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繁华,街市上做买做卖、行商坐商,卖什么的都有。
宁裔看到李漱玉身影的地方,是一间古董铺子。
看样子,李漱玉似乎正在和店家讨价还价。
宁裔悄悄凑了过去——
她很好奇,李姑娘跑到这种古朽的店里买什么。
“……不行不行!”一把花白胡子的店主,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在您这儿买过好几样器物了,您还信不过我吗?”李漱玉急道,“我当真是手头紧,等凑够了钱……”
“等你凑够了钱,这东西都长毛了!”店主不耐烦道。
李漱玉咬紧了嘴唇,终是将荷包里仅有的一两银子,以及几枚铜钱拿了出来:“我先交个定钱,总行了吧?”
店主斜瞄了瞄,嘴里嗤声:“五十两的东西,一两银子的定钱?”
那意思,你逗我玩儿呢?
李漱玉脸涨红了。
她舍不得“那东西”,囊中羞涩,更为难得紧。
店主见她也说不出什么花样儿,不耐烦地撵她走:“小姑娘家家的,就该好生学针线、学装扮,将来嫁个好夫家是正经。金石古董是你想买就买得起的?你家大人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一番话落地,李漱玉攥紧了荷包:“谁说女儿家就必须学针线、学装扮?女儿家就必须嫁个好夫家才是正经?”
老头儿嘿了声:“你也不用和我这儿梗脖子,我说的对不对,将来你自然就知道了。”
又状似一副关切语气,道:“你在我这买过好几样东西,我才好心规劝你。换了旁人,我还不稀罕搭理呢!”
“亏你还知道,人家姑娘在你这儿买过好几样东西?一把年纪了,要脸吗?”宁裔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老头儿也是久在这条街面上做买卖的了,自诩德高望重,怎么能受得了旁人这般说他?
“谁敢这……”老头儿看到长身而立的宁裔的时候,一肚子的愤恼都被噎了回去。
“宁大官人……”他登时赔起笑来,“您怎么有空光临小店?”
宁裔鼻孔里哼了声:“听说你很会做买卖,来瞧瞧。”
老头儿忙称不敢,额头上已经沁了一层冷汗。
李漱玉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宁裔。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越步上前,挡在她前面的宁裔——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觉得,宁裔是在保护她?
宁裔为人,轻易不落人脸面。
刚才见李漱玉被欺负,没忍住仗义执言,足以让这老头儿不敢再胡说八道。
宁裔于是懒得再废话,遂懒散散道:“她方才要买什么?”
莫名其妙地招惹来了宁裔,老头已经预感今日怕是不妙。
他唯有把脸上的笑纹挤出更多来,盼着赶紧送走宁裔这尊煞神。
“这位李姑娘,要买一尊青铜器。”老头儿老老实实回答。
青铜器?
是啥?
干什么用的?
宁裔完全不懂。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冷着小脸儿吩咐:“拿来,我看看!”
老头儿闻言,都要哭了——
怎么有种这主儿要明抢的不祥预感呢?
“大官人,您这个……有所不知,那东西笨重得很,不好拿的!”老头儿只得搪塞道。
宁裔一听,就知道老头在糊弄她。
“无妨。东西在哪里,我去看就成。”宁裔好脾气道。
“这……”老头儿为难道。
宁裔显然不悦了:“你要知道,我是个好脾气的。我那兄弟刘三若是来了,恐怕就没我这般好脾气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还打量着架子上摆着的种种器物。
架子上的器物多是玉、瓷、陶之类,若是被莽撞的刘三这么一推……
老头儿不敢想象下去了。
“不敢劳动大官人!不敢劳动大官人!我这就取来!”老头儿慌手慌脚地颠儿去了后面库房。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了宁裔和李漱玉两个人。
宁裔忽然觉得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骨头节仿佛都瞬间僵死了。
头一回和李漱玉单独相对——
也不是相对,李漱玉其实在她身后。
宁裔努力拔了拔脊背。
心道那老头儿指不定多久回来呢,这么僵着总不是个事儿。
难道她“堂堂宁大官人”,还怕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吗?
如此想着,宁裔一顿一僵地转回身。
任谁都看得出她的古怪。
果然,转回身,她就看到了身后,李漱玉眼中来不及遮掩的讶然。
宁裔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又见面了,李姑娘!”
说完了,宁裔都想抽自己——
这是什么糟糕的开场白?
话说她平时谈吐可洒脱呢,根本不是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又不是没单独和年轻女子面对过……
李漱玉大概是不知道宁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面对这样的宁裔,她抿了抿嘴唇,轻轻地“嗯”了声。
于是,又冷场了。
宁裔这会儿,最怕的就是冷场。
偏偏,不知哪来飘来的淡淡的幽香气息,还直往她的鼻子里钻。
她猜应该来自李漱玉的身上——
和她去惯了的某处的甜腻香气全然不同,这股子幽香让她想要闻到更多……
宁裔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明显地热了起来。
再这么下去,她就要丢尽人了。
得找点儿什么话题……
宁裔额头上,也跟之前那老头儿一样,沁上了一层汗。
她灵机一动,摸出一张银票:“我是来还你钱的!”
换来李漱玉惊诧意外的表情。
宁裔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觉得自己晃银票的动作,简直傻透了。
她正了正神色,才现出了几分属于宁大官人的沉稳。
“之前在‘岁月静好’,你赢了,这五十两,都是你该得的。”宁裔说着,想拉过李漱玉的手,把那张银票塞到她的手心里。
可终究还记得“男女有别”,迟疑了。
“我赢的?”李漱玉颇为意外,“最后一局没开骰盅,结果未知,怎么能说是我赢的?”
