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1

    顾千秋倚在二楼的凭栏上,懒懒散散,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你说你心疼谁?”

    卫致那小子当场就被吓得魂飞天外。

    他身后那群新收的小弟尚不认识顾千秋,看见这么个美貌的少年郎,哄笑起来。

    一片嘈杂之中,顾千秋只看着卫致。

    “当时人多,你是怎么跑掉的?”顾千秋也用淡淡的、以牙还牙的语气说,“没关系,今夜遇到我,算你倒大霉啦……”

    司嘉书瞬间喜形于色:“季……”

    司嘉画拉了一下她大脑发育不完全的哥,不让他在这个时候胡乱插话。

    顾千秋翻身跳下栏杆,轻盈落地。

    就好像是那团火,瞬间烧到了面前。

    卫致浑身冷汗、转身就想逃走。

    但是他身后的那群小弟浑然不知即将要发生什么,将他众星捧月地簇拥在最前面,把身后的退路挡了个结结实实。

    “哐当”一声。

    酒楼的大门全都被关得严严实实。

    就算顾千秋没有拿武器,也没有呼之欲出的凶神恶煞,但他身上经年累月的魄力十足。

    那些小混蛋们的冒犯之言卡在喉咙里,尝试了好几次,居然都没吐出来。

    唰——

    灵力从每个人的手背上划过去。

    他们下意识一捂自己的手,再一抬头,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面前这个少年郎,或许比他们想象得,要更加可怕。

    卫致将自己的刀抽了出来,架在身前。

    顾千秋还是不掏武器,两手空空,闲庭信步地往前压。

    他进一步,那群人就退一步。

    “我倒是还有事问你。”顾千秋平平淡淡地说,“那位叫郎本的小弟子在哪儿?”

    已经到了酒楼的边缘,结界已成,退无可退。

    卫致忽然眼神冷了一下:“他死了。”

    顾千秋含笑:“真的么?我不信。”

    顾千秋再次上前一步,这次几乎两人都脸贴脸了——但就是这种情况之下,卫致的刀都没敢往前推上一寸。

    “请他出来的话,我可以考虑留你们个全尸。你放心,我这个人心理比谁都健康,绝对没有鞭尸的癖好。”

    顾千秋抬着下巴,笑吟吟地恐吓。

    “怎么样?考虑考虑?”

    卫致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个多月不见。

    但顾千秋的进步都不能算飞速,简直要算神速了——

    若当时在浮月城内他见到的是这样的人,卫致是绝对生不出任何一点挑衅之心的。

    然就在这个时候,卫致身边的一个小弟受不了了。

    这人被逼到绝境,居然生出了一种挑战一切的怒意,“喝呀”一声,拔出了自己的刀!

    只见寒芒一闪,对着顾千秋的脖颈就剁。

    但顾千秋不动如山。

    甚至像是没有发现这把刀已经距他极近。

    “季…”司嘉书倒是着急了,拿着自己的剑就像往上冲,“……!”

    然下一秒——

    众人只见一抹极亮的光不知从何处照出,犹如一条灵龙出水,一个呼吸间就游走了整个酒楼。

    在带动窗帘微风轻拂的瞬间。

    所有小弟只觉得呼吸一滞。

    足足三秒钟之后,所有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捂住了自己的脖颈。

    二寸宽窄的长剑,洞穿在人的脖颈上,是个巨大而恐怖的深洞。

    但他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已经死尽了,尸体落地,闷响。

    一切只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

    顾千秋甚至都没有扭头,那道寒芒的灵光瞬息之间又暗淡回去,销声匿迹。

    只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顾千秋还是看着卫致,忽然招了招手。

    没有声息。

    又招了招手。

    还是没有声息。

    顾千秋垮着脸回头:“你俩,看不懂么?过来!”

    好好地装个逼,就不能满足他一下么?

    要是郁阳泽,肯定能……!

    不对,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顾千秋瞬间面无表情。

    吓得那对小傻蛋悚了一下,一时间居然还没上前来,最终还是司嘉画拽着司嘉书期期艾艾地上前了。

    他们应该是很畏惧顾千秋。

    顾千秋就一挑眉毛:“小书啊,我还是喜欢你曾经在合欢宗时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谁料司嘉书是个真的听不出好赖话的,小小的脑瓜子一思考,真的以为顾千秋在夸他。

    司嘉书摸了摸后脑,居然真的有几分不好意思:“真、真的么?”

    顾千秋不可置信。

    顾千秋看向司嘉画。

    顾千秋用眼神表示:你真的不管管么?

    司嘉画对他行了个礼。

    没有任何表示。

    顾千秋不愿意跟蠢人继续交流。

    顾千秋看向卫致,努力了一下,重新端出那副似笑非笑、压迫十足的样子:

    “卫公子,怎么一月不见,就流落到这里了?花蝶教没带你走么?唔……为什么不跟着满上醉,是因为不想么?”

    “……”

    “不说话啦?”顾千秋双手环胸,心满意足地问:“司嘉书,谁打了你?”

    司嘉书伸手一指:“就是他!”

    顾千秋:“去,给他两耳光,让他以后长长记性!”

    司嘉书:“啊?”

    司嘉画却比她哥果断,顾千秋都开口了,根本不怕,上前正手、反手就是四个耳光。

    啪啪啪啪!

    卫致那小子都被打懵了,受不了这气,就要抽刀还手,剁了这死丫头。

    顾千秋:“嗯?”

    卫致咬着牙、瞪着眼:“顾盟主……士可杀不可辱。”

    顾千秋又往前压了三分。

    这回真是踩着他的鞋面冷笑了。

    “就辱。那又如何?你要是觉得不公平,拔刀啊。”

    说完,顾千秋一伸手,长剑召来。

    还是仇元琛的那把轩辕,金光凛凛,他用着还算顺手。

    主要现在也没别的选择了——

    离恨楼全是轩辕神剑的仿剑,别无二致。

    顾千秋不由分说,直接把轩辕塞进了司嘉书的手里,道:“去,杀了他。”

    “!”司嘉书手一哆嗦,差点把轩辕抖到了地上,“这、这……我……”

    传说中的轩辕神剑啊。

    离恨楼住所佩,杀生无数的轩辕啊。

    就这么被塞进了他手里,司嘉书第一反应就是畏惧,不光没听话上前,反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结果一步,就撞到了顾千秋。

    顾千秋站在他身后,一点没让,用冷淡的语气再道:“你怕什么?他可是杀了你全家的人。司嘉书啊,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司嘉画素来都要大胆些,有些着急,在一旁开口怂恿鼓劲:“哥哥!”

    司嘉书还是觉得有些手抖。

    卫致的表情冷得不行。像是一头落入陷阱的恶狼,向所有靠近之人呲牙威胁。

    顾千秋一推他,道:“别怕,我就站在这里。”

    这句话似乎有些作用。

    总之,司嘉书往前一踉跄,手中的轩辕剑杀性不减,几乎是带着他就往前劈。

    事已至此,司嘉书眼一闭、牙一咬,所有怒气还真烧起来了,喝道:“拿命来!”

    卫致几乎冷笑了一下。

    他手中的长刀不敢劈顾千秋,难道还不敢劈这个小蠢货么?

    当即一抽刀,就要把司嘉书给劈死。

    但就在他握刀挥出的一瞬间,卫致就察觉到了不对,他并不能自由地行动了。

    当啷!

    那把长刀落地,卫致身上骤然出现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膝盖一软,啪地跪地了。

    接着,那股无形的力量还不肯罢休,按住了他的后颈,迫使他向这一对兄妹低头。

    用眼尾看向顾千秋。

    那人站在三步之外,微微侧着身,裹着火红色的狐狸裘、挡住了大半张脸,眉眼淡然,长睫微微下垂,是个漠不关心的模样。

    就好像是……

    他虽然正掌握着你的生死。

    但是他并不在意。

    噗!

    司嘉书握着轩辕砍进了卫致的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没杀过人的缘故,这小傻蛋实在太慌张了,就算有轩辕带着,这一剑也没劈下卫致的脑袋来。

    长剑劈入卫致的肩颈处,几乎砍掉了他整个肩膀,骨头和血肉都翻出来。

    他咬着牙,表情更像是落入险境中的野兽了,居然开始跟那股无形的压力抗衡。

    顾千秋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

    司嘉书想要把轩辕拿回来,但长剑卡进了卫致的骨头,用了两下力气,都纹丝不动。

    不过下一秒,长剑身上流光一转。

    伤口附近的所有骨头都在瞬间被震成了齑粉,血肉也在瞬间从成沫。

    轩辕一下子被收回来,司嘉书向后踉跄了一步才站稳,表情却不害怕。

    “好血性啊。”顾千秋平淡地“夸赞”他,“不愧是花蝶教的人,如此泯顽不灵。”

    卫致膝盖下的砖纹蔓延裂开,地面深深凹陷,他的脊背和脖颈都被迫弯曲,贴近地面。

    接着,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咔、咔、咔……

    轻微,但又是如此震耳欲聋的痛快。

    很久之后,顾千秋叹息了一声。

    这场“酷刑”终于结束了。

    其实顾盟主从来没有折磨人的习惯,就算是再罪大恶极之人,手起刀落也就算了。

    除非是有别的需要。

    顾千秋蹲在深坑前,看着那凄惨的形状,假意叹惋道:“看来他没打算出来救你呢。”

    Chapter 162

    哐当。

    风过窗沿,二楼走廊深处的窗棂猛地被打开。

    一个人影正从窗户跳下楼,被灵力猛地一卷,裹到了顾千秋手底下。

    “……”郎本嗓子里发出走调的声音,“你……”

    这才一个月不见,这人像个鬼似的。

    虽然看起来似乎珠圆玉润了一些,不像之前那副瘦骨架子样。

    但整个人的精神气不好,眼眶底下挂着深深的痕迹,像个报丧的鬼。

    顾千秋随手把他丢在一边。

    郎本没怎么反抗,在地上裹了一下,才终于将自己的上半身撑了起来。

    顾千秋淡淡道:“瞎了?什么时候?还有这么重的伤……”

    郎本兀自咳嗽了半晌,一团团的血迹被他呕在衣襟上,像是这夜半途中开出来的花。

    只可惜并不漂亮。

    “离……”卫致趴在坑底,费了千幸万苦的努力才将脸转这边来,“离他远点……”

    顾千秋这才察觉出两人之间的非正常关系。

    姓顾的一挑眉,很顺畅地就出言不逊:“真是蛇鼠一窝。你身上的伤是项良的手笔,他人呢?你们翻脸了?”

    郎本抬起空荡荡的眼眶“盯”了他一眼,咧嘴一笑:“是啊。是啊。所以呢?”

    他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对着顾千秋也硬气得很,试了好几次想把自己撑起来,但最终都没能成功,像个白骨裹着锦衣的出世鬼,笑得更阴测测的:

    “顾盟主,我知道是你,顾盟主。”

    郎本费力挪了两下,最终跪在顾千秋的面前,握住他的衣角。

    “赐我一死吧。”

    顾千秋挑眉,很感兴趣:“哦?何故想死?”

    卫致在坑底发出声音:“不、不能死……不能死。”

    但可惜,没人搭理他。

    郎本道:“其实我早都该死了,顾盟主,您能看出来的。我这是被强行吊了一个月的命,我生不如死啊,结束我的痛苦吧,求你了……”

    顾千秋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看来是真的很痛苦。”

    “……”郎本顶着空荡荡的眼眶。

    “如果不是痛苦到这个地步,你应该不会跟我开口才对。”顾千秋跟他诛心,“毕竟,我可是盛休的师父。如果他没去沧海书院,你们也许还能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郎本的脸上果然闪过一丝动容的恨意。

    “你恨我?可以。恨盛休?也可以。”顾千秋继续缓缓道,“但你为什么不恨项良?他才是吞吃掉所有沧海书院弟子的人,《渡死录》你不恨,还要替他鞍前马后?”

    郎本:“……我没有跟他一起,在浮月城,我们已经反目了。”

    顾千秋第一次知道这里的情形,却也兴趣不大了。

    顾千秋站起身来,再度打了个手势。

    这次,司嘉书看懂了,拿着轩辕上前。

    “敢杀人么?”顾千秋问。

    “……敢!”司嘉书说。

    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他有什么不敢杀的?

    今日提不起轩辕剑,来日魂归九泉之下,如何有脸见司氏的三十余口亲眷?

    “那就好。”顾千秋淡淡地说,“尊顾盟主令,杀了这两人吧。”

    他说完,往后退了几步,将地方给腾出来。

    司嘉书提着剑往上走。

    郎本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甚至还露出了三分莫测的笑意。

    卫致却还在挣扎,不死不休地挣扎。

    他甚至还会说话:

    “顾千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留余地给我们,我们……”

    “……”顾千秋平静地说:“曾经有很多人这么要求过,但我一个也没放过。”

    忽然,郎本膝行两步,上千抓住了司嘉书手里的轩辕剑,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

    但这么决绝的自杀动作也来不及了。

    只见坑底的卫致忽然发出难听的笑声:“嗬、嗬……”

    继而,一道很浓重的黑雾在他身下形成,一个呼吸之间就蓄满了整个坑池,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以及,连岸上的郎本也再度消失。

    顾千秋抬手拿剑,刚从司嘉书的手中将轩辕拽出来,周遭环境就一变。

    “啊!这是哪里?!”司嘉书惊叫道。

    司嘉画素来都稳重些,将自己哥哥往身后一挡,也周围观察。

    顾千秋叹息一声:“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周围的环境渐渐变幻——

    却不是完全彻底的那种变换,大多数东西都保持着原本的模样,只是多了、少了一些,氛围也显得阴森森的,好像一脚踩入了黄泉里。

    这种地方,类似于天碑无上的天命领域。

    只可惜,是个低劣的仿冒版。

    顾千秋淡淡问道:“是满上醉赐给你的保命手段?还是那个傻.逼?”

    周遭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顾千秋再道:“若是之前的我,或许会被拖上一些时间。但现在么……”

    他手上的轩辕流光一转,继而脱手,长剑像是灵龙出水一样,瞬息之间出了三十余剑,顷刻间刺中一个人。

    噗哧!

    血丝暗淡如黑夜中的细雨,缓缓落地。

    下一秒,卫致被迫从黑暗中滚了出来。

    他用那只尚还完好的手拿着长刀,杵着借力,半跪在地上,试图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

    但是他腹部有个新鲜的窟窿,鲜血直流,轩辕剑气炸在他五脏六腑,已经是个神仙难救的情况了。

    顾千秋问道:“郎本在哪?”

    既然是对郁阳泽怀有强烈恨意的、手段如此毒辣的。

    顾千秋不会放过。

    郁阳泽或许会有一丝同门的怜悯,但他不会。

    今日机会正好,绝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就当他是个蛮横之人吧。

    卫致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

    周围即刻出现的一棵树上正有无数只乌鸦,它们齐刷刷地盯着顾千秋,歪了歪头,然后——

    一齐坠落!

    乌鸦的羽翼在黑暗中仿若带光,且完全不是寻常鸟类的那种神情和眼睛。

    一种禽类,眼神却宛如野兽般凶狠。

    跟卫致如出一辙的凶狠。

    顾千秋完全没将它们放在眼里,甚至都没回头。

    轩辕剑随意挽了个剑花。

    但一对上,顾千秋才发现这些乌鸦的力气大得离谱。

    它们“铛!铛!铛!铛!”地撞死在轩辕剑上,有地崩山摧之势,把他的虎口都给震麻了。

    而且那些乌鸦数量极多,一开始看,还只是他们身旁的树枝上栖着。

    再仔细一看,原来夜色之中,铺天盖地都是那种乌鸦。

    它们大多数奔着顾千秋来了,却还是有一部分冲向了司嘉两兄妹。

    他俩是字面意义上的废物小点心,自保能力几乎等于零,差点被当头的乌鸦啄死。

    顾千秋自从加入同悲盟之后,就鲜少再有猪队友了。

    一开始他都没反应过来要在这种简单的情况下护着他们,反应过来之后再救,顾千秋本人都被啄了好几下,赤狐裘都被叼坏了。

    顾千秋再也顾不上装逼,有一点生气:“喂!知不知道这玩意很贵的?!”

    他再一抬手,就不是刚刚那小打小闹的架势了。

    轩辕神剑骤然爆发出一道剑气,将几人身侧的所有乌鸦全数斩杀,整整齐齐一条血痕将鸟头割下来。

    一时间,周围全是“扑”、“扑”的落地声。

    不过现在再一抬头,卫致又没了。

    顾千秋差点被气笑了:“你跟那傻.逼是师出同门的一路货色么?跑得那么快?”

    然就在此时,他身后忽然有一道脚步声,不疾不徐。

    顾千秋回头一看,只见诡异的月色之下,一排发着荧蓝色淡光的莲花从远处开到眼前,像是某种异色的火焰,一簇、一簇,引渡着亡魂抵达彼岸。

    再抬头,来的是个熟人。

    司嘉书和司嘉画都有些害怕,往顾千秋身后躲。

    顾千秋两只手,一手推一个狗头,将两人都给推到旁边去。

    “乖,找个角落躲好,老子的仇人来了,我先宰了他。”

    两个识时务的小傻蛋迅速找个角落里猫好了。

    琉璃似乎没猜到顾千秋会在这里,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他穿着一身最朴素的、灰扑扑的袈裟,脚下是一双草鞋。身上则更是带着千山万水、千里迢迢的风尘感。

    像是一个苦旅的行者。

    这可真是和顾千秋往日见到的样子大相径庭──

    那出场自带金钟、光相、宝月的和尚,素来璎珞垂珠翠、香环结宝明、绣带轻飘彩凤翎的在世活佛……

    顾千秋挑眉,嘴贱道:“好久不见,琉璃寺破产了?”

    琉璃下意识地有些局促──他鲜少这样。

    足好几秒钟,琉璃才仿若叹了口气,道:“千秋……”

    顾千秋忙道:“诶,别这么叫我,搞得我们关系很好的样子。陈与缘,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啊。”

    他将轩辕剑横在身前,似笑非笑:“练练?”

    琉璃是最不善言辞的那种人,不可能如俞霓、南门等人那般巧舌如簧,此时唯一的选择就是慌忙躲开了三步之外。

    那素来慈悲、甚至傲慢的脸上出现了悲伤。

    他的眉间皱着,那刻痕是如此深重,必定是久经如此。

    顾千秋轻飘飘的剑花挽了,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对了。动手之前,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在这里?抬手背给我看看?”

    Chapter 163

    “……手背?”

    琉璃似乎有些疑惑,但没过多抵触,听话地举起了自己的两只手。

    手背上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顾千秋有些意外地挑眉:“……你是路过的?”

    琉璃低声道:“嗯。”

    顾千秋静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这人穿着的僧袍太旧了,就算不脏,也并不是琉璃寺那种大庙里的东西,这身上的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苦行了很久。

    而他的眼睛却如焰色琉璃,剔透。

    这和尚基本不会骗人。

    不是花蝶教的人。

    顾千秋已然相信了七八分,却还握着剑,要追问:“天下九洲四国十二州府六十四道,你怎么就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里?”

    琉璃坦然解释道:“凌晨不知所踪,鬼主颐被仙盟抓走,黄泉动乱,群鬼涌入世间。我为除恶渡世行走世间。”

    真是无法反驳的好理由。

    顾千秋微微颔首。

    然后,架起了轩辕剑,笑道:

    “好吧,没有新仇,还有旧恨。”

    剑光寒亮,所有灵气都集中于剑锋一点,顾千秋左手剑指聚势,右手直接刺出!

    “今日一并清算!”

    就像是暗夜中的流星一闪,琉璃被轩辕剑锋逼迫得连退了六十余步,脚步杂乱。

    霎时间,满地莲花。

    “还手吧。”

    长剑砍在琉璃的手持念珠上,火光四溅。

    顾千秋缓缓用力下压,剑身上映出星火,还有他漂亮锐利的眼睛。

    “你不还手,怎么会知道,你真的不是我的对手呀?”

    琉璃左支右绌,皱眉道:“为什么?”

    和尚那琥珀一般的眼睛中露出不解和苦痛,还是没有要杀生的意思。连净琉璃灭世火都没有降下,被顾千秋追得很狼狈。

    “为什么?”顾千秋反问了一句,“当然是因为,咱们在黄泉的仇啊。”

    黄泉之中,净琉璃的灭世火,如果不是仇元琛以命相保,顾千秋估计已经去见佛祖了。

    琉璃有些语塞,却辩解道:“我、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你。”

    “什么?”顾千秋真心实意地没听懂,就跟他解释了一下,“我是说自在小和尚杀郁阳泽的仇。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徒弟的债找你要,不过分吧?”

    至此,琉璃的脸色才真的难看起来。

    琉璃似乎有些无助的脆弱,却不愿表现出来,只是微微错开了目光,道:“只是因为这个?……你、你别提他。”

    顾千秋冷笑,忽然剑速更快。

    轩辕剑身在空中掠出残影,顾千秋也毫不在意地用出了云来去,配合着那诡谲神秘的步伐,旋身几剑,最终一膝盖将琉璃顶了出去。

    这一下他没留力气,十足的力道直接将这和尚撞出去了二十几米远。

    他自己则灵巧落地,悄然无声。

    宛如一只歇脚的燕。

    琉璃捂着嘴,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两声,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胸前的肋骨断了好几根。

    顾千秋负剑到身后,打量他一眼,忽然戏谑地说道:“你在苦行?”

    琉璃用力忍住呕吐的冲动,眉头还是皱得死紧,提起嘴角道:“是、是啊。”

    他这么做的具体缘由已经不可考了。

    但他能从天下第一寺中,走到人间来,或许已经付出了巨大的勇气和决心,超越了无数的佛陀。

    但是顾千秋缓缓说:“你成不了佛的。”

    话音落地,顾千秋仗剑而上——

    浩荡百川流!

    这一剑前斩狂名、后封绝境,仿佛有无数条涛涛奔涌的河流用虚无之中涌出,像是绸缎彩练般铺天盖地,顺着顾千秋剑锋所指的方向,咆哮而去!

    霎时间,天地之间全是水色波波。

    琉璃身上护体的佛光一盛。

    然还没有将他从川流之中解救出去,顾千秋本人就已经到了,将轩辕往前一送!

    琉璃踉跄着一躲,被迫摔倒在地。

    铮!

    长剑就顿在他的颈边。

    “因为你现在看我的眼中全是欲念。”

    轩辕缓缓没入肉中,那血管汩汩的震动,似乎能顺着长剑传递到顾千秋的手中。

    “你这种人要是都能成佛,得气死普天之下多少佛修啊?陈与缘,天道真是不公。”

    但琉璃没有继续躲开,而是看着顾千秋。

    就这么看着。

    琉璃色的瞳孔,盛着破碎的爱意。

    剑锋轻轻没入颈项,琉璃皱着似乎永远也解不开的眉,说道:“……我不在意神佛,我只在意你。曾经我们……”

    “曾经?”顾千秋好笑,打断他,“你是还要翻旧账么?”

    现在胜负已定。

    顾千秋是无所谓了——

    就像是呼延献所说的,他的爱很恨浅。百年岁月,什么痴啊、怨啊、嗔啊、欲啊的,全都犹如顽石置流水。

    它仍旧存在,但可以被随意翻检了。

    “好啊,那就翻嘛,也让你死得其所。”

    顾千秋忽然含着笑意开口。

    “你想翻哪一段?”

    琉璃被他这个语气搞得更加心碎,急火攻心般,轻轻咳嗽了一下。

    却因为这一震动,轩辕没入更深的地方。

    只是顾千秋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他貌似不在意那边情况,兴致勃勃地看着琉璃,道:“你不翻?那我可翻了。”

    顾千秋把剑负在身后,蹲到他面前。

    “当年你我相约踏青,你却忽然消失。我在琉璃寺外徘徊了二十三日,后来探听到消息,说你被佛祖天授了,昏迷不醒。”

    “是,我……”

    “我且问你,你当真晕了二十三日?”

