,他身后厉风一动!

    “小心!”褚师钰喊了一声。

    顾千秋猛地回剑来挡,就听“铛”的一声,和一把长刀撞了一下。

    来人并没有与他过多纠缠,而是落在满上醉身边,给了她一个眼神。

    满上醉是一点都不耽搁和留念,瞬间就化成了一堆玉蝶,原地消失不见。

    那单臂的傻.逼站在那个位置,手里的长刀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劣质刀,被他杵在地上当了拐杖。

    而他本人,就倚在那里笑:“顾盟主……你也是强弩之末了吧?”

    顾千秋没有任何表情,面沉如水。

    傻.逼继续笑着道:“想不想知道,我们俩最后谁会活下来?”

    他就剩下了一条胳膊,还是左手,现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要和顾千秋动手。

    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个弱智。

    顾千秋淡淡地说:“就算我是强弩之末,也能拉所有人跟我一起去地府。我现在没兴趣杀你,我徒弟在哪儿?”

    这时,呼延献在不远处喊道:“千秋。郁阳泽在这边。”

    顾千秋立刻回头,马上就走。

    傻.逼根本接受不了这种被顾千秋忽视,提着刀就想往上冲。

    但他此时哪里是心切的顾千秋的对手?

    只见顾千秋猛地回身一斩!

    剑气暴涨,将那边的坚固城墙给整个拦腰截断了,砖块石头满天飞,塌了个彻彻底底。

    剑气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纵横出将近百里地,沿途所有山石草木全都被摧毁。

    霎时间,天地寂静。

    Chapter 156

    烟尘逐渐回落。

    顾千秋在万籁俱寂之中,直接走到郁阳泽面前,探查了一下他的气血。

    虽然感觉要死了。

    但是好歹,目前还活着。

    顾千秋没做什么思考,蹲下,直接将数枝雪全渡过去——被呼延献拉了一下。

    两人很短暂的一对视。

    呼延献松了手。

    倒是仇鲲鹏在那边大喝了一声:“小顾,我看过了,那娃儿死不了的!先来帮我!”

    虽然离恨楼所有剑修的配剑都是仿的轩辕神剑。

    但仇鲲鹏这把,好歹也是跟了他很多、很多年的。

    此时舞动如飞,“当当当当”地打出了残影,旁人根本看不清楚他是如何动作的。

    顾千秋深呼吸了一下,起身。

    他忽地踉跄了一下。

    就在其他人以为他会直接倒地的时候,顾千秋却用轩辕当了拐杖,借了一下力,就这么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

    就算是完全不一样了的皮囊。

    也有无数人,从这副样子之中,窥探到了曾经仙盟盟主、顾千秋的影子。

    就像是永远不会疲惫和失败的那般。

    顾千秋震剑在身前,即刻,踩着流风飞沫般的云来去上前,身形灵巧得宛如废墟之中的一只白燕。

    但他手中的长剑却大开大合,自下往上地撩,剑气磅礴,如光轮出海,是千秋同悲剑式中的——海上升明月。

    那剑光非常明亮,却不显得刺眼。

    刚好能让在场所有人都看清楚他剑刃上的弧度,如同一轮上弦月从天上落下来,乖巧地伏在他手中,任他驱使。

    “……”站在旁边的公仪濛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扭头随便看向了身侧的人,“他拿的不是逢春吧?”

    第五程摇摇头,耐心回答:“逢春剑刃上有隐绿,据传说在日光下看犹如翠湖波。顾盟主长剑一出,方圆百里的花草树木都是要抽芽绿意的。”

    公仪濛就有点酸酸的:“随便拿一把剑都这么厉害,真不知道他当初是如何神采。哎,真是有些嫉妒小师叔了。”

    颜子行:“……”

    公仪濛:“嘿嘿。”

    也就是在这一刻,公仪濛真的对颜子行感同身受起来——

    如果她曾经见过逢春剑神威,甚至能亲自问上一剑,想必也是愿意去同悲盟门口要三十年的饭的。

    可见,虽然公仪少侠是褚师钰的弟子。

    但本质上,这个“弃天机学拳术”的姑娘,跟颜子行这种才是同一类人。

    “据说顾盟主当年在白玉京醉酒,宴饮至半,忽然提起逢春在山崖上起舞,一剑月下飞天镜,好似明月当空,震落林雪,在寒冬腊月里,硬生生绿了方圆百里的山林。”

    公仪濛眼中忽地亮起闪闪的光。

    “秋少侠,这是真的么?”

    秋珂慕然被点了大名,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当年还没入同悲盟——甚至都没出生。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不懂装懂:“那必然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

    在场的人无一不叹服。没人察觉不对。

    殷凝月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隐忧,又或许只是她生来就容易多愁,像是一朵开在墙角的花,不会影响任何人。

    只有秋珂发现了她这瞬间的低落,动作自然地将胳膊搭在她的肩上,揽住了她,凑在耳边轻轻讲话:“别怕啊。顾盟主很好。咱们也不差。”

    如若不是她也是个女子,这个动作,简直要被人看成流氓。

    性别救了她。

    唰!

    长剑撩上,截断诡异少年的一截衣袖,手腕灵巧一转,轩辕剑锋横着刚好与皎洁月光映在一起,扫过之时,分不清是月色还是寒芒。

    又或者,月色即是剑锋,剑锋即是月色。

    “哇!”公仪濛下巴和不上了,扭头看颜子行,兴奋地问,“小师叔,你当年就接的是这一剑吗?千秋同悲七十二剑,每一剑都这么厉害吗?”

    颜子行:“……”

    颜子行默默抬起袖子挡住了脸。

    呼延献乜了颜子行一眼,带着揶揄的笑意。

    唯有褚师钰不是那么高兴。

    但她的不高兴之中又带着点真正的叹服,于是显得表情有点奇怪。

    只有那个傻.逼,眼中好似燃起了簇簇的火。

    又是一剑,斩落月色。

    公仪濛已经被惊艳得……平静了。

    她平静地说:“他娘的,好嫉妒郁阳泽啊。”

    颜子行扭过头来:“……”

    第五程也扭过头来:“……”

    所有人都扭过头来:“……”

    最后,褚师钰慢慢地扭过头来:“……哦?”

    公仪濛“扑通”一声滑跪在地,抱着她师父的腿,说道:“师父,师父,刚刚怎么了?我好像被鬼上身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呢。师父,肯定是有鬼要挑拨我们的师徒关系,我明明是你最亲亲的小徒弟呀~”

    众人:“咦!”

