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四很快就从柜上支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殷勤地捧给了宁裔。
“这一百两是赏你的,还捧来做什么?”宁裔只取了五十两。
“小人还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宝四言犹未尽,讨下文地看向宁裔。
宁裔才不会给他答案,要的就是让他自己琢磨的效果。
“你自然受得起。”宁裔意味深长道。
她于是不再理会宝四,而是径直走向了项大:“你随我来。”
项大随着宁裔,一路又回到了花园中。
周围没有闲人了,宁裔才吩咐道:“你现在就动身去青州,替我帮一件事。”
她低声嘱咐了项大几句。
项大一一听从了,临行之前,还是忍不住打量了几眼旁边的卫央。
卫央刚才听到“青州”两个字的时候,心里便腾起了好奇。
她很想知道,宁裔差项大办的事,是否与自己有关。
面对项大忍不住的打量,卫央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直到听见宁裔问她:“你想说什么?”
卫央回神,定定地对上宁裔的目光。
她确实有很多想问的,但她不敢冒失。
宁裔并未想要她的回答,自顾自笑笑道:“你也很好奇那骰盅里面是怎么个情形吧?”
卫央怔了怔:她确实很好奇。方才落盅的刹那,那道不知来自哪里的气力,究竟对李漱玉骰盅里的骰子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卫央亦不敢冒失问。
“是我输了。”宁裔坦然道。
“欠了那姑娘五十两银子,也不知道怎么给她。”宁裔颇觉遗憾。
卫央登时对宁裔多了几分佩服:人说宁大官人年纪虽轻,做人却不凡。卫央今日算见识了。
以宁裔的身份,想欺负一个孤身少女,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从头至尾,宁裔并没有欺负对方。就算那姑娘没有落跑,骰盅掀开,结果那姑娘输了,亦不是宁裔的错——
卫央猜测,这件事最可能是宝四做下的。
宁裔还赏了宝四?
宝四险些坏了宁大官人的名声,竟还得了一百两银子的赏?
宁裔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央不敢深想。
因为一旦深想,就会发现,眼前这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少年,其心思之深,令人心惊。
觉察到宁裔正用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卫央忙收敛心神,恭敬垂眸道:“大官人好气量!”
宁裔“哈”了声:“不用拍我马屁!我一直都是好气量。”
紧接着又道:“我已经让项大去你老家,为你平事了。过不了几日,你就可以得清白了。”
卫央上一瞬,还在为这俊美少年自诩“我一直都是好气量”莞尔,下一瞬就听得呆住了。
宁裔当真派项大去青州为她平事了?
她可是误杀了县令之子,不是碾死一只蚂蚁!
就算宁大官人手眼通天,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根本不放在眼里,可……
“小人投奔大官人麾下,未曾为大官人立下寸功。不敢求这样的大恩!”卫央由衷道。
卫家的人不可平白受人恩情。
这样的道理,爹娘在世的时候便教导过她。
卫央不敢忘。
“你想立功,以后替我立就是。”宁裔无所谓道。
“可是……”
“可是什么?怎么这么罗嗦!”宁裔挺嫌弃。
卫央便不好说什么了。
宁裔忽的眯了眯眼睛:“你若是想报恩,此刻不妨为我做件事。”
卫央的心头忽闪过不祥,却只能咬牙道:“但凭吩咐。”
宁裔嘿嘿一笑,说了声“在这儿等着”,便转身离去。
卫央傻不愣登地杵在原地一刻钟,才见宁裔抱着一堆不知什么衣物回来了。
“把这些换上!”她把那堆衣物指给卫央。
卫央只瞄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分明是一套女人的衣服!
“大官人……这、这恐怕不妥!”卫央咬牙摇头。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脑中转过许多个念头——
宁裔故意调侃自己,还是试探自己是否忠心?甚至……宁裔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宁裔早就猜到她会如何反应。
索性将话摊开:“卫姑娘,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害死平县县令之子’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你还穿回女装,谁会想到你就是那个年轻男子呢?”
卫央惊诧于她话中的意味——
宁裔称她“卫姑娘”,又说“还穿回女装”……
所以,宁裔其实早就发现了?
“我不该欺瞒大官人!大官人大人大量……”卫央拱手一礼。
错了便要承认。
这是她的原则。
宁裔倒没大放在心上:“我没怪你。谁都有身不由己处……”
身不由己处?
卫央眉心一跳。
不等她反应过来,宁裔及时转开了话头儿:“赌场里净是些汉子,女儿家到底不方便,就算你女扮男装也是不妥。我有个打算,你听听如何。”
“大官人请讲。”宁裔都这般替自己考虑了,卫央唯有恭听。
“我家里呢,只有我和老娘。我时常不在家,我娘自己一个人,我也不大放心。你若有心,就住在我家,替我保护照顾老娘,你看如何?”宁裔道。
“悉听尊便。”只是照顾一位老人家,卫央没有理由拒绝。
卫央换了女装,宁裔便带着她,从花园角门出去,穿过两条小路,拐入一处宅邸。
宅邸不大,甚至都没有平县县令的府宅阔敞。
在号称“米贵如金”的京城,寻常富户的宅邸,恐怕都要比这里阔绰些。
若非亲至,卫央实在难以料想,这里就是堂堂宁大官人的府宅。
“娘!我回来了!”宁裔一进门,便一叠声地喊。
里面很快就急虎虎走出一名五旬左右的妇人。
“小兔崽子!还知道回家啊!”邢氏一边说着,一边半真半假地挥着手里的荆条,好似真要打宁裔似的。
“你是谁?”妇人眼尖地看到了随在宁裔身后的卫央,登时警觉紧张起来。
宁裔初时还半真半假、笑嘻嘻地躲闪。
这会儿见邢氏真紧张起来,才忙道:“娘,你别怕!她不是坏人!”
