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氏把宁裔关在了门外,宁裔不送还那只青铜小鼎不开门。
宁裔拗不过老娘,又担忧气坏了老娘的身体,只得先把东西存放在“岁月静好”自己的房间内——
赌场后面是一处套院,宁裔的房间最是阔大,连着后花园。
她平素时常住在那里,或是在后花园中垂钓休憩。
项大等人是她的手下,对她忠心不二。
赌场里似松实紧,未经她的允许,没人敢靠近她的房间半步。
东西放在那里,最是安全不过。
宁裔安置了东西,便匆匆回家报告老娘。
娘俩隔着一扇大门,邢氏问她是不是送还了那东西。
宁裔就知道她会这样,只好扯谎说送还给她“那个朋友了”。
原以为邢氏还会追着问“你那朋友是谁?叫什么?”,不成想邢氏竟就撤了门闩。
宁裔惊异于邢氏的反应——
怎么像是完全信了她,又像是看穿了她似的?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娘俩各存心事,几乎全程没有对话。
这让第一次和她们娘俩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卫央,更觉得别扭了。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宁裔借口外面还有事要办,遁了。
老娘的态度,和整座宁宅的氛围,让她觉得压抑,怕是觉都睡不安生。
更奇异的,邢氏并没像往常那样骂她“又出去瞎跑,害老娘担心你”云云。
宁裔觉得她娘,都不像她娘了。
这个念头蓦地冒出来,宁裔被吓了一跳。
按压下胡思乱想,宁裔悄悄唤来卫央,特意叮嘱了她一番好生照看老娘。
卫央承她恩情,自然满口地答应下来。
宁裔这才放心出了家门。
回到“岁月静好”自己的住处,天已黑透。
宁裔盥洗罢,想着囫囵睡一觉,烦心的事明日再想。
可是躺在榻上,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儿时的记忆,如这漆黑的夜晚一般,吞噬了她。
宁裔一直都知道,自己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
从她有记忆的时候起,她就知道她和绝大多数小孩儿不一样——
寻常小孩儿,三岁之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
宁裔不同。
她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到一岁,自那时起的记忆,直到如今,都深深镂刻在她的脑中。
那时候,小小的宁裔还不会讲话。
她也不会像许多襁褓中的婴儿般,咿咿呀呀个不停。
大多数时候,她都睁着一双明澈眸子,观察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仿佛她根本不属于这里,却不得不适应这里,以期在这里活下去。
宁裔看到过许多人,好的坏的。
好人,接济流落无着的母子俩的好人。
坏人,宁裔至今还记得他们贪婪凶狠的目光。
神奇的是,那时候应该什么都不懂的她,竟然看懂了悄悄跟踪甚至监视她们娘俩的好几拨人,哪怕那些人穿着寻常人的衣衫,举止看起来也和常人无异。
宁裔却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密探之类。
后来不知什么缘故,那些监视她们娘俩的人,变得少了。
直到最后,一个都寻不见了。
然而那种惊恐无助的感觉,却印刻在了宁裔的脑中,涂抹不去。
因为惊恐,因为对危险的不安,宁裔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意。
有足够的银钱傍身,在任何时候都不是坏事。
只是有钱,自然不够,还要有人脉,有消息。
如此,万一将来危机重来,她才能护住邢氏和自己周全。
从五六岁的时候开始谋划生意,到现在十余年的光阴过去了,“宁大官人”以十八岁的年纪,成了京城里响当当的人物。
因为急公好义、仗义疏财,“宁大官人”的名头,在江湖上也叫得响。
宁裔多年来帮过数不清的江湖客,她毫不怀疑,只要她振臂一呼,那些重义轻利的豪侠,就会为她奔走,甚至舍命。
十几年的谋划算计,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安稳。
一如宁裔给赌坊起的名字,岁月静好。
可一只青铜小鼎,就这么打破了她的现世安稳。
说到底,一切危机的来源,还是她的身世。
哪怕过去了十几年,宁裔还是想不起自己如何来到这个世上的。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然而她曾经是谁,她因何成了一个婴孩儿,她都不知道。
宁裔甚至都不知道,邢氏是不是自己的亲娘。
养恩大过生恩。
就算邢氏不是亲娘,宁裔也把她当作亲娘,当作自己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因为这,宁裔不忍心重揭邢氏的旧疮疤——
当年,邢氏一个孤身女子,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该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无助,才勉强在这世上活了下来?
如今邢氏老了,不该再经历担忧苦痛。
宁裔只想好好孝敬她,让她无忧无愁地过闲散日子。
宁裔有种感觉:只要她问,邢氏就会把她的身世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宁裔不想问——
一则,她不想让邢氏重提旧事,以至伤身伤心。
二则,就算她知道了她在这个世上的身世又如何?她原本是谁,为何流落到这里,依旧无解。
夜已深。
宁裔仍毫无睡意。
她索性翻身起榻,拿出那只青铜小鼎,对着烛光细看。
看着看着,白日里与李漱玉相处的一点一滴,便映在了脑中。
宁裔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竟不知什么时候,昏昏睡去。
黑甜一觉。
宁裔醒来的时候,发现日头已经升上三竿。
居然一夜无梦。
宁裔颇觉奇异。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宁裔惊觉那只青铜小鼎,就躺在她的枕头边。
登时,她的瞌睡虫都一扫而光,就剩下了后怕——
万一她睡觉不老实,稀里糊涂这么一扬手,把这物事扬到地上去……
她可怎么跟李漱玉交代?