    褚师钰仪态良好地将她圆润地蹬了出去。

    第五程哭笑不得地接住公仪濛。

    却在下一秒,褚师钰快步上前,劈手就把公仪濛拉了回去。

    面对这个有前科的“项良的大弟子”,就算他是真的无辜,褚师钰也一直都没什么好印象,理所应当。

    当时,顾千秋把人给揣走了,褚师钰给他面子。

    但这人出现在这里,还和公仪濛站这么近,她忍不了。

    第五程一时哑然。

    公仪濛察觉到气氛不太对,求助颜子行。

    颜子行只好开口道:“师妹……”

    眼见着就要掰扯起来了。

    顾千秋忽然在大喝:“你们有时间看热闹,能不能来帮忙啊?!”

    顿时,所有人同时腿疼、手疼、脑袋疼、心口疼……

    纷纷表示:“重伤,不治,来不了,来不了。”

    顾千秋一个闪身,险而又险地躲过了一道白灵鞭,再度喝道:“打不了这边,能不能劳驾帮我把那个缺胳膊少腿还眼瞎的男人弄死?!”

    众人:“好的。”

    主要是,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他们一群人聚在一起,如狼似虎,扑向那傻.逼。

    傻.逼一时间没有选择还手、或者逃跑,而是看了一眼少年。

    华服少年断喝:“走啊!”

    那傻.逼才颇为识时务为俊杰地化为一团白羽、消失在原地。

    顾千秋冷笑:“你让他走了,谁来替你死?”

    华服少年以一敌二,其实已经落了下风,但嘴还是硬的:“哼,在我面前,诸神也需尽低头,你算什么东西?”

    “诸神也需尽低头?我二十年前玩剩下的了。”顾千秋轻飘飘地嘲讽回去,后半句又忽然变得凌厉,“我算什么?我是要你命的鬼!”

    顾千秋对自己的修为、灵力、身体的极限都摸得非常透彻。

    他已经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不能再被拖延,一定要立刻、马上地弄死这个“人”!

    顾千秋死死握着轩辕剑,用极快的速度“哗哗哗”几剑,斩断周身的风,布下自己的风墙。

    但又忽然于半空中改了剑式,在被少年要挡住的前半秒钟,倏然松了手!

    “前辈!”

    轩辕长剑因为重力坠落,顾千秋躲开面门上的一爪,向后仰出了一个很极限、却又恰到好处的弧度,利爪几乎擦着他的鼻尖划过,但顾千秋神色不该,在仇鲲鹏反应极快的配合之下,用左手接住了下落的轩辕,然后──猛地向上斜刺!

    噗呲!

    霎时间,轩辕刺入少年的腹部,直没入他的心脏。

    不多不少,不歪不斜,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不知究竟是顾千秋实力过硬,还是今夜运气极好。

    “哎呀!”仇鲲鹏捞了一把自己额间的薄汗,旋即直接戳上顾千秋的脑门,“你个瓜娃!什么时候你都敢松手噢?!你晓得不,老子反应慢个半秒钟,你就死球了!”

    方言都冒出来了,可见应该是给老头气得不轻。

    顾千秋本来想说“我有分寸”。

    但被这么轻飘飘的一戳,他居然感觉眼前一黑!

    仇鲲鹏一个箭步接住他,吓得抱着他晃晃晃:“小顾?小顾?!我年纪大了,你别吓我啊!你要死了,我咋和你家老头交代?!”

    可见,仇鲲鹏的一生,就是跟人交代的一生。

    顾千秋本来要晕,但这么一晃,又恢复了些许神志。

    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虽然眼前还在持续地发黑,但还是勉强按住了试图将他晃成脑震荡的仇鲲鹏,虚弱道:“我没事。”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围上来了。

    七手八脚、七嘴八舌。

    顾千秋眼前逐渐变得清晰,然后更虚弱地表示:

    “谁在摸我左边的大腿?把手收回去。不然一会儿弄死你。”

    公仪濛悄悄收回手。

    “……”顾千秋绝望地表示,“摸右边的也不行。”

    廖承望也心虚地收回手。

    顾千秋总算是气顺了些,问道:“郁阳……”

    还没等问出来呢,众人只听见“咚”的一声。

    声音不大,但是非常清晰,而且根本判断不出远近。

    好像离他们很远,又好像是在他们耳边。

    顾千秋叹息一声。

    他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当初在小湾城,也是这么一声响。

    是戏鼓。

    这时,有个人发现了问题所在,大喊:

    “那少年的尸体不见了!”

    Chapter 157

    众目睽睽之下。

    那尸体居然真的就不翼而飞了!

    而且连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小心!”忽然,有人大喝。

    顾千秋反应极快,一把将两边蠢蠢欲动的秋珂和廖承望给推了出去,自己就要翻身而起!

    但此时要御剑,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一道灵光像条灵活的长蛇,准确无误地绕过人群,直指顾千秋眉间!

    “铛啷!”

    仇鲲鹏离得最近,也立刻将轩辕抽出来了,凌空去截那道灵光。

    但他的位置被顾千秋挡住了大部分的动作,所以有瞬间的凝滞,也是慢了半秒。

    不过半个呼吸,灵光已至顾千秋眸前一寸!

    顾千秋只一皱眉,都想不到任何身后事,眼见就要真死了。

    但就在这瞬间——

    另一道白色的灵光也从人群中蹿出来,跟前一道速度不相上下。

    啪擦!

    两道灵力就在顾千秋眼前爆开了。

    霎时间,顾千秋的眼睛被晃得只能看见一道白光。

    “哪个小人?!”仇鲲鹏快速起身,剑气暴涨,“老子要你的狗命!”

    下一秒,所有人只见无数道灵光从废墟之中涌现。

    继而,就朝着他们的方向,惊雷贴地而飞!

    每个人都做了个防御的动作。

    但他们立刻就发现了,这无数道灵光居然都绕过了他们,而直至——顾千秋。

    目标居然明确到这个程度!

    真不知道,是这灵光的主人有好生之德,还是他不想在“要顾千秋的命”这件事上出任何一点差错。

    顾千秋已经握剑在手,第一反应就是快速向后飞掠。

    看起来像是在仓皇逃命。

    但实际上,他是在尽力避开人群。

    “嗯?”顾千秋向后快退的一瞬间,居然撞到了一个人,“谁?”