    “是。”

    “好,当时济世大师为了替你斩灭尘缘,亲自带八百武僧全江湖追杀我。我不愿与之动手,在江湖上狼狈逃窜一月有余,却又怕你某日会醒,始终不敢离琉璃寺太远,以至于被追得像条丧家之犬。这些,你也不知?”

    “我……”

    “再后来,元琛救我一命,带我回离恨楼养伤。你却忽然来信,约我私奔。”

    顾千秋说道这里,忽然苦笑起来。

    “元琛不许我去,为此,我还差点与他刀剑相向。……实在愚蠢。”

    琉璃静静地看着他,流露出三分苦痛。

    顾千秋淡淡道:“我当时带着伤病赶赴琉璃寺,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济世大师。这些,你也全然不知么?”

    “……”琉璃垂眸,不敢对视。

    “哎,可惜当时我却以为是你写信之事暴露,反而担心你在琉璃寺中受罚,提着剑,强闯了你们琉璃寺佛堂。”

    顾千秋兀自摇了摇头,甚至笑了一下。

    “现在看来,真是可笑啊。我居然替你一个身处琉璃寺内的‘在世活佛’担心。”

    往事呼啸而来。

    顾千秋负伤提剑,一步、一步。

    走过山门殿、钟楼、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最终到了佛堂。

    站在佛堂门口,能看见庄严的佛堂之上,青灯遍地、雕花木扇,金身的巨大佛像全珈跌坐,一手无畏印、一手降魔印,微微垂眸、是个普渡众生的慈悲样。

    佛祖之下,有无数手持少林棍的武僧分列两侧,单手合十行礼,已经结好了阵法。

    在佛堂的正中间,则有许多年轻的沙弥围坐成圆,闭着眼睛默念佛经,庄重的鼓声和钟声遍彻山谷。

    琉璃坐在最中心,金身佛祖垂眸可见之地,金丝云锦的赤红袈裟,仙娥织就、神女机成,逶迤及低、仿若有霞光照堂。

    而济世大师从佛堂内走了出来。

    他手里的金刚伏魔 仗高至两米,珠联纹、海棠纹、团花纹,瓣覆莲、缘觉僧、枝蔓草,双重流云裹三百六十字,威风凛凛。

    顾千秋道:“让我跟他说一句话。”

    济世大师说:“阿弥陀佛。”

    顾千秋道:“大师,我已经带着剑走到这里了,今天若不能让我跟他说上话,我是不会走的。”

    济世大师说:“阿弥陀佛。”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随即“唰”地将霜雪明横在身前——

    那剑身上的反光,映出他决绝的双眼。

    咚咚咚!

    提着少林棍的武僧冲出来,围住顾千秋,收了单手的合十礼,金刚怒目圆睁。

    “好胆!佛门圣地,岂容你放肆!”济世大师怒喝道,“顾千秋,你贪恋尘缘,挡了他的成佛之路,天道难容!”

    而彼时顾千秋是最少年意气的时候,根本没对这句话进行任何深思,直接将霜雪明一指!

    “那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大师,烦请让路!”

    那一架打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

    顾千秋浑身浴血,却又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沉到海底的决心。

    他当时甚至可以死在那里,却因无畏又无敌。

    “我在我才反应过来。”顾千秋苦笑,“陈与缘,你当时真的没有听到丝毫动静吗?”

    霜雪明差点将整个琉璃寺都拆了,佛堂内青灯湮灭、佛祖睁眼。

    但琉璃一直坐在圆心处,低声念诵佛经。

    直到顾千秋宁肯身受重伤,一剑震飞济世大师的禅杖,强行从武僧的阵法中闯入佛堂之内,琉璃才终于回头了──

    佛祖怒目之下,无数武僧蜂拥而至。

    而顾千秋,真的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了,连霜雪明都坠地。

    彼时,顾千秋差点被那些少林棍乱棍敲死在佛堂之上。

    但当时琉璃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头。

    他只是回了头。

    说及此,顾千秋轻轻闭了闭眼,缓缓道:“我当时……伤心欲绝。”

    Chapter 164

    琉璃忽然挣扎起来。

    他想要解释。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的顾千秋需要解释,甚至无论他说什么,顾千秋都会相信,只要他开口。

    可是现在的顾千秋不需要了。

    “当时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犹豫。”

    “你选择了成佛。”

    青灯佛堂之上,顶着金身佛祖的凝视,顾千秋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捡起了霜雪明。

    济世大师忽然心生恐惧,满堂的武僧都下意识退了半步,手中少林棍轻轻颤抖。

    霜雪明剑身凝寒霜。

    哗啦——

    平地所起的风骤然吹灭整个佛堂内的青灯燃香,刮起漫天风雪,将那金身的佛祖用三尺风雪压了,一片纯洁的白,死白。

    和尚们经文再也念不下去了。

    只要开口,那无情风雪就会倒灌入他们的喉咙里,极寒极冷冽,五脏六腑都会被冰冻。

    很快,佛堂内就积了一层雪如被。

    顾千秋就立在那风雪之中,格外轻柔的风卷起他的鬓发和衣角,身上血又如狂花。

    这一次,连济世大师都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

    虽然他看似已经行至末路、随时会崩塌。

    但就是给人一种,只要他想,就可以瞬间将古寺夷为平地、送所有和尚去往西天。

    尽管,他手中长剑将断。

    顾千秋忽然一剑挥出!

    霜雪明直接将佛祖面前的香炉斜着斩断。

    香灰被狂风裹着洒满角落,与雪同飞。

    “陈与缘。”顾千秋慢慢道,“你我之间,犹如此炉。”

    他转身。

    琉璃寺内所有僧侣都到了佛堂之外。

    八百余众,无边无沿。

    “让开。”

    霜雪明剑气纵横,无人敢拦。

    风雪盖住了整个佛寺。

    顾千秋就在山道两侧的僧侣们的注视下,缓缓走下山,身后漫天的雪如盖。

    彼时,顾千秋真的伤心欲绝。

    却在下山后看见怀中抱剑的仇元琛。

    他的老铁面色不善地嘲讽他:“叫你还敢乱付真心。走吧,回家了。”

    思及此,顾千秋忽然没忍住,笑了一下。

    得此挚友,何其幸运啊。

    “陈与缘,你为了成佛,斩灭你我之间尘缘深、执念浅,但百年已过,你只号称‘在世活佛’,却可有真的身登极乐?”

    “……”

    顾千秋嘲讽地提起嘴角,将轩辕剑重新放到他颈边,冰凉的刃锋如弯琼。

    两厢对视,就在这月色之下,犹如宝珠。

    琉璃的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佛法渡不了我。”琉璃轻轻地摇了摇头,“红尘俗世,只有你能渡我。”

    “别,我可不是那人美心善的观自在菩萨,渡不了你。”顾千秋提着嘴角,却没什么笑意地说,“不过,帮你去西天不行,送你上西天倒是可以。”

    顾千秋持剑傲立,轩辕的锋刃往颈间推。

    有一瞬间,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怜悯,但是快得像是有流星划过,稍纵即逝。

    “……好。杀生也是渡。”

    琉璃经过短暂的不敢回视之后,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莫大的勇气,忽然无所畏惧了。

    他抬头看着顾千秋,这个动作,让他整个脖颈都暴露在了剑锋之下,如此脆弱。

    但是他却说:“给我一个吻吧。”

    顾千秋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你还真敢要啊!”

    琉璃目光灼灼,好似窑之中,会淬炼出琉璃玉色的火焰。

    顾千秋毫不畏惧地跟他互瞪:“可你究竟爱的是我,还是执念成孽?摸摸你自己的佛心,别自欺欺人了。”

    琉璃道:“我没有。”

    顾千秋点点头:“好。没有就没有吧。”

    多少年前的旧账了,多争无意。

    但他这个态度,好像忽然触怒了琉璃,他猛地抓住了轩辕剑的剑身。

    锋利的神剑几乎切下他整只手掌,而他丝毫不觉疼痛,起身,死死盯着顾千秋。

    “我没有,就是没有。”琉璃急切而挣扎地说,更加用劲地抓住长剑,“你不肯相信我的真心,才会觉得我执念成孽。”

    顾千秋手腕转了一下,剑锋差点将琉璃整个掌心都搅成稀泥,又将剑抽回来。

    “卖惨没用,我不吃这套。”顾千秋淡淡说道,“你敢说你在黄泉时真没认出我来?你不敢承认而已。”

    琉璃:“!”

    “是,我什么都知道。”顾千秋继续说,“你认出我之后,还要大逆不道地跟‘那个顾千秋’成亲。所以你究竟爱的是‘顾千秋’,还是‘我’?”

    琉璃被极大的恐惧所淹没,浑身发出轻轻的颤栗,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似乎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和目光。

    只是他没有勇气直视顾千秋罢了。

    但顾千秋却走上去,一下掐住琉璃的脖颈,迫使他抬头和自己对视。

    “因为你知道,你对不起我。而我,也确实会如你所料,绝不回头。”

    说完了话,顾千秋直接劈手将他摔出去,右手提剑就刺,直指琉璃的心口!

    所有剑气锋芒都凝成一点,映在琉璃的眼睛里,瞬间,居然跟当年在琉璃寺的霜雪明重合起来。

    哗!

    琉璃周身护体的佛光一盛,大光相在他脑后出现,莹润而渡世的光泽直接将周围照得两如白昼,景物的所有细节都失去了。

    琉璃背光站在那里,看不清楚五官表情。

    但他身上原本的灰扑扑的僧袍在瞬间变幻成为一件金红色的宝玉袈裟,逶迤及地,手中和颈间都挂着红木念珠,每一颗珠子上都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每转一次,就是一世间。

    大光相发大菩提心,修无量行愿。圆轮光明,理圆四德,智满金身。

    他又是那副在世活佛的样子了。

    顾千秋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果然。”

    果然,有的人就是天生的高高在上。

    就算他虚情假意地行走世间、慈悲渡世,但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也永远镌刻在他那普渡众生的眼底。

    顾千秋早都知道他不会轻易赴死。

    从一开始,这个人就不可能不会反抗。

    之前他一点点的越界、逼迫、挑衅。

    就是为了这一刻。

    因为,此时的顾千秋,已经不怕与他针锋相对了。

    “好啊。”顾千秋将三尺青锋横在身前,眉眼间含着真正的笑意,“你活佛当太久了,忘记真正的天碑第一是什么实力了吧?”

    这个人真是太受佛祖的偏爱了,尽管现在沾染因果、业障满身,却还是这副佛陀相。

    步步生莲、佛光济世。

    几位法尊明王站在他身后,都是垂眸的慈悲样,暂时未动杀心。

    “……”但琉璃轻轻舔了舔嘴唇,又轻轻说道,“不,我记得。”

    当年惊鸿山巅、神术剑意,谁敢忘怀?

    但正是因为记得,所以才不愿松手。

    比之在鬼夜长安第一次相见,琉璃现在面沉如水,眼中却闪着灼灼的火光。

    看起来终于像是个人了,而不是佛祖。

    顾千秋哪儿管那么多?提剑就劈!

    琉璃不动如山,身后佛光明一盛——

    三界六道大门洞开,天众、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

    等天龙八部众俱出,携着佛祖普渡西方极乐妙法莲华经,直扑顾千秋!

    顾千秋却不动不摇,轩辕剑气凌霄。

    “你借三界六道成佛,而我,只要一剑。……你且看好!”

    话音落地,只见顾千秋抬剑一卷,剑气裹了暗淡月光、引了天边银河,再度出剑,便有万里白色的流水从苍穹坠地,整个天幕如炼,悍然迎上了天龙八部众。

    这剑光看起来如白炼当空,甚至带出三分月光温柔的气度。但只要稍微靠近,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剑气盎然,稍微触碰,都会被划伤。

    铛!铛!铛!铛!

    兵器交叠的声音不绝于耳,琉璃也不再做那高悬莲台上的佛祖,居然亲自走下来了。

    他身后有形态各异的佛祖忿化身,大轮明王、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大威德明王、孔雀明王……等等,顶天立地的高大。

    显得顾千秋站在其面前,有些渺小。

    但他本人却忽然笑道:“只剩天龙八部和各尊明王了么?陈与缘,你当初在鬼长安,可是一抬手就有‘横三世佛’降世的呀。”

    琉璃手持念珠,在各尊巨大明王动手的时候,忽然抬手将念珠甩了!

    那长长的佛珠,在脱离琉璃触碰的瞬间消失不见。

    顾千秋心生警惕,下一秒,就感觉身上有些不对劲!动不了了!

    佛珠不知何时变作了透明的绳索,将顾千秋捆了起来,他立刻将剑反拿去挑。

    就在触碰到的前一秒钟,啪!

    琉璃也袭到了身前,迅雷之势拿住顾千秋的手腕——只眨眼间,佛珠将顾千秋缠了个结结实实。

    那些顶天立地的天龙八部众和明王相也停下了动作,几百米的高大身躯不动如山,好像瞬间变成了受众生参拜的佛像,死寂了。

    只有琉璃瞬间搂住顾千秋。

    长久的、长久的离别,虽然外貌皮囊已经改变,但内里本相犹在,如此光明。

    那真是婆娑世界一般的诱惑。

    就是真正的神佛至此,也难以逃脱的苦海业障。

    心魔早都在百年前滋生,琉璃明白,他从那时起就五蕴加身、八正道殊途了。

    近在咫尺的眉眼,漂亮的形状,还有不屑于掩饰的杀意,都像是他心中的业火。

    琉璃低头就吻。

    顾千秋瞳孔一缩,但浑身不能动弹,猛地用出浑身的劲——

    一偏头,那吻就落在了他的耳根上。

    那是一个不轻不重的吻。

    好像这和尚的所有心结都系于此,一条成佛的路,一条沉沦的路,他已经在其中反反复复被煎熬了太久。

    靠近,远离,再靠近,又远离。

    但是没有吻到。

    这个触碰停留在其他位置,接触瞬间,琉璃浑身轻颤了一下。

    “你就不能……”琉璃似乎在苦笑,“不能赐我一个吻吗?”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陡然间暴怒:

    “你们一个个的……全是神经病!”

    “既然神佛也要偏心歪思,那我也不介意亲手斩了这伪佛!”

    “剑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同悲盟,一把高悬在明堂巨殿上的翠色神剑忽然一晃,发出阵阵的嗡鸣声。

    像是被困于浅滩的游龙低吟。

    霎时间,同悲盟的万里山脉上的山林覆雪都被抖落,露出它们本质的苍白的绿色,风过如浪。

    惊虹山上的白玉京也在瞬间莹光一闪,无数仙鹤盘飞,本来严冬覆盖的死寂之地霎时间春回人间,各色的花树齐绽,灿烂至极的云霞也蜂拥至山巅,铺就成巨大遮天的锦缎。

    所有同悲盟弟子都露出惊奇的目光。

    只有少数的长老门主露出更深层次的表情,有惊有喜,但更多的是奇怪。

    而大殿之上的严之雀猛然回头,看见高悬的逢春轻晃,心中掀起巨大的惊涛骇浪。

    黑暗的月色之下,只听“哗”的一声。

    佛祖的念珠也在瞬间断裂,那些宝珠哗啦啦地落在地上,如雨打山林,又被盛怒的顾千秋用剑气全部震成齑粉,彻底毁坏。

    琉璃眼中闪过不受控制的畏惧。

    就是这样的。

    当年,也就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爱他,所有人都惧他。

    顾千秋现在的身形才真堪称鬼魅,就算熟知云来去步法的让人,也难以推测他的行动。

    几乎之在三个呼吸之后,顾千秋长剑已经指到了琉璃的面门。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和怜悯。

    顾千秋眼中只有冷酷。

    滋生于仙盟盟主百年掌权、剑锋无敌的冷酷。

    那些巨型的八部众和明王尊都在瞬间睁眼!

    这次,是极端的狰狞面。

    佛光也炽热起来,是佛祖的忿怒相——

    当世间陷入真正的混乱、众生苦痛、恶鬼横行时,佛祖就会降下灭世黑莲,让三界陷入浩劫,而又迎来一叶菩提新生。

    黑莲业火以因果之力焚杀一切,烧掉所有幻境和生灵。

    司嘉书和司嘉画哪儿见过这个场面?当即拔腿就跑,但是两个小傻蛋腿软成了两根面条,一动,就摔倒在了地上。

    黑色的业火瞬间焚至眼前。

    但就在这瞬息,顾千秋出现在他们身前。

    长剑一指,清明剑意呈无畏无敌之势。

    Chapter 165

    浩荡剑意如摩西分海,将普天盖地的八部众明王尊都给震到两边,撕出一条三尺宽的通路,神鬼勿近。

    路的尽头,琉璃长身玉立。

    顾千秋持剑,如燕雀飞身上前,轻盈点地不沾尘,顷刻间就到了琉璃面前。

    活佛的手中开出一朵蓝色的莲花,异色火焰刚刚腾起,但不等它成形,就被一剑斩落在地,那神术剑意没给任何余地。

    唰——!

    长剑直奔琉璃的眉心!

    琉璃估计鲜少被人拿剑靠得如此近,没有展开天命,慌乱瞬间,一步后退,就结结实实地被自己身上层叠的华丽袈裟绊倒。

    轩辕剑没有情面,直接刺下!

    琉璃瞳孔猛地睁大。

    但这次顾千秋不会再跟他废话了。

    琉璃身下骤然开出一朵巨大的莲花,将琉璃包裹在其中,渡世的莲似乎是佛祖再度的恩赐和护佑。

    但那朵莲花没有快过顾千秋的长剑。

    噗哧!

    轩辕穿过血肉,直接刺穿了琉璃的心口,汩汩冒出血来,也将他身下的莹蓝莲花染就成血色。

    像是经纶转动,足铺出去好几公里的莲花缓缓地旋转、旋转,天龙八部众和明王尊者全都静默下来,又停留在原地,变成了雕塑。

    琉璃仰躺其间,血红色的莲花光晕映在他的侧脸和眸中,他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握住了胸口上的轩辕剑锋。

    长剑双侧带刃,他一握,血液就顺着剑身又滴落到他的胸口上,一点、一点。

    琉璃看着顾千秋,已是穷途末路了。

    刚刚,神佛已经降过一回世了,但也没有从顾千秋无双剑下救出人来。

    现在,更是死路一条。

    顾千秋是侧身站的,手持长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平淡,眼中没有憎恶和怨恨,只有很直白坦然的杀意,或者说,傲慢。

    尽管顾千秋自身或许没有此意。

    但是在高处呆得太久,他习惯了。

    对视了大概半分钟——

    或许更长或者更短,但是琉璃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他眼中死死框着那个人。

    真是……真神降临般的人物。

    顾千秋将轩辕拔了出来,琉璃再用力,都没有握住那剑身一分,反而更加伤己。

    顾千秋是真的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冷漠地收回目光,看向那些八部众和明王尊者。

    他们分立在琉璃的周围,念起真经,巨大的莲花接引他去往西方的极乐世界。

    这一刻,连神佛都在垂泪。

    顾千秋嘲讽地笑了一下:“伪佛。”

    但胜负已经分明,他手中长剑依旧锋利无比,就算是神佛金刚也不敢怒目了。

    周遭露出一点天色来。

    是因为刚刚琉璃的佛光直接灼尽了卫致污秽的幻境,他们回到那凄清的小城之中,周围商铺陆陆续续开门,偶有行人。

    顾千秋一伸手,清风过境,有两个人直接被裹到了他的面前,重重摔在地上。

    “……”

    顾千秋已经没有刚才开玩笑的心情了,静静地看着卫致和郎本,然后,提起了轩辕剑。

    若说刚刚卫致还有一点反抗的决心。

    那么现在,在他亲眼目睹了顾千秋斩杀天碑无上之后,就只剩下了恐惧,天大的恐惧。

    甚至,他连自己的刀都不敢拔出来了。

    “……”卫致忍住浑身的颤栗,强迫自己看着顾千秋的眼睛,哑着嗓子,“放他走。”

    轩辕剑置若罔闻,挥下。

    最后的一刻,卫致猛地膝行上前两步,哐哐哐地磕头:“算我求你!放他走!”

    旁边的郎本忽然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但也只有一眼。

    下一秒,郎本就漠不关心地挪开了目光,反而是看着顾千秋,说道:“杀了他,再杀了我吧,顾盟主,你们都是贱人,他是,你是,郁阳泽也是。”

    最后这个名字,终于让顾千秋起了一点兴趣和波澜,他笑了一下。

    “别急嘛。”顾千秋说,“今天,我没打算放过任何人。”

    “顾—!”卫致的声音戛然而止。

    轩辕一剑横斩,扑通,他的脑袋掉在了他的脚边,飞溅出来的血液被顾千秋用灵力全凝了,像是碎冰一样落地。

    郎本忽然开始笑:“……哈哈哈哈。”

    他就和疯了一样,开始是闷笑,后来是大笑,痛快而又恶毒的笑。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郎本忽然撑站了起来,直立在顾千秋面前,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状若癫狂:

    “如果没有盛休、没有你,沧海书院就不会大乱、我和师兄就不会反目!”

    “你们才是恶人!你们才是!”

    “我和师兄何其无辜?当年那场大火,差点将我烧死,以至于再也不能拿剑。而大师兄也差点被盛休重伤致死!”

    “你们才应该下地狱!”

    最后这句话,郎本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但是顾千秋的表情纹丝不动,反问:“……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慈悲心肠的活菩萨吧?不会吧?”

    郎本却已经疯癫了,撑着一身支离破碎的病骨,表情恶毒地喃喃诅咒:“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就算下了地狱,我也会变成厉鬼,去找盛休索命的……”

    顾千秋眼中杀意更重。

    随即,他提起轩辕,杀生的寒铁倏然洞穿郎本的眉心,快如一阵清风拂过。

    “那你小心些,敢来找郁阳泽的麻烦。我可神来杀神、鬼来杀鬼。”

    说这话时,顾千秋的语气甚至是温和的。

    “……嗬、嗬。”

    郎本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摔倒在地上,他死透了,但不肯闭上怨怼的眼睛。

    顾千秋一回头。

    司嘉书和司嘉画同时轻轻颤抖了一下。

    显然是害怕“说话算话”的顾千秋,没打算放过任何人。

    顾千秋:“……”

    街道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看见他们都退避三舍,三具尸体冰冷冷地排列,神鬼莫近。

    顾千秋说道:“怕什么?过来。”

    兄妹俩靠近了,却因为看见顾千秋刚刚的壮举而根本不敢太近,一种天然的畏惧。

    “你们俩遵我命令,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干净,好么?”顾千秋努力温和了一下——他对善良的蠢人一向有宽容度,“如果遇上处理不了的事情,就跑快些,然后写信给我。”

    两个小蠢货:“!”点头如捣蒜。

    看了太多心怀叵测之人,这俩听话的、智商不足的,让顾千秋语气真的温和下来不少。

    “就你俩这小三脚猫的功夫,确实需要好好修行一下。算了,也别做事了,离那些东西远点吧,找个安全的地方活着。等我平定了同悲盟,你们就过来吧。”

    “!!!”

    两个小蠢货眼睛“蹭”地一下亮了起来。

    从合欢宗的鼎炉到天下第一同悲盟。

    命运有的时候就是如此神奇。

    顾千秋没忍住,一人搓了一下他们的头,才转身走了。

    不久之后。

    夜色重新降临。

    那泛着邪性和不详的尸体还留在原地,百姓们对此敬而远之,冬季,有柔软的落雪给它们盖上薄被,血迹也被冲淡了很多。

    宵禁之后,街道上凄清而冷寂。

    一些乌鸦栖在树枝上,簇拥在一起取暖,翅膀缩着,却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

    鸟类的眼睛是如此灵动而无情。

    就像它们之前还在听卫致的话,现在却等待着日光晒化了雪之后,吃掉那些腐肉。

    忽然,凄清的街道尽头出现了两道人影。

    在略前面的那个是个女人,斜撑着伞,仿若怕月光将她晒化了,身上是条白裙,裙摆却是百色的,走路时好像有无数朵花同时盛放。

    在略后面的那个则是男人,黑衣,两手空空,姿态却很随意,双手放在后脑,没形没款地跟着走过来。

    他们一路行到几具尸体的旁边。

    男人的眼中忽然绽出了些许光芒,兴奋地蹲到琉璃尸首旁边,道:“是他的剑气。”

    残留的余韵犹在,暗夜星光。

    女人还在后面撑着伞,说道:“命,你要是再弄坏这个身体,我就真不帮你重做了。”

    男人说:“……他居然会在这里。”

    满上醉翻了个白眼,确信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好叹息一声,也蹲到尸体面前。

    她还是撑着那把伞,歪斜着,看尸体。

    “……”满上醉看着看着,忽然莞尔笑了一下,接着抬头看着命,“听说这是他曾经的爱人。他好冷酷,是吧?”