顾不上套外衣,宁裔先小心翼翼地把这鼎祖宗送回了木盒里。
又安置回柜里,上锁,落锁……这才松了一口气。
宁裔再回过身来,看到榻侧烛台的纱罩里,半根蜡烛就剩下了一摊蜡痕——
昨夜她就这么燃着灯烛,睡着了?
想不到,李姑娘还有助眠的神效?
胡乱洗漱罢,又用了点心稀粥,宁裔就出了门。
街市上一如往常,熙来攘往。
宁裔信步去了城东的萱华楼。
京城中人,谁不知道萱华楼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音坊?
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间音坊的真正老板,其实是宁裔。
宁裔当初置办下萱华楼,并交给人打理,为的就是音坊客流大,尤其多有达官显贵光临,多得是获取各方消息的机会。
“宁大官人来了!”萱华楼门口当值的姑娘看到宁裔,一股脑地凑了上来。
她们当然不知道宁裔其实是她们的东家,只当宁裔是寻常来听曲赏音的贵客。
出手阔敞打赏从不手软,容貌俊美又养眼的客人,谁会不喜欢呢?
“姐姐们辛苦!”宁裔笑呵呵地应付一众姑娘。
一边说着,一边从荷包里取了几块银子,一个姑娘一块:“太阳底下日光盛,晒花了妆,给姐姐们买脂粉。”
一众姑娘不是第一次从宁裔这儿得赏银,俱都嘻嘻笑着:“谢宁大官人赏!”
“宁大官人快请进去吧!暮雨姐姐等着你呢!”一个穿红裙的姑娘暧昧地吃吃而笑。
众姑娘哄笑,催促着宁裔入内。
宁裔既是萱华楼的老板,更是萱华楼的常客,对楼中的布局十分熟悉。
她穿过厅堂,直上三楼。
三楼最僻静处的一所房间,就是萱华楼头牌温暮雨姑娘的房间。
宁裔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
隔着一扇屏风,温慕雨穿着半旧裙裳,歪在榻上,手里执着一册诗集。
宁裔瞄了眼那册书,似是石学士的诗集。
温慕雨雅好诗文,宁裔见怪不怪了。
她到了自己属下房间,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在桌边坐了,自己倒茶就喝。
“你这茶味不错啊!”宁裔抿了一口温茶,感慨道。
被温慕雨横嗔一眼:“那是小关大人御前奏对,讨了天子欢喜得的赏赐。你可别喝糟蹋了!”
宁裔“唷!”了声:“御茶啊?小关大人自己都没舍得喝,巴巴儿地给你送来的?他也爱慕你啊?”
温慕雨懒得理会她的调侃,淡淡道:“我才不喜欢那种小白脸儿!”
“那你收人家的茶?”宁裔挑眉。
“他是石学士高足,死皮赖脸地非托了石学士赠给我。我能怎么办?”温慕雨也觉无奈。
“好个孝顺徒弟!得了好茶,不说孝敬恩师,却托了恩师来讨姑娘喜欢!”宁裔呵笑。
继而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喜欢石大胡子!”
不然,怎么石大胡子送茶,你就收了?
温慕雨妙目圆起,作势就要拿那册诗集丢宁裔。
却又想起什么来了,遂只能放下,愤愤地瞪了宁裔。
宁裔哈哈一笑:“你爱惨了那上面的诗句了吧?”
温慕雨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
宁裔点到为止,便不再嘴欠。
温慕雨将诗集合紧,收好。
回头见宁裔懒洋洋地歪在旁边的竹椅上,状似假寐。
“你就为了跑到我这儿睡觉来着?”温慕雨嫌弃道。
“累了,歇会儿。”宁裔睁开一只眼睛看看她,又闭上了。
温慕雨遇上个涎皮赖脸的东家,也是无法。
抱怨道:“外面大好的日头,你在我这儿睡得哪门子觉?总是这般,别人还以为如何呢!”
她是清倌,以琴艺、歌艺娱人,卖艺不卖身。
因为宁裔频频造访,萱华楼里不知情的,以及常光顾萱华楼的客人,都误以为宁裔是她的入幕之宾。
这让温慕雨好不懊恼。
宁裔难得寻到个清净处小憩,尤其温慕雨这里的气息,隐隐与昨日李漱玉身上的香气相仿,让宁裔觉得安逸。
“你想避嫌,弹个曲子不就得了?别人听到了,只以为我在这里听曲,还会如何多想?”宁裔随口道。
温慕雨想想也是——
宁裔是她老板,她惹不起,更撵不走。若不想落人闲话,也只好如此了。
温慕雨于是净手、焚香之后,坐于古琴前。
“大官人想听什么曲子?”她问宁裔。
“随意。”宁裔只想安静歇息一会儿。
温慕雨知她心思,便不多言,调音拨弦,一支古曲自指尖流淌而出。
只有琴曲悠扬回荡在耳边,飘飘袅袅,令人都生出不真实的虚渺之感。
宁裔嗅了嗅萦绕在四周的香气,几乎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怎么越闻越像来自李姑娘身上的香气?
音丝缠绕,绵绵密密,将宁裔的心脏包裹住。
宁裔不由得睁开眼睛,眼底透出几分沉醉迷恋神色。
温慕雨的琴音蓦地止住。
她先是惊觉自己方才弹了什么。
待得撞上宁裔疑惑的目光,温慕雨抢先问道:“大官人是喜欢上什么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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