    他翻手腕,轩辕冷光一闪,就要将这拦路的给剁了。

    一回首,居然是失踪了一晚上的南门明珠。

    顾千秋大概迟疑了半秒钟,轩辕继续向下剁去!

    南门明珠苦笑了一声,居然没躲,而是拽着顾千秋迅速转了个身。

    霎时间,一个六合八门的奇盘在他脚下展开,蔓延出数百米,所有进入奇门之中的白光都像是失去了方向,要么满地乱窜、要么互相碰撞,炸成刺眼的白花。

    同时,从他的袖子中也“流”出了类似的白光。

    啪!啪!啪!啪!

    无数道白光在奇盘之中爆炸,把这城池、天地之间照成了白昼,每个人的眼睛都失明了好几十秒。

    顾千秋费力眯着眼睛去看南门明珠。

    好半天才意识到,南门明珠居然是在救他。

    “……”

    顾千秋有些惋惜失去了杀他的借口。

    ——毕竟南门明珠不同于凌晨、俞霓这些“为祸江湖”的祸患,人家可是正儿八紧的仙盟五大宗门其中之一的、六壬书院的院主是也。

    要杀他,还是需要一些正义的借口的。

    两三秒钟之后,顾千秋费力将自己从他手中挣出来,皮笑肉不笑的:“南门院主,男男授受不亲,我们好像有点太暧昧了。”

    南门明珠苦笑一声,手臂僵硬瞬间,松了手。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好说的了。

    顾千秋已经把所有路都堵死、所有话都说绝。

    而他不是琉璃,找不了神貌相似的替代。

    也不是俞霓,疯魔至抛弃一切理智和脸面。

    如果……如果他因为犯错,而不能拥有的话。

    那么,就让所有有罪之人都不能得到,这样才公平。

    “……南门院主,这次很感激你救了我,但下次别再出手了,我说不会领情的。”顾千秋礼貌地表示,“长剑还在我手里呢,你未必又些看不起我了。”

    南门明珠蹙着眉,似乎有气,忽然伸手一戳。

    顾千秋早知道防范他这些前夫哥翻脸,一直小心谨慎着。

    却奈何此时状态实在太差,他抬了手腕,却没挡住这一下。

    南门明珠戳他脑门上了。

    这一下力道轻得可以,还以为是被树叶打了一下。

    却不知为何,顾千秋眼前一黑,好悬一口气没吊住,当场就跪下了。

    南门明珠接住他,才道:“是不是看不起你,你心里没数吗?”

    顾千秋脸上有些挂不住,又从他手里挣出来,道:“咳咳,这个……”

    但此时,他们身边的白光全都炸完了,四周逐渐寂静下来。

    “这……”顾千秋有些疑惑是从哪里来的,忽然一顿,直直看着南门明珠的手背。

    南门明珠瞬间将自己的袖子捋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还有人以为南门明珠是好人呢:

    “诶?南门院主?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仙盟终于来人了吗?”

    顾千秋慢慢地后退了一步,握紧了轩辕剑,剑锋朝前,面无表情。

    南门明珠似乎想说什么,张了一下嘴,但是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在周围人不解的目光之中,他只看着顾千秋——嘴角提了一下,还是个苦笑。

    南门明珠说道:“千秋,你……”

    顾千秋的五脏六腑翻了一下,差点呕出一口血来,身体摇晃,是个精疲力竭的前兆。

    南门明珠伸手想扶,但顾千秋躲开了,他只好深呼吸了一下:“千秋,你别着急。”

    仇鲲鹏一个抢步上来,接住顾千秋。

    顾千秋都快握不住剑了,摇摇头,缓慢地道:“南门明珠,你今日不杀我,下次再见,便是我亲手杀了你。”

    周边众人悚然一惊。

    他们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前一秒钟才舍身相救的人,后一秒就翻脸到这个程度。

    但是,他们几乎全都站在了顾千秋这边。

    动作很轻微地一挪,就将南门明珠的路给堵了个结结实实。

    现在只需要顾千秋一声令下。

    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院主给拿下。

    尽管什么理由都还不知道。

    南门明珠顿了一下,似乎想往前走,顾千秋用最后的力气提起轩辕,剑锋不摇。

    然后,南门明珠垂下睫毛。

    他走了。

    其他人心里有疑惑,但还没来得及问,“当啷”一声,轩辕坠地。

    “诶!诶!诶!”仇鲲鹏将顾千秋重重搀住,“别死别死,活着活着。”

    顾千秋半死不活:“暂时死不了。”

    仇鲲鹏说:“那就好,那就好。”

    顾千秋就忽然看了他一眼。

    仇鲲鹏怎么说呢……这老头有些殷勤。

    顾千秋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态度,脑子里飞速闪过了好几个不妙的想法,然后一反手,转而抓住了老头子的手腕,脸色大变:“……元琛死了!?”

    仇鲲鹏顺手就掐了他一下:“放屁!”

    “童言无忌,大风刮去。”仇鲲鹏迷信地说了一句,然后果然心虚地看了顾千秋一眼,“我看见刚才那个人……?”

    顾千秋还没转过弯来:“什么?”

    仇鲲鹏说道:“就是刚刚那个没胳膊的。我、我把人搞丢了。”

    顾千秋转了一弯,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那傻.逼。

    仇鲲鹏小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把那小傻.逼丢了的,但确实是一觉醒来,他就没影了。追到这里来,才刚好救了你。”

    听到这里,顾千秋摆了摆手。

    人各有命。

    顾盟主已经没时间替无辜的人缅怀了。

    他现在还没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只有一个理由:

    虽然修真界表面依旧风平浪静。

    现在仙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不允许任何人内斗。

    顾千秋要请仲长承运出世了。

    还得拉上面前这个老头。

    于是顾千秋将自己的血沫和碎掉的内脏全都给咽了回去,回光返照一般露出了几乎灿烂的笑容,拉住仇鲲鹏的手。

    仇鲲鹏眼皮一跳,被瘆了一下。

    顾千秋真诚地说:“仇老,世事多艰,情势迫在眉睫了。还请离恨楼鼎力相助!”

    “……”仇鲲鹏没将自己的手抽出去,而是傲娇地哼唧了一声,“有事叫我仇老,没事叫我老仇。”

    顾千秋:“……”

    顾千秋不想告诉他——

    “老仇”是仇元琛,而他是“老头”。

    顾千秋对仇鲲鹏点了点头、拍了拍手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走到了郁阳泽身边。

    他半跪下来,摸了摸郁阳泽的脉搏。

    然后……

    众目睽睽,他心满意足……地躺下了。

    两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跟尸体没两样。

    其他人面面相觑。

    呼延献一边摇头、一边失笑。

    然后,下一秒,顾千秋猛然睁眼。

    众人:“!”