    命摇了摇头,看着那尸体眉心上的剑伤,忽然冒出了一句:“……他配不上。”

    满上醉顿了顿,摇头。

    这个跟他从天地陵中一起化形的男人已经疯了,满上醉有些无奈又好笑地想,真是神奇的吸引力。

    这种让整个修真界大能为他癫狂的……

    真的不是某种天赐的能力吗?

    “好吧,让我们邀请新朋友的加入。”

    满上醉抬起了手,无数蝴蝶从她指尖飞跃而出,像是漫天盖地的鹅毛大雪,翩然展翅。

    “希望他们愿意结成一个‘顾千秋受害者联盟’。”

    命就抄着手在旁边看。

    蝴蝶翩飞,宛如裹在一起狂舞的旋风,半透明的翅扇动,全数……飞进了琉璃的身体里。

    咚、咚、咚……

    那具尸体的前胸开始微弱起伏。

    Chapter 166

    但就在蝴蝶飞入的时候。

    那朵早都湮灭掉了的莲花忽然一亮,又重新开在琉璃身下,满上醉猝然抬袖遮脸,命也在旁边伸手去抓,却没来得及。

    下一秒,满上醉已经消失不见了。

    命“啧”了一声,蹲下。

    满上醉往后退了一步,发觉自己出现在了个完全没见过的异世界,命也不知所踪。

    周围环境广阔而平坦,不见丛山峻岭、险恶山水,空气也是最令人舒适的温度和湿度,柔软的风,令人心旷神怡。

    “……”满上醉无声叹息,继而不住埋怨道,“怎么也不抓住我?出事了怎么办?”

    她一步走出,才发现脚下的细沙居然全都是柔软的黄金碎末,金沙底下还掩盖着无数奇珍异宝,香洁光明、微妙奇丽。

    再一抬头,金海之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宫殿、楼阁、讲堂、经舍……富丽堂皇。

    满上醉路过一个七宝池功德水,随手薅了一把,那透明的水光变成七彩色,顺着她的指缝缓缓流出去了。

    “……远离黑暗和污秽的极乐世界么?”

    满上醉走进最大的那个佛堂,摇头发笑。

    “何苦拽我来哉?”

    佛堂之内,无数佛陀位列两侧,三十三重法相各现,弥勒笑脸、怒目金刚、慈悲菩萨、因果罗汉……

    最正中的莲座上则坐着个慈眉善目的尊者,六丈金身,自性所生之般若之光能除一切贪垢欲望,智慧威德无穷,光芒万丈。

    殿下则跪坐着个和尚,红白袈裟,沐浴在念佛经声之中,低眉垂目,五官平和。

    满上醉像是个误入圣地的女妖精。

    或者,还是像个女鬼吧,见不得天光阳气似的,把自己的小伞歪了一下,没有直视佛祖,行到琉璃身侧,偏头。

    她看不懂西方极乐世界的仪式,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成佛、或者已经成佛。

    于是就这么大逆不道地问他:“你想留在这里么?还是回到现世里去?”

    琉璃垂着眼,先看见一圈百色的裙摆如花开,再上就是一群翩翩的蝴蝶,绕在满上醉的周身,像是一层梦幻的屏障。

    满殿神佛都睁开了眼,盯着满上醉。

    满上醉蹲下了,撑着伞像个小蘑菇似的,不看那些佛陀,再问琉璃:“别成佛了,圆满化身、断情绝爱,有什么意思?”

    琉璃看着她,眼神冷冷的。

    满上醉用伞将他也遮进来,半边的阴影遮住了堂上佛光,将琉璃的半张侧脸映得半明半晦,瞳色深深。

    她凑近,说出最后一句话:“你当初就选了成佛,今日也选么?……好吧。”

    满上醉起身,对着满殿怒目的神佛微微欠身,礼貌地伸手,一只蝴蝶便要从琉璃的前胸飞出来。

    唰。

    空气微微翕动,琉璃伸手抓住了那只蝴蝶,所有佛陀都露出了可惜的恼怒的目光。

    琉璃缓缓起身,说道:“我选他。”

    哗——

    灵光宝殿一瞬间变得无比暗淡,首座莲花宝垫上的佛祖已经消失不见,周遭的佛陀菩萨们也最后看了琉璃一眼,佛光逐渐从高处熄灭、熄灭,一室暗淡。

    满上醉似乎轻笑了一下。

    她举着自己的小伞,心情不错,率先出了这佛堂。

    只见外面的金沙海已经变成了货真价实的泥沙,宫殿坍塌、楼观倾倒、讲堂颓败,宝珠宝玉宝铃失了颜色、哑了声音,七宝池中莲花死绝,功德水酸涩,热风吹过他们的衣袍。

    满上醉回头看了一眼,没忍住轻笑。

    看来,姓顾的真的很有魅力呢。

    就在这时,西方梵境的天边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下一秒,这个世界骤然崩塌,命提着刀站在外面,略微挑眉。

    满上醉将小伞歪在肩膀上,又叹又怨:“刚刚满殿的活佛,真是吓死我了。你来得好慢。”

    命却完全不搭她的呛——不是那种故意的忽视,而是有点像是小孩子,眼中只会看见自己想要注意的那一部分。

    命看着坑底的和尚的尸体。

    他身体底下的莲花已经完全不见踪迹了,取而代之的确实无数只半透明的蝴蝶,在月光下似乎能携着月色,围着它翩翩起舞。

    下一秒,琉璃睁开了眼睛。

    再一抬头,整个场地已经完全没有人了。

    琉璃顿了一会儿,才缓慢起身,忽然看见自己手背上多出了一只蝴蝶的刻痕,就深深烙印在其间。

    这一瞬间,琉璃忽然意识到,之前刚见到顾千秋时,他为何会要看自己的手背。

    一只蝴蝶。

    他身上的袈裟暗淡了,被他脱丢在地上,就着着他之前那身老旧的僧袍。

    琉璃又摸了摸自己的额间。

    光洁如新,轩辕留下的剑痕,完全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他缓缓、缓缓朝着黑暗中走去。

    不久之后,满上醉和命又出现在原地。

    两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满上醉假装叹息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那诗是这么念的对么?”

    命:“……我怎么知道?”

    满上醉又道:“也是。真的有很多人喜欢那个人啊。”

    命:“是么?我不觉得。”

    他们很喜欢,但他们又都不够喜欢。

    满上醉彻底跟他无话可说,哀怨道:“走吧走吧,尊主上的命令,咱们还要去一趟黄泉呢。”

    命抬脚就走。

    路过另外两具尸体的时候,满上醉忽然脚步顿了一下,似乎还有点人情味地看了一眼。

    命回头。

    满上醉说:“这两个……”

    命说:“算了吧。这种人多得是。”

    满上醉说:“也是。”

    两人没有留恋地离开了。

    同一轮月色之下。

    郁阳泽身后负侠骨香,准备出发。

    仇鲲鹏就站在旁边,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那鬼东西骑一尺青走的,天下偌大,你上哪里去找?”

    郁阳泽回答:“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小孩儿的表情虽然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就算仇鲲鹏是个老江湖了,也从中看出几分“不好招惹”来——

    再一联想到顾千秋落荒而逃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他偷偷把徒弟睡了,不想负责,欠一屁股风流债,跑了!

    仇鲲鹏拿着烟斗的手就一抖。

    替顾千秋抖的。

    而至此,仇鲲鹏也再不敢拦了。

    非但不拦,还亲自请了一下,默默鼓励他能够将那姓顾的痛打一顿。

    郁阳泽平静地上路了。

    出门之后,他发觉今晚是个满月,月色明朗,有一只小小的飞鸟划过月色前的云层,留下那淡淡的痕迹,落进了离恨楼中。

    颜子行一伸手,小云雀落在他的手腕上。

    仔细一看,那灵巧至极的小雀鸟居然是木制的,眼眶中没有眼睛,却会宛如真正鸟类地歪头,像在打量什么。

    呼延献披着一件能至脚踝的粉色大氅,靠在廊柱上赏雪。

    虽然是剑修之宗门,但是行在其中却宛如到了江南的园林,一步一景,雪落在结着薄冰的平湖上,周围是常绿的盆栽,还有怪石。

    呼延献并不怕冷,有些微风将雪吹到了他的睫毛上,被他眨眼抖掉,问道:“顾千秋的信么?”

    颜子行将信件展开,直接递给呼延献。

    呼延献没接:“你念给我听。”

    颜子行就把信粗读了一遍,道:“是啊,他让你去收复合欢宗,我去收复黄泉。”

    呼延献没忍住,莞尔一笑:“……他还真看得起我们。”

    信件被颜子行用灵力震碎了。

    呼延献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结,忽然扭头看向颜子行,往上斜挑的眼尾带着万种风情,将院中的寒雪都给看化了。

    颜子行喉咙微微动了一下。

    呼延献还是继续看他,笑意加深了一点。

    颜子行有些招架不住地扭开头。

    呼延献呼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不看我?要去看那个石头?石头比我漂亮么?”

    颜子行只好将目光挪回来。

    呼延献将大氅拢了一下,又被微风吹来的雪拂在睫毛上,猝然开口:“如果你不亲我的话,我就回房间了。”

    颜子行:“……”

    稍稍用力,呼延献被推到廊柱后面,大部分的风雪都被颜子行挡住了。

    两人对视。

    呼延献一抬手,圈住颜子行的脖颈,大氅的系带松了,衣服直接掉在了地上。

    颜子行要弯腰去捡,呼延献稍稍一用力,凑了上去:“衣服比我重要么?”

    两人的嘴唇差一点就贴在一起,如此近的距离,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有点热气。

    颜子行辩解了一句:“我怕你被冻……”

    呼延献已经贴了上来。

    柔软的吻一触既放。

    颜子行感觉浑身的血管都沸腾了起来,但这个吻太短暂了,他急切地重新凑上去。

    呼延献却往后仰头,笑着逗他:“颜公子,这可是在无情道剑修的离恨楼呢。”

    颜子行:“……”

    颜子行呼吸都比刚才深重,却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往后退了半步。

    他又要去捡那件衣服!

    呼延献一下扑上去,又亲了一下,光天化日之下,用漂亮的眼睛盯着他、勾引他,还要调笑道:“颜公子,忍得辛苦么?”

    颜子行顿了一下,忽然加大了力气,一只手搂住呼延献的腰,一只手抚着他的后脑,重重地亲了下去。

    就这样也挺好的。

    颜子行心想。

    就算未来只是虚空楼阁、不知真假,现在他也愿意就此沉迷、在荼蘼花中长醉不醒。

    Chapter 167

    “别过去,别过去。”公仪濛用胳膊拦住第五程,慌张地说,“嘘!嘘!小声些。”

    没打算动的第五程:“……”

    再说,老远看见他人亲密,不应该非礼勿视、快速离开么?

    怎么这姑娘会选择拉着他一起偷看?!

    第五程垂下眼睛,不动如山,假装自己只是棵会喘气的树。

    倒是公仪濛动作幅度太大,被颜子行和呼延献逮了个正着。

    她小师叔略有害羞和慌张,下意识就要松开呼延献,却被怀中的人一用力,止住了。

    “怎么?”怀中的人还要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话,“不想让人发现我们的关系么?”

    “……”颜子行大概只迟疑了一秒钟,迅速认命,无奈道,“我怎么想,你知道的。”

    呼延献反问:“我知道么?”

    颜子行说:“你知道。”

    呼延献笑着垂下眼睛,然后歪头朝角落里一瞥,眼尾向上一挑,道:“小师侄,要偷看到什么时候?”

    公仪濛:“!”

    第五程:“……”

    两人从角落里走出来,各人带着各人的生无可恋,同时移开目光,摸了摸鼻子。

    公仪濛没话找话地说:“好巧哦……”

    颜子行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晕红,也很尴尬地道:“我们要走了,你俩去跟仇老楼主道个别。”

    公仪濛和第五程同时点头,乖巧无比。

    两个小孩儿找离恨楼弟子问了问仇鲲鹏的位置,直接朝着一座山上走去。

    “……”路上,公仪濛还是觉得有些尴尬,酝酿了一下勇气才和第五程说话,“你刚刚看见……”

    第五程快速回答,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公仪濛:“我是说那只小云雀。我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就要走了?”

    第五程:“……我真没看见。”

    两人上了一座山,林间是茂密的枝干,路上堆了不少雪,有一条长长的脚印。

    顺着脚印,就看见仇鲲鹏站在高处。

    两个小孩儿上前辞别,仇鲲鹏头都没回,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等身后的踩雪声逐渐远去,仇鲲鹏又从身上摸出只烟斗,避着风点燃了,猛吸了一口,又满足地吐出一口烟。

    烟团瞬间就被吹得消散。

    仇鲲鹏单手叉着腰,望着山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忽然呕了一口血出来。

    那团血被大风吹起,洒成很长的痕迹,像是无数朵细碎的小花开在了雪地里。

    仇鲲鹏抬手揩了揩嘴角,又吸了一口烟,抬头去看天上——

    白云苍狗,雪落无情。

    天命将至,大道末途,他已知结局了。

    将口中的烟团吐出来。

    “小兔崽子,再不出关,就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到时候,可有得你后悔的!”

    千里之外。

    顾千秋又买了匹小马,换了一身白色的大氅,滴溜溜走在同悲盟山下的街道上。

    这里百姓安居、凡人乐业,街道繁荣。

    今日晴好,顾千秋抬头看了一眼带着迷障和禁制的高山,只看见白皑皑的山雾。

    “总算是回来了。”顾千秋轻叹一声。

    十来年的时间,于修真界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但他却觉如过千年,物是人非了。

    结果,他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

    “总算是回来了!”

    顾千秋立刻转身,就见一个人兴奋地跑到他的马前,伸手虚虚拽住缰绳,仰着脑袋,又重复了一遍:“代盟主夫人,你总算是回来了!诶?代盟主呢?”

    “……”顾千秋想了一秒钟,才想起来这倒霉蛋是尹旌,“哈哈,好巧。”

    尹旌兴奋地绕着他,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顾千秋:“……”

    远处还有几个同悲盟的弟子,眼见着就要发现他们了,顾盟主当机立断,伸手抓住了尹旌的嘴,温柔道:“走,我们上山。”

    尹旌瞬间忘记了自己的师兄弟们,猛猛点头,跟着他上了山。

    上同悲盟的路上,顾千秋本来还遮着脸,有些怕被人看见,有不必要的麻烦。

    但真正上路了,就发现这条路上全是人,各路仙修应有尽有,根本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顾千秋将自己的帽子掀起来,挑眉:“怎么这么多人?”

    尹旌:“啊?开仙盟大会啊?!七天后吧,您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么?”

    面面相觑。

    顾千秋摸了摸鼻子:“噢,对,我是。”

    上了山,顾千秋又搪塞了尹旌两句,不让他告诉别人自己回来了,尹旌表示肯定完成任务,绝不背叛代盟主大人。

    顾千秋将他推走,自己上了惊虹山。

    比之到处都人声鼎沸的同悲盟,惊虹山下虽然有无数慕名而来的仙修,但真正的山上并没有人。

    顾千秋想都没想,进了白玉京。

    白玉京内景色依旧,巨大的宣纸如瀑,《将进酒》诗文还是他亲笔写的,案几上翻开的几本册子还摊在原位,从椅子后的雕花悬窗看出去,就想起来那湖还没还给颜子行。

    顾千秋只顿了一秒,随即假装没看见。

    他直接走进卧房,想了想,从床头柜里翻出了一把柳叶,全揣进兜里。

    继而,顾千秋动作一顿,又从床头的刀架上取下一把精钢的匕首。

    下一秒,他回身就刺!

    唰。

    一道白色的衣角从他身后快速躲开,三步之外,猝然抬头,是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顾千秋一乐:“怎么是你?”

    这人穿着一身昙月白的衣袍,衣摆和袖子上都用银线绣着层叠昙花,只有衣领上有一朵红色的梅,手上握着寒光凛凛的长剑。

    五官标志而漂亮,面无表情,显得冷漠。

    他堪称惊恐地看了顾千秋一眼。

    “……”顾千秋挑眉道,“你这衣服……翻我衣柜了吧?”

    易流顶着一张“顾盟主”的脸,很快就将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按了回去。

    一个呼吸之后,易流提剑就刺!

    她动手如此利落,让顾千秋略有些意外。

    但顾千秋并不慌张,甚至将手中的小匕首放回了刀架上,只轻声道:“霜雪明。”

    易流手中的长剑立刻嗡鸣起来,瞬间也不再听她的话了,任凭易流如何用力催动,那剑锋就是刺不下去一寸。

    嗡!

    短暂僵持之后,霜雪明猛然挣脱了出来,直接飞进顾千秋的手中。

    易流见状不对、扭头想跑。

    但下一秒就感觉到颈间一凉,剑气已到。

    顾千秋刚想开口,却见易流瞬间翻手,头也没回、向后一抓,灵力爆裂成白光。她直接扑到床头,抓起刚刚那把断匕首。

    这匕首寒光熠熠,也是不可多得的神兵,但没开灵智,此时被易流反手握着,自下而上就划!

    顾千秋一个仰头,匕首擦着他的下颌就过去了,不过霜雪明已然在手,被他向前一转一送,每一剑都切向易流的手腕。

    这动上手了,顾千秋才真的感觉到意外。

    因为这姑娘明显不会别人家的招式,尽管拿的是把短匕首,但是每一下,都是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式。

    而且配合着心法数枝雪,看起来居然还有三分灵气,好像举一反三了。

    但也只是“好像”了。

    面对别人或许她还能有一线生机,但面对顾千秋,只能说她每一招都是破绽。

    甚至因为用的是他的剑式,顾千秋都不需要怎么费心预测,就能知道易流下一招会怎么动。

    顾千秋跟她比划了两下,都没怎么认真,然后终于一抬剑锋,几乎是垂直一刺,刺到了易流的手腕上。

    噗哧。哐当。

    手腕瞬间被钉在地上,匕首也落地。

    顾千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还顶着我的脸?”

    易流:“……”

    顾千秋又道:“变回来,让我看看你本来长什么样子。”

    易流:“……”

    顾千秋有那么三分怜香惜玉,但是一想到这人打着他的名号无恶不作、还打算去骗郁阳泽,瞬间变作了个坏人。

    霜雪明微微转动,易流的手腕瞬间被豁出了一个窟窿,疼得她额间全是虚寒。

    “你的数枝雪哪里学的?比郁阳泽天分都要高些。厉害厉害。若是选择走上正途,将来天碑上未必没有你的名字。”顾千秋用平静的语气道,“但你三番五次装成我的样子,现在还敢闯入白玉京,又是何苦来哉?”

    易流顿了一顿,脸上忽然雾气一浓。

    接着,那张脸变成了一张精致漂亮的姑娘的脸,芙蓉面、杏核眼。虽然同样美丽,但是和顾千秋是完全迥然的类别。

    “你本来是长这样?”顾千秋蹲下,仔细看了看,“也很美丽啊。”

    易流抬眸看着他,仍由顾千秋挑起了她的下巴,额间冷汗涔涔,还是一言不发。

    顾千秋悠悠道:“但你知道我的身份,却还敢装我,真是勇气可嘉啊。也就是遇到琉璃那种弱智了,真要被仇元琛或者郁阳泽看见你,你死上八回都不够的。”

    霜雪明剑上的寒意太重了,虽然只有手腕上一个伤口,但好似能够顺着她的血管,将她浑身都给冻起来。

    易流呼出一口气,都是带着白霜的。

    顾千秋恍如不见,甚至用更加温和的语气说:“所以,是谁让你来的?”

    Chapter 168

    霜雪明没有挪动,易流显然痛极。

    但似乎易流的注意力不在那边,皱眉,看着顾千秋,缓缓柔和开口:“顾盟主……”

    真是久违了的称呼。

    顾千秋没接话。

    “我假装成你的样子,情非得已,是我不对。我真名叫做易流,是半月道夺心宫那个早亡的……天才。老天爷很赏我这口饭吃,所以在江湖上略有些薄名。但我至今没死的原因,是因为……”

    易流看着顾千秋,蹙眉搭眼,我见犹怜。

    “是因为我想和幼时失散、又幸得重新团聚的哥哥远走,而故意在夺心宫面前做的局,想要死遁。我一直……只有这个梦想。”

    顾千秋却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小美人,我有问你这个么?听清楚问题呀。”

    易流的睫毛微微颤了颤,额间的汗流到眼睛里,她轻柔自嘲地回答:“噢,对……对,毕竟只是蝼蚁的心愿,怎敢在盟主大人的面前提起……”

    顾千秋不吃她阴阳怪气这一套。

    淡淡的讽刺完了,易流轻轻喘息着,顶着一张恐惧而悲伤的面容,继续道:“是、是严之雀和令狐良剑让我这么做的,他们想……”

    说到这里,易流的表情忽然一变。

    那些恐惧和悲伤尽数被她收了回去,就剩下无边的冷意和狠绝——她一刀捅向顾千秋!

    铛!

    顾千秋当然早有防备,是不可能被她偷袭成功的。猛然伸手一截,捏住易流的手腕,一把小刀就落到了地上。

    “啧。”顾千秋眉眼冷漠,“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

    易流忽然就情绪有些失控,不顾右手还被霜雪明钉在地上,猛地一扯,整个手都烂了。

    她却不管不顾,就要奔顾千秋过来,大声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顾千秋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这儿是我家,我的房子、我的衣服、我的徒弟。不回来,留着给你鸠占鹊巢么?”

    易流拖着血淋淋的胳膊,衣襟衣摆上全是飞溅的血迹,像是一朵朵的梅花。

    “我本来会成功的。”易流死死盯着顾千秋,“我本来就是千百年来、夺心宫里最有天赋的人!如果没有你,我和哥哥就会成功!”

    “……”顾千秋堪称怜悯地说,“那我还是千百年来、同悲盟内最有天赋的剑修呢,你选我,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

    易流却明显听不进去,还要说什么。

    顾千秋操起剑,横着拍在她的后颈上,易流瞬间就眼睛一翻、不省人事了。

    在白玉京内,顾千秋轻车熟路,先是找了伤药替她止血、又寻了几根捆仙索将人捆得结结实实,顿了顿,又觉不放心,彻底将她的经脉全都封住,堵了嘴,塞进了衣柜里。

    看她刚刚反抗时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估计关个十来天不成问题。

    顾千秋非常放心地将白玉京打扫干净。

    然后躺在床上,琢磨事情。

    仙盟大会肯定是严之雀要召开的。

    他还留着易流假装自己,肯定是他那个位置已经坐不稳了,需要“顾千秋”来号召。

    但是这个“顾千秋”又不是真的顾千秋,于是只好掐着永思的命脉,要求这个姑娘对他俯首帖耳。

    那么这其中……令狐良剑知道多少?

    江湖上遍布的花蝶教……他又了不了解?

    如果令狐良剑真的全然参与了。

    顾千秋磨了磨牙。

    师兄,那可就别怪他翻脸无情了。

    想到这里,心口有点堵,顾千秋就起身直接去了惊虹山的侧峰。

    却发现侧峰上有禁制,上不去,惊虹山的手法,不知道是不是仲长承运为了躲避傻.逼而专门搞的。

    顾千秋气沉丹田叫了两声:“师父!”