妇人满脸狐疑。
卫央此时上前,福了一礼:“小女子卫央,见过老夫人!”
邢氏并没有因卫央行礼而放下戒备:“你说她不是坏人?”
这话问的宁裔。
宁裔还想解释,邢氏忽然指着卫央的后背:“不是坏人,好端端的背着两根棍子做什么?”
那意思,怕不是背着棍子来打家劫舍的?
宁裔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她方才就觉得卫央哪儿哪儿说不上的别扭。这会儿经老娘一说,才想起来——
卫央之前穿着如江湖客,背着枪袋也就罢了。此刻换了女装,一身水色裙裳,背上却背着半旧的枪袋,还斜插着两条枪杆,能不显古怪吗?
“娘,人家那不是棍子,是枪。而且……”
“啥?枪!”邢氏闻言,眼珠子都瞪圆了。
枪可不是比棍子杀人还快?
宁裔掩面。
她这是越描越黑了吗?
老娘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被吓成了这样?
卫央将枪袋摘下,放在一旁。
又向邢氏福了一礼:“老夫人,这是我祖传的枪,我平素背着防身用的。宁大官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可能伤到您呢?”
邢氏见她频频行礼,礼数周全,口齿清楚,不是个粗鲁莽撞的,脸色才稍缓和了些。
宁裔见状,笑催促道:“娘,远来是客,你倒是请人家进去喝口茶啊!”
邢氏古怪地瞪了宁裔一眼,犹豫一会儿,才把卫央往屋内让。
坐下饮茶的当儿,宁裔将卫央的来历大略讲了。
她没详细说卫央在青州犯下了什么事,只笼统说卫央“得罪了权贵”。
她了解自己的老娘:县上、州上那些“权贵”,老娘是不放在眼里的。
听卫央叙说一路入京的辛苦,邢氏接连念了好几声佛。
“真是造孽!你一个孤身的姑娘家,这可怎么过活!”邢氏心有戚戚道。
宁裔及时接口道:“卫姑娘一个年轻女子,在我那里着实不方便。我就想着,让她住在咱们家,陪着娘你,帮娘做些活计,还能保护娘,不是更好?”
被邢氏瞪了一眼:“哪有让人家客人做活计的!”
宁裔嘿然。
卫央忙接过话头,说自己为报宁大官人的恩情,愿意陪伴老夫人。
邢氏听到“恩情”二字,眼中闪过古怪。
宁裔想着,让老娘和卫央多些亲近,便主动去茶房添茶。
不成想,没一会儿邢氏就追了来。
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和娘说实话,你是不是相中这姑娘了?”
啥?
宁裔手里的茶壶,差点儿直接扣过来。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娘。
邢氏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你要是想娶亲,也……也不是不成。可咱们得知根知底的,得是正经人家的斯文姑娘,可不许喊打喊杀的那种。”
宁裔已经不知道她老娘的脑袋里都想些什么了。
“娘,你说我娶亲?”宁裔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邢氏再次轻咳一声:“所以我说得知根知底的……”
敢情您还没相中这卫姑娘呗!
不是!
谁要您相中卫姑娘了?
宁裔更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邢氏一脸的“果然被我说中了”。
“我真没想娶她!”宁裔觉得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邢氏又是一脸的“我不信”。
宁裔有口难辩:“我不和您说了!我出去行吧!”
“小兔崽子!又出去瞎逛!”邢氏在背后骂她。
宁裔掏掏耳朵,朝邢氏挥挥手:“我给您买布料做新衣衫去总行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颠儿了。
快步蹽到了街市上,宁裔才松了一口气。
被老娘逼问着“你是不是想娶她”,那情景太可怕了。
她又不是男子,虽然她从小打大做惯了男子打扮了,可真身到底是个姑娘家。
姑娘家该什么样,宁裔不是没好奇过。
不然,她今日也没处淘弄那身女子衣裙来——
还不是她出于好奇,买来研究的?
一辈子女扮男装,是注定的了。
娶妻那是绝无可能。
宁裔很有自知之明。
至于姑娘家什么样……
宁裔想着这事儿的时候,脑海中映出的,便是之前李漱玉的身影。
姑娘家家的,以逛赌场为常事,也不像样。
宁裔努力挥去李漱玉的影子。
姑娘家嘛,就该琴棋书画,梳妆打扮,有事没事逛逛街市,买买东西……
诶?
前面那个买东西的,好像就是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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