    仇鲲鹏:“啊?!”

    顾千秋平静地道:“先把我藏一藏。”

    于是,由不二庄贡献了个马车,仇鲲鹏亲自当了车夫,将两个人给装走了。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

    仙盟的人终于姗姗来迟了。

    现场一片荒芜和狼藉,四下全是死尸和残肢,整个浮月城已经毁于一旦了,无论是修真界的修士、还是普通的黎民,都没有家了。

    只不过盟主令一到,所有人都参加了清扫和救援的工作,一切都看似有条不紊。

    严之雀是亲自来的,着了一身青玉绸缎似的轻衫,头上青蛇冠,站在现场唯余的一片干净地方,神色温和。

    他打眼一扫看向人群,淡淡问道:

    “这里刚刚还有别的人吗?”

    Chapter 158

    “这里刚刚还有别人吗?”

    严之雀含着笑意巡视所有人,温和,而又有丝丝缕缕的压迫感。

    “……秋珂?”

    大概是看别人都不理他,所以他直接点了秋珂的大名。

    呼延献抄着手站在一边,几乎用堪称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然后莫测地、讽刺地一提嘴角,转头走了。

    这种态度,别说是对仙盟盟主了,就算是对个寻常人,脾气不好的,都得上来打他一顿。

    但严之雀却反应不大——

    他只是跟呼延献对视了一瞬间,然后礼貌地颔首,甚至露出了一点微弱的笑意。

    颜子行假装身体不适,虚弱地咳嗽了好几声,抱拳行礼,追着呼延献走了。

    临走远,还能听见呼延献的声音:

    “……好差的眼光。”

    严之雀眯了一下眼睛,这显得他的瞳孔变得很小,竖起来,像是蛇的眼睛。

    但这种感觉很快结束,他看向秋珂。

    同悲盟内,孤妍一脉的逄从君也来了,冲到人群中间,对着秋珂和殷凝月一指,破口大骂:“怎么哪儿出事都有你们?你俩是灾星么?!”

    逄从君和秋珂对了个眼神,遂气沉丹田地骂道:“还不赶紧给我滚回去!”

    秋珂乖顺得像个兔子,一个字都不吭,把殷凝月一推,两人哗啦啦地就走了。

    之后,逄从君对严之雀轻轻颔首,居然一句话都没说,追着两个丫头就走了。

    在场其他人这才知道,原来同悲盟内部不和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剩下的不二庄人有些尴尬。

    公仪濛看着第五程,两个小孩儿对视了半晌,第五程终于领悟了她的意思,柔弱地一歪倒,被公仪濛接了个正正好好。

    “啊,我带你去那边休息。”公仪濛说。

    所有人围上来,七手八脚、七嘴八舌,就跟着他俩一起溜走了。

    褚师钰血压都快上来了,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对严之雀行了个礼:“盟主大人,刚才是有位前辈来相助了,是离恨楼的仇老。”

    她指着周围的断壁残垣,灵气涌动已经逐渐散去、难寻踪迹,但长剑的痕迹犹在。

    离恨楼轩辕剑威名震四海。

    就算是个眼瘸的来看,也只能认出其中的轩辕剑痕,跟褚师钰说的不谋而合。

    严之雀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

    褚师钰不是那种怕人看的,喜怒不形于色,立在那里,跟一朵盛开的水雾白莲一般。

    甚至她还主动道:“严盟主,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乃是花蝶教之事。您觉得呢?”

    严之雀翘起嘴角:“我也如此。”

    褚师钰对他微微福礼,道:“花蝶教为祸天下,铲除它是每个仙盟之人的分内之事。如严盟主有用得着不二庄之时,尽管开口。不过今日我庄内还有事要处理,先行告辞。”

    严之雀礼貌地:“褚庄主,请便。”

    褚师钰没有犹豫,直接走到不二庄弟子聚众处,小孩儿们正在嘀嘀咕咕地说人坏话。

    褚师钰没开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公仪濛立刻像条小狗似的,将其他人都推开,蹭到她师父身边,摇着尾巴、笑得灿烂:“师父!”

    褚师钰淡淡:“无事献殷勤。”

    公仪濛就扭扭捏捏、拉过了第五程,半晌才开口:“师父,咱们能不能……”

    褚师钰想都没想:“不能。”

    第五程被她拉到人前,已经很不自在了,更别说对上褚师钰如此直白的话。

    他垂下的、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公仪濛继续撒娇:“师父,他多可怜啊!沧海书院的事他全都不知情!而且他那傻.逼师父还想在人前杀了他,他已经无处可去了!师父,师父,好师父……”

    褚师钰不为所动,看着第五程。

    那目光没有很重的厌恶和严厉,甚至也提不上恨意和憎恶,只是有些深沉。

    深沉得好似能把第五程故意挺直的脊梁给生生压断、让他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第五程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但公仪濛没有松手。

    但最终,褚师钰还是摇了摇头。

    公仪濛还想再说什么,褚师钰直接打断道:“在开口之前,你要不要先去后堂看看那一百多位同门的尸骨?还未下葬呢。”

    气氛一下子凝重下来。鸦雀无声。

    “……”第五程彻底挣扎起来,想要逃离这里,“我……”

    随便去哪里都行。

    但是不要在这里了。

    不要去沧海书院,也不要去不二庄。

    但公仪濛显然是个清澈愚蠢的小徒弟,皱着眉,看着褚师钰:“那我们能去哪儿?”

    褚师钰:“……”

    要是换做个别人,估计已经被气死了。

    但褚师钰一早就知道她的本质,就欣赏她这愚蠢的样子,甚至拍了拍她的头,慈爱地说:“去投奔你的小师叔吧。”

    公仪濛呆呆地:“哦。”

    褚师钰带着不二庄的人走了,巨大的仙船在黑幕云中划出巨大缓慢的痕迹。

    公仪濛站在废墟之上,仰头看着。

    第五程在旁边,欲言又止,皱眉,都快能夹死苍蝇了。

    一万句应该说的话卡在他的喉咙里。

    劝解、道歉、感激、诀别……太多太多。

    但是他不会说的是:

    其实他有一点卑劣的、暗自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窃喜。

    窃喜。

    所以这算不算,尘世之中,终于有一个人,如此坚定地选择了他?