    没得到回应。

    那顾千秋这个“恃宠而骄”的小脾气必不能忍,捣鼓了半天,解开禁制,欣然上了惊虹山侧峰。

    山道两侧的植物长得更加茂盛了,差点都下不去脚,树枝上蹲着一排胖得没边了的小松鼠,叽叽咕咕地看着顾千秋。

    眼见着它们就要往自己身上蹦,顾千秋吓得霜雪明都掏出来了:“停!”

    就它们现在这个体型,顾千秋绝对能被当场砸得去见阎王。

    那这些松鼠就完成了全世界松鼠都完不成的巨大成就——

    单杀天碑无上。

    小松鼠们一个急刹车,顾千秋将它们全部吓走,费力抬脚又上了百米路,再次喊道:“师父!”

    还是没有回应。

    顾千秋莫名生出了点奇怪,喃喃道:“就算是闭关了,也不应该听不见我的声音啊?”

    再说,他一个知天命了的老头子,还有什么关好闭的?难道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么?

    就在这时,山风从山顶上吹来了仲长承运老迈的声音:

    “是千秋么?”

    顾千秋朗声回道:“是我!”

    “……千秋,十二年前,是一场人祸!”

    顾千秋莫名其妙:“什么?”

    “千秋,别信他人!”

    顾千秋被仲长承运接连砸过来的炸弹砸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半晌才想起来追问。

    但无论他再怎么问,山上也没传来任何声音了。

    山风吹面,带着不知何时下起的细雨,冬日里微凉,树叶也随之发出莎莎声。

    顾千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直到一只胆大包天的松鼠跳到他脑袋上,才终于给他砸得清醒了过来。

    顾千秋伸手将松鼠抓了,转身缓缓下山,忽然又脚步一转,走到了观山湖岸。

    那只竹筏还飘在那里,顾千秋躺上去。

    小松鼠们挨个上船,竹筏又是缓缓划进了观山湖的中心。

    有些细雨,像是那种烟雾,映墨绿色的植被茂盛,水清澈,能看见湖底的水草随波而动。

    顾千秋刚好借着这点微凉整理思绪。

    十二年前,若说天底下有什么大事,那必然是他——仙盟盟主顾千秋——的死。

    但顾千秋记得清清楚楚,他是自杀。

    绝对没有人逼迫他,为了天下安稳、平息天怒,顾千秋自愿于惊虹山绝顶献祭。

    “人祸”?

    什么人来的祸?

    但是顾千秋绝对相信仲长承运。

    再一联想,师父当年彻底闭关的日子,好像也是十二年前,所以……

    “不要相信他人。”

    顾千秋忽然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同悲盟不是铁板一块。

    可是,同悲盟是他的师门,从小到大,从凡人到仙者,从最底层的弟子到天碑第一。

    甚至他当初能够整合五大仙们、建立仙盟,也完全离不开同悲盟在身后的支持。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

    虽然他早已经不是当初天真好骗的人了,当了这么多年的盟主也早看遍了世态炎凉、人心易变。

    但事情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时,其中滋味,还是只有自己能够品出,当真苦涩。

    不过顾千秋也没有消沉太久。

    好吧,既然如此,他就相信师父。

    从现在开始,他会将所有人都当成敌人,提起十二万分的防范之心。

    雨不知道何时停了,湖面上的圈圈涟漪也逐渐平静,变作了一块碧绿色的湖泊。

    只有小竹筏往前的时候会留下些许痕迹。

    倒是没开灵智的松鼠们还保持着快乐的野游心情,“哐哐哐”地开始砸坚果,又硬生生地把顾千秋的注意力给砸回来了。

    “啧。”顾千秋不耐烦,直接伸手将它的坚果接了过来,打开,自己掐了一半放嘴里,才丢还给它。

    小松鼠叽叽叽地抗议,被顾千秋“不小心”一翻身,推水里了。

    剩下的松鼠们瞬间乖巧可爱起来。

    “到头来,倒是你们幸福。”顾千秋道。

    没开灵智、却享有很长的寿命,远居山林、还有吃不完的坚果和水果。

    有一瞬间,顾千秋甚至都想,他要是个蠢笨的松鼠就好了,一点烦恼都没有。

    但是瞬间又拐到了奇怪的地方去:

    不对啊,他要是个蠢笨的松鼠,那郁阳泽还能喜欢他吗?

    人当真会喜欢上一只松鼠?

    顾千秋猛地坐起来,跟一个愚蠢的松鼠眼对眼看了很久,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简直太离谱了!

    姓顾的,就算此地没人,你也不能…!

    “叽?”那只格外蠢笨的松鼠歪着脑袋。

    顾千秋忽然有种被发现了的慌张感,老脸一红,猛地伸手就推!

    好家伙,他一个没忍住,将所有的松鼠都给推到湖里了,顿时间“叽叽叽”的声音此起彼伏。

    姓顾的顿了一秒,又猛地反应过来。

    他撩起袖子、跪在船边就开始捞,一只接着一只,将这群小东西全都捞了回来。

    它们不满地:“吱吱吱吱!!”

    骂得很脏。

    顾千秋难得没有回嘴,而且用灵力烘干了它们的皮毛,又将霜雪明催出去,裹回来许许多多各色的坚果上了供。

    松鼠们骂累了,这才往竹筏上一蹲,又开始“喀喀喀”地啃。

    顾千秋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不过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顾大盟主现在耳根子红成了一片云霞。

    虽然在给松鼠们“做苦力”敲坚果,但怎么看,顾盟主现在都有些走神。

    心思么……大概已经飘到千里之外的离恨楼了。

    Chapter 169

    十二年前,惊虹山巅。

    颈间的凉意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下颌处,有瞬间逢春剑的神芒绿意被掩盖,剑弧上是一道不详而妖异的红光。

    是血?

    顾千秋忽地察觉不对。

    逢春剑出自鸿蒙、神铁锻造、清明剑意,从不染尘,怎么会有血光?

    顾千秋抬头。

    天边异色飞旋,黑云压境,波诡雷霆白光闪烁。却忽见层层叠叠的黑云之下,隐藏着一道暗红色的光芒,像是流水涌动。

    ……是什么东西?

    顾千秋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轮红色的月亮。

    顾千秋猛地睁眼,从床上坐起来。

    他鲜少有做噩梦的时候,这次却觉得格外恐惧,浑身都起了些许冷汗,甚至在床上坐了半晌,才缓缓恢复过来。

    红色的月亮。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

    十二年前,是什么样的世界来着?

    顾千秋掐着眉心,仔细回忆了半天,才发现那段记忆已经很浅淡、模糊了。

    而这种模糊,是极度不正常的。

    于修真界而言,十来年的时间只能被称作弹指一挥间,当时极度混乱、动荡、征伐,但为什么那段日子鲜少被人提起?

    不光是别人鲜少回忆起来,连他,这个最终结束那段混乱黑暗的人,也记不清楚了。

    这其中有问题。

    顾千秋打定了主意,哪天再去一次侧峰,这次一定要抓着仲长承运好好问清楚。

    他起身,去衣柜里将易流给放出来了。

    这姑娘还维持着当时被捆的姿势,半阖着眼睛,听见声响就抬起眼皮,恨意满满地瞪了顾千秋一眼。

    顾千秋当作没看见,笑吟吟地说:“别生气,别害怕,我知道你来这里、受制于人,是因为施禾颐——啊不,永思也在这里。”

    易流果然给了别的反应。

    她下颌绷着,如临大敌,死死盯着顾千秋,想看看这个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千秋继续道:“说实话,永思和你的死活对于我来说完全没有意义。如果你愿意帮我办事,那么天下偌大,事后你们愿意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如何?”

    易流微微睁大眼睛,顾千秋将她嘴里的布条拽出来,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润喉,才哑着开口:“……当真?”

    顾千秋反问道:“比起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等人,我顾某人的名誉明显要好很多吧?”

    易流大概只思考了两秒钟,道:“好。”

    这回换顾千秋有些意外了:“你也不问问是什么事?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易流冷笑:“如果我不答应,你现在就会杀了我吧?再说了,我们这种小蝼蚁,替谁办事不是办事?万望顾盟主不要食言。”

    顾千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难道我的形象真的已经凶神恶煞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世事无常、令人伤心。

    顾千秋将捆仙索解开,易流活动着手腕,扶着框从衣柜里出来,似乎多看了一眼手上包扎的伤药,却没多问。

    “顾盟主要我做什么?”

    “假装我嘛,反正你也得心应手了。”

    顾千秋将自己的衣柜打开,重新找了件衣服丢给她,漫不经心:

    “那边的都是我年轻时候穿的了,你以后拿这个柜子里的。霜雪明也继续借给你用,对了,我再教你一些真正的数枝雪和千秋同悲剑式……你在看什么?以后顶着我的脸,就少露出这么愚蠢的目光,容易被发现。嗯?”

    易流迅速收回目光,问道:“为什么?”

    顾千秋道:“这你别问,你就继续装就可以了,但是接下来我会告诉你全部有关‘顾千秋’的事情。易流,如果你不能让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真的相信你是顾千秋,这事就算没有办成,好么?”

    易流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世人果然都是庸俗至极。

    就算是顾盟主,也逃不出争名夺利的泥潭,还以为他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呢。

    同悲盟虽然是天下第一仙门。

    到头来,却也是尔虞我诈、狼狈为奸。

    顾千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没有打断她、也没有解释。

    这种身份和立场的人,顾千秋不怕她的误解,就算形象再不堪,只要保证她为自己所用就可以了。

    “倒也不用想着去和严之雀出卖我,他是什么货色,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顾千秋神色淡淡。

    “而且你知道我和仇元琛的关系,只要我一句话,离恨楼必然让你和永思死无葬身之地。”

    易流冷笑:“我知道,我明白。”

    事已至此,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么?

    顾千秋堪称温和地说:“去沐浴梳洗,然后换身干净的衣服吧,我在这里等你。”

    易流拿着一件衣服要走,忽然又转回身来,缓缓问道:“顾盟主,你就这么把数枝雪和千秋同悲剑式教给我,不会是事成之后、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吧?”

    顾千秋嗤笑:“上外面打听打听,从黄泉鬼蜮到合欢宗,我教过的人还少了?”

    易流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半晌。

    终于,这个女子的眉眼都舒缓下来,眼尾向下搭着,轻声道:“顾盟主,十二年之前,你为修真界自刎祭天一事,我一直铭记于心。相信你不是那种滥杀无辜、背信弃义之人,所以……还请高抬贵手,放我和哥哥一条生路。”

    顾千秋颔首:“如你所愿。”

    他没有继续说别的话,没有哄骗和保证,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重如千金。

    易流拿着衣服,缓缓进门。

    就在她进入浴室的前一刻,顾千秋忽然开口:“你也不用太感动了。我将数枝雪给你,不是因为我相信你,而是因为我相信我自己。我说话算话,你也少耍小聪明。”

    易流没有回头,只提了一下嘴角。

    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情绪。

    与此同时,黄泉。

    鬼夜长安一片破败,原本整齐的街道全是碎石塌墙破布瓦砾,烟尘四起,光源暗淡。

    鬼众惊慌逃窜,可剩下的这些却已经是没有什么能力的老弱病残了。

    更多的恶鬼,毫不犹豫地选择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冲入了人间,危祸生灵。

    他们成群地躲在破败的墙胚底下,惊慌的喊叫也早都变成了沉默,只抬着无助而麻木的目光,看着鬼长安的中心——无垢楼。

    那巨型的吊脚楼已经倒塌了大半,残破不堪,怎么看都不能是当初那个琳琅满目、雕龙画风的楼阁。

    琉璃曾经想要的,比三十三层离恨天还要再高一层的天,现在也全都化作梦幻泡影了。

    地底下的楼,终究是见不得光的。

    没有日月,鬼夜长安的珠宝蒙尘,只见天幕边忽然游过了一个巨大的东西,像是一条巨型的、生者翅膀的鱼。

    下一秒,砰!

    颜子行从半空中坠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溅起无尽尘土。“咳咳、咳……”

    一个身影忽然撕裂云层,手中提着黑玉色的长刀,将那只铺天盖地的怪鱼给一刀斩落!

    轰隆!

    咯、咯、咯……

    一连串的机关破碎的声音,那巨型天机猛然消散,鲲鹏陨落,铜钱靠着最后一点灵力飞进了颜子行的手中。

    但铜钱刚刚被他接到,就碎裂成齑粉。

    “这边,这边。”一个人在用尽全力拖颜子行,“颜公子……咳咳咳……”

    第五程浑身都是血和泥,咬牙费力了半晌,也没把颜子行拽过来。

    只见那人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颜子行将第五程推了一下:“走。”

    最终,那个人终于走到了有光的地方,照出他冷漠、不屑的侧脸的目光。

    他垂眼看了颜子行一眼,又抬眸看了第五程一眼,似乎两人都没让他提起什么兴趣。

    男人单手举起手中的长刀,劈下!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一道剑光雪亮,几乎斩破整个鬼夜长安的灰败。

    男人眼中瞬间闪出兴奋的光芒,侧身闪躲,继而长刀横斩而去,铛!

    两个武器相交,撞出一连串的火花。

    男人看清了对方的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继而手腕一动,一股巨力直接将那人震了出去。

    “你怎么会他的剑法?”

    磋磨站在十步之外,冷漠地看着他。

    趁此机会,第五程终于将颜子行拖动了几步,将人藏在一块倒塌的墙胚后面。

    虽然这样应该也是于事无补。

    但总归心理上有些安慰。

    “颜公子,你没事吧?咳咳……”

    “……死不了,别担心。”

    墙外,男人将刀搭在自己的肩上,很随性地往前走,但是压迫力十足:“喂,问你话呢,你怎么会他的剑法?”

    磋磨的反应是将墨剑横在身前,飞鸟坠子一晃,是个基础的起手式。

    他身上还穿着绣夕阳纹的乌衣,好似那阳光可以普照在鬼夜长安之内,破除邪祟。

    男人露出讽刺的笑容:“原来是个哑巴。没关系,反正你这一剑也很丢他的脸,我就做做好事,替他清理门户了。”

    说罢,他举起长刀、汇聚天下刀气,携不可反抗之势重重一劈!

    Chapter 170

    铛!

    刀剑相撞,相持几秒,那宝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咔擦”脆响,碎了个干干净净。

    磋磨握着仅存的剑柄,尚来不及后退,只见那黑衣男人刀势一点都没收,反而是更加欺身上来,直接切他的脖颈!

    磋磨将那剑柄往前一送,狼狈躲开。

    只见他身后忽然亮起了一道黑光。

    不知是怎么回事,这黑光居然在一片黑暗之中分外显眼,而且是无数细碎的光点拼成细长的一道,直取男人的后脑!

    男人不得不回手,收刀防御。

    磋磨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翻出去,站到一边又从废墟之中摸出了一把短剑,暂时用这个来防身了。

    “咳咳……”颜子行被第五程扶起来,借着力往黑暗中一看,轻声道:“凌晨。”

    黑暗之中走出一道身影,缓缓的,终于站到了有些光源的地方。

    可见此人面色灰白、形销骨立,一双眼睛半死不活地看过来时,里面只有难以言喻的死气沉沉,像是天黑时的暮色,雾蒙蒙的。

    面见天碑无上的人物,第五程莫名有些紧张——当然更多的,是不知道这人立场如何。

    男人将刀随手提着,挑眉:“凌晨?”

    凌晨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具会行走的尸体,连情绪都平淡无波。

    “……”颜子行忽然眯了一下眼睛,反手一把抓住第五程的胳膊,厉声道:“快走!”

    男人一回头,喝道:“别走!”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能感触到脸上轻微的一凉,像是有雾蒙蒙的雨从四面八方吹来,又不过两三个呼吸,这雨骤然变大,像是吹面而来的瓢泼。

    又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声的啼哭,哀怨而缠绵,婉转又悠扬。

    凌晨的嘴唇没有动,但是这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没有断绝,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像有个女鬼就贴在他们耳边似的。

    第五程:“……”

    颜子行咳嗽了一声,忽然苦笑了一下,对这小傻.逼说:“他开天命了。”

    第五程:“……”

    按照他的理解,“天命”不应该是打到最后、打急眼了的情况下才拿出来的杀手锏么?

    怎么有人一上来就是这么不要命的打法?!

    颜子行掏出身上最后的天机,是一只巨大的瓢虫,两人缩在天机底下,那些雨滴“哒哒哒”地捶打在瓢虫的甲壳上。

    命则把刀一扛,用灵力硬生生震开了所有扑面而来的雨,在“山鬼啼风雨”的天命范围之内,又硬生生地撕出了一片小天地。

    他的表情非常平静,还挂着淡淡的嘲笑。

    大概是仗着黑暗之中没人能看见他因用力而手背上微微鼓起的血管,和默默咬紧的后牙。

    “干嘛啊?鬼主,这么大仇?”男人笑着,故意用粘腻腻的语气说,“是在嫉妒我和千秋的关系么?”

    这一言既出,凌晨的表情果然微变。

    他静静地盯着男人,任凭风雨飘摇、光线晦暗,终于开口了:“……你是谁?”

    凌晨的声音已经变了,更加低沉和发涩,好像百来年没开过口的那种情况,嘶哑难听。

    男人嘴贱道:“你不认识我,很正常。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些剑法吧?”

    他拿着一把长刀,哗哗哗地比了几下。

    这些动作,在外行人眼里看起来,可能只是几个不着调的动作。

    但是凌晨看起来,却一眼就能认出,这是顾千秋的千秋同悲剑式。

    虽然拿的是刀、动作并不完整、也有一些是他没见过的剑式,但事实如此明晰。

    男人用矫揉造作的声音道:“鬼主大人,人家已经是顾盟主的新宠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自古新人胜旧人,前浪死在沙滩上。”

    凌晨:“……”

    磋磨:“……”

    颜子行和第五程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三分震惊——

    当时他们怎么没发现这男人这么神经病?

    颜子行被第五程扶着,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喊道:“凌晨!他是千秋的仇人,请务必要弄死他!”

    凌晨:“……”

    其实不用他多说,凌晨也会选择弄死他。

    不然,“天命”都开了,难道是开来扮家家酒的么?

    霎时间,所有风雨都朝着命而去。

    那个男人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刀。

    另一边。

    合欢宗。

    大雪天,冰河速冻,满山的春色盎然。

    风吹,桃花如雨落,卷起所有人的衣摆和鬓角,一股奇异的香风扑鼻,有点像醉酒。

    公仪濛“嗷”了一嗓子,躲开一朵飞向她的桃花,下意识挥拳一震,都没敢直接接触,用灵力将那朵飞旋的桃花震得粉碎。

    霎时间,那朵花变成肉眼不可见的微末。

    然后……飞进了公仪濛的鼻腔!

    公仪濛猛地闭气就躲,下一秒,一只绯色的袖子在她面前一挡,甩开。

    是她的小师婶!

    天可怜见,这姑娘死里逃生一回,居然直接就承认了呼延献的身份,还心服口服。

    “这些……”公仪濛往后退了一步,皱眉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以及她身后都快被这种粉色的花朵铺满了的长河流水,“到底是什么妖法?”

    呼延献淡淡道:“不是妖法,是幻术。”

    饶是如此,公仪濛也不敢丝毫靠近那漫天飞的桃花,真实到花瓣下杀机毕露,又……当真只是幻术么?

    “你先回去。”呼延献淡淡开口。

    “可是,”那公仪濛必然是不可能答应的,“可是我答应了小师叔,一定要保护你的诶?”

    呼延献揶揄地看她,礼貌地:“……哦?”

    得算这老妖怪涵养极好,才没将心里的实话说出来,就她这小三脚猫的功夫,到底是谁保护谁啊?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是个无用的废物点心。”公仪濛坦荡荡地说,“但是,其实我也是天碑良玉榜上的天才少女呢。而且,‘保护你’是我答应小师叔的事,今日,只要我死在你之前,就不算言而无信。”

    呼延献又静静看她两秒,更礼貌地:“……哦。那谢谢你啊。”

    公仪濛含蓄道:“不、不客气。”

    算了,就这种智商的,还是带在身边吧。

    公仪濛将自己做的辅助天机装在手臂上,机关悬扣,箍得死死的,随手试了一下力气,忽然见身后、河的对岸出现了个身影。

    那是个姑娘,手握一条长鞭,神色冷酷。

    公仪濛高高兴兴地跟她挥手:“苗圣女!好久不见!”

    苗妆:“……”

    苗妆下颌崩得死紧,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不让自己挪开目光、露出不忍的神色。

    而公仪濛还以为她没看见自己,又蹦起来挥了挥手:“苗圣女!我在这儿呢!”

    苗妆:“……”

    “诶?”公仪濛似乎察觉出了哪里不对。

    但她又转念一想,觉得这事儿只是长辈们间的恩怨,她和苗妆之间,并没有到这‘相见不相识’的地步。

    苗妆何故露出这种冷漠表情?

    眼见自家狗子一副心碎、不可置信、想要上前解释的愚蠢表情。

    呼延献一伸手,把公仪濛拽了回来。

    “看什么看?”

    公仪濛被迫将头埋在呼延献的胸前,猝不及防闻到了一股异香,“腾”的一下从脸颊耳根红到了脖颈全身,脑子一片空白,原地变成了只熟透的大虾。

    “小傻,没看见人家手里的鞭子么?专抽你的。”

    “……”

    说实话,公仪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唔,嗯,嗯。”

    她胡乱地应了两声,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总感觉要直接放在呼延献的胸前,回头一定会被她小师叔活拧成十八截。

    呼延献哭笑不得,将她拎着后领拖开一点,挑眉问:“你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

    公仪濛近距离看着他的脸。

    公仪濛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公仪濛不受控制地想:……小师叔,你吃得真好。

    呼延献实在受不了她了,将人推在一边。

    这时候,合欢宗内的桃林间无声出现了很多人,半掩在桃树后,男女都有,大多都长了一张漂亮皮囊,手中没有武器,却都杀意明显。

    苗妆的身后也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苗妆握着鞭子,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有些刻意地回了一下头:“都大人。”

    都门身着黑衣,腰间胯间,脊背挺直,是这群妖气男女之中,难得的一股清流。

    都门轻声道:“你的朋友?”

    苗妆握紧鞭子,良久才道:“不,不是朋友,没有朋友。宗主当初救我回合欢宗,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我一定会站在宗主这边。都大人,你也一样吧?”

    都门点点头,又道:“嗯。我也一样。”

    呼延献四下一扫,眼角和眉尾都斜飞上挑,神色傲慢地缓缓开口:“就这些人,可拦不住我哦。……小俞霓。”

    不多时,从最盛的那朵桃花树下,莲步走出来个人。

    身着霞衣、肩披彩炼、珍珠链子挂腰间、金花耳坠垂颌边,一双桃花的风情眼,看谁骨头都要酥半边。

    俞霓不笑也不怒,道:“宗主……献。”

    Chapter 171

    俞霓眼中闪出讽刺的光。

    两个美人隔着漫天桃花雨对视。

    合欢宗嘛,就算是杀气已经浓重了,但空气中的旖旎氛围那是存在了上千年的,花香四溢中总有抹不去的暧昧。

    呼延献微笑,轻声道:“当时那个向我献祭他爱人的、铁石心肠的、誓要高居在天碑之上的年轻宗主,如今也被情所困了吗?”

    俞霓也笑道:“为情所困乃人之常情,毕竟在下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不能免俗。呼延宗主,现在不是一千年前了,目前的合欢宗,是我说了算。”

    呼延献反问道:“是么?”

    话音落地,众人只觉脚底下的土地微微松动,就像是有什么庞然巨物忽然苏醒过来、将要破土而出那般。

    接着,就见无数荼蘼花席地而开。

    这些小花本是不容易引人注意的黄白色,却每每在呼延献手下开放时,会变成艳红色。

    藤蔓枝条缠绕上桃花树干,看起来是柔弱无骨的攀附,但只要被它靠近的树,无论多茂盛,都会在几分钟之内变得空心、凋零。

    取而代之的,是荼蘼花色更艳。

    这种程度上的斗法,合欢宗的弟子都不敢贸然靠近,只有两种鲜红漂亮的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落满地的残红。

    俞霓静悄悄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他没和你一起来,他去了哪里?”