李漱玉一副“不是我的我不要”的表情,让宁裔头疼——
非要让她承认,其实是她的手下暗中作弊吗?
有个不让人省心的手下,真是……
“宁大官人,您请来看……”老头儿抱着一只木盒子回来。
最后一个“看”字都没吐实,他蓦地噤声。
一双精明的眼睛,在相对而立的宁裔和李漱玉之间,迅速盘转了几个来回。
今日到底是怎么个局面,老头儿突然就明白了——
敢情这姓李的小姑娘,有个厉害相好的。
“小人眼拙,竟不知道李姑娘是宁大官人的……这个……朋友。”老头儿搓着手,讨好道。
又向李漱玉道:“李姑娘该早说你和宁大官人相熟,刘侍郎那里小人也好交代不是?”
被宁裔截过话头儿:“刘侍郎又是怎么回事?”
老头儿一意奉承宁裔,忙答道:“宁大官人有所不知,吏部刘侍郎也看中这件东西了。还是小人竭力说合,才暂留着,等李姑娘攒够银子。”
既然“等李姑娘攒够银子”,刚才撵李姑娘,明摆着不打算卖给李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宁裔也不戳穿老头儿的自相矛盾,微微一笑:“你的意思,刘侍郎刘大人也相中这件物事了?”
她说着,瞟了瞟台子上的木盒子,挺好奇值五十两银子的“青铜器”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可不是嘛!”老头儿笑脸应道。
宁裔“哦”了一声:“既然刘侍郎看中了,咱们惹不起,还是别惦记了。”
作势就要拉着李漱玉走。
李漱玉不提防她突然这么说,先是一惊,接着很快就明白了宁裔的意图。
李漱玉既觉好笑,又觉悬心——
她喜欢那件青铜器不是一日两日了,万一就此没机会拥有……
“倒也不能这么说!”老头儿没想到宁裔忽然来这么一手,有些慌了。
又赶紧把话往回圆:“李姑娘毕竟是老主顾了嘛!而且,还是宁大官人您的朋友。”
他还不忘了讨好宁裔。
宁裔勾了勾嘴角:“就算你不怕得罪刘大人,我可怕得紧。”
作势又想走。
老头儿之前见宁裔替李漱玉出头,都准备好收银子了,这会儿宁裔突然就不买了,他能不急吗?
“刘侍郎其实也……也没那么急着要!”老头儿情急之下说了实话。
宁裔似笑非笑:“这话又怎么说?”
老头嗫嚅着:“就是……就是他家最近出了点儿事儿……”
宁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既这么着,”宁裔嘴角的笑意更深,“我们也不急。”
“诶?别啊!别啊宁大官人!”老头儿慌了手脚,“之前和李姑娘都谈好的了!只要她拿了银子,五十两!只要五十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笑话!喜欢这青铜玩意儿的,除了不知道买去做什么的刘侍郎,就是眼前这位李姑娘了。
他们要是都不卖,擎等着堆在库房里落灰吗?
宁裔阅人无数,怎会不知道这老头儿心里想些什么?
“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她摇摇脑袋。
“所谓‘物稀而价高’,做生意的老祖宗都是这么说的。”宁裔正儿八经道。
老头儿当然不知道她胡诌的哪位“做生意的老祖宗”,就听她又说道:“你这件物事,原来两人抢着买,说不定还值五十两银子。如今刘侍郎不买了,李姑娘也不买了,可就不值五十两了。说白了,不过就是个没声响的哑物,平白落灰。”
老头儿被她说中了心事,已经忍不住露出肉疼的表情。
“不过呢,”宁裔慢悠悠道,“看你一把年纪也不容易,李姑娘心善,就当买个玩意儿吧!”
老头儿原本怕极了宁裔就这么扯着李漱玉走了,没想到忽然柳暗花明。
“好好好!买个玩意儿好!玩意儿好!”他口不择言道。
突地一眼瞄到李漱玉在听到“玩意儿”的说法的时候,眼中添了愤愤。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老头儿也不敢再浑说了。
“大官人,这是正经的古物,春秋时候的,齐桓公都用过的好东西,”老头儿跟宁裔讲价,“您看,怎么也值个四十五两吧?”
齐桓公宁裔知道,不就是最后被饿死,尸身被虫子嗑,都没人管的春秋霸主吗?
至于木盒子里面的东西,是不是齐桓公用过的,她没兴趣知道。
她现在只想替李漱玉讨价还价。
“大叔,你逗我玩儿呢?”宁裔露出不屑的神情。
“所谓‘物稀而价高’,做生意的老祖宗都是这么说的……”宁裔絮絮地还要说。
老头儿怕了她了:“罢了罢了!就当我赔本赚吆喝,您给三十五两,可不能再少了!”
“二十两!只少不多!”
宁裔说着,露出惫懒模样:“要不,我让刘三来跟你聊?”
老头儿听得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真的太少了……您、您再涨涨……再涨涨!”他快哭了。
“行吧,你也不容易……”宁裔挠挠下巴,做思索状。
老头儿恭听她下文。
没想到,宁裔足足想了十几息,才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二两。成就成,不成拉倒!”
五十两变成了二十二两?
李漱玉在一旁听得呆怔住——
这人,也太会讲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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