    直到巨大的仙船彻底远离,不见踪影,公仪濛才低下头来。

    她看见第五程,眨了眨眼睛。

    第五程被抓个正着,略显局促和慌乱,说:“我……”

    公仪濛抬起手打断他,说道:“不如我们去投奔顾盟主吧?”

    第五程:“……啊?”

    公仪濛认真理智地分析:“我小师叔现在佳人在侧,正是最见色忘义、六亲不顾的时候。我们去投奔他,不见得他能管我们的死活。”

    第五程:“……”

    第五程簇着眉,不理解:“刚刚你师父说……”

    “哦,那个啊。”公仪濛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师父她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不让我带你回去,是因为不二庄的弟子们不一定能接受你。她让我投奔小师叔,又不是要逐我出师门。”

    第五程:“……”

    怎么时而感觉清澈而愚蠢,时而又感觉她很聪明?

    是大智若愚么?

    这时,传说中见色忘义的小师叔就带着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过来了。

    公仪濛一个立正站好。

    搞得第五程也一个立正站好。

    “要去投奔顾盟主?”颜子行若无其事地问。

    “……!”公仪濛立刻否认,“没有!哪里的事?我……”

    呼延献笑眯眯地打断了她:“我们也要去投奔,一起么?”

    公仪濛看着他。

    公仪濛忽然脸爆红,一瞬间胳膊和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甚至能看见她的头顶正在散发出一种热腾腾的气。她好像要熟了。

    再看第五程。第五少侠的脸也在几秒钟内变成了一只熟透的大虾,眼神飘忽了一下,低下头,又顿了顿,默默扭到了一边去。

    颜子行无奈地叹了一声,扭头看着呼延献。

    呼延献很无辜地说:“出来之后,这些小孩看我都不脸红,我还以为我变丑了呢。”

    呼延献眼中的荼靡花缓缓合拢,埋在眼底,暂时消失。

    颜子行跟他讲道理:“无论是多漂亮的美人,日日看、夜夜看,他们习惯了之后,就……”

    他说一半,呼延献笑吟吟地看着他,这次眼中没有花开。

    呼延献轻声问:“就什么?”

    继而,这个见色忘义的小师叔果然不负众望,也在三秒钟之后,从脸颊红到了耳垂──是跟公仪濛和第五程的一路货色。

    呼延献不禁大笑。

    搞得公仪濛和第五程如临大敌、蹭蹭蹭地退出去好几步。

    这就撞上了一个人。

    廖承望盯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他们,然后:“啊?”

    呼延献顺着颜子行的脖颈摸到他的侧颊上,用虎口捏了一下,说道:“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还这么害羞么?”

    公仪濛:“!”

    第五程:“!”

    颜子行:“……”

    颜子行垂下目光,小声道:“别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

    公仪濛和第五程又齐刷刷退出去五步。

    同时,公仪濛快速摆手:“小师叔,不用在意我们的,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我们这就走了。小师叔,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这样吧,江湖偌大,我们有缘再见!”

    第五程也要跟着她落荒而逃。

    只有廖承望不畏尴尬,勇敢前行!

    廖承望拉住了呼延献的袖子,说道:“师父,你们要去找顾盟主么?请务必带上我!”

    他痛陈了一下顾千秋的画大饼行为──

    明明答应了收他做徒弟,结果转身就跑了!

    廖承望心想:

    也就是我是个阳光开朗的正常人,这要是个阴暗批被你救了、又说话不算话,他高低给你整成些不能写的内容。

    不像我,最爱的只有道!剑!刀也行!鞭子也行!什么都行!

    呼延献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啊。”

    颜子行掏出辆不二庄出品的雕花马车,廖承望一下子跳上去,呼延献上车时,扭头问:“你俩确定不一起么?……认识路么?”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灰溜溜地上了车。

    Chapter 159

    离恨楼。问心生。

    顾千秋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但一睁眼的瞬间,就忘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躯体上的轻微不舒适感。

    顾千秋从床上坐起来。

    立刻就发觉自己床前站着个人——配剑持刀,立如陶俑,呲牙咧嘴,凶神恶煞。

    顾千秋被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摸剑。

    但那个人一下子就扑到顾千秋身前,哭丧着脸嚎啕:“——公子啊,你可算醒了!”

    这人穿着离恨楼的弟子服,年纪最多十六七岁,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都不用顾千秋问,他自己就全说了:

    “公子啊,老楼主让我站在这守着你,你再不醒,我这双腿真的要废了!”

    “……”顾千秋问,“你站了多久?”

    小孩儿崩溃:“三天三夜!”

    “……”顾千秋慈爱地一摸他的狗头,“好孩子,幸苦你了,快去跟你家老楼主回禀吧。”

    小孩儿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顾千秋叹息:

    就这智商,活该你站的。

    顾千秋爬起来,四下找了找人,果然见到郁阳泽睡在不远处的另一张床上。

    他还没醒,眉头蹙着,很不安稳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与他一样做了噩梦。

    顾千秋坐在他床沿上,伸手抚平郁阳泽的眉心。

    大概是有所感知,郁阳泽的眉心缓缓松开了,呼吸也显得平稳一些。

    顾千秋再叹息。

    如若你只是个寻常人的弟子,或许就不需要过如此颠沛流离、危机四伏的日子了。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他没事。”仇鲲鹏走到床边,“你呢?感觉怎么样?”

    顾千秋道:“天生命硬,死不掉啊。”

    这一老一小没什么好说的。

    静默了一会儿,仇鲲鹏才问道:“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顾千秋道:“铲除花蝶教呗。”

    仇鲲鹏道:“还管啊?”

    “那有什么办法?我是想当甩手掌柜的,但奈何严之雀这种人当道,小一辈们又都还没有成长起来,除了死顶,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顾千秋顺手将郁阳泽的被角掖了掖,转了话题。

    “对了,元琛如何?”

    谁料,一提这个,仇鲲鹏的表情就微微变了变。

    顾千秋立刻敏锐地追问:“怎么了?”