    呼延献接住一朵飞旋的桃花,在他手心瞬间湮做飞灰消散,道:“他当然是忙着谈恋爱了。你知道的,千秋这种人耀眼无比又处处留情,很难有人不爱上他啊。”

    这话一出,俞霓脸都青了。

    呼延献神清气爽地一笑,转而道:“小师侄,想和你的朋友动手么?如果不想的话,就先……”

    公仪濛忽然打断道:“当然。”

    她“喀嚓、喀嚓”整理好手臂上的机关,看着那条河的对岸,继续道:“和第五程一样,我也要站在正义的这一边。”

    合欢宗中,所有弟子的手背上蝴蝶翩飞。

    但她看不见苗妆的。因为那是她亲手做的机关。

    公仪濛对河那边道:“苗妆,你我之间,只是立场不同,以至于刀兵相向。但我个人对你,并无意见。”

    苗妆死死握着鞭子,说道:“我也是。”

    下一秒,只觉平地起了狂风,那条鞭子宛若一条细细的银蛇,贴着河面飞来!

    公仪濛丝毫不怵,仗着自己手臂上的机关坚如玄铁,居然伸手就抓!

    也不知道这机关的运作机理是什么,那鞭子所携带的巨力被她硬生生截在半空中,连卸力化劲都没有。

    公仪濛的手腕翻转几下,将鞭子绷成了条紧张的直线,双方隔着河开始角力。

    到底是公仪濛偏半个体修,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的力气占了上风,就见她扎下马步、提气用力,“喝啊”一声,直接将鞭子拽了过来!

    若不是苗妆松手松得快,就要掉河里了。

    都门见状,上前一步抓住苗妆,右手抽出留情剑,就要替她动手。

    被苗妆拦住了:“都大人,我来。”

    她云手蓄力,就见灵力编成一股,携带着那些满天飞的桃花和流水,成了一条半透明的鞭子,其中的水还会缓缓流动。

    都门略有意外:“你已经可以用这个了?怎么没和宗主说?”

    苗妆道:“大概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修炼并不是要和别人比个输赢高下吧,我只是要走完自己的路,走到哪里算哪里,而已。”

    都门看着她,少女的面容并没有变化,还是最稚嫩的年纪,眼神却已经沉静了下来。

    于五大仙们的弟子来说,这也许是好事。

    公仪濛丢下银鞭,直接飞身踏水,踩着几多桃花快速掠过水面,同时丢出一枚铜钱,半路变作一只白虎,直扑都门!

    吼——!

    虎啸山林。都门“唰”地抽出留情剑。

    “一起动手吧。”公仪濛飞速靠近,看着苗妆的眼睛说话,“就算我们是朋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她飞掠旋身的动作看起来跟那只白虎没有区别,野兽般的凶猛和专注,有一瞬间,连瞳孔都变成了一致的颜色。

    一拳既出!

    轰!

    苗妆知道她力气大,本不应该直接硬接,但她还是一抬手腕,用鞭子的柄横着去挡了。

    砰!

    苗妆脚下划出去几十米,土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一抬眸,两厢对视,她说道:“我也不会。”

    随即,她另一只手虚空一抓,居然又抓出了根鞭子,手腕一抖,那鞭子直接朝公仪濛的后脑上抽来!

    公仪濛不得不避,收了拳势,猛地一缩脖子、一偏头,那鞭子就顺着她的耳廓下面擦了过去。

    虽然这鞭子看起来如流水落花,却沾皮肤就见血,刷拉一下,公仪濛从耳根到脑后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就差一点,她肯定就离世了。

    公仪濛弯腰一躲,被鞭子追得满地乱窜,神色却不慌不忙,看起来颇有顾盟主“野猴下山”余韵,谁看了不得说一句是“真传”。

    她左边遛一下、右边蹭一下,终于逮到了机会,凭着那鞭子从她手臂机关上抽过去,忍着疼,右手就是撼山一拳!

    这一拳出来,苗妆就意识到公仪濛是真的没有留手了。

    堪堪躲过那一拳,在苗妆鬓边发丝都被吹起来的瞬间,身后一座山峰的顶被打得粉碎,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像是下雨一样,啪啪啪。

    侧目一看,那条拳痕上的所有桃树和飞花都被夷平,包括靠上来的两三个合欢宗弟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现在已经死透了。

    苗妆表情微微一变。

    却见下一秒,公仪濛飞身上前,一手如铁钳般钳住了她的手腕——

    却不是为了卸掉她的武器,也没有趁机攻击她的假肢,而是快速将袖子往上一撸,看了一眼。

    苗妆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即刻扬鞭。

    公仪濛狼狈地贴地滚走,又快速起身,一道凌厉的鞭气抽在她的脚边,她又“哎呀”一声跳开,蹿出去了好远。

    再一看,公仪濛表情有些奇怪。

    这姑娘身上的杀气瞬间少了很多,表情古怪、似乎还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苗妆问道:“怎么了?”

    “难不成花蝶教有什么新的掩盖纹样的方法么?”公仪濛一边琢磨,一边问道,“你的蝴蝶呢?”

    苗妆没听懂:“什么蝴蝶?什么花蝶教?”

    这反应不像作假。

    因为这姐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她如果真是,她不会遮掩。

    另一边,都门一剑震开扑上来的白虎。

    那几百斤的猛兽有着世上最灵巧的关节,力气又大得惊人,还不怕死、不怕痛,一时之间还真没处理下来。

    不过都门也不是好招惹的,周旋了半晌,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是眉目间有些烦意。

    白虎踩着一块石头扭身,势要再扑,之间留情剑意一凌,这次是杀意满满。

    公仪濛一抬手,白虎凌空变作一枚铜钱,直扑向都门的眉心,快如闪电。

    都门竖剑在身前,手腕一转,剑锋向外,就要将那铜钱从中截成两半。

    却不妨身侧忽然有另一只“野兽”扑来,却不是偷袭,而是猛地将他的袖子扯烂了。

    都门:“!”

    这人居然还是个登徒女浪子!

    铜钱半空化作流星飞走,免了破碎,被公仪濛接在掌心。

    都门恼羞成怒,回手就是一剑下劈!

    公仪濛又是一阵狼狈逃窜。

    但都门可跟她没什么交情,打人就是要照死里打的,第一剑劈歪了,瞬息之间第二剑就杀到了公仪濛的头顶。

    公仪濛像尾巴着火的兔子,又蹿了几步,同时故意大喊道:“林暗惊风!你怎么会这一剑?!”

    说实话,这丫头是练拳的,对剑法一窍不通,连是哪门哪派的剑法都看不出来,更别说能直接说出这剑式的名字了。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完全是因为和顾千秋的提前通气——

    姓顾的写了长信,把曾经对都门的一点点“恩情”都写得清清楚楚,请他们此行务必将这帐要回来。

    都门听到这剑名,瞬间就收了手。

    当初顾千秋教他的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式,“林暗惊风”是其中没现过世的一剑。

    而且此事只有他们互相知道。

    公仪濛终于得喘口气,扭头就问:“你的蝴蝶呢?你们合欢宗,到底……”

    就见都门忽然脸色一变。

    这可跟苗妆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就算是公仪濛这个初出江湖、还清澈愚蠢的,也能看出都门必然知道其中内情。

    苗妆走到都门身侧,皱眉:“都大人?什么蝴蝶?什么花蝶教?”

    公仪濛抢话道:“你当真不知道?”

    苗妆则看向都门,深深蹙着眉:“都大人……”

    公仪濛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苗妆的情形──

    她被俞霓掐在手中,被俞霓问了一句“妆儿,你愿不愿意为了我去死?”,然后她的回答是:“……我愿意。”

    似乎后来两人就消失了,她后面没见到满上醉……也许是真的。

    那么俞霓会瞒着她吗?都门又知道多少?

    公仪濛垂在身侧的拳头一紧,若没有蝴蝶,那她就下不了手了。

    Chapter 172

    合欢宗内,一条天水河横流,水面上没有被花瓣盖住的地方都反射着粼粼的阳光,几近刺眼。

    荼蘼花和桃树正在争艳,盛开又凋零、凋零又盛开,满地残红。

    俞霓和呼延献还是维持着那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一人身穿天霞蓝粉色的外衫,一人则是堪称无情的艳红,两人静默地站着。

    呼延献伸手接住一朵桃花。

    “不会吧,孩子,你以为就凭这些人……就可以拦住我么?”

    俞霓也从地上折了一支荼蘼花。

    “当然不是了,呼延宗主。”

    只见周围的合欢宗弟子们都走了上来,静步悄声围拢,手中拿着各式的法器——多是缘灭楼黄泉宴上八种神器的仿照。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们全都目光呆滞。

    呼延献抬眼,看见他们的手背上全是翩翩的蝴蝶,只好道:“你倒也舍得。若让顾千秋知道,他会不会更加恨你?还是说,你已经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也不介意他更恨你一点?”

    谁料俞霓摇了摇头:“不是我,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呼延宗主,其实世界上没有人会选择放弃成为更有权势、更有力量、更有勇气的人。不是么?”

    呼延献反问:“尽管这是一条歧途?”

    俞霓平静道:“尚未走到尽头,谁又敢断定这是一条歧途?或者说,尽管这是一条通天的歧途,有无数人都会死在路上,你也不能不让他们去尝试吧?”

    呼延献用怜悯的语气说:“随便你,当然随便你。合欢宗也好,花蝶教也罢,世间众生大多愚昧蠢笨,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呼延献随便甩手,将桃花丢在地上,轻蔑而又讽刺地继续说:“他们愿意死在一条歧途上,我和千秋只会选择成全他们。”

    “成全?”俞霓慢慢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讽刺地提起嘴角,“你和千秋?”

    呼延献一针见血:“吃醋了。”

    俞霓:“……是啊,是啊,我好酸啊,呼延宗主,为什么你就能和千秋在一起?同样都是见不得人的合欢宗,他为什么喜欢你?”

    那在戳人肺管子这件事上,呼延献可是手到擒来的,闻言并不生气,而是用轻飘飘的语气说:“他曾经也很喜欢你。”

    这话一出,当真是不能善了了。

    一霎时,山林间所有的桃花开得最艳,那种浓重的花香几乎能让人窒息。

    同时,俞霓亲自飞身上前,一掌推出!

    漫天飞红的花雨之中,只有两簇金色锋芒如猫,透着俞霓的眼睛,推掌如横绝天地,裹挟着那些风和花,直取呼延献的颈间!

    呼延献猛地闪避,抬手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招式,一抬眼睛,却见其中荼蘼花开正艳,和金色的光在半空中炸开,势均力敌。

    那周围的合欢宗弟子们不顾生死,提着武器,直接往上一闯。

    却不知怎么,周围忽就起了漫天的大雾。

    呼延献一抬手!

    只见这人站在浓雾之中,身边的落红都变做了凄婉的绝色,像是抛洒的纸钱。

    他的面容忽然从世间最艳丽,变成了一具苍白干枯的白骨,抬起的手上,也是森森然。

    不过仅仅一瞬之间,呼延献身形如鬼魅,和俞霓错身走了上百步,互相试探、互相进攻,又互相退却。

    终于,还是他棋险胜一招,在花雨之中猛地卡住了俞霓的脖颈,再度一用力,只听“喀嚓”一声, 俞霓被他掐得双脚离地。

    周围的弟子们正待往上一闯,被呼延献看了一眼,便见他们那宛如死寂的目光之中,忽然爆发出了一种欲望的异光。

    这种程度的媚术并没有让他们变成听话的傀儡,但也让他们做不成花蝶教的人偶了,弟子们原地发起呆来,只有眼中光芒闪着苦痛。

    但这一瞬间的分心,也让俞霓重新找到了机会,用灵力向下一坠,双手尽数掐在呼延献的胳膊上,留下十个可怖的窟窿。

    俞霓翻身落地,又是一掌拍出!

    呼延献抬手一挡,胳膊上的所有鲜嫩的血肉都变作了老旧的陈皮,溃烂而见骨。

    俞霓嘲讽一笑:“你就是用这副皮囊呆在他身边的么?呼延宗主,好不美观啊。”

    呼延献顿了顿,继而脸上一变,忽然露出了他原本的样貌——

    他是一个在地底呆了上千年的妖鬼,肉身皮囊早都腐坏了,当初死的时候还毁了容,其容貌都可以用“恐怖”两个字来形容。

    但就算是顶着这么一副音容笑貌,呼延献身上的媚意丝毫不减,甚至有种割裂感。

    ——感觉这僵尸身上应该香香的。

    “其实我第一次见千秋,啊不,每一次见千秋,都是这副样子哦。”呼延献笑眯眯地说,“常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这话不假。小朋友,就算我顶着这副皮囊,也有无数人愿意为了我去死的。”

    俞霓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呼延献继续沾沾自喜:“你就真觉得千秋是那种看外表的人么?若他是啊,那他不如回去揽镜自顾,跟自己恋爱得了,跟你费什么劲呢?”

    这话骂别人,别人也许就一笑。

    但这话骂合欢宗宗主,俞霓瞬间就暴怒了。

    作为珠帘榜上在册的美人、作为合欢宗的宗主、作为曾经因为这副皮囊而得到过无数好处的人。

    俞霓岂能接受别人对他皮相上的打击?

    于是他打定了注意不说话,并且接下来的出招各各狠厉,誓要把呼延献这张讨人厌的嘴给直接撕下来。

    这认真一动上手,呼延献才稍有感觉。

    之前他对俞霓的实力是做过推测的,就算是曾经拿到了几件他收集的至宝,也不应该难缠到这个地步。

    所以……或许和那只蝴蝶有关?

    不过到底是多活了几千年的老鬼,还是合欢宗本家出身,呼延献自有对付他的办法。

    刷、刷——

    改变了几道横吹风向,呼延献且打且逃,在缠斗之中,废了大气力将山林中几株格外巨大的桃花树用灵力直接震碎,便见漫天的桃花瞬间不敌藤上的荼蘼,凋零落败。

    呼延献又旋身回收,猛地一抓,握住俞霓的手腕,“喀拉”一声直接拧断,继而弯腰躲过来自后脑的一道灵力,一肘携千钧之力锤在俞霓的胸口上。

    俞霓瞬间后退几步,呕出一口血来。

    呼延献却不依不饶,追上去,见招拆招了几下,猛地将人顶翻在地,一膝盖卡在俞霓的喉咙上,另一只手抓住朵荼蘼花,塞进了俞霓的嘴里:“吃了吧!”

    行云流水般做完一切,呼延献瞬间起身,逃离到十米开外,笑吟吟地看着他。

    俞霓单膝翻跪在地,也顾不得什么风度和礼仪了,伸手就去扣自己的嗓子。

    先是呕出血水,后来连破碎的内脏都快被他呕干净了,还是没吐出那朵荼蘼花来。

    呼延献站在一边,笑着说:“小朋友,你知道的呀,我们的花是吐不出来的,它现在已经存在于你的每一寸血管和经脉之中了。”

    俞霓:“……”

    一种奇异的痛感和爽感遍布全身,俞霓瞬间面色绯红,表情还维持着冷峻,却全身心的所有注意力都用来压制这朵花了。

    就因为他知道这是什么。

    所以才格外可怕。

    呼延献拍拍衣服、理理头发,又恢复了他那副国色天香的美貌,蹲在俞霓身前。

    “你知道这是什么、知道他有多痛苦。”

    “……”

    “但你还要将他放在千秋身上,看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好狠的心呀,俞霓宗主。”

    “……”俞霓费劲千辛万苦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就是千秋。”

    呼延献继续戳他的肺管子:“现在可不行‘不知者无罪’这一套了,就算你真不知道,千秋受的罪可一点没少。要不是他数枝雪护住心脉,又恰巧遇到了我,他就该死了。”

    俞霓:“……”

    今日可算是把心里的恶毒言语全都吐露出来了,呼延献非常满意。

    这段时间和颜子行在一起,他太收敛了,搞得他脏话全憋在心里,都不爽快了。

    欣赏了一会儿俞霓的表情,呼延献总算是起身,居高临下看他发抖的脊梁和颤动的膝盖,摇摇欲坠、多么可怜。

    呼延献单手抬起来,放在他的后脑上。

    “我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

    呼延献顿了顿,继而猛地调动灵力。

    “算了,不说了。”

    灵力如海,猛然压下,巨大的恐惧瞬间缠遍俞霓的全身。

    但俞霓更多的,是他不甘心。

    如果就这么死了,那当初选择相信满上醉、加入花蝶教,岂不是白选了?

    千秋会如何看他?

    甚至……千秋还会记得他吗?

    他要做一个恶人,想做一个恶人。

    就算是恨,顾千秋也得记得他,必须记得他。

    只见忽然晴好灿烂的天变做了阴雨绵绵,桃树下异香阵阵,缤纷的落红被裹挟其中,落在哪里,荼靡花就败在哪里。

    呼延献微微一蹙眉。

    “巫山戏云雨。天道所赐的礼物,真是麻烦啊。”

    Chapter 173

    合欢宗内细雨绵绵,落霞满天。

    呼延献往前伸手,似要在天命完全展开之前就将俞霓拿下,却忽在河的对岸看见一个身影。

    举着一把伞挡雨,看不见脸,只能看见清晰的下颚,嘴边含笑。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裙,裙摆又是更深一层次的蓝,跟合欢宗的颜色格格不入。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手中牵着一个人。

    公仪濛低垂着脑袋,肩膀也往下塌,乖巧听话地站在她身边,一语不发。

    稍远两步的距离,是都门和苗妆。

    苗妆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被都门轻轻拽了一下,所以没说出来。

    俞霓起身,缓缓吐了一口气:“你很傲慢啊,呼延宗主,你和千秋如出一辙的傲慢。”

    呼延献淡淡道:“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他们身边的所有合欢宗弟子都在瞬息之间拜托了荼蘼花的梦境,瞳孔中挣扎了两下,然后变得失焦,一步、一步,将他们三面环围。

    河的对岸,那把伞往上扬了一点。

    满上醉笑吟吟的脸露出来,问道:“怎么样?我这个出场漂亮么?”

    呼延献嘴毒道:“不算漂亮,故弄玄虚倒是够了,主要是脸差了一点。”

    满上醉才不在意,将歪把的绸伞靠在肩上,笑着说道:“呼延宗主?今。**和这个小姑娘,只能活一个咯。”

    千里之外,黄泉。

    鬼长安内没有光源,夜色稀薄,又有风雨如晦,雨滴斜着吹到所有人的脸上,带着刺骨的、绵绵的寒意。

    “颜公子、颜……咳咳!”

    第五程浑身都是血,眼前已经发花、什么都看不见了,在地上摸索了半晌也没摸到颜子行在哪儿,只能断断续续地出声。

    “颜公子……”

    稍远处,凌晨和命的身影快得像是惊雷闪电,在整个鬼夜长安里面飞掠,只听声音如雷霆,根本难以靠近、细看。

    磋磨上前将第五程搀起来,也是一身的伤,费力喘着粗气说:“走,先走,我带你出去……”

    第五程其实根本不认识磋磨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手相救。

    只不过现在大敌当前,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再多揣测也没用了。

    但第五程用力挣开了,还继续在地上摸索着:“不、不行……颜公子……”

    磋磨能看见不远处靠在一块石头上、胸前毫无起伏的颜子行,一时有些不忍,但还是开口道:“他已经死了!你跟我出去!”

    但第五程是何等敏锐的少年,眼前的虚晃全都是残影,却感受到了磋磨停顿的角度,当即就往奋力那边而去。

    踉踉跄跄,跪在颜子行身前,第五程伸手去触,就察觉到这人还没死——或者说,还没死透。

    磋磨在一旁冷静地说:“你带着他,是走不出黄泉的。别说那个黑衣人,就是路上的鬼修也会把你们吃干抹净。”

    第五程恍若未闻,执拗地伸手去扶颜子行,絮絮叨叨:“颜公子,我、咳咳,我扶你出去……”

    磋磨不能理解。

    或许颜子行也不能理解。

    明明才认识不久,为什么这个少年会对自己如此情深意重、生死不弃?

    但也只有第五程自己心里明白。

    他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有多高尚,只是因为……

    因为他不想看见公仪濛难过的神情。

    磋磨皱眉,在选择要不要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不决。

    但就在这时,颜子行忽然抬手,按住了第五程的手背,虚弱地说:“你先走吧。”

    第五程的血全部流到眼睛里了,他此时什么都看不见,耳朵也是嗡嗡作响,只能下意识地拒绝:“不、不,你……”

    颜子行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忽然抬手,捏了一下第五程的后颈。

    这小孩儿已经是崩溃的边缘了,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瞬间不省人事。

    颜子行看着磋磨说:“看在顾千秋的面子上,劳驾您将他送出去。”

    磋磨轻轻点头,将人接过来,背在身上。

    之前他随手捡到的兵刃已经顿得连杀鸡都费劲了,此时用来做拐杖倒是正好,血顺着他的衣摆流到靴子上,留下蜿蜒的脚印。

    而命在此时忽然回头:“哦?”

    不知他脑回路是如何长的,在和凌晨如此近距离的搏杀之中,居然反手将手中的刀给掷出去了!

    那黑墨长刀如流星,撕裂空间,瞬息就到了磋磨的身后!

    磋磨有所察觉,想要回身,却来不及了。

    然就在他闭眼等死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声小猫的叫声,再一看,那猫如虎豹,猛地飞身扑向长刀,将刀势打偏了一寸,自己也当场殒命破碎。

    磋磨不敢回头,快速离开了。

    命在远处“啧”了一声。

    颜子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将那枚碎掉的铜钱收回手中,铜钱上笔画稚嫩的小猫印已然灰飞烟灭。

    命没了长刀,打出几个奇怪的手势。看起来软绵而缓慢,却没有落半点下风。

    凌晨眼神一冷:“六壬书院的太极?”

    命无声一哂,出招缓而轻,却非常毒辣,每一下都是奔着要凌晨的命而去的。

    命却并没有出多少招,而是像个滑不溜秋的鱼,从凌晨的手中溜出去了。

    他飞如流星,一把抄起地上的长刀,“忽”地一下对着颜子行而去!

    颜子行身受重伤、反应迟缓,不过神色间却没有惧意,尽管他手中已经没了铜钱。

    刚刚那只黑猫,是他少年时期、学习机关的第一个作品,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命没有跟除顾千秋之外的人废话的兴趣,一个字都不说,凛凛长刀横着就斩向颜子行的颈间!

    颜子行向后退了一步,但没有用。

    凌晨追赶而至,鬼爪直掏命的后心!但他落地太慢,是无论如何也快不过那把刀的。

    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只见鬼长安内忽然如烈日当空,每一处领域都被照得雪亮,甚至因为猛然而至的光线太过刺眼了,而导致所有东西都丢失了细节。

    一道倩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颜子行身前。

    她身着白裙,白得像个女鬼出水,不知怎么,布料有些湿润,贴在她身上,透出一股子水色的雾香,像那种涔涔的青色莲花。

    他们身侧忽然出现一条金龙,衔住长刀,将其咬成几截,碎铁“当当当”落地。

    金龙则咆哮一声,缩成一人合抱粗细,盘在褚师钰身后,身上的金光像是太阳一样,刺眼得让人连褚师钰一起不能直视了。

    甚至逆着光,都看不清楚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颜子行一愣:“你……”

    命往后退了半步,眯着眼睛来看,眉毛一挑:“哟,好牙口。”

    颜子行想上前,但才迈了半步,就双腿一软、直直摔倒,还是褚师钰一把扶住了他。

    “是师父的……惊天。”颜子行哑着声音说道,“你把它拿出来了?这是、是师父毕生的心血……”

    褚师钰淡淡道:“你也是师父毕生的心血。好了,师兄,我才是不二庄的庄主。”

    说罢,她一抬眸,那金龙猛然飞了出去!

