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
李漱玉行至中厅门口,看到了里面高瘦便服的中年男子。
她咬了咬牙,终是迈步入内。
向着背对着自己的中年男子福了一礼:“爹爹。”
中年男子闻声,转身,脸色沉郁:“跪下!”
李漱玉一凛——
进门就让跪,她爹可从来没这么严厉地对待过她。
“爹……”李漱玉投去求助的目光。
李文同心就软了。
但一想到女儿今日的“胡闹”,一股子火气往顶门直撞。
“你今日去哪儿胡闹了?”他质问女儿。
李漱玉心知他问的是什么,心虚地垂下眼眸:“孩儿没有胡闹。”
“还说没胡闹!”李文同拔高了声音,“一个女儿家,跑到赌坊里与人赌钱,成什么体统!”
李漱玉其实不想和她爹争辩——
自从娘过世之后,爹爹便没有再娶,只一心扑在公务学问上。大哥又时常不在家中,作为爹爹身边唯一的儿女,李漱玉自觉应该多体谅爹爹,应该多顾及爹爹的身体。
可是,爹爹为什么非要说什么什么事,女儿家如何如何?
这世间不许女儿家做这做那的破规矩已经够多的了!
李漱玉不爱听这话。
她就没忍住辩驳道:“女儿家怎么就不能去赌坊了?赌坊的大门上,又没贴着‘女子不许进’!”
“你还犟嘴!”李文同脑门上的青筋蹦蹦直跳。
他这个女儿向来敏慧善思,兼口齿伶俐,当真论辩起来,李文同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手。
都是娇惯的!
李文同冷哼——
也不知是谁给娇惯的。
“总之,那种地方,就是不许去!”李文同自知说不过女儿,干脆搬出了父亲的威严。
李漱玉抿紧嘴唇,不说话。
李文同见她蹙着眉头,揪巴着小脸儿,双眼中含着委屈不甘,那双眼睛和她的娘亲太像……
李文同的心又软了。
他心里一边想着“这丫头不能再娇惯她了,越发不着边际了”,一边语气已经不由自主地和软了几分。
“你年纪小,怎会知道这里面的凶险?”语重心长的口气。
“爹爹,我已经十七岁了,年纪不小了。”李漱玉浑然把自己当大人。
李文同鼻腔里哼了声,大不认同:十七岁就是大人了吗?
他犹记得自己十七岁的时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呢。
“你就知道跟爹犟嘴!从来都不知道体谅爹的辛苦。”李文同幽幽道。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
李漱玉的态度果然也和软了下来:“爹,我真的没做坏事。您信我。”
李文同面上不为所动:“你是不是常去那种地方?”
“没、没有啊!”李漱玉心虚地磕绊了。
李文同眉头攒起:“以后绝不许去!尤其是那家赌坊!”
李漱玉听得他话中有话:“那家赌坊怎么了?”
李文同顿觉头疼,他这个女儿,只要是感兴趣的事,不刨根问底不罢休。
若不和她讲清楚,她不定又要惹出什么祸来。
李文同于是压低声音,用只有父女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听闻那家赌坊的东家,是前朝余孽。如今,朝廷已经起意应对……”
李漱玉闻言,脑中轰然。
她父亲接下来都说了些什么,她竟都似没听见一般。
宁裔抱着李漱玉托付给她的东西,可没忘了此行去街市的目的。
她去衣铺选了最新最时兴的料子,又约定相熟的裁缝准时登门,为老娘量尺寸裁衣裳。
因为是相熟的店铺和裁缝,老娘的尺寸都是现成的。
宁裔想着裁缝登门,万一老娘对新衣衫有什么想头,或是起意再做两件什么的,也能周全。
宁裔觉得自己可孝顺可体贴呢。
出了衣铺,她仍旧抱了那只木盒子。
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宁宅。
炊烟袅袅,隐隐有饭香味飘来。
宁裔推门而入,就闻到了。
她抽鼻子闻了闻,唇角带笑。
以后该多回家,多尝尝老娘的手艺。
这般想着,宁裔朝里面招呼。
没喊来老娘,倒是卫央迎了出来。
宁裔差点儿忘了这茬儿。
“你这是做什么呢?”她见卫央右手提着一把斧子。
“老夫人命我劈柴。”卫央答道。
也行。
宁裔暗笑。
老娘都能让卫央使家里的斧子了,可见对卫央没了戒心。
“你忙你的。”宁裔别了卫央,径自去厨房。
卫央应是,忍不住瞟了瞟她怀里的木盒子。
“……他家生意红火得紧,幸亏咱们是老主顾了,王裁缝挤出空来,后日上午登门来量尺寸。”宁裔向老娘回报买衣料的情况。
还不忘了讨好老娘道:“我挑的料子,娘一定喜欢!”
邢氏横她一眼:“你别成日里在外面瞎跑,娘就很喜欢了!”