    仇鲲鹏叹息一声。

    顾千秋着急上火,猛地咳嗽了两声,不由分说就往外面走,顺手将站在门口的小弟子抓住:“在这守着郁阳泽。”

    好巧不巧,这位门口站岗的,正是刚刚那个站了三天三夜的倒霉蛋,脸不由一垮。

    仇鲲鹏跟着出了门,但没追。

    “你去看看他也行。”老头子把插在后腰上的烟斗摸出来了,磕一磕,又对着顾千秋的背影嘀嘀咕咕,“我就这一个徒弟,可别给我整死了。”

    顾千秋知道离恨楼的所有建筑。

    他没什么犹豫,出了问心生,绕过弟子们的住宿和待客大堂,朝着后山上的一处苦月寒潭而去。

    这地方不算什么禁地,但离恨楼弟子们约定俗成的从不踏足,整整齐齐地忘记了这里。

    顾千秋没有贸然进去,只走到半山。

    其实闭关之人,五感皆沉入内景,他站在这里也不可能出言打扰,走进来看,也就只能看看山上的茂盛草木,什么用都没有。

    但顾千秋还是要走过来。

    他身上的重伤还没好,仇鲲鹏给用了离恨楼上好的药,走这几步路给走得一身汗,索性直接坐在地上了。

    周围的草木摇了摇,青翠的灌木非常不合时节,一靠近就有绿意的香。

    他鲜少从这个角度去看山林。

    顾千秋随手拽了跟草绕在手指间完,盯着山上看了半晌,才叹道:“老仇啊老仇,可别小小的一个闭关给自己闭死了。”

    风吹了一下,没人回应他。

    不多时,山下有人叫他,顾千秋起身下了山,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离恨楼门口。

    雕花的马车看起来不大,却接连从上面跳下来了颜子行、呼延献、公仪濛、第五程、廖承望……

    顾千秋面无表情道:“前两个我就忍了。后面三个小孩儿干什么来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行么?”

    廖承望先是真心诚意地“哇”了一下离恨楼的山灵水秀和大气牌匾,然后才兴奋地围着顾千秋转圈圈:“顾盟主,你怎么知道,我从小就没了妈妈?”

    顾千秋:“……滚进去。”

    仇鲲鹏素来是无所事事的,叼着烟斗早都来了,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完了每一个人,才开口道:“怎么又往家里捡人?”

    顾千秋乖巧地表示:“仇老,这都是元琛的意思,他让我帮忙留意着根骨好的孩子。”

    眼见是真的来到了五大仙门之一的、久负盛名的离恨楼,廖承望早都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一个滑铲就跪到仇鲲鹏面前,真心实意、气沉丹田地喊道:

    “师爷!”

    仇鲲鹏抬脚就踹:“谁是你师爷?!”

    滴溜溜,廖承望圆润地滚出了三米远。

    呼延献一边打哈欠一边抬脚从他身上迈了过去,颜子行扶着他,低声问:“很累么?”

    同时,捂着耳朵的公仪濛和一脸生无可恋的第五程也从廖承望身上迈了过去,直接绕过仇鲲鹏,进了离恨楼内。

    仇鲲鹏:“?”

    仇鲲鹏不可思议:“他们没看见我?他们以为离恨楼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顾千秋就给他顺毛:“别理他们,他们没素质。四个人都凑不出一对爹妈来,他们能是什么好人么?早都精神变态了。”

    廖承望重整旗鼓,爬回仇鲲鹏的脚边,期期艾艾地道:“师爷……”

    仇鲲鹏的血压一瞬间就上来了。

    进了离恨楼,几个人都恍如回了自己家,随心所欲、四下乱窜。

    顾千秋已经懒得管他们了,将死命贴上来的廖承望给一脚踹走,自己则又摸回了问心生的小院。

    没想到,郁阳泽居然醒了。

    “……”他似乎还没彻底清醒,呆呆地看了顾千秋半晌,才轻声道:“师父?”

    顾千秋坐在他床沿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郁阳泽伸手就按住了顾千秋的手。

    维持着这么个奇怪的动作,郁阳泽艰难地开口:“……师父?”

    “诶诶,”顾千秋稍一用力,轻轻推了他一下,含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笑意,“听见了,听见了。”

    郁阳泽:“……”

    室内古怪的氛围迅速升温。

    顾千秋有些不自在,又板起脸、收回手。

    掌心的温度一下子失去,郁阳泽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自嘲和失望,却又是预料之中。

    之前未尽的话题在此时又浮出水面。

    他们之间的窗户纸,似乎已经被烧成了余烬,都不需要再戳,一团灰罢了。

    经历生死之后,原来还有更要命的事情。

    古怪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

    顾千秋强行想让自己心硬些,但看见郁阳泽这副样子,是无论如何都强硬不起来。

    良久,这姓顾的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你要喝水么?”

    郁阳泽从嗓子里“唔”了一声。

    顾千秋亲历亲为,替他倒了杯水,又没太注意,杯子滚烫,“啪”的一下掉在地上。

    郁阳泽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顾千秋立刻伸手按住他。

    这个动作,搞得就很……不合时宜。

    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千秋心里尖叫了一声,差点就前言不搭后语,废了好大劲才压住舌头。

    忽然,他手背上一凉。

    是郁阳泽调动灵力,给他烫伤的手降温。

    顾千秋一下子冒了点火——

    你丫都快与世界告别了,还这么不惜命?!

    但他尚未来得及出口,郁阳泽就抬起了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顾千秋:“……”

    郁阳泽喉咙动了一下,道:“顾……”

    毫不夸张地说,顾千秋浑身都颤了一下。

    这小兔崽子,从没直呼过他的名字。

    今天、今天不会、不会要倒反天罡吧?!

    顾千秋吓得语无伦次,落荒而逃。

    一出门,就看见不远处,呼延献正抄着手、靠在一个廊柱下面,含笑揶揄地看着他。

    顾千秋:“……”

    顾千秋想了想,遂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喝问:“你在这儿干嘛?”

    呼延献笑着挑眉:“不明显么?看热闹啊。”

    他这副样子是真的美丽,三分狡黠。

    但顾千秋不吃这一套。

    顾盟主上前就要跟他动手。

    呼延献后仰躲了一下,道:“做什么?恼羞成怒么?”

    顾千秋道:“我当时就不该救你。”

    呼延献笑吟吟地说:“口是心非。”

    顾千秋放弃跟他沟通了,抬手驱赶:“去去去,哪里凉快,就上哪里呆着去。”

    呼延献忽然就不说话了。

    他看着稍远处某个地方,顾千秋忽然一顿:不会吧?

    一回头,果然看见郁阳泽已经出了门。

    似乎是追着他出来的样子。

    只是扶着廊道栏杆走,追得很慢。

    “哦?”呼延献看热闹不嫌事大。

    顾千秋深呼吸了一下,回身看着郁阳泽,故意板起脸:“谁让你出来的?风这么大,也不怕给你吹跑了,回去躺着!”