    流光一动,几乎将整个鬼夜长安都照得通明,金龙在半空中又有无尽变化,带着无敌之威,龙吟虎啸,吞天噬地。

    鬼夜长安本就破败衰颓的建筑皆在瞬间碎成了齑粉,被狂风裹在空中,那半塌的无垢楼也于瞬息间消散,全变做了浮沉的微末。

    空中,金龙的身躯庞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地面上的几个人只有他一颗牙齿大小,直奔命而去!

    命手里没了武器,却也不着急,摆了个拳法的起手式,聚集浑身灵力,一拳挥出!

    二者相撞,九天惊雷撼动乾坤之势,能将人直接吹出几里地的狂风从他们脚下而起,其他人皆暂避锋芒。

    却犹如狂风之中的平静,命不为所动。

    只不过,就算是他,没兵器也有些招架不住,一伸手,从废墟之中抽出了一把断剑,正是磋磨的那把墨剑。

    他用起来居然还算顺手,呼呼舞动如风。

    颜子行一边咳嗽,一边看,心里悚然——

    这居然是顾千秋的剑法。

    褚师钰却看不出来,不由分说地将他一架,就要直接退走。

    “去哪儿?”命居然还有空看这边。

    两人不接话,快速逃走。

    就见这男人不要命似的,梅开二度了——

    他将手中的断剑猛然掷出,以一种不可抵挡的速度和攻势冲向两人!

    褚师钰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挡。

    但她是真的除了天机就不会别的,是个纯正的不二庄人,跟颜子行、公仪濛等完全是两个物种。

    现在要挡,也只能是用身体去挡。

    颜子行却在此时比她反应更快,毫不犹豫地推开褚师钰,往上一挡。

    只听“噗”的一声!

    褚师钰双眸猛然睁大,接住下落的颜子行,摸到他身前贯穿出来的断剑,鲜血横流。

    已经是……必死无疑了。

    “……”这个从来都眼高于顶脱离凡尘的不二庄庄主,此时都维持不住表情了,顿了一下,嘶哑地喊道,“——师兄!”

    Chapter 174

    同悲盟。孤妍一脉。

    雪落满山。

    “快点啊,小师妹,仙盟大会还有这么多活呢。”秋珂挽着殷凝月的胳膊,半倚靠在她身上,对一个年轻的师妹指手画脚,“那边,那边,啧,那么大的灰都看不见么?”

    殷凝月手足无措地:“诶……”

    “……”被使唤的那人忍了一下,又忍了一下,终归是没忍住。

    她啪地一下把抹布丢在桌上,侧头斜乜着秋珂:“姓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皮痒了是吧?”

    秋珂正和殷凝月坐在桌后品茶,闻言害怕地躲进殷凝月背后,道:“嘤……他瞪我。”

    殷凝月浑身僵硬如铁,沉默一秒钟后,将秋珂抓了出来,按着她的头,严肃地说:“师姐,快跟顾盟主道歉。”

    面前的顾千秋着一身孤妍弟子衣裙,身上是月白,裙摆上是浅淡的湖水蓝,行走间如有水波荡漾。为了干活,两只袖子都挽起来了。

    他此时正山雨欲来地看着秋珂。

    是一件不折不扣、童叟无欺的……女装。

    那谁让孤妍一脉只有女弟子呢?

    秋珂不怕死地表示:“谁?顾盟主?顾盟主不是已经驾鹤西去了吗?我俩面前这个,不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咱俩的亲亲师妹么?”

    殷凝月猛吸一口气,更加用力地按住秋珂的脑袋,就差把人直接按进那块抹布里了。

    “快、道、歉!”她说。

    “……”秋珂用手撑着桌沿,硬着脖子,远离那块抹布,居然还在笑呢,“什么?我听不见!”

    顾千秋猛地一伸手,将那块抹布直接往前一推,只听“噗”的一下,来了个亲密接触。

    刚刚桌上的灰和尘全都不折不扣地敷上了秋珂的脸,再一抬头,成了个大花猫。

    秋珂再也笑不出来了,看样子是很生气的,甚至连“杀生”两个字都挂在嘴边了。

    但下一秒,殷凝月掏出了自己的手帕,慌慌忙忙地给她擦脸,说道:“对不起……”

    秋珂瞬间就笑颜如花了,非常受用。

    等把脸擦干净了,秋珂又成了日常那副欠欠的样子,假装认真地说道:“顾盟主,你其实也不是非来孤妍的山头,我看那个洗尘一脉的弟子,叫什么尹旌的就很喜欢你啊。何必执着于当个姑娘呢?”

    再看顾千秋,此时顶着一张实实在在的姑娘的脸——

    粉黛玉容菱花面、面似桃花三月鲜,含情一双秋波眼、弯眉好似江心月。

    恰巧,此时那个洗尘的叫弟子的尹旌推门进来:“什么?我喜欢谁?”

    “……”顾千秋面沉如水,“时间往回推十二年,你见我,需从这里三拜九叩一路跪到惊虹山。”

    秋珂摆出一个“我好怕哦”的表情。

    被殷凝月一把捂住了脸——她也是彻底没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

    尹旌:“啊?”

    顾千秋余怒未消:“何事?”

    尹旌多看了她一眼——

    这个被代盟主夫人塞进来的、应该是走了后门的、居然还被素日里目中无人的秋珂看上了的孤妍新弟子,为什么能这么拽?!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顾千秋沉声再问:“何事?”

    尹旌看她不爽,却也给代盟主夫人面子,只道:“喜事,你快去通知代盟主夫人,就说代盟主大人回来了。”

    顾千秋:“啊?”

    尹旌也来了点脾气:“你啊什么?还不快去!……哼,要不是代盟主夫人不让我再上惊虹山了,我就自己告诉去他了。”

    殷凝月有些忧心地看向顾千秋。

    而秋珂那叫一个神清气爽,是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嘴角都压不住了,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还拉了个长音:“哟……”

    顾千秋着急上火:“郁、代盟主现在何处?”

    尹旌快乐地回答:“哦,就在门外!”

    殷凝月更加忧虑:“这……”

    秋珂更加高兴地:“哦豁——”

    下一秒,只听“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了。

    秋珂乐呵呵地半搂着殷凝月退到一边。

    就见郁阳泽迈步进来,环视了一圈,神色平淡而漠然,与往日无异。

    秋珂觉察不对,扭头一看。

    只见刚刚还站着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再一看,室内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冬日里的风雪正在往里灌,窗棂和窗前的地面上都有层薄薄的白。

    “嚯。”秋珂惊叹。

    在天碑无上榜推门而入的一秒钟内,打开窗户、蹿出去,而自己还完全没有发现!

    这等神鬼莫测的玄妙身法,用来偷鸡摸狗躲情人,真是暴殄天物。

    殷凝月必然是要站在顾千秋这一边的。

    她假装讶异:“哎呀,刚刚我为了透气,忘记关窗了。”就往那边走去。

    尹旌看不懂:“……啊?”

    谁料,那看起来冷漠无比的代盟主大人居然亲自上前,挡了殷凝月一下,“温情”地说道:“殷姑娘伤重未愈,我来吧。”

    他伸手去拉窗户。

    殷凝月在室内也身着一件裘衣,能被修为更高的人听出来呼吸迟缓、脚步虚浮,确实是在浮月城留下的重伤。

    孤妍是剑宗,却又跟家底子厚重的离恨楼不同,没那么多神奇伤药,现在还没痊愈,也是常事。

    秋珂有点不爽地上前扶住殷凝月。

    顺便还瞪了郁阳泽一眼。

    但郁阳泽置若罔闻,关窗户的时候,往外面的雪地上看了一眼。

    “!”殷凝月一下有些紧张:脚印!

    她有些着急,扶住另一边的窗户地往外一看,就见雪地里一片平整的茫茫,像是一床棉被,什么痕迹都没有。

    殷凝月这才反应:

    以顾千秋的身法,想要踏雪无痕,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怎么了?”郁阳泽居然扭头来问。

    “……咳咳,无事。”殷凝月只好答,心虚地说,“风有些冷。”

    郁阳泽看了一眼道路两侧的树梢。

    左边的枝头落雪要比右边少一些,掉在地上,又被风吹散,乍看起来天衣无缝。

    郁阳泽将窗户关上了,淡淡道:“殷姑娘,山上风大,少开窗。”

    殷凝月陪笑:“是该如此。”

    说完,郁阳泽带着尹旌翩翩然走了。

    剩下的秋珂非常不爽,将殷凝月的披风系紧,又去把炭盆翻了翻,让它烧得更旺些,摆在殷凝月脚下。

    殷凝月忧心忡忡:“……你说他发现了吗?”

    秋珂没好气地:“不发现他是傻子吧?那树梢上的雪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对好么?”

    殷凝月:“……!”她就没发现!

    秋珂说完,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忙着一哄。

    可惜殷凝月已经陷入了自闭,一句话也不乐意说了。

    秋珂只好道:“没关系,没关系,郁阳泽只知道顾盟主在此,又不知道他已经换了张脸。放心,那张脸天衣无缝,谁能想到他堂堂仙盟盟主,居然天天穿个裙子到处晃呢?”

    殷凝月这才舒心了一点,替那姓顾的叹息一声。

    另一边,姓顾的站在山巅,狂风“啪啪啪”地替他抽自己耳光。

    仔细一看,应该是有点不想活了。

    顾大盟主闭了闭眼睛──

    顾千秋啊顾千秋,你都请易流给你换了张脸了,你跑什么啊?!

    老老实实往那一杵,装个哑巴多好!

    郁阳泽他再牛逼,他难道能一眼就认出来吗?

    现在一跑,搞得他很亏心似的!

    但是刚刚那情形,顾千秋只能说自己完全没有思考,一切全凭生死一线的直觉反射。

    等脑子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这里吹冷风了。

    哎,真是欠他的。

    ……小兔崽子。

    顾千秋思考了一下人生,忽见山底下出现个身影。

    想了一下方位,那个方向,只能是从惊鸿山出来的。

    再一看那身影灰扑扑的,有点像是脏了的雪,身形略微佝偻,但是走得很快,只在雪地上留下很轻微的痕迹,风一吹就没了。

    顾千秋一开始还以为是仲长承运终于出关了。

    但随即就意识到不对:

    老头少年成名、纵横天下无敌手,走姿从来都是“老天第一、老子第二”的派头,哪里能如此畏缩佝偻?

    想着,顾千秋已经再次手比脑快,顺着山崖爬下去了。

    悄悄跟在这人身后走了一会儿,顾千秋意识到,这是易流。

    她被严之雀“软禁”在白玉京,居然还有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来……果真是个厉害角色。

    看这熟练样子,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偷偷出逃了。

    惊鸿山人迹罕至,若不是顾千秋在此怀疑人生,还真难抓她。

    跟着走了一段距离,顾千秋意识到,她这是要去同悲盟的地牢。

    这个方向,除了负责的“本真”一脉,其余弟子是不能靠近的,就算是各门各派的长老,也要拿到盟主的手令才能造访。

    而且,虽然曾经顾千秋不主张建地牢──他主张的是全部弄死算了──但最终还是因为各种利益掣肘,建了这么一个。

    只不过因为没人、也没妖没鬼没魔的敢越狱,这个地牢很简陋。

    就是那种完全拿不出手的简陋。

    若严之雀后来没对此加以改造的话。

    就还真让易流捡了个大便宜。

    Chapter 175

    顾千秋跟着易流再近十来米。

    就见这姑娘走着走着,身形缓缓变化、抽条、骨架和肌肉变成了一个少年模样,再几步走出去,连走姿都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样子了。

    这就是夺心宫的看家本事?神奇。

    但顾千秋就像山谷之间的一片雪花,落地无声,悄无声息又追了二十来米,果真到了地牢之外。

    就见那边一个小屋,隐有灯光。

    门口的屋檐下有一个躺椅,椅子上缩着个少年,裹厚重的披风,面前有个小炉正在汩汩地沸腾,暖酒香味被风吹着散在峡谷每一处。

    手边桌上摆着几朵鲜花,用灵力养着,他眯着眼睛享受,还有闲心煮酒赏雪呢。

    易流靠近之后,少年立刻起身相迎,笑着要帮她把披风接过去:“师兄,你来了?今日风雪太大,快进屋吧。”

    “嗯。”易流动作自然地解开衣袍。

    忽然,只见那少年一愣,看着易流身后。

    易流心里一紧,猛然回身。

    就见一个少女站在风雪之中,身上的月白蓝的衣裙被吹得猎猎作响,没有武器,也没有调动灵力,含着三分意味不明的笑意看过来。

    易流猛地攥紧了拳,紧张得无以复加。

    而那少女只是笑意更深了一分。

    只有那小弟子还在状况之外,先是小声埋怨了一句:“师兄,同悲盟地牢,除了负责的本真弟子,不可以让其他人靠近的。”

    却又神奇地话锋一转:“这、这是孤妍的同门师妹么……”

    他居然先害羞上了,一句话说完,脸红得像是骤然身处酷暑,眼神四处乱瞟。

    易流和顾千秋遥遥对视,一语不发。

    那小弟子冲下台阶,几步踏着雪过去,把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捋直了舌头说道:“风大雪寒,师妹怎么穿那么少就出门了?”

    顾千秋没拒绝,披上大氅,伸手扶着肩,侧目对他微微一笑。

    毫不夸张,他“腾”地一下,晕过去了。

    顾千秋目瞪口呆。

    易流还站在廊下,整个人僵硬得如同冰雕,面容也如冻,充满敌意地看着顾千秋。

    犹豫了三秒钟,顾千秋释然了:

    孩子愿意在这儿睡,就让他睡会儿吧,回头最多伤寒半个月,死不了的。

    顾千秋迈步上了廊,竹帘挡住会吹进来的雪,他裹着人家的衣服,鸠占鹊巢地坐到摇椅上,伸手就倒人家温的酒。

    不光给自己倒,还给易流倒了一杯。

    “站着做什么?坐。”

    易流僵持了一下,还是坐在炉子另一侧。

    桌上的白瓷瓶中插的是两朵未开的睡莲,伴有莲叶几朵、莲蓬一支,娇嫩嫩的。

    顾千秋手贱,将那莲蓬拽出来,扣了几颗莲子吃,还很慷慨地分给易流:“嗯?”

    易流恍若未闻,并不伸手,看着顾千秋的眼睛说:“你都知道了。”

    是陈述句。

    顾千秋其实是恰巧第一次撞见她,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便高深莫测地一笑。

    将一颗莲子塞进嘴里,他缓缓笑道:“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何必瞒我?易姑娘,带我去见见他吧。”

    没有拒绝的余地,这里是同悲盟。

    易流只好起身。

    顾千秋将剩下的半个莲蓬放下,拍拍手,跟着她进了同悲盟的地牢。

    这个地方不是顾千秋主持修建的,这次还是第一次踏足,比易流还要陌生。

    同悲盟没有严刑拷打的刑具和凶神恶煞的狱卒,一不走运被抓了的,就是一根镇灵钉从琵琶骨横穿过去,封住浑身经脉。

    至于关多久……

    就要看顾盟主什么时候能想起他来了。

    狱中用了八卦阵法,每一处牢房都要走九曲十八弯的路,没个好记性还真走不下来。

    顾千秋一路上没看见别的犯人。

    等易流停下的时候,顾千秋眼前出现了一处水牢。

    水牢一丈见方的大小,水深及腰,水中站着个人,琵琶骨上已经打了镇灵钉,被一条细细的锁链高挂在背后的青岩墙壁上。

    墙壁并不光滑,而是呈现出一种山壁的坑坑洼洼,有雪水化尽留下来,水面上蒸腾出一种寒凉的水雾。

    易流却并不动容,走到池边,神色漠然。

    灵力忽然涌动。

    接着就见施禾颐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如寒潭深冷,身上的赤色莲花忽然变得清晰。

    继而莲花和瞳孔又猛然浅淡、浅淡……

    最终,易流才在水边跪下,伸手抚了一下他的鬓发,轻声唤道:“哥哥……”

    施禾颐再一睁眼,目光已经变黑了。

    这是一双属于永思的眼睛。

    顾千秋见过的。

    他站在寒凉的水中,先看见易流,露出温情的眷恋,又猛地看见她身后的陌生姑娘,即刻变得警惕而杀意四射。

    顾千秋垂眸看他:“没认出来?”

    永思看了看易流,才艰难道:“顾……顾盟主,久仰了。”

    “第一次见面,才能叫做‘久仰’吧?”顾千秋也蹲了下来,仔细看着那张脸,打趣道:“跟鬼主颐争了这么久,也没被完全吞噬,你也算个豪杰了。”

    “……”永思苍白一笑。

    其实看脸的话,他只有十七八岁,眉眼清晰,年轻得甚至有些可惜了。

    不过这一笑中含着自嘲和释然,也没有当初面对众人时的无措,大概是不知何时死期便至的缘故。

    易流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寒气逼人,又见他侧颈上有凸出来的血管和青筋。

    经年累月,已经形成痛苦的定势了,只看一眼,都会从中看见无数个难眠的午夜。

    易流也已经露出了自己本来的样貌。

    尽管,并不应该这么做。

    但是她已经完全没有选择了,不知何时事情会败露、前途未卜。倒还不如破罐破摔,见到彼此的真面目也好。

    这对兄妹长得并不像,但是大概真有血脉相连,仅仅一个眼神,都足够令人痛彻心扉。

    但顾千秋并没有看人互诉衷肠的爱好,温声娓娓道来:“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两人一起看着他。

    “一开始,你们想要自由。于是选择背叛黄泉和假死脱离夺心宫。”

    “后来,你们想要权势。于是居然胆大包天地召出了个千年的老鬼、还敢冒充我的身份以骗天下。”

    “再后来,你们又猛然惊觉,人上人好难当,那个位置真难坐。现在骑虎难下,又想,若能有个自由身、游戏山水,才是最好的。”

    两人接连被戳中不光彩的心间事,都觉得有些丢人。

    但他们现在更多的是一种伤感和自嘲了。

    顾千秋悠悠地逗他们:“想要自由?我赐给你们啊。”

    两人同时眼睛一亮,却都谨慎地没搭话。

    顾千秋继续悠悠道:“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屁孩的自由,也就本盟主一句话的事。包括这个施禾颐,我也派人来要他的命。”

    这话才是真的一句戳中了易流的心结。

    什么自由?都是假象!

    哪管他们成功从同悲盟跑了,只要这个鬼主还存在一天,她和永思就永远都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

    “……当真么?”易流问。

    “你已经问过很多次这种话了。”顾千秋往手中吐了口热气,“真不真的,看咯。”

    说罢,顾千秋蹲在永思身前。

    只见一股灵力顺着他的指尖流进了永思的经脉——是名震天下的数枝雪。

    “数枝雪进可杀人千里之外,退可救人于无形之中。”易流震惊地看着顾千秋,“你教我的居然是真的……”

    顾千秋道:“我以为你早会给他的。”

    永思也是被震惊得不行:“您……”

    顾千秋笑吟吟地说:“感动得不轻吧?既然如此,可千万叮嘱你妹妹,别背叛我。只要替我好好做事,我会给你们想要的。”

    说完,顾千秋觉得自己简直像个铁血无情的、舌灿莲花的、举世无双的大反派。

    他对自己满意得不得了。

    没兴趣再看这对兄妹你侬我侬、哭哭啼啼、乱表衷心,高高兴兴地就走了。

    “……”永思说话时都会吐出一股冷气,此时却觉一股暖流护住了他的心脉,莫说那浑身的剧痛消散,就连泡在寒潭里的四肢都逐渐有了知觉,“顾盟主他……”

    他大概是想夸的,但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为什么?”

    当初他们差点害死郁阳泽,又胆大包天地惹出诸多事端,还将施禾颐带回了人间。

    就算现在需要易流替他做事,也有一万种手段可用,但顾千秋选择了最温和的一种。

    易流轻声道:“他不介意将数枝雪给我们,也不介意把同悲剑式给磋磨等人,只能代表一件事……”

    永思接话:“他有所有人都不可能越过他的自信。”

    易流却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结,问了几句永思的感觉,又说:“我会找机会的,哥哥,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永思却道:“我、我觉得顾盟主,或许我们可以相信他。”

    易流看着他,然后垂眸:“听哥哥的。”

    出去之后,外面雪还没停,风声大作。

    那人形刚从地里爬出来,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廊上,看见易流,便摸着鼻子埋怨道:“师兄,我为什么忽然摔在雪地里了?你也不拉我一把,万一我生病死了怎么办?”

    易流走过去,没有答话:“……”

    不过这个小孩儿的注意力并不在这边,看了看易流身边没人了,有些失望。

    又见桌上有两个杯盏,一个吃剩的莲蓬。

    一联系自己师兄的高冷性格,他即刻就判断出了哪边是孤妍的师妹用的茶具。

    他假装不经意、又十分明显地把茶杯收了起来,还把那扣得稀烂的莲蓬给拱回去了。

    目睹了一切的易流:“……”

    不理解,不原谅,这个世界疯了。

    那叫毕沧的小弟子还追着她问“孤妍小师妹”的叫什么名字、有没有道侣、跟师兄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可以介绍一下……等等问题。

    吓得易流此生第一次面无血色、无言以对、神思不属、落荒而逃。

    毕沧又缩回了廊下,叹息一声,撑着下巴,开始看着那朵破烂的莲蓬发呆。

    这条路不太保险了。易流心想。

    回到白玉京,易流从衣柜里挑了件衣服,刚换上,门忽然就被推开了。

    一个繁阴弟子站在外面,一板一眼:“顾盟主,严盟主找您有事,请移步日月堂。”

    这繁阴弟子是严之雀的本家,平日里也是跟着姓严的鞍前马后,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顾千秋”的内幕,所以并没有真的敬畏。

    易流微微垂眸,再一抬眼,眼神如刀,是跟顾千秋如出一辙的锋芒毕露。

    但仅仅一瞬,这种刀锋似的光就被她掩藏了起来,只淡淡道:“即刻就来。”

    那弟子只觉数九寒天忽被冷水浇了一头,腿肚子一哆嗦,没敢催、也没敢等人,一回头慌张地跑掉了。

    顾千秋从歪在另一侧的长案后面,手中翻着他的旧书,真真假假地叹息道:“年月真是改了,什么人都敢乱进白玉京了。”

    易流对他的感情颇为复杂,此时稍微顿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我走了。”才离开。

    等到了日月堂,就见严之雀站在堂中。

    他像是坐久了起来松松筋骨的样子,看着大殿周围的挂画。

    日月堂内四周挂了许多山河图和美人像,多是出自名家大师之手。

    全是顾盟主在位时,天下宗门豪杰们的赠礼。

    ——他们真以为姓顾的是个文化人。

    顾千秋欣赏不了,于是就没往白玉京拿,全部挂在了日月堂中,此时竟也显得风雅。

    好似天下英雄齐聚一堂。

    日月堂建筑不算天下最恢弘富丽,却也绝对配得上天下盟主的地位,堂内能坐上千人,殿外可站数万人,飞檐斗拱,万树飞花。

    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日月堂门口高悬的一把翠色神剑。

    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逢春。

    所有来此殿堂的人,都要从高悬的剑锋之下走过。

    若是心中无愧之人,则昂首挺胸。

    若是心中有愧之人,便要掂量一下,这把刃下从不走生魂的神剑,会不会当场斩下。

    Chapter 176

    日月堂中,严之雀回眸来看。

    只见门外一道纤长的身影,背后透着光,只能见模糊的轮廓,腰间挂剑,白玉流光。

    却令严之雀的心猛然一跳。

    接着,那人迈步进来。

    没有缘故,严之雀表情尽消,绷紧下颚,是个下意识的如临大敌的模样。

    易流的神色倒与往常一样。

    带着锋利的乖顺、还有厌世的暴戾,直勾勾盯着严之雀一看,像条毒蛇,反而让严之雀心下安定了不少。

    “郁阳泽回来了。”严之雀用了这句话来做开场,笑得温和,“你有信心骗过他么?”