宁裔赔笑。
又被邢氏嗔道:“这是什么金贵物?抱着不撒手的。”
“是一件古玩。一个朋友托付我暂帮忙收着。”宁裔答道。
厨房里油烟大,她还是没舍得放下那盒子。
“什么朋友?这样贵重的东西,也能交托的?”邢氏见她那宝贝样子,面露狐疑。
“就是一个朋友……娘你做的什么好吃的?真香!”宁裔试图把话头儿岔开。
邢氏不买账,扯了宁裔往旁边耳房去。
“打开我瞧瞧。”她说。
宁裔不知道她最近神叨叨的,究竟是怎么了。
本着孝顺的原则,宁裔依旧带着笑:“就是一件古玩,青铜器物,您又不懂。”
“谁说我不懂的!”邢氏瞪眼珠子,“打开我瞧瞧,不然,不让你放在我家!”
老娘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这也是我家好吗?
宁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拗不过老娘,宁裔只得把木盒子打开。
一边叮嘱邢氏:“您可别乱摸啊!弄坏了,我没法向朋友交代。”
邢氏的目光,已经全然被木盒子里面的物事吸引——
那是一只青铜小鼎,做工极精巧雅致。
唯一遗憾的是,青铜的表面,因为岁月的侵蚀,被镀上了一层青绿色。
邢氏狠狠晃了晃神,劈手就朝盒子里抓。
“娘你做什么!”宁裔要被她吓死了。
这真要碰坏了,怎么向李漱玉交代?
“你把它……拿……拿出来……”邢氏音声发抖,嘴唇泛白。
宁裔并不迟钝,看到她这种反应,亦紧张起来:“娘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我去寻个大夫……”
“把它拿出来!”邢氏蓦地拔高了声音。
宁裔直觉头皮发炸,嗓子眼儿发干。
她终究还是把那只青铜小鼎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生怕碰坏了,放在桌上之前,宁裔提前垫好了干布巾。
邢氏见宁裔小心翼翼的样子,眼神复杂。
她放弃了再次抓起小鼎的打算,待宁裔安置好了,才蹲下身去查看。
宁裔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也随着蹲下身去。
“……后面那只脚的上方,贴着鼎腹的地方,应该有一块指甲大的金色。”邢氏忽道。
宁裔悚然。
她忙绕到桌子后面,俯身仰脸,细细查看邢氏所说的地方。
房间内光线不差,宁裔眼尖地看到了——
就在邢氏所说的地方,小鼎后足上方,贴着鼎腹的地方,有一块……半个指甲大小的金色。
那是青铜器本身的颜色。
“这是……”宁裔的脑中盘旋过许多个念头,更有许多个疑问涌了上来。
邢氏也凑近了,看到了那块半个指甲大小的金色。
“十几年了,失于保管,又生了铜锈了。”邢氏的声音,像是来自天外般虚无飘渺。
宁裔的脑中则一阵恍惚。
她又凑近了去看那块金色的痕迹——
就在那痕迹的周边,铜锈的颜色比别处浅些。
宁裔心跳怦怦。
她顾不得许多,抓起小鼎,翻转过来。
如此一来,小鼎外腹处的痕迹,就看得更加分明了。
三足为鼎。
上古时候,大禹铸九鼎而天下定。
从那时起,“鼎”这种器物,一向被视作帝王权力的象征。
那么,老娘为什么对这样象征着帝王权势的东西,这般熟悉?
“娘,这……这是怎么回事?”宁裔颤声。
邢氏听到那一声“娘”,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宁裔从小到大,唤过她无数遍娘,唯有这一次,让邢氏觉得无比恐慌。
对上宁裔满是疑问的眼神,邢氏几乎就要将昔日真相和盘托出。
可是……
她到底是犹豫了。
邢氏躲闪着宁裔的目光,紧盯着桌角处,才使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想是有人用什么法子去除了经年的铜锈,露出了青铜本色。”
这个道理不难想到。
宁裔想知道的,也并不是这个。
“娘你怎么知道?”宁裔追问着。
邢氏依旧不敢与她对视。
讷讷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家以前就做过这个营生……”
她给的理由,宁裔不信——
就算老娘的娘家做过这个营生,方才只看了一眼小鼎,老娘就知道鼎腹的端倪。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老娘以前不止见过这东西,还对这东西,颇为熟悉!
宁裔总是觉得,邢氏躲闪的神态,或许与自己有关。
不等宁裔再探问,邢氏突然抢过那只鼎,重又把它塞回到木盒子里。然后连着木盒子,一起塞到宁裔怀里。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你马上就送还回哪里去!别让我再见到它!”邢氏一边说着,一边把宁裔往门外推。
那架势,宁裔今日不送还回去,就甭想再进家门的意思。
宁裔被邢氏不由分说地推出了家门。
不仅如此,邢氏还从里面把门闩上了。
宁裔抱着盒子,杵在家门口,哭笑不得。
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仰脸看看自家的围墙。
这墙的高度,真拦不住她。只要她想,一个跟头,就翻进去了。
可老娘那儿怎么交代?
问,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老娘只会一个劲儿地说“这东西晦气!晦气!”。
骗小孩儿呢?
讨价还价,花了二十二两银子买下来的古物,怎么就晦气了?
就算旁的不信,李漱玉的眼光,宁裔还是信的。
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莫名地相信李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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