    但郁阳泽不为所动。

    呼延献又“哦?”了一声,更来劲了。

    顾千秋一脚踩在他的鞋面上,同时恼羞成怒地上前,伸手就薅郁阳泽的后领子,要把人直接给抓回去。

    谁料,郁阳泽居然一躲,然后开始迎风咳血。

    顾千秋吓得表情都维持不住了。

    一时间,他继续动手也不是,就此罢休了也不好,愣在原地。

    “……你到底想干嘛?”顾千秋问。

    语气绝对算不上温和。

    郁阳泽看着他,看着看着,就从面颊上滑下了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衣襟上,瞬间消失不见。

    “……”顾千秋再也说不出一句重话了,只觉得是自己欠他的,“咱们进屋说。”

    顾千秋上前扶住郁阳泽,往屋里走。

    微微一侧头,廊下的位置,呼延献已经不见了——苍天保佑,希望他是死了。

    问心生内只有顾千秋的房间。

    这里的东西很简陋——确实也不能指望仇元琛是什么心细如发之人,他自己的房间也简陋得令人发指。

    顾千秋想将郁阳泽摁回床上。

    但小孩儿非常倔,就是不同意,跟他一使劲,顾千秋也不敢真搞他,只能败北。

    顾千秋破罐破摔地:“你到底想干嘛?你说,你到底想干嘛?!”

    郁阳泽不说话,就这么委屈地盯着他。

    顾千秋生气:“说话啊,前几天可没见你是个哑巴!”

    郁阳泽也破罐破摔了:“想你。喜欢你。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顾千秋吓得表情都快维持不住了。

    顾千秋想给自己倒杯茶。

    晃,晃,晃。

    撒地上了。

    蹲下,试图把水捡起来。

    意识到自己很慌张、行为很弱智。

    起身。

    撞到桌子底下。

    哐当。

    桌子翻了。

    试图把桌子扶起来。

    力气太大,桌子碎成了三块。

    举着一块木板。

    丢下。

    想要找个板凳坐着。

    又撞翻了。

    一切稀里哗啦的拆家行为只发生在十秒钟内。

    顾千秋最终握着个板凳腿。

    沉默地抬头看着郁阳泽。

    姓顾的意识到自己这个“稳重师尊”的人设已经维持不住了。

    顾千秋叹息一声,带着超脱的平静把板凳腿丢在地上,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语气问: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郁阳泽的语气此时比任何时刻都坦诚,“硬要理由的话,我可以数出上百条。你要听么?”

    他这边一坦然。

    顾千秋反而更害羞了。

    顾盟主坐到床上,顿了顿,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大概十多秒钟吧,才重新抬起头来。

    “你、我……”顾千秋语塞,半晌才搬出了万能的借口,“我需要时间考虑。”

    郁阳泽道:“好。”

    “诶?”顾千秋不满地从床上坐起来。

    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不应该追着他,一定要个答复么?

    不应该掏出侠骨香、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今日不成功、便成仁么?

    郁阳泽:“怎么了?”

    顾千秋:“……”

    顾千秋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气,奇奇怪怪的,却让他自己起了一身不祥的鸡皮疙瘩。

    ……我别是个神经病吧?

    Chapter 160

    仇鲲鹏死死拉住顾千秋的袖子,浑浊的老眼一瞪,虎虎生威。

    “你当真要如此?!”

    顾千秋费劲将自己的袖子猛拽出来,言不尽、道不明的千头万绪,只待急急逃走。

    “仇老,我意已决。让我走吧,再晚天就亮了。您帮我把事办好,日后晚辈定有重谢,一定记住,千千万万。”

    仇鲲鹏“喝呀”一声,就是不撒手。

    “姓顾的,你自己的徒弟,你自己说!”

    顾千秋冷汗都快急出来了。

    “小声些,小声些!算我求你的。”

    仇鲲鹏长眉倒竖,虎目圆睁,不由分说,拖着他就要往一个方向拽。

    走过问心生那长长的回廊,顾千秋一伸脚,勾住了一根廊柱,身体则像个风筝似的被拽起来。

    仇鲲鹏一使劲——

    可别说这老头看着佝偻、消瘦,动起手来这劲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只听“咔吧”一声!

    顾千秋呲牙咧嘴地痛呼:“等等等等!我的脊椎好像断了。”

    仇老楼主那可是登过天碑无上的人物,年轻时候嫉恶如仇、杀人无数,又是练的祖传轩辕剑术、霸道无比。

    这一伸手,还真可能把这小子拽成两截。

    老头匆忙把顾千秋放下,趁着月色就去摸他背后的脊骨——但还留了个心眼,另一只手还死死拽着顾千秋的袖子,生怕他跑了。

    顾千秋额间冷汗都疼下来了,瘫坐在地上,呲着牙问:“仇老,我在您这儿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啊?”

    仇鲲鹏一边着急、一边没好气地说:“狗屎!你跟仲长那老东西都是狗屎!”

    顾千秋一副要挣扎起来为自己师父辩解的样子,仇鲲鹏慌忙按住他。

    结果就在这几秒钟内,顾千秋忽然如鲤鱼打挺,用了个奇怪的弧度,“蹭”的一下,就从仇鲲鹏的手中滑了出去。

    老头下意识一抓——抓了件衣服。

    “你什么时候脱的?!”仇鲲鹏将那外衫丢在地上,拔腿就追,“你那云来去号称天下第一步法,就用来耍无赖是吗?!”

    顾千秋吹了声短哨。

    就见月色下飘来了一匹青色的绸缎,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匹青鬃马,浑身都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翠色,在月色下仿若带光。

    顾千秋翻身就上了马背,朗声道:

    “是啊!您不是早都知道我是无赖了吗?”

    不等仇鲲鹏追过来,顾千秋牵缰绳、夹马腹,一扭头,“刺溜”一下就没影了。

    仇鲲鹏追在后面骂:“你把仇元琛的一尺青骑走了,等他出关,非得全世界追杀你!”

    顾千秋声音遥遥传来:“真的么?我不信!”

    老头再要骂他。

    ——哪儿还有影了?

    仇鲲鹏简直气得牙痒痒,好几十年都没受过这种气、吃过这种亏了。

    原地走了两圈,发现自己真还就不能拿他怎么样,于是气了也没用,只好认命。

    “怎么的?”仇鲲鹏把烟斗抽出来,吧嗒吧嗒好几口,才把最后一句话骂出来,“你徒弟是要吃了你么?一点做师父的样子都没有!师门不幸!”