    易流摇头,却说:“骗他做什么?杀了他岂不更好?”

    严之雀淡淡:“天碑无上呢。”

    易流理所当然:“请令狐仙师出手啊。”

    严之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一抬手,道:“没打算让你骗过郁阳泽,我会去处理他的。但三日后的仙盟大会,骗一些不熟的人,你总有办法吧?”

    易流提起嘴角,道:“只要严盟主能保我哥哥的性命,我会有办法的。”

    她说话的时候,忽然轻轻搓了搓手指。

    严之雀刚巧看见这细微的小动作,内心又抖了一下,有些突兀地抬头,却见易流疑惑地看回来:“严盟主?怎么了?”

    严之雀定了定心神,让易流先回去了。

    不知是不是神思不属的缘故,他好像有些太过草木皆兵了,又或者是繁阴功法有岔,直接影响了他的敏锐程度。

    居然好几次,都闪过荒谬的念头。

    易流走出日月堂,没有回头,却抬眸看了一眼那高悬在上的神剑逢春。

    是万里雪山中唯一的翠色。

    既然哥哥信他……

    易流心里盘算着这件事,忽然脚步一转,直奔着韶光一脉的山门就去了。

    令狐良剑的韶光本宗。

    凌霄山上弟子众多,他们没接触这些事情,倒都是比较天真的性格。

    遥遥看见“顾千秋”上门,弟子们全都低低地欢呼起来,二话不说就趴在路的两边行礼,就差砰砰地磕头了。

    “参见顾盟主——!”

    一时间山呼海啸,满山的弟子全都狂奔而至,哗啦啦地行礼问安,跟早有过排练似的。

    易流一抬手,长风疏阔,数枝雪灵力将所有弟子都“扶”了起来。

    他淡笑着说道:“玩儿去吧。”

    不出所料,所有弟子都猛地生出一种,啊顾盟主扶我了四舍五入跟邀请我入同悲道有什么区别别拦着我现在就要上惊虹山的错觉。

    上了山,这边也是一样的落白。

    而且,凌霄山上的雪比其他地方的更多更厚重,特别是山顶,积雪可至腰深,山脉与天色连成一处,举目是茫茫的、绝望的白。

    令狐良剑素来喜静,也没有亲传弟子,一个人住在最高的山巅,草屋茅舍而已。

    再又见,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山崖边。

    风狂舞、雪如羽,卷起他的衣摆,染白他的青丝,身无长物,两手空空,真好似个会被一阵风吹走的仙人。

    听见脚步声,那身影回头来看。

    乍看见那张脸,令狐良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却又瞬间被风雪吹冻成冰,“咚、咚、咚”地闷响,惹人烦躁。

    “……”

    令狐良剑一抬手,想直接把人丢下山去,却忽然动作一顿——

    只见他面前那张在睡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忽然莞尔一笑,就这么隔着风雪叫他:

    “师兄。”

    就算知道是假的,他也下不去手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

    俞霓滥情合欢,为之碧海青天。

    琉璃活佛慧眼,辨不清真假输赢。

    那凌晨费尽一切手段拿到伏虎枕,所求也不过黄粱大梦一场罢了。

    他又……如何能免俗呢?

    易流踩着山雪过去,没留痕迹,就像是梦中的幻影般不留痕,最终停在他一步之遥。

    只要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距离。

    令狐良剑迫使自己垂下眸子,不敢抬头,冷道:“何事?”

    谁料,易流忽然弯腰探身,从底下探了过去,抬眸笑道:“好久不见,师兄,当真要跟我如此生分?”

    那令狐良剑垂着眼,却正正好好把那人的眉眼看得清楚,还有他意气神采、嘴角笑意。

    “!”这天碑第一的明霞照剑霜居然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差点摔下山崖去,“你……?!”

    “顾千秋”双手环胸,歪着头看他,甚至还挑了挑眉毛:“嗯?”

    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然就是当年顾千秋的样子,没有任何错漏之处!

    就算是顾千秋本人来,也只会觉得照到了一面神奇的铜镜。

    但令狐良剑却忽然暴起,伸手掐住了易流的脖子,要将她直接摔下万丈山崖去!

    “你以为我是琉璃?哼,好笑。”

    “敢来试我?死吧!”

    不过易流并不慌张,猛地抬手,干净利落地挣开了令狐良剑的桎梏。

    用的是同悲剑式中的气韵招式。

    “……令狐师兄。你在怕什么?”

    她从不做自我辩驳,往往抓住细节反问,总是屡试不爽,今日也如此。

    令狐良剑果然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千秋”直接诘问:“怕我还记恨你和严之雀的事?师兄,你也太不了解我了。”还带着讽刺的笑容。

    令狐良剑一时语塞,当然最多的,是心中猛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顾千秋”面无表情地说:

    “十二年前,我死之后,阳泽去沧海书院找了《渡生录》救我。当时在不二庄他是骗项良的,《渡生录》其实成功了。”

    “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仪式略有疏漏,我虽重活,却宛如稚子初生,全无记忆,灵力也只剩寥寥。”

    “后来遇到陈与缘…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琉璃,不出意外的,我重新爱上了他。但后来,诸多事情纷至沓来,合欢宗、沧海书院、六壬书院、黄泉、同悲盟……噢,还有个鬼修跑来自称我哥哥。”

    “我当时真以为与他兄妹情深,想要帮他登顶天碑无上,却弄巧成拙放出了鬼主颐。后来又被你们抓到了同悲盟、关在白玉京。”

    “说实话,身处白玉京我也没想起什么,还一心想着,等严盟主利用完我,就可以放我们兄妹团聚、远走高飞。呵。”

    令狐良剑眼中闪着狐疑的光。

    而易流直视着他,缓缓说道:

    “直到前一日……我上了惊虹侧峰。”

    静默,天地中只有风雪过。

    “剑来。”令狐良剑低声说道,一道红色流光便刺破风雪而来,“如若你说的是真的,那应该不介意我杀了那个……鬼主颐吧?”

    易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当然。”

    然他忽然也低声一句:“剑来!”

    便又有一道白色如虹流星飞至,霜雪明剑身带淡蓝色的冰,似乎将这山头风雪的寒意全都凝在剑尖一点。

    甚至,他拿霜雪明直指着令狐良剑。

    “你我私事,我不想再提。但我死后,你竟将仙盟盟主之位让给了严之雀,致使天下分心、生灵遭难、甚至同悲盟中的弟子也分了个三六九等的高低。你该当何罪!”

    令狐良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死死盯着。

    易流忽然心一跳。

    那种曾经救过他无数次性命的、帮助他在悬崖边走过的直觉猛地出现,易流心念急转,脱口而出:

    “令狐良剑,你若还顾及一点你我师兄弟之情,便将严之雀的人头提来给我!”

    忽然,令狐良剑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庆幸居多、还是失落居多:“你不是千秋。”

    易流剑尖不移,继续深思。

    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这个令狐良剑和严之雀之间虽貌合神离,但还有见不得人的事。

    而且,是顾千秋绝对不知道的事。

    是什么?

    一个把柄……或者说,一个共谋。

    那天碑第一的明霞剑已经缓缓提起来了。

    易流知道,她绝对走不下三招。

    但她历经生死,最喜怒不形与色,面容不动,忽然将霜雪明一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全礼:“令狐仙尊,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令狐良剑微微眯了眯眼睛。

    易流稳稳当当地继续说:“今日我上凌霄山,是严盟主的意思。”

    令狐良剑确实有些意外,但表情却在瞬间露出了一点厌烦,被易流准确地抓住,于是她更加胸有成竹。

    “他让你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严盟主只让我这么做,然后把仙尊的反应记下、回去报给他。”

    令狐良剑脸上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烦意,语气也淡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承认?”

    “因为我没骗到仙尊。”

    令狐良剑似乎有些不知作何反应,好久才苦涩地笑了一下,明霞剑被他重新收入鞘中。

    “你回去吧。”

    “是。”

    易流匆忙离开,没有看见令狐良剑站在那悬崖的边缘,好似要飞身一跃入万丈深渊。

    风雪的凉意又起来了,刚刚那道身影如一团火,倏然烧、又猝然灭,除了烧得他心肺灼灼,居然真的什么都没留下。

    果然,他人都是心慈手软的。

    若是真的你,此时霜雪明应该已经刺穿了我的心脏才对。

    Chapter 177

    易流匆忙下山,没注意到山门外居然站着个人,直走到她面前了,才反应过来。

    好死不死的,居然是郁阳泽。

    不过这姑娘的心态是真够稳的,瞬息之间就变成了“顾千秋”,一抬眉毛,言笑宴宴。

    “哟,专门在这儿等我呢?”

    “……”

    郁阳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说实话,这目光比刚才令狐良剑的还要令人压力大、令人捉摸不透、令人怀疑自己。

    两人绷着脸,互相瞪了一会儿。

    易流悄悄咽了口唾沫。

    郁阳泽:“……我师父在哪儿?”

    易流:“……你怎么看出来的?”

    郁阳泽:“……你别管,他在哪儿?”

    易流:“……我不知道。”

    郁阳泽用目光审判了她三秒钟,一言不发,扭头走了。

    易流原地开始怀疑人生:

    她夺心宫老天赏饭吃的天赋,就真如此不堪一击?就真如此拙劣?!

    然她如此,其实情有可原。

    因为顾千秋什么都告诉她了,从古至今,从大到小,连小时候偷吃令狐良剑的雪饼这种琐碎都事无巨细。

    就单独没说有关郁阳泽的。

    所以郁阳泽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姓顾的为了躲他,连骑马夜奔这种事都能干出来,现在撞见,就算不落荒而逃,肯定也不敢和他对视。

    哪里能言笑宴宴地走上来?

    易流慢慢逛回了惊虹山。

    本来想接触一下令狐良剑,看看有没有策反的机会,没想到这人居然如此敏锐。

    不,不是敏锐。

    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作为一个局外人,易流此时比顾千秋本人更加敏锐——

    一切都源自十二年前。

    或者说,源自于“顾盟主之死”。

    而此时,真正的顾千秋正拿着一只机关雀云乱晃,没有反应,云雀又被他丢在空中。

    云雀冒着风雪飞走,痕迹浅淡。

    顾千秋有些疑惑:

    呼延献和颜子行不会死了吧?

    怎么一直不回信?

    机关是靠手艺活动,没有灵力,飞在空中以假乱真,最难被发现,而且颜子行有保密装置,不是指定的人截胡,云雀瞬间就会自.焚。

    你俩不能偷偷隐居去了吧?!

    顾千秋着急上火地叹气,刚想悄悄回惊虹山,只见同悲盟山门之外好似来了个人。

    冰天雪地的,他们非常显眼。

    顾千秋定睛一看,居然是公仪濛。

    这倒霉孩子也不知道是上哪儿鬼混去了,一身的伤,踉踉跄跄,干涸的血迹偶尔滴落少许在雪地里,瞬间被冻成硬硬的冰珠。

    顾千秋提着裙子就往前迎。

    “你……”

    不过才说了一个字,就忽然见灵力一涌,公仪濛提起最后的力气砸了他一拳!

    顾千秋猛地接住她的手,道:“是我。”

    公仪濛直眉愣眼地看着顾千秋,好像脑子已经麻木了,微微张着嘴,并不能辨认出这个陌生的姑娘是好是坏。

    顾千秋渡了一些数枝雪到她体内:“上哪儿鬼混去了?惹了谁?说罢,你顾叔叔替你报仇。”

    两秒钟之后,公仪濛才仿若回光返照,忽地伸手抓住了顾千秋的衣服前襟,费力说道:“快去、去救呼延宗主……”

    顾千秋:“什么?!”

    但不等顾千秋追问,这倒霉孩子已经用完了最后一口气,“忽”地一下抽过去了。

    顾千秋:“……”

    顾千秋抱着她在雪地里沉思了两秒钟,然后往山下走去——

    同悲盟内这两天他要搞事,小姑娘在山上反而不如山下安全,先寻个客栈躲一躲吧。

    谁料他还没走出去两步,又见两人上山。

    风雪之中,一前一后,他们也是奔着同悲盟的山门而来的,顾千秋赶紧上去截了。

    一靠近,便有一把长剑切向他的咽喉。

    顾千秋随便抬手,以一个磋磨没想到的角度拍开他的剑身,上前一步,直接问第五程:“你俩怎么一起来了?”

    磋磨惊疑不定,看着那张漂亮的脸。

    无论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漂亮姑娘。

    易流给顾千秋改了声线,第五程骤然听见个陌生的声音,即刻从腰间抽出裁云剑!

    顾千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瞎了?”

    磋磨看他两次出手,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什么,哑着声音说:“顾盟主……”

    第五程反应过来,快速说道:“请顾盟主去黄泉救颜公子……”

    顾千秋:“?”

    磋磨在旁边忙着开口:“也请救我主凌晨!”

    顾千秋:“婉拒了哈。”

    带着几人先下山,找了个从前熟识的靠谱客栈,顾千秋把来龙去脉都了解清楚了。

    磋磨还试图跟他废话,被顾千秋一眼瞪回去了,意思是:

    要救你救,我不杀他都算我这人心善的。

    那第五程也倒霉,强撑着这么一路走来,看见顾千秋,也是一口气松开,就抽了过去,被顾千秋安置在了公仪濛旁边。

    两个小孩儿整整齐齐的,就是好像要死。

    顾千秋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

    他起身,对磋磨说道:“你帮我照顾他们两个,作为交换,我如果遇到凌晨,能救的话一定搭手。”

    磋磨似乎想说什么,不太满意他的态度。

    好像太生分了。

    曾经相识、也教过他惊鸿一剑,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也能算做……算了。

    磋磨对自己的定位还算清晰。

    他哪种人物?他何德何能?

    磋磨郑重地点头:“放心。”

    顾千秋出了门,又忽然一顿。

    三日之后就是严之雀的仙盟大会。

    他必须要在场。

    但这一顿,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一秒钟,顾千秋忽然抬手,低声道:“霜雪明。”

    便见一道流光如星石飞掠过天空,划破苍穹,带过漫山风雪,最后落在顾千秋手中。

    这神剑长时间不归剑主,今日猛然重逢,高兴得整个剑身都在颤栗,发出低低的嗡鸣,迫不及待地饮血。

    “借一下,借一下。”易流听不见,但顾千秋还是要说,“三天之后一定赶回来。”

    磋磨送他一程,几步的距离。

    瞬息之间不见了身影,他有些叹惋——

    天下苍生惶惶四万万之众,其万中之一可以问道、又万中之一可以结丹、再万中之一可以得幸江湖留名、又万中之一可以开宗立派、再万中之一才能登临崇华道天碑。

    天碑之上,榜首之尊。

    曾经修为不高,以为自己是井底之蛙。

    后来走上这通天之路,便惊觉自己只是沧海中的一粟——他磋磨是天才,可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天才?

    他们努力修炼,勤奋问道,呕心沥血。

    最终,成为了顾千秋随手一剑就能取下性命的亡魂。

    磋磨想到这里,苦涩一笑。

    怎么说呢,他一个黄泉的鬼修,居然在真心实意地庆幸——

    庆幸顾千秋是个好人。

    风雪更大了,磋磨抬脚要回屋内。

    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了些许动静,他停住了脚步,又站回刚才那个位置开始赏雪。

    年纪大了,还是再吹吹风吧。

    屋内。

    第五程一醒,立刻察觉身侧躺了个人。

    他猛地清醒过来,偷偷拽出裁云剑,黑灯瞎火地伸手确定了一下对方的位置,要先下手为强。

    忽然,对方猛地暴起,像是一只假寐的猛虎,忽然露出了獠牙。

    “哐当”一声,第五程被公仪濛掐住脖子,用力按在了床板上。

    “……”第五程松开了裁云剑,提起了嘴角,“是你啊。”

    那一路担惊受怕、草木皆兵的公仪濛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立刻撒手,慌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没发现是你,没伤到你吧?”

    第五程轻轻摇头,居然还是在笑。

    虽然那笑容很浅淡,但确实存在,只是有难以察觉的苦涩。

    素来心宽如海的公仪濛果然没察觉出来,忽然一松力气,整个人就趴在了第五程身上──

    她身上的伤太重,这也是个意外。

    公仪濛却觉两人能再度重逢,简直算是天大的喜事,就着这个动作就拥抱了第五程,道:“你也没死,真是顾盟主保佑。”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要救呼延献的事,翻身就下了床。

    “诶?我俩为什么躺在了一起?──算了,顾盟主人呢?顾……”

    忽然,公仪濛动作一顿,猛然往第五程面前一凑。

    第五程下意识偏头要躲,被公仪濛一把抓住下颌,用力掰了回来,死死盯着。

    第五程抬手,搭在她的小臂上,却是一个虚浮的动作,并没有真的用力,只是这欲拒还迎的动作,很容易让人产生暧昧之感。

    但公仪濛没生出任何旖旎心思,而是说:“……你看不见了。”

    是个陈述句。

    第五程原本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形状很标准,眼尾不上挑也不下垂。颜色是曜石一般的黑,像墨水琉璃,看人之时,往往不愿直视,微微下垂,会从睫毛的弧度下露出些许哀伤的光晕。

    这种形随意散的淡淡的伤感,公仪濛有些探究。

    她想知道曾经的事情,想知道如此的缘故……

    虽然说来俗气,但这种别人身上见不到的韵味,她很喜欢。

    现在,却只能看见死寂的、不会移动的珠子,已经彻底失了光泽。

    Chapter 178

    公仪濛松开手,目光移开了。

    第五程有所感觉,睫毛颤抖了一下,收回手,又扭开头,沉默地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乖顺而逃避地等待。

    然下一秒,公仪濛重新伸手,捧起了他的脸,认真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这话题太跳跃了,第五程明显一愣。

    虽然已经看不见了,但公仪濛还是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我是褚师钰唯一的亲传,是不二庄未来的庄主,是将来天机百炼的创作者。别怕,你就算只剩个脑袋了,我也能让你活蹦乱跳的。”

    “……”第五程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道他是无语,还是真的感动了。

    但是没有了眼睛,就算如此近的距离,也很难再窥探到对方的情绪。

    反正公仪濛是看了半天都没看出来——

    这第五少侠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大概三五秒钟,第五程将她的手轻轻抚下去,微微提起嘴角,是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谢谢你……”

    很恰到好处,很无可挑剔。

    就是让人很不爽。

    公仪濛不依不饶地重新伸手,这次连自己也凑上去了

    “我认真的,你相信我!”

    “……”

    太近了,都能感觉到她说话时气流颤动。

    双唇大概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只要他微微一动,就可以“意外地”、“不小心地”碰上,毕竟他看不见了。

    但第五程没有如此。

    他轻轻抬起头,不着痕迹地避开那灼热的气流,还是那般恰到好处的笑容:

    “我知道,我相信你。”

    不爽。

    这种态度真是令人不爽。

    公仪濛天生就是个神经大条的,最受不了这种心里烧起来的窝火事。

    可她却又不能准确地琢磨出自己到底在不爽什么。

    于是,她就更加不爽了。

    憋了一会儿,公仪濛想出门冷静一下。

    却在转身的瞬间,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叹息声实在是太低了,就像是衣襟带动的风声,若不是她天生耳清目明,肯定是要忽略掉的。

    公仪濛猛地回身。

    第五程低垂着头,正在整理被褥和衣摆,看不清神色,动作非常正常。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所有的响动。

    公仪濛脚步声停了,她转过了身。

    他也动作一顿。

    公仪濛“噔噔噔”几步走回床前,气势汹汹。

    第五程微微往后一仰,像是要躲,却被公仪濛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

    公仪濛将他拽过来,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后颈,往自己这边一用力:

    “我不嫌弃你,我喜欢你。”

    然后,这姑娘就直接亲了下去!

    第五程先是有短暂的呆滞,心里瞬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一波波地冲刷着他的灵台。

    到后面什么都思考不了,伤口不疼了,脑子也丢了,只觉得嘴唇上灼热得好像着了火。

    不过公仪濛没有亲人的经验,也是仗着浑身的下意识反应,亲了两下不得要领,后面就像是只着急的小狗,啃啃啃。

    她咬起人来没轻没重的,第五程嘴角立刻就破了,居然也没抬脚踹她,可见真爱。

    等换气的时候,公仪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爬上了床,跨坐在他身上。

    而第五程被她推在床头和墙角的夹缝里,被她居高临下地啃了半天,嘴角都破了。

    “……”公仪濛后知后觉地脸爆红,手忙脚乱地往下爬,“这、我、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

    然后刺溜一下冲出门去,没影了。

    第五程原地呆坐半晌,脸也是红得要滴水一般,心跳半天都平息不下来。

    忽然,他一弯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在哭还是在笑。

    山上。

    如坐针毡的易流终于在第三十八次光明正大的偷看之后,对郁阳泽开口:“别看我了,我真的不知道顾盟主去了哪里。”

    郁阳泽:“……”

    易流深吸一口气:“你不如四处找找,去你们曾经相处的地方看看,这么光盯着我,也不是个办法。”

    郁阳泽:“……”

    易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看面相,这郁阳泽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虽然并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看着她。

    但这眼神中有三分冷酷、三分严肃、四分审判,还有一种隐隐的不爽,好像随时能拔出侠骨香、砍下她的脑袋。

    顾千秋仗剑站在合欢宗门外。

    他着一身落拓青衫,霜雪明神剑寒光,已经重新变作了季清光的样子,风卷起衣摆和发丝,颇有种仙人降世的英姿。

    但下一秒,顾千秋就扭头奔了小路。

    还是熟悉的野猴下山。

    他一回生、二回熟,可以往合欢宗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又何苦直接叫阵?

    不过顾千秋这次运气不好,刚踏入合欢宗内,就觉一阵烟雾般的春雨落下,当然还有这个地方密集到可怕的桃花。

    虽然是寒冬,但满目都是春红。

    再一抬眼,便见俞霓站在那桃林深处。

    还是宛如初见时的一身粉霞,像是日暮时分的天色,长卷的头发垂在膝盖处,耳垂上和发梢上都挂着红色的玛瑙珠,很客观的漂亮。

    两人遥遥对视。

    顾千秋举起霜雪明。

    霎时间,天地之中的所有桃花、落雨都被速冻成冰,尚未落地,就被霜雪明的剑气震成了细微的粉末,消散无痕。

    再一秒,便有寒冬毕至,风雪狂卷。

    那些脆弱的桃花树在瞬息之间被冻得啪啪作响,只风一过,就碎得满地都是。

    在满地残红之中,只有俞霓不动如山。

    甚至,他还笑了起来:“千秋……”

    顾千秋道:“呼延献在哪儿?”

    俞霓却开始答非所问:“你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吗?你也是拿的霜雪明,整个大殿都被冻住了……”

    顾千秋不听他废话,直接飞身上前!

    霜雪明携排山倒海之势!

    俞霓还是不动如山:“呼延献还活着。”

    唰!

    剑锋停住。

    但顾千秋的手可没闲着,直接就掐住了俞霓的脖子,将人重重惯在巨大的桃花树上。

    俞霓被掐得呼吸不上,脖子都要断了,仰着脑袋,居然还露出了一个笑意。

    顾千秋冷冷道:“他在哪儿?”

    俞霓费力拍了拍顾千秋的胳膊。

    顾千秋微微松了点力气,俞霓顿时猛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流泪,一边还在笑。

    “千秋,你也太咳咳……太绝情了。”

    顾千秋面色不变,手指却微微一抽。

    那感觉就像是在俞霓的脖颈上捏了一下。

    但这动作一点都暧昧不起来,因为数枝雪的灵力盘桓在他指尖。

    如此握住命门,只要顾千秋一动,就算是神仙来了也保不住俞霓的命。

    “少来这套。俞霓。”顾千秋凑近了一些,“你是什么货色,我还能不知道吗?”

    俞霓眼中笑意不变,伸手搭上了顾千秋的胳膊,却也是个欲拒还迎的样子,没用力气。

    “念在你我曾经道侣一场,把呼延献交出来,我今日暂且饶你不死。”

    “……今日?暂且?”

    “可别得寸进尺,我跟呼延的关系还没好到要为他献身的地步,废话少说。”

    “嘴硬。”

    顾千秋一皱眉,起了点真火。

    因为太过熟悉了,俞霓居然一眼就看出了他在嘴硬——就算不到献身的地步,不折手段也要救人回来也是事实。

    俞霓露出个更深的笑意,眨了眨柔情似水的眼睛:“千秋,你总是这么嘴硬。我不杀他的原因,就是知道你一定会来救他。我特意穿了新衣服在这等你呢,看,漂亮吗?”

    顾千秋一眼都没看:“哦。”

    顾千秋也笑了:“是,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但你也要知道,从霜雪明到逢春,我剑下可从不走生魂。想好了吗?俞霓。”

    俞霓灼灼地看着他,说道:“想好了。”

    顾千秋笑容一淡。

    俞霓还是那般如火的灼灼:“千秋,亲我一下,我把呼延献还给你。”

    顾千秋面沉如水。

    俞霓继续诱惑似的说:“或者我再加码呢?若我愿意死在这里、死在你的手上,你愿意给我一个吻吗?”

    顾千秋静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

    俞霓莞尔,眼中闪过异样的光。

    然就带着这种沉醉般的笑容,俞霓忽然偏头就去亲顾千秋的手腕。

    顾千秋猛地一撒手。

    俞霓旋身卸力,霎时间,山林间又开始下雨,满天落花随雨落下,点缀在他的肩头和衣摆上,衣襟湿润。

    远处山脉轮廓朦胧,湿润的空气好像某种带异香的酒,令人沉醉,俞霓身影淡去。

    就好像是梦幻中的场面,一道幻影。

    他消失在了原地。

    顾千秋处在这朦胧烟雨之中,慢慢地垂下了头。

    一声轻笑。

    继而顾千秋忽然暴起,回身稳准狠地一抓,再次将俞霓掐住,直接惯在了地上。

    轰隆!

    那漂亮的人整个被压入泥土中。

    顾千秋用左边膝盖压住俞霓前胸,也笑了:“俞霓,你了解我,我就不了解你么?不用废话了,你死,然后我再去找呼延。”

    说罢,他直接用力一压!

    俞霓的瞳孔中闪过震惊的神色。

    一刹而过,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这种震惊之中,居然带着几分欣喜——

    好像他为顾千秋了解他而感到愉悦。

    尽管是在如此危机的关头。

    啪!啪!啪!

    肋骨断裂的声音。

    巨大的压力下,俞霓的眼中流出血泪,他居然伸手来抱顾千秋的腰。

    顾千秋即刻用更大的力气,将他压回去。

    这所有动作都发生在三秒钟之内。

    然就这一瞬间的变故,俞霓忽然开了口。

    他用嘶哑变调的嗓音说道:“千秋,还不够了解呢。”

    顿时,只见天地间风雨如晦。

    一切变故陡生,桃花如刀、雨如鞭、俞霓身下的泥土蠢蠢欲动,好像一个有生命的怪物在呼吸颤抖。

    它们一齐朝着顾千秋杀来!

    顾千秋不得不暂时放开了俞霓,被他躲开了十来米,一身泥土的裙子也不美丽了。

    俞霓眼中闪着疯狂的光,用手捂着心口,说道:“留下来陪我吧,千秋,我发誓,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永远也不会离开你!求你了,就再爱我一次吧。”

    顾千秋轻描淡写:“说爱我,却离我那么远吗?别太好笑了。”

    俞霓表情一愣,旋即又露出三分狠毒,盖在笑容之下:“你想错了,千秋。我不怕你,我爱你,只要你留下来陪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但事实他的动作却依旧不敢越雷霆半步。

    “是啊,我想错了,不过你也想错了。”

    在瞬息就杀到眼前的无数要命之物面前,顾千秋很轻蔑地笑了一下。

    “你应该也想不到,我的灵力究竟恢复到哪一步了。——剑来!”

    只见霜雪明带横空出世的光,银刃亮得好似天上的太阳,寒芒风雪席卷天地,霎时间将一切桃花、巫山、雨水都捻做了飞灰!

    顾千秋手持利剑,映出俞霓惊恐的目光。

    俞霓再不能装淡定了,张牙舞爪的衣服被他一甩,像是一只灵活的狐狸,就地滚了好几圈,才堪堪躲过那要命的一剑。

    霜雪明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剑气太锐,在他完美无瑕、白瓷一般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打碎了他最珍视的东西。

    “!”俞霓不可思议地看着顾千秋,更多的是痛苦和挣扎,“……!”

    他以为,顾千秋最喜欢的就是他这张脸。

    就算时过境迁了,总要留三分薄面。

    一个拥有无数追随者、艳名遍布修真界的合欢宗宗主,最依仗也最珍视的,便是这根漂亮的骨头和这副绝世的容貌。

    顾千秋却再次一剑斩下!

    毫不留情!

    俞霓眼中闪过恨意和狠意,却片刻都不敢耽误,瞬间就用出看家本事逃命了。

    顾千秋没打算追他,霜雪明回鞘。

    “傻.逼。”顾盟主客观地评价,将一只盘旋了很久的小云雀接在手里,又一抬手丢了出去,“走走。”

    小云雀带路,顾千秋动如闪电。

    很快,就飞身到了合欢宗的僻静后山。

    山上一口寒潭,俞霓正在潭边洗他沾着泥土的头发,回头猛地看见顾千秋,瞳孔地震。

    Chapter 179

    俞霓还以为自己死期将至。

    但机关云雀飞如离弦之箭,完全没发现前面有个人似的,“嗖”的一下,就一头扎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寒潭。

    顾千秋也毫不犹豫,霜雪明随手一挥,逼开俞霓,立刻艺高人胆大地追了进去。

    寒潭冰水刺骨,用数枝雪护住全身。

    机关云雀不会游水,奋力往下冲,大概深入了二十来米,就被浮力托了回来。

    顾千秋不管它,继续向下。

    潭水大概有几百米,因为窄和深,周围什么都看不见,水流也基本凝滞不动。

    就好像,如果不是今天顾千秋下来,这几百年的死水就这么一直沉寂,像是固体。

    顾千秋什么都看不见。

    噗通!

    又听一道落水声,俞霓也下水了。

    合欢宗门口就是大河,他水性比顾千秋好太多,没多时就追了上来。

    水中用剑不方便,霜雪明刺了几下,都被俞霓借着水势躲了过去。

    俞霓头发很长,现在跟水草一样,整体就像个泡了水的水鬼,一直乱七八糟地伸手。

    两人都是高手,在这种环境下互扯头花。

    不像俞霓那般百无禁忌,顾千秋略有点吃亏,动手之时,被莫名其妙地摸了好几下!

    顾千秋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也顾不得霜雪明剑气太盛,顾千秋抽出宝剑来,就把整个潭底都给搅和起来了。

    这几百米深的水被全部往上倒卷。

    谁料就趁着顾千秋动手的时候,俞霓猛地往下一游,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顾千秋这才惊觉自己上当,即刻就追。

    潭里所有的水都被顾盟主抽干净了,直线坠落的速度快得只用了几秒钟,就到了底。

    这深潭的底下全是厚厚的淤泥。

    只听“嗖”的一声,机关云雀飞坠下来,一头扎进了那坨淤泥之中。

    顾千秋当即伸手!

    粘腻腻的淤泥还有水草,让触觉失真。

    但顾千秋还是在瞬间摸到了一个人。

    或者说,更像是一具尸体。

    不算僵硬,更加软,是已经泡烂了的肉,而硬的那一部分,是裸露出来的骨头。

    俞霓伸手就抢!

    潭底下动起手来,哗啦啦的石头和淤泥满天飞溅,武器也招呼不开,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两个人带一个尸体都变成了泥人。

    顾千秋还是第一次见俞霓这般失了体面。

    这些泥土似乎也让俞霓心情很差,绷着面无表情的脸,将那“尸体”抢来抢去,忽然喝了一声:“妆儿!动手!”

    只听头上风声一烈,鞭子抽破虚空。

    地方太小不好躲,顾千秋一缩脖子,回身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银鞭,一用力:“下来!”

    苗妆没有借力的地方,瞬间被扯了下来。

    不过俞霓已经借着这一秒钟的机会,将那具尸体抢了回去,顾千秋彻底失了手。

    但他一秒都没顿,沉着苗妆没反应过来,一使劲,将她的手腕给拽了下来!

    断处整整齐齐,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银鞭和机关手掌都被顾千秋用灵力震碎。

    下一秒,顾千秋又掐住她的脖颈,拖到自己身前:

    “俞霓,无冤无仇的一具尸体而已,总比不上你的亲传弟子吧?”

    俞霓居然温婉地笑了:“千秋,你总是觉得人人都如你般善良。”

    顾千秋:“……”

    看来这个说过“你愿意为我去死吗”的合欢宗宗主,是不会为了小弟子而妥协的。

    顾千秋对苗妆叹惋道:“你何苦跟他?”

    苗妆低低地说道:“我、我愿意……”

    顾千秋又道:“你和公仪濛是朋友?”

    苗妆说道:“是啊……咳咳,是朋友。”

    “那你还伤她致命。”顾千秋不屑地说,随手一撩苗妆的袖子,“她都和我说……”

    只见苗妆手背上有只熠熠的蝴蝶。

    “……”顾千秋眼神一暗,旋即叹息。

    俞霓似乎想在此时说什么。

    顾千秋却一用力!

    只听“咔吧”一声,苗妆的头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歪倒向一边,彻底气绝身亡。

    顾千秋轻声说:“去吧。”

    俞霓瞳孔一缩。

    虽然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是苗妆在最后一秒,没有反抗,也没有看仇人,而是看向了俞霓。

    “别想满上醉,别想蝴蝶,别想那个奇怪的少年。”顾千秋拖着苗妆上前两步,逼近俞霓,语气平静,“别折腾她了。好么?”

    俞霓死死盯着他:“……”

    顾千秋将苗妆横抱起来,面无表情。

    下一秒,数枝雪的灵力注入苗妆全的筋脉,她承受不住这么磅礴的灵力,瞬间变作了白色的光晕,消散殆尽。

    居然是一点残骸都没有留下!

    顾千秋还是平静冷淡的声线:“别让满上醉来了,你知道的,她不会‘复活’了。”

    俞霓还是绷着脸,眼中却渗出恐惧。

    是的,恐惧,彻彻底底的恐惧。

    当初第一次看见顾千秋时,就刻在了他骨头上的恐惧。

    就算经历百年岁月,灵力飞升,甚至看起来已经势均力敌、东风压西风,还是恐惧。

    顾千秋垂了一下眼睛,静默一秒,找到俞霓失神的瞬间,伸手就去抢呼延献!

    但俞霓手中抓得死死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抢走的?

    俞霓瞬间反应过来,猛地用力!

    “不!千秋!没了他,你就永远都不会来见我了!——不行!松手!”

    顾千秋真不知道他们在这种执念何处来!

    偏偏一个两个的还像疯魔一般!

    “老子不是来见你的!你松手!”

    俞霓死死抓着“尸体”,就是不松手,表情狠厉,手上威胁:“别再过来了!不然我就跟他一起死!”

    顾千秋不管不顾,继续向前。

    俞霓色厉内荏,像是绷到了最极致的弓弦,在最后一秒,居然真的动了手!

    顾千秋没想到他真要跟个“尸体”同归于尽,太怀疑他的脑子里是否全是草料,嘴角不受控制地一抽。

    然就在同归于尽的瞬息之间。

    “呼……”一道吹风声响起,在潭壁上撞了几下,渗出几分女鬼的哀怨,“别吧。”

    是呼延献!他果然没死!

    虽然全身都裹在淤泥里,但呼延献睁眼的瞬间,他眼中开出了一朵最漂亮的荼蘼花。

    俞霓一个不查,看了进去。

    呼延献从身后,伸手将他一抱:“……”

    下一秒,顾千秋一个箭步上前,猛地伸手抓住了泥人的手腕,厉声道:“你要干嘛?”

    呼延献动作一顿,俞霓瞬间挣脱桎梏。

    只见大势已去,他不再留念,飞身逃命。

    顾千秋追了一步,就扭头回来,重新抓着呼延献:“你要干嘛?”

    呼延献浑身都溃烂了──

    比顾千秋在缘灭楼底见他时更加严重,说难听一些,简直像是个从坟里刚刨出来的僵尸,青绿的、流脓的,不忍直视。

    呼延献问:“是不是很丑?”

    顾千秋客观地说:“……是。”

    呼延献怨:“哎,我都这么可怜了,你也不说些好听的哄哄我。”

    顾千秋奇怪地说:“第一次见你,你也没美到哪里去。快起来吧老妖怪,没时间伤春悲秋了,花蝶教已经打到同悲盟了!咱们现在要去拯救世界!”

    呼延献这才真的有点愣怔了,不可思议地盯着顾千秋。

    “干嘛?”顾千秋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一手泥,“有什么好看的?你也一样。快起快起,动不了就我背你,来!”

    说着,顾千秋真就在他面前蹲下了:“快点。百忙之中抽空来救你的,我家里还有事呢。”

    这已经够给面子了,但呼延献还是没动。

    顾千秋一扭头,就见呼延献拖着那身残躯又躺回了淤泥里,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安详得好像躺回了棺材里。

    ──他现在又不嫌弃脏了!

    呼延献平静地说:“算了吧,千秋。”

    顾千秋顿了两秒钟,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活了?”

    呼延献忽然对他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活够了。当初那么久执念不散,只是因为不甘心而已。但你没有食言,你真的带我出了缘灭楼,千年之后,我有过一天的自由,已经够多了,我认命。”

    顾千秋沉默地看着他。

    呼延献继续笑着说:“就这里也挺好的,百十来年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以后要是想得起来,清明寒食,要有我一祭呀。”

    顾千秋还是沉默地看着他。

    呼延献无声叹息,继而就想闭上眼睛。

    顾千秋却在此时忽然暴起,上千抓住他的衣领,将人拽了起来,凶狠地一笑:“呼延宗主,你是不是觉得你还挺幽默?”

    呼延献搭上他如铁的手臂,有点心虚:“千秋……”

    顾千秋“和颜悦色”地说:“说得很好,但是放你娘的屁。”

    下一秒,霜雪明如流星坠落,半悬空中,顾千秋单手将他拽起来,摁在了剑身上,说道:“呼延宗主还没逛过同悲盟吧?走,本盟主亲自带你看。”

    灵力一动,霜雪明驮着个泥人飞速掠出潭底,飞上天空。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秒钟之内。

    “……”

    呼延献在狂风中崩溃地喊──

    “太脏了!你先让我洗个澡!”

    Chapter 180

    “最后一只了。”

    顾千秋抬手将小云雀丢入天际。

    “……也不知道子行如何。”

    那只机关云雀离开黄泉,转瞬即逝,飞往了不二庄的方向。

    从黑暗之中又走出来个人:“我说……”

    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上还滴着水,病弱苍白的身躯被裹在艳红色的华服里,又不经意间露出他腕骨森森。

    顾千秋扭头:“干嘛?”

    呼延献叹息:“我说,你能去洗个澡吗?这淤泥都干成壳了。”

    顾千秋上手就往他身上抹,呼延献想躲,但是身体虚弱,比不过顾盟主的暴政,反抗无效,被搞了个大花脸。

    “别客气,拿着吧,都是自己人。”顾千秋笑着说,又算了算时辰,“我现在必须回同悲盟,你……你跟我走吧。”

    呼延献面无表情地揩脸:“哦。”

    顾千秋将霜雪明抽出来,邀请呼延献一起御剑,又回头看了一眼鬼夜长安:“不在黄泉,到底能去哪里?”

    自从凌晨和施禾颐都出事之后,黄泉内的所有鬼修都各奔前程去了。

    这些零散的鬼修不敢惹仙门,只会冲着人间百姓而去,又或者重新出了领头的,试图为祸人间、烧杀抢掠。

    也说不定……还和花蝶教暗中媾和。

    一桩棘手的事。

    另一边,小云雀飞落而下。

    不二庄不愧是做机关的,战后重建如新。

    就像是在炫技一般,所有亭台楼阁、轩榭廊坊都用了堪称鬼斧神工的结构,石台木雕上的花纹更是登峰造极、空前绝后。

    在三十三转的水榭回廊之后,云雀落在一素衣女子指尖。

    但那女子没有看信,直接焚了,又随手一抚,云雀变作了一枚铜钱,被她收入袖中。

    走过回廊,大广场白玉铺就,莹莹生光,四角上建了四只巨大的神兽护法,吞火吐水。

    大殿建得更加威严肃穆,黑红色的砖瓦,雕梁画栋,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几乎庄重到了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

    广场上站着许多弟子。

    所有人都穿着纯黑色的衣服,低垂着头,眼睛往下看,庄重的悲意弥散在空中,像是一排排粗粝而整齐的石碑。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

    浠沥沥的小雨,烟雾也起来了,但没人撑伞,甚至也没有人动,依旧是沉默的。

    只有褚师钰着素白裙,走过这些石碑。

    她的裙摆被水浸润,拖在地上,留下水痕,再一看,却见她脸上也有凝结水露,这就不知道是雨是泪了。

    所有人都能闻到莲花般的水生香。

    一开始,只从褚师钰的身上传来,但落了雨后,所有人的身上都冒出了同种的异香。

    香得带水意,像是一泉冷潭,津津的、涔涔的,表面非常美好,却让人沉浸之中后,又觉自己陷入了一场无休止、不能摆脱的噩梦。

    穿过那些石碑,弟子们都会随着转身,一直目送着她走进大殿。

    大殿之上雕刻的金龙却在此时睁眼。

    它盘在廊柱上,苍老的眼看着褚师钰,良久却又发出一声龙吟,像是古老的叹息。

    褚师钰走进了大殿之中。

    她身上还带雨,顺着步子,在地砖上打湿出条蜿蜒的路,一直通往……一片尸群。

    他们早都死透了,身上有青紫色的斑,也流露出变质的臭味,浓郁而不可忽视。

    但诡异的是——

    褚师钰一靠近,他们就开始说话。

    “庄主、褚庄主……救救我!”

    “庄主,我好痛,我好痛呀。帮帮我,求您帮帮我……”

    “结束这一切吧,我不想这样了。”

    褚师钰神情并不悲痛,也落不下眼泪,似是一尊精雕细刻的完美玉像,却从眼中流露出了堪称凄厉绝望的光。

    白色衣裙坠地,像是盛开的莲。

    褚师钰席地而坐,抱起最近的一具尸体,轻柔地喊:“孩子,孩子别怕……”

    像是哄孩子那般,她的神情温柔得像是一个母亲。

    所有的尸体都逐渐安静下来,密密麻麻地依偎到她身边。

    若此时从高处往下看,就会发现这诡异的画面居然呈现出一朵盛放的花的样子。

    她身上的白裙就是不可替代的花蕊。

    褚师钰轻柔地帮怀中的尸体整理头发。

    “孩子,你想活么?”

    “……我想,我想活。”

    这话一说,褚师钰不知是悲是喜。

    “好,好,好。孩子,活下去。”

    从她的袖中飞出一枚铜钱,细微的“哒哒哒”声音连续一响,那尸体陡生异变。

    所有的尸体都围了上来:“活着。”“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良久,漆黑的大殿门再开了。

    雨势更大,但依旧没有人撑伞,石碑们立在原地、静默地等候。

    从漆黑的门中传来一阵水香。

    广场上的所有弟子都开始欢呼。

    无数曾经的师兄弟妹们从大殿中走出来,还是熟悉的脸,就像是一切尚未发生时,他们互相等待着一起去食堂吃饭。

    他们欢欣鼓舞,互相拥抱,泪水横流。

    褚师钰站在台阶之上。

    她身后是漆黑神秘的大殿,面前是弟子们的狂欢。水莲花的味道扑鼻,在雨水的调配之下更加湿润明显。

    她也笑了。

    只有柱上的金龙闭上了眼,像个死物。

    弟子们逐渐散去,广场上归于沉寂。

    雨更大了,像是天破了个窟窿,哗啦啦地冲刷着白玉砖,有落差的地方都成了瀑布,在地上形成薄薄的流水。

    廊下,褚师钰衣服干了,但发梢还润。

    她抬头看了一眼金龙,死物,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微笑,重新走进了大殿。

    漆黑的大殿最深处。

    那里有张床。

    床上躺着个人。

    或者还是说,一具尸体吧。

    只不过这具尸体很新,没有尸斑腐烂和异味,闭着眼睛,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盏烛火点在床头,微弱的豆灯飘摇。

    褚师钰无声缓步而来,坐在床榻边,用眼睛仔细地描摹他的五官轮廓,每一个细节。

    “师兄啊……”她叹息。

    褚师钰是不常有表情的,笑哭都浅浅,此时却流露出了丰富的情绪:“师兄啊……”

    她在难过,又有感动,却还夹杂着喜悦。

    “就像是…像是曾经你对我所做的一样。”

    褚师钰轻柔地说。

    颜子行的皮肤上透出湿漉漉的水来,凝成细碎的露珠,就像是有雨落,垂打他的睫毛,皮肤也泡得湿软。

    “重活一次吧。”

    另一边。

    顾千秋将呼延献,连带着山下捡的第五程和公仪濛,全都一股脑塞进了白玉京。

    至于磋磨……他辞别了。

    呼延献穿金带银,一点没有客人的自觉,往顾千秋的床上一歪,懒洋洋地就睡着了。

    顾千秋念在他重伤不治,不跟他计较。

    剩下的两个小孩倒还有些礼貌,对顾盟主千恩万谢了。就不知道怎么的,互相有点回避,如何被顾盟主按头在一起:“我正在用人之际,不准给我搞内部分裂,听见没有!”

    两个小的点头如捣蒜。

    顾千秋又满屋子找伤药宝丹——他曾经很难受伤,这玩意不常备——左右翻也没找到,只能放弃。

    “先挨一挨,我去洗尘给你们找。”

    再一扭头,两个小孩窝在他的案几前,又近又远地“凑”在一起,睡着了。

    这时,易流从白玉京外进来。

    她没对多出来的人发表看法,礼貌地垂着眼,说道:“顾盟主,我有一问。”

    顾千秋带她到悲问亭中:“你问吧。”

    易流单刀直入:“顾盟主,三日前我去见了令狐良剑。我认为,他藏着一个秘密。”

    顾千秋道:“哦?”

    易流继续道:“这个秘密,是他与严之雀站在一边的原因。你觉得……会是什么?”

    顾千秋在这种事上素来迟钝,思考了一下,不确定地说:“他们……很相爱?”

    易流:“……”

    易流不可思议地快速瞟了他一眼,决定不绕圈子了,直接说道:“我猜测,您十二年前的死,和令狐良剑脱不了干系。”

    顾千秋:“!”

    虽然师父那边有所暗示,但顾千秋没往这方面想——

    明明令狐良剑人品还可以!……的吧?

    易流简直要对他的“天真”叹为观止了。

    易流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打算在明日仙盟大会之上,直接动手拿下严之雀。顾盟主,你的名声还好用么?”

    顾千秋道:“老仇不在,不一定好用。但你可以试试。”

    居然直接就应允了她的计划。

    易流有些高兴,在瞬间露出了类似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神色,说道:“我会尽力的。”

    顾千秋则道:“说回刚才那个,你是怎么发现的?又为什么有这种猜测?”

    易流把那天上凌宵山见令狐良剑的事都说了一遍,然后道:“他的反应太快了。”

    顾千秋点点头。

    易流仔细回忆那天的情况:“好像是……是在那句‘我上了惊虹侧峰’的那一句之后。为什么?”

    顾千秋忽然心里一抖。

    然就在这时,一个韶光弟子闯了进来,道:“顾盟主,令狐仙尊请您叙话。”

    两人对视一眼。

    顾千秋轻声道:“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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