    是的。

    顾盟主经过半个晚上的深思熟虑。

    终于下定决心——

    等郁阳泽睡着了、趁着夜月色、偷了仇元琛的一尺青,连包袱都没带……

    他跑了!

    一尺青像绸缎一样掩入月色里。

    这神驹平日仇元琛宝贝得很,一夜之间能行千万里,且绝无灵力痕迹,谁来都追不着。

    到时候等郁阳泽一觉睡醒。

    姓顾的早都没影了。

    就算是上大海里,也捞不着了。

    “顾千秋啊顾千秋,你怎么能如此行事?!”姓顾的就唾弃自己,同时一夹马腹,小马默默加快了速度,“你简直太不是个东西了!”

    既然已经出来了,顾千秋就打算直接办正事,这样良心上也好过一些。

    不过现在不能着急去同悲盟。

    现在的同悲盟,已经不是之前的同悲盟了。

    得把身上的伤养一养。

    顾千秋一边拿离恨楼中带出来的仙丹药品当糖豆磕,一边就昏昏沉沉地睡在青鬃马身上。

    马蹄子颠啊颠,颠到哪里算哪里。

    这一路不知道走了多久。

    等顾千秋觉得自己差不多恢复过来了之后,才惊觉都下了初雪,天地落白。

    好在这次顾千秋出门带钱了,上沿途的镇里买了最贵的裘氅,火红色的狐狸毛,将自己裹起来,又重新骑上马。

    一尺青摔蹄子,不乐意驮他了——

    无论多远都行,好歹也给个目的地啊!

    这么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会让马觉得马生无望的好吗!

    这可是仇元琛的宝贝,顾千秋不敢太过驱使它,不乐意走就不乐意走吧,刚好旁边就是个小城,投宿吧!

    又进了那城中,顾千秋寻了个客栈。

    他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去兴师问罪了,遂决定明天就上同悲盟。

    顾千秋吃了晚饭,准备睡觉。

    刚躺下,还没迷糊呢,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吵架。

    有热闹不看王八蛋,顾千秋蹭的一下坐起来,裹了外袍就出了门。

    从二楼厢房往下看,大堂中果然有两群人在吵架,大概是已经吵到了激烈时,一个人直接“哗”的一声抽出了自己的宝剑,当头就劈!

    这就是要见血了——哪儿来那么大的仇?

    凡尘民间,总不比修真界打打杀杀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老老实实生活的平凡人,也鲜少见这种情况。

    还在大堂食宿的人立刻哗啦啦地跑了。

    于是,从顾千秋这个角度看,更清楚了。

    他裹着狐裘,挪了两步,靠在廊柱上,更加专心致志地看热闹。

    然后,他就发现这底下是个熟人。

    两个熟人。

    司嘉画和司嘉书。

    这俩小弱智是怎么从浮月城跑到这里的?

    不过再怎么着都是修真界的人,他们就算灵力再不济,打杀个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不,当时差点连“季清光”都给杀了。

    谁料他们对面的人是个俊杰。

    识时务者那种俊杰。

    这小子“嗷”一嗓子,夺门而出,跑得比山上的兔子还快。

    顾千秋摇摇头。

    这热闹没了,他没得看了,打算回去接着睡觉。

    就听那对兄妹在大堂里面喝道:“如有信此教者,犹如此案!”

    当!

    那司嘉书居然一提宝剑,把大堂里的一张长桌给劈了。

    什么教?

    顾千秋回过身去。

    花蝶教?

    尚不等这俩小弱智发现这二楼的火红狐狸,酒楼的大门“哐”的被人给撞开了,冬日寒风哗啦啦往里倒灌,所有人都被凉得一哆嗦。

    顾千秋默默裹紧了自己的狐裘。

    再一看,门外裹着冰雪寒风走进来一群人。

    他们身着束袖黑袍、无一例外腰间挎着长刀。

    而最前面的那个人,刀是背在身后的,随便用布裹着,比其他人的更长更宽,一脸煞气地问:“就是你们惹事?”

    顾千秋撑着栏杆一看。

    好嘛,还是熟人。

    这一伙山贼打扮的,好巧不巧,正是浮月城一战后,失踪的那马贼首领,叫卫致。

    那看来是不管不行了。

    顾千秋为了看热闹,一开始就压了气息,以至于他虽穿得如同一团高悬的火焰,却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我认识你。”司嘉书说,双目有火,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你在浮月城杀我全家,乃不共戴天之仇。”

    司嘉画抽出了一把短刀,站在哥哥身边。

    “哦?”卫致却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挑了挑眉,“我在浮月城杀的人太多了,你哪位啊?”

    司嘉书一字一顿道:“城东,司家,三十六口,只剩我和妹妹。”

    “哦──”这回卫致拖了个长音,假装想了一下,“没印象了。”

    他身边跟着的人全都笑起来,空气里哄笑热闹。

    卫致嘲讽地说:“就你们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要铲除花蝶教?”

    似乎他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此好笑。

    “诶?我想起来了……”卫致忽然看着他们,仔仔细细地打量,然后说道:“你们是那个谁?顾千秋的朋友对么?”

    兄妹俩没有回答。

    显然也是觉得,这句话太过高攀不起了。

    卫致笑得更加讽刺了,这次还有满满当当的恶意:“哦?他从浮月城走的时候,怎么没把你们也一起带走?你们为什么不去同悲盟?是不想么?”

    兄妹俩:“……”

    到底是司嘉书脸皮薄一些,受不了嘲讽,说道:“我们就是受了顾盟主命令,来此铲除花蝶教的!”

    空气静了一下,然后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卫致也是笑得弯不起腰来:“天呐!姓顾的究竟是人手稀缺到了什么程度,才会用你们?说真的,我都有些心疼他了!”

    司嘉书受不了这气,下意识拔剑往前:“你…!”

    司嘉画却素来更理智些,拉住了她哥哥的袖子,皱眉摇头。

    就在这时,众人头顶传来一声清润的笑声:

    “心疼谁?”

    这声音在寒夜风雪中,宛如草木青绿的水露,令人心旷。

    卫致却在瞬间冷汗遍身,抬头一看──

    一团赤色的狐狸毛如燃烧的火焰,高悬在视野中心、不偏不移,仿若能烧遍交加风雪和阴冷夜色。

    而火焰簇拥的中心,是一张年轻